《物理学渣的恋爱日常》 chapter 1 1 又一年的九月。开学这天的日头格外的毒辣,苗小青站在一栋挂满长青藤的五层建筑前,这是栋灰砖外墙的建筑,旧式的绿色格子窗,透出一股严谨沉穆的气势。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嗓子干得冒烟,皮肤感到汗湿的粘腻很不好受,却在心里踏实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生走了四年弯路,终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刘浩的讲解声在她耳边响起,“这是物理系的系办大楼,建校初期就有了。虽然破旧,但是培养出了很多世界级的物理学家,比如狄拉克奖和巴克利奖的得主……” 他说他的,苗小青抬脚走进了楼里。 冷气扑到身上,她舒服地微微一叹,走到角落的自动售卖机前,选了冰果汁,投入硬币。 “咚咚”两声,她弯腰取出两瓶果汁,转过身却一愣,刘浩呢? 一个上午,她被这位研二的学长带着在校园到处逛,她热得受不了,一路上也不想说话。刘浩大概觉察出来她很冷淡,渐渐地对她也没有了好脸色,这会儿估计是趁机溜了。 考虑到这个可能,苗小青心里立刻松泛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是太好,要不是碍于他是前辈,她是新生的身份,早就回宿舍了。 剩下她一个人,她把一楼大厅环顾了一遍,西边的角落,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 她以为是出口,走过去不假思索地推门,朝门后一看,不禁呆住了。 这是间小办公室,一股陈旧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 办公室只有一面紧闭的窗户,正对着门。六张办公桌横二竖三的排列,桌上堆着几尺高的文献资料,墙下码得齐窗高,不知道堆在那里多久没有整理过,纸张折角泛黄,最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苗小青看着这份儿邋遢,觉得自己跺跺脚,就能震起一股飞烟迷尘。 正午的阳光明亮充沛,也只斜照进了窗前的一隅,像一束尖利短促的剑光,劈开了离墙最近的那张缺了一角的书桌。 室内只开了靠前的一排日光灯,冷清的灯光照着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个人。 键盘的敲击声响彻室内。 苗小青看向那人。他微垂着眼,望着笔记本屏幕。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会发出不小的声响,苗小青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理会,这人周身散发着一股不问世事的专注和淡漠。 苗小青刚要准备退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那人眉头一皱,格外用力地敲了下键盘,手指揉着太阳穴,缓慢地抬头看她。 苗小青被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吓到了。他似乎疲倦到快抬不起眼皮,看苗小青也半眯着眼。 他的眼下青影浓重,眼窝深陷,眼睛周围干得起皮。奇异的是,他虽然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时却变得炯然有神。 “新生?”他问,声音也是熬夜后的低迷沙哑,说完他清了清嗓子,“迷路了?” 他清嗓后的声音温润干净,一字一字,像水珠慢悠悠地滴入静静的水面。 苗小青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新生?” 他短促地“呵”了一声,“不是新生,怎么会走进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 苗小青又打量这间连地砖都没有铺的办公室,“你也是研究生?” “我不是本校学生,”他满不情愿地回答,冷淡地瞥她一眼后,低下头说,“你要出去就原路返回。” 不是学生么?可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也不像教职工。苗小青兀自纳闷,敲击键盘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这是根本不想浪费时间跟她闲聊。她正要退出去,又想到他倦意沉沉的双眼,还有干得起皮的眼周。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桌面,笔记本旁边只有一个空的水杯。 又是鬼使神差的,她把手中的一瓶果汁放到空水杯旁边。 “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她说完,也不看他,拉开门就匆匆离开了。 2 苗小青走后,程然望着那瓶果汁出神。 这姑娘怎么回事?突然冲进来,突然给他一瓶果汁,又突然被踩了尾巴似地跑开。 难道又是暗恋他的人? 呵——他在心里讽刺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琢磨这个。 他低头继续改文章,刚敲了两句话,屏幕上细小的英文字开始模糊,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几秒,又开始出现重影。 他只好移开目光,看着桌上那瓶果汁,渴了一天的他,立刻感到嗓子干涩难耐。 为了不打断思路,他这一天连水都没敢喝,就怕跑趟厕所,回来就断了思路。这人倒好,给他一瓶果汁。 他捞起果汁,随手投进废纸篓。 目光回到屏幕上,满屏的英文和函数,像被泡在水里,歪歪扭扭的。他叹了口气,连续盯着屏幕十个小时,是眼睛抗议了。 他从废纸篓里捡起那瓶果汁,想到她那句大妈级的关怀: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他拧开瓶盖,咕嘟灌下半瓶,然后决定出去转转,让眼睛休息几分钟。 一边往外走,他一边想着文章的事,这篇文章投稿成功,他跟这边学校的访问合约也到期了,到时候应该还会续约吧。 江教授这段时间很奇怪,似乎心思根本就没有在超导研究上,反而出现了很多数学方面的东西。 他直觉这是个大事,走之前得弄清楚。 其实他很少出现直觉,从小到大就两次,上一次是填高考志愿,他瞒着父母,偷偷填了物理系。过后证实,父母气得差点没跟他断绝关系。如果他没有先斩后奏,以父母的强硬,他还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摆平这事。 他胡乱想着,走到大厅,一眼看到教授简介墙下面的‘果汁主人’。 她穿着一件很短的棉麻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宽宽大大的姜黄色布裙,黑发在头顶揪了个丸子。 这身材真是单薄。 尤其她的脖子细长,下巴仰高,后背挺得笔直,显得更瘦了。 那挺直的背,看起来个性就很倔强。 程然暗暗猜测,出现在这栋楼里,又在看教授简介,难道也是物理系的? 她看了几秒就走了。 她的背影刚消失在拐角,程然就听到有人叫他。 他回头看了眼身高不尽人意的刘浩。 “你看到一个穿白衬衫黄裙子的女生没有?有点高,”刘浩比比自己的鼻子,“大概到我这儿。” “刚走了。”程然说。 刘浩抓了下头发,“我去办公室拿个东西,下来就没见着她了。” 程然看着他的发顶,想了想说:“她应该比你还高几厘米。” “啊?”刘浩起先一愣,随即气得脸红,“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下我的直观印象。”程然说完,转身回办公室。 “等下,”刘浩叫住他,“明晚的活动你来吗?” 程然看着他一脸莫名,“你们学校的活动,我怎么参加?” “你可得去,江老师有新学生。” 程然意外,“我记得他没要名额啊。” 刘浩卖了个关子,“后来收了。” 程然有了兴趣,“成绩很好?” “笔试第一名。” 程然心下了然,难怪江老师会收,大概是个天资很好的学生。毕竟他的研究方向太难,普通学生根本做不了事情,还要花费很多的精力指导。 他顿时有了点兴趣,“明天有空我就去。” 3. 苗小青六点到了学校湖边的中餐厅。 其他院系的迎新活动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物理系的研究生迎新活动就相当的质朴了。聚个餐,聊聊八卦,交换信息是活动核心。 名校物理系的男生凑一起八卦,没有脏话,没有喧哗,没有荤段子,聊的话题比茶卡盐湖还纯净。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胆子大,什么内幕都敢说。 餐厅还没开始上菜,苗小青坐在人群外围,听着研二的前辈热心地点拨新生。 “读研啊,导师太重要了,”留着小平头,发量只有同龄人一半的孟建国说,“咱们系的导师分一二三等。”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指着刘浩说:“比如刘浩的老板,杰青,妥妥的一等。金老师的方向是大热门,顶刊文章多,只要你本事别太差,也不懒,研究生发prl不是梦。”注(1) 听到prl,新生“哗”地吸了口气。 其中一个新生站起来,冲刘浩打招呼,“师兄你好,我是金老师的新生。” 众人艳羡地看着他,一个老板就一个研究生名额,被杰青挑中,前途无忧了。 有人心急地催促孟建国,“你再说说,二等三等什么情况?” “二等嘛,就是导师研究方向相对简单,劳动密集型。每年广发文章,”孟建国说,“一个杂志一个杂志地碰运气,万一你运气好,说不定也能碰上篇prb。”注(2) 有几个人松了口气,一时没人再关心三等的情况。 孟建国接着说起了三等,“三等的导师,研究方向艰深冷门,门槛很高。至少你得懂多体物理。学过《固体理论》。”注(3) 一干人等沉默。 “像我们这种不懂多体物理的,遇到江教授那样的老板,头发掉光也出不来一篇文章。”孟建国说,“咱们都是学硕,没论文怎么毕业?”注(4) “固体理论研一就开始学了,有什么难的?”有人小声说。 ※※※※※※※※※※※※※※※※※※※※ 注(1):prl,物理学术杂志,顶刊。 注(2):prb,物理学术杂志,曾经也是一区顶刊,后来因灌水严重降到二区,按照文章中的时间,prb仍然是一区刊物。 注(3):《固体理论》,物理研究生课程。 注(4):多体物理和单体物理,单体物理相对简单。男女主及主要人物做的是凝聚态物理最难的强关联方向,算多体物理。 chapter 2 孟建国睨了那人一眼,“你说得对,但要做江教授的研究,除了研一的固体理论,群论,高等量子力学这些学校的课程,还要自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规范场……这样才能确保你研二可以做点简单的研究,毕业时能勉强发篇文章。”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要学这么多,他的学生怎么办?” “他的学生?”孟建国环视众人一圈,停在其中一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头上,“老袁!你在啊?” 老袁抬起头,“我在怎么了?你要找的也不是我。” “程然和杜弘没来?” “他俩啥时候参加过活动了?”老袁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孟建国接着说:“其实这学生也分三等。一等学生成绩好,悟性好,学习科研都不成问题。二等学习成绩好,发不了文章,拿个学位转行找工作不成问题,就是这三等嘛,”孟柱国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得难听点,三等就是考研专业户,上培训班的那种,冲着物理系录取分数线不高,混个学位毕业。这种的,运气好遇到个好混的导师还好,运气差遇到江老师那就是被劝退的命了。” “啧!——”众人同情地吁叹。 “你们知道么?”这时有个人突然说道,“这次新生中有个笔试第一名的,听说面试的时候差一点被刷下来了。” 这个消息一出来,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咱们系的导师都联系了一遍,没有人要。” “据说本科是个双非学校,多半是个考研专业户。” “这样的面试没刷下来,是因为笔试第一吧。学校怕闹出新闻不好收场,只能收了。” “物理系的老板们精着呢,是不是培训班考出来的,一聊就知道。所以谁都不要。” “混学历混到物理系图啥呢?毕业都困难。”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终于有人关心实质的问题。 “江教授今年一个名额也没要,系里硬摁着他收了,”孟建国感叹一声,“三等学生遇到三等导师,雨果的悲惨世界!” “啧——” “这还不是最惨的,”孟柱国接着说,“最惨的是他还有一等之上,说是超等也不过份的师兄,就是程然和杜弘。” 众人起哄,“他们俩是江教授的学生啊?” “程然是访问学生,本科清华基科班,直博高研,物理系连年第一名。” “基科班!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在我们学校?” “他的清华老板跟江教授是博士时期的师兄弟,多年来一直有合作,程然来学校访问很正常。” “那杜弘呢?” “杜弘是15岁上大学,原来在港大读研,拿港府奖学金的。后来退学考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孟建国一脸神往地说,“据说他是冲着江教授来的,具体原因没人知道。” 吸气声起此彼伏。 苗小青听到这里,问孟建国,“你不是说江教授是三等导师吗?为什么他的学生都这么优秀?” 孟建国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愣了一下,跟随众人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素白的小脸,明亮的眼睛,弯弯的唇角,头发清清爽爽地扎起来,看着就很舒服。 男生们毫不含蓄地围了过去,“你也是新生吗?” 苗小青一脸诧异,“你们不认识我?” “啊?”众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不认识啊。” “不认识你们刚说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苗小青的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不紧不慢,“笔试第一、考研专业户、混学历混到物理系、遇到三等导师的三等学生——你们那语气,好像跟我很熟啊,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识了呢?” “……”餐厅里的气氛异常尴尬。 苗小青神色不善地瞄着面前层层堵堵的男生,从她那所破学校的物理系,到这所排进全国前十的物理系,男生都一样微驼着背,一样的棉t恤七分工装裤,一样的双肩电脑包,一样的发量稀少,一样的孱弱,以及一样的……嘴碎! “哎!”人群中有个人说,“我认识你!” 苗小青一愣,一个圆圆的脑袋挤开众人,亮得发光的脑门凑到她面前。 “我认识你,”那人笑着说,“你是金融系那谁的女朋友?” 众男生脸上的热情退却了,失落地望着苗小青。 “你认错人了!”苗小青说,“我没有男朋友。” “呵——”一声短促的嘲笑,“老袁,你的套路老掉牙了。” 苗小青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她没放心上。倒是很在意那声不轻不重的“呵”,听着有些耳熟。 她正努力回想在哪里听到过,就被老袁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哎哟,是程然啊,来得正好,”袁鹏指着苗小青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们的亲师妹!” 苗小青又是一愣,看着那个刚刚冒出来揭穿老袁的人,居然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他就是程然? 那个前辈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程然! 是她的同门师兄,虽然只算半个。 想起昨天他说的,“我不是本校学生。”所以这是句实话,不是为了结束闲聊胡诌的。 苗小青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不由得微抬起脸去看他。 今天再见,他应该是睡够了。眼下的青影淡了许多,眼周虽然还有些起皮,比昨天好了不少。 睡够的他眼睛更加明亮,浓密的睫毛衬得眼眸漆黑,红血丝褪去,眼白部份水润干净,眼底却沉淀着淡淡的,阴郁的灰色。 昨天他坐着,看不到他的身量。此时他随意地靠在老袁身后的椅背上,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八。 他和这一屋子的理科男有着明显的区别,没有穿工装裤,而是修身的黑色长裤。上身的t恤也是纯黑色。 他的头发浓密,背不驼,也不孱弱,相反还很结实。 此刻他抱着双臂打量她,整个人背着光,那眼底冷漠的灰色仿佛弥散出来。 苗小青微垂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老袁比程然友好多了,对苗小青自我介绍,“我是袁鹏,明年博士毕业。” 苗小青抬起头,刻意避开程然的方向,“你们好!我是苗小青。” “呵——” 苗小青以为他在嘲讽她,偷偷地捏紧衣角,下一秒却听到他问:“小草青青的小青?” 苗小青点头。 “我是程然,程序的程,自然的然。” 苗小青心头紧张,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餐厅开始上菜了。 众人散开,找到位子坐下。苗小青身边本来就坐着人,当然也没人愿意让座。 袁鹏对她说:“我们回头再聊。” 苗小青说:“好”,却看向程然,谁知他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就转过身,走到旁边那桌坐下。 袁鹏坐他旁边,跟他说着什么。他手托着额边,苗小青可以看到他硬朗的侧脸和漫不经心的神色。袁鹏说了很长一串,他只是低头笑了一下。 也许因为他们是同一个老板,袁鹏偶尔会转过头冲她露出关照的笑容,而程然,自始自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苗小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他离开时不跟她说客套话,他坐到另一边,就把她这个才认识的师妹抛到脑后,这都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而他会猜对她的名字,那才是意外。 4 苗小青当晚跟袁鹏互加了好友,回到宿舍就被火速拉进一个群组,她拉到通讯录,挨个修改备注,存组员的联系方式。 她简单粗暴地将袁鹏存为“大师兄”,徐浚存为“二师兄”,杜弘存为“三师兄”,轮到程然,她的手指一顿,略为思索,存为“临时工”。 苗小青的工位不出意外地被分在那扇金属防火门后面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原来一共有四个人使用,都是江教授的学生。有本校直博的袁鹏,访问学生程然,港大退学的研二生杜弘,还有个目前在藏区旅游,开学都没有返校的研三生徐浚。 第一排两个位子都没有人,但是苗小青没得选择。袁鹏指着杜弘前面的空位,上面放着一台巨无霸的电脑,“这是我们的工作站。” 苗小青只能选择坐程然前面。 早上八点,她第一个到办公室。拿出她特意带来的抹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两遍,那股陈旧的味道淡了许多。 白板上写着公式,看了半天,苗小青也没看懂到底是什么。 她坐回位子上,从包里拿出固体理论来看。 十点钟,办公室还是一个人都没来。她把桌面收拾整齐,背着包去了三楼江教授的办公室。 江教授是凌晨一点半发的邮件,让她今早十点去他的办公室。 幸好苗小青的手机有设置新邮件提醒,早上起床她看了邮件,对着邮件上的时间怔忡了好半天。 一个凌晨发邮件的老板,四个十点也不到办公室的学生。 苗小青就算没有阅历,也明白这不是正常现象,何况她向来比一般人敏感 。 chapter 3 江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东面,门敞开着,对面墙上挂着白板,白板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挥笔写完公式的最后一笔,笔尖在末尾重重一点—— “这样就对了。” 程然说完转过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对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你先按照这样去改吧,”江教授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苗小青招招手,“进来坐。” 程然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将椅子上的双肩包提起来,“我先走了。” 一进一出,擦肩而过。 苗小青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江教授递过来的矿泉水,小声道了谢。 “你家是哪儿的?”江教授问。 “浙江。” “父母做什么的?” 苗小青的手指摸着矿泉水瓶盖上的横纹,低声答道:“爸爸是国企职工,妈妈是家庭主妇。” “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穿着随意的江教授,他的简历上写着今年34岁,世界奥赛金牌出身,保送清华,一路走来都是名校名师傍身,履历都烫着金印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跟她拉家常,是因为没法进行学术上的交流。 尽管如此,江教授还是把话题转到了专业上。 “你本科都学了些什么?” “普通物理,四大力学。” “固体理论呢?” 苗小青摇摇头,“本科没开这门课。” “曾经自学过什么吗?比如跟多体物理相关的。” 苗小青的指头轻轻掐了一下矿泉水瓶身,还是摇头。 “做过研究没有?” 苗小青的头摇到一半,把头扳回来,“毕业设计算吗?” 江教授点头,“说说看。” “数值算一个紧束缚模型的能谱。” 江教授听了望着她,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在说:就这? 苗小青垂下眼皮,把矿泉水瓶放桌上,手指微微用力地捏了下衣角。 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走神了。像后背长了眼睛一样,身后的白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像碎片一样朝她扑面而来。 她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原因,抬起头说:“白板上是您刚刚跟程然讨论的东西吗?那是什么?” “铁基超导中的向列相。”江教授说。 “好像很难?”苗小青的语气又肯定了些,“是太难了。” 江教授笑了笑,“我觉得他能做更难的。” 苗小青使劲地捏了下衣角,鼓起勇气说:“那我能做这个吗?” 江教授愣了下,随即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小青在心里苦笑,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能不能做,你不能问我。”江教授说,“我只能告诉你,你除了好好地上课,另外还要自己去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和规范场……研一你能学完吗?” 跟孟建国说的一样,苗小青想,研一她能学完吗? “我会尽力的。”她说。 “那就试试吧,”江教授拿给她一篇文章说,“你先读下这篇文章,算下平均场,重复自旋波的计算,然后自己找资料来对下结果。” 被安排了活干,苗小青顿时轻松下来,轻轻地回道:“好的。” “算完了再来找我。还有,别忘了参加今天晚上的组会。” 江教授说完,起身走回他的办公桌,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忙了起来。 5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程然和袁鹏都在,还有一个坐在她斜后方的,青涩得像个高中生的杜弘。 她走进来,程然和杜弘抱着笔记本,仍旧低头忙自己的。只有袁鹏跟她挥了挥手,坐到她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晃着悬空的左腿问:“去见老板了?” “嗯。”苗小青一边从包里掏笔记本,一边说,“他让我算平均场。” 掏出笔记本,鼠标,插上电源,直到打开笔记本,苗小青才觉得不对,她转过头,目光把办公室扫视了一圈。 袁鹏的腿不晃了,程然没有敲键盘,杜弘也从两台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他们没人说话,都望着她出神。 “怎么了?”苗小青说,“你们刚来时没算过吗?” 杜弘把头缩了回去,程然又接着敲键盘,只有袁鹏的左腿没有再晃起来。 苗小青还在等他们回答,袁鹏却跳下桌子,对程然大喊:“说!中午去哪里吃?” 程然深吸了一口气,关上笔记本,埋怨地扫了一眼苗小青。 “张记!”他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 袁鹏不干,“你也换一家请客啊。” “那家最近。”程然说完站起来,“换一家就你请客。” “凭什么?明明是你输——”袁鹏瞄了一眼苗小青,及时改口,“明明是你说师妹刚来,要请大家一起吃顿饭的。” 程然狠狠地瞪了一眼袁鹏。 苗小青有点意外,他为了她要请大家吃饭?这怎么看都是个谎言。 虽然是个很好听的谎言。 程然敲敲杜弘的桌子,“动作快点!” 苗小青不敢再发呆了,“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 她刚走出去,袁鹏就一手指着程然,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算平均场——你还敢跟我打赌她是棵好苗子,那天的迎新活动我可是全程都在的。” 杜弘也笑了,“他刚说什么来着?不是做非常规超导,就是做张量网络。程然你要是去摆摊相面,肯定会被人砸摊子。” 袁鹏趁势加大打击力度,“还说绝对不会再来个我这种做自旋液体做到毕业的,结果来个算平均场的。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你太嚣张,派了个漂亮的小师妹来替□□道——” 程然抄起杜弘桌上的一本书,伸手就要往袁鹏身上砸。看到书名时却把手收回来,若有所思地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杜弘。 袁鹏说:“别笑了也别说了,你们那天没在,不知道这个小师妹看着温温柔柔的,性格可刚了,要是被她知道我们背后说她,她可不管什么尴不尴尬,面对面地就揭你脸皮。” 说完他看到程然奇怪的神色,又问:“你想啥呢?” 程然把书放回杜弘桌上,指尖点着书的封面说:“代数拓扑序?你在学数学?” “这本早学完了,”杜弘把书扔回文件框里,又抽了本《范畴学》出来,“现在学的是这本。” 程然接过书翻了起来。 袁鹏也围过来,“你疯了吧,这一年你没出文章就是在学数学?”说完又想打自己的嘴,杜弘这小疯子发的疯还少么? 程然很快翻完书,“啪”地合上,问杜弘,“老板让你学的?” “书是他给我的,”杜弘也没想隐瞒,又抽了两本书出来,放在程然面前。 程然望着那两本书深思。《抽象代数》,《微分几何》。好半晌他才抬头,神情带着几分郑重,几分严肃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杜弘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不明摆着么?数学物理啊。” “具体的!”程然不耐烦地说。 “强关联拓扑物态。” 程然望着比他小两岁的杜弘,面色惊异。 袁鹏沉不住气地叫嚷起来,“那是什么鬼?普林斯顿的黎若谷在做的那个?全世界加起来有50个人在做都是我多算了。” 杜弘和程然都没有理会他。 程然望着脸孔青涩,神色却坚定从容的杜弘,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缓慢地对杜弘说:“这是你从港大退学来这里的原因吧。” 杜弘曾说过,他退学是因为对原来老板的研究方向没兴趣;而来了这里一年,他并没有做过超导,而是在学数学。 袁鹏猛地抬头,也回过味来,“那就是说,老板也——他想什么呢?不准备申杰青长江了?”他有点急躁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这对我也没影响,反正我是要稳稳当当做自旋液体做到死的;徐浚也一直是独来独往地做他的发展数值方法;程然你总是要回清华的;杜弘你是上赶着来一条道走到黑,谁冤你也不冤。这么看来,最受影响的只有——” 他没说完,苗小青推门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袁鹏张开的嘴唇半天才合上,干笑着说,“没聊什么,就随便聊聊。” 苗小青抄起桌上的手机,“那我们走吧。” 她率先一步出去,袁鹏回头看着程然杜弘两人。 杜弘永远是一脸与他无关的欠抽样。 袁鹏问:“要不要跟她说?” “瞎操心!”程然淡淡地对袁鹏说:“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这条道也是有门槛的。” “喂!”杜弘斜他一眼,“你看不起谁呢?” 袁鹏大笑,“是是,那门槛高着呢!一个研一还在算平均场的,哪有资格跟你杜弘走同一条道呢?” 说笑间,三个人一同出了门。 6 张记是学校西门外的一个家常菜馆,系办离西门近,张记就在西门的马路对面。凡是程然请客,就只会来张记。 老板服务员都认识他们几个了,领他们到常坐的位子,一个安静的角落,又给他们端茶倒水。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把菜单递给程然,就站在他的身后,准备写单。 袁鹏一把抢过菜单,递给苗小青,“你来点!” ※※※※※※※※※※※※※※※※※※※※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chapter 4 苗小青拿着菜单,小心地瞄了一眼程然,他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抱着手臂,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点了炒空心菜,咸鱼茄子,糖醋排骨,酸菜鱼。没人喝酒,就要了大瓶橙汁。服务员写了单,又给他们拿来纸巾和烫过的碗筷。 一阵碗盘碰撞的声响过后,各自整理完毕,桌面上安静下来。杜弘低头刷手机;程然抱着手臂想事情;袁鹏在门外打电话;苗小青尴尬地拿出手机,入乡随俗地当一个冷漠的低头族。 她看了没两分钟,门外响起一阵喧闹。苗小青转头望去,就见刘浩带着一群学生往里走来,他走在最前面正中间,比所有人的平均身高还矮一个头,还非要表现得像是被学生拥簇的老板一样,就显得非常滑稽。 经过袁鹏时,他昂扬着头,伸手去拍袁鹏的肩膀,结果把手扬到最高,却只够到袁鹏的大臂。 苗小青没忍住笑了,杜弘和程然都朝她看过来。 她收回目光,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事。” 刘浩一眼看见苗小青,像偶遇了知交故友,“哎!你也在这儿吃饭?” 苗小青的目光扫过眼皮也没抬的杜弘,和一脸冷漠的程然,心里叹一声,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讲先天条件的。 她站起身来,露出和煦的笑容,“是啊,我们刚到。” “我们订了楼上。”刘浩说,“你要不要一起?” 苗小青连忙摆手,“谢谢,还是不了。” “来吧,都是咱们系的,认识一下。”说着就去拉她。 苗小青没来得及避开,被他抓住手腕。 她飞快地甩开手,却没甩开,看向刘浩的眼神有些不满,“你放开。” 刘浩不但没放开,还嬉皮笑脸地拉她,“走了走了,一起去。” 她端起茶杯,就淋到他的手上。 餐厅的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 刘浩松开手,拿手指着苗小青的鼻子,“你——” “小青苗!”杜弘突然叫道,“你过来。” 苗小青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刘浩,走到杜弘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三个人坐在了一排,仿佛同一阵营跟刘浩对峙。刘浩丢了面子,怒气冲冲,正想着怎么扳回一成,一个皮肤很黑,瘦成竹竿的人走了过来,打破了这剑弩张的气氛。 他的手搭在程然肩上,很熟地打招呼,“哎哟,程然,你也在啊?” 程然转过头,见是实验那边的李明华,也笑着打招呼,“你也来吃饭?” “刘浩请咱们组的人吃饭,”李明华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最近有空么?我们组里需要一个理论指导,你有没有兴趣,咱们聊下。” 他的话说完,刘浩的脸色一变,“李明华?!” 程然淡淡一笑,“你先去吃饭,这事儿回头再说。” 李明华完全没在意刘浩的脸色,仍旧笑道:“那行,我等你来找我,别放我鸽子啊。” 他说完,等程然点头应了,才拉着刘浩上楼。 这时袁鹏的电话也打完了,回到座位。 苗小青松了口气,低声对杜弘说:“刚才谢谢你。” 杜弘没理她。 苗小青心里有些气闷,往茶杯里倒了水,杜弘手一伸,拿走了。 他喝了口茶才说:“亏你对着刘浩那张猥琐的脸也能笑得出来。” 苗小青慢慢转过脸,努力摆出平生最冷漠的神情,“怎么?许你们天生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就不许我天生有一张温和亲切的脸?” “呵——” 苗小青猛地翻了个白眼,看着程然问:“你最近便秘么?” 程然面色一怔,“什么?” “你笑得就跟便秘一样,”苗小青看着脸色青黑的程然,咧嘴一笑,“呵呵!” 袁鹏拍着桌子笑起来,“早跟你们说过别惹她了。” 程然一脚踢到袁鹏的椅子上。 服务员开始上菜,程然倒是没再跟她计较,搞得苗小青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尖锐了。可这个组的人,真是没一个友善的,她总不能几年都忍气吞声的吧? 她正纠结着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就见袁鹏把头往前凑了凑,低声说:“你们知道刘浩为什么请李明华他们组吃饭么?” 程然和杜弘一脸“谁不知道”的表情。 苗小青连忙问:“为什么?” “他们那个角分辨光子谱实验,可以看到一个表面态。”袁鹏说,“至少是篇prl,刘浩那狗鼻子真灵!” 杜弘看向程然,“有意思,刘浩花钱请吃饭抱李明华大腿,李明华却当他的面找你合作。” 程然轻轻地哼一声,“我不吃实验的嗟来之食。” “那你还说要去找他聊聊?” 程然的背慢慢往后靠,长腿往前一伸,就碰到了苗小青的脚。 苗小青条件反射般地把脚向后一挪,转头见程然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回绝,”程然说,“我一个做理论的,不去蹭实验的文章是应该的。但不代表我就否定他们做实验的,李明华确实有能力。” 杜弘撇了撇嘴,“这就是我想去做数学物理的原因,不用到处去搞社交,套信息,蹭热点。” 袁鹏说:“谁都跟你一样是疯子?像刘浩这样,请吃个饭,往实验室走动走动,就能蹭篇顶刊,多轻松啊。” 苗小青听到这里很疑惑,“顶刊是说蹭就能蹭的吗?实验组的就那么大方肯加他名字?老板也不会同意的吧?” “蹭也是有讲究的,”袁鹏说,“我虽然看不起刘浩,但他也没有傻到去求人家加个名字。” 不加名字怎么蹭?苗小青很想知道,却没人给她解释。 饭菜上齐,袁鹏拿起筷子,对苗小青说:“刚开始来都一样,时间长了,你就都明白了。” 7 晚上的组会在2号会议室里,老板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杜弘和袁鹏坐第二排,苗小青跟两个本科生缩在第三排。 投影仪射出一柱刺眼的白光,程然上半身在光圈里,两条长腿在光圈外的阴影中。幕布上放映着他文章里的某一段推导,程然全英文讲了一长段,然后走出光圈,在白板上笔走龙蛇地写下公式,又是全英文讲解了一长段。 苗小青的大脑一会儿飞过一个词,还没等抓牢,又飞过一个词。程然的整段讲解,最后变成了无数的黑乌鸦在她头顶盘旋。 程然讲完是袁鹏,然后是杜弘,也是全英文讨论,又给苗小青的头顶放飞了一群黑乌鸦。 直到最后两个青涩的小本科生上台,老板改说的中文,苗小青才进入状态。 坐她旁边的本科生走到前面,在白板前写下公式,思路清晰地说道:“在半满的时候,利用二阶微扰可以从hubbard模型得到海森堡模型。不过我不知道在有掺杂的时候怎么得到t-j模型。” 然而本科生讲的公式她居然也只能听个似懂非懂,她凑到另一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耳边,小声地问:“那些符号是什么?” 她刚说完,就听到江教授的声音,“用正则变换就可以了,你可以去看一下这本书里的内容。” 书?苗小青回忆她本科学过的所有书的内容,并没有讲到这个。 这时她听到那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小声地回答她:“学过高量就能明白那些符号的意思啊。” “你大几?”苗小青问。 “大三。” “大三就开高等量子力学这门课了吗?” 脑袋圆圆的本科生睨她一眼,简短地回道:“旁听啊。” 苗小青无比惊异,才大三就开始旁听研究生课程? 开完组会,苗小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她明白了一个现实,她不但没法跟她的师兄们比,连本科生都没法比。 她并不是英文不好,事实上她的口语绝对能辗压组里那三只,然而他们说的那些涉及物理的词汇,她连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知道意思。 三个小时的组会,她比那块白色幕布还要一无所知。 宿舍的门半掩着,她推门就见室友余向晚躺在床上看书。 余向晚研二,做二维材料的。她一向早出晚归,很少在宿舍待着,即使在宿舍,也是坐在电脑前干活。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相处还算愉快。 “你今天这么早回来?”苗小青去洗手间洗了手回来,才坐到桌子前,找出《量子多体理论》翻开。 身后响起余向晚的翻书声,和她沙哑的嗓音,“有点不舒服,就回来休息了。” 苗小青又把书合上,在抽屉里找到一个体温计,递给余向晚,“你这样的人,都是轻伤不下火线的。既然不舒服到需要休息,多半是发烧了。” 余向晚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丢开书,拿出手机来刷。 苗小青又回到书桌前,翻开《量子多体理论》的第一页就傻眼了。 第一章是二次量子化。苗小青看完了一页,刚刚开组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她英语很烂时看英语小说,读一句话,里面至少有三四个空格出现。 她按着额头,有点焦躁。 “你还适应么?”余向晚突然问。 苗小青知道她是客气地问一句,她本来也想客气地回一句“还好”,临到嘴边却化作一抹苦笑。 “太难了。”她轻声说。 余向晚愣了一下,“量力而行就好,你们组的程然杜弘不是凡人,别拿他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chapter 5 “还远没到那个程度,”苗小青说,“拿他们的标准要求自己,起码得知道他们是什么标准吧,我连他们做的东西都看不懂听不懂。” “你也是倒霉。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懂单体物理,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偏偏你被分到江教授那儿了。”余向晚说,“如果你能换个导师就好了。” 苗小青勉强地笑了笑,转过身接着啃书。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闹钟铃声响起。 苗小青听到余向晚说:“我去,真的发烧了。” “多少度?”苗小青接过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一眼,“39,得吃药了。” 她说着拿了件薄外套穿上,“你别看书了,闭眼休息会,我去买点药回来。” 余向晚很惊讶,“你要去给我买药?” 苗小青戴围巾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她,“不然呢,让你自己发着烧去买吗?” 余向晚望着她半晌,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 苗小青到药店里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顺路在超市买了冰糖跟雪梨。刚走出超市,一阵冷风刮到脸上,天气预报说寒流到了,最近会大幅降温。 她把外套的拉链拉上,袋子挂在手腕上,手揣进兜里,正要低头避风,余光却扫过街边的那盏路灯。 灯光笼罩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他斜倚着灯柱等绿灯,黑色的短袖t恤,黑色的修身长裤,跟她拎着同样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超市的名称。 “程然!”苗小青高兴地喊道。 程然回过头,冷冷淡淡地朝她点了下头。他的冷淡让苗小青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表现得那么兴高采烈的。 “你也来买东西?”苗小青跟他一起并肩过马路。 程然看了一眼她的袋子,“你也是?” “嗯,室友发烧了,给她买点药,”苗小青说着,看了眼他短袖下肌肉线条匀称的手臂,“天气 变化太快,估计又要中招一波秋季流感。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一直穿得少。” 苗小青刚想提醒他马上要降温了,却被一个急跑过来的人差点迎面撞上,苗小青眼看那人像炮弹一样发射过来,只来得及捂住眼睛,然后认命地等着被撞飞。突然她的脖子被勒紧,身体被一股大力拽到一旁。 迎面撞上的疼没有等到,倒是脖子突然勒紧,没呼出的气憋在肺里,胸口快爆炸了。 过了马路,苗小青抱着围巾,蹲在路边用力地咳嗽,不时地抬头埋怨地瞪上一眼旁边那个不耐烦的人。 “好了吗?”他的手抄在裤兜里,淡淡地说,“不就那么扯了一下?” “就扯了一下?”苗小青的声音有些哑,又连续咳了两声,“我差点没窒息死。” “真那么严重?”程然到底是看了她一眼,“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苗小青差点崩溃,“救我?谁救人不是拽手,拽肩膀,你就是拽我头发也比拽我围巾,差点把我勒死强啊。咳咳——” “真,真有很重?”程然开始相信自己刚刚也许真的下手有些重了,想去拉开她的围巾看一眼,伸到一半又收回来,“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苗小青没好气地说。 “没事了就走吧,”程然拎起她放在脚边的袋子,不经意地朝里看了一眼,“你买姜干嘛?宿舍还能做饭?” 苗小青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室友感冒,我买点东西给她煮水喝。” 程然一脸不解,“煮什么水?” “姜开水有利于发汗,冰糖雪梨喝了润嗓。” 程然无语,“你是保姆么?” “不是啊,”苗小青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嘲热讽,“我只是很擅长让自己能过得舒服点。” “这也算是能力?”程然说,“你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被噎了一下,不服气地说:“这当然算是能力。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一个少女被女巫变成了90岁的老太婆,接着又流落到给一个会吃人心脏的魔法师当女仆。这够悲惨了吧,她不还是每天把屋子打扫干净,认真做一日三餐,让自己过得尽量舒服。” “呵——”程然刚呵出口,随即就不自然地抿了抿嘴,“你自己也说那是电影,人家是女主角,你呢?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从他手上抢过袋子,恨恨地说:“我不会算平均场怎么了?总有一天我会算的。