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猎物者(1-5合集)》 《猎物者1》我要我的世界 翻开这本书的读者,我衷心希望你已经认识我有些日子了,久得足以看看完旧《猎物者》系列,包括《猎物者》《生存者》(1-2)《疯狂植物园》《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狐说》《四色狐》,以及《三千界》。以上就是我过去十数年的奋斗结果,不算很激动人心,但是“吾大坑已成,无论编辑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让它化为无形”。 在坑底的朋友,你们好吗?你们读小学的时候开始看这本书,然后你们的小孩差不多也读小学了吧?你们有安利我的书作为他们的课后读物,并且叮嘱他们上课的时候不要看因为可能会笑得太大声吗? 他们肯定不会听的,结果就被老师没收了,老师一看,什么!这是我读初中/高中/大学时候读过的书啊!想想这么奇妙的缘分,心里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虽然说是小概率事件,但说不定真的会发生啊。 当然,大部分估计是在还没看过那些书的,一点都没关系,你就当这是一部会有不少本的奇幻小说系列,在时间线上比较迟发生的故事,不小心被我多年前就已经写出来,你可以平行看那些从前写的关于未来的故事,也可以等看完未来写的关于从前的故事之后再回头补番。看到这里你已经被绕晕了吧,那我借此机会向你保证,不管以什么顺序去阅读,你都能找到至少一点点乐趣。 说真的,不管这些年我穿着套装、高跟鞋在写字楼里蹉跎了多少时光,内心深处,我还是有点希望自己是个艺术家。 我不会弹琴,也不会画画,从来没有琢磨过摄影的技术和境界,在赏鉴建筑花卉器具珠宝、平面设计等方面,统统都是门外汉。但是我喜欢文字,写了十几年后,兴趣早已转换成专业,我看看时间给我留下的痕迹,除了皱纹之外,就是驾驭故事与文字的能力。 任何人看一看四周,都能看到无穷无尽,宇宙、星辰、草木、人心,还有那么多书,那么多房子,那么多伟大的、精致的、宏伟的东西。你为之惊叹,为之陶醉,为之骄傲。但归根到底,那些东西与你毫无关系。 一切之中,真正属干—个人的只有两样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创作出来的世界。 我有—个自己的孩子,她让我知道全心全意去爱是何等幸福。 我也要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完整的、生机勃勃的、不断在流动与壮大的世界。 人与非人共存的世界,有形形色色人物、林林总总物件、层出不穷故事、错综复杂关系的,以文字结构、描述、铺陈、建设,只存在于书里,却能令人想象远大真实的世界。 我用《猎物者》系列为这个世界开了一个头,这里建一座房子,那里放两座山,造了几个一日游的观光景点,开了几个卖各种古怪商品的店,往里面丢了大量的线索、关系和断头路,然后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声不吭地掉头而去,任由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着的角色们绝望地到处乱跑,骂骂咧例地说你这创世界也太马虎了,活干到才十分之—掉头就走是什么精神?走就走吧,至少定一个回来开工的时间啊! 他们没想到,我真的会回来开工,而且这一次不到完工,我不会再放手了。 《新猎物者》,等了十年的你,刚刚认识我的你,将来会翻开这本书的你。 不见不散。 白饭如霜 [一] 逐生花 立秋那一天的太阳很好,下午五点,京都的知恩院莺张之廊下,松本清张苦苦等待着。 知恩院是日本著名的净土宗门迹。门迹,即是皇族贵族出家或担任住持的寺院。 此时白日将尽,游人都已离开,寺庙中晚课将要开始,禅唱声隐隐,越发显得庭院幽静。放眼望去,树木雅洁,叠翠绝尘,杜鹃、紫阳花事早了,只有红叶当季,此时正迎着最后一丝晚霞,轻轻摇曳,尽现凄艳的姿态。 花叶间的宁静蓦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从大方丈方向的回廊深处,有个身形高大的白人男子向松本走来,他穿着白色紧身西装,戴飞行员墨镜,头发色如晚霞,气质姿态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来人取下墨镜,向松本行了一个笨拙的鞠躬礼:“松本先生,别来无恙。” 松本今年五十岁,常年穿和服,行动迟缓,身形瘦削但优雅,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说话。他的夫人过世已久,自己常年独住知恩院侧,每天四点半起身去寺庙里和僧侣们一起做早课,人生起落悲喜波谲云诡他都已见过太多,在一群虔诚的人里安坐令他心情喜乐。 可惜世事无常,总是在静水里激起滔天巨浪,任谁也无法幸免。 他向来人回礼,很客气地说道:“劳您奔走,感激不尽。” 金发男子咧嘴一笑,单刀直入:“理事长想知道松本先生需要什么。” 后者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茶色信封递过去,说:“里面有详细的需求,务必要在十日之内达成。” 金发男子拿过信封,没有打开看,只是皱了皱眉头:“十天吗?我恐怕系统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把这个任务派发出去。” 松本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之色,他没有提高声音,但语速却明显加快了:“这正是我不通过正常途径向联盟下单的原因,我需要理事长直接指派最好的猎人尽快行动,否则一切就太迟了。” 金发乔治将信封妥善地放好,简单地说:“我会为您传达。”退后一步,行礼,随即转身离去,这一次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之间便如同幻影般消失在了暮色回廊的深处。 松本清张凝视着他远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令自己镇定,眼前出现他的独女松本美亚那张温柔可爱的笑脸。 “爸爸一定会救你的啊,美亚,请无论如何不要放弃,一定要等到爸爸去救你啊。” 他喃喃自语着,浑浊的眼泪悄然滚过脸颊,鬓角星星点点,颜色鲜明,有许多新生的白发。苦难把衰败强加给一个人,比一场潮汐强加给沙滩的速度还要快,还要彻底。 月上高天,星辰格外的明亮,空气微凉干燥,是一个适合散步而非狩猎的夜晚。 冷清的光四散,密林中藤蔓纠结高枝,遮天蔽日,林内一切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这一片方圆一两公里的区域,号称“濒死之林”,它的诡异之处在于,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蛇行,野猫跳跃踩踏枯叶的窸窸窣窣,昆虫与地鼠的窜动,也没有风声,接近绝对的死寂笼罩着一切。 这种感觉让阿拉丁很不舒服,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如同海浪起伏般喧哗。 此时他正趴在一棵两老树顶端,茂密的枝叶织成了一个天然的树床,透过树叶间隙,他能看到树底下方圆数十米内的一切动静——问题是,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从黎明到入夜,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静”。“动”好像离家出走了,而且压根不打算回来。 他以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将已经接近麻木的腿尽量往远处伸展,结果脚踝碰触到了带刺的枝叶,那轻微得几不可辨的摇曳声传到耳朵里,瞬间令阿拉丁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他趴在这里扮假死可不是玩,而是在等一样东西出现。 这样东西对光、声音与气味,都极为敏感,此刻就在附近,随时可能现身,经过长达六个月的追踪,和十几个小时不食不语不动的埋伏,阿拉丁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六个月前,猎人联盟收到报告,说日本京都附近的一片丛林出现奇怪的现象:动物和昆虫一夜之间影踪全无,植物停止生长,本应是万物欣欣向荣的暮春季节,下过雨的地上却找不到任何一朵蘑菇或一片苔藓,连风似乎都不再从那里经过,整个丛林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寂静之中。 