再说,我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舒服点怎么了?碍着你了?” 说完她埋头小跑进校门,算着跟他拉开很大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路灯昏暗,她慢慢地走在黢黑的树影里,风吹着树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苗小青感到一种渗进血液里的孤独。 也许她想跟他们好好相处的想法错了,读研不是本科,一起上课,一起考试,一起参加活动,没有所谓的同窗情。 研究生都是独立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更像是同事,而不是同学。 刚刚遇到程然,她应该假装没看见,而不是凑上去跟他搭话。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么? 这些天她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只是她的行动总是比思想更快一步。 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还有些发烫,苗小青却回想着被他拉到一旁的那一幕,她的脸紧贴着他,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从一种经年干燥的木头里散发出的,不香,甚至不太好闻,但 那是一股独特的,令她闻过就记住的味道。 勾在手腕上的塑料哗哗响,她甩开思绪。 回到宿舍,把药给了余向晚,又煮了姜开水给她,才在灯下翻找起资料,试着算平均场。 几分钟后,苗小青绝望了。 算平均场必须得学过二次量子化,可是她连哈密顿量都看不懂。 “怎么了?”余向晚问。吃了退烧药,喝了姜开水,她的身体开始退热,精神好了不少。 苗小青抱着书坐到她床边,翻开第一页,“我本科学过哈密顿量,为什么这上面的我看不懂?” 余向晚推了下书的封面,“这是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你没学过高量,不懂不是正常的?” “正常的吗?那他们为什么笑我?”苗小青想到今天中午在办公室,她刚走出门,那几个就开始笑话老板让她算平均场。 “谁笑你?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要到研一学期末才会教,固体理论是下学期才开课。”余向晚说,“你一个刚入学的,为什么要笑你?——哦,肯定是那几个疯子。” 苗小青彻底懵了,“老板让我算平均场,他们知道了像是多好笑的笑话。” “他们不是笑你,”余向晚说,“他们是在笑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讲,平均场是最简单的东西,连平均场都不会算的,就是最差的。” 苗小青无话可说,她确实是最差的。 “这件事还有个缘由,刘浩原来是江教授的学生,入学也是让他去算平均场,”余向晚缓缓说道,“他两个月没算出来,后来搭上了金教授,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金教授把他要去了。刘浩到了那边就开始出文章,很是得意忘形。有次聚会,刘浩讥讽杜弘出不了文章,杜弘就骂他——” 余向晚停顿了一下,苗小青急忙问,“怎么骂他的?” “连个平均场都不会算,一点多体物理不懂,斯莱特行列式都不知道,你懂个屁的物理。”余向晚摆出杜弘那傲慢又得瑟的神情,惹得苗小青“噗嗤”一笑,她接着说,“那时我正在跟刘浩交往,觉得有这么个男朋友太丢人了,就跟他分手了。” “你?”苗小青保持一个嘴型半天,声音高了八度,“你跟刘浩交往过?” 余向晚淡淡地,“怎么?看我有人生污点就想瞧不起我了?” “没,没有的事,”苗小青坐在床边,故意往余向晚身边凑了凑,“我就是奇怪,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刘浩的?” “这你不懂?物理系女生多数内部消化了,我们哪有空想谈恋爱的事,有人追就接受了。”余向晚说,“相处之后才知道他让我不能忍受的不是他矮,而是他猥琐。他的第一篇文章,实验出来后是证明是错的。一般这种情况大家都很低调,他却还是到处显摆。” 苗小青想了想说,“今天我们组在张记吃饭,遇到他请了一组做实验的人吃饭。” 余向晚神色鄙夷,“多半是又闻到哪儿藏着肉骨头了。”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余向晚,这一瞬间,余向晚脸上的表情她很熟悉,那是在程然,杜弘,袁鹏脸上都看到过的,包括今天那个李明华。 那是一种不晓世情的高傲。 “你们都一样,”苗小青低声自语,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不讨好人,就混不下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苗小青露出一个微笑,“你早点休息。” 余向晚躺下后,苗小青又坐回她的书桌前,把台灯的光调暗。 背后不时响起翻身的悉簌声,她猜是开着灯影响到余向晚的睡眠了。 “小青,”余向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哦,不好意思,我马上关灯睡了。” “等一下,”余向晚说,“把那篇文章拿给我看看吧。” 苗小青看着她疲惫的神色,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文章递给她,又从自己床铺上抽了枕头,垫到她身后。 余向晚又趴在床边,指指她的书桌,“你在我桌上找找,有本《量子力学2》,你先看看。” 苗小青找到了书,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慢慢翻开。 这本书同样讲到了二次量子化,却写得深入浅出。苗小青感激地看了眼余向晚,她很认真地读文章,并没有收到她的感激。 房间里静静的,偶尔响起翻页的声音,小台灯亮到凌晨才关闭。 chapter 6 余向晚感冒了一个星期,苗小青没再去办公室,上完课就回到宿舍看书,顺便照顾前三天反复发烧的余向晚。 一周后,余向晚痊愈,苗小青也读完了那本《量子力学2》。 她把书还给余向晚,“我知道该怎么解了,也试着推了一个礼拜,还是不能理解当中的思想。” 余向晚拿了张白纸,刷刷地写了一页,招手叫她过来,指着纸上的公式说:“你看,这个是产生算符,这个是湮灭算符。第一项就表示电子在晶格上跳跃,第二项就是电子间的相互作用。” 苗小青眼睛一亮,抱着余向晚左晃右晃,高兴得脸通红,“太谢谢你了!” 余向晚笑着推开她,“最烦你这么粘粘腻腻的。”又催着她说,“行了,你赶紧去推出来,剩下的我也不会,帮不到你了。” 苗小青从小就明白有人教和完全自学的差别。而物理系的方向不同,所学也不同,不是一通百通。她要不按学校的课程进度来,就只有一条路——去求她的师兄们。 回到办公室,她才知道这一周来,冷空气和秋季流感撂倒了不少人,包括他们办公室的程然。 苗小青想到降温那天见到他。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关心他穿少了,还跟她得瑟一直穿得少。他倒下一定是老天爷单选他放了冷箭。 苗小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兴灾乐祸,“寒流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加衣服才感冒的吧?” 袁鹏低头看着文章,听到她的话,头也没抬地随口回道:“他不是没来得及加衣服,他是没衣服。” 苗小青很意外,“他那么困难吗?” 袁鹏终于抬起头,“切!你想哪去了。他是暑假来的我们学校,之前也不知道能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就只带了夏天的衣服。突然降温,他还以为撑两天就会回暖,就拖着没去买衣服。” 苗小青这才想起程然的“临时工”身份,“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差不多是系里最后一波感冒的。”袁鹏低头整理手里的一叠算稿,“我们都忙得顾不上,再说一个小感冒而已,床上躺几天就好了。” 苗小青想到余向晚反复发烧的三天,多少有点担心。随即又想,她就算是关心他,他也不会领情,十有八九还会冷嘲热讽。 这次思想总算比行动快了一步。 苗小青抛开了心头的那点担忧,踏踏实实地待在办公室里。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寻找机会,想让袁鹏和杜弘教她平均场算法,但是这两人忙得连去倒杯水的空隙都没有。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唯一一个有空的,就是那个在宿舍睡大觉的病人。 余向晚生病帮她看文章,她心里还有些内疚。那个冷漠的家伙就算了,反正他躺床上也无聊不是? 她跟袁鹏问了程然的宿舍门牌号,去校外药店买了体温计和药就直奔11栋宿舍楼。 站在805门外,她敲了几下门。 门里静静的,没有响起鞋底擦着地板的声音。就在她以为程然不在时,门从里面悄然打开了。 程然的感冒症状表现得非常明显。脸色苍白,鼻头发红,眼睛充血,嘴唇干燥起皮。他穿着一身短袖的格子睡衣,没什么精神地扶门站着,见到站在外面的苗小青,他也没有意外。 苗小青低头看到他光着脚,不经大脑地就冒出一句责怪,“怎么还光着脚?” 程然没有回答,转身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条寿司。 苗小青进屋,关上门。 学校的博士宿舍是单人间,去年才建成投入使用。配置有独立衣柜,书桌,双人床,和一张长沙发。按理说程然这样的访问学生,是没有资格住进宿舍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但住了进来,还跟袁鹏一样,享受着这么一间宽敞明亮的单人宿舍。 苗小青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下巴夹着被子,缩成一团的程然,他的眼睛闭着,看不出睡没睡着。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先离开,还是再等会儿。 房间里的东西并不多,却很脏很乱,门边总共就两双鞋子,却东一只西一只没有成对摆放。沙发上堆着脏衣服,地板很久没有拖过,砖缝里积着黑黑的灰尘。书桌跟办公室一样,码着高高的文献资料,落了一层薄灰。 苗小青掏出手机,对着脏乱的房间“咔咔咔……”拍了七八张照片,每个死角都照到了。 师兄妹一场,掌握点儿他的黑历史不过份吧? 苗小青坏心想儿地想着,坐到他的书桌前,翻开桌上的文章,看了几秒,连那个一长串的题目都看不懂,只是大致明白这是篇高温超导的文章。 她直接翻到署名,竟然是安德森,她释怀了。 1977年的诺奖得主,菲利普.沃伦.安德森。苗小青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的高温超导的文章不适合学生看,太难懂了,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看得懂。 她把文章放回去,收回手一看,刚刚捏过文章的三个手指头,污黑得像刚拿过煤炭一样。 被扔在这里积灰,说明天才程然也不懂安德森啊。 她的心里一阵舒坦,又环顾整个脏乱的房间,忽然一秒都忍不下去。 她去卫生间找到毛巾,扫把和拖把,拿出看家本领,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物理陈列得井井有条。 站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她皱眉看着沙发上堆着衣服,也不知道洗没洗过,她思索了几秒,找了个大袋子一股脑地装进去,拿了一只鞋卡着门缝,抱着衣服去了公共洗衣房。 回来时,程然醒了,抱着被子坐着,对着陌生的房间出神。 “你醒了?”苗小青走过去问,“还发烧吗?” 程然回过神,“是你收拾的?” “嗯。”苗小青又问了一遍,“还发烧吗?” 程然拿手盖在额头上,一会儿又拿下来,“不知道。” 苗小青无语,翻出自己带来的体温计递给他。又看到窗台上摆着好些药袋子,“哪些药是你吃的,我给你拿。” 程然的精神还在相当恍惚的状态,他抬起手搓了搓脸,才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烧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来过几拨人,走的时候都留下一袋药,我没去看,也没吃。” “都是女的?”苗小青问。 “男的谁会来?” “人缘不错呀。” “你挺酸的。” 苗小青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挺幼稚的,把脸转开,“食堂开了,你想吃什么?” “你去给我买?”程然问。 苗小青本来也打算替他跑趟食堂的,爽快地点头,“嗯,我给你买。” “我想吃咸豆腐脑。” “……”苗小青提醒他,“现在是下午5点半,食堂的豆腐脑只有早上才供应。” “是你问我想吃什么的。”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想吃点白粥,面条之类的?” “就只想吃咸豆腐脑,”程然执着地说。 “这个时间去哪里买咸豆腐脑?” “行了,我不吃了!——阿嚏!”程然喷出两条鼻涕,连忙拿手捂住,“纸巾——纸巾!快!” 苗小青扯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程然刚擦干净,鼻子又一阵刺激,“阿嚏!——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苗小青递了两次纸巾,索性把一整包都放他腿上。 好一阵子,房间才安静下来。 程然的鼻头被捏得通红,眼角挂着泪液,狼狈得就像只刚被遗弃的流浪狗。 “是你问我的,”他说话带着浓重鼻音,“既然你只打算给我买白粥面条,那还问我干什么?直接去食堂买不就行了?” 说完挂在眼角的泪液就滑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真是弱不禁风,多愁易感,好像被甩过一百次似的。 苗小青心头一阵无奈。 这个病弱的样子,比他高傲冷漠的时候顺眼多了。 她拿出手机查了下,东门一公里外的商业区有家生煎包店,全天供应豆腐脑。 她伸出手,“体温计!” 程然取出体温计,自己也没看就给了她。 “39度2,你先吃药。”她把退烧药拿给他,又在墙角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钥匙在哪儿?” “干嘛?” “吃了退烧药你肯定会想睡,”苗小青耐心地解释,“我去给你买豆腐脑,要是带了钥匙,回来就不用吵你起来开门了。” “在我裤兜里——”程然看向沙发,充血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我的衣服呢?” “我给你拿去洗了。” “全都洗了?”程然瞪着她,“那我穿什么?” “你不是有睡衣。” “我穿着睡衣去一楼取衣服?” “啧——出门就要面子了?” 程然垂着头,闷声不吭。 “要我帮你取回来,你直说不就不行了?” 程然不语。 苗小青嘱咐他多喝水,就出门去给他买豆腐脑了。 她打车去了离学校一公里远的商业街。 走进商业街,她没去留意街道两旁店铺里的商品,只盯着招牌看,找到卖豆腐脑的生煎包店时,十米外一家高档户外品牌的专卖店也进入了她的视线。 苗小青想起程然沙发上那些短袖t恤,迟疑了一会儿,走进店里。 chapter 7 店里开了暖气,店员都只穿着一件桔色的长袖薄t恤。深紫,亮桔,天空蓝是这个品牌最常用的几个色。 苗小青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挂着展示的衣服前,指着一件深紫色的外套说,“把那件拿给我。” 店员将外套取下来,一边将拉链拉开,一边介绍说:“这是今年的新款,沿续高端系列的设计,采用gore-tex的面料,防水透气保暖——” 苗小青接过衣服,看了一眼,就盯着店员上下打量。 店员专业的笑容一成不变,从旁边打折区的衣架上抽出一件来,温和地说:“您也可以看看这件,虽然不是科技面料,但是我们公司也销售了很多年,口碑极好,现在正好打折——” 苗小青打断他的介绍,“你多高?” 店员一愣,“一米七九。” 苗小青点点头,把衣服送到他面前,“你穿给我看看。” 店员把打折的衣服挂回去,穿上外套。 苗小青看着瘦得像纸片的店员,想了想说:“给我拿大一码。” 一个清闲的店员立刻钻进仓库去了。 一米七九敬业地继续跟她介绍产品:“您真有眼光,这件衣服的产量很低,我们店一个码就分到几件。” “只分到几件都还没卖完?”苗小青说。 店员打着哈哈,笑着问她,“是送男朋友的礼物?” 苗小青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脸蓦地一红,“不是礼物。降温了送件衣服很奇怪吗?” 店员的表情惊讶,看她还是个学生,随手送三千多的衣服不奇怪? 他很实诚地提议,“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其他款的性价比更高。” “不用了,”苗小青说,“这件就挺好的。” 另一个店员拿着外崭新的外套出来,苗小青拿信用卡付了款,对店员说:“把吊牌剪了。” 店员把剪掉的吊牌递给她,“您一定要收好,不然是没法退换的。” 苗小青又接过装着衣服的环保包装袋,刚走出两步,想了一下,又转过身,“你们给我个塑料袋吧。” 她把衣服装进店员给她的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去生煎包店打包了一份咸豆腐脑,一份甜豆腐脑,一屉小笼,一屉生煎。 天气太冷,尽管是打车回学校,小笼包和生煎都凉了。程然一点也不在意,就着豆腐脑吃了半屉小笼。苗小青胃不好,吃不了冷油,只把豆腐脑吃完了。 吃完东西,苗小青把衣服递给程然,“路过顺便买的。” 程然从塑料袋里拿出衣服,展开就看到衣服上的英文商标,惊异地望着背对着他的苗小青,“你在哪儿顺路买的?” “就是一个小店里,什么牌子的运动服都卖。” 程然没再多想,站起来穿上,“很合身,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就几十块钱,”苗小青转过身,一双眼睛晶莹闪亮,“感激的话,你教我平均场算法吧。” “可不可以还钱?”程然问。 苗小青摇头。 程然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冰冷的空气直往脖子钻。他停顿了两秒,又穿了回去,轻声地嘀咕一句,“你哪买的便宜货,保暖性这么好。” 苗小青得意地笑了起来,下巴微微扬起,灯光照在她白净的脸上。她笑了会儿又收住了,转过脸来望着他,眉间依旧笑意盈然。 程然出神地望着她。 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仅是笑起来就能让人充满力量。 那笑容,就像破云而出的阳光,温暖而真实地照在身上。 苗小青又是一星期没去办公室,上完课就去找程然,睡觉前才回宿舍。 “这是最标准的自旋密度波的平均场方法,”程然点着文章上的一段说,“基本思想就是扔掉量子涨落,把算符用它的平均值来代替,本质上是变分方法。明白了么?” 苗小青点头,“明白。” 程然抽出一张白纸,“现在开始跟你讲具体的推导步骤——” 天气回暖,房间里仍有些阴冷。他们把桌子搬到窗前,阳光照在程然的算稿上,程然专注地看着算稿,苗小青专注地看着程然。 他还穿着苗小青给他买的那件外套,深紫色在古代就是尊贵的颜色,穿在气质硬朗的他身上,让他多显一分清贵,少了一分冷漠。 “苗小青!”程然的笔在纸上“笃笃”敲了两下,“我叫你看我怎么推的,你往哪儿看呢?” “我听着呢,你继续讲,”苗小青按下他的后脑勺,好让他去看算稿,省得一生气又跟她闹罢工。 程然又抬起头,眼神很是不满,“你把刚才我说的再推一遍。” 还怀疑她!苗小青抓着笔,一字不差地推完一遍。 程然检查完没错,这才接着往下讲。熏人的暖阳下,那温润的声音,一字一字落入耳中,敲得苗小青心旌摇曵,半眯起眼睛看着穿着紫色外套的他。 他的侧脸弧度优美,下颔线条流畅,一片阳光停在他的鼻尖上。 苗小青随手拿起一篇文章,替他挡住阳光。 程然在阴影突然抬起头,转过来看她一眼,“干什么?” 苗小青愣了片刻,突生急智,她抖了抖文章,“想拿来看看。” 程然瞥了一眼文章,“安德森的,你确定要看?” “呵呵——”苗小青心塞,随手一拿,偏拿了个不称手的。她只好干笑,“你有空的话,可以给我讲讲。” 程然垂下头,继续在纸上推公式,“他这篇文章是错的,参数估量级错了,实际系统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 什么鬼?苗小青听不懂,可她至少懂了,这篇文章被扔在灰里,不是因为他看不懂。 “高温超导的哎!”苗小青瞪大眼睛,学生谁看高温超导啊,还是安德森的,那么难的东西。 程然手头的笔一顿,转过头来,看着她说:“我就是做高温超导的。” “可你是做铁基的,”苗小青说,“这篇文章是铜基,铜基比铁基可难太多了。” “谁告诉你我只做铁基?”程然拿手支着额头,侧头看着她说道,“我铁基铜基都做,我不只做高温超导,别的强关联系统我也做。” …… 凝聚态物理中最难的是强关联领域,而强关联领域中最难的是高温超导方向。 苗小青能说什么?智商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她猛地抓住他的袖子,眼里燃燃烧着小火焰,“你能带我做高温超导吗?” 程然垂眸,看着被她抓住的袖子,“你想被劝退吗?” 苗小青泄气地垂下肩膀。 程然轻轻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说道:“你有空多了解张量网络,计算数值对你来说比较现实。” 苗小青垂着头,一言不发。 程然叹了口气,难得地向她解释,“等你经过足够多的训练以后,也可以进入强关联领域;如果有一天你能算掺杂了,那也是跟高温超导相关的了。” 苗小青重新看向他,眸中有光闪动。 程然想到她组会的表现,干脆把话说死,“你的基础,做纯理论不现实,这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如果我是老板,能想到的适合你做的事,也就是算数值。” 苗小青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太阳西沉,苗小青去食堂买了饭菜回来。 自从程然退烧后,就再没有过晚上吃咸豆腐脑的过分要求。他又像从前一样随意,也像从前一样难以亲近。 苗小青拿了水跟药过来,递给半躺在沙发上的程然,瞄了眼窗台上的那堆药袋子。 “有很多女生喜欢你?”这个问题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就短短地见一面,打一场球就会喜欢?”程然指指窗台上的药,“那是诱饵懂吗?” “诱饵?” 程然看了她一眼,“有些女孩子,遇到顺眼的男的,第一反应可不是喜欢,而是先诱进她的猎场里。” 苗小青明白他的意思,不赞同地说:“你的心可真阴暗。” “看不出你挺单纯的。” 苗小青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遇到顺眼的,第一反应怎么就不能是喜欢?” 程然淡淡地说道:“没有朝夕相处,没有相互了解,怎么能算喜欢?” 苗小青不服气,“怎么就不能?” “呵——”程然嘲讽地笑,“了解后又发现不喜欢了呢?” “那叫变心!”苗小青说。 “苗小青,你的意思是,荷尔蒙分泌过多叫喜欢,理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就叫变心?” “我不是这个意——”苗小青的声音在喉间滞住。 程然脸的嘲讽意味太浓,浓到甚至对她有些不屑,“你根本没谈过恋爱吧?还在幻想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么? 她只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遇见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什么性格,什么职业,什么出身——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回忆起来,也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反常的毒辣,他的身体极度缺水。 她把手上的果汁给了他。 “这世上,不能有见到第一眼就想拼命对他好的感情吗?”她轻声问,声音却从容而清晰,“了解后才算喜欢,那是什么样?因为他的优点刚好是你需要的,他的缺点对你来说无伤大雅,这样经过盘算的刚好合适,就是喜欢?” 苗小青接着说:“还是你所谓的喜欢是更直白的,适不适合结婚生育?” 程然被她问住了,少有地发起呆来。 chapter 8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黑沉的窗玻璃外,是校园星星碎碎的灯光,稀疏又沉默地在黑夜中闪烁。 “你在单恋么?”程然背对着她轻声问。 苗小青沉默,没有否认。 “单恋不错,”他侧过身,侧脸映在玻璃上,“你现在很好,谈了恋爱就会变得依赖,那就不好了。” 他静静地看着苗小青,目光安然澄静,如同冬日无风无雨的湖面,扑面一股湿润的冰凉。 苗小青多数时候能从那平静无波的湖面,见到自己微渺的倒影。 那双漠然却洞悉的眼睛,看得到的,是他想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没必要看到的。 苗小青懂了,她那从未想过隐藏的心思,对程然来说,是没必要看到的。 胸口的火热被扑冷了。 房间的安静让她感到一种无处容身的局促,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平均场会算了?”程然走回来。 “会了,过两天就能交给老板了。” “你确定?” “确定。” 程然低头想了一下,又说:“还差一碗冰糖雪梨水。” “什么?”苗小青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懵了。 “去买冰糖跟雪梨,”程然说着话,已经走到门边,弯腰开始穿鞋,“你去不去?” “不去!我该回宿舍了。”苗小青有点气闷,“再说,我又不是保姆。” 程然穿好鞋,靠着墙,双手往胸前一抱,“再问你一次,去不去?不去别后悔。” “去!” 苗小青说完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却还是磨蹭地走到门边。 苗小青心里的气闷扩大。 这股气来的莫名其妙,甚至是什么性质都说不清楚,像是失落,不甘,受伤混绞在一起,别扭地梗在心口。 一直到宿舍楼下。 程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湖上吹来的风很冷,空气中含着清洌的水气,扑到脸颊上微微湿润。 苗小青别扭地一直望着左边,一盏盏路灯的灯光晃过,她的脸在光影交错中一明一暗。 转弯时,她的腿绊上路中间的石墩,身体猛往前一扑,脸砸到灰砖地面之前,脖子忽然一紧,毛衣的后领被人揪住,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苗小青站稳,看了眼揪在衣领子上的手,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拽围巾,揪领子,总是能完美避开肢体接触的程然。 “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程然数落道,“出来就一直朝左边梗着脖子,落枕了吗?” 那是因为你走右边。 苗小青从容冷淡地扯回自己的后领,绕过他往前走。 程然追上来,“你生气了?” “没有。” “好好地怎么就生气了?” 好好的?苗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气进肺里,如果承认生气有用的话她早承认了—— “我没生气。” 程然再一次挡在了她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探究地看着他。 苗小青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也许情绪的出现总是缓慢的,滞后的,她决定要离开他的宿舍时,那感觉还只是像被敲了一闷棍,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了出来,在电梯里,与他共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她柔软的心一点点变冷变硬,结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她想着,如果他现在再说一句冷酷的话,她从心上随便掰下一根冰刺,都能狠狠扎疼他。 她蓄势待发地等着,落到她头顶的却是他的大手。 苗小青浑身僵住。他的手掌厚实温暖,罩着她的发顶,轻柔地捋了捋。 “小孩儿一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苗小青心上的冰凌“咔咔”地折断了,她的鼻子微微发酸,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干嘛这么患得患失? “走吧。”察觉到她的软化,程然立刻收回手,塞回兜里。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还是苗小青先开口:“我其实不是考研专业户。” “我知道。”程然回道,却没说他为什么知道。 “考第一对我来说并不难,从我出生起,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第一,”苗小青缓慢地说,那些从来没想过从心里翻出来的话,却在这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没有很高的智商,记忆力也不算特别好,所以我要花很多的时间学习。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各种培训班,大量的习题训练。” “你爸妈也太狠了点儿!” 苗小青笑了下,“因为他们,我一生下来就有吃有穿,他们没别的要求,就希望我学习好。” “你爸妈狠,你懂事,”程然也笑了,“你们家倒是和谐。” “其实小时候也不懂事,后来懂事了就很拼命,也是因为太拼,高考前大病了一场,结果考砸了。” 程然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小就考第一,但是考第一却不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探索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时,顺便考了无数次第一。 这样的话不能说。 苗小青接着说:“他们说的其实也没错。除了考试,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好像和考研专业户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程然转过头说,“你会算平均场了。” 苗小青一怔,对他而言,评价一个人能力的起点就是会不会算平均场。 她笑了起来,灯光落进了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 程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她,看着她的笑容,神色意味不明。 “苗小青,你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吧。”他很轻地说。 “嗯?”苗小青也转过身,面对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像现在这样,”程然说,“别哭哭啼啼的,那就不好了。” 夜色将他们笼罩着,微弱的灯光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照到脚下,操场上的喧笑声时断时续地传来。 短短的时间里,他提醒了她两次——别依赖,别哭哭啼啼的。 他的喜恶,表现得明明白白。 仿佛是因着黑暗的掩护,苗小青朝着他迈近一步。 他却先一步转身,朝着黑暗里大步走去。 程然最终没有吃到冰糖雪梨水。那天晚上,他先一步走后,苗小青回了宿舍。 苗小青的脾气是你退一尺,我让一丈,别人不给她留余地,她也绝对不上赶着。 她在宿舍埋头三天,把江教授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 秋天早晨的阳光带着一点金色,日渐枯黄的草坪冒着斑驳的青绿,那零零碎碎的生机异常讨喜。 苗小青涂着厚厚的防晒霜,穿过半个校园,走着去办公室。 路不算近,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蓝天白云,花鸟鱼虫,那么就算程然在办公室,她也能云淡风轻地面对他。 她演了一路的内心戏,到了办公室,程然却不在。 袁鹏见到她,眼睛一亮,“哟,小青苗,你穿上裙子很有女人味啊!” 苗小青面色赧然。她穿了条四色拼接的背心裙,外面套了件黑色风衣,是她考上研究生,爸爸送她的礼物,今天才头一回穿。 苗小青看了眼后面的空位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就你们俩啊?程然感冒还没好?” “三天前他就来上班了,”袁鹏说,“昨晚他女朋友从北京过来搞突然袭击,今天怎么会上班?” 苗小青正埋头在包里掏笔记本,她的手伸在里面掏啊掏,却没什么也没抓住。 袁鹏略带兴奋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里,“程然的女朋友不愧是学音乐的,气质太仙女了,她一推门进来……” 仙女还用得着推门进来? 苗小青心想着,抓住那团缠到一起的线,试着扯了几次,始终没办法成功地把线单独扯出来。 袁鹏就像个敞开的话匣子,“……她很会给程然做面子,进来就自我介绍,音乐学院的大四学生,说谢谢我们照顾程然,还给我们带了礼物。小青草,也有你的,瑞士莲巧克力。” 苗小青烦躁地扯了半天线,猛力一抽,鼠标被线带得从包里飞出去,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袁鹏刚把巧克力放她桌上,见状惋惜地大声嚷嚷起来,“哎,你这败家丫头,这还是蓝牙鼠标啊!” 苗小青垂眸望着桌上那块蓝色雪山包装纸的巧克力,还真特么凑巧是她喜欢的经典口味。 思绪如同打上绳结的线,一拉一扯更糟更乱。 许久,她扔开那些糟乱的思绪,心头才浮起一丝疑惑—— 怎么就没想到呢? 怎么就一次也没想过他也许是有女朋友的呢?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大步走入夜色中的背影。 所以一切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事情好像变得简单了,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也不会因为惯性刹不住车。她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把笔记本稳稳地放到桌上,接上电源,才去拾起地上的鼠标残尸。 “你们谁有多余的鼠标?”她问。 杜弘把一个鼠标放在桌沿。 苗小青拿过来,插在usb口上,屏幕上的那个白色的箭头活动了,她转头对杜弘说:“能用,谢谢!” “去帮我倒杯水就不用谢了。”杜弘的声音在屏幕后响起。 苗小青望着天花板几秒钟,低下头把她计算公式调出来打印,这才去敲敲杜弘的桌子,“水杯呢?” 杜弘从一叠算稿下面拽出一个灰色的水杯递给她。 苗小青盯着那杯子,半天没伸手接。 “你没手?”杜弘拿杯子敲了敲桌子。 苗小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往杯口看了一眼,杯壁一层厚厚的茶渍和咖啡渍。 “好家伙!”苗小青说,“把里面那层揭下来,就又是一个杯子。” 杜弘横她一眼。 chapter 9 苗小青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去茶水间倒了水,看了眼杯子里那泛黑的水,忍不下去。她在茶水间翻找了半天,翻到把实验室用来刷量杯的新刷子。 刷到手软,又清洗了好几遍,杯子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她这才倒了水回到办公室。 “你是去一级水源地打水的么——” 接过苗小青递过来的水杯,杜弘余下的嘲讽都咽了回去。 “你张嘴就讨人嫌的毛病能治么?”苗小青说。 “讨人嫌比讨人喜欢强,”杜弘喝了口水,抬起右手捏着的几张纸看。 苗小青一眼认出,那是她的算稿。 杜弘抖了抖那几张纸,“你打算拿这个去给老板?” “有问题吗?”苗小青问,她不是算出来了吗?结果也对啊。 “怎么也得写个完整的笔记,或者至少也画个图,就拿个几个数和公式去,让老板怎么看?”杜弘数落。 “画图?”苗小青一脸懵,“画什么图?” 杜弘揉揉额头,咕哝了一句,就拖着鼠标,在他的电脑里调出一篇文章,滑到里面的图点住,“这样的图。” “怎么画?我不会啊。” “phyton会吗?gnuplot会吗?” 苗小青摇头。 “mathematica会吗?” 苗小青想死,不是都算出来了吗?不是结果都对吗?怎么又要画图了?算个平均场,怎么比西天取经还复杂呢? 杜弘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摇头叹息道:“去下个origin,先把任务交了,回头再学mathematica。” 苗小青眼神防备,怀疑他有这么好心。 杜弘双手往胸前一抱,“你怎么报答我?” “……”苗小青说,“请你吃饭?” “没空。” “请你喝酒?” 杜弘警告地瞪她一眼。 “那你说,你要怎么样?” “你的水平,我还真想不到你能帮到我什么,”杜弘欠抽地说,“先欠着,我要使唤你的时候你要随叫随到。” “那不行,赵敏当初还让张无忌逃婚呢,谁知道你到时叫我干嘛?” 杜弘给出备书,“不杀人,不放火,不犯罪,不违道德,不挖墙角,不当小三。” 苗小青的脸黑成块竹炭,然而她有求于人,也就不得不受制于人。 杜弘这人狂妄傲慢,但是说话算话。而且学霸的优点是只讲重点,条理清晰,苗小青一个上午就把图画好了。 吃完午饭,程然还是没有来办公室。 两点钟,苗小青去了江教授办公室。 江教授和上次一样,给了她一瓶矿泉水,拿了她的图来看。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神色看起来还算满意,“还知道画个图教上来。” 苗小青松了口气,心里无比地感激杜弘。 她没忍住,问出好奇了很久的问题,“程然他们入学时也算过平均场吗?” “他们本科就算过了,程然是大三,杜弘跟袁鹏是大四。” “本科?”苗小青一惊,“本科他们就学过二次量子化了?” “他们本科开了固体理论这门课,”江教授说,“程然和杜弘还自学完了量子多体理论和规范场。” 这些家伙还是人吗?苗小青总算明白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了,那是三本跟清华的距离。 “你知道黄峰老师吗?”江教授突然问。 “知——知道!”苗小青有点结巴,那是她联系的第一个导师,不过被拒了。 “你有没有兴趣去跟着他学习?” “啊?”苗小青不知道江教授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急忙说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懂,看了黄老师的一些文章,觉得自己能做密度泛函,就联系他了。” 江教授温和地笑了下,“那你现在还想去跟他学吗?” 苗小青几乎想也不想地就回道:“不,我不想。” “你别紧张啊,”江教授说,“你还是我名下的学生,这样就一点问题没有。” 苗小青懂他的意思,如果她愿意走,名义上的导师是江教授,实际上的导师是黄教授,学校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只要不占名额,哪个教授都愿意多收一个学生。 当然,眼前这位除外。 “我不想去。”她又态度坚决地说了一遍。 “你考虑考虑,”江教授说,“学物理也是要穿衣吃饭,面对现实的。” 苗小青很想再回句“我不考虑”,可是转瞬又想,为什么不考虑?她到这个组的时间和认识程然的时间一样长,才半个月,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然有女朋友,她肯定是放弃了。 江教授现在让她走,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死也不走? 她沉默了会,抿嘴说道:“我会考虑的。” 回到办公室,苗小青就趴在办公桌上,脸贴着冰冷的桌面,一遍遍地想:这跟劝退没什么区别了吧? 袁鹏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低下头望着她,“怎么啦?挨批了?” 苗小青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望着有些泛黄的白墙,一颗温热眼泪突如其来地从眼角滚落。 也不是坏事啊,去做密度泛函明明更轻松,也更好混,为什么她会感到很委屈呢? 她原来计划的研究生生活,不就是按课程表上课,做点小研究,然后顺利答辩毕业。 一列暂时脱轨的车,回到正常轨道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那一滴眼泪很快就干在脸颊,她坐直身体,平静地说道:“老板要我去黄峰老师那儿。” “哦,你去吗?”袁鹏说,“其实也不错。” “嗯,我需要好好想想。” “还想什么,你现在在这组里还什么都没有,趁着行李轻赶紧搬啊,”杜弘那傲慢得讨厌的声音响起。 苗小青紧抿着嘴,瞪着他,大有“随你怎么说,我回你个眼神算我输”的架势。 袁鹏看不过去,小声斥责杜弘:“你好好说!” 杜弘两手一摊,“行,我不说了。” “让他说!”苗小青说,“我就看看他嘴里是不是能吐出象牙!” 袁鹏抬起手掌盖住眼睛,“天!” 杜弘扔开笔,坐在椅子上“嗖”地滑到过道,手肘支在桌上,偏头看着苗小青,“现在这情况,你让我说,我说了是没面子;我要是不说,好像我又怂了。小青苗,我就问你,你那笔试第一的成绩是不是假的?” 苗小青不屑地说:“就算你是个假男人,我那第一也假不了。” 杜弘毫不介意,“所以你一个双非院校的,是真的考赢了那帮自诩985,211出身的?” 苗小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着嘴不说话。 “那帮人占着顶尖的教学资源,连考试都考不过你,你说——”杜弘眯着眼笑了笑,“要是你去做单体物理,吊打那帮人,是不是很爽?” 苗小青总算明白杜弘是看戏不怕台高,她慢悠悠地说:“那我留在这儿,还能做出点东西不是更打他们脸?” 杜弘摆了摆手,“你不行!” “为什么?” “要是行,老板也不会叫你走了。” “你——”苗小青胸口剧烈起伏,这小疯子真是哪儿痛他往哪戳。 “你看啊,就算你留在这儿,我们也都照顾你,你做出点东西来,他们也看不懂啊,那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杜弘口若悬河,苦口婆心讲了半天,最后总结,“……你就应该跟他们站去同一起跑线,告诉他们:你们就是一帮卢瑟。” 苗小青凑近杜弘,笑容可掬地说:“滚远点!——” “啧!”杜弘说,“不同意也别骂人啊,早上还教你画图呢。” “说起这个,”苗小青眯起眼睛,“现在打死我也不信,以你的为人,巴不得我去老板面前灰头土脸,会好心地教我画图?” “那当然,是程然拜托的,”杜弘洋洋得意地说,“他说你肯定会拿几个数跟公式去交给老板。” 苗小青神情呆滞地看着他,“是程然拜托你的?” “他说本来是打算教你的,后来没教成。”杜弘说,“奇怪,为什么没教成?你还拿架子?” 苗小青从纷乱混沌的记忆中,飞快地抓住了一丝清明——那天晚上他先问她平均场会算了没,她说会了,然后他却没头没脑地说“还差一碗冰糖雪梨水”,难道就是指的这个? 他是什么时候拜托杜弘的? 那晚过后,她没来办公室。 昨天他女朋友来了,就是昨天离开之前拜托杜弘的吧。 她瞥了眼欠抽的杜弘,说服这个小疯子帮忙,得费了多大的劲。 “你快说说,”杜弘追问,“你是不是跟程然端架子了?他那人嘴硬心软,你别欺负他。” “关你——”苗小青正想怼回去,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抄起手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连忙接起来,“喂,妈!” 杜弘仍然不死心地追问,“哎,你到底去不去那边大杀四方啊?” 苗小青把笔记本合上,走出了办公室。 “青青,”妈妈温和的声音在听筒响起,“开学这么久,你怎么也没给家里打个电话?” “对不起,妈,开学太忙给忘了。” “你怎么样?导师人好不好啊?其他学生好相处吗?” 苗小青走出了系办大楼,冷风一吹,她的脸皮紧得发痛。 她轻声说:“都挺好的。” “那就好,你爸很担心你。我叫他给你打电话,他要面子,非说你长大了,要给你自由的空间。