那一带本来是知名的远足露营区,出现这么反常的状况自然引起很多关注,好奇的媒体邀请来植物学家与地质学家,跑去现场做了一期电视节目。专家们认为,这是地壳运动引起土壤成分变化导致的结果,呼吁大家要尽可能地少用一次性筷子及少洗澡以利环保云云。戴着紫色隐形眼镜的美女主持人给这个地方取了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名字:濒死之林。 但阿拉丁知道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好的一片树林突然变成那个鬼样子,是因为它接待了不应该接待的客人。 逐生花,来自地狱的使者。 阿拉丁第一百零一次在心里默默温习关于逐生花的信息。 逐生花:非人之一种,能够寄生在任何有机物身上,占据宿主意识,极速消耗殆尽宿主资源,直到后者死亡。母体孢子每八十年一次进入五感与外界隔绝的繁衍期,繁衍阶段所散发出的生物素会造成所在地大面积的生物灭绝及停止生长现象。在孢子状态下,母体逐生花对声音和气味均非常敏感,极警觉且行动难以预测。 他叹了口气,又一百零一次猜测到底为了什么理事长会要他逮到这玩意儿。 食金兽能够采撷黄金,天婵虫可以制作春药。 猎人联盟从来不做不赚钱的买卖,但阿拉丁怎么也琢磨不出来逐生花能有什么作用——杀人灭口倒是一把好手,但这玩意儿也没法控制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星月都渐渐有些模糊,某个瞬间,一点飘摇不定的白色火光终于在树林深处浮现,姿态如同水母在太空中漂浮,从形状来看,那正是逐生花的母孢。 阿拉丁心中一阵狂喜,身体绷紧,凝视着母孢向他这边移动,缓慢但从容。 “come on, baby.”阿拉丁默念着,手指抚过身体一侧的工具袋,掌心中多了一团柔软的黑色织物。那织物像有生命一般,轻轻地蠕动着,蓄势待发。 逐生花母孢距离他还有大概十米,恰好是捕猎网能够接触的最大距离。阿拉丁镇定心神,紧紧盯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手轻轻张开,黑色织物发出极细微的咻咻声,像嗜血的蛇信弹动,从顶端开始膨胀,展开,逐渐变成一张上宽下窄的丝网,等待着进击的信号。 只等对方再靠近一米,甚至只要半米,再出手就万无一失。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丛林入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这儿怎么会有狗?” 这是阿拉丁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但第二个念头是:“那真的是条狗。” 随着起落如鼓点敲击的踢踏声,一条黄色的大狗从远处一路跑来,外貌特征极醒目,乃是一条中华田园犬。尽管这一犬种悍然和藏敖、黑背狼犬等凶猛品种并列于大型危险犬种名单里,但是土狗的气质从未因这虚名而改变。 土狗并非孤身一狗,身后还跟着人,大约十五六的男孩子,背上背着一个比他半个人还高的登山包,一面跟着跑,一面还唱着某支曲调乱七八糟的歌,声音响彻丛林。他们显然对这一带很熟,就着一点月光也能在盘根错节、崎岖不平的林地中快速前进,偶尔一跳一绕避开泥沼或洞穴,不带犹豫不带思考,端的是高歌猛进。 一人一狗径直来到阿拉丁藏身的树下。这棵树曾经被雷劈开两半,之后又身残志坚地长了回来,树干中心于是凹进去很大一块,三面避风,是一个天然的宿营地。男孩子兴高采烈地伸了个懒腰,说:“好了,阿黄,我们今天还是睡这里,你想上去睡还是在树下?” 阿黄哼哼了两声,大概是无所谓的意思,男孩子也就顺水推舟;“看样子你是不想爬树了,好,我们来搭帐篷哦。” 他取下登山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防水布、防潮垫、砖头、睡袋、防风灯,设备还挺齐全。防风灯挂在旁边突出的小树枝上,一晃一晃的,照着那男孩子快手快脚搭起一个小帐篷。一人一狗钻进去,男孩子伸个懒腰,拉上了帐篷的拉链,嘴里还嘟囔着在问狗呢:“你饿了没?还有块面包,一人吃一口你觉得怎么样?”等了一下,没有得到阿黄正面的回应,他只好叹口气,“明天吃也行。” 阿拉丁趴在树顶上,如果眼珠子能够掉出来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地上滚来滚去了。他的惊讶首先还不是来自眼前这个奇怪的组合,而是他蹲守的猎物——理论上极度敏感,一根针落地的动静都能把它吓走的逐生花,面对这阵子放肆的喧哗,不但没有溜之大吉,反而还飘忽着靠近了一点。 树下的少年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帐篷里的防风灯一关,没过几秒,一人一狗的愉快小呼噜就此起彼伏响起来。 阿拉丁轻灵地曲起身子,有灵性的捕猎网在他手中如蛇昂首,整装待发,他正准备一跃而下,却发现逐生花母孢几乎在同时已如孔明灯般高高飘起,在空中大幅旋转。阿拉丁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逐生花母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速移动,如同一朵白色二踢脚向着自己的方向破空而来,然后陡然下降,接着一头扎进了那个帐篷里。 阿拉丁翻身跃下,从几十米高的地方笔直落地,翻了一个跟头后随即跳起,冲过去一把撕开帐篷。男孩子一惊,马上醒了,半坐起来,在月光下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干吗呢?” 虽然睡相衣着都乱糟糟的,但细看老实说是个很精神的男孩子,古铜色皮肤,头发长到披肩,衣衫破旧,不大合身,却意外的干净。 他的眉毛浓密而长,鼻梁挺直,眼睛明亮如同天上星辰,嘴角微微上翘,一副随时会乐出声的样子,整个人端正爽朗,从内到外都毫无阴影。 他这会儿和阿拉丁面面相觑,后者看起来比他还要迷惘。 阿拉丁直起身来,暗想这到底什么情况,莫非是眼花?考虑到自己在严酷的猎人训练中所经历过的一切,眼花这个理由实在不能令他信服。 他考虑着下一步行动的计划,手中的捕猎网却发出嘶嘶的声音,蠕动着直立起来,唰地转向他的身后,网线绷得笔直,如临大敌,这是捕猎网探查到危险时的自动反应。 阿拉丁一凛,后背传来不祥感觉,沉重而滑腻的恐惧经由本能的提醒,正擅自从毛孔里分泌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满心莫名其妙地慢慢转过头去,手里捏紧了捕猎网。 他身后站着的是那只黄色土狗,伏低了身子,尾巴竖起,它不跟常规的狗一样汪汪叫,只是咬紧牙关,灰色的瞳仁冷冰冰地瞪着阿拉丁。 那眼神让他很不自在。 阿拉丁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一百二十公斤,当猎人以前,他是北美地下无差别搏击拳赛的顶级拳手,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徒手搏群狼。 一条土狗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但与常理不通的是,此刻他偏偏就感知到内心正渗出赤裸裸的恐惧,根本无法凭借理性自行消除。那感觉神似他第一次上拳台,手脚尚纤细,而对面站着的,是体型大过他一倍,外号为毁灭者的资深拳王。 土狗身上散发着的,是只有杀人无数的格斗者,或来自幽暗世界的狂野猛兽才会有的杀气。 他脚步稍稍一退,身体微弓,自然而然地做好了迎接战斗的准备。这时候男孩子爬起来,揉着眼睛过去蹲下,搂住了土狗的脖子,安慰它:“没事没事,阿黄没事的啊。”那条狗在他的手臂里身体仍弓起,但神色却柔和了下来。 男孩子抬头又问了一次阿拉丁:“你要干吗啊?” 阿拉丁保持戒备,凝视着他慢慢地说:“我在找一样东西。” 男孩咧嘴笑了:“这个树林里面连蚯蚓都没一条,你要找东西的话恐怕走错地方了。” 阿拉丁摇摇头:“不,它就在这里。” “哪里?” 阿拉丁将眼神投向那半塌的帐篷:“你的帐篷里。” 他踏步上前,不等得到男孩的同意,将帐篷拆成几块丢在旁边,开始翻找里面的东西。 那么小的面积,几分钟就翻遍了,连酒精炉都拆成了一块块,结果屁都没有。阿拉丁环顾四周,焦躁地拿出生物能量探测仪查看,黑色屏幕上只有三个绿点呆呆的一动不动,象征这方圆一公里内只有他们三个活物。 男孩子耸耸肩,很好脾气地抱着自己的宠物站旁边看阿拉丁随便翻,看了一会儿之后,居然哈欠连天起来,干脆靠着树干出溜到地上打盹,而那只凶起来很凶但是明显瞌睡也很大的土狗直接就在主人怀里睡着了。 