我看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苗小青“噗”地一声笑出来,“我晚上打给他,现在他肯定忙得没空。” “是啊,他年纪大了,还成天这个会那个会,一年到头在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明明身体都吃不消了,也不肯退居二线——” chapter 10 苗小青微笑地听着妈妈的抱怨,天渐渐阴了,她望着远处飘着云霭的重峦叠嶂,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幸运的,不应该遇到事就气馁。 “您别总说爸,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你放心,我的身体很好,倒是你——”妈妈停顿了一下,声音才又响起,“那次要是我及时发现你的身体状况,也就不会——” “妈!”苗小青打断她,“我现在不也考上好的学校了。” “那不一样,你本来——错了,那时候我们还是应该坚持送你出国,要不是你放心不下我跟你爸……” 苗小青揉了揉额头,说过多少次了,真不是放心不下他们,她想的很简单,既然国内有大学上,何必要出国受那份罪。 “好了好了,”她安抚地说,“过都过去了,您往前看多好啊?您看我现在哪点不好了?” “好好,我知道你懂事。你在学校要按时吃饭,多休息知道吗?不要去吃路边摊和街边小店,不要舍不得花钱——” 苗小青支着发烫的手机,一边走,嘴里一边“嗯嗯嗯嗯嗯”,直到妈妈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 苗小青仰头看着那片灰蓝色的天,脑子里反复想着那天晚上,程然问她去不去,不去别后悔。 她没有后悔。 现在,她更不后悔。 她甚至没有再花费丁点儿时间去琢磨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关于程然的一切,都算是过去了。现在有更重要,一旦决定了就不能后悔的事等着她去抉择。 苗小青从来没有选择困难症,每当面临抉择,她的做法是把优劣都列出来。 去黄峰老师那边,好处是研究方向简单,她又自学过计算机,毕业转行就业不难。 坏处是,这些对她算不上好处。 留在江教授组里,她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即使一无所成,再转去做密度泛函也不迟。 优劣一眼便知。 苗小青很快做了决定。 既然要留下来,她决定听程然的建议,去了解张量网络。 她开始阅读大量的文献资料,从网上下了一些报告和视频来看,日子忽然充实而忙碌。 程然去了江教授的办公室。 “我要请半个月假,处理一点私事,然后回趟北京,”他说。 江教授见他面色疲惫,很是吃惊,“文章都投稿了,你怎么还这么累?出什么事了?” “一点私事。”程然揉着发胀的脑袋说,“回北京是因为夏老师写了邮件来,让我有空回去一趟。” 江教授眼神闪烁,“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程然沉默片刻,说:“您想让苗小青去做密度泛函?” 江教授点头,“她比较适合。” “她其实很努力。” 江教授笑了笑,“我把袁鹏推荐去了若谷那里做博后,和你说的理由一样,他很努力。你猜那小子怎么回我的?” 程然摇头。 “若谷说:‘我是卖包子的吗?起早贪黑就可以?’,做理论物理,要的是天份。” 程然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难道不是因为黎若谷在美国太穷,养不起博后?苗小青多便宜啊,这不是理由。” 江教授被揭穿,也老神在在,“你知道她的家庭条件吗?” 程然摇头,他从哪里知道。 江教授接着说:“父亲是个国企职工,母亲是没工作的家庭主妇,她还是独生女,以后要是做不了科研,又没空去准备转行,毕业就失业了,到时她生活怎么办?谁给她父母养老?” 程然哑口无言。 江教授喝了口水,开玩笑地说道:“话说回来,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程然抬头,直视着江教授,“因为这事关系到我。” 江教授一愣,“怎么还关系到你了?” “您让她走的原因主要是您要转方向了对吗?”程然说,“原来的方向,她拼命还能赶一赶,可以做做数值。您转去做数学物理,她就是坐火箭也赶不上了。” 江教授本来去拿水杯的手又收了回来,“你知道了?” “您又没瞒着。”程然说,“我怎么办?哪儿来回哪儿去?” 江教授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实话,你愿意在我这儿,我当然求之不得。可老夏也是我师兄,我要把你拉去做数学物理,他还不得跟我绝交?” “您以后都不做超导了吗?”程然问。 “怎么会?主次变了而已。” 程然了然地点点头,“那就行了,夏老师那儿我会去跟他说。我不会像杜弘那样完全不留退路,但至少可以先学习了解,看看自己能不能做,适不适合做。” 江教授沉思一会儿,郑重地说:“很可能连文章都发不了。” “我又不是为了发文章才做物理的,”程然说。 “那你为了什么?兴趣?”江教授问。 “为了证明我聪明。” “……”江教授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我年轻时跟你一样狂,现在呢?被一群ph.d毕业,连份教职都找不到的编辑按地上摩擦。” 程然懒洋洋地提醒,“您现在评项目也还是归在青年组。” 江教授冷冷地瞥他一眼,“还有事没事?” “苗小青怎么办?” 江教授挥手赶了赶,“她要愿意留下,我就让她做做数值,能做就做,不能做我也没办法。” “那我没事了。”程然站起来,“我晚上七点的飞机,先走了。” 他刚走到门口中,这栋从建起来就安安静静的楼里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程然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江教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什么事了。”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奔走呼号,江教授绕过他走了出去,程然挪了一步到走廊上,腿像灌铅似地再也动不了了。 苗小青在宿舍啃文章啃得脑子发胀,倒了两滴风油精抹在太阳穴,过度疲劳的眼睛立刻被熏得直淌泪液。等那阵刺激过去,她的脑子清明了些,正要接着啃,余向晚开门进来。 苗小青看了眼窗外,天高云淡,“天还没黑,你怎么就回来了?” “出事了,”余向晚关上门,确定门外没人路过后才说,“程然的女朋友在系办三楼的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了。” “谁?”苗小青从椅子上跳起来,“谁割腕自杀?” “程然的女朋友。” “怎么回事?”苗小青感到她脑子里的一根弦断掉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具体的不清楚,一个系秘书去卫生间看到的。据说那扇门没关紧,秘书推开门就看到那姑娘手腕正在冒血,立刻叫人送去医院。现在系里都乱了,没法干活,我就回来了。” “程然呢?”苗小青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应该去医院了吧。”余向晚说,“他刚好在三楼江教授的办公室,赶来得还算及时,就一起送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 “应该是第二附属吧,离得最近——哎,你干嘛去?” 苗小青跑出校门,拦了辆车去直奔第二附属医院。 chapter 11 坐在车里,她的头脑都还是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 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她才感到茫然——他们到底是在急救门诊,还是转去普通病房了。 割腕不容易死,被人及时发现更不可能死,只是根据严重程度需不需要进行手术缝合。 理清思绪,苗小青先去了外科急诊治疗室,走廊上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立刻又查了医院平面图,每个手术室的等候区都去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要么她没有严重到需要缝合,要么已经转入普通病房,要么根本没来这家医院。 无论哪种情况,苗小青知道,找到的机率很渺茫了。 她冷静下来,思索着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听说出事以后,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程然怎么样了?接着,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现在的情况,人没看到,回也不想回。 苗小青在走廊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张目望着雪白的墙壁,病人家属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对她来讲,只是一道道模糊的毫无情感的影子。 那些影子最后都消失在某间病房门口。 走廊上很多的空椅子,只有苗小青一个人坐着。 坐了不知道多久,苗小青站起来,心事重重地走到电梯口。 上行的电梯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苗小青朝里看了一眼,里面还剩三个人,其中一个有点眼熟。电梯门缓缓合上,又再次打开。 苗小青低着头走进去。 那个人正在打电话,“我马上到了,问完详细情况再说……” 在电梯门关上前的那一刹那,苗小青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系里主管学生工作的。 电梯在6层停稳,那人一脚踏出去。苗小青悄悄地跟在后面,看到他在右手边倒数第二间病房停住。 程然从里面出来。苗小青连忙退后了一大段距离,找了把椅子坐下,低头佯装在刷手机。 那人和程然走进离她不远的一条安全通道里,随即传来谈话声。 “情况还好吧?” “没割到动脉,出血量也不大,缝合包扎后已经没事了,只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正常进食,需要住院休养两天。” 程然条理清晰地说完女朋友现时的状况,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只有疲惫。 “是感情问题?怎么搞得这么极端,你——” “不是您想的那样,”程然打断他,“我本来订了今天晚上7点的飞机送她回家,走之前去跟江老师请假,让她在外面等我一会儿,行李箱也由她看着,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之前都说得好好的。您问我多少遍,我也只有这个回答。” “这事儿影响太大,”那人说,“幸好是没事,要是那个再激烈点,你懂的——会给学校惹多大的麻烦?……总之,情况还是要说明一下的,学校再商量看怎么处理。” 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响起,苗小青知道谈话没那么快,她走进程然出来的那间病房,里面有三张病床,床与床之间拉上了帘子。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沉睡的女孩,巴掌脸,细眉长睫毛,五官小巧精致,张开眼睛的话应该是个美人,只是她的皮肤状态非常糟糕。 苗小青推门进去,站在床边,盯着她手腕上缠着的白布。 程然究竟让她绝望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跑到他学习工作的地方自杀? 为什么要采取这样匪夷所思,几乎以毁掉程然名声的手段,她想要告诉别人什么讯息? 程然是个罪不容恕的混蛋? 苗小青在心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仔细观察那女孩,以她的消瘦和皮肤状态来看,她至少有个失眠,焦虑之类的问题跑不了。现在有人在旁边还睡得这么熟,想必是吃过强效镇静药物了。 苗小青动作很轻地翻过她的手腕,苍白纤瘦的手臂上血管凸起,干干净净的,见不到伤痕。 她吐了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将脸转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一惊,忙凑近她的手腕看,上面有几个还未愈合的小针孔。 霎时间,她的视线到处搜寻,最后落到柜子上的手提包。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切地想要找出点什么来证明她的猜测。她紧张地拉开那个手提包,里面放着钱包,钥匙纸巾,口红。苗小青直接翻到夹层,她伸进两指,夹出一块白色的布片,上面别着一排细细的大头针。 “苗小青?” 熟悉的嗓音响起,苗小青觉得自己的的心跳都骤停了。她背对着程然,把那排针捏在掌心里,才转过身。 “你怎么在这里?”程然问。 “我——”她垂头避开了程然的目光,“我过来看看。” “你从她包里拿了什么?” 苗小青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捏紧,针头刺着皮肤,微微地刺疼。 脚步声响起,程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灯光,阴影笼罩着她。苗小青刚想退一步,手腕就被抓住了。 程然没有费力地就掰开了她的手指,取出那排针,神色异常疑惑,“你从她包里拿这个?” 苗小青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无知无觉地睡着,她忽然放松下来,仰头对程然说:“去外面吧。” 程然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他又和她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窝深陷进去,眼周和嘴唇干得起皮,毛孔缺水,导致皮肤显得特别暗沉。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脑袋靠着墙臂,腿往前伸直,两手搭在腿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失去了。 苗小青买完水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一个被夺去了骄傲和活力的躯壳。 她把橙汁递给他,自己从塑料袋里拿了罐啤酒打开。 程然转头看她,“你在医院喝酒?” “又不犯法,”苗小青拉开易拉罐的环,仰头灌了一大口,拿食指抹了抹嘴。 程然见她的动作,猜测是个老酒鬼了。他拧开橙汁的瓶盖,喝了一口,“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10岁的时候,在家里学的。”苗小青淡淡地说。 程然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果汁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眼神惊异地望着她,“多大?” 苗小青瞥他一眼,“第一次喝的是白酒,家里前一天来了客人,开了瓶茅台没喝完,也不知道剩了多少。我每天晚上偷偷喝拇指大一杯,能睡得特别香,一个星期就喝完了。” “你爸妈呢?他们没发现?” 苗小青没说话,看到他旁边放着的那排大头针,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玩,“你呢?你发现她会拿这玩意儿往肉里扎,还越扎心情越好么?” 程然送在嘴边的果汁瓶停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跟她——算了,有些话,现在说了就是推卸责任。” “她不是自杀。”苗小青说。 “我知道,”程然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她是为了不让我在这儿待下去。” “是不是很有负罪感?觉得欠她很多,觉得是自己让她不幸福的,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她开心。透不过气的时候,也想离开。可是,如果你离开,她就真的完蛋了——”苗小青又灌了一大口酒,转头看他,“但我还是要说,你是可以选择的。” 而我不能,她在心里接了句,用力地捏了下铝罐,安静的走廊上一声脆响。 “你怎么知道的?”程然望着她。 苗小青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以前看过这方面的书。”她顿了一顿,“学校会怎么处理?” 程然垂眸晃着瓶子,黄澄澄的果汁漾到瓶口又退下去,“我只签了三个月,本来是打算这个月续约的,你们学校大概不会跟我续了。” “对你影响大吗?”苗小青问。 程然想了想,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最近刚对一个方向很感兴趣,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继续。” 苗小青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又拿了一罐打开,“她这趟没白折腾。” 程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苗小青发狠一般地捏扁了铝罐,扯过他的手臂,身体往前一倾,吻到了他的嘴上。 他的唇很干燥,却依然柔软温暖。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就退开了。 程然一脸震惊地望着她,鼻尖还萦绕着酒精的气息,嘴唇还残留着一抹温热,真真切切地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苗小青轻轻笑了,“瞧,当个坏人也挺容易的。”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真下定了决心,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苗小青!”程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 “她需要的是专业医生,是能包容她的家人,”苗小青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为了成就她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存在的倒霉蛋。” 她转过身,往电梯地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醺醺然地对程然扬起手挥了挥。 “再见了,程然!”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chapter 12 程然什么时候走的,苗小青并不知道,也没去关心。 关于程然的一切,她觉得,这次是真的、彻底的成为过去了。 程然走后,办公室依然是四个人。那个在西藏旅游了两个月的徐浚,终于返校了。 徐浚的形象大大出乎苗小青的意料,长得很帅,黝黑的皮肤,欧式大双眼皮,深邃的眼眸,瘦脸高颧骨,薄翘的嘴唇,齐肩的长发烫了小卷,用皮筋扎着,举手投足充满着异域风情。 苗小青赞叹地撑在他的桌前,左看右看,“你是少数民族?” 徐浚微笑点头,笑容充满着阳刚之气。 苗小青在心里感叹,这办公室里终于来了个友善的正常人,“你是哪个民族的。” “汉族。”杜弘说。 苗小青转过头,瞪了杜弘一眼。 杜弘叹了口气,“你这是不识好人心。要是去年你在,赶上他从新疆回来,他头上戴顶小白帽,还会跟你自我介绍他叫阿卜杜拉.徐浚。” 苗小青揉了揉太阳穴,她也不算新人了,怎么还对这办公室里的人抱有期待? “我去找老板了,”她抱着笔记本往外走。 杜弘叫住她,“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宁愿在这里当凤尾,也不出去当鸡头?” 苗小青“呸”他一声,“你爱当鸡头你去!” 江教授老样子给她一瓶矿泉水,坐在她对面问:“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苗小青接过矿泉水,毫不拘束地打开就喝,“我不走。” 江教授的表情很意外,他的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想过毕业怎么办没有?” 苗小青耍无赖地笑道:“您给我硕转博,我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 江教授的指关节敲到桌角,他痛得“哎”一声,举起手指摸了摸,“你这脸皮倒是挺薄的,一来就跟我要硕转博,怎么不跟我要包分配啊?” 苗小青满脸自信地说,“我觉得您到时肯定会给的,就算您不给,毕业后我考个编去当中学物理老师总可以的吧。” 江教授听完她的话,知道她是深思熟虑过了,目光露出赞赏,“学过编程没有?” 苗小青点头,“大四学过c++。” “了解张量网络吗?” “了解过一些,不是很多。” 江教授很意外,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学生变化似乎很大。当然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除了组会以外没见过几次,只记得以前问她会什么,她吞吞吐吐半天,缩在那把椅子里,要么是不会,要么是不了解。 这次不但没有像从前那样胆怯拘束,似乎还有些胸有成竹。 “那你先做这个,”江教授拿出早就放在一边的文章,递给她,“用张量网络方法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注1) 苗小青一愣,随即从心底涌起一阵激动,这不是练习,而是真真正正地让她做事情,就跟合同工终于转正了一样。 她接过那些文章,翻了一下,其实只有一篇文章,是篇长达几十页的综述文章,里面用到了张量网络方法。 “光这一篇是远远不够的,”江教授说,“你要去找很多这样的综述文章来看,了解算法以后,再自己写程序,跑计算,这一两年,你就先做好这个吧。” 苗小青抱着那篇综述文章回了办公室,袁鹏又跳到她旁边的桌上坐着晃腿,“怎么样了?” 杜弘伸出脑袋,“是不是劝你走?” 苗小青白他一眼,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笑得像朵花。 “老板让我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 袁鹏一愣,转头对徐浚喊道:“喂,你有帮手了,也做数值计算的。” “谁帮谁呢,”杜弘冷哼一声,嘀咕道,“还真给程然那货说准了。” 苗小青翻文章的手一顿,起身走到杜弘身边问:“程然说什么了?” 杜弘欠抽地看她一眼,“想知道?我偏不说!” 苗小青俯身越过桌面,伸手就去揪杜弘的领子。杜弘跳开,躲到袁鹏身后,啧啧说道:“物理系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女人?” 袁鹏无奈地伸手挡住苗小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欠,问我不就行了?” 苗小青冷静下来,问袁鹏,“怎么回事?”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打过赌,我和杜弘说老板没活派给你干,”袁鹏说,“只有程然猜老板即使不是让你做非常规超导,也至少会让你做张量网络。那次他请吃饭,其实是他打赌输了。” 苗小青一言不发地回到坐位上,看那篇综述文章。 袁鹏长叹了口气,“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学校的决定下来了,不续约。” “所以说找什么女朋友,”杜弘说,“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下午,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徐浚很早就走了,到了晚饭时间,袁鹏和杜弘也离开了。 橘红色的余晖投射在窗户上,办公室大部份都被薄暮吞没,苗小青走到程然的坐位旁,手指缓缓地抚着桌沿,在他的椅子上坐下。 昏黄的光照着她寂寥的后背,她的脸在暗沉的暮色中,出神地想着什么。过一会儿,手机的蓝光亮起。 她打开手机相册,用手指划着一幅幅照片,宽敞明亮却脏乱的宿舍,横七竖八的鞋,堆满衣服的沙发,落着灰的书桌,被子露出的浓密黑发——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将照片划了无数遍。 仿佛阳光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还坐在旁边,优美的侧脸,温润的声音,耐性地教她每一步推导。 那时还没开始,她以为未来他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时光;那时,她不会去想,这样的时光,是抠门儿的命运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回忆。 宿舍里的东西已经清走了,这个学校里,留存着他气息的,只剩下这张办公桌,那淡淡的,仿佛从干燥的木头里,散发出的味道。 不香,也不算好闻,却是属于他的,独特的气息。 她关了手机,脸又沉没进黑暗里。 她慢慢地低下头,把脸贴在冰冷的桌面上,紧紧地贴着。 ※※※※※※※※※※※※※※※※※※※※ 注1:自旋液体方向,苗小青从这里正式走上科研道路,起点很高。 chapter 13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这是苗小青最擅长的事,成绩出来,gpa3.9,震惊全系。 连杜弘都啧啧赞叹,“你果然是考试专业户。” 苗小青没有一点喜悦,成绩好也没什么用。比起算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这种航天级难度的题目,考第一就是组装个乐高机器人的程度。 徐浚虽然也是做计算物理,但他高端得多,他还要发展算法。而且他很少去办公室,到了办公室经常看到他刷新闻灌水。 这是个旅游途中都不耽误发文章的另类,主业是驴友,副业做物理。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徐浚做计算是为了闲下来的功夫能做其他的事,苗小青做计算物理是因为她只能做这个。 她找了大量的几十页上百页的综述文章来看,对张量网络方法总算有了些了解。 凌晨两点睡,早上八点起,这样熬了一个月,苗小青的思路也清晰起来。 江教授这个“三等导师”,不仅学术氛围给了学生相当大的自由,对学生也极其关照。苗小青要写程序,他就给配了台高性能的台式电脑,借了一些书,有的是进口原版,还给了她工作站的使用授权。 苗小青开始写计算程序,原以为这是所有工作中她最熟悉的一环,谁知道费劲写完的程序,首先编译就通过不了,一运行就崩溃。 苗小青数次修改后,还是一溃千里。 没等她想出办法,期末考试又到了,她只好扔开程序,通宵复习,熬得面无血色上了考场。 考完睡了一天,醒来又继续改程序。 长时间的对着电脑,她不能再戴隐形眼镜,头发三天没洗,戴了顶帽子遮住油光,那些很贵的护肤品是没空用了,起来清水洗把脸就去了办公室。 此时的她脸上架着一副粗框眼镜,对着满屏的代码,恨不得马上就是世界末日。 她已经大略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之前没有写这种复杂计算程序的经验,把所有东西都写到一起,导致连错误都查找不到。 她熬了一个多月写出的程序说不定就白写了。 “师兄!”她两手撑着额头,喊着场上唯一的救兵,“快帮我看看。” 徐浚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拉出键盘来敲了几下,头皮发麻地皱起眉头,“你这是东北乱炖啊!” 苗小青捂住眼睛,“怎么办?” “重写呗,还能怎么办?”徐浚把键盘塞回去,“少用全局变量,多用函数和子程序,每个都不要太大,这样就很容易定位到错误。” “只能重写了吗?” 徐浚呲牙一笑,“你还有办法?” 苗小青像条死鱼趴在桌上,她现在闭眼或者眼睛发直的时候,眼前闪现的都是一行行的代码。 “快过年了,”徐浚说,“回家好好休息一阵,过完年再重写吧。” 苗小青这才想起来,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走?” “周六的票,”徐浚问她,“你呢?” “我还没订票呢。”苗小青说。 徐浚同情地拍拍她,“那你完了,现在哪还有票让你买。” 苗小青笑了笑,“没事。” 徐浚走回坐位上拎起背包,“那我先走了,回家之前,我不来办公室了。杜弘跟袁鹏也不在,你一个人注意点安全。” 苗小青跟他挥手,“一路顺利!” 徐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苗小青长叹口气,望着满屏的代码,切出去打开了订票软件。 经济舱的票已经卖光了,苗小青订了三天后航班,全价公务舱。 回到宿舍,余向晚正在打包行李,床上叠了几件毛衣和羽绒服,地上摆着一个打开的20寸登机箱。 余向晚分了两次就把床上的衣服全搬进箱子里。 这打包的速度,大概不超过10分钟。 苗小青想想自己还要去给爸妈亲友买礼物,自己那个29寸的大箱子可能都不够装,不禁羡慕起余向晚的轻装简行。 “明天几点的航班?”苗小青问。 “6点半,我4点就得起来,”余向晚一屁股坐床上,“好不容易抢到的红眼航班。” 苗小青很惭愧,刚刚不该觉得给父母买礼物是个麻烦,“今天晚上我也早点休息,省得打扰到你。” “没事,都习惯了,回到家再补觉呗。” 第二天早上,苗小青起床时,余向晚已经走很久了。她的被子没叠,保持着她起床胡乱掀开的样子,好像只是去上个班,晚上就会回来。 苗小青不打算去办公室了。起床用洗面奶认真洗了个脸,敷上面膜,躺在床上拿了本杂书来看。 看了几分钟,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习惯了起床就开电脑查邮件、啃英文原版教材、写代码这种精神高度专注的生活后,突然的悠闲让她无所适从。 还不如早点回家。 她把机票改到了第二天,就出门去买礼物了。 来到市中心区最大的商圈,过年气氛很浓厚了,设计现代前卫的建筑被挂上了传统的红灯笼,广场中央立着一个被鲜花拱簇的中国结,外面搭了临时的商街卖年货。 苗小青从一楼逛到三楼,越往上,就越找不到适合爸妈的东西。 她只好又回到一楼,走马观花地经过一家又一家奢侈品店,最后停在一面橱窗前,对着模特脖子上的蓝灰色围巾出神。 模特的脸死板冷漠,就像程然。 因为围着这样一条围巾,却荒谬地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她推门进去。 店员各忙各的,她只好走到一个微胖的女店员跟前,请她拿那条围巾给她看看。 店员迟疑了一下,去取了围巾。 苗小青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深咖卫衣,黑色棒球夹克,牛仔裤,运动鞋,平凡又黯沉的她,在人家明光锃亮的装修前,着实显得寒碜。 店员递给她围巾,“百分百山羊绒,今年的新款。” 苗小青接过毛巾,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多少钱?” “六千八。”店员轻飘飘的语气说。 苗小青蹙了下眉头,没有说买,也没说不买。店员已经朝她伸出手来,示意苗小青把围巾还给她。 “什么意思?”苗小青问。 店员客气地说:“我先挂起来,一会儿您要再给您拿。” “我不能多看看?”苗小青语气不善。 店员毫无诚意地赔着笑,却倨傲地闭紧嘴巴。 苗小青没想到在这种店遭到冷遇的事还真的有,重点是还发生在了她身上,倒不是她自恃什么身份,她目前除了啃老也没什么身份。 她不悦的是店员的态度。 就算没钱买,还不能来看看? 苗小青那你进一尺,我进一丈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 她抱着手臂,斜挑着眉,“你家卖东西还挑客人的?” 店员一丝脾气没有,冲她微笑,“要不您先看看,有需要叫我。” 说完还很有礼貌地冲她微微颔首,叫苗小青有气也没理由发出来。她看着店员款款迈着步子,走到店门口,迎接一个刚进店的贵客。 苗小青打量那个客人,身材瘦削,面孔白净,戴着一副斯文的金属细边眼镜,穿着一件驼色羊绒大衣,白色薄底休闲鞋。一看就是好环境里养出来的男人,不管内里如何,外表永远光鲜。 店员谦卑地落后他半步。那人指了件外套,店员立刻拿下来帮他试穿,换下的旧大衣,被店员温柔地抱在胸前。 苗小青低头看了眼搭在手上的围巾,突然觉得跟无关的人和事较劲挺没意思。 “请问这条围巾可以给我看看吗?”那人走到她面前问。 苗小青近距离看到这人,他长了一双细长莹亮的眼睛,眼尾飞翘,那副眼镜也遮不住眼里的流光。 苗小青把围巾递给他,转脸对店员说:“我要这条。” 那人拿着围巾随意看了一眼,“我也要一条。” 店员面色为难,“店里只剩一条了,可以调货,但要等三天。” “不行,我明天的飞机,”她说着,又对店员强调,“而且,我先来的。” 店员没动,她似乎还在考虑什么,显然苗小青要买的决定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是明天的飞机,今天必须拿到。”那人也寸步不让。 苗小青抱起手臂,不说话,也不看那人,只盯着店员。 店员硬着头皮说:“还有一个深蓝色,您要不要看下?” 苗小青这才偏头看向那人,“她问你,要不要看下。” 店员的表情很是无语。 那人微笑地摇头,“不用了,要看你看。” 苗小青转开脸,又去盯着店员,并不答他的话。 气氛一度僵持不下。 这是贺晖第一次见到苗小青,为了一条围巾,第一次跟他主动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又有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才知道,除非必要,她一句话也不会跟他多说。 他头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气质温暖和煦,却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充满了不屑一顾,就像冬天的大太阳,看着暖和,照在身上仍是冷飕飕的。 “我可以让给你,”贺晖说,“你请我吃午饭吧。” 苗小青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 店员见事情解决了,带着苗小青去付了款。 苗小青拿到围巾,从钱包里抽出两百现金放到柜台上,对店员说:“麻烦你帮我请这位先生吃饭,谢谢!” 然后对着满脸错愕的贺晖说,“祝你用餐愉快!” ※※※※※※※※※※※※※※※※※※※※ 写男二,是为了写另一角度的小青苗,虽然在组里她是人人可欺的存在,在外面她还是很高冷的!~~~ 哈哈哈哈哈哈 chapter 14 苗小青最后用工资给父亲买了个钱包,给母亲买了瓶香水,其他亲戚的礼物都是到了机场顺路买的。 一上飞机,她就对空姐嘱咐,全程不要给她送水送餐。 坐下后她拿出一篇综述文章,翻到计算那一页,用自己理解的张量网络算法重新推导。 贺晖走进机舱,看到的就是苗小青伏在小桌板上写划公式的场面。 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很是震憾。昨天遇遇,以为她只是个看起来好搭讪的小姑娘,吃了一记戏辱。而今天她沉浸在一堆复杂的公式符号里,根本没看到他,昨天那些戏弄侮辱根本不算什么。 没什么比一个女人先用金钱打发你,后用智商辗压你更让你受辱了。 贺晖回头找到空姐,指着苗小青旁边的空位问:“那儿有人坐吗?” 空姐摇头,“没有。” 贺晖打开苗小青头顶的行李舱,把登机箱放进去,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换了拖鞋,拿出报纸装模作样地看。 空姐端了果汁过来,又问了贺晖飞行途中的用餐要求,前后都陆续有人入座,苗小青一直伏在那里,像座雕像,头都没抬起过。 贺晖仔细看才发现,她耳朵里塞着耳塞。 她的登机牌随意地扔在桌板上,名字那一栏印着“苗小青”。 他掏出手机,把静音振动都关掉,用报纸掩藏住,对着她的侧脸偷偷拍了张照,然后才收起手机,拿手碰了碰苗小青。 “你好!”他说。 苗小青掏出耳塞,转头看到他意外地愣了下。 “能不能借下你的手机,我的手机没电了。” 苗小青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给他,看他拨了号码放到耳边,才低头又思索起来。 贺晖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她,“谢谢,没人接,只能晚点再打了。” 苗小青怀疑地看他一眼,他神色如常。大概是顾不上理他,或者是不屑于理他。她最终也没说什么,拿回手机压在登机牌上。 飞机起飞后,她收起桌板,抓着几张纸仍在冥思苦想。 阳光从舷窗照进来,她的脸泛着柔和的光,纸上的公式,让她的神色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贺晖想到自己竟然用高深莫测来评价一个女人,差点笑出来。 看到那些公式,他想到了那个白发爆炸头的外国老头。 他见过各形各色的美女,还不是庸脂俗粉,至少都是开过个人演奏会,开过个人画展,开过公司的女强人,就是没见过这款的。 那些复杂烧脑的公式,搭配一张温柔的脸孔,总给人一种疯狂危险却又极致迷惑的感觉。 直到飞机着陆,她才收起那些纸,折好放回包里。 两个多小时的专注,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打开手机电源,很快就有电话进来。 “喂,爸爸!” 贺晖在心里数了数,两次偶遇,这是他听到她开口说的第四句话,还不是对他说的。 “飞机刚刚降落……您已经到了吗?我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才能走到,您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不是说好了出去吃吗?妈怎么又做饭了?……我知道了,那一会儿见。” 她挂了电话。 原来跟他一样是这里的人,贺晖的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 “没觉得很巧吗?”贺晖一边换鞋一边说,“昨天遇到,今天还坐同一班飞机。” 苗小青正在收拾包,听到他的话,停了停,转过脸来说:“没你想得那么玄,这是过年前十天内的航班,飞机上大多是回家过年的,假设一天有十趟航班,两个人遇到的机率是1%左右,比你抛硬币立起来的概率高多了。” 贺晖再一次瞠目结舌。 他把这次的相遇当成命运,而对她来说,只是一道特别简单的数学题? “请让让!”她拎起包说。 贺晖连忙站到过道上,她背着包走下飞机,他连忙跟了上去。 飞机停靠的闸口离行李提取处很近,贺晖一路不远不近地走在苗小青后面。 苗小青走去行李转盘,他先到了出口。 孔涛一步跳出来,朝他挥手。 “快点快点,都等你一个呢。”孔涛催促着接过他的登机箱,就掉头往外。走出去三四步远,才回了下头,发现贺晖的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没动。 孔涛只好又拉着箱子回去,“还有人没出来?” 贺晖没说话,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孔涛以为他真要等人,立起行李箱,习惯性地去掏烟,想到还在机场里,他烦躁地把手抽出来,“月月可是也在啊,你别带些不着调的人去,连累得大家连顿饭都吃不好。” 贺晖听了,仍望着里面,点头“嗯”了声,“没有谁,你们吃个够。” “没有谁你还杵这儿?赶紧走啊。” 孔涛说着正要去拍他的肩膀,被贺晖拽着往墙边挪了几步。 苗小青拉着二十九寸的大箱子出来,贺晖的目光紧紧追着她。 她穿上了外套,一件深黑色束腰羊绒大衣,手臂上搭着一条灰色围巾。 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快步迎过去,她紧紧地抱了下男人。放在地上的行李箱被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接过去,她这才拿起围巾。 那条围巾又宽又长,缠了她的脖子不知道多少圈,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才打上结,挽着男人往外走。 贺晖望着她的背影,想到刚刚她那江洋大盗式的围围巾法,不禁微笑。 孔涛看了这一程,碰了碰贺晖的手臂,“你认识他?上次我老头带我去拜访过,挺高级的一个人。你说这些大人物怎么都表里不一呢,那姑娘多大?能当他女儿了吧……”他说着转过脸,严肃地拍了贺晖一巴掌,“你看上的不会刚跟他又抱又挽那个。我说,你再玩也得有点分寸,他的人,你也敢打主意?” 贺晖转头,鄙视地说:“人家就是女儿,你真肮脏。” 孔涛愣了一下,“真的女儿?”见贺晖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忙追上去,“真女儿你更没戏。你之前那些情史,他一查就查到了。” 贺晖垂头走路,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停车场,接过孔涛递来的打火机和烟,点了一支抽上,才松弛下来靠着车门。 抽了几口烟,他才拿出手机,翻到最近的那个未接电话,存到手机里。 他一手拿烟,一手举着手机,隔着袅袅烟雾,盯着屏幕上那个号码沉思。 直到把一支烟抽完,他才按黑了屏幕。 chapter 15 车在家门口停下,坐在前排的助理把箱子搬下车,送进了院子。 “小草!”苗伟峻拍醒苗小青,“你先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我还有点事,晚饭前我回来。” 苗小青听到爸爸这么叫她,睁眼的一瞬间有些怔忡。她出生是在初春,小草初绿的时节,爷爷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小名就是小草。妈妈嫌这名字土,从来只叫她青青,爸爸却一直遵从爷爷的愿望叫她小草。 长那么大,第一个说出她名字来由的外人是程然。 小草青青的小青,很普通,但是爸爸说,这是个给人带来希望的名字。 “那您先忙,早点回来。”苗小青说完,下了车。 苗太太正在跟助理说话,见苗小青进来,连忙过去又抱又拍的,然后搂着苗小青的肩膀进屋。 助理从前排上车,关上车门,回头对望着两母女背影的苗伟峻说:“现在出发需要半小时,应该是赶不到了。” “赶不到就让他们先开始,我也就是去听听,”苗伟峻见自家的大门关上,这才收回目光,“总不能为了一个应酬,我连女儿都不去接。” “也不是太重要的应酬,”助理笑道,“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像您和太太这样疼孩子的。小草真是幸福得让人嫉妒。” “过完年23岁,是真正的大人了,”苗伟峻说。 助理笑着说:“您不舍得了吧?” “舍得,”苗伟峻说,“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再有个全心全意疼她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草还小吧。”助理说,“不着急。”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岁起就像个大人一样懂事了。” 苗伟峻的语气含着深深的自责,说完这句,他就再没说话了。 车子拐进大道,两旁的红枫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斜刺在阳光里,湖面浮着残荷枯叶,草地大片的枯黄,满目的凋敝景象。 苗伟峻厌恶地闭上眼睛。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的理智矜傲都差点毁在那个冬天。 十年来,他都极力回避那些冒出在脑海的画面,然而在深夜或是凌晨意醒来的时候,薄弱的意志力却没法阻止那扇窗户浮出记忆。 红木格子窗,玻璃上因内外温差凝出朦胧的雾。家徒四壁的房间中央,一盏小火炉,架着热水壶,水汽从弯曲的壶嘴里喷出,是这冷清的屋子唯一一点可怜的暖意。 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他也只是出身于普通的职工家庭。 硕士毕业后,他没有随大流申请出国,而是入职了一家国有金融企业,跟导师介绍的对象恋爱结婚。岳父是导师的朋友,研究计量经济学。 结婚一年半,女儿顺利出生,他去了北京攻读博士学位。 苗伟峻一直知道自己的命好,那几年家里全靠着岳父的资助,妻子放弃了工作,岳母也来帮着照顾女儿。 毕业后回到企业上班,他走上了平步青运的坦途。 他无数次在梦中将醒未醒时,心里总在奇怪,他不应该出现在那样一间房子里。 一个城市贫民的家,也许是菜场摊贩的,也许是车站打零工的,也许是凌晨大街上某个清洁工的…… 他更清醒一些,脑子里就有了答案,是个私人幼儿园教师的,中专毕业后不肯回老家,微薄的薪水留在杭州生活,一部份收入还要寄回去贴补农村老家的六七口人。 这样的人应该跟他没有交集。 有时候他会想到这里就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彻夜睁眼,他不敢去阳台抽烟,一动妻子就会醒过来。 他躺着一动不动,慢慢地在大脑里拉着清单,那半年里大小数字的资助,安排她去公立幼儿园上班,回家探亲时替她准备的礼物。 她在这个城市渐渐立足,开始过得体面。他觉得这只是个单纯得有点憨的小姑娘,直到她有天站在自己家的客厅,站在妻子面前。 那天是周末,女儿没去上学。 他下班回家时,客厅只剩下妻子一个人,女儿在自己房间睡了。 他没什么愧疚地辩解,“她只是需要我的帮忙,我也顺便帮帮她,真的没有多想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不至于。 他以为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像帮流浪狗,流浪猫一样。他没有真正地背叛,后来妻子也没说什么,一如从前,忙于带孩子上各种辅导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半夜坐在客厅里,捏着缝衣针往手腕上扎。 他才感到一切都要不好了,妻子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的崩溃,这个完美的家也即将崩塌。 而他却束手无策。 一个他累得睡沉的深夜,客厅突然响起女儿的尖叫声。 他光脚跑出去,十岁的女儿躺在地板上。妻子的脸苍白,跪在她的身体旁边。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到惊惶,送去医院,观察了一夜没什么事。 早上女儿醒来,他问:“小草你看到了什么?” 小草稚嫩的目光望着他,半晌后摇摇头,“我忘了。” “真的忘了?”妻子颤着声问。 她的小脸上的眉挤到了一团,“真的忘了。” 妻子抱着她,“青青别害怕,妈妈只是生病了。” 回到家那天晚上,小草要跟妈妈睡,他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客厅。心里还是担心她们,他把被子铺在卧室门口。 里面有说话声响起,是小草的声音:“妈妈,我需要你,比爸爸更需要,没有你,谁给我做饭?谁送我去上学?谁带我去上辅导班?在我长到爸爸那么大之前,一直都需要你照顾我。没有你,我会很可怜。” 第二天,小草去上学,他陪妻子去了医院,做治疗的时间很长,他去接小草放学。 回家的车上,小草擦去一块车玻璃上的雾,指着外面冒着青绿的草地说:“爸爸,我的名字是不是小草青青的小青?” 他朝外看了一眼,白雪覆盖的泥土,冒出星星点点的青绿,他点点头,“是的,一个给人希望的名字。” “希望?”她的小脸仍看着窗外。车开进桥洞,她转过脸,望着前方的一团亮光,“我给不了别人希望。现在能给我希望的是你,爸爸。” 他一脚刹住车,看了眼她有些漠然的脸孔,缓缓地把车靠边。 小草的脸还望着前方,“你说那个人需要你,你才帮她。可这世上有谁比我更需要你?没有你,我住哪里,吃什么,这世上唯一需要依靠你的人只有我。”她指着桥洞下用脏污的旧布搭起的帐篷,“爸爸,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和妈妈,我是不是也只能住在这样的帐篷里,去垃圾筒里捡吃的。哪个需要你的人,失去你后会比我惨?”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是住桥洞,捡吃的,大概是她这几天以来,反复想过,又最恐惧会发生的事了。 那天她听到了他对妻子说的话,她把自己最恐惧的内心翻出来给他看,极其真实地展现给他:妈妈病了,爸爸离开了,她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他的胸口像塞了团棉絮,憋闷得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知道妈妈病了,我会很听话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好起来。”她轻轻地说。 小草,这孩子很懂事。 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亲戚朋友,后来每个人都这样夸她。 可他知道,她是害怕不懂事会产生的后果。 …… 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时,苗伟峻也睁开了眼睛。 助理打开车门,他下车站稳,门从两旁吹来,他扣紧大衣的扣子,看了眼门口恭敬等候着的十几个人,抬脚走了进去。 第 63 章 过年前,苗伟峻又打了一次电话来,苗小青以工作很忙为由,跟母亲说去不了澳大利亚,让他们好好玩,就把过年去程然家的事遮掩了过去。 苗小青跟程然回了他家,只待到初四就回了学校。程然只需要一台笔记本就可以工作,她让程然在家多待几天,但程然坚持要跟她一起返校。 过完十五就开学了。新的一学期,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苗小青跟审稿人吵了大半年,prl终于接收了她的文章。 这无异于被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极大地刺激了苗小青。她濒临灭绝的信心又呈直线上升,恢复到了跌落前的水平。 这一个学期似乎异常顺利,j1-j2模型的计算没有再出现奇怪的结果。 苗小青不知道的是,看似顺利的背后,是程然在替她同步分析数据。 自从那晚遇到杜弘之后,程然没有再在深夜的办公室遇到过他。可程然知道,杜弘一直在分析数据,因为他的工作效率低了,虽然低得不明显。 苗小青跟杜弘仍旧没有和好。 苗小青气早消了,也有心想要跟杜弘和好,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帮着劝和。 然而杜弘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在苗小青文章发表后,杜弘也只是经过她时,低声说了句恭喜。苗小青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经走出办公室。 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弥漫在他们之间。 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很有经验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办公室聊起八卦的时候,一个人加入,另一个人就自觉地当哑巴。 苗小青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发脾气把他的书扫到地上,怎么能气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不对冰释前嫌抱有希望。 当然,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纠结个人感情。 ji-j2的庞大计算量要用到超级计算机,苗小青忙于改造成多线程,几个节点并行计算,处理通信……她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天天,一月月来计算,而是分析了多少个数据,计算了多少个参数,程序跑了多少次…… 长期与冰冷的数值打交道的,她个性越发的沉静内敛,寡言少语。外界的事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的血液仿佛只会为了冰冷的数值而沸腾,她的心脏也只会为了几个数据而剧烈跳动。 她彻底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哭着说自己不适合物理。 程然看着与他们越来越相似的苗小青,时不时会想起刚入学的她,递给他一瓶果汁,嘱咐他“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 时不时会想起在校外偶遇,即便他假装没看到她,她也会追上来打招呼,跟他不尴不尬地并行。 时不时想起在他的宿舍里,他给她讲平均场算法,她明目张胆地溜号,花痴一样地偷看他。 温柔热情的苗小青蜕变得理智而专注。程然留恋着从前温柔热情的苗小青,也为理智专注的她感到欣慰,至少等他离开时,她不会那么难过。 倏忽到了暑假,程然续的半年约早就到了。暑假他没有回学校,仍旧待在这里,直到开学前才回去。 他离开的前一天,苗小青从一堆计算中抽身出来。 晚上组里的人约在校外聚餐,江教授带着家人去了。有长辈在,吃饭时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聊了些圈内的八卦就散了。 苗小青和程然回到宿舍,一起收拾行李。 程然把自己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到床上一件一件地叠,衣柜只剩下苗小青的衣服。 这一刻,苗小青才反应过来,程然是真的要离开了。 明天晚上,他就不在这里了。 她望着弯腰在床边叠衣服的程然,疯了一样地跑到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程然的身体一僵,刚要转身,却被苗小青的手臂扣得紧紧的,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 “苗小青!”他讶然喊道,紧接着,脸贴着他的那块皮肤感觉到一阵湿热。 他原本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窗户上灯影绰绰,寂静的房间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程然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我——”他一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会抽空过来的。” 苗小青在他身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怎么睡,躺在床上一直聊天,聊两个人的工作,聊彼此的未来,聊着北美有哪些适合苗小青申请的老板。 他们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但最终会为彼此的未来让路。 苗小青送程然去了机场,一个人回到公寓。程然的水杯,毛巾,浴巾,枕头,常坐的位置,她都小心地绕开了,一直让它们保持原封不动。 时间一长,程然的活动轨迹都落满灰尘。 偶尔程然来了,房间里会短暂焕然一新。他待上三五天,十天半个月,再次离开,新的活动轨迹又日积月累落满灰尘。 直到程然出国,苗小青知道,他再也没有可能回这间公寓。 毕业前,程然那篇《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在《science》发表。同时,杜弘沉寂了五年,毕业前他也在prl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整个理论物理界由此震动,这两篇文章被巴克利奖得主评价为第二次新物质态的革命。(注1) 苗小青震惊得不能言语,同样是prl,她和杜弘做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们两个分别拿到了mit张教授和普林斯顿黎若谷的offer。 毕业典礼举行前夕,物理系很不平静。作为本科生公认的,水平最高的刘浩,只拿到了国内大学的offer。苗小青恶意地揣测,给他offer那个老板大概也是急缺文章,看中了刘浩投机取巧的本事,想跟他一起灌水。 本科生晕头转向,赶紧去找了杜弘的文章来看。一看都傻眼了,文章里太多数学内容,根本看不懂。 由此杜弘成了系里的一个传奇,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最被大家认可的,可信度最高的是一个猜测是,他是某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受到指点才从港大退学来了这里,默默修炼,终成大器。 晕头转向的还有学校,刘浩评上了优秀毕业生,原来也定了他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好笑的是,最后一年,刘浩高调地先从藤校起开始申请,再到欧洲的学校,很多教授连邮件都没回复。 剩下一个月,连新加坡和香港都无一例外地拒了。 毕业典礼前几天,才迫不得已接了国内一个教授的offer,勉强算是有了出路。 而杜弘早就跟黎若谷谈妥,却一直没透露出风声,文章也是快毕业了才发。 因此学校方面紧急撤下了刘浩的讲话,换了杜弘,可杜弘直接就拒绝了,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 苗小青在实验室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传言,莫名的感到扬眉吐气。 “激光开启中”的灯灭了,苗小青摘下护目镜,把刻了白桐花的水晶托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李明华喋喋不休地抱怨:“拿激光来刻图案,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拿把锤子敲不是更有心意?” 苗小青朝他笑了下,“我手残,锤子把水晶敲碎了怎么办?” 李明华把她往外赶,“好了吧?好了就快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苗小青问道。 “下周吧。” “一切顺利!” 李明华微笑,“你也加油。” 毕业季亦是离别季。 苗小青极力回避着离别,然而当她空闲下来,惆怅便占满了内心每个角落。 ※※※※※※※※※※※※※※※※※※※※ 注1:《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英文题目是《 classification of symmetry protected topological order》。 《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英文题目是《the mathematical description of a 2d topological order: a unitary modular tensor category》 这两篇文章均是顾正澄与陈谐在mit博士后时期,与他们的导师——巴克利和狄拉克奖获得者文小刚教授合作的工作,分别发表于science和prl。 chaptr 67 苗小青九月份去了港中文报到,继续计算j1-j2模型。徐浚同在香港,她经常去港大找他爬太平山讨论,徐浚也经常来沙田跟她一起去郊野公园徒步。 半年后,她的文章投稿,却突然收到程然要来港大访问的消息。 她看到消息,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因为时差原因,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刚睡醒,同时还收到江教授也来了香港访问的消息,约她中午在港大附近的一个潮州餐厅吃饭。 苗小青赶到的时候,徐浚和江教授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 她走过去问了好才坐下,江教授起初只问了她一些工作进展,以及下一个题目的想法。 苗小青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却瞄到徐浚一脸心事的沉默,心里那份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江教授问完情况,说道:“我前几天跟若谷通了电话,他说caltech有个opening。程然的博后老板推荐过去了,caltech那边也表示走个程序,基本是十拿九稳。但是那小子没有申请。现在他的两个老板都气疯了,若谷也很生气。” 江教授显然也很急,噼哩啪啦地说完。苗小青消化了一下,大致梳理出了脉络,加州理工有个空缺的教授职位,程然的老板和那边的人接触过,只要程然去申请那个位子,有极大的概率会录用。 她立刻就联想到了程然要来港大的消息,瞥了一眼徐浚,问道:“你那边应该有消息吧?” 徐浚点了下头,“他给理学院院长写了邮件,说要过来面试。” “他疯了!”江教授气得拍桌子,“caltech不去,来港大?他在想什么?难怪老夏都气得想去波士顿一掌拍死他!” 苗小青桌下的手死死攥住衣角,他是疯了!那是世界排名前五的加州理工学院!难得有个空缺,他有这个机会还不要。 来香港!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来香港就是为了她! 真是疯了! 她能在香港待几年?她做完博后大概率在香港找不到位子,还是要回国内的,到时候他是不是也跟着回国? 徐浚也理智地说道:“他想来香港也不是不行,起码在caltech呆几年,做出点东西,直接讲席教授入职不是更好?非要急着现在以一个助理教授的位子入职,亏到天边去了都!” “他什么时候到?”江教授问。 “明天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半到香港,”苗小青说,“麻烦您跟黎老师沟通一下,请程然的老板无论如何要跟caltech沟通好,我会说服他的。” 江教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可是现在你不能半途而废,他也不能半途而废。做物理的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苗小青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情绪,她焦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把程然揪到眼前,再押着他回美国。 接着,江教授又说起了杜弘的情况,“他在ucsb的kitp找到了一个两年的位子,等哪所学校有opening了再申请。” 国外的学校跟国内不同,国外大学的教授位子是固定的那么多个,退休一个,空了一个位子出来,才能再招新的。 所以即使是水平够高,运气不好,学校没有空缺也找不到工作。 杜弘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虽然是短期职位,好在ucsb的kitp并不比普林斯顿的ias逊色多少。 想到程然轻易的放弃,她不由得又揪紧了衣角。 吃完饭她回到沙田,一个下午没法静心工作,索性回了家。 她在租的房子离学校两站地铁的距离,高层两房,拉开窗帘,就能俯瞰宽阔的城门河。房子的面积只有450英尺。5平米的小卧室被她用来当书房,剩下一间7、8平米的卧室,一间10平米的客厅,洗手间3平米,厨房2平米……这样的蜗居月租1万5港币。 她30来万的年薪,扣除日常开销,妥妥的月光族。 好在钱对于她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也是她智商平平,却能坦然走上物理这条路的最大依仗。 苗小青站在窗,俯瞰着宽阔笔直的城门河,几只皮划艇漂在河面上,渺小得如同飘零的枯叶。 她沉思地望着翡翠绿的河水,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头。隐隐感到指尖的疼痛后,她把大拇指竖到眼前,指头被咬得红肿了一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下了决定。 张开眼睛,她转身去了书房,用鼠标唤醒电脑,然后登陆了程然的邮箱,翻到最后一封程然和港大的信件,正要点击回复,目光却滑到约定的报告时间。 这周三的下午3点至4点。 面试给一个小时的报告是常规,然后与系里的教授聊上一两天。不寻常的是,底下还有与院长,副校长的单独谈话时间。 足可见港大对程然的重视。 她的鼠标从点击回复上移开,犹豫了一瞬,关闭了页面。 她擅自写信替他回绝面试,虽然可以粗暴有效地解决问题,然而却会毁了程然的名声。 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她了解程然,没有申请加州理工的位子,可见他的决心。他这人一向如此,决定之前,会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决定以后,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就像是决定跟她在一起之前,他能狠下心数次拒绝她;而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有动摇过。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想到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 天亮时,她睡了两小时就起来换衣服,去楼下的粉店要了碗鱼蛋粉。 苗小青不可能在香港长待,而程然来港大应聘的却是六年tenure的永久职位。 他不会不知道,香港所有大学的永久职位对于苗小青来说太勉强了。 而他是那么理智的人,之前曾无数次地暗示过她转行,放弃物理。现在他自己却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长期的两地分离,他已经煎熬不住了。 苗小青出神地想着,咬了口鱼蛋,却猛地咬到了舌尖,尖锐的疼让她立时挤出两滴眼泪。 她想到上次咬到舌头,是在程然家。那时他着急地给她看伤口,拿冰水,她也可以放任地哭着说疼。 现在她深吸了两口气,抽起一张纸巾卷好压在舌尖。没一分钟,疼痛减轻,血也止住了。 她喝了口水,接着吃鱼蛋粉。 坚强的理由很简单,无依无靠自然坚强。 度过煎熬也很简单,没有指望自然不用煎熬。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吃完粉,结了账。她坐上巴士,到九龙塘机铁站转了机场快线,在机场漫无目的地转悠。一点左右,程然推着一个登机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将近一年没见,他的气质更加卓然出众,而神色也越发显出离群索居的落寞。刚走到出口处,他便抬起头,目光迫切地在人群中巡睃。 苗小青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是应该先感到骄傲,还是先感到心痛。 程然几乎在抬头的下一秒就发现了她,脚下加快步子,慢跑到她面前。 “程——” 苗小青刚刚张开嘴,就被他拥紧,力度大得差点把她勒到不能呼吸。 她从没见过情绪如此外露的程然。 “想我了没有?”他低头在她耳边问,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 苗小青拍抚着他的手臂,等他松开,才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看。依旧是疏淡的眉毛,漆黑发亮的双眸,眸子里不再是漠然,而是离愁之苦刚刚得到慰籍的愉悦。 “想。”她老实地说道,“很想。” 程然的脸上漾起笑容,手臂搂住她的腰,人来人往的,他丝毫不顾旁人的侧目就低头吻了她。 回去的一路上,程然一直握着她的手,偶尔从口袋里掏手机,拿到后换个手,又立刻过来摸到她的手握住。 到了苗小青租的房子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莽撞而急躁的少年。苗小青刚把门关紧,行李箱还在脚边,他转过她的身体,激烈地吻着她的唇和脖子。 他的气息和触碰,让苗小青的身体紧绷得微微发痛。 根本没等到进卧室,就在门边,他就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做了一遍。 “想我了没有?”他汗滴在她的耳侧,又低哑地问她。 “想。”她老实地说,“很想。” 他这才放心地喘气。 一个下午,程然就像是收债一样的。苗小青一个晚上没睡,又被他这么凶恶的折腾,没撑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香港的下午,正是波士顿的凌晨,程然也一起睡着了。 两人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苗小青带着他去附近的一家西班牙菜,吃了海鲜饭和德国烤肘子。 回到家里,他俩都是刚睡醒,没一点睡意,苗小青去切水果,程然参观她这个小房子。 “太小了对吧,”苗小青切了水果出来,在沙发上坐下,“以前也听说过香港的房子小,可真没想到小成这样。中介带我看房前,还跟我说这是标准的五口之家住的。” “五口?”程然想了下自己在美国租的小公寓,这个房子怎么看也住不下五口人,“比我老家那房子还小,我家才三口人。” “我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小卧室本来有个上下铺的,我让中介跟房东商量,把上下铺移走,当书房用,”苗小青递给程然一片苹果,接着说道,“房东本来不愿意,后来听说我是港中文的,收入稳定,才同意了。” 程然坐在她旁边,惬意地往后一靠,“香港的三所大学都提供宿舍,也都是2000尺以上的大房子,港大和港科还是海景房。你们港中文的宿舍据说有2400尺。” ※※※※※※※※※※※※※※※※※※※※ 苗小青第一年博后,程然是第二年,一般都是这时起开始找工作了。找不到就会一届又一届的做博士后,或者是短期研究员的位子,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科研大都这样,也是很多太太只能全职原因,这届博后可能是在北美,下届的博后换了老板可能就是欧洲,不断地漂零,直到在自己满意的高校或者研究机构找到长期的位子,然后开始6年tenure track考核,考核过了,就是终身职位,只要不去碰师生恋这样的高压线,就不会被开除。(看到过很多大学师生恋的小说,现实中,只要发生了,立刻开除,不管真不真爱,不管苦不苦衷。黎若谷见女学生都要开着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对的高压线。) 所以科研是真的难,都是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赢家,清北华五。。。然而在博士,博后,入职后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考核跟被选择。等到tenure,拿到终生教职终于稳定下来,已经40多岁了。 第 63 章 过年前,苗伟峻又打了一次电话来,苗小青以工作很忙为由,跟母亲说去不了澳大利亚,让他们好好玩,就把过年去程然家的事遮掩了过去。 苗小青跟程然回了他家,只待到初四就回了学校。程然只需要一台笔记本就可以工作,她让程然在家多待几天,但程然坚持要跟她一起返校。 过完十五就开学了。新的一学期,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苗小青跟审稿人吵了大半年,prl终于接收了她的文章。 这无异于被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极大地刺激了苗小青。她濒临灭绝的信心又呈直线上升,恢复到了跌落前的水平。 这一个学期似乎异常顺利,j1-j2模型的计算没有再出现奇怪的结果。 苗小青不知道的是,看似顺利的背后,是程然在替她同步分析数据。 自从那晚遇到杜弘之后,程然没有再在深夜的办公室遇到过他。可程然知道,杜弘一直在分析数据,因为他的工作效率低了,虽然低得不明显。 苗小青跟杜弘仍旧没有和好。 苗小青气早消了,也有心想要跟杜弘和好,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帮着劝和。 然而杜弘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在苗小青文章发表后,杜弘也只是经过她时,低声说了句恭喜。苗小青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经走出办公室。 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弥漫在他们之间。 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很有经验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办公室聊起八卦的时候,一个人加入,另一个人就自觉地当哑巴。 苗小青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发脾气把他的书扫到地上,怎么能气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不对冰释前嫌抱有希望。 当然,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纠结个人感情。 ji-j2的庞大计算量要用到超级计算机,苗小青忙于改造成多线程,几个节点并行计算,处理通信……她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天天,一月月来计算,而是分析了多少个数据,计算了多少个参数,程序跑了多少次…… 长期与冰冷的数值打交道的,她个性越发的沉静内敛,寡言少语。外界的事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的血液仿佛只会为了冰冷的数值而沸腾,她的心脏也只会为了几个数据而剧烈跳动。 她彻底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哭着说自己不适合物理。 程然看着与他们越来越相似的苗小青,时不时会想起刚入学的她,递给他一瓶果汁,嘱咐他“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 时不时会想起在校外偶遇,即便他假装没看到她,她也会追上来打招呼,跟他不尴不尬地并行。 时不时想起在他的宿舍里,他给她讲平均场算法,她明目张胆地溜号,花痴一样地偷看他。 温柔热情的苗小青蜕变得理智而专注。程然留恋着从前温柔热情的苗小青,也为理智专注的她感到欣慰,至少等他离开时,她不会那么难过。 倏忽到了暑假,程然续的半年约早就到了。暑假他没有回学校,仍旧待在这里,直到开学前才回去。 他离开的前一天,苗小青从一堆计算中抽身出来。 晚上组里的人约在校外聚餐,江教授带着家人去了。有长辈在,吃饭时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聊了些圈内的八卦就散了。 苗小青和程然回到宿舍,一起收拾行李。 程然把自己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到床上一件一件地叠,衣柜只剩下苗小青的衣服。 这一刻,苗小青才反应过来,程然是真的要离开了。 明天晚上,他就不在这里了。 她望着弯腰在床边叠衣服的程然,疯了一样地跑到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程然的身体一僵,刚要转身,却被苗小青的手臂扣得紧紧的,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 “苗小青!”他讶然喊道,紧接着,脸贴着他的那块皮肤感觉到一阵湿热。 他原本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窗户上灯影绰绰,寂静的房间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程然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我——”他一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会抽空过来的。” 苗小青在他身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怎么睡,躺在床上一直聊天,聊两个人的工作,聊彼此的未来,聊着北美有哪些适合苗小青申请的老板。 他们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但最终会为彼此的未来让路。 苗小青送程然去了机场,一个人回到公寓。程然的水杯,毛巾,浴巾,枕头,常坐的位置,她都小心地绕开了,一直让它们保持原封不动。 时间一长,程然的活动轨迹都落满灰尘。 偶尔程然来了,房间里会短暂焕然一新。他待上三五天,十天半个月,再次离开,新的活动轨迹又日积月累落满灰尘。 直到程然出国,苗小青知道,他再也没有可能回这间公寓。 毕业前,程然那篇《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在《science》发表。同时,杜弘沉寂了五年,毕业前他也在prl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整个理论物理界由此震动,这两篇文章被巴克利奖得主评价为第二次新物质态的革命。(注1) 苗小青震惊得不能言语,同样是prl,她和杜弘做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们两个分别拿到了mit张教授和普林斯顿黎若谷的offer。 毕业典礼举行前夕,物理系很不平静。作为本科生公认的,水平最高的刘浩,只拿到了国内大学的offer。苗小青恶意地揣测,给他offer那个老板大概也是急缺文章,看中了刘浩投机取巧的本事,想跟他一起灌水。 本科生晕头转向,赶紧去找了杜弘的文章来看。一看都傻眼了,文章里太多数学内容,根本看不懂。 由此杜弘成了系里的一个传奇,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最被大家认可的,可信度最高的是一个猜测是,他是某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受到指点才从港大退学来了这里,默默修炼,终成大器。 晕头转向的还有学校,刘浩评上了优秀毕业生,原来也定了他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好笑的是,最后一年,刘浩高调地先从藤校起开始申请,再到欧洲的学校,很多教授连邮件都没回复。 剩下一个月,连新加坡和香港都无一例外地拒了。 毕业典礼前几天,才迫不得已接了国内一个教授的offer,勉强算是有了出路。 而杜弘早就跟黎若谷谈妥,却一直没透露出风声,文章也是快毕业了才发。 因此学校方面紧急撤下了刘浩的讲话,换了杜弘,可杜弘直接就拒绝了,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 苗小青在实验室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传言,莫名的感到扬眉吐气。 “激光开启中”的灯灭了,苗小青摘下护目镜,把刻了白桐花的水晶托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李明华喋喋不休地抱怨:“拿激光来刻图案,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拿把锤子敲不是更有心意?” 苗小青朝他笑了下,“我手残,锤子把水晶敲碎了怎么办?” 李明华把她往外赶,“好了吧?好了就快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苗小青问道。 “下周吧。” “一切顺利!” 李明华微笑,“你也加油。” 毕业季亦是离别季。 苗小青极力回避着离别,然而当她空闲下来,惆怅便占满了内心每个角落。 ※※※※※※※※※※※※※※※※※※※※ 注1:《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英文题目是《 classification of symmetry protected topological order》。 《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英文题目是《the mathematical description of a 2d topological order: a unitary modular tensor category》 这两篇文章均是顾正澄与陈谐在mit博士后时期,与他们的导师——巴克利和狄拉克奖获得者文小刚教授合作的工作,分别发表于science和prl。 chaptr 67 苗小青九月份去了港中文报到,继续计算j1-j2模型。徐浚同在香港,她经常去港大找他爬太平山讨论,徐浚也经常来沙田跟她一起去郊野公园徒步。 半年后,她的文章投稿,却突然收到程然要来港大访问的消息。 她看到消息,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因为时差原因,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刚睡醒,同时还收到江教授也来了香港访问的消息,约她中午在港大附近的一个潮州餐厅吃饭。 苗小青赶到的时候,徐浚和江教授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 她走过去问了好才坐下,江教授起初只问了她一些工作进展,以及下一个题目的想法。 苗小青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却瞄到徐浚一脸心事的沉默,心里那份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江教授问完情况,说道:“我前几天跟若谷通了电话,他说caltech有个opening。程然的博后老板推荐过去了,caltech那边也表示走个程序,基本是十拿九稳。但是那小子没有申请。现在他的两个老板都气疯了,若谷也很生气。” 江教授显然也很急,噼哩啪啦地说完。苗小青消化了一下,大致梳理出了脉络,加州理工有个空缺的教授职位,程然的老板和那边的人接触过,只要程然去申请那个位子,有极大的概率会录用。 她立刻就联想到了程然要来港大的消息,瞥了一眼徐浚,问道:“你那边应该有消息吧?” 徐浚点了下头,“他给理学院院长写了邮件,说要过来面试。” “他疯了!”江教授气得拍桌子,“caltech不去,来港大?他在想什么?难怪老夏都气得想去波士顿一掌拍死他!” 苗小青桌下的手死死攥住衣角,他是疯了!那是世界排名前五的加州理工学院!难得有个空缺,他有这个机会还不要。 来香港!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来香港就是为了她! 真是疯了! 她能在香港待几年?她做完博后大概率在香港找不到位子,还是要回国内的,到时候他是不是也跟着回国? 徐浚也理智地说道:“他想来香港也不是不行,起码在caltech呆几年,做出点东西,直接讲席教授入职不是更好?非要急着现在以一个助理教授的位子入职,亏到天边去了都!” “他什么时候到?”江教授问。 “明天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半到香港,”苗小青说,“麻烦您跟黎老师沟通一下,请程然的老板无论如何要跟caltech沟通好,我会说服他的。” 江教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可是现在你不能半途而废,他也不能半途而废。做物理的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苗小青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情绪,她焦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把程然揪到眼前,再押着他回美国。 接着,江教授又说起了杜弘的情况,“他在ucsb的kitp找到了一个两年的位子,等哪所学校有opening了再申请。” 国外的学校跟国内不同,国外大学的教授位子是固定的那么多个,退休一个,空了一个位子出来,才能再招新的。 所以即使是水平够高,运气不好,学校没有空缺也找不到工作。 杜弘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虽然是短期职位,好在ucsb的kitp并不比普林斯顿的ias逊色多少。 想到程然轻易的放弃,她不由得又揪紧了衣角。 吃完饭她回到沙田,一个下午没法静心工作,索性回了家。 她在租的房子离学校两站地铁的距离,高层两房,拉开窗帘,就能俯瞰宽阔的城门河。房子的面积只有450英尺。5平米的小卧室被她用来当书房,剩下一间7、8平米的卧室,一间10平米的客厅,洗手间3平米,厨房2平米……这样的蜗居月租1万5港币。 她30来万的年薪,扣除日常开销,妥妥的月光族。 好在钱对于她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也是她智商平平,却能坦然走上物理这条路的最大依仗。 苗小青站在窗,俯瞰着宽阔笔直的城门河,几只皮划艇漂在河面上,渺小得如同飘零的枯叶。 她沉思地望着翡翠绿的河水,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头。隐隐感到指尖的疼痛后,她把大拇指竖到眼前,指头被咬得红肿了一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下了决定。 张开眼睛,她转身去了书房,用鼠标唤醒电脑,然后登陆了程然的邮箱,翻到最后一封程然和港大的信件,正要点击回复,目光却滑到约定的报告时间。 这周三的下午3点至4点。 面试给一个小时的报告是常规,然后与系里的教授聊上一两天。不寻常的是,底下还有与院长,副校长的单独谈话时间。 足可见港大对程然的重视。 她的鼠标从点击回复上移开,犹豫了一瞬,关闭了页面。 她擅自写信替他回绝面试,虽然可以粗暴有效地解决问题,然而却会毁了程然的名声。 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她了解程然,没有申请加州理工的位子,可见他的决心。他这人一向如此,决定之前,会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决定以后,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就像是决定跟她在一起之前,他能狠下心数次拒绝她;而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有动摇过。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想到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 天亮时,她睡了两小时就起来换衣服,去楼下的粉店要了碗鱼蛋粉。 苗小青不可能在香港长待,而程然来港大应聘的却是六年tenure的永久职位。 他不会不知道,香港所有大学的永久职位对于苗小青来说太勉强了。 而他是那么理智的人,之前曾无数次地暗示过她转行,放弃物理。现在他自己却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长期的两地分离,他已经煎熬不住了。 苗小青出神地想着,咬了口鱼蛋,却猛地咬到了舌尖,尖锐的疼让她立时挤出两滴眼泪。 她想到上次咬到舌头,是在程然家。那时他着急地给她看伤口,拿冰水,她也可以放任地哭着说疼。 现在她深吸了两口气,抽起一张纸巾卷好压在舌尖。没一分钟,疼痛减轻,血也止住了。 她喝了口水,接着吃鱼蛋粉。 坚强的理由很简单,无依无靠自然坚强。 度过煎熬也很简单,没有指望自然不用煎熬。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吃完粉,结了账。她坐上巴士,到九龙塘机铁站转了机场快线,在机场漫无目的地转悠。一点左右,程然推着一个登机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将近一年没见,他的气质更加卓然出众,而神色也越发显出离群索居的落寞。刚走到出口处,他便抬起头,目光迫切地在人群中巡睃。 苗小青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是应该先感到骄傲,还是先感到心痛。 程然几乎在抬头的下一秒就发现了她,脚下加快步子,慢跑到她面前。 “程——” 苗小青刚刚张开嘴,就被他拥紧,力度大得差点把她勒到不能呼吸。 她从没见过情绪如此外露的程然。 “想我了没有?”他低头在她耳边问,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 苗小青拍抚着他的手臂,等他松开,才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看。