等那个好好的宿营地变成一片乱糟糟,阿拉丁再不甘心也知道这差点到嘴的熟鸭子是飞了,他转向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勉强抬了抬头,很辛苦地醒瞌睡的样子,眼睛半闭着:“我叫朱可以,我的狗叫苟不同。” 这也未免太像艺名了。男孩子点点头,声音含含糊糊:“大家都是这样说的,所以你叫我猪小弟,叫狗狗阿黄就好了。” “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猪小弟继续闭着眼睛:“我离家出走啊,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喂,你又不是警察,请不要管人家的家务事啦。” 阿拉丁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看到旁边掉出来一块明显不大新鲜的面包,用保鲜袋很爱惜地包着,外面封了好几条胶纸,生怕会丢的样子。 他随手拣起来看看,问猪小弟:“你就吃这个?”猪小弟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马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慕之情:“耶,城东面包店的招牌手撕包咧,我和阿黄明天的早餐。”阿黄在睡梦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耳朵支棱了一下,被猪小弟温柔地抚平了。阿拉丁把那块面包丢下:“你想不想吃更好的东西?奶油蛋糕?牛排?寿司?我带你去吃。”猪小弟很干脆地一摇头:“不要去,没钱。” 阿拉丁啼笑皆非:“我给钱啊。”话音还没落,猪小弟和阿黄已经双双爬了起来,四只眼睛放光:“真的吗?那现在就去吧。” 这两位一听到吃的反应这么快速有力,阿拉丁反而给吓了一跳,看他一脸犹犹豫豫的表情,人家还催呢:“赶紧的啊,吃完好回来睡觉。” 阿拉丁耸耸肩,心里盘算着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正犹豫间,忽然一阵滴滴滴,三长一短的急速蜂鸣从身上某处传来。他诧异地取出腰间工具袋里的通讯器,一个全息讯息传递页面弹射到空中,银灰色屏幕里出现红色大字:urgent!速回总部,现有任务终止。阿拉丁叹口气,招呼都没跟猪小弟他们打,扭头就走了。 阿拉丁赶到机场,当晚已经没有大阪飞北京的航班,他在机场等了一晚,一早上飞机,幸好航程只需要两个多小时,而且头等舱为乘客准备的饮食水准意外的令人印象深刻。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阿拉丁随意浏览机上赠送的财经报纸,看到一条新闻: 日本财阀独女罹患重疾,名医束手无策。 松本清张剃度皈依佛门为女祈福,股价或受影响。 在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的重工业及金融投资领域,把松本清张四个字往地上一砸,就会有很多人受惊而死。但这并不是阿拉丁知道这个名字的原因。 猎人联盟近几年的业务在全球范围内成倍增长,设备和后勤系统的更新换代之快,已经将现有的公共科技水准远远抛在身后。这一切都离不开巨额资金和研发资源的支持。 这一代的猎人联盟理事长既不会法术也不会武术,举凡追踪、修复、识别、战斗,没有一门他能亲自考个及格,但他在说服别人给他东西这个专业上是不世出的天才。任何人进了理事长的门,都有可能太子进去,太监出来,不被坑得只剩一条内裤,就算理事长那天状态不佳。 松本清张,就是理事长在亚洲区的重要赞助人之一,他还能剩下不止一条底裤,主要是因为松本家族的家底太雄厚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原来也有被命运难住的时刻吗?阿拉丁这样问着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为什么理事长要急召他回去。 下了飞机,他换车来到北京东四钱粮胡同。一间写着“zen”字样的寿司店旁边有一家烤串店,初秋不是很冷,烤串店外露天坐着就大腰子喝啤酒的汉子还挺多,在烤串店和寿司店之间,有一道上窄下宽突兀的缝隙,轮廓形状如一根翘起的拇指,充满着“信不信老子一指头压死你”的雄壮气概,其宽窄不足以容只老鼠。 外人以为这是违章建筑留下的危房标记,其实是猎人联盟亚洲区的总部入口。阿拉丁笔直对准缝隙撞上去,临到墙头一侧身,变魔术一般挤了进去。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惊慌地左右乱看,以为自己时运太低,平白见鬼。 入口后面连接着报到区域,空间布局和一个小国家的海关大厅一模一样,皇家蓝色的通关柜台一字排开,后面各站着一个穿合身制服的美丽姑娘。阿拉丁往最近的柜台前一站,姑娘立刻露出妩媚的笑容,眼睛转过来对他上上下下打量。 阿拉丁直挺挺站在那里,举起双手,既没有点头说“hi”,也没有抱以温柔微笑,更不准备说“要不今天下班后喝个咖啡”什么的。james bond勾搭秘书前台一勾一个准的时代过去了,守在老板办公室外的早就从鲜活的真妞换成了高仿真度的代人,一旦不能成功识别来人的身份,她们的眼睛就会变成激光武器,当场把不速之客从活人变成骨灰,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条龙,急救室和火葬场的费用全都省了。 通关结束,阿拉丁穿过报到大厅,坐上空间转换电梯,直降地下。联盟的整个办公区域置身于一个半独立的异空间,靠这个电梯与正常空间连接。电梯经过特殊设置,能够缓冲空间转换带来的身心冲击,不像以前,进出都相当于一次无防护一千米暴力蹦极,导致联盟办公室进门放的第一件东西是垃圾桶,免得实力不过关的人到处乱吐。 电梯一开门,蜘蛛网络似的无数条走廊向各个方向展开,每一条走廊的入口都贴着金色铭牌,代表着猎人联盟大大小小的职能部门。 阿拉丁是外勤猎人,隶属猎物司,而理事长巴尔图的办公室之一,也缩在猎物司走廊的尽头。事实上他在每个职能司的走廊尽头都有一个办公室,所以经常带着一种“我到底应该去哪个洗手间上大号”的焦虑神情在各个办公室间跑来跑去。 巴尔图个儿不高,却留着几十年前电视剧里黑帮大亨才会有的大背头。头发梳得溜光水滑,随着岁月变迁,发际线一路叛逃,他宽阔的额头和头发缘分渐薄,相去渐远,日益孤独之下只好和两根手指粗的眉毛相依为命。 如果没有进猎人联盟的话,理事长最适合做的工作多半是律师,而且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两头最后还都磕头感谢他救命之恩的那种黄金大状。 阿拉丁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不断有穿着行动装的外勤猎人在各个办公室之间进进出出,进到巴尔图理事长办公室的时候,后者正把双脚搭在昂贵的巴洛克风格大桌子上,愁眉不展地盯着监控全球非人活动轨迹的生物能量显示屏猛看。 那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一个超大3d投影屏幕,世界地图以一种玲珑浮凸的方式在屏幕中做180度的平转,地图上各个大洲一览无遗。那上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簇簇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群正在忙忙碌碌移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还噼里啪啦放炮,放出许多火树银花,比电线短路了还热闹。 这是猎人联盟的镇店之宝:巨型生物活动显示屏。这些绿光流动,表示全球范围内有大量的非人正频繁活动。 理事长来了又去,生物能量显示屏永恒,任何人坐上这个位置,就天然背负了一个义务,要日日夜夜用这个显示屏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不止人类这一个物种。 阿拉丁敲了敲门:“理事长,你找我?” 巴尔图扭头看了他一眼,丝毫不顾他的自尊心,说:“如果我有别人可找的话,就不会找你了,你是最贵的。” 阿拉丁微微一笑,走进去:“我猜也是。”他顿了一下,“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话音未落,生物能量屏暗了下去,墙壁无声地明亮起来,变成了一片空白的屏幕。巴尔图手指弹动,屏幕上于是接连不断跳出截图和视频窗口,其中一个面部的特写吸引了阿拉丁的注意力。 美丽动人的女孩子,对着镜头眯起眼睛,笑得如同旭日东升一般明媚。 “这是松本美亚,松本清张的独生女。”理事长慢慢地说。 图片翻动,出现美亚全身的特写,观察力敏锐的阿拉丁立刻注意到了美亚的足部,她左脚娇嫩的大脚趾上钉着一个铁钉。 