依旧是疏淡的眉毛,漆黑发亮的双眸,眸子里不再是漠然,而是离愁之苦刚刚得到慰籍的愉悦。 “想。”她老实地说道,“很想。” 程然的脸上漾起笑容,手臂搂住她的腰,人来人往的,他丝毫不顾旁人的侧目就低头吻了她。 回去的一路上,程然一直握着她的手,偶尔从口袋里掏手机,拿到后换个手,又立刻过来摸到她的手握住。 到了苗小青租的房子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莽撞而急躁的少年。苗小青刚把门关紧,行李箱还在脚边,他转过她的身体,激烈地吻着她的唇和脖子。 他的气息和触碰,让苗小青的身体紧绷得微微发痛。 根本没等到进卧室,就在门边,他就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做了一遍。 “想我了没有?”他汗滴在她的耳侧,又低哑地问她。 “想。”她老实地说,“很想。” 他这才放心地喘气。 一个下午,程然就像是收债一样的。苗小青一个晚上没睡,又被他这么凶恶的折腾,没撑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香港的下午,正是波士顿的凌晨,程然也一起睡着了。 两人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苗小青带着他去附近的一家西班牙菜,吃了海鲜饭和德国烤肘子。 回到家里,他俩都是刚睡醒,没一点睡意,苗小青去切水果,程然参观她这个小房子。 “太小了对吧,”苗小青切了水果出来,在沙发上坐下,“以前也听说过香港的房子小,可真没想到小成这样。中介带我看房前,还跟我说这是标准的五口之家住的。” “五口?”程然想了下自己在美国租的小公寓,这个房子怎么看也住不下五口人,“比我老家那房子还小,我家才三口人。” “我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小卧室本来有个上下铺的,我让中介跟房东商量,把上下铺移走,当书房用,”苗小青递给程然一片苹果,接着说道,“房东本来不愿意,后来听说我是港中文的,收入稳定,才同意了。” 程然坐在她旁边,惬意地往后一靠,“香港的三所大学都提供宿舍,也都是2000尺以上的大房子,港大和港科还是海景房。你们港中文的宿舍据说有2400尺。” ※※※※※※※※※※※※※※※※※※※※ 苗小青第一年博后,程然是第二年,一般都是这时起开始找工作了。找不到就会一届又一届的做博士后,或者是短期研究员的位子,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科研大都这样,也是很多太太只能全职原因,这届博后可能是在北美,下届的博后换了老板可能就是欧洲,不断地漂零,直到在自己满意的高校或者研究机构找到长期的位子,然后开始6年tenure track考核,考核过了,就是终身职位,只要不去碰师生恋这样的高压线,就不会被开除。(看到过很多大学师生恋的小说,现实中,只要发生了,立刻开除,不管真不真爱,不管苦不苦衷。黎若谷见女学生都要开着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对的高压线。) 所以科研是真的难,都是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赢家,清北华五。。。然而在博士,博后,入职后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考核跟被选择。等到tenure,拿到终生教职终于稳定下来,已经40多岁了。 chapter 20 会议地点在离本城不远的一个地级市,酒店位于市郊,是一个新落成的大规模度假村。 苗小青和徐浚坐下午的动车,两个小时到站。 下车后,徐浚和苗小青正在研究交通路线,一个人攀上徐浚的肩,苗小青转头一看,是刘浩。 “咱们一起拼辆车呗。”刘浩说。 徐浚肩膀一抖,把他的手掌给抖落下去,却没有反对他的提议,对苗小青说:“要不就拼一下?” 似乎也没理由拒绝,苗小青同意了。 三人排了十分钟队,上了一辆出租车,苗小青坐前排,徐浚和刘浩坐后排。 车里先是一阵寂静,苗小青看着道路旁的房屋,徐浚在玩手机。 刘浩憋了一会儿,跟司机聊了起来,司机礼貌地问了他们是不是来旅游的,车里的气氛就开始尴尬起来。 “我们去开会的,”刘浩说,“学术交流会议。” 司机很给面子地夸道:“知识份子啊。” 刘浩打哈哈,“还不算,还不算,我们还是学生。”又补了句,“科大的。” “啊!”司机很给面子,“学霸!” 刘浩也连忙谦虚,“不算不算,”他瞄了一眼前面的苗小青,“哎!你现在怎么样啊?” 苗小青撇撇嘴,“挺好的。” “嗨!你说你,上次我说要介绍李明华跟你认识,你不肯。要不然这次的nature comm我肯定给你个共同一作。” 苗小青听得糊里糊涂,共同一作?他说给就给?以为自己是老板么?正要开口问,后面徐浚“咳”了一声,苗小青就假装没听见了。 过了一秒,她的手机提示音响了,打开来看,是徐浚发给他的一个截图,nature comm接收了刘浩文章的邮件,徐浚跟着发了条消息:简单地跟你说下,李明华他们组的实验上看到了表面态,刘浩做了个简单的计算,借了李明华那个实验的热度发了篇文章。 苗小青合上手机,慢悠悠地对刘浩说道:“哦,还挺可惜的。” “没事,下次我带上你。”刘浩呲牙一笑。 “我是说程然挺可惜的,”苗小青笑着说,“他那时要是不拒绝,现在就有一篇prl,一篇nature comm。”(注1) 刘浩把慢慢地把身体靠回去,忿然地望着窗外,低低地咕哝一句:“不识好歹。” 车窗都紧闭着,苗小青觉得车里的空气都变得浑浊了。 她总算明白袁鹏说的蹭文章是怎么回事了,只有她才会笨到以为求人家加个名字才算是蹭。 prl是一区刊物,nature comm也是一区刊物。 苗小青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程然的样子,眼里血丝密布,眼窝深陷,眼周干得起皮。 那是他即将投稿之前。 苗小青仅仅是做个数值计算,就被蹉磨得差点坚持不下去,程然做的东西那么难,他要花多少时间去学习,去摸索,去一次次重复推演,才能发表那样一篇成果? 而刘浩这样的人凭什么? 到达酒店之前,车里一直保持着安静,徐浚靠着后排睡着了,刘浩也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 苗小青看着两旁的风景,想着心事。 车开出了市区,密集的房屋变成大片的花生田,间或有从江里引入的水塘。路边和田埂上种着一种树,枝桠上开满了团团簇簇的白色花团,那茫茫的雪白,在青山绿水间,酣畅地挥洒出春末最后的一抹轻寒。 司机说:这是白桐花。 酒店离一级水源保护区不远,傍着一泓湖水而建。 车刚开到大堂门前的斜坡上就停下,他们挨个把行李搬下来。 苗小青站在最外侧,并不着急拿行李。 她一下车就闻到一股草木的清新,四下环顾,酒店几乎处处可见白桐,主楼旁还有一小片白桐林。 白花在风中飞旋,草叶和砖上随处可见上飞落的洁白的花瓣。 桐花林外是一片斜坡式的草坪,连接着湖水,一条木头栈道延伸向浩浩如烟的湖面。 她专心地欣赏风景,听到徐浚喊了声:“小心!” 她才转过头,就看到取了行李箱的刘浩往后退,眼看要撞上来,她本能也往后退让,右脚却突然踩空,上身不稳,往后仰摔而去。 徐浚眼明手快地将她扯回身旁,苗小青站稳后回头一看,酒店正门前设计很不合理,台阶很窄,台阶外的斜坡到地面最高处却有一米多高的落差,没有护拦或者种植灌木丛做防护措施,也没立任何牌子提醒。 徐浚递给她行李,皱眉说道:“这个通道的宽度也没达到标准,小城市的酒店,钱都用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不出事就一直心存侥幸。非得有人在这里摔断腿了,他们才会重视。” 苗小青对他的话深表赞同,也没去跟酒店投诉,反正她住两天就走了。 学生统一被安排到酒店主楼的三四五层,都是两人一间,只有苗小青一个女生可以独占一间房。 教授和研究员的房间则分布各个风景怡美的侧楼,需要搭乘酒店的游览电车。 诚如徐浚所说,这个度假村的钱都用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房间宽敞明亮,看似豪华的设施,用料其实很廉价;床的尺寸超大,舒适感却极差。 然而学术会议在贵的酒店开不起,这也是现实。 苗小青本想与徐浚一起去吃晚饭,出电梯时,徐浚却扔给她一句话:“又不是跟大人出门的小朋友,到点儿自己下楼吃饭啊!我要趁着会议开始前,好好逛逛这儿。” 苗小青只得作罢。 安置好行李,苗小青拿出会议日程表,把她要听的几个报告手写出来,塞了一份到徐浚房间的门缝里。 其中一个报告跟程然报告有15分钟时间的重合,苗小青用着老板的经费来学习,当然不能专程跑去听程然那个报告。 苗小青佛系地想,如果到时候赶得及就去听。 临到晚饭时间,苗小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苗太太又是从头发丝问到脚指甲,苗小青说哪都好之后,语气才稍稍放心。 苗小青说该去吃饭了,就要挂电话,苗太太突然问她:“你有没有交男朋友?” 苗小青说没有。 苗太太丢下句话给她:“不能随便交男朋友,你要是觉得人不错,先带回来我们看看,我和你爸都同意了才能正式交往。” 苗小青啼笑皆非,不先交往怎么带回家见父母? 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反驳,反正短时间她也不会有交往的对象。 苗太太又说,“你有个朋友来家里拜访,我托他回学校的时候给你带些东西,回头你收到了给我回个电话。” 苗小青一阵发懵,“我哪个朋友?” 苗太太说,“你的朋友你来问我是哪个?” “我怕你遇到骗子。” “妈妈哪有那么傻,他爸来找你爸,带他一起来的。” 苗小青云里雾里,看了眼时间,也没功夫再追问。晚宴马上开始了,有院士致辞,她一个学生总不能晚到,便匆匆挂了电话。 她拿起房卡,一出房门,就被定住了。 程然站在对面的房门前,手里拿着一张房卡正要刷。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行李箱,箱壳上被航空公司贴上的纸签,带着他一路的风尘。 像是做梦一样。 在这个白桐花盛开的春末,在这个喜爱白桐树的城市,她孤独地走了一路,看到花开,看到花落。 她看到了,被她擅自吻过的程然。 他穿着跟桐花一样洁白的衬衫,修身的黑色长裤,浓密的头发因为飞机旅程而稍稍凌乱。 隔了半年,他靠在门边,回望着她。 他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苗小青眼前,和她梦里,和她想像中模糊的面容不大一样。 苗小青甚至在想,原来他是长这个样子。 他的眉毛有些淡,眼眸却漆黑发亮,使他脸上的神色除了冷漠之外,还有几分少年的纯挚。 苗小青糊里糊涂喜欢了他大半年,这时才明白她喜欢他的原因。 不是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而是一种野心,想要在这目无俗物的眼睛里,占据一席之地的野心。 自古以来,野心多半是以一败涂地告终。 苗小青想到医院走廊上那个吻,他的女朋友躺在病房里,她扯过他的手臂,倾身吻上去,那干燥柔软的嘴唇。 那时,她以为不会再见。 此刻,她的身体发冷。 ※※※※※※※※※※※※※※※※※※※※ 注1 nature comm:《nature communications》的简称,《nature》的子刊之一,差不多是nature众多子刊中最差的,然而依然是一区刊物。 程然回来了,先让他倒霉三连,哈哈 chapter 21 “什么时候到的?” 她听到在她记忆里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问,平淡,没有情绪起伏。 苗小青挥开那些思绪,也淡然地回道:“下午。” “嘀!”的一声,随即响起门锁开启的声响。苗小青抬头看,程然已经推开了门。 “我跟室友同住一间,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苗小青飞快地转开头,望着贴着米白色墙纸的墙壁。“嗯。” “你是一个人住吧?” 墙壁上传来了程然的声音,清晰,肯定,明了。 苗小青:“嗯。” 那句“你可以来我这儿坐坐”,怎么也说不出口。 曾经两人待在他的宿舍里好几天,那美好的时光,在某一刻,变成了一个错误。 “呵——” 苗小青额头的神经一跳。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苗小青条件反射地转过脸,门却“砰”地朝她脸飞来,砸到门框上。 她对着那门怔忡了好一会儿,掏出门卡,反手刷门推开。 站在全身镜前,把自己仔细地端详了一遍,从乌黑的长发,到五官还长在合适位置上的脸,以及不算瘦,离丰满也还差点的,中规中矩的身材。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短袖连帽衫,外面套着一件浅蓝牛仔短外套,米黄色雪纺半身裙,不土不洋,不装嫩不显老—— 到底哪儿不可貌相了? 苗小青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却还是冷静不下来。 既然那一腔怒火没灭,她开门走到对面,连按了几下门铃。 “程然,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门开了,一个满脸憨厚的男生开了门,对苗小青客气地说:“你找程然吗?他刚去洗澡了。” 苗小青的怒气值因这张陌生的脸降到了最低,她挤出一个微笑道歉,然后捏着裙子飞快地跑了。 程然洗完澡出来,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头发上的水滴到微微发红的脸颊上,仿佛刚跑了5000米回来。 “刚刚有个女生找你,”室友说,“挺生气的,看她的样子温温柔柔的,你怎么气人家了?” 程然愣了一下,扯下毛巾擦头发,“她的外表一贯具有欺骗性。” 室友乐了,“说得像你吃了很大的亏一样,玩弄你感情了?” 程然没说话。 “你行啊,空窗才一年吧,”室友说,“这又来一个。这个还不错啊,看着是温柔害羞型的。” 温柔害羞?害羞的会在男生宿舍里孤男寡女待上一周?害羞的会在医院捧罐啤酒牛饮?害羞的会趁人不注意—— 要说温柔倒是无可反驳,可那温柔总让他感觉到一丝冷静。 不是情绪上的温柔,只是行动上的温柔,就是察觉到这点差别,让他迟疑了。 “喂!”室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快一点,我先去吃饭了。” 程然看了眼时间,十五分钟前晚宴就开始了。他从行李箱里扯出一件黑色长袖t恤套上,吹了半分钟头发,抹了一把,见没有滴水,就趿上鞋出门了。 到了一楼自助餐厅,院士的致辞刚结束,他低调地垂首敛目,瞥到最外侧的一桌还有个空位,走过去拉开椅子要坐下,抬眼却与苗小青四目相接。 他还弯着腰,手扶在椅背上,保持着这个姿势,一时没拿定主意是坐下,还是—— 不等他一个思路想完整,苗小青已经霍地站起,浑身挟带着冰冷的怒气,转身向另一边,直直地走出了餐厅。 程然还在愣神,隔壁桌的室友低声说:“还不去看看,这地方荒郊野外,错过饭点儿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程然的手从椅背上抬起来,又放回去,犹疑了几秒,才看向餐厅的大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绕过椅子走出去。 沿着走廊到大堂,没有人,他的脚步加快,走到电梯口,看了下六部电梯,没有一部停在苗小青住的楼层,知道她没回房间。 室友说的“荒郊野外”又在脑子里响了一遍,他转身走了两步,便跑了起来。 焦急的情绪,就在他毫无觉察时冒了出来,程然却无暇认出它。 本科是网球校队的他,这么多年没有荒废跑步和眼力的基本功。大堂的侧门敞开,昏暗的门外,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晃晃悠悠的背影。 程然跑出侧门,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喊了一声:“苗小青!”抬脚便笔直地追去,却一脚踏空。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右脚重重地蹩在地上,脚踝处撕裂的痛立刻传到心脏,高大的身体像一根水泥墩子掼倒在地。 倒在地上,他才明白到自己摔倒了,还摔得不轻,伤处的疼让他的心脏缩紧,牙齿打颤。 他在地上躺了几秒,咬紧打颤的牙齿坐起来,摸到受伤的脚踝,才抬眼阴沉地望着那个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的斜坡。 “你怎么样?”苗小青焦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就绕到他前面,低头俯视着他。 “你问我?”程然怒气冲冲地说,劈头就是一通骂,“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不在里面好好吃饭,到处乱跑,给人找麻烦。” “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苗小青仿佛没听到他的骂声,蹲在他脚边,卷起他的裤腿,脚踝处已经肿得像颗包子。 酒店的工作人员已经闻声赶来,扶起了程然。大堂经理关切地问:“先生您怎么样了?” 程然正要开口,却见苗小青恶狠狠地站起身,“怎么样你没眼睛看不到?” 她接着又好一通数落,“你们这破酒店,竟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下午我到的时候也差点摔了你们知不知道?一米多高的落差,不种植灌木,不装护栏,这么大的危险隐患,没摔死人你们就当睁眼瞎是吧?” 大堂经理连忙道歉,又解释:“酒店刚开业,我们也计划这周内装的。” “你骗傻子吗?”苗小说道,“你们那个通道和斜坡设计根本不合标准,装了护栏和灌木丛后宽度不够车拐弯开上来,要解决只能全部拆除后重新施工,这会耽误你们开业,我没说错吧?” 大堂经理听得只觉得脑门儿冒冷汗,连忙说道:“平时我们外面都有人守着,这位先生刚刚跑太快,我们的人没反应过来——” “你是在怪他不该跑?”苗小青的冷着脸问。 “这个确实——” 苗小青朝他走近一步,眼睛冰冷地盯着他,“你是说客人在你们的酒店里不能跑动?” 大堂经理坚持着没被她的气势逼退,“一般成年人很少——” “有规定吗?”苗小青打断他的话问,“酒店里有没有这条规定?我们会议组联系你们酒店时,你们有没有事先说清楚过你们酒店有这条规定?” “这个当然没有。”大堂经理嗫嚅道。 “既然你们没有这条规定,就不是我们违规,”苗小青字字清楚地说,“你们的酒店设计不合理,导致客人摔伤,是不是你们的责任?” “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说——” “说什么!”苗小青突然大吼一声,“你们明知道这里是个大隐患,还放任不管,你们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可凭什么?他原本不用受伤的,只要你们稍微负责一点,哪怕在下面摆一排高点的植物挡住,他今天都不会从这里摔下来!” 大堂经理把双手举在身前,比划出安抚的手势,“这位小姐,您先别激动,可不可以先听我说,我们酒店会负责医疗费用——” “医疗费?”苗小青冷笑一声。 她一把扯过大堂经理的袖子,拖着他要往斜坡上拉,“你给我站上去,我推你一把,你摔下来试试,别说医疗费,你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都给,我还给你一年工资的两倍,你给我去!去啊!” 她一边吼,一边粗鲁地拉扯着大堂经理。 这时已经有吃完晚饭的人陆续出来围观,场面看上去是苗小青凶悍且仗着有钱为难一个打工的太没素质,大堂经理低声下气赔尽小心的为糊口忍着屈辱。 程然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苗小青!” 苗小青没有听见,仍在拖拽着大堂经理,他的西装外套一侧已经被她扯得垮到肩膀上,她的情绪愈加激动,“你也给我去摔次试试!你去啊!” 程然又提高声音,“苗小青!你过来!” 苗小青像刚醒过来一样,身体一僵,松开了大堂经理,却低着头站那里没动。 程然示意扶着他的服务员往前,他跳了两步,将苗小青拉到身边,“别吵了,先去医院吧。” 苗小青仍低着头,脸也朝向另一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程然松口气,这丫头时不时就给人一个意外,平时那么温柔的样子,跟人吵起架来竟然这么凶悍。 这时室友也冲了出来,从服务员那里接过程然扶稳,“你没事吧。” “还不知道,”程然说,“正要去医院。” “我送你去。”室友说。 程然点了下头,看向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苗小青,又稍稍用力地扯了下她,她没防备地身体一歪,头轻轻地朝这边摆动了一下。 就这一下,程然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 来来,先摔断个腿让我们高兴高兴...... chapter 22 chapter 23 chapter 24 chapter 25 chapter 26 chapter 27 chapter 28 chapter 29 chapter 30 chapter 31 chapter 32 chapter 33 chapter 34 chapter 35 chapter 36 chapter 37 chapter 38 chapter 39 chapter 40 chapter 41 chapter 42 chapter 43 chapter 44 chapter 45 chapter 46 chapter 47 chapter 48 chapter 49 chapter 50 chapter 51 chapter 52 chapter 53 chapter 54 苗小青来到父亲的另一套房子里,她和出门时一样,做贼一样地偷摸进去,刚直起腰,就看到程然抱着手臂堵她面前。 她无趣的撇了下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程然把手机屏幕给她看,正播放着电梯入户的画面,“贼那么容易进来,你爸还敢买这房子?” 苗小青单手推开他,“你一天都在家?” “干了一天活,叫了两顿外卖。” 苗小青停住脚,惊喜地转过身,“有进展了?” “有点眉目了,还不能确定,”程然走到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如果这次是对的,那我们可就太傻了。” 苗小青站到他后面,替他揉着太阳穴,“你说我是不是旺夫啊?你在我家,就有进展了?” “要不要我给你鼻孔里插两柱香,拜三拜?” 苗小青扳过他的脸,低下头,照着他的鼻子狠狠咬了一口。 程然痛得跳起来,捂着鼻子,眼中泪花直打转,“你别这么狗行不行?” 苗小青白他一眼,淡定地说:“明天就可以走了?” 程然忍着疼,“解决了?”说话间,眼里的泪没兜住,掉了下来,“苗小青,你特么再家暴试试?” “你去找男联啊!”苗小青无赖地说,“解决了一半,我跟爸说了结婚的事,他同意了。至于我妈,短时间也解决不了,他应该会先帮我瞒着。” 程然闻言也忘了疼,“你们家——”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好问道,“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吧,”苗小青说,“我早上要回趟家。” 程然一步蹿过来,“这么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说着就扑了上来。 苗小青用手掌抵住他的额头,“咱俩谁狗?” “我我!现在让你咬,咬够?”程然把脸给她伸过去,“来吧!” 苗小青真咬了上去,他的唇柔软干燥,是她最熟悉的领域,“程然,下个月就结婚么?” 程然含混地嗯了一声,手脚一点也没歇着,眼看快刹不住车了,把她打横抱起来,往楼上走。 才走了一半的楼梯,手就没力了。 他尴尬地放苗小青下来,埋怨地看着长长的楼梯,“房子这么大真讨厌。” 苗小青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苗小青就回了家里,陪父母吃了顿午饭,又跟新来的护工聊了几句,看出是个可靠的人,就放心地出门了。 回到学校,暑假还剩下一个月,杜弘和徐浚整个暑假留在学校,江教授去了美国ucla访问。组会照例每周开,黎若谷几乎每次都参加,组会也主要是他跟程然杜弘三人的讨论。 苗小青和程然商量,既然结婚,怎么也要有个独立的空间,要么她去跟学校申请单人宿舍,要么在校外租一套单间。 程然有兼职的劳务费收入,苗小青没有经济压力,两人都倾向在校外租房。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两人往办公室走,程然说:“我明天回北京。” “这么突然?”苗小青问,“有急事吗?” “老板找我有事,”程然说话时,无意识地摸着手指上的戒指,“再说户口卡也要去领出来,怕到时有什么意外。” 他这么一说,苗小青才想起来她的户口卡也还没领,“后天周一,我也去领了。” “我就是赶着周一回去,五个工作日,把积压的事情都处理了,” “明天几点的飞机?”苗小青问。 “七点,我四点半就得起床,”程然说,“下午我要去趟研究院,晚上还要跟黎若谷讨论,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收拾下行李?” “好啊,下午我抽时间回家一趟。” 两人回到办公室,程然收拾好笔记本,去了研究院。苗小青收到江教授发来的文章修改意见,她看完之后,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回到出租房。 合租的夫妻刚好在家,她跟他们说了退房的事,让他们现在就可以重新招合租伙伴。她也会发贴,尽量把房子转租出去。 她又表示会多付一个月房租,夫妻俩表示理解。 谈妥后她打开衣柜,找了几套程然常穿的衣服,拿出来时扯到了下面的衣服,一个惹眼的大红色东西掉到地板上,骨碌碌滚到床底下去了。 她放下衣服,跪在地板上,俯身朝黑漆漆的床底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红色的小盒子。 她伸手进去拿够不到,又趴到地板上,在厚厚的灰尘里来回摸了几遍,指尖才够到那个绒布盒子。 她把小盒子勾出来,去洗了手,才回来拿起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对戒指,她取了女款的出来看,圆环中间扭转了一下,变成了一个著名的非定向曲面,也就是两端相连后,只剩下一个面的莫比乌斯环。 苗小青瞬间就明白了这枚戒指的意义,世界上的物体都是定向的两面,纸张的正反两面,球的里外面,而程然这枚中间扭转的戒指,只有一个面。 拿它作为结婚戒指,象征着位于原来两面的他们,从此便存在于一个永恒的,无限循环的面上。 她把戒指套进无名指,大小刚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量了她的指围,又想到发现戒指的地方,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她举起手,在窗前的阳光下看着这枚戒指,惊喜于程然竟然还用了心思。 还以为他那死硬的性格,最后就是菜场买菜一样把证领回来就完了。 她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把原来那枚戒指放进盒子,放在床头柜上。 程然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完了,他常穿的衣服就那么几套,加上剃须刀和其他日用品,半个行李箱都没装满。 收拾完行李,她回到办公室,想继续改文章,然而每次把手按在键盘上,无名指上闪着银光的戒指映入眼帘,她又觉得自己应该空出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独自回味这份喜悦。 她走出办公室,却发现没有可去的地方。 自从进了这个组,她常呆的地方只有家跟学校,买东西都是网上下单。她没有朋友,没有闺蜜,不知道年轻女孩们开心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她们常去哪些好玩的地方。她的世界里只有复杂的算法,跑不完的计算程序,以至于她在幸福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 她围着系办大楼绕了两圈,最后去了校外的房产中介,跟着一个中介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看房子。 也许是老天都看她太忙,给了她好运气,才看了三套,就有一套令她满意的。 这里是一套新建成的公寓楼,40平米左右,客厅,卧室,卫浴和厨房都有合理的分区,房子很新,租金只比原来的房子贵了五百,唯一的缺点是空房。 学生是不会租这种房子的,而苗小青有两张卡,没多考虑就签了合同。 程然离开的这几天,她有空就到家具城和商场购置家具和电器,终于也有了些即将结婚的真实感。 程然回来看到房子,什么也没说,搬到新家那天晚上,他递给苗小青一张银行卡。 “密码我改过了,是你的生日和结婚日期,224092。” 苗小青接过银行卡,茫然地问:“这是干嘛?” 程然简洁地吐出两字,“家用。” 苗小青拨打电话,查了下余额,居然有7万多,“怎么这么多?” “爸妈每个月一定要给我打几百生活费,还有劳务费,奖学金,工资省下来的,以及过年回去亲戚给我的压岁钱,”程然说。 “都给我了,你要花钱怎么办?”苗小青问。 “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程然说,“我有信用卡,会自动还款,另外还有一张卡,需要用钱会从这张划过去。” 苗小青得意地捏着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样以后你的每笔支出我都知道了。” 程然把手机递给她。 苗小青又是一阵茫然,“干嘛?” “手机随时随地给你查,”程然说,“还有邮箱,密码是你的名字首字缩写加你的生日。” 苗小青缓缓垂下手,心里酸软得不行,他就是那个程然,嘴里永远没一句好听的话,却总是在现实的每一处都做到她感到安心。 她扑到他怀里,故意说道:“那是不是我也得什么都给你看?” 程然顺势压住她,“除了身体,别的用不着。” 苗小青无语地把他推离一段距离,伸出手给他看戒指,“你也换了吧。” 程然这才注意到她戴的是他定制的那对戒指,“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走前给你收拾行李。”苗小青说着取下他现在戴的那枚戒指,拉开抽屉,从戒指盒里取出另一只戒指给他戴上,“为什么要藏起来?” 程然低头望着戴了半个月,已经戴习惯的戒指,“你当时不是喜欢这个?你喜欢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 苗小青心里动容,他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只要她喜欢,他的心思浪费了也没什么。 程然望着她,迟疑了一下,仍说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苗小青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你妈妈——”程然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担心你们以后矛盾会更大。” 苗小青眸色黯然,头低垂着摇了两下,“没有用,她对你的偏见来自于我爸,她不对我爸改观,也就不会对你改观。” “你爸怎么了?” “年轻时遇到的诱惑。” 程然无语半晌,“我不会的。” “我知道,”苗小青拍拍他的肩膀,“我的情敌如果是女人还好办了。” 程然扭开脸,语气不太自然地说:“苗小青,你妈妈那边,以后我们一起面对。” “好。” 苗小青钻进被子里,从小她就明白,痛苦的存在不是没道理的,一个人只有过经历过痛苦,幸福来临的时候才能一眼将它认出来。 ※※※※※※※※※※※※※※※※※※※※ 抱歉啊,状态不太好,越到后面写得越纠结,经常是写了几万字又全删掉重写,我这纠结的毛病啊~~~~所以可能更新暂时要变成两天一更,对不住啊亲们,可以先攒攒再看。 chapter 55 chapter 56 第二天一早,苗小青先起床,找了条有领的,款式相对正式的连衣裙穿上,放弃了原来煎蛋和培根做三文治的早餐计划,去楼下便利店买了面包牛奶和茶叶蛋。 回来时程然正在刷牙,她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转了十秒,取出来抹上黄油,程然还穿着睡衣,过来拿了片面包叼在嘴里就去换衣服。 衣服换好,他那片面包也吃得渣都不剩,又坐回来喝牛奶。 苗小青看了眼他的黑t恤,黑色长裤,“你就穿这样?” 程然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这样不行?” “怎么说也是去登记,”苗小青不满地说,“你去给报告都知道穿件衬衫。” “结婚跟给报告能一样——”程然顿了顿,“你喜欢我那样穿?” “也不是,”苗小青想了想,好像就见过他两次穿衬衫,虽然穿着很帅,却更显得冷漠疏离,她摇了摇头,“算了,就这么穿吧。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穿的。” 程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不自然地神色,咳了一声,端起牛奶,挡住半张脸喝了起来。 苗小青这才留了心去看他的衣服,他们第一次见是黑t恤黑长裤,但他有好几件黑t恤,还真看不出那时穿的是不是这件,可现在他欲盖弥彰却让她肯定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的那套?”她说。 程然把脸转到一边,咕嘟咕嘟地快把一杯牛奶喝完了。 苗小青高兴地跳起来,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也想不起她当时穿的哪一套。 程然把她挤到一边,从衣柜最底下翻出一件皱巴巴的白色棉麻衬衫,一条宽大的姜黄色布裙,拎到她眼前。 “我那天穿的这套吗?”苗小青接过来,这套衣服只穿过几次,棉麻太容易皱,她嫌麻烦。“要烫一下才能穿。” 程然揉了下眉心,提醒她,“八点半了。” “就几分钟,”苗小青光是拿出烫衣板,给电熨斗装上水就用了几分钟,烫好离九点就差十来分钟了。 她边换衣服边问,“那天我什么发型?” 程然瞪着她,“我哪知道那是什么发型?” 苗小青想了想,换了个对程然来讲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是披着的,还是扎起来的?扎在什么位置?” 程然走过去指了下她后脑最高的位置。 苗小青取了条皮筋,三两下扎了个丸子,对着镜子把前额的碎发梳下来几缕,然后转过身给程然看,“那时我是这样吗?” 程然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去,对着镜子,目光在她修长白皙的后颈流连片刻,低头吻了一下。 “那时你是这么背对着我的,”他说。 苗小青凝视着镜子里的他,“你竟然会在背后偷偷看我?” “那时我以为你暗恋我。” “哼!”苗小青推开他,拿起包,又检查了一遍,身份证和户口卡,以及户口卡主页复印件都齐全,“走吧。” 程然搂着她的肩出门,“你那时是不是暗恋我?” “没有!” “苗小青,你知不知道你的情绪管理还不如一个三岁孩子,”程然说,“喜欢一个人情感外露得让别人想装傻都不行。” “都说了没有!” 他按了电梯,“迎新聚会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偷瞄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 “我感冒了,你是不是借着让我教你平均场来接近我?” “没有!混蛋!你闭嘴!——” 程然倒是闭嘴了,同时把她的嘴也堵上了。他扶着她的头,把她挤到电梯的角落,炽热地吻到电梯门打开。 苗小青踹他一脚,气呼呼地丢下他走出去了。 堵车堵到民政局已经快十点了,程然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捏着苗小青头顶的丸子说:“看看,让你磨蹭!” 排他们前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转过头说:“小兄弟,排个队就能把老婆娶回家,那是便宜你了。” 他旁边一个跟苗小青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也转过头,看了年轻的程然和同样年轻的苗小青一眼,像是看到了一出悲剧,露出沧桑而怜悯的目光,忽而她的目光一变,又像看到什么不堪的东西一样,立刻就把头扭了回去。 苗小青和程然莫名其妙地互看了一眼,就听见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年轻的准妻子说:“你看我一套房子加辆车都放在你名下,还得跟他们一样来排队!” 苗小青拉着程然悄悄地退后两步,为了避免那人再来搭话,他们俩索性都低头看起了手机。 填表,拍照,念完结婚誓词,他们终于在午休前领到了两个小红本。 走到大门外,苗小青低头看着两人的照片,程然比她上镜多了,她的脸显得比他的整个头还大。 他俩的第一次合照,竟然把她拍成了大头娃娃。 “我要补一整套精修的结婚照!”苗小青啪地合上结婚证,塞进包里,“等文章投稿了就补!” 程然一副置身事外的轻闲,“投稿了还要跟审稿人打口水仗。” 苗小青的头又耷下去,她又不是程然,研究和发文章都轻车熟路,结婚照还是等她顺利毕业了再考虑吧。 “我们现在去哪里?”程然问。 “不知道。”苗小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想去哪里?” “回家。” 苗小青呆愣地看着他,“这时候回家干嘛?” 程然理直气壮地吐出两个字:“洞房!” 苗小青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人能不能不这么馋?自从住一起后,一个晚上都不歇就算了,周末还翻倍。 程然把结婚证在她眼前扬了扬,“苗小青,请履行妻子的义务!” 苗小青一把夺过结婚证塞包里,“谁大白天地跟你履行义务?”她说着拉着他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看场电影,你抱爆米花桶,我吃!” 到了电影院,苗小青选了一部美国的科幻片,程然买了票和大桶的爆米花,抱着桶跟在她身后进了影厅。 电影是老套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除了打斗镜头还算精彩,别的方面乏善可陈,主角脸上写着“正义”,反派脸上写着“阴险”,看两分钟就能猜中接下来半小时的剧情。 苗小青坚持了半小时,靠着程然睡着了。 电影快结束时她才醒,睁眼看到程然也睡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都不是浪漫体质,难得有空看场电影,也变成了补觉。 “程然!”她轻轻摇醒他,“我们回家吧。” 程然慢慢睁开眼睛,举起怀里还剩了大半桶的爆米花,“这怎么办?” “带回家。” 程然瞪着她,“你要我大老远地抱回去?” “那就不回家了,”苗小青说,“扔了去办公室吧。” 程然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拎着那桶爆米花站起来,“回家!”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回家有你好看!” 说着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回到家出了一身汗的程然先洗了个澡,拿了套睡衣穿上,苗小青一愣,“你是不打算出门了?” “要出门再换。”程然将她推进了浴室,关门前,他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不用我帮你洗?” 苗小青“砰”地关上门。 一个下午没出门,晚饭他们查了好几家餐厅,排队人数都爆了,想到下班高峰的车流,两人一致同意叫外卖。 吃完饭,收拾完毕,程然半躺在床上,膝盖上架着笔记本,苗小青坐到他旁边说:“徐浚师兄刚做出的那个发展方法你知道吗?” 程然专注地看着笔记本,“嗯,张量网络结合蒙卡变分算法。” “我做了一段时间调研,”苗小青说,“想跟他合作。” 程然抽空抬头看她,“为什么不自己做?” “他已经有程序了,我用他的程序算出来,文章加上他的名字就行了。” 程然的手指又敲了几下键盘才停下,沉吟片刻说:“这是个不错的训练。徐浚肯定也愿意教你算法,还是自己写程序吧。” 苗小青的手指点在下巴,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跟他聊一下,他愿意教,我就在开学后的组会上提出来。” “嗯。”程然边敲键盘边说,“你对自己有点信心,能算出kagome晶格,水平在你们系怎么也是第一梯队。” 他难得的夸张苗小青没有听到,反倒沉默地想起了心事,过一会儿,她说:“我们结婚的事,是不是得先瞒着?” 程然敲键盘的手突然一停,半晌才抬起头,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老板那边——”苗小青怕他误会,语速很快地说,“你知道老板们都忌讳什么,给学生发工资,又占着名额,结果学生却结婚怀孕休产假,导致项目搁置,甚至延期毕业,这样的麻烦哪个老板也不想沾到。” 程然的面色缓和一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会跟老板保证,毕业前不会要孩子。” “可是老板还是会担心有意外——” “苗小青!”程然打断她,“我老婆——这么对外称呼你的权力,我是不可能不要的。” 苗小青怔住。 程然关上笔记本,放到床头柜上,对她招招手,“你过来!” 苗小青到他身边刚躺下,就被他扯到怀里。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说:“你别担心,既然你跟我结了婚,我就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程然!”苗小青握着他手臂的手紧了紧,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没事,女生嘛,风险肯定比男生大。” “这种事不需要你去想,”他吻了下她的头发,“嫁给我以后,你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苗小青还想说什么,程然又说道:“把你调研的模型结果给我看看。” 苗小青一听,立刻去拿来了笔记本,刚刚她想到什么,要说什么,突然就接不上了。 ※※※※※※※※※※※※※※※※※※※※ 结婚就是这么简单,哈哈哈哈哈 chapter 57 chapter 58 chapter 59 “没有别的办法吗?”程然问。 “也不是没有,”黎若谷说,“家庭条件怎么样嘛?” 江教授说:“你别打主意,就是普通家庭,父亲是国企职工,母亲是家庭主妇。” 程然思索片刻,说道:“您可能有点误会,国企职工没错,但是是90年代五道口金融博士的国企职工;国企也是国企,不过是金融国企。” 江教授嘴张得老大,“我们学校旁边那个五道口?” 黎若谷的指尖快速地敲着膝盖,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就是说家里很有钱?” “听说她父亲很早就开始个人投资,”程然说,“多有钱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止是小富之家。” “有钱就好说了,”黎若谷说,“老板不会拒绝自带干粮的学生。” 程然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真有什么解决办法,听到黎若谷的话,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他摇摇头说:“博后也是工作,凭什么给人打白工?” 江教授也说:“况且,老板做的方向都不懂,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黎若谷爱莫能助地摊手,“那就没办法了,谁让我们穷!” 江教授叹息一声,对程然说:“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去找个好点的地方,我请客,组里的人一起吃顿饭吧。” 程然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起身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徐浚站在白板前跟苗小青讲蒙特卡罗变分算法,苗小青听得很专注,手机支在一旁在录视频。 程然立刻想到江教授的话: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靠着牺牲时间和健康来换取的。 他没有打扰他们,回到坐位上,打开电脑写文章。 徐浚讲了两个小时,苗小青戴着耳机,自己再看视频,反复揣摩。