铁钉从趾肚粗暴地戳穿了整个脚趾,尖锐的钉子尖暴露在趾甲盖一旁,周围却没有任何血迹,被破坏的肌理以一种奇异的干枯感翻卷在钉子旁边。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忍受的伤痛,可诡异之处在于美亚仍然神情愉悦,对自己所受的伤害懵然无知。 “两个月前的一个早上,松本美亚下楼吃早餐时,松本的管家无意中拍下了这张照片。” “痛觉神经出了问题吗?” 理事长冷淡地说:“是痛觉神经出问题就好了。” 松本清张把女儿送到东京最好的医院,医生拔出钉子,没有见到血液,反而从脚趾上掉下如同枯死树皮一般的人体组织。他们会集了全日本各个学科最优秀的医生,进行了巨细无遗的一系列检查。检查显示,她的整个足部和其他身体部分相比,根本已经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不再具备正常人体组织所应该具备的任何特征,而是一味地在持续枯干,僵化,变得冷而硬,最后断裂开来。 医生认为这可能是一种生物感染,建议截肢,以免感染到身体的其他部分。但在松本清张犹豫的时候,其他身体部位也开始出现了同样的症状,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症,如何发生,从何而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任何人都说不出哪怕一个合理的猜测。 如同花儿一般美好的人儿,眼看要变成一棵枯死的树。 灵魂就这样被埋葬了,世界一点点变得冰冷狭窄,像一条离了水的鱼,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 巴尔图凝视着图片,眼神中终于也多了一点感情:“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虽然不爱说话,却真是个好孩子呢。” 他熄灭屏幕,转过头来,那一点感情又消失了:“人类的医学已经无能为力,松本先生希望我们可以帮他找到传说中的神演,为他独女续命。” 神演:非人之一种,来自异世界的神医,能医死人,肉白骨。传说在神演还频繁活动于人类世界的时期,许多划时代的医学突破都由它们主导。 巴尔图歪着头,问阿拉丁:“你怎么看?” 阿拉丁毫无表情:“你自己也说,神演只存在传说中,这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 巴尔图摇摇头:“没有什么是不可完成的任务,至少,去尝试之前不可这样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拉丁:“你知道松本愿意花多大的代价去换取奇迹吗?” 阿拉丁知道他不需要听众给反应,巴尔图理事长演solo是有经验的:“松本只有这一个女儿,他的一切都要留给她,如果我们能救美亚,松本承诺将二十分之一的财产定点捐献给猎人联盟的研发司。” 巴尔图看着阿拉丁:“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阿拉丁冷静地摇摇头:“不知道,不关心。” 他淡淡地说:“我只想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巴尔图嘴角露出笑容,所有的三星猎人里面他最喜欢阿拉丁,因为他不谈高低冷暖,只看进退得失,没有情怀,只有价钱,所有台面下的工作由他执行,总是最让人放心。 他挥挥手,墙壁马上变成了一幅油画画框,中心是一个三岁男童的画像,穿着如年画一般的滚花唐装,面目粉雕玉琢,嘴角带笑,一派天真烂漫。 阿拉丁目不转睛地看着油画,胸膛中有一点火熊熊燃烧而起,那是守财奴看到金银宝藏时会有的狂热和激荡。 唯独联盟的传奇才能得到画像流传的待遇,这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正是猎人联盟历史上最伟大的五星猎人之一: 年岁岁。传说他曾与暗黑三界的邪族遭遇却能全身而退,为联盟收集到的物种标本之多之完善,令培训司编写教材做出莫大贡献,许多后来猎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巴尔图并肩和阿拉丁一起欣赏了一会儿那幅画像,悠然问他:“我知道你一直想成为五星猎人,不过,我想,你其实根本不知道五星猎人是什么概念。 “不妨就从这一步开始吧:想象一下,是你自己在这样的一幅画里。” 阿拉丁笑一笑,压抑着心中的激荡,但巴尔图的下一句话令他彻底放下纠结:“再说了,身为猎人,每次出任务的时候作决策,你都会受到装备、预算、收益比这些东西的牵制,难道你不想知道,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况下,到底能不能找到非人界最神秘的种族成员之一吗?如果事实证明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无论你想要什么,都有一线机会实现。” 他看似随意地拍拍阿拉丁:“你说呢?” 阿拉丁想要什么,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难以判断理事长言语中的虚虚实实,但他也必须承认,对方说得对。 这一刻他心脏收紧,不用去吻巴尔图的手,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他的人。 “我该做什么?” 接收了任务,阿拉丁从理事长办公室出来,沿着猎物司的走廊一路往前,经过外勤猎人考核室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一个熟人。 “爱美丽?好久不见。”阿拉丁招呼着。 叫爱美丽的猎人丝毫没有辜负她拥有的这个好名字,典型的高加索美人,高挑结实,容貌轮廓深邃,一头紫色的波浪长发披落直到臀部,衬托出她姿色超群,如漫画中的天使。 在她如斯美丽的外形之下,这女子更有比雄狮还炽热的野心,她和阿拉丁一样是功勋卓著的三星猎人。眼下身上的黑色标准行动服未换,似乎刚刚从外面归来。 她淡然对阿拉丁示意:“好久不见。” 阿拉丁看看考核室,问:“有什么考核临时举行吗?没有听说呢。” 他的关心是有理由的。联盟每三年才有一次升星考核,按正常程序要升到五星是非常漫长的一个过程,偶尔在特殊情况下,人事部门会举行临时考核,令极渴望晋级而且又做好准备的人不需要等那么久,这是阿拉丁一直暗暗期待的事。 爱美丽何尝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急切,忍不住一半轻蔑一半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阿拉丁装作没察觉,径自走到考核室外张望了一下,门半开,里面的等候区域里坐着一个人。 阿拉丁定睛在那个人身上,马上就明白了古人为什么会发明一句成语叫冤家路窄,以及为什么科学家宣布这个世界是圆的。 猪小弟!一天之前,他在濒死之林见到的猪小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及时把一声惊呼咽下,沉住气,回头问爱美丽:“这小孩是谁?” 爱美丽扬扬眉毛,语带讽刺:“小孩是吗?这个小孩刚刚在东京,单枪匹马救了我们整个t组呢。” 她又加了一句:“精确地说,也不算真正的单枪匹马,他还有条狗。” 阿拉丁想马上和自己的下巴说永别:“什么?在东京?什么时间?” “大概十一点左右,为什么问?” 阿拉丁含糊其词混了过去,心里快速算了一下时间差,他离开京都的时候大概是十点四十分,京都和东京离得并不算远,如果使用飞行器的高速模式,二十分钟之内跨越城市间隔理论上是行得通的。但前提是直接起飞,door to door,中间没有任何阻碍,就凭猪小弟这个小流浪汉?结论是不可能。 但爱美丽分明没有在说梦话。 “昨晚我们在东京,交了任务之后一起去消遣,不知道怎么就暴露了身份,被吸血鬼盯上了。” “吸血鬼?在公众场合出现?” “这个不夜时代的吸血鬼,戴上墨镜的话,夜店那点灯光还不至于造成什么困扰。” 东京很多吸血鬼都爱go out,常在夜店厮混,不到想打烊的酒保往他们头上丢杯子不会走。他们根本不爱聊天喝酒,既泡不到妞,也没有妞瞎眼到想去泡他们,就这样还非要蹲吧台边四五个小时呆看人类群魔乱舞,动机很费猜。 阿拉丁又看了一眼猪小弟,后者拢着手半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狗在旁边地上卧着,眼神也是相当的蒙眬。这两位不管何时何地好像都能睡着,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技能。 “你们遇到吸血鬼?然后呢,跟他怎么会扯上关系?” “一开始没他什么事,当时夜店里至少有三只吸血鬼,在不同方位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阿拉丁松了一口气:“五个入星猎人,一个三星猎人,即使有三只吸血鬼,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吧?” 唯独入星的猎人能够出外勤任务,而所有入星的猎人都必须经过至少三年以上的实习阶段和一系列反复考核,有的人擅长追踪,有的人有自己独特的战斗法门,综合能力则都在标准线之上。尽管吸血鬼单兵素质确实强大,毕竟好汉不敌群狼。 至于三星猎人,那在猎人联盟中已经跻身高阶,出生入死是家常便饭,拥有的魔法道具和装备更是强助。普通的吸血鬼如果单枪匹马遭遇三星猎人,通常都会选择望风而避。 因此阿拉丁揣测爱美丽当时是准备作战的,毕竟她咄咄逼人的风格在联盟那么出名不是空穴来风,倘若她能够带领组员当场格杀或重伤一两只吸血鬼,猎人生涯里就能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果然爱美丽点头:“确实如此,但后来才发现,那三只吸血鬼虽然只是前驱级,但附近却还有一只血卫。” 阿拉丁和她对望了一眼,各自都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恐惧和激荡。前驱是吸血鬼的级别称号,处于整个种族的金字塔底部,数量庞大,繁殖迅速,身体运转对新鲜血液的需求量低,经过一定的基因改造之后,甚至能够依靠动物的血液延续生命。尽管寿命会因此大大缩短,但和人类一样,处身于底层的话,就不会有人关心他们的健康长寿问题。 而血卫呢,则刚好与前驱处于两个极端。 他们是吸血鬼氏族中等级最高的一层,而且超然于吸血鬼朝廷的官爵架构之外,世代为天皇护驾,许多猎人可能整个职业生涯都根本遇不到一只——不幸遇到的那些,基本上就直接不再有任何职业生涯了。 “然后呢?” 爱美丽叹了口气,她动人的脸上露出了如同沉浸在梦幻中的神色:“说出来你必然不信,我也不信。”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尽管决定了一到万不得已就选择勇敢作战,但t组的猎人们第一选择仍然是先撤退,他们逐一从安全通道离开,来到夜店的后门,门外是一条断头的小巷子,和主干道之间隔了两个转折。 后门在身后关上的一瞬间,微风中的浓厚腥臭便扑面而来,前驱级吸血鬼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红光,两只从断头巷的深处现身,一只已经在第一个巷道转弯处掠阵。大多数吸血鬼的身材大小与正常人类并无区别,此时穿着在夜店里穿的条纹衬衣与紧身裤尤其神似小混混。但除下墨镜和帽子之后,他们的脸部皮肤清楚呈现出与常人迥异的灰白色,五官毫无生机,死气沉沉,四颗尖牙从嘴的两边突出,随着与空气的接触慢慢长得更长,更尖锐。 他们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逼近,姿态很沉着,身体没有多余动作,脚步频率精确得如同时钟。 猎人们屏息而立,一面抽出了他们永远随身携带的捕猎网。捕猎网寻找着自己的同伴,相互连接,开启集体作战模式,在猎人们前方结成了防护。 “你们五个人驾驭捕猎网,主要进行防御,看准机会再进攻,目标是无论如何不要被他们攻破防守阵线。” 爱美丽这样吩咐道。 “好,那么你呢?”有一个猎人问道。 她从紧贴大腿的刀套中上抽出匕首,咬在嘴里,双手扎起一头紫色长发,刀锋雪亮映照出爱美丽英气勃发:“我去干掉巷子口那只,给咱们腾一条道。” 她握紧匕首,极速奔出,两只正在步步逼近的吸血鬼顿时停步,目呲欲裂对她虎视,嘴角巨幅裂开,直到耳朵,舌尖上滴出血色唾液落在地上,水泥地顿时嗞嗞作响,一道道烧出白烟。随着瘆人低吼,吸血鬼一左一右向爱美丽扑了上去,她脚步丝毫不停,手臂回转,扬起刀锋,在身周舞出密不透风的刀花,趁着敌人情不自禁的一避,闪电般从两只吸血鬼的中间空隙突破,直奔巷口。 身后,猎人们集体补位,捕猎网兜头向吸血鬼战士扑落,网结上密密麻麻满是突出的锐利倒钩,不论钩上身体的哪个部位,捕猎网都会跟对方勾搭着缠缠绵绵到天涯。 他们斗志旺盛,对对手的战斗力却估计不足,防守反击战的策略在第一分钟就遭到了冲击。吸血鬼低吼着撞上了杀网,两臂一振,带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数个网格应声而裂。具有自我修复功能的捕猎网立刻重新勾连在一起,防护网保持运作,但冲在最前面的猎人结结实实撞到了吸血鬼手臂。他防御不及,巨大的力量将他击出数米,重重撞上了巷子的围墙,顿时口中狂喷鲜血。 爱美丽已经奔到了巷子的一半,身后同伴的惨叫声没有延缓她的脚步,反而再次提速,直到自身体能的极限。她脑子非常清楚,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她身为三星猎人的战力发挥到最大,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巷口的吸血鬼,再迅速回援,大家才有生机。 仿佛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巷口的吸血鬼凝视着她奔近,嘴角尖牙慢慢伸出,嘴唇牵动,露出一个似笑容一般的诡异表情。 这让爱美丽很意外。 即使在吸血鬼几乎可以算横行无忌的东京,建立联盟超过一百年的猎人组织仍然有他们的威慑力。尤其是面对像爱美丽这样三星以上的猎人,正常情况下,前驱级的吸血鬼都不会选择和她单打独斗,正面遭遇时更不可能如此镇定。 爱美丽慢下脚步,匕首保在自己的胸前,微微弓起身,警惕地注视着对方,身后打斗的声响此起彼伏,间或传来音质与音域不同的惨叫,伙伴们还在努力争战着。 她和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此时不知道何处在庆祝什么,天空高处忽然有许许多多烟火流星突如其来的爆裂,稍纵即逝的火光给这个幽深的巷子带来了一点点的光明。 这一点点的光明,恰好照出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站在前驱吸血鬼身后大约五六米处,是极高大而美丽的男人。他穿着银色的长长风衣,飘拂到地,棱角分明的面孔如同被第一流的雕塑家精心雕刻而成,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如古罗马的神灵。他深邃的眼睛此时正注视着爱美丽。 血色双瞳,红得如地狱深处的火焰。 他是如此鲜明的存在,令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无法移动视线,可是敏锐警惕如爱美丽,如果不是那一点火光突如其来的照耀,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在附近。 那一刻爱美丽的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血卫:吸血鬼天皇座下千年御用的护卫,吸血鬼种族中除了皇族和世家之外,血统最纯正,战斗力最强悍的一支。 她感觉自己的心马上就要从嘴里跳出来,那种跳法并非因为紧张,或是恐惧,倒更像是这颗心脏已经不属于她,此刻正疯狂地想要摆脱她的身体。 银色风衣的男子慢慢走来,毫无杀气和敌意,只是向她温柔地微笑着,仿佛他不是吸血鬼而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这个美好的秋日夜晚,想要约爱美丽喝一杯。 他到了爱美丽面前,缓缓伸出了手,真是一双美好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而干净,如果牵上去的话,一定是很温暖的吧。 爱美丽不知不觉站住了脚步,想要伸手和他相牵,甚至投入他怀抱的强烈渴望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愤怒呢,这么美丽的夜晚。” 血卫彬彬有礼地说,声音神似爱美丽少年时爱过的男子,这么多年她再也不曾相见的恋人,本来以为早已消失在了记忆的坟墓里。 她咽喉间莫名的一阵哽咽,匕首松开,她颤抖着伸出了手,手指伸出,马上就要和血卫的指尖接触。那种像困顿多日的旅人奔向绿洲一般的恐怖饥渴感,让爱美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整个燃烧起来。 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有人在旁边拉了拉她的衣角,说:“大姐,看你这个表情,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好像被人狠狠一拳打在头上,血卫的手在眼前消失了,心仍在怦怦狂跳,但突然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控制之下。 