下班时间到了,她没有要走的迹象。 程然去食堂打包了两份晚饭回来,吃饭那点时间,才有空闲聊两句。 “你今天早点回去吧,”苗小青说,“我可能会很晚。” “没关系,我也要写文章。” 苗小青顿了顿,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后才说:“你等我的话,我会想着快点赶完,现在还在学习阶段,这么急很容易出错,浪费更多的时间。” “你不用管我,”程然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放柔了说道,“我回家也是一样干活。” 苗小青闻言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两人各忙各的,办公室其他人先后离开,只剩下苗小青和程然。 十一点左右,苗小青才整理桌面,程然也跟着站起来,接过她的包拎在手里,两人一同走出寂静无声的系办大楼。 深夜的校园有了些萧瑟的秋意,道旁的洋紫荆树不时有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缓慢地落到灰砖道上。 苗小青见程然背着自己的包,又拎着她的,笑着问道:“怎么突然想到替我拿包了?” 程然停住脚步,抿了抿唇,说道:“老板不会再跟续长约,工作结束,我就要回本校了。” 苗小青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今天跟你说的吗?” “嗯。” 苗小青低下头,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迟早的事,对吧?” 程然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么快,本来以为剩最后半学期才回去的。” “那也就剩一年的时间,”苗小青说着,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很奇怪,为什么对我们来讲,好像一年时间很长呢?” 程然默默无声地走路,她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眼前的一年,足够让他们去忽略一年后接踵而至的分离。 或者说,他们都觉得,未来的分离有可能克服,而眼前的分离却是不可承受的。 “你后悔跟我在一起吗?”程然语气复杂地问,“我见过那个追你的人,家境很好,如果是他,你去哪儿,他都可以跟去吧?” 苗小青挽着他的手紧了紧,风迎面吹来,穿着短袖薄衫地她感到一阵凉意,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那你呢?” 程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地走了一段,前面的光线突然亮了一起,他抬起头,望着灯火通明的自习室,“我之前没多考虑就答应跟她交往,原因很现实,跟感情没有一点关系。她是学音乐的,音乐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如果天赋不高,就是用来丰富个人精神生活的。以后我出国了,把薪水节省出来,可以给她当学费,随便找个学校进修打发时间。对我对她来说,算是相互都有利。” 苗小青心头暗自一惊,她想过很多他跟前女友在一起的理由,就是没想过会是这么现实,选择她,仅仅因为女朋友未来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发展,就会安心地照顾家庭,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坚持做物理。 程然——原来他真的是个过分理智和冷漠的人。 她蓦然想起刚开始在他宿舍,她问他:你所谓的喜欢是经过盘算条件刚好合适,或是更直白的,适不适合结婚生育?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他是一个有着强大信念,能持续专注而无视周边一切事物的人。 曾经,她不也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视。 那时,她的野心,也不过是在他目无他物的眼睛里,占据一席之地。 “我不后悔。”她坚定地说,“以后也不会后悔。” 程然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冷风,昏暗的光线里,纤瘦的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她仰起头,眼中的他眉目依旧分明,疏淡的眉和黑亮的眼睛,眸中流泄出一丝柔情。 他变了。 或许也没变。 他依然有着强大的信念,依然持续专注而无视周边的一切。 唯一的变化是,他的世界扩容了,把她加了进去。 他抬手抚着她的面颊,“我做完两届博后就回国,最多四年,我们就会结束异地。到时候你去哪所学校,我就去哪里。” 苗小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要从四维降到二维来吗?” 程然也露出笑容,低头亲了一下,“谁让降维比升维容易。” 苗小青搂住他的脖子,摇了摇头,“不用,两年后我去美国找你。”她顿了顿,坚定地说,“我一定能去找你。” 苗小青的状态又回到黎若谷刚来的那一个月,睡不到6小时,吃饭时间不超过10分钟,每天的有效科研时间达到15个小时以上。 别人的刻苦是减少娱乐,苗小青的刻苦是拿命去拼。 这次她算的是比kagome晶格难度更高,计算量更大的j1-j2模型,一个底子还不错的学生算这个模型至少也需要2~3年。苗小青起初只是单纯地想挑战这个庞大计算量的工作。她已经有一篇文章,发不了prl,也能发prb,因此想将这个工作延续到博士后接着做。 她牢记着黎若谷的话,做物理应该专注于一个领域,而不是履历上发了多少篇文章。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黎若谷带坑里了。 而巨坑其实是理论物理本身,极其讲究天赋与勤奋,科研难度极高。可几乎所有的学术刊物都对理论物理很不友好。 nature根本不接受理论物理文章,science能发一篇理论文章极其罕见,就连物理杂志prl和prb也对理论类的文章也不重视,容易发文章的都是实验类的。 更扯的是,近两年prb杂志竟然开始刊发材料的文章,什么时候跌下一区都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态有些崩溃了,她不是程然和杜弘,没有天赋。如果耗费大量的时间去做j1-j2计算,毕业前没有文章,别说去美国,她连香港或者新加坡的博后位子都未必找到得。 这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理解了刘浩,明知道天赋不够,做不了理论,又想吃这碗饭,只能走捷径。 prl杂志上多少篇文章的作者是连平均场都不会的。 懂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不明真相,只数文章。 月亮和六便士再一次摆在她面前,她放弃脚边的六便士,不顾一切地去追逐月亮是正确的么? 如果没有程然,或许她不在乎,而现在程然的未来已经清晰,必然是全球排名前十的某所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她可能连北美的大门都进不了。 苗小青不紧不慢的人生,忽然急迫起来。 她严重缺少休息,脑子时刻保持高速运转,效率并没有变高,程序一次次修改,一次次崩溃。 苗小青盯着屏幕的眼睛已经出现了重影,即便如此,透过模糊的影子她依然知道程序崩溃了。 这一瞬间,算出kagome晶格累积的自信轰然垮塌,她不知道这么拼是为什么?如果她不坚持做物理,程然出国,她就可以去同一所学校申请读金融或是计算机的博士学位,比她在北美高校找个博后的位子容易太多了。 然而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逝。 很多年后,苗小青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转行的念头,从来没有机会在她在脑子里扎根过? 坐在她后面的程然看了她很久,见她弓着背,脖子往前伸,脸快贴着屏幕了,手指噼哩啪啦地敲着键盘,不出意外的,程序又崩溃了。 她的手捏起拳头,发泄般地捶了一下桌面,然后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了起来。 程然踢开椅子,走到她旁边,二话不说拽起她就往外走。 ※※※※※※※※※※※※※※※※※※※※ 这篇文章的时间跨度比较长,现在prb已经跌到二区,基础科研灌水容易,沉下心做研究性价比却很低。按照文章里的设定,苗小青已经是很优秀的了,但是与程然杜弘这样的天才差距还是太大。即使是同做计算的徐浚师兄,他做的也是发展算法和计算,小青师妹的计算还要学习和使用他的算法。 另:徐浚师兄和小青的这个工作是港中文的一个博士后做出来的,先发展算法,再用他自己的算法计算j1-j2模型,从博士时期到博后时期做了四年。 chapter 60 苗小青跌跌撞撞地被他拽到一棵洋紫荆树下,十月的凉风一吹,她发胀的头脑清明起来。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就这么把自己毁了?”程然气急败坏地说,“你是做理论的,大脑一天工作15个小时,怎么还能保持正常思考?” 苗小青本就因为程序崩溃而沮丧,现在被他这么一吼,鼻子一酸,干涩的眼睛立刻湿润了。 她低着头,委屈得一言不发。 “从明天开始,每天必须保持八小时的睡眠,”程然用命令的口吻地说道,“中饭和晚饭后要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一天的科研时间不能超过12小时。” “这怎么行?”苗小青情绪激动地说,“这样我毕业根本就做不完。” “这个就不是毕业前能做完的工作,”程然说,“你为什么非得在毕业前做完?” 苗小青的嘴像紧闭的蚌壳,又不说话了。 程然可不管她怎么想。他的话说完就开始了强势的监督,午饭晚饭吃完就拽着她在校园里散步一个小时,晚上十点一到就关她电脑。 同时徐浚也检查了她的程序,程然和苗小青散步回来,徐浚的手撑在她的键盘旁边,“思路没错,就是简单的写错程序了。” 程然严厉地瞪她一眼,“说了你这样效率只会更低。” 苗小青的作息规律后,大脑逐渐恢复了正常思考,一周后,程序修改完毕,正常运行。 然而这依然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此时她已经用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开始正式算基态。 徐浚的算法相当复杂,苗小青之前用张量网络算kagome已经很难了,蒙特卡罗变分算法不仅复杂,她还是初学,而徐浚的算法是张量网络和蒙卡变分结合,难度可想而知。 好在她前期算出的结果看起来没有什么不正常,谨慎起见,苗小青跟徐浚多次讨论,组会上,她也拿出了前期算的结果,数据较少,无论是江教授,还是黎若谷,都没看出算出的结果有什么问题。 苗小青稍稍安心,信心满满地接着往下算。 一个月后,黎若谷去了柏克利,之后就结束休假了。办公室所有人都站在系办大楼外的道路上,看着他拎着行李箱上了商务轿车。 每个人都绷紧了脸,神色肃穆,目送轿车绝尘而去。 回到办公室,天花板差点被揭了一层,徐浚杂耍似的,朝高处扔了本书又接稳,拿在脸旁扇风,“晚饭去烧烤?” “同意!”吴繁立刻喜逐颜开地跳起来,刚从本科升上来的他,极度不习惯没有同学聚会,没有团队活动的研究生生活。 寂寞得像带发修行的和尚。 杜弘没反对,程然看着苗小青。 苗小青算了算时间,“六点半吧,我刚好可以跑下个计算。” 程然跟着就点头了,“要不要问下老板?” 徐浚白他一眼,“你要让老板知道我们在庆祝他的师弟离开?” 程然摸了下鼻子,他压根不明白这几个人干嘛那么怕黎若谷。 六点半,苗小青看了下结果没有太大的异常,在工作站上换了一组新的参数计算,然后跟其他人一起去了西门外的烧烤店。 黎若谷走了,大家看来是真开心,五个人一口气点了红柳大串三十,两打烤蚝,若干其他种类的烤串和蔬菜,还要了炒粉。 苗小青,徐浚和吴繁喝啤酒,程然跟杜弘老样子喝果汁。 杜弘拧开他的果汁,对徐浚和吴繁说道:“你俩又不跟黎若谷合作,怎么也大气都不敢喘?” “组会上谁的工作他都要点评下,”吴繁说,“我话还没说完,先被他骂一顿。” 徐浚点点头,“他水平再高我也不跟他合作,看看小青苗,他一来叫她差点把命搭上。” “你不合作,就更没理由怕他了。”程然说。 “不知道,这个人就邪门儿,”徐浚说,“看他挺斯文的,往那儿一站,我就发怵。” 苗小青想了想说:“我理解,总担心他一下秒就开始骂人。” “你被骂过?”程然问。 “被骂得多了,”苗小青说,“我第一次见他,他就叫我把门开着;还说有女学生给他发律师信,莫名其妙。那之后我见他说话都很小心,不知道他张嘴会说出什么来。” “律师信是告他性别歧视,”杜弘说,“他那个学生是挺夸张的,读了六年还毕不了业。黎若谷想给她转硕毕业,那个学生也不肯,就告他性别歧视,想逼黎若保谷就犯。” 苗小青眯起眼睛看着杜弘,“说起来,你活脱脱就是少年版的黎若谷。” 程然笑了,“你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损他!”苗小青不假思索地说。 杜弘凉凉地看她一眼,“我要是黎若谷,肯定不跟你合作。” 苗小青把啤酒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拿出手机点开录像,“今天这么多人当见证,毕业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她顿了顿说,“以后谁先找对方合作,谁一辈子发不了prl。” 眼看他俩又要杠起来,徐浚连忙说道:“你俩是幼儿园大班?” 坐在苗小青右边的吴繁憨厚地一笑,给苗小青倒了水,“师姐喝水。” 苗小青单手接过水喝了,吴繁高兴地坐回去,又拿了根红柳大串递到她手上,语气谄媚,“师姐,吃串儿!” 程然斜睨他一眼,抓着苗小青椅子的扶手拖近他身边,“你对别人的老婆献殷勤是怎么个意思?” 吴繁看了杜弘一眼说:“我是觉杜弘师兄不对。” 杜弘火大地说:“我哪里不对?” 吴繁梗着脖子,颇有些不畏强权的耿直,“要是让本科生知道你天天这么欺负师姐,你就成公敌了。” 杜弘一愣,“本科生?关本科生什么事?” “师姐是本科生中最没争议的女神级人物啊,”吴繁说,“你们不知道?。” “女神?她女神经差不多。”杜弘指着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苗小青。 苗小青淡定地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挑衅地看了眼杜弘,就立刻拿回来架鼻子上。500度的近视,摘了眼镜,她连杜弘的白眼都看不清。 吴繁瞟了眼脸色不太好的程然,别开脸说:“我从本科升上来的,宿舍里的八卦听得太多了,什么师姐漂亮,气质好,品味佳,科研水平高,可惜被猪拱了。” 他的话音刚落,程然霍地站起来,一巴掌就往吴繁头顶拍去。苗小青眼疾手快地把正在录像的手机往桌上一扣,死死拽着他。 徐浚和杜弘哄笑,指着程然说:“猪!哈哈!猪!” 程然脸色铁青,被苗小青拽着跌着回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吴繁。 吴繁全不在意,仍笑嘻嘻地说:“本科生知道我跟你们开组会,好多人要我牵线,请师姐去参加他们的小组讨论,都被我挡回去了。” 程然脸色稍霁,抓了把烤串放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吃吧,多吃点!” “你们本科生还有哪些传言啊?”徐浚感兴趣的问。 “还有一个,就比较尴尬了,”吴繁挠着头发说,“他们都以为刘浩是系里水平最高的,因为发了很多文章。” 杜弘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指着苗小青说:“刘浩是水平最高,你是女神!哈哈!” 苗小青的脸黑了,抄起手边的一包纸巾砸到他头上。 徐浚见状怕他俩又吵起来,端起酒杯说:“来来,我们庆祝大魔王黎若谷回美国!”他喝了口酒,例行挖苦一句,“在座的师弟师妹,以后你们当老板了,记得请我当博后,给我口饭吃啊!” 吴繁也跟了一句:“还有我,我要是转不了博,师兄师姐赏我个学位。” “滚!”另外三人口径一致地骂回去。 吃完一轮,徐浚又加了单。 夜色渐深,烧烤店的生意越加火爆,外场坐满了人,几乎都是学校的学生。 这是他们组少之又少的一次的聚餐,就在这个靠着路灯照明的人行道上,简陋的折叠桌,塑料椅,盘子里的烤串洒着红殷殷的辣椒面。 苗小青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手机还在录像,忙按了结束,将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桌上。 徐浚喝得有点多了,指着苗小青和杜弘,苦口婆心像个慈母,“你们两个太不懂事了,怎么说都是一个老板的师门之谊啊!知道为什么袁鹏走,连饯行都没必要吗?因为对于同一个师门来说,短短几年,相对于一辈子不算什么。以后大家都当老板了,首先想要合作的人还不是自己的师兄师弟?所以现在分别有什么伤的?只要还在学术圈,资源就还会共享,谁有难题了随时可以讨论,这叫同门,明白吗?……小青苗,把你那个赌咒发誓收回去!杜弘,你也别总是欺负她!每次都是你先挑事儿。” 苗小青垂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杜弘虽然没表态,平时快翻到天上去的眼睛,竟然谦卑地微垂着。 程然是半个局外人,捏着苗小青的手心,侧着脸带着柔柔的笑意望着她。 新人吴繁被徐浚一席话说得热血澎湃,误以为办公室的感情很深厚,只差把眼前的师兄师姐当亲哥亲姐了。 苗小青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就跟她刚进组时,以为大家都会对她客气照顾,结果却是扔她在角落里自生自灭一样。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办公室这几个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即使是嘴欠的杜弘,她也相信,自己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按照世俗的标准,借钱最能衡量两个人的感情。她绝对相信,杜弘就是那个嘴里挖苦她,手却伸进兜里掏钱的那个损友。 吃完烧烤的第二天,苗小青跟这个损友就决裂了。 ※※※※※※※※※※※※※※※※※※※※ 因为没人性的黎若谷,让课题组首次有了凝聚力诶~~~~我忘了告诉傻孩子们,这个时间点儿,黎若谷已经被女朋友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chapter 61 第二天的组会上,苗小青是最后一个讨论近期工作的,她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出来的所有数据画好图,在这时递给了江教授。 江教授看了一会儿,眉头微皱,指着她的图说:“这个趋势并不单调,有点奇怪。”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接过图看了半晌,不懂他的意思。 “你画个能量图给我。”江教授说,“看看有没有能量变化。” 苗小青当即画了能量图给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江教授看了一眼,就说道:“你看这里有个跳变,这是不应该有的,你这个数据肯定有问题。” 苗小青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惶然地望着老板,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是老板弄错了。 但是老板又怎么可能错?连徐浚都看不出来不对了,“不同尺寸好像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印证了老板刚刚下的结论。 江教授立刻指出了问题所在,“要找的是能量最低的态,但是有很多的local minimum。” 苗小青的心凉透了,因为老板直接指出了问题,她听到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问:“我应该怎么解决?” 江教授说:“要换不同的初始值来避免这个问题,重新算吧。” 也就是说,她前面算出的结果全是错的。 全是错的! 苗小青觉得自己的头胀得要炸了,沉重地压着酸痛的脖子,额头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她咬牙忍耐着,走回了办公室。 坐回位子上,她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图,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并且直接投射到了身体上,一阵阵地头晕反胃,她紧闭着嘴忍耐着,额头便开始冒冷汗。 程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杜弘刚好从外面进来,也没看她一眼,就照常嘲笑道:“被老板批了能舒服吗?”说着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仍旧兴灾乐祸的语气,“it’s not even wrong!(注1)你该庆幸你做的内容是在错的那一等级,比毫无价值的内容要好那么一丢丢——” 他划动鼠标,点亮屏幕,莫名地感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对上苗小青阴沉沉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苗小青走到他旁边,紧握着双拳,却没能成功地控制住身体的抖动。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你以为你是pauli吗?”她的声音还算平静,但下一秒,她的手一挥就把他码在桌角的书全部挥到地上,声音尖利地吼道,“你是有多了不起?就算我在你眼里跟民科差不多,就算我做的东西毫无价值,你非要说出来是吗?非要用最严厉的一句话来评价我?我承认我不适合做物理,我承认我没品味,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苗小青吼完就跑了出来。 杜弘愣在当场,耳边还回响着她尖利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着苗小青消失的那扇门说:“她怎么了?吃枪子了?” 程然脸色铁青地走到他跟前,离他近了,才低头俯视着他说道:“换一个人,我就是背上处分也会揍他一顿。” 丢下这句话,他就冲出这扇门去追苗小青了。 杜弘仍旧呆愣着,却听到徐浚说:“过分了!not even wrong这句话能拿来开玩笑?” 杜弘沉默不语。 吴繁说:“如果别人这么评价我,我也会想揍他。”他停了停,又抱怨一句,“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要针对师姐!” 杜弘缓缓地抬起脸,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那扇半掩的门。 程然围着系办大楼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苗小青,他站在大楼的门口,冷静地回想,刚追出来时,他是往右的,没有追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往左走的。 他沿着左边的道一路奔跑,中途经过图书馆,教学楼,分析她可能会去哪儿躲起来——直到他抬起头,体育场的那几盏高耸在夜色里的灯出现在他眼中。 一口气跑到体育场,他身体一面慢慢转着圈,一面从那一排排的彩色椅子中搜巡苗小青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越接近那个角落,他的脚步放得越轻,苗小青蹲坐在一把椅子上,抱着膝盖,脸朝着前面,哭得满面泪水。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他挡在她面前,她才察觉。 她仰头望着他,依旧呜咽呜咽地哭,仿佛他不存在,又仿佛是伤心到止不住哭泣。 程然没有去抱她,没有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给予安慰,他一动不动地,揪心地看着她哭,等她哭够。 风从更空旷的地方吹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刮得衣服也发出豁喇喇的声音。 角落里很黑,灯光似乎照不到这里,可他们却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哭声渐渐小了,苗小青泪眼迷蒙地望着他说:“你是不是希望我放弃物理?” 程然沉默片刻,说:“是。” “我根本不适合做物理,是不是?” “是。” “我应该转行的,是不是?” 程然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说:“不是。” “为什么?”苗小青失声质问他,“既然你希望我放弃,我又不适合,为什么不应该转行?” 程然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语速很慢,很清晰地说道:“因为你不想放弃。” 苗小青闻言一怔,眼里又涌出两行泪水,“我讨厌你和杜弘这样的天才,因为你们的存在,才让我的努力显得很可笑。” 她又接着说:“我也讨厌刘浩这样的人,他的投机取巧,显得我的努力没有一点意义。” “我明明比你们努力好多倍,比你们辛苦好多倍,”她哭着说,“可结果还是这么残忍。” 程然转身,在她旁边地椅子上坐下。 他们前方的天幕,挂着一弯清辉皎洁的月亮。 “物理才是世界上等级最森严的领域,”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明晰,“我做的东西,在pauli这样的天才看来,评价也一样可能是not even wrong。” “怎么可能?”苗小青声音平淡地说。 “就算我像你一样的拼,甚至是拼得比你更狠,你说——”程然说,“我能拿诺贝尔奖么?”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拿到奖,诺奖里的贡献大小差距也很大,”他转过头,看着她,“那我应该去牛顿的墓碑前哭吗?哭着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苗小青的抽泣声停了,她拿手抹着眼泪,“你这是诡辩。” “我说你不适合做物理,只是因为你会比我们累很多,”程然说,“做物理的都拼,可是不能急切。记得我送你的那本签名书吗?” 苗小青点了下头。 “作者的经费很少,在一个冷门的方向不急不躁地做了二十几年,最终把一个冷门做成了大热门。” 苗小青沉默地听着。 “你会选择算j1-j2模型,证明你之前并不急躁,”程然说,“算错也是正常,你突然这么急,是急着发文章,怕去不了美国吧?” 苗小青的身体一僵,随即把脸也转到一边,坚决地否认,“不是。” 程然也不逼着她承认,“既然不是,那就慢慢做。” “嗯。”苗小青轻轻应了一声。 “只要你想做,我就会支持你。”程然垂下头,轻轻地说,“如果到时我们隔着很远,我会去你身边,或者等你来找我。” “如果半途走失了呢?”苗小青问。 程然缓缓抬起头,“看到月亮了吗?” 苗小青仰起头,看向如墨的天穹,一弯明净的皓月当空悬挂。 “看到了。” 月亮的银晖落入程然眼中,他的声音如水清澈,“我们追着它走,就不会走失了。” ※※※※※※※※※※※※※※※※※※※※ 注1:not even wrong,是物理学家wolfgang pauli的评论,科研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错的,not even wrong,就是评价你做的工作比错的还没有价值。这是物理科研界最严重的一个批评。杜弘拿这个开玩笑,引起了公愤,也让苗小青的自信彻底崩溃,陷入了自我怀疑。 chapter 62 苗小青和杜弘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话,平时在办公室都当对方是隐形人,有关苗小青的讨论,杜弘不加入;而有关杜弘的讨论……苗小青也加入不了。 受挫感没那么容易抚平,信心也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恢复的。苗小青感到奇怪,以前江教授,程然,杜弘轮番打击她,她咬紧牙关,也能把kagome晶格算出来,跨进理论物理的大门。而今大家都认可她能吃这碗饭了,她却疑心起自己来。 j1-j2模型算了一个月才发现错误,这给了她极大的打击。以前她不懂得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老板做的东西不懂,她也不觉得厉害。这次她懂了,所有的数据摆在老板面前,他一眼就能看出是错的。 她算了一个多月,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无法用学生身份去安慰自己,徐浚也是学生,他也能看出不同尺寸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她就是不够聪明。 因此,在重新计算的过程中,缺乏自信的她,并不相信自己分析的数据,算出的结果即使接近,她仍然怀疑可能是错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考虑过转行,只为着她想做好,能力水平却十分有限而痛苦。 苗小青的心灰意懒,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谁都没有办法,他们不是热血少年,一句鸡汤就能让人走出低谷,满血复活。 程然更是束手无策,让她信心溃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强者的安慰和鼓励,听起来更像是对弱者的怜悯或是嘲笑。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尽量不着痕迹地去帮她,比如在她睡着以后,回到办公室,分析她的数据,比较计算结果的准确性。 半夜十二点,他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想到办公室里还有人,这个人居然是杜弘,还是坐在工作站前的杜弘。 办公室里用得到工作站的,只有做计算的徐浚和苗小青。程然和杜弘的工作是纯理论,会用到大量的数学,但是用不到工作站。 杜弘看到他进来,表情先是愕然,而后就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说:“这么晚还来?” “来看看她的数据,”程然说着走到桌边,“你这么晚还来加班?” 他说的“还来”,是因为杜弘下班从来不超过九点,而程然通常要等到苗小青十点才一起下班。 九点前离开,十二点出现在这里,那就是来加班的。 这没什么奇怪的,做物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脑子里会冒出一个idea,通常会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奇怪的是,他们这种做纯理论的,有了个新的idea,手边有纸笔就行,根本不用特地跑来办公室。 杜弘举起夹在指间的笔,“我来办公室拿个东西就走。结果笔滚到了桌子下面,刚捡起来。”他说着站起来往外走,“我回去了,你忙吧。” 他走出两步,又回来抓起桌上的几张纸。 程然在那一闪而过的间隙,看到纸上的内容,不是杜弘做的数学,而是蒙卡变分计算。 他挑起眉,看向杜弘的背影,见他把几张纸随手折起来,捏在手里匆忙地走了出去。 时间一天天滑过,苗小青的程序再没有算出过奇怪的数值。所谓奇怪,就是看一眼就知道是错的数值。可有了前车之鉴,即便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的数值,她也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没看出有问题而已?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算了一半,出来一个奇怪的数值,然后又要去找原因,全部重新计算。 苗小青如履薄冰,每次程序算出新的数值时,她的心脏都颤颤微微地,鼓起勇气才敢去看计算结果。 临到学期末,她和杜弘依然把对方当隐形人。 苗小青刚换了个新的参数计算,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她跳到自己的位子捞起手机,看了眼来电话显示,又立刻回到工作站的屏幕前。 她歪着头夹住手机,眼睛仍盯着屏幕上的程序,“爸!” “小草,忙吗?”手机传来苗伟峻的声音。 “还好。”苗小青说不忙,注意力却集中在程序上。 “我跟你妈妈过年去澳大利亚度假,下个月出发,”苗伟峻说,“你过年就不用回来了。” “嗯?”苗小青讶然出声,“妈妈她同意?” “她一开始确实不同意,不过我跟她说你随后就会去,”苗伟峻说,“所以等我们去了以后,你打个电话跟她说去不了就行了。” 苗小青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忍住笑说:“我知道了。” “好了,你先忙吧。” “好的,您和妈妈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苗小青把手机扔在桌上,看了一会儿,程序没问题,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开始分析数据。 忙到晚饭时间,苗小青和程然一起去食堂。走到半途,苗小青习惯性从外套口袋里摸手机,手伸进口袋就愣住了。 “怎么了?”程然问。 苗小青把身上的口袋摸了个遍,才站直了说:“我没带手机。”说着就要往回走。 “吃个饭要手机干什么?”程然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苗小青站着不动,“不行,我手机设了闹钟,一会儿在办公室里狂响,影响到别人。” 程然想了想说:“你先去排队,我回去给你拿。” 苗小青点头同意,往食堂的方向走。 程然跑回办公室,在苗小青的办公桌上没看到手机,又拉开抽屉翻了个遍,还是没有。他掏出手机,拨了苗小青的号码,工作站的桌面上响起手机铃声。 他长手一伸,捞了起来,看了眼屏幕,随即眯起了眼睛。 苗小青快排到窗口时,程然赶到了,两人打了饭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手机给我。”苗小青朝他伸出手。 程然掏出手机,放到她掌心里,在她要抓住时,又突然抬高,让她抓了个空。 苗小青瞪着他,“你干嘛?” 程然没理她,拿自己的手机拨了她的号码,再把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给她看,“临时工?” 苗小青心虚地垂下头,讷讷地说:“那是刚被拉进群组的时候存的,后来一直没改。” “我给你少说也打了几百次电话吧,”程然说,“一次都没想起来改?” 苗小青拿筷子戳着饭粒,想了一下,抬起头说:“我看看你怎么存我的?” 程然把通话记录调出来,摆到她面前,满屏的通话记录都是老婆,老婆,老婆…… 苗小青抢过手机,两秒把临时工改成了老公,然后盯着他说:“你改之前存的什么?” 程然不说话了,低头吃饭。 苗小青斜睨着他半晌,“你根本没存我的号码是不是?” 程然咳了一声,“刚开始当然没存,开完会以后,存了名字。”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筷子凶狠地插进他的餐盘里,“知不知道以前每次看到陌生号码,我都在猜是不是你打来的!!为此我接了无数的骚扰电话,你个混蛋!” 每次看到陌生的号码,她的心脏就会突然一紧,可接起来后,不是推销就是诈骗犯。无数次地,期望转瞬落空。 结果他连她的号码都没存。 “你不是存了我的号码?”程然的辩解很是苍白,因此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怎么还会以为陌生电话是我打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换号码!”苗小青气道。 程然摸摸鼻子,明明是他兴师问罪的,最后又被控诉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这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即使是忙得连脸都没空好好洗的苗小青,也还是会翻旧账。 “那我将功补过?”程然说。 “怎么补?” “前几天跟我老板讨论了一个新的题目,”程然说。 他说的“我老板”,指的是他本校的老板。苗小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说出马上就要回去的话。 “后来我找江老师也讨论过,”程然说,“他跟我老板一商量,同意给我多续半年约。” 苗小青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陡然站起身,筷子掉到地上,她也顾不上,飞快地绕到程然身旁坐下,“你说真的?” 程然的额头抵着她,“够不够将功补过?” 苗小青也没管这是人来人往的食堂,捧住他的脸就亲了一下,“你真的太厉害了!” 程然眼底闪过黯然,原本想着找到一个两边老板可以合作的题目,就可以续一年的,然而江教授再怎么说也只肯续半年。 还告诉他,做不完的可以带回去做,最后一年要找博后的位子,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这里,免得耽误了。 他为此郁闷了一整天。 此时他看到苗小青惊喜得合不拢嘴,像刚发了笔横财似的,心头的郁闷又烟消云散了。 半年就半年吧,总比马上就要打包回去强。 苗小青立即想到了他们会一起待到过年,说道:“对了,我爸说他过年要带我妈去澳大利亚过年,我忙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去吗?”程然问。 “不去,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苗小青皱眉说,“我爸一定是想到今年我得去你家过年,所以帮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程然的神色闪过一丝愧疚,“其实不去我家也没事,我会跟爸妈解释的。” 苗小青有些气馁地说:“也不知道我妈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希望这次去度假,他们的感情能修复一些吧。” “会的,”程然安慰她说。 苗小青垂下头,心事重重地喂了一口白饭到嘴里。 妈妈的反对,是他们婚姻中唯一的缺憾。 ※※※※※※※※※※※※※※※※※※※※ 其实我特别能理解苗小青的痛苦,写文这个事,虽然是业余爱好,但是一直都想努力写好。 我的运气还算好,刚开始写文,就被出版商看中,两年之内出版了5本,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全是垃圾。我的电脑里至今存着几年前一篇文的十几个开头,都是到5万字,写不下去了,那时就产生了一个认知:就是没有天赋吧。 我怕写出垃圾,也不能接受垃圾,就彻底放弃了。 过了三四年,突然还是想写,于是就有了《破云而出》,中间也是波折,再一次放下。 直到去年,有一个念头,想写一个为了事业和追求不折不挠的女性,这次没纠结太多,就开始写了。 我不知道这本书自己会写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不是充满力量,但是我尽力去写,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写部好的,文的好坏其实没法定义。那就写一部自己满意的。 给落华生:上面一长段是在回复你的评论,希望我们都会走出“想要做好,却水平不够”的低谷。这世上确实有天才,可天才也未必对自己满意,我们和天才也有同样的苦恼,人生最难,是自己满意。 只要做到自己满意就够了。 加油! 第 63 章 过年前,苗伟峻又打了一次电话来,苗小青以工作很忙为由,跟母亲说去不了澳大利亚,让他们好好玩,就把过年去程然家的事遮掩了过去。 苗小青跟程然回了他家,只待到初四就回了学校。程然只需要一台笔记本就可以工作,她让程然在家多待几天,但程然坚持要跟她一起返校。 过完十五就开学了。新的一学期,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苗小青跟审稿人吵了大半年,prl终于接收了她的文章。 这无异于被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极大地刺激了苗小青。她濒临灭绝的信心又呈直线上升,恢复到了跌落前的水平。 这一个学期似乎异常顺利,j1-j2模型的计算没有再出现奇怪的结果。 苗小青不知道的是,看似顺利的背后,是程然在替她同步分析数据。 自从那晚遇到杜弘之后,程然没有再在深夜的办公室遇到过他。可程然知道,杜弘一直在分析数据,因为他的工作效率低了,虽然低得不明显。 苗小青跟杜弘仍旧没有和好。 苗小青气早消了,也有心想要跟杜弘和好,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帮着劝和。 然而杜弘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在苗小青文章发表后,杜弘也只是经过她时,低声说了句恭喜。苗小青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经走出办公室。 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弥漫在他们之间。 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很有经验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办公室聊起八卦的时候,一个人加入,另一个人就自觉地当哑巴。 苗小青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发脾气把他的书扫到地上,怎么能气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不对冰释前嫌抱有希望。 当然,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纠结个人感情。 ji-j2的庞大计算量要用到超级计算机,苗小青忙于改造成多线程,几个节点并行计算,处理通信……她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天天,一月月来计算,而是分析了多少个数据,计算了多少个参数,程序跑了多少次…… 长期与冰冷的数值打交道的,她个性越发的沉静内敛,寡言少语。外界的事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的血液仿佛只会为了冰冷的数值而沸腾,她的心脏也只会为了几个数据而剧烈跳动。 她彻底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哭着说自己不适合物理。 程然看着与他们越来越相似的苗小青,时不时会想起刚入学的她,递给他一瓶果汁,嘱咐他“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 时不时会想起在校外偶遇,即便他假装没看到她,她也会追上来打招呼,跟他不尴不尬地并行。 时不时想起在他的宿舍里,他给她讲平均场算法,她明目张胆地溜号,花痴一样地偷看他。 温柔热情的苗小青蜕变得理智而专注。程然留恋着从前温柔热情的苗小青,也为理智专注的她感到欣慰,至少等他离开时,她不会那么难过。 倏忽到了暑假,程然续的半年约早就到了。暑假他没有回学校,仍旧待在这里,直到开学前才回去。 他离开的前一天,苗小青从一堆计算中抽身出来。 晚上组里的人约在校外聚餐,江教授带着家人去了。有长辈在,吃饭时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聊了些圈内的八卦就散了。 苗小青和程然回到宿舍,一起收拾行李。 程然把自己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到床上一件一件地叠,衣柜只剩下苗小青的衣服。 这一刻,苗小青才反应过来,程然是真的要离开了。 明天晚上,他就不在这里了。 她望着弯腰在床边叠衣服的程然,疯了一样地跑到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程然的身体一僵,刚要转身,却被苗小青的手臂扣得紧紧的,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 “苗小青!”