一切都是幻觉,那穿银色风衣的高阶吸血鬼仍在远处,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站在爱美丽旁边的是一个流浪儿,笑眯眯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和眉毛,一副没什么事但就是很乐的样子,旁边还蹲着一条好像心情不太好的狗。 来不及去想这个小流浪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爱美丽再度握紧手中匕首,回头一看,猎人已经倒下三个,吸血鬼也折了一个,剩下二对一,猎人已呈败相。 吸血鬼的速度是正常人类的三倍,比猎人也要快至少一倍以上,大部分的攻击根本都落不到他们身上,但他们的反击却几乎总是可以准确命中。 倘若不是捕猎网自动吸收了大部分的力量,局势早就一边倒了。 她咬紧嘴唇,脑子里闪过一万个念头,其中有一个极为清晰而有吸引力,那就是逃走。 吸血鬼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身侧围墙之外就是居民区,她对自己的速度有自信,只要迅速翻越围墙进入人类的闹市区,就脱离了吸血鬼的攻击范围——任何非人种族都不会在人类的公众聚集地挑事,否则就可能引起广泛恐慌,导致人类调动国家力量深入调查,发动对抗,下一步就可能是两界之间的大规模战争。这是谁也不愿意的局面。 但她只犹豫了几秒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生同裘,死同穴,既然是t组的首领,就应该有这样的自觉,否则又何必选择成为猎人这样一条人生的险路呢。 爱美丽再度迈开了脚步,即使不自量力,也要死而后已。 可是她居然不够快。 比她冲得更快的是那条大黄狗,板着一副晚娘脸,如同闪电般对准前面的两个吸血鬼冲过去。爱美丽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已经可以看到那条蠢狗血溅五步的场景,流浪儿却不知凶险地在一旁起哄:“阿黄,这两个肯定不用给医药费的,你随便咬,不要停。” 但阿黄并没有咬到任何人。 吸血鬼们在流浪儿开始说话的时候猛然静了下来,包括正在战斗的那两只,他们别过头,静静地听着那响亮而快活的声音,而站在稍后的血卫脸上则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表情,那说不清是疑惑还是惊奇。他踏上一步,伸开双手,长长的风衣随着他手势飞起,巷子深处应声响起尖锐的啸声,一阵龙卷风由自巷子深处由远而近,一路将三只前驱级的吸血鬼夹裹其中,冲出巷口,瞬间和血卫一起消失不见。 爱美丽讲到这里,看了阿拉丁一眼,叹口气:“不信是吧,我也不信,我拿不准他的来头,所以干脆把他带回来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说他在那家酒吧后巷的流浪者聚集地睡觉,听到吵闹声出来看看。” 阿拉丁看了一眼爱美丽:“你相信吗?” 她脸上毫无表情,但等了一阵子才说:“我找不到理由不相信。那个聚集地的流浪汉说他十点左右就在那里,确实一直在睡觉,不过以前都没见他出现过。” 阿拉丁欲言又止,他想要把在濒死之林遇到这个孩子的事说出来,但又有一个念头让他保守秘密。 正面面相觑,阿拉丁的通讯器响起来,设备司在找他过去领东西,他离开之前最后问:“这孩子接下来怎么办?” 爱美丽耸耸肩:“大概只能让他走吧。” 东京地宫,吸血鬼天皇的朝堂尽头。 地宫巨大的暗红色建筑物外观如同寺庙,却又如人类的帝宫一般飞檐拱角,神兽盘踞,黑暗的长廊从大门一路延伸,朝堂里有奇异的香气氤氲。 整面巨大的黑珍珠帘幕从宫殿的顶端一直垂落下来,严严实实挡住了天皇的御座,尾端闪烁幽光的人头萤婴时聚时散,照得室内一明一灭。 血卫平清盛在殿下悄然伫立,已经等了很久,但毫无不耐之色,他不时伸出手指与萤婴嬉戏,眉目间总是带着愉快的表情,似乎在这个黑漆麻乌的地方也能找到独特的乐趣,从这一点来说,他和绝大部分的吸血鬼都非常不同。 珍珠帘幕后终于传来天皇近侍尖细而平静的声音:“平大人,有何事禀报?” 平清盛将手上正在翩翩起舞的萤婴放走,向珍珠帘幕内很随便地施了一礼,态度不算很恭敬,而后答道:“昨日有三名前驱在东京六本木地区遭遇猎人,有一战。” 帘幕内沉默了一下,近侍说:“区区小事,何劳平大人关心?遑论惊动陛下?” 平清盛早有准备,说:“前驱与猎人一战不足挂齿,我刚好在附近,但战斗到最后,突然有人类和奎木狼一同出现。” 近侍声音中露出了一点诧异:“奎木狼?和人类一起?你确定吗?” “确定。奎木狼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在人界,就我所见,它和那个人类的关系如同宠物与主人。” 近侍声音都提高了:“不可能,奎木狼是暗黑三界的结界守护兽之一,绝不可能被人类驱使。” 平清盛淡然说:“这就是我即刻求见陛下的原因。守护兽轻易不出暗黑三界,自青灵巨变之后,暗黑三界封锁更剧,以前只有静默、沉寂两层禁入,现在连喧嚣之层都与世隔绝。暗黑三界中的一点一滴变动都可能与我族繁衍存亡息息相关,我想要查明奎木狼出现的原因。” 帘幕内又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回音。平清盛的银色风衣无风自动,他泰然站在原地,抬头望着高高的地宫穹顶,以吸血鬼皇族幻力凝成的血色日月星辰在穹顶缓慢变迁,此世如彼世,只不过是日夜刚好颠倒,即使是身为最顶级的吸血鬼,也不能在阳光下多挨一时三刻,因此他从未有太多机会亲临体育场看球赛,或等待一朵玫瑰花彻底盛开。 那真是遗憾。 不知道过了多久,近侍终于再度开口:“陛下赐你日行徽章,你有三十天的时间。” 平清盛称谢之后低头行礼告退,一面努力掩饰着唇角发自内心的欢欣笑容。 阿拉丁告别爱美丽,一路走向设备司,即使被猪小弟的突然出现打搅,他现在的心情仍然极为雀跃,一半是因为被五星猎人的前途鼓舞,一半是因为手中那张特别任务照会。 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但在猎人联盟里,这玩意儿比金子还宝贵——理事长特别签字的通行证,想要什么设备,想要什么协助,想要什么级别的资料,在照会上规定的时限内都没有任何限制,而且处处优先,绝不排队,活脱脱是古代钦差手里的尚方宝剑。 阿拉丁心满意足领完设备,喜滋滋刚要往联盟大门走,忽然听到阵阵喧哗震耳欲聋由远及近,在平常屁都很少听到有人放的猎人联盟总部,这简直太少见了——难道吸血鬼直接干进了北京城? 他忍不住好奇心,乃循声而去,结果在藏物司走廊口看到了喧哗的原因——一大群各色联盟工作人员正乌央乌央往前冲,冲在最前面的是几个初级外勤猎人,而被他们追着正一溜烟跑得飞快的不是别人,竟然是猪小弟和他的狗。 所谓十处打锣,十处有我。这二位肯定不是第一天被人追得到处跑了,你看他们表情镇定,身手矫捷,兔起鹘落间把追兵们甩出老远,但毕竟地形不熟,眼看马上就要跑到一个死胡同去了。 阿拉丁赶紧上前把人拦下:“怎么回事?” 大家都认识他,有个实习猎人气鼓鼓指了指前面一人一狗:“你看看他们干的好事。” 这二位干了什么好事那是一目了然:猪小弟手里抓了四个酱汁嘀嗒的鸡腿,阿黄则咬着一个大盒子,盒子各个面都有骨头的图案。 阿拉丁一看,难怪大家都急眼了,可不是为了鸡腿,鸡腿每天都有,估计是他们跑食堂去摸的,但那盒子骨头片可不是小事啊!联盟建立至今,收集了一百年才收集到这么多非人物种的骨头标本,很多都是独一份儿的,万一被阿黄当成狗粮处理了,藏物司的头儿能把全联盟的人打出脑震荡来。 阿拉丁越过实习生们,对猪小弟伸出友谊之手:“鸡腿随便吃,那个骨头盒子给我行不行?” 猪小弟双手各举两只鸡腿,警惕地左顾右盼,看到阿拉丁眼睛一亮,马上吼起来:“哎呀,有个熟人!你来评评理,拿了四个鸡腿至于追成这样嘛,说了我给钱的啊!” 阿黄咬着盒子呼应主人,呜呜闷吼了几声。这狗可明显是饿了,随时可能会把箱子一放就地开吃,不管是吃掉最大的那片三头猛犸的面骨,还是吃掉最小的魔鬼铁天牛的侧翅骨,对联盟来说都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阿拉丁急中生智:“骨头没什么好吃的,不如我再去给你们家阿黄买四只大鸡腿?” 说时迟那时快,骨头盒子被阿黄啪一声甩到了地上,狗头上两眼炯炯瞪着阿拉丁,好像在说:“此话当真?不当真信不信我撕了你。” 在猎人联盟的食堂里坐下,猪小弟和阿黄在极短时间内各把四只鸡腿一扫而空,有食物润滑关系,明显大家就比较亲密了,阿拉丁问他:“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猪小弟迷惘地摇头:“不知道。” “猎人联盟,听说过吗?” 他想了想:“名字听起来很熟,哎,是不是看过你们广告?。” 阿拉丁觉得不可能:“我们确实也投放广告,但不大可能投放到你能看到的地方。” 猪小弟想了想:“是吗?”摇摇头,“反正觉得挺熟的。” 他一口气灌下半杯咖啡,半天吐了吐舌头又说:“这个食堂我看着也挺熟,好像以前来过似的。” 他东一下西一下比划着:“那个地方是烤松饼的对不对?我想想,第一格是蓝莓松饼,第二格是柠檬味;那边烤箱,左边烤辣鸡腿,右边是不辣的,我记得辣的比较好吃;后厨有个抽屉放厨子的私家菜,万一没东西了就去那里找,肯定有。” 阿拉丁完全震惊了:“你进来才多久啊,摸得这么清楚?” 猪小弟耸耸肩,没说什么,似乎自己也被自己速探厨房的技能震惊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拉丁决定一步一步来,先问他:“你之前跑京都那边的山里去做什么?” 猪小弟笑起来:“我问你才对,我在那个林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呢,喂,你找不到东西没关系吗?” 阿拉丁想了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到?” 猪小弟耸耸肩:“猜的。” 他对阿拉丁眨眨眼,懒洋洋的神情叫人没法跟他较劲:“我很会猜猜看哟。” 阿拉丁找不到什么迹象证明他在说谎——这个孩子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想到什么似乎就说什么,无遮无掩,无忧无惧,就像一湖清水坦荡无碍,一眼就能望穿。 可是这湖清水,会不会深不可测呢? “昨天我从京都离开的时候你还在?你怎么跑到东京去的?你有车吗?” 猪小弟打了一个响指:“你问着我了,我也不知道,你那天biu的一声走了,我和阿黄继续睡,突然醒过来,就到东京了。” 阿拉丁死都不相信梦游能有这个效果,但他也只能直愣愣地看着猪小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猪小弟很坦然地给阿拉丁看,过了一会儿他提醒阿拉丁:“对了,你记得你说了要请我们吃牛排的吗?你有空赶紧请一下吧,我这个人很好说话,阿黄对赖账的人很凶的。” 阿黄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像有点窘,但它只是扭过头去,让猪小弟很失望,他拍阿黄的头:“你应该露出牙齿来证明一下我说的是真的啊,哎呀,你到底想不想吃牛排了?” 阿拉丁沉吟了一下,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他站起来:“想吃牛排很容易,你们就跟着我吧。” 北京近郊,westin酒店。 远离主楼的独栋坐落在幽静的小庭院当中,秋夜细雨翻飞,在玻璃窗上敲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猪小弟笨拙地穿着酒店提供的浴衣,一步三跟头地从浴室跑出来,阿黄如常跟在他身后,身上也是湿淋淋的。 阿拉丁正在整理设备,东西一股脑儿陈列在酒店的床上了,听到声音看了猪小弟一眼:“为什么你的狗连洗澡都要跟着你?” 猪小弟拿着浴巾使劲儿给阿黄擦身体,闻言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洗澡算什么啊,它连我上大号都要蹲在一边看,我跟你说一开始我以为它那是饿了……” 他话没说完就哇哇叫了起来,一看阿黄脸色非常难看地张嘴咬着他的手,森森白牙马上就要下去了。 猪小弟马上求饶:“我开玩笑的啦,我知道你当时在隔壁洗手间已经吃过了。” 阿拉丁摇摇头,感觉猪小弟大概是不想要自己那两只手了,果然没一会儿猪小弟就哎哟哎哟捧着手走过来,虎口上一个巨大的牙印子,难为阿黄在最后一刻居然还忍住了杀心。 他看着那一床东西:“这些是什么啊?” 阿拉丁一样一样指给他看。 两股交织在一起的绳网:黑色的是捕猎网,红色的是救生网,前者网罗截杀,后者援助施救。使用者的能力越大,绳网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大,是猎人联盟中所有入星猎人随身携带的基本装备。 通讯器: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智能手机,实际上是个很牛逼的智能手机,功能甩了各种香蕉苹果五条街,上面装的各种app很多都是联盟自己开发出来的,功能专供猎人使用。 “这个通讯器外面有得卖吗?”猪小弟问。 “没有,不过理事长最近有考虑开一个新的部门,把联盟设计出来的各种道具拿出去量产,说不定能赚很多钱呢。” 微型飞行器:普通平板电脑大小,在十一秒钟之内能够展开到直径一点五米大小,有三种不同天候下的自动操控模式以及手动模式。飞行器外盖揭开后,除了供全息式的操作屏投影的空间,就只有中间部分凹下去一个窝窝,刚好容得下阿拉丁的屁股,这玩意儿长得活像一个科技时代的飞毯。设备司特意为他定制的,谁叫他的名字是阿拉丁呢。 叫阿拉丁就做个飞毯,那么,“如果将来有一个猎人的名字叫瑟兰迪尔怎么办?” “要是有人敢取名叫瑟兰迪尔的话,我们就敢造一只机器驯鹿给他,然后派他去执行最困难的任务。” “为什么?” “自以为是精灵王的话就应当承受帅死的命运啊。” 设备司总监那老头子还真是《魔戒》的忠实观众,那一系列电影都快有半个世纪了,他还在每年重温——事实上,设备司老头子好像真有一百多岁了吧。 这时猪小弟拿起一个坚固冰冷的金属盒子,里面放着一颗小指甲盖大小、外表圆润、颜色粉红、散发顶级神户牛肉鞑靼清香的药丸。 “这是什么?能吃吗?” 阿拉丁看了看他,说:“能。” “好吃吗?” 阿拉丁犹豫着没有回答,阿黄却在不远处从咽喉里发出警告般的低沉咆哮。他看过去,那只土狗趴在浴巾下,半抬头凝视着他,眼神冰冷如铁,在京都濒死之林里出现过的那种摄人杀气又出现了。阿拉丁和阿黄面面相觑,唯独猪小弟在一旁懵然不觉气氛有何不对,兴致勃勃地拿着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直到阿拉丁避开阿黄的眼神,说:“不早了,睡吧,我们明天要出远门。” 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境内,pico naiguatá,阿维拉山的最高峰。 下午三点左右,云雾缭绕,大雨瓢泼,阿拉丁和猪小弟坐在山顶救生网延伸后自动搭成的帐篷里喝可乐,这里面空间虽然小,但温控湿控换气全能,相当舒适。 “你说阿黄会不会找我?”猪小弟担心地问。 猎人联盟给流浪儿猪小弟做了一张大名朱可以的护照加签证,从北京飞法兰克福,而后转机到加拉加斯,给阿黄办了动物托运手续,到法兰克福机场的时候得到消息,阿黄和行李都上了下一班机,要比他们晚将近三十个小时才到加拉加斯。 “它一路都在飞机上,有工作人员照顾,你不用担心。” 结果阿拉丁表错情,猪小弟摇摇头:“我不担心它,阿黄到哪儿都不会有事的。” “那你担心什么?” 猪小弟叹口气:“我担心它要是找不到我不开心的话,周围的人可能会倒大霉啊。” 阿拉丁好奇地问:“你的狗是哪里来的?” 猪小弟双手一摊:“不知道啊,一醒来就看见它了,然后就怎么也不走。” “醒来?哪里醒来?” 猪小弟出神地望着帐篷的透明塑料窗外,良久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摇什么,反正没有回答阿拉丁的问题,转而说:“我们在等什么?” 阿拉丁看看表:“等午夜。” 午夜如约到来,热带雨林仍然燠热,蛇虫出没,比白天更加危险,但阿拉丁显然对这些都不以为意,他钻出帐篷,打开手机上的一个名叫search的app。 屏幕逐渐出现许多奇怪的色块图和坐标,手指接触后发出语音方位指示,阿拉丁以帐篷为十字架中心点,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动,不时查看手机上的结果,每走一段路,就拿出一个银光闪闪、拇指大的纽扣,固定在某棵树或者某块石头上,猪小弟懒洋洋地跟在他后面,嘀咕着:“这种生活节奏很不健康,你知道吗?最迟十一点半就应该睡觉的。” 阿拉丁怪好笑地看他一眼:“你说话的语气跟我妈妈一样。” 猪小弟看着他手里的银色纽扣:“那是什么?” 他递了一个给猪小弟:“这是一个空间门铃。” 猪小弟捏着那个纽扣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这玩意儿和普通的纽扣电池有什么区别:“空间门铃是干啥的?在你家门口按一下,隔壁王大爷家会响吗?” 阿拉丁觉得他的想法真是朴实无华:“那叫电工接错线。” 接着说:“很多非人喜欢和人类混居,但和人类共用空间会带来诸多不便,所以他们通常都会制造和人类空间单边接驳的半次元空间。” “然后呢?” 