他讶然喊道,紧接着,脸贴着他的那块皮肤感觉到一阵湿热。 他原本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窗户上灯影绰绰,寂静的房间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程然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我——”他一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会抽空过来的。” 苗小青在他身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怎么睡,躺在床上一直聊天,聊两个人的工作,聊彼此的未来,聊着北美有哪些适合苗小青申请的老板。 他们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但最终会为彼此的未来让路。 苗小青送程然去了机场,一个人回到公寓。程然的水杯,毛巾,浴巾,枕头,常坐的位置,她都小心地绕开了,一直让它们保持原封不动。 时间一长,程然的活动轨迹都落满灰尘。 偶尔程然来了,房间里会短暂焕然一新。他待上三五天,十天半个月,再次离开,新的活动轨迹又日积月累落满灰尘。 直到程然出国,苗小青知道,他再也没有可能回这间公寓。 毕业前,程然那篇《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在《science》发表。同时,杜弘沉寂了五年,毕业前他也在prl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整个理论物理界由此震动,这两篇文章被巴克利奖得主评价为第二次新物质态的革命。(注1) 苗小青震惊得不能言语,同样是prl,她和杜弘做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们两个分别拿到了mit张教授和普林斯顿黎若谷的offer。 毕业典礼举行前夕,物理系很不平静。作为本科生公认的,水平最高的刘浩,只拿到了国内大学的offer。苗小青恶意地揣测,给他offer那个老板大概也是急缺文章,看中了刘浩投机取巧的本事,想跟他一起灌水。 本科生晕头转向,赶紧去找了杜弘的文章来看。一看都傻眼了,文章里太多数学内容,根本看不懂。 由此杜弘成了系里的一个传奇,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最被大家认可的,可信度最高的是一个猜测是,他是某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受到指点才从港大退学来了这里,默默修炼,终成大器。 晕头转向的还有学校,刘浩评上了优秀毕业生,原来也定了他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好笑的是,最后一年,刘浩高调地先从藤校起开始申请,再到欧洲的学校,很多教授连邮件都没回复。 剩下一个月,连新加坡和香港都无一例外地拒了。 毕业典礼前几天,才迫不得已接了国内一个教授的offer,勉强算是有了出路。 而杜弘早就跟黎若谷谈妥,却一直没透露出风声,文章也是快毕业了才发。 因此学校方面紧急撤下了刘浩的讲话,换了杜弘,可杜弘直接就拒绝了,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 苗小青在实验室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传言,莫名的感到扬眉吐气。 “激光开启中”的灯灭了,苗小青摘下护目镜,把刻了白桐花的水晶托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李明华喋喋不休地抱怨:“拿激光来刻图案,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拿把锤子敲不是更有心意?” 苗小青朝他笑了下,“我手残,锤子把水晶敲碎了怎么办?” 李明华把她往外赶,“好了吧?好了就快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苗小青问道。 “下周吧。” “一切顺利!” 李明华微笑,“你也加油。” 毕业季亦是离别季。 苗小青极力回避着离别,然而当她空闲下来,惆怅便占满了内心每个角落。 ※※※※※※※※※※※※※※※※※※※※ 注1:《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英文题目是《 classification of symmetry protected topological order》。 《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英文题目是《the mathematical description of a 2d topological order: a unitary modular tensor category》 这两篇文章均是顾正澄与陈谐在mit博士后时期,与他们的导师——巴克利和狄拉克奖获得者文小刚教授合作的工作,分别发表于science和prl。 chapter 64 chapter 65 程然只来了几天,就赶着回家办手续。 这次他的活动轨迹也落满灰尘后,苗小青把房子转租出去,自己搬回了宿舍。 最后一年,她和徐浚经常性地被老板叫去办公室,商量着他们博后的去处。 徐浚的科研实力不错,老板推荐他去了港大交流了一个月,回来他就决定了去港大,剩下的时间安安心心地做科研。 苗小青一门心思地想去美国,手里虽然握着黎若谷的推荐信,她倒没像刘浩那样不要脸地跟藤校的老板们联系,大都找的世界排名50名开外的大学,当投去马里兰,宾州州立,犹他,普渡等大学的简历无一例外的拒绝后,她把范围又放宽到北美。 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pi(圆周理论物理研究所)和滑铁卢大学的iqc(量子计算研究所)她也联系过,只有iqc的一个做计算的教授大概正好有钱,又对她感兴趣,邀请她五月份去访问一个月。 滑铁卢离多伦多机场一个小时车程,多伦多距波士顿一个半小时航程。 程然立即安排了去pi的访问行程,跟她约在多伦多碰头。 苗小青兴奋地办了签证和国际驾照,自香港机场起飞,十五个小时到达多伦多,先租了车。在多伦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机场接到程然,才开车去了滑铁卢。 程然去了pi报到,而苗小青去了iqc找她未来的老板赵教授。 赵教授是华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博士毕业于复旦,斯坦福的博后,为人相当nice。苗小青虽然卡在签证上,必须按时入境出境。聊完以后,赵教授还是给她了三天假,让她自由活动,顺便倒时差。 滑铁卢是加东一个十多万人的小城市,离得近的景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野生动物园。 苗小青觉得近的景点随时可以去,她更想去的是去北美的千岛湖,看看那个故事很悲伤的heart island,两人敲定了渥太华到金斯顿的自驾游路线。 在渥太华他们只停留了一天,游览了国会山就直奔金斯顿住宿。 当晚他们入住在千岛湖码头的一个民宿,房间很整洁,设施虽然旧,使用却没什么问题。 时差十二小时,苗小青一到中午就困得睁不开眼,被闹钟强制叫醒后,往往头疼欲裂。而到了夜里,睡到凌晨两三点必然醒过来,再睡不着了。 苗小青醒来时看了眼时间,凌晨5点,比前两晚三点醒来好多了。 她翻了个身,透过黑暗看着睡得正熟的程然,想去摸摸他的眉眼,又想到白天都是程然开车,怕吵醒他,只握住他的手,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似睡非睡的,一直到天亮。 程然睡醒后,两个人下楼吃完早餐,去码头买了船票。 游船行驶在湛蓝的湖面上,大约半个多小时就进入了美国境内。苗小青觉得风景也没有比家乡的千岛湖好,唯一让她吃惊的是,很多岛都被私人买下,建了房子,房前都插着星条旗。 “美国人的国家荣誉感真强啊!”苗小青感慨,“我想到之前有人说,美国没有爱国主义教育,你看看这星条旗飘得,这样下去,美帝国主义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倒?” “美国人不爱国?”程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这世上最以自己国家为荣的人就是美国人了。” “资本主义国家怎么样?”苗小青问,“你待得舒服吗?” “没那么差,也没那么好,好坏都跟我没关系,”程然说,“如果你在北美找不到位子,我做完两届博后也就回国了。” 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行驶,舱内什么肤色的人种都有,邻座穿金戴银的印度妇女带着三个打闹的小孩,一时间嘈杂无比。 苗小青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别急着回来——”她刚说到一半,船舱内声音就被一阵欢呼吵闹声盖了过去。 她和程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好多人趴在窗口拼命挥手。他们也朝窗外看去,原来不过是经过了一个小岛屿,岛上的人站在自己房子前冲船上的人挥手,而船上的人也激动地挥手呐喊。 那阵势那热情,跟世界杯进球了一样。 幼稚的老外!苗小青在心里吐槽,耐心地等他们平静下来,就听到程然问:“你刚说什么?” 苗小青说:“都邀请我来访问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多伦多到波士顿也不算远,比国内异地还近点。” 程然想想也对,“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还有一年博后,毕业后可以来pi工作,到时候就又在一起了。” 苗小青想到pi虽然不如普林斯顿ias,但也是世界前列的高水平理论物理研究机构,不禁微笑着说:“赵教授说,pi跟滑铁卢大学就紧挨着的。” 程然的神色也有些开心,“那天我报到以后,走了一趟iqc,也就5分钟的路程。” “真的吗?”苗小青兴奋地握住他的手,“那不是又跟在同一所学校一样了。” “嗯。”程然反手握紧,眼里满是柔情地凝视着她,低低地说道,“这一年,我太想你了!” 他的话被舱内又一阵欢呼呐喊盖了过去,他皱了皱眉,看到苗小青的口型像是在问他说了什么?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反正很快就会团聚了。 他抬起手,替苗小青把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夹到耳后,手掌缓缓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目光饱含深情地看着她。 船舱内的英文广播响起,是关于heart island的解说,提醒持有美国签证的游客可以下船登岛。 程然问她:“你要去岛上吗?” 苗小青摇摇头,“我用的公务护照,没有申请美国签证。”她又问程然,“你去吗?” 程然失笑,“你不去我去干嘛?想去看的人又不是我。” 船在码头停靠,一大半的人下了船。 游船继续往前行驶。 苗小青看到那个巨大的岛屿缓慢地退离,岛上20世纪初便快要竣工的欧洲古堡严肃地屹立着。一个世纪过去,岛上的时间就停在了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刻,岛上的一切仍保持着一个世纪前的原貌。 这是个比小说还凄美,却真实存在的爱情故事。 20世纪初,美国酒店大亨娶了欧洲落魄贵族的女儿,买下了这座爱心形状的岛屿,斥巨资在岛上修建古堡,要让妻子再一次享受到欧洲贵族生活。然而在古堡即将建成时,妻子因病去世。酒店大亨下令停工,并将岛屿以一美元一年的价格租给美国政府,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岛上要一直保持停工时的原貌,只能维护,不能再修建开发。 苗小青觉得这个故事肯定有美化的成分,然而妻子去世后,19世纪初花费2500万美元的古堡说停工就停工,说捐赠就捐赠,这样悲伤的结局却是真的。 她的心情莫名的低落。 船开始返航,经过了无数的岛屿,大的岛屿可能属于某个超级富豪,小的岛屿也许属于是华尔街某个投机分子。 “资本主义真是有钱人的天堂。”苗小青下船时再一次感慨。 他们在金斯顿的民宿又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吃完早餐就启程回了滑铁卢。 程然的访问行程是一周,pi和iqc都提供了公寓,程然住到了苗小青的公寓里。 第三天早上,两人在pi楼前分手。苗小青往前走了几分钟,进入滑铁卢大学,去了赵教授的办公室。 赵教授正值中年,除了头发有点少,几乎没有缺点。他说话幽默风趣,跟苗小青聊了一会儿物理后,冷不丁地丢出一个关键信息,就像把一个点燃的炮仗抛给了苗小青。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赵教授说,“香港中文大学聘请我做讲席教授,我接受了这个offer,九月我就入职了。” 苗小青一时没能消化他话里的意思,呆愣愣地望着他。 这意思是,如果做他的博后,就要跟他转去香港? 赵教授的声音接着传入耳内,“聘请你的钱也是港中文的启动经费,其实iqc主要是做量子计算的,和你原先的研究方向相去甚远,你想找个讨论的人都很难。反而在港中文还有很多可以交流讨论的人,那里也更适合你的发展。” 苗小青竭力保持头脑冷静,跟赵教授谈完了薪资待遇,以及一届博后的计划。 ※※※※※※※※※※※※※※※※※※※※ 杜弘面对苗小青的时候就情绪亢奋啊,你们看不出来么?程然都看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 话说,一章杜弘,你们全冒出来了,程然作为男主还要不要面子? 认真说,苗小青和杜弘是一类人,他们的目标太清晰,杜弘是一个比程然还要冷血理智的存在,程然也不过是后来才对感情让步了。 chapter 66 一走出办公室,她的冷静一片一片地瓦解。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浑浑噩噩地往来时的路走,一直走到pi大楼的门口。 她给程然发了个信息。 程然很快就回了:正在讨论,稍后回你。 苗小青收起手机,游魂似地走到河边,差点踩到一只趴在地上晒太阳的鸭子。加拿大的鸭子不怕人,苗小青站它面前,它仍旧懒洋洋地用嘴梳理着羽毛。 苗小青蹲在河边,跟那只鸭子说话。 “我还不如你呢,”她说,“你想待在这儿就可以待在这儿。” 鸭子黑豆般的眼睛睨了她一眼,站立起来,绕着她转圈撒欢,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面包。它生气地拍打了两下翅膀,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个小时后,程然才给她回了消息。没两分钟,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 两人往公寓的方向走,苗小青把赵教授要去港中文的事说了。 程然显然也被这个意外惊得措手不及。他一路低着头沉思,快到公寓楼前,他突然站住了,回过头说:“他说得没错,跟他去港中文确实更适合你的发展。” 苗小青怔了一下,随即崩溃地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程然看到印度籍的看门保安探头探脑,他把苗小青扶起来,面色沉肃地瞥了保安一眼,刷了卡往里走。 苗小青仿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体不断地往下沉,程然的手臂酸得几乎要搂不住她。 他抿紧唇,使出全身的力气带她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程然的手臂已经酸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苗小青像得了急病一样,躺在沙发上,阳光穿透白色窗幔,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神色因绝望而显得僵冷,毫无生气。 看着她的样子,程然的胸口仿佛被捅了一刀。这一年苗小青被拒绝过多少次,他心知肚明。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北美的老板穷,博后的薪资太高,门槛也就抬得更高。 赵教授肯雇她,也是因为港中文可能给了他一大笔钱,可以雇一个两个三个,所以不在乎。 苗小青的普通一本毕业经历,严重地拖了她的后腿。 如果排除他的因素,无论是赵教授这个老板,还是港中文这所世界百名以内的大学,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原本在美国申请的很多学校,排名还不如港中文。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含糊下去,必须把话挑明。 他一把将她拉了坐起,握着她的肩膀,目光严厉地跟她平视,“毕业就剩下一个月,你不去港中文,就只能去找工作了,你明白吗?” 他的话像是一杯水泼醒了苗小青。 苗小青浑沌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严峻的现实能立时粉碎一切的无病呻吟和多愁善感。 程然把严峻的现实拉到她眼前,如果拒绝了赵教授的聘请,而后一个月她又找不到肯接收她的老板,她走学术这条路就彻底断了。她只能拿着博士学位证书,转行去找其他工作。 “这事的结果没那么大的区别,”程然理性地跟她分析,“其实对你来说只有好处,做完博后,还有机会转rap,反正再过一年我去香港就是了。” 苗小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程然刚好起身,并没有注意到。他坐到苗小青的旁边宽慰她,“这是件好事,博后这两年也还是有老板,并不自由。我们不差这一两年,嗯?” 苗小青的目光投向雪白的墙壁,僵硬地点了下头。 出了这件事,他俩也无心再去大瀑布和野生动物园,程然呆够一个星期返回波士顿,苗小青接受了赵教授的offer。在iqc的一个月,她一边紧张地准备博士论文答辩,一边远程用超算计算j1-j2模型。 回到学校,答辩结束后,苗小青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作为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 她无比风光地站在演讲台上,收获了无数艳羡和赞赏的目光,然而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苗小青背了好几天的稿子,站上去只记得四句话—— “尊敬的学校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 “我是09级物理系的博士研究生苗小青。” “在此,我要感谢我的导师江远平,我的师兄袁鹏,杜弘,徐浚,以及我的先生程然——” …… 说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袭中她的心头。她立时哽咽,脑子里倒背如流的稿子像被一键删除,只剩下悲伤。 袁鹏,杜弘,早已经没有了联系。 程然那里,是她怎么也去不了地方。 离别让她无比脆弱。 她恍恍惚惚听到底下学生的窃窃私语,稿子上那些花团锦簇的句子怎么也想起不来了,她闭了下眼睛,调整呼吸,露出一个微笑,平静地往下说—— “都说人生而平等,可在物理这个领域,智商差异存在着绝对的不平等,”她停了一下,她接着往下说,“我先生曾说过,物理,才是这世上等级最森严的领域。即便他像我一样努力,也不可能拿诺贝尔奖。而我,即使每天多给我十个小时,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样。” “同时,物理这个学科,也存在许多反常识的现像,例如——‘只要你努力,总有一天能赶上别人’。我先生每天工作5小时,我每天工作10小时,按照这个理论,我是不是就能在一年后追赶上他?可事实是,他1个小时能领悟透的也许是我5个小时都无法领悟到的,就算他一天只工作5小时,我一天却没有25小时可用。因此时间越长,差距就像熵增,只会越来越大,直至不可逾越。” “而另一个反常识是——‘你越优秀,就能得到更多’。众所周知,物理学中最优秀的一类人都在研究所或是高校,拿着有限的薪水,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如果想要拥有更多,那么只能转行去华尔街或高科技公司。” “原本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物理?原本我的计划也不过是拿个硕士学位;原本我认为我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直到我进入江老师的课题组,认识了我那些风华正茂的师兄们。” “他们可能性格怪僻,冷漠,傲慢,我一开始并不喜欢他们,甚至感到委屈。直到有一天,我也开始做物理,也开始跟一个一个冰冷而真实的理论打交道时,我才明白,这世上也许每天会产生一万种新鲜事物,可只有物理,仍然有一群心无旁鹜的人,用最严谨的逻辑,寻找着宇宙万物运行的基本规律。” “人的欲望有很多种,人生存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人的理想也有很多种,而我,决定跟我的师兄一样,终其一生,选择最基础,最质朴的物理科学研究。” “再次感谢我的导师和师兄们!也祝愿同学们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遇到一个心性纯粹的领路人,教会你们一心向前,心无杂念!谢谢大家!” 她在掌声中躹躬下台。 徐浚在台下等到她,跟她一起走出礼堂。 “都在香港,就不道别了,”徐浚说,“以后我去沙田你请吃饭,你来港岛我埋单。” 他朝她伸出手,苗小青用力地握住,“师兄!谢谢你!” 那句我最感激的人是你,没有说出来。 并不是怕说出来后会被挖苦,而是这句话太肤浅,配不上他们之间的默契。 徐浚露出他阳光俊朗的笑容,“以后多请我吃两顿大餐。” 说完,他朝她挥了挥手,朝着宿舍走去。 ※※※※※※※※※※※※※※※※※※※※ 咱们小青终于毕业了,撒花,撒花!~~~~~ chaptr 67 苗小青九月份去了港中文报到,继续计算j1-j2模型。徐浚同在香港,她经常去港大找他爬太平山讨论,徐浚也经常来沙田跟她一起去郊野公园徒步。 半年后,她的文章投稿,却突然收到程然要来港大访问的消息。 她看到消息,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因为时差原因,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刚睡醒,同时还收到江教授也来了香港访问的消息,约她中午在港大附近的一个潮州餐厅吃饭。 苗小青赶到的时候,徐浚和江教授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 她走过去问了好才坐下,江教授起初只问了她一些工作进展,以及下一个题目的想法。 苗小青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却瞄到徐浚一脸心事的沉默,心里那份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江教授问完情况,说道:“我前几天跟若谷通了电话,他说caltech有个opening。程然的博后老板推荐过去了,caltech那边也表示走个程序,基本是十拿九稳。但是那小子没有申请。现在他的两个老板都气疯了,若谷也很生气。” 江教授显然也很急,噼哩啪啦地说完。苗小青消化了一下,大致梳理出了脉络,加州理工有个空缺的教授职位,程然的老板和那边的人接触过,只要程然去申请那个位子,有极大的概率会录用。 她立刻就联想到了程然要来港大的消息,瞥了一眼徐浚,问道:“你那边应该有消息吧?” 徐浚点了下头,“他给理学院院长写了邮件,说要过来面试。” “他疯了!”江教授气得拍桌子,“caltech不去,来港大?他在想什么?难怪老夏都气得想去波士顿一掌拍死他!” 苗小青桌下的手死死攥住衣角,他是疯了!那是世界排名前五的加州理工学院!难得有个空缺,他有这个机会还不要。 来香港!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来香港就是为了她! 真是疯了! 她能在香港待几年?她做完博后大概率在香港找不到位子,还是要回国内的,到时候他是不是也跟着回国? 徐浚也理智地说道:“他想来香港也不是不行,起码在caltech呆几年,做出点东西,直接讲席教授入职不是更好?非要急着现在以一个助理教授的位子入职,亏到天边去了都!” “他什么时候到?”江教授问。 “明天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半到香港,”苗小青说,“麻烦您跟黎老师沟通一下,请程然的老板无论如何要跟caltech沟通好,我会说服他的。” 江教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可是现在你不能半途而废,他也不能半途而废。做物理的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苗小青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情绪,她焦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把程然揪到眼前,再押着他回美国。 接着,江教授又说起了杜弘的情况,“他在ucsb的kitp找到了一个两年的位子,等哪所学校有opening了再申请。” 国外的学校跟国内不同,国外大学的教授位子是固定的那么多个,退休一个,空了一个位子出来,才能再招新的。 所以即使是水平够高,运气不好,学校没有空缺也找不到工作。 杜弘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虽然是短期职位,好在ucsb的kitp并不比普林斯顿的ias逊色多少。 想到程然轻易的放弃,她不由得又揪紧了衣角。 吃完饭她回到沙田,一个下午没法静心工作,索性回了家。 她在租的房子离学校两站地铁的距离,高层两房,拉开窗帘,就能俯瞰宽阔的城门河。房子的面积只有450英尺。5平米的小卧室被她用来当书房,剩下一间7、8平米的卧室,一间10平米的客厅,洗手间3平米,厨房2平米……这样的蜗居月租1万5港币。 她30来万的年薪,扣除日常开销,妥妥的月光族。 好在钱对于她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也是她智商平平,却能坦然走上物理这条路的最大依仗。 苗小青站在窗,俯瞰着宽阔笔直的城门河,几只皮划艇漂在河面上,渺小得如同飘零的枯叶。 她沉思地望着翡翠绿的河水,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头。隐隐感到指尖的疼痛后,她把大拇指竖到眼前,指头被咬得红肿了一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下了决定。 张开眼睛,她转身去了书房,用鼠标唤醒电脑,然后登陆了程然的邮箱,翻到最后一封程然和港大的信件,正要点击回复,目光却滑到约定的报告时间。 这周三的下午3点至4点。 面试给一个小时的报告是常规,然后与系里的教授聊上一两天。不寻常的是,底下还有与院长,副校长的单独谈话时间。 足可见港大对程然的重视。 她的鼠标从点击回复上移开,犹豫了一瞬,关闭了页面。 她擅自写信替他回绝面试,虽然可以粗暴有效地解决问题,然而却会毁了程然的名声。 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她了解程然,没有申请加州理工的位子,可见他的决心。他这人一向如此,决定之前,会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决定以后,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就像是决定跟她在一起之前,他能狠下心数次拒绝她;而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有动摇过。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想到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 天亮时,她睡了两小时就起来换衣服,去楼下的粉店要了碗鱼蛋粉。 苗小青不可能在香港长待,而程然来港大应聘的却是六年tenure的永久职位。 他不会不知道,香港所有大学的永久职位对于苗小青来说太勉强了。 而他是那么理智的人,之前曾无数次地暗示过她转行,放弃物理。现在他自己却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长期的两地分离,他已经煎熬不住了。 苗小青出神地想着,咬了口鱼蛋,却猛地咬到了舌尖,尖锐的疼让她立时挤出两滴眼泪。 她想到上次咬到舌头,是在程然家。那时他着急地给她看伤口,拿冰水,她也可以放任地哭着说疼。 现在她深吸了两口气,抽起一张纸巾卷好压在舌尖。没一分钟,疼痛减轻,血也止住了。 她喝了口水,接着吃鱼蛋粉。 坚强的理由很简单,无依无靠自然坚强。 度过煎熬也很简单,没有指望自然不用煎熬。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吃完粉,结了账。她坐上巴士,到九龙塘机铁站转了机场快线,在机场漫无目的地转悠。一点左右,程然推着一个登机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将近一年没见,他的气质更加卓然出众,而神色也越发显出离群索居的落寞。刚走到出口处,他便抬起头,目光迫切地在人群中巡睃。 苗小青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是应该先感到骄傲,还是先感到心痛。 程然几乎在抬头的下一秒就发现了她,脚下加快步子,慢跑到她面前。 “程——” 苗小青刚刚张开嘴,就被他拥紧,力度大得差点把她勒到不能呼吸。 她从没见过情绪如此外露的程然。 “想我了没有?”他低头在她耳边问,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 苗小青拍抚着他的手臂,等他松开,才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看。依旧是疏淡的眉毛,漆黑发亮的双眸,眸子里不再是漠然,而是离愁之苦刚刚得到慰籍的愉悦。 “想。”她老实地说道,“很想。” 程然的脸上漾起笑容,手臂搂住她的腰,人来人往的,他丝毫不顾旁人的侧目就低头吻了她。 回去的一路上,程然一直握着她的手,偶尔从口袋里掏手机,拿到后换个手,又立刻过来摸到她的手握住。 到了苗小青租的房子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莽撞而急躁的少年。苗小青刚把门关紧,行李箱还在脚边,他转过她的身体,激烈地吻着她的唇和脖子。 他的气息和触碰,让苗小青的身体紧绷得微微发痛。 根本没等到进卧室,就在门边,他就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做了一遍。 “想我了没有?”他汗滴在她的耳侧,又低哑地问她。 “想。”她老实地说,“很想。” 他这才放心地喘气。 一个下午,程然就像是收债一样的。苗小青一个晚上没睡,又被他这么凶恶的折腾,没撑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香港的下午,正是波士顿的凌晨,程然也一起睡着了。 两人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苗小青带着他去附近的一家西班牙菜,吃了海鲜饭和德国烤肘子。 回到家里,他俩都是刚睡醒,没一点睡意,苗小青去切水果,程然参观她这个小房子。 “太小了对吧,”苗小青切了水果出来,在沙发上坐下,“以前也听说过香港的房子小,可真没想到小成这样。中介带我看房前,还跟我说这是标准的五口之家住的。” “五口?”程然想了下自己在美国租的小公寓,这个房子怎么看也住不下五口人,“比我老家那房子还小,我家才三口人。” “我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小卧室本来有个上下铺的,我让中介跟房东商量,把上下铺移走,当书房用,”苗小青递给程然一片苹果,接着说道,“房东本来不愿意,后来听说我是港中文的,收入稳定,才同意了。” 程然坐在她旁边,惬意地往后一靠,“香港的三所大学都提供宿舍,也都是2000尺以上的大房子,港大和港科还是海景房。你们港中文的宿舍据说有2400尺。” ※※※※※※※※※※※※※※※※※※※※ 苗小青第一年博后,程然是第二年,一般都是这时起开始找工作了。找不到就会一届又一届的做博士后,或者是短期研究员的位子,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科研大都这样,也是很多太太只能全职原因,这届博后可能是在北美,下届的博后换了老板可能就是欧洲,不断地漂零,直到在自己满意的高校或者研究机构找到长期的位子,然后开始6年tenure track考核,考核过了,就是终身职位,只要不去碰师生恋这样的高压线,就不会被开除。(看到过很多大学师生恋的小说,现实中,只要发生了,立刻开除,不管真不真爱,不管苦不苦衷。黎若谷见女学生都要开着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对的高压线。) 所以科研是真的难,都是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赢家,清北华五。。。然而在博士,博后,入职后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考核跟被选择。等到tenure,拿到终生教职终于稳定下来,已经40多岁了。 chapter 68 苗小青刚叉起一块苹果,又动作极慢地放了回去,而后垂下眼皮说道:“也还是要缴房租,一个月2、3万,只是比市场价低,还要排队。我老板现在也还是在外租房住,至少要明年才能排到。” 程然环顾了一眼小房子,叹口气道:“排不到也只能先在这种小房子里住着,等升了职,薪水涨涨也行。” “助理教授7、80万的年薪,扣掉房租还是紧巴巴的。” “那也没关系,”程然自顾说道,“你肯定是要回内地的,我们到时候再一起回去。” 苗小青望着他,嘴唇噏动几次,眼神流露出痛苦的挣扎。最终她在程然看出端倪前,眼睑微垂,几不可见地对自己摇了下头,轻声问道:“要不要早点睡?” “睡不着,我得回个邮件,再工作一会儿。”程然说着,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腿上,“你困了先睡。” 苗小青看了眼时间,波士顿的下午一点。他在飞机上十五个小时,加上到香港后的十二个小时,这期间应该积压了一些需要处理的工作。 她给程然倒了杯白开水,见程然看也没看,接过来就往嘴边送,她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拿走水杯放桌上。 “天冷,我倒的开水,”苗小青说,“你等凉一点再喝。” “以后不用那么麻烦,”程然笑了一下,“我在国外喝冷水习惯了。” 香港没有暖气,后半夜室内温度很低,苗小青看着只披了件毛衫的程然,“要不去床上?会暖和点。” “会吵到你睡觉。” “没事,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苗小青说完,把他拉起来,一起去了卧室。 程然靠着床上回复邮件,键盘被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激激作响,像急流直下的涧水撞击石头的脆音。 苗小青不觉得吵,反倒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昨夜没怎么睡,她的脸朝向程然,嗅着他独有的气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被程然抱着,熟睡的他胳膊伸在被子外,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搂得紧紧的。 她小心地把他的胳膊搬进被子里,拱进他的怀里,额头贴着他的颈窝一觉睡到天亮。 7点钟她起床时程然也醒了,他的面试在第二天。苗小青没去学校,中午吃完饭后,程然打开笔记本准备去港大给的报告,没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苗小青调好闹钟,只让他睡了一个小时,就把他拉起来,到马料水码头坐船去了塔门岛。 登岛后被寒冷的海风一吹,程然因时差而发胀的脑袋顿时清醒。他们沿着岛上的环山小径一路走到山顶,冬季露营的人少,途中零星的帐篷,是灰冷冬日里罕见的一抹亮色。 “这里的空气不错。”程然站在山顶上,望着无垠的海面,海水卷裹着白浪滚滚扑向山脚下的褐色石滩,“景色也很好。” “是一个学生推荐的这里,”苗小青说,“虽然码头离学校很近,但我也是第一次来。” “香港的博后是不是也不能申请经费?”程然问。 苗小青点点头,往下山的路走,“rap才可以。”(注1) “你要转rap吗?” “能转的话应该会转吧,”苗小青说,“可是我听说这几年回国的太多,竞争也很激烈,很多日本人和欧洲人都在中国找位子。我是不是早点回去占个坑更好?” 程然的脚步一顿,皱了下眉,才又往前走,“rap能申请到的学校比博后应该要好。” “我的本科学校是绕不开的短板,”苗小青颓然地说道,“一线城市的学校和985都挺难的,除非能评上青千。” “青千要几篇prl?” “据说得5篇,” 苗小说,“这才几年,prl就一点不值钱了。” 程然叹了口气,“据说国内现在又设了优青项目,给没出过国或是青千项目设立之前回国的人。” “啧!”苗小青讽刺道,“刘浩岂不是又有了钻营的机会。” “你在香港做几年rap,攒些文章了再回去?”程然说。 “5篇prl,攒到猴年马月。”苗小青说,“这么灌水下去,再过几年要求十篇prl的荒唐事都可能给我赶上。” “只数文章,不看本人的研究方向和水平,这样的评审机制——”程然想了下说道,“就算杜弘回国,他也是连青千都评不上。” “不要以为你有篇science就能好多少,你的文章,有几个人看得懂你做了什么?”苗小青实事求是地说,“而且以后怎么办?研究方向不追着大热门,不拼命灌水发文章,连过tenure都难。” 程然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再看眼前的山海,仿佛被灰暗的空气所笼罩着。 “你打算怎么办?”他低声问。 “我不想评青千,”苗小青说,“如果能转rap,我只做一年就回内地找位子。国内比国外好的是,学生不用花太多钱。再说我一个做计算的,最大的一笔支出就是买工作站。能申到一笔国自然,也够我用好几年了。” “你——”程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也就是你只在香港待两年。” “嗯,”苗小青低下头说,“所以你面试完了就拒掉港大的offer,回美国申请caltech。” 她说完就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程然一把抓住她,苗小青回头,看到单手抄在长裤口袋里,低着头,仿佛在沉思。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都知道了?” “你老板跟我老板都快急疯了,”苗小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然而提到这事,她就不由得焦急,语气也不自觉得地带着质问的意味,“我老板跑来香港找我就是为了你的事。这种事,你怎么能不跟他们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他的语气冰冷,“我去哪里工作,我自己还不能决定?” “你对得起他们的培养吗?”苗小青几乎是有些失望地说道,“他们为你费了多少心血?你现在的老板,他为什么要把你推荐去caltech?还有杜弘,他拿了短期位子等着opening,你却这么任性地就放弃了!” 她越说,程然的脸越阴沉。她的话说完,程然的脸已经由白转黑,“你说我做这个选择是为了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以后你在香港或者国内发展不好,你是不是也要怪我?因为我去不了美国,所以你只能回来?是这样吧?” 她的连番质问,让程然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讷讷地回道:“不是。” “我过两年回内地,你也跟我一起回吗?” “这还用问?” “程然!”苗小青急得吼出他的名字,“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太骄傲了,这样的机会你放弃了肯定会后悔的。”她顿了顿,又说,“再说你回国干嘛?跟刘浩那种水平的人的简历放在一起评杰青?还是从四级教授起开始熬,熬到头发白了升一级?国内这种分三六九等的环境你能适应吗?” 程然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他都明白,应该像黎若谷那样在国外有了资历,再申请大千人回国。 这样即使刘浩那样的人混到杰青长江,也恶心不到他。 可是他熬不过眼前,如果能熬得过,他早就提交caltech的申请了。 “那你说怎么办?”程然问,“你做完两届博后去美国?转行或是在学校里当个秘书,你愿意吗?” 苗小青果断地摇头,“我不愿意。” “呵——”程然讽刺地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放弃caltech来找你,结果让你为我在香港多待几年都不肯!” “多待几年?”苗小青摇了摇头说,“一个rap的年薪是50万,你觉得哪个老板能一直聘请我?” “我就待在香港也不行?”程然问道,“你回内地,寒暑假你来香港,等我拿了正教授就可以回去了。” 苗小青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晃了几下,“你的理智呢?我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学校,你真要一直跟着我降维吗?” “我根本管不着,”程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忍受这样两地分开,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一天也忍不了!” “离婚吧,程然!” 程然的身形一晃,骇然地望着她,“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苗小青眼里噙着泪水,哽咽地说道:“没办法了,不是么?” “怎么会没办法?”程然沉默了许久,才失望地说道,“只不过是在我和物理之间,你选择了放弃我而已。” 风声萧萧,浪涛凄厉地拍岸,这些声音在苗小青的耳中越来越弱,眼前的景物都消失了,她仿佛置身于荒芜的旷野,程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低低的响起—— 你只是选择了放弃我而已。 她选择了自己。 杜弘告别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我希望你放弃的不是自己。 让她怎么放弃呢?两千多个日夜的奋斗,从最初仅有四大力学知识储备,到硕转博,到顶级刊物发表学术文章,这一切不是天下给她掉下来的馅饼,而是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科研时间,十分钟吃饭,6小时睡眠换来的。 是她正值风华正茂,却积年累月地对着电脑,牺牲了娱乐,牺牲了社交,牺牲了正常年轻人多彩绚丽的生活方式,所有正常年轻人习以为常的事——追星,看剧,上网灌水,说走就走的旅行……她都还没做过。 在一个透不进阳光的办公室里,一米宽的办公桌上,度过了她风华正茂的5年。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她还没来得及任性,没来得及冲动,没来得写下只言片语的感悟,就已近而立之年。 理解万物运行的规律,是这五年里,一点一滴,一分一秒渗进她细胞里的信仰。 她的信仰,不是爱情。 或者说,她的爱情,不是拘泥在一种形式里。那些朝思暮想,至死不渝,丧失自我的绝唱,不是她的理想爱情。 萧萧的风声灌入耳内,浪涛声仿若鼓点拍到了她的心上,她从荒芜的旷野回到现实,她爱的程然抓着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像坠落的星辰,泛着黯淡的冷灰色。 她缓缓问道:“成就彼此难道就不算是爱吗?程然?” 程然困惑地抬起眼眸,“什么意思?” “让彼此都成为最优秀的自己,这不能算是爱吗?”她问,“我爱你,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去跟最高水平的理论物理学家交流;我希望你在此后的岁月,做出一个五十年,一百年仍有人持续深耕的研究成果;这不算是爱吗?” “我爱你,我希望我能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并为此奋斗了两千多个日夜,这不算是爱吗?” “我努力过,然而失败了,”她的泪水渗出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不是我不够好,是你太优秀。我希望你一直优秀,未来更优秀。哪怕这一生我都追不上你,哪怕我一生也只能发出星光一样微弱的光芒,我也希望有一天,你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光辉夺目,就像我们一直追逐的月亮。” 在这逐渐日暮的山间海岸,猎猎的海风,穿透树林,穿透身后的山,穿透云层和时空,仿佛带走了山间的最后一丝温度,天地之间,只留下遍体生寒的他们。 “你说的,我都理解,”程然慢慢展开抓着她的手指,手掌一寸一寸地抬起,远离,直至收回身侧紧握成拳,“但是,我不能接受。” “我不是一个清醒的外人,”他说,“离婚,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会经历的事。” 他说完,绕开她向码头走去。 苗小青望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渐行渐远,那向来高傲挺直的肩背,慢慢地垮了。 她缓缓地蹲下,抱着膝盖,泪雨滂沱。 ※※※※※※※※※※※※※※※※※※※※ (注1)rap:研究助理教授,香港的大学的临时职位,与助理教授的区别是短期位子,与博士后不同的是可以申请香港政府的经费。 你们是不是要弃我而去了?哭死~~~~ chapter 69 chapter 70 “我跟程然离婚了。” “什么?”徐浚惊得脚下一个趔趄,“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在分居当中,”她说,“还剩半年,就彻底离了。” 徐浚半晌没有言语。 接近山顶,游人开始密集,徐峻站在路边,转过身问苗小青,“你还好吧?” 一句关切,让苗小青的泪水蓄满眼眶,她转开脸,偷偷抹了下眼睛,才转过来面对他,笑着摇头说:“没事。” 徐浚叹了口气,“走吧,师兄请你喝酒。” 他们坐了山顶缆车下山,去了大埔一家开了三十多年的大牌档。 坐下后,徐浚豪气地点了避风塘炒蟹,芥末手撕鸡,椒盐九肚鱼……直到服务员提醒了两次够了,他才作罢。 啤酒上来,他给苗小青倒酒,“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喝醉了我打车送你回去。” “那我真的放开喝了。”苗小青笑眯眯地说。 似乎有这么个说法,人在难过的时候喝酒容易醉。 苗小青喝了三瓶就眼前就起了大雾,四瓶已经坐不稳了。 大牌档生意异常的火爆,有人站在他们后面等位。徐浚结了账,扶起趴在桌上,醉得像烂泥的苗小青,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 徐浚刚坐进去,还没坐稳,司机扇了扇鼻子,一脸嫌弃,然后猛踩一脚油门,车就飞了出去。 苗小青软绵绵的身体被甩到撞到车门上,徐浚抓紧拉手,大声咒骂一句:“stupid!” 司机也低声用粤语回骂了一句。 徐浚听不懂,暂时也顾不上,把苗小青拉回来,低声问了一句:“撞到没有?” 苗小青醉得根本没有意识,徐浚只好扶正她。刚让她靠着椅背坐好,替她系好安全带。司机上了高架桥,转弯时故意甩车尾。 眼看苗小青又要被甩出去,徐浚眼疾手快地拉她回她,心头火起,也顾不得别的,对苗小青说道:“我反正就你这么这一个师妹,跟亲妹妹没什么区别。” 他说完一条胳膊揽紧苗小青,手掌护住她的头。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拉手,摆开阵势,开始用英文骂这个操蛋的司机。 他骂一句英文脏话,司机就回一句粤语脏话。司机听不懂他骂什么,他也听不懂司机骂什么,但都清楚对方在恶毒地骂自己,所以也照样骂得起劲。 快到苗小青楼下时,徐浚才察觉到不对劲。七月正值酷暑,他穿了件速干运动t恤,下山时就干了。 然而此刻他明显感觉到肩膀上的衣料又湿了一块。 他抓着苗小青的肩膀,把她扶正,才看到她眼圈发红,满脸的泪水,不知道哭了多久。 他一连串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撞的吧?要不要去医院?” 苗小青耷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我没事。” 她把头转到一边,拿手背抹眼泪,越抹眼泪流得越凶。 在徐浚用手臂稳稳地揽紧她时,她想起来了,那被她遗失在那辆七人座面包车上的东西,是程然对她的真实感情。 那时,他用力地抱紧她,几乎是勒着她一样。他第一次流露出他面对这段感情的脆弱和不安。 他是从一开始就在乎她。 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 他对她的在乎超过了她的想像。 可最终,她还是逼迫他接受了她。 车子猛地一下刹住,苗小青的身体冲出去,又弹回来,她麻木地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 在她后面的徐浚,下车前又骂了一句:“son of bitch!” 这句脏话,倒是很匹配这个垃圾司机英语水平。 苗小青乱七八糟地想着,听到徐浚问她:“要我送你上去吗?” 她摇了摇头,“不用。” “那你进去吧,”徐浚说,“看你进去,我也就走了。” 苗小青冲他挥挥手,“谢谢你,师兄!” “别想多了!”徐浚说完,看了眼她脸上未干的泪水,叹息一声,朝她挥了下手。 他站在原地,看到苗小青歪歪扭扭地走到铁门前,输了门禁密码,进了里面,才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苗小青一年半博后,加上一年的研究助理教授,两年半的时间,她开始挑战非常难的掺杂,一脚又踏入高温超导研究。 最终她也只有三篇一区一作,研究生时期的一篇prl,博后时期的nature physics,和一篇prx。 八年时间,她终于摆脱了普通一本经历的负面影响,以她的科研水平,相对公平地入职了上海一所中游985大学。 青年千人评选她递交了材料,没有意外的,函评阶段被刷,没能进入面试。 成为老板后的苗小青,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每天十个小时的科研,每周组会,平均两个月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寒暑假去别的学校访问。 会议室的灯光亮着,每周三晚上七点到九点是组会时间。 七点刚过,两个博士生,两个研究生依次坐好,苗小青坐在最前排,手里拿着一支激光笔,无意识地在指转着,眉眼间透出凝思的神情。 一个穿白t恤和灰色工装短裤的男生站在白色幕布前讲解,“我计算了关联函数随着距离的变化,然后进行拟合——” 听到这里,苗小青微抬起手,激光笔的绿点指着屏幕上的某个图说:“这里不对,准一维你怎么能算出长程有序?” 男生神情有点懵,似乎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苗小青看到他的样子先是生气,随即又想到了学生时期的自己,不由得语气放缓了说道:“你是用的什么函数进行拟合的?把原始数据和你的拟合给我看一下。” 男生在电脑上调出了结果,投到屏幕上。 苗小青朝屏幕看了一眼,激光笔指着屏幕的一处,“你看你用的函数就不合理,准一维应该用指数函数或者幂次函数。而且你这里的数据拟合的很不好,这个结果很明显是不可靠的。” 男生苦恼地挠了挠头,“我回去再好好想一下了。” “这还要想?”苗小青的火噌地窜到头顶, “我都告诉你怎么做了,你还要想?” 男生缩了下脖子,立即改口,“我回去重新做。”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说:“你回去分别用指数衰减和代数衰减的情况进行拟合看看结果。” 男生悻悻地下去了,苗小青直接点了一个学生的名字,“周远,讲下你最近做的吧。” 坐她后面的周远将笔记本上的图投到屏幕上,站到前面说:“这里是我的一些初步结果,从结果上看,这两个点收敛的还是不错的,但是剩下的几个点的结果不是太可靠。所以这两天我在想各种方法来得到更可靠的结果。” 苗小青听到这思路清晰的讲解,心里顿时舒坦,“你打算怎么做?” 周远说道:“我试着随机生成初始状态,有些改进,但是效果还是不太好。我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苗小青说道:“你可以先保留少一点态,等差不多收敛的时候,再增加保留的态的数量。看看收敛性会不会变好。” “好的,我回去试试。” 苗小青在心里叹息,聪明的学生就是不同,这才是像样的讨论啊。 她从一个学渣变成教授,对于学渣却不能产生共情,反倒是跟她博士老板江教授共情了。每次她被学生的蠢问题搞到火大时,都不禁在想,当年江教授是费了多大的劲,用了多大的耐心才把她培养出来? 开完组会,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秘书发了邮件给她,她大略地看了一遍,给徐浚发了条信息:师兄,现在方便通话么? 过了两分钟,徐浚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苗小青接起电话:“刘淼的手续办好了,下周可以让他过来。” “好的,我跟他说下,”徐浚说,“周远那边的进度怎么样?” “他毕业前算不完,博后去你那儿再接着算吧,”苗小青说。 “那你让他下学期来我这儿访问一个月,”徐浚说,“我跟他聊一下。” “好的。”苗小青想了一下说,“刘淼来的时候我应该不在。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要回趟家。他来了找我的秘书就行。” “嗯。”徐浚在那边沉默了一下,“明年夏威夷的march meeting你去吗?” “不去。” “程然也不一定参加,再说参加也不一定遇到。” “跟他没关系。” “新闻你看了吗?” 苗小青怔了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程然获得物理新视野奖的新闻,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筒响起徐浚女儿甜甜的叫声,“小青姑姑好!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看我?” “元元!”苗小青的脸上露出笑容,“圣诞节我邀请你跟爸爸妈妈来上海玩好不好?” 徐浚在旁边吼女儿,“你怎么还没去睡?妈妈呢?”说完对苗小青匆匆道,“有空再聊,我先把她哄睡。” 挂了电话,苗小青打开手机网页,点开新闻里程然的半身像大图,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眸,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怎么老,还是选的年轻十岁的照片,除了他的面孔更加冷硬坚毅以外,头发依旧浓密,神色依旧淡漠。 她闭上眼睛,将太平洋和公路,高山,森林,公路都折叠起来,仿佛又与他默默相对。 然而她却已经想像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他会对她说什么。 时光流逝了七年,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终究是无法阻止它们变得越来越淡薄。 ※※※※※※※※※※※※※※※※※※※※ 开启时间大法了,哈哈哈哈哈 chapter 71 chapter 72 苗小青回到家,逃似地打包行李回了学校,继续过她朝九晚十的生活。 过完年,她收到了gordon research conference(简称grc)会议组织者的邮件,今年七月份在瑞士举行的关联电子系统会议,她的参会申请通过。 苗小青登陆网站完成会议注册。注册费还真是贵,她那点经费着实让她肉疼了一把,但是两年一次关联电子系统会议,交流的都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贵也很值得去。 会议前,她收到了电子档的program,打印出来后,她把要听的报告都圈出来,grc会议上很多是没有发表的结果,她优先圈没有发表的。 勾了两页,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进入她的视线—— ran cheng。 不一定是程然,也有可能成苒,她连忙往后看——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连美国的几千人大会都躲开了,却没想到在这个只有一百来人的欧洲小会上即将遇到他。 这次的会议只有一个会场,三天时间,同一间酒店吃住开会,遇到是必然的。 会议邀请的都是领域内举足轻重的人物,苗小青本来没资格参加,是走了黎若谷的后门,才通过了申请。 而程然是被会议组织者邀请去做报告的。 在理想中,只要她足够努力,假以时日,他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小。 残酷的现实是,程然工作一小时能抵上她五至十小时,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时间越长,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十几年前,她还能跟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现在她勉强能跟他在同一个会场,十年后,可能她连远远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苗小青按住额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现在还能亲眼看到他,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她收起思绪,发信息让秘书去办理签证和其他手续。 这学期,她最满意的一个学生周远毕业,忙完他的毕业论文和答辩,暑假也到了。 七月底,她从北京飞往苏黎世。下飞机后,在苏黎世中央火车站转乘火车,一个半小时到达位于伯尔尼东南方的小镇。 会议开幕晚宴上,科维里理论物理研究所的leon balents在台上致辞,他是会议的组织者之一。苗小青对这位顶级大佬的名字相当熟悉,他是杜弘在ucsb的老板。 杜弘跟程然同一个方向,合作也多,因此在那个时期,这位大佬的署名经常和程然出现在同一篇文章上。后来杜弘去了斯坦福入职,才渐渐没有出现了。 这是美国的理论物理关系圈。苗小青虽然跟程然失去了六年半的联系,但只要有程然署名的文章她都会去找来看,即使是不怎么重要的工作,署名排在很后面那种文章,她也没漏下。 因此在晚宴上,她立刻认出几个跟程然关系不错的物理学家。 程然现在也能被称之物理学家了,不再跟她一样,只是一个物理工作者。 一百多个人很好认,而亚洲人才二三十个,但是她没有找到程然。 苗小青跟两个人中国人坐在一起,晚宴前互相介绍过,一个来自港科,叫陈敏;一个叫王珈宏,来自复旦。 国内强关联领域的圈子很小,随便一聊,老板之间都是熟人。尤其陈敏,跟徐浚还是同一所学校。 这两人也就完全没顾及苗小青,讨论了一会就开始八卦。 搞物理的共同点,最热爱的是物理,其次是八卦。 苗小青边吃边听他们聊着圈子里几个认识的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名字钻入她的耳朵。 “听说程然在申请大千人,他不会准备回国吧?”陈敏说。 “咣”的一声,苗小青的餐刀磕在盘子上,两人都停了八卦,看向她。 苗小青冲他们抱歉的一笑,心里暗自懊恼,怕这两个人不聊了。她也加入了八卦,“程然在caltech应该已经tenure了吧?还回国干嘛?” “就是tenure才回国啊,”王珈宏说,“34岁的大千人,啧啧——” “也未必评得上啊,”苗小青说。 “caltech的副教授,评不上?”王珈宏说,“开什么玩笑?” “他拿了新视野奖,caltech的正教授也很快了,”陈敏说,“这个时候回国很奇怪啊。” 王珈宏哼了一声,“去年他来了我们学校访问,我们还讨论过。今年年底他开始学术休假,这一年也是定了来我们学校访问。我们学校已经在出大力拉拢了。” 陈敏摇头,“这个消息不准,他回国肯定是清华,怎么可能去你们学校?” “那就看条件啦,”王珈宏说,“清华也就是给点资源,我们学校给钱又给资源,年薪翻倍,八位数的经费不在话下,是你,你来不来?” 陈敏闭紧了嘴巴。 “照你这么说,”苗小青接过话,淡淡地说,“我们学校给他建个研究中心都可以,那他就会来我们学校?” 王珈宏也闭紧了嘴巴。 苗小青把天聊死了,三个人安静地吃饭。 陈敏不时抬头,用深思的目光看她。过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说:“我知道了!” 苗小青和王珈宏都抬起头来看他。 陈敏问苗小青,“你是徐浚的师妹吧?” 苗小青疑惑地看他一眼,“嗯。” “程然的前妻是徐浚的师妹,徐浚就一个师妹,”陈敏得出了结论,“所以你是程然前妻。” “啊?”王珈宏惊讶地张大嘴巴。 苗小青紧捏着餐刀,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徐浚一顿,他那大嘴巴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 骂完她镇定地说道:“你听错了吧,我师兄经常误传八卦。” “不是徐浚说的,”陈敏说,“是程然自己跟我们说的,前妻是徐浚的师妹。” 苗小青一愣,“他说的?” 王珈宏摸摸下巴,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程然也跟我们说过,你是做自旋液体和掺杂的吧?” 苗小青的额头青筋直跳,那货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八卦的人,却到处跟人散布自己的八卦。 “你俩的关系,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陈敏拿着餐刀在空中虚划了个圈,“虽然可能很多人不认识你,但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对上。江远平的学生,杜弘跟徐浚的师妹,赵明的博后,做自旋液体和掺杂——” 苗小青听他把自己的履历竹筒倒豆子般数出来,捏着餐刀的手骨节泛白。 接着,她又听到王珈宏问:“你竟然完全不知道吗?” 苗小青的脑子里嗡嗡响,她放下了餐刀,“你们慢慢吃,我想起还有个邮件要回。” 说完站起身走了。 王珈宏和陈敏互看一眼,王珈宏说:“程然这操作也真是绝,谁要对她有意思,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聊一杯茶的功夫就能对上。物理圈的女生,也没空去圈子外找。” 陈敏点了下头,“这么好的条件,搞不好现在还单着。” 王珈宏惋惜地说:“跟程然还挺般配的。” 说完摇摇头,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珈宏!” 王珈宏抬起头,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程然?!” 程然在他们对面坐下,跟陈敏打招呼,“徐浚来了吗?” 陈敏笑道:“他忙着tenure,没空。”又意有所指地问,“你怎么才来?” “刚在房间里回个邮件,”程然说完才低头看了眼桌面,盘子里还剩了点沙拉,桌面放着一部手机,他问:“这里有人坐?” “你前妻!”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程然面色一怔,“谁?” 陈敏说:“徐浚的师妹,”说完又睨他一眼,“你不回那个邮件就碰上了。” 程然仿佛还在琢磨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会议的program里只有做报告的人的名单。苗小青那个水平,在国内还算不错,放到世界范围,连参会都勉强。 所以他很意外她居然在。 但他还是要慎重地确认,毕竟这些搞物理的,除物理以外的任何消息都不可靠。 他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那次在西湖,他俩戴上戒指后,她拍了这张照片,当头像用了很多年。 他心头的情绪剧烈的翻涌。 手机是人脸识别的高级手机,几次没识别成功,弹出了密码键盘,他不假思索地按了几个数字,立刻解锁了。 这么多年过去,密码还是他的生日。 他按到通讯录,在序列里寻找l,那个早就停用的号码她也还存着。 一阵脚步声响起,程然关了手机,在王珈宏和陈敏诧异的目光里,将手机揣进了外套口袋。 他刚坐直,苗小青就“噔噔噔”跑过来,“我的手机好像没拿。” 说完,她弯着腰,目光在桌上仔细搜寻,微微转过脸,就对上了程然的漆黑的眼眸。 苗小青身形一晃,瞬间像被吸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一直往下坠,始终到不了洞底。 她心慌神碎,连忙垂眸躲开他的眼睛。双手撑住桌沿,勉强站直身体。 ※※※※※※※※※※※※※※※※※※※※ 呐,要和好了啊~~~哈哈哈哈 chapter 73 “你们谁有手机,可以借我打下吗?”她说着,目光看向陈敏和王珈宏。 “好!”王珈宏说着去摸手机,却看到程然把自己解了锁的手机递给了她。他和陈敏互看了一眼,彼此默契地交换了思想,都抱着手臂,完全没有借她手机的意思。 苗小青只好接过程然的手机,在程然收回手的那一瞬间,他无名指上的银光一闪。 她定睛去看,瞳孔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是卡地亚的经典love系列戒指。 她低头看着程然的手机,即使他的年薪20万美金,他依然只用两千块左右的国产手机。所以他不可能去买个卡地亚的戒指自己戴着。 她抿紧嘴唇,不泄露一丝表情,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放到耳边。很快她就拿下来,又拨了一遍。 “关机了。”她把手机还给程然,丢了魂似的,谢谢也没说一句,就转身离开餐厅。 回到房间,苗小青像木头僵立在窗前。现在是晚六点半,日光还照着远处山脉上的积雪,山坡绿草如茵,山脚下是蔚蓝如镜的湖泊。 小镇的风景如画,苗小青却无心欣赏,眼前不断闪现程然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的心痛得揪起。 原来当他真的找到合适的人,与她完全无关时,她的心真的会痛得想死掉。 悔意几乎把她淹没。十几年来她没有一次想过转行。这短短的十分钟,她已经假设过很多次,如果当时转行,跟他来美国—— 她按着胸口,弯下腰撑着桌子,豆大的眼泪砸到漆红的桌面上。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那些过往还历历在目,他捡起白桐花放到她掌心里;被黎若谷训斥时他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把疲劳过度的她背出办公室;在实验室泡了十五天给她做新年礼物;从背后抱住问她要不要把自己给他…… 他把她抱得高高的,说苗小青,我最喜欢你这么的喜欢我。 …… 转眼他就变成了跟她无关的人。 她的身体从桌子上慢慢滑下来,跪在地板上,按着痛得仿佛肝肠寸断的胸口,浑身颤抖着发出号啕的哭声。 她哭了不知道多久,刚要止住哭泣,一个悲伤的情绪涌到嗓子眼,又哭得撕心裂肺。 她把丢了的手机忘了,把明天的会议忘了,把她的身份忘了—— 她仿佛跟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就像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没有吃到冰淇淋比房子塌了还难过。 程然变成了别人的,比世界末日更让她绝望。 她像丢了魂魄一样,勤奋了三十几年,从不懈怠的人生,突然间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天她没有去开会,也没有下楼用餐。一直躺在床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睡不了太长时间,也没有梦。 还没开始做梦就醒了。 她的眼睛即使闭上,眼前也仍是一片刺眼的白光,或是走马灯一样闪过与她无关的、奇怪的画面,形状诡异的树,巨大闪光的球,色彩灰暗的壁画—— 她的大脑没法进入真正的睡眠,也没有办法思考。 人类的正常需求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不洗澡不刷牙也不觉得脏,躺在床上,手指头动一动都费力。 窗外的太阳升起,落下。 房间里的灯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开着,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敲门声笃笃地响起,她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白天服务员要打扫卫生,来敲了好几次门,她都没理会。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们也不会擅自进来。 前台也打过电话,她提起听筒就挂断。 敲门声响了三遍就没有再响。 空气又恢复了沉寂,苗小青的大脑又继续放空。 她又看了几分钟天花板,敲门声又笃笃地响起。过了几秒,门外响起英语对话,德语腔的英文和中国腔的英文,交流得有点费劲。 程然的英文就跟他的字异曲同工。他从来不肯去练习纯正的英式或美式英语,他说谁有时间去学那个?我一个中国人,说英语有中国口音不是正常的?能交流就行了。 他就是有这么强大的自信。 苗小青的心又痛得一抽。耳朵里又断断续续地传入门口的说话声,程然在说服工作员给他开门,房间的人可能生病了。 苗小青目前空白得只能装进稻草的脑袋灵光乍现,她蓦地睁大眼睛,程然要进来! 她来不及思忖,就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程然和服务员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间。 苗小青闭上眼睛装睡。 程然的脚步声很急,几步就走到了床头,看了她一秒,手掌就覆到她的额头上,然后轻声叫道:“苗小青!” 苗小青想着继续装睡是不行了,真叫不醒她,程然估计就要把她往医院送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到他的脸,心脏又抽了。她垂下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哪里不舒服?”他焦急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苗小青想着该怎么才能打发他。一想到他已经结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心就像被人揪着拧了好几圈,疼得她立刻摒住了呼吸。 她竭力用平静而疏远的语气说道:“我没事,就是时差有点难倒。” 程然审视着她,“那也不至于在房间睡一天,连饭都没去吃。” 苗小青的头转到一边,“时差没倒过来,没什么胃口。” 服务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从表情和语气判断他们确实是认识的,就离开了。 程然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真的没事?” “没事。“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没有啊。” “没丢什么东西?” “没有啊。” 程然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苗小青的身体一僵,她丢失的手机出现在她眼前。 苗小青紧闭着嘴,不说话,也没去深究手机为什么在他那里,这些小事一点都不重要。 程然扯开她的被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没事就起来吃点东西。” 苗小青立刻低下头,遮掩住哭得红肿的眼睛。她挣脱开手,“你先出去吧,我饿了会叫客房服务。” 程然没有走,“你这是欲擒故纵?” “你不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不好么?”苗小青咬着牙说。 “呵——”程然讽刺地笑,“你在手机上写那么多想我爱我的话,现在又摆出一副我纠缠你的样子。苗小青,你活得稍微真诚点好不好?” 苗小青震惊地睁大眼睛,“你看了我手机?” 程然解锁了她的手机,点了几下,扔到她的手边,站起来,淡淡地瞥了垂着脑袋的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 苗小青看到她的记事本被翻开,一股屈辱从心底涌上来,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她抓起手机就摔到地上。 走到门边的程然转过身,看到摔到脚边的手机,迟疑了半秒,捡了起来。屏幕只是裂了一道细裂。 他忍了忍,教训道:“你这一生气就打人摔东西毛病是改不了了?” “轮不到你来管。”苗小青说。 程然冷笑一声,“你33岁了,这世上可没有30多岁的公主。” 苗小青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抬起脸,冷冷地说道:“你出去!” 她抬起脸的一瞬间,看到了程然惊讶的神色,连忙躺下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脚步声笃笃地响起,下一秒她的被子被大力扯开,她没有丝毫遮掩地暴露在程然的视线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然见她把脸转开,把她的脸扳了回来,“是不是你家有什么事?” 苗小青撑不住崩溃了,滚烫的眼泪涌出红肿的眼眶,一阵刺痛,让她根本睁不开眼。 她闭上眼睛,眼泪仍汩汩地从眼角渗出。 “你够了吧!”她捂住眼睛,闷声吼道,“我现在很难受!真的很难受!你要骂我,要羞辱我,要报复我,能不能等等?能不能等我缓一缓?——” 她没说完,就被程然抱住。 熟悉的气息,像经年干燥的木头发出的味道,一点也算不上好闻,可是扑入她鼻尖的那一瞬间,那些身体接触的回忆如潮水涌来。 她的身体紧张得像一根被拉紧的皮筋。 可是不对啊,她拼命地挣扎,却根本挣不开,程然蹬了鞋上床,严实地将她压住。 苗小青抓起他戴了戒指的左手,送到他眼前,“看看,你这是在干什么?” 程然看了眼戒指,“这怎么了?” 苗小青对他的理直气壮简直无语,“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在知道你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亲过你,现在你有妻子了,我就会跟你睡?” 程然一怔,刚要说话就被她打断。 “我那时亲你,是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所以想让你下定决心离开她。我被我妈妈折磨了那么多年,我知道这种感情会让人多痛苦。她自私地做出那种事,想用感情达到控制你的目的,这些你不明白,但是我明白——” 也许是因为屈辱,她又流出了眼泪,“可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性格,对你是什么感情,你还戴着结婚戒指——” ※※※※※※※※※※※※※※※※※※※※ 下一章大结局!明天九点更! 莫比乌斯环两部都结束了,下一篇女主背景是工科计算机了,天才型,穿越向,请大家关注,链接在此: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598833 chapter 74 “这不是结婚戒指。”程然打断她。 苗小青肿痛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什么?” “单身男人就不能戴戒指?” “不是不能——”苗小青的脑袋像浆糊一样,但在那混沌之中,突然照进来一抹希望的亮光,“你不会戴这么俗的戒指,这一看就是哪个女人的品味。” “是吗?”程然有些挫败地看了眼这枚戒指,思索片刻,又说道,“俗就俗吧,反正都买了。” “也不是俗,”苗小青想了想,决定不再管这个戒指,“你真的还单身?” “有人了还会跟你这样?” 他说完,苗小青才发觉他还压着她,不自在地扭了下身体,却正好擦到了某处。她有些无语,从以前到现在,他这方面从来没变,一点就着,需求永远旺盛。 程然见她不闹了,躺到一侧,“这就是你不去开会,也没去吃饭的原因?” 苗小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程然又说道:“当初离婚,你可是一点没拖泥带水。那时没想到万一有这么一天怎么办?” 苗小青低声说道:“没看到就等于没发生。” 程然闷笑出声,半晌他才收住笑,“这些年就没有考虑过别人?” 苗小青抬头,白他一眼,“你不是都知道?”她才不信徐浚会对他守口如瓶,还有她的手机在他那里一天一夜,该看的都看完了。 “知道是一回事,”程然将她揽过来,贴近他,“听你亲口说还是不一样。” 苗小青沉默了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摸着他的疏淡的眉毛,和漆黑的眼睛。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塌了的天,又好好地盖在了她的头顶。 “我想你!”她说,“天天都在想。” 程然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地吻着。然后沿着手腕,手臂,吻到她的唇上。 裂了道痕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已经息屏了。 窗外月亮升到了山脊上,把积雪和湖泊都照成银白色。 房间里难分难解时,程然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取了安全套。 苗小青抬手抽走,扔到地上。 程然惊讶不解地看着她,问出了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安全期?” 苗小青摇摇头,“危险期。” 程然的眸色一沉,“你确定?” “确定!”苗小青说,“我们从来都不浪费时间。” 程然笑了一下,抚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嘴唇轻柔地印了上去。 会议结束后,苗小青的签证离报到学校的出境日期还有两天时间,程然带着她去了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被称为欧洲之巅的少女峰。 坐着红色的火车上山,他们只在室内待了一小会儿,就去了室外的雪地。 出口附近的雪被踩踏得脏污,苗小青望着远处泛着银光的积雪,“我们往前走走?” 程然看她只穿着一件薄毛衣,“你冷不冷?” “还好,去过你家,这都不算什么。” 程然搂紧她,两人踏着被踩得很硬的雪地往前走。 游人渐渐地少了,温度也越来越低,他们走到一个山脊上,劲风呼呼地刮来,仿若凛冬。 而山下的草地和野花,仍被七月的阳光照耀着。 苗小青冻得瑟瑟发抖,却仰起脸,对程然幸福地笑着。 程然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苗小青见他只穿着一件t恤,要把外套还她,却被程然连人带衣服抱住。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苗小青问。 “嗯,以前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访问时,来过这里。” 苗小青努力地仰起脸,也只看到他的下巴,“那为什么还要来?” 程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是松开她,神色愧疚地看着她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能给你。” 苗小青捂住他的嘴巴,对他摇摇头,“不说这个。“ 程然拉下她的手,在掌心里搓着,“你要离婚的时候,我一开始很怨,很生气。我用了快七年,才渐渐想明白。”他顿了顿说,“想明白了你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是我们彼此都没有遗憾,没有负担,平等地相爱,而不是为了爱把什么都放弃了,就为了天天粘在一起。” 苗小青出神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想现在时机也到了,”程然说,“剩下的人生,我不想再去为了巴克利奖,狄拉克奖,诺贝尔奖去努力。我想自由自在地做做物理,其余的时间跟你和孩子在一起度过。” 他的手伸进裤袋里,目光深情而庄重地凝视地着她,“苗小青,我可以回国娶你了么?” 苗小青的眼角泛起泪光,她轻轻点了下头,“可以!” 程然的手抽出来,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一枚钻戒在雪光的映照上闪着璀璨的光芒。 苗小青看了一眼,是卡地亚的钻戒。 程然拉起她的右手,将戒指缓缓套进她的无名指,然后望着她说:“虽然你觉得俗,可是它太贵了,你将就一下吧。” “不俗,”苗小青摸着戒指,自言自语地说,“一点也不俗。” 她说完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雪白的山脉之巅,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半晌,他们才松开。 程然抬手,拨开风吹到她脸上的头发,笑着问道:“被求婚你没什么感想么?” 苗小青认真地想了一下,嘴角轻扬,说道:“果然还是有事业又有爱情的感觉比较爽!” 程然微笑着,揽着她往回走,“任务都完成了,咱们下山吧,这里太冷了。” 苗小青一愣,“任务?”随即就明白过来,他来这里就是求婚的。 在欧洲之巅求婚,理科男直白的浪漫。 以后就算她老年痴呆了,也会记得在阿尔卑斯山洁白的山脊,他给她的无名指套上戒指的这一幕。 她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的脸微微仰起,对正低头看她的程然微笑地对视。 他们穿过低矮狭窄的冰雪隧道,走到车站,苗小青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直到火车缓缓地开到山下,她才问闭目养神的程然,“你是看了记事本才想跟我求婚的?“ 程然睁开眼睛,“看了记事本只是想睡你。” 话刚说完,大腿就被苗小青狠狠掐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起来吼她,而是生生忍了下来,把她揽进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傻丫头自己说的话都忘了,戒指又不是只买一对,纸婚,木婚,锡婚,都可以买。 她也忘了,如果他们不离婚,马上就是他们结婚十周年。 他去卡地亚买了戒指就一直戴着,至于她的那只钻戒—— 他又睁开了眼睛说道:“我明天去德国找个人讨论,要待上一周,然后就回上海。” “那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九月,”程然说,“十二月开始学术休假,我在上海会待一年,之后处理好就全职回国了。” 他随身带着那枚戒指,原本也是要回国跟她求婚的,没想到她来了瑞士。 程然透过车窗,望着那高高耸立的雪白山峰。 既然来了,就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处跟她求婚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苗小青,握着手机,已经睡着了。 他的嘴角温柔地弯起,小心地抽出手机,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才点开了记事本,将那几段记录又看了一遍—— 程然,你知道吗?我回科大了,系办大楼外的洋紫荆好像长得更高了,树干也更粗了,我在铺着洋紫荆落叶的灰砖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几遍,我听着脚步声空寂的回响,手机播放着我和你,还有杜弘,徐浚,吴繁,我们全员为了庆祝黎若谷离开,去吃烧烤那次的录像,那时我们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可现在,我很寂寞,也很惆怅。就像洋紫荆一年四季都会落叶,我也从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 程然,我来到了上学时开会的酒店,就是害你摔倒的那个酒店,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酒店。我来到了这片白桐林,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放弃物理的这片白桐林。这里的泥土还像那时一样松软,草叶细长,白桐花开了,你还记得白桐花的物语吗?情窦初开!程然,我还喜欢你,我还会喜欢你一辈子。。。。 程然,我来到了你的家乡,来到了那条结冰的河,我走进了披着雪挂的寂静树林,听到踩雪发出的咕支声,流水的小溪冻住了,我走出了林子,躺在结f冰的河面上,没有你的脸替我挡住刺眼的阳光,我只好闭起眼睛,想起你那时问我的问题,要不要把自己给你。程然,这一辈子我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 程然,我回家了,西湖还是那个走一百米就会被人踩掉十次鞋跟的西湖,我们买戒指的那个路边摊还在,老板变成了老板娘的儿子,我在摊子前看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买。我一个人去划船了,踩得腿软才到了湖心,船像那时一样,在湖心没有方向地漂着,我也像那时一样,程然,我爱你,爱得比你知道的要深,要深得多…… 程然把手机音量关到最小,点开了那段视频。 画面里,昏暗的光线,简陋的桌椅,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油腻的烤串,还有啤酒瓶跟果汁,几个学生气的年轻人松松散散地坐着,杜弘青涩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接着是苗小青的声音—— “今天这么多人当见证,毕业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谁先找谁合作,谁一辈子发不了prl。” 接着是徐浚的训斥,“你俩是幼儿园大班?” …… 画面晃动了几下就对着灰暗的天空,和一轮清辉皎洁的明月。吵闹声依旧,直到视频结束,程然却依然记得后面徐浚喝醉了说的话—— “分别有什么好伤感的?只要都还在学术圈,资源就还会共享,谁有难题了随时可以讨论,这叫同门!明白吗?” 程然关掉了视频,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现在已近沧桑。 他最庆幸的是,没有和杜弘一样,两个选择中放弃了一个。 不知道在万籁俱静,突然转醒的时候,杜弘有没有因为他的人生只剩下物理而后悔过。 火车开始播放广播,因特拉肯站到了。 程然叫醒苗小青,检查两个人物品,牵着还迷糊着的苗小青下了火车。 <全文完> ※※※※※※※※※※※※※※※※※※※※ 苗小青和程然的故事结束了,新的故事开启,文末写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是我新文女主毕业的学校,苏黎世也是他们的定情之地。 为啥又写瑞士?因为美英德日意澳法最近两年太讨厌了! 这个故事我自己还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写完一部就会对那一部小说生理性的厌恶,但是这个故事完全不会,喜欢程然,喜欢苗小青。谢谢一路陪着我,包容我的大家!文虽然冷,但你们很珍贵! 好了,下个故事见! 新坑: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598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