阿拉丁耐心地解释:“这个门铃会持续发出特定频率的探测波,人类感觉不到,但周围一千米内所有的半次元空间都会被震动。 猪小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非人听到了以为有客人跑来开门,你就把人家逮个正着?” 阿拉丁笑起来:“非人不会来开门的,但半次元空间会折射探测波,折射数据能够反映空间的基本方位和规模,还有和人类世界连接的出入口位置。” 猪小弟点点头:“这个好,比用脚踩踩踩准确多了。” 他环顾一周附近布下的空间门铃,问:“你在找什么种族住的半次元空间啊?” 阿拉丁凝神看着手机屏幕,已经有断断续续的信号传回,在屏幕上逐步架构3d地图,他带着猪小弟退回到帐篷中等待,一面说:“神演。” “那是什么?” “据说是非人世界的神医。” 可能是等待的时间难熬,而大雨倾盆又将整个外面的世界和他们俩隔开,阿拉丁忽然陷入了回忆:“当初我来当猎人,就是因为听说有这样一种非人呢。” 猪小弟在他对面抱着膝盖坐着,抬起眼睛看着他:“因为家里有人生病吗?” “是啊,我母亲。” 阿拉丁向猪小弟笑了笑:“我以前在北美当地下拳击手,母亲生病后,医院说得很清楚,现有的医学技术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跑去向猎人联盟求救。其实我没有多少钱,但理事长亲自出来见我,对我道歉,说自从暗黑三界出了青灵巨变、审判轮中止的大事之后,很多主要的非人种族都切断了和人类的往来,所以已经不大可能找到神演了。” “暗黑三界的审判轮中止是个什么鬼?” 阿拉丁摇摇头:“不知道,理事长也没有说清楚,但想必是不得了的大事,据说联盟都差点因为这件事被关掉了。” “后来我母亲还是去世了。我当了猎人,六年升到三星,算是联盟里头一份儿的了。” 他对猪小弟笑笑,有点骄傲,又有点焦虑,在三星和五星之间,还隔着多少个六年呢,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但他什么机会都不愿意放过。 “几星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像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那些复杂的情绪,猪小弟漫不经心地问,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长长的睫毛耷拉下去,他打了个哈欠。 阿拉丁想了想:“我想升到五星。” “五星是不是会有很多钱?” 他为这天真的问题失笑:“不是钱的问题。” 无端端的,阿拉丁生平第一次对人吐露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升到五星猎人之后,据说会有机会进入生死之间的界限,召唤死者的灵魂。如果能够的话,我想在那里再次见到我妈妈。” 妈妈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生涩得带了一股铁锈味,他低下头,难以自抑地眼里发热,浓重如黑夜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而来,外表怎么坚强都好,原来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母亲去世后,他在这世上已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那一天晚上,他因为长久的焦虑和压力,没有守在医院,而是在某处狂歌痛饮,想着给自己一个放松的间歇,而后第二天早上再打起精神,回到母亲身边,支撑她和病魔努力战斗下去。毕竟除了彼此,他们在世上都一无所有。 午夜时分,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是医院打来的,他喝太多了,没有接到。 那本来是他见到母亲的最后机会。 最后的机会再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名字,抚摩他的额头和耳垂,要他好好的;最后的机会知道自己被人无条件地深爱;最后的机会告诉母亲他多么骄傲和幸运,成为这样一个善良与慈爱的女人的孩子。 他都错过了。 在他见到母亲冰冷面容的那一刻,以至于那一刻之后的日日夜夜,阿拉丁从未原谅过自己。 如果他那一晚没有离开母亲,也许就会早一点发现她失去生命的体征,也许她不会那么早就逝去,也许还会有时间,等他找到神演,等他找到不可思议的灵丹妙药。猎人联盟里每天发生那么多神奇的事,每多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 他痛恨自己到无以复加,而没有希望之后的希望,是在生死之间再度见到母亲,亲口对她说出“对不起”。 对不起,我那天晚上不应该离开你,妈妈,我想念你。 阿拉丁话音骤然停顿,他埋下头,将自己发烫的耳朵藏在两个膝盖之间,诧异于自己突然之间的真情流露。在联盟里他是出了名的追名逐利者,因此每次爱美丽见到他,都不冷不热,把他当作那种只热衷于升迁的小人。 他人观感并不重要,阿拉丁有自己的目标要实现,但这个目标深埋在灵魂最深处,就连明察人性底层的理事长,也只是隐约感知他怀有某种热切渴望,却无法得知细节。 此刻对着这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儿,他却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无遮无拦,七情上脸。 他急急忙忙按摩自己的脸,眼下肌肉,直到恢复冷静,暗中揣测猪小弟会给他什么样的回应,最好不要拥抱,也不要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那种废话,他真的会很生气。 结果他一看,猪小弟已经睡着了。 阿拉丁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往后靠在帐篷上,等待手机上的提示音响起。 半小时后,极为强烈的信号从西向二百七十米处的空间门铃折射回来。阿拉丁叫醒猪小弟,两个人照着探测仪的导向,爬高上低,搞得满身都是泥水,终于在离地面将近十米高的树杈上,找到了一个半次元空间的入口。 透过猎人工具包里附带的异次元空间检测眼镜去看,那个入口就像一面巨大的菱形镜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竖在空中某个地方,边角模糊,泛着微蓝光雾。 阿拉丁抛出两套空间转换设备,给猪小弟戴上一套初级实习猎人套装,备有氧气供应设备以及空间扭曲调整仪器,防止过于紧张带来的窒息。这时阿拉丁将猪小弟在酒店见过的那颗牛肉清香药丸拿出来:“等一下进去会有空间转换反应,跟晕车一样,很难受,你先吃掉这个,待会儿就没事了。” 猪小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来丢进嘴里,说:“好。” 插播新闻: 从北京飞往法兰克福的一架飞机在起飞两小时后遭遇连续的强烈雷击,单边发动机及多处机身损坏,被迫返航。没有出现任何伤亡,抵达机场之后清点托运宠物及行李时,发现有一只宠物犬失踪,目前原因不明。 空间转换的感觉犹如程度极为恶劣的高原反应或晕车再乘以一百倍,有的人还描述说仿佛自己的脑袋和身体躯壳已经到了一个地方了,但五脏六腑以及八百年前吃的那顿早饭还留在原地不肯离去。不管在训练场上或者实战里已经转换了多少次,阿拉丁都还是视之为畏途。 联盟入口有一架电梯贴心服务,但这里可没有。 他从半次元的空间入口跌出来,蜷缩在地上抱头深呼吸,半身麻痹,头脑震荡,久久不能动弹,这时候不要说异能强大的非人,就是普通一条眼镜蛇过来都能把他咬个半死。 按道理第一次转换空间的猪小弟应该处于更加糟糕的状态,但阿拉丁却在晕眩里马上听到了猪小弟若无其事的声音:“哇,这儿是干啥用的?” 阿拉丁咬着牙等那一阵难受劲儿过去,勉强爬起来,张开眼睛的一瞬间差点儿叫了出来——那光线太强烈了,简直像两把刀子插进了眼球。 他们落进来的地方是个空旷的白色房间,墙壁和地板都是白色的,足有足球场那么大,没有摆放任何东西,也没有门窗,照明充足,却根本看不到灯或其他任何光源。 猪小弟绕着围墙跑,一边问阿拉丁:“这是你要找的地方吗?” 阿拉丁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坐起来,看着猪小弟身轻如燕地跑来跑去,点点头,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猪小弟跑了半天,不管拍墙还是跺脚,都一无所获,干脆也坐在阿拉丁对面,问:“我们现在干什么?” 阿拉丁说:“等等看,如果联盟记录的资料没错,这里应该是神演的诊室,说不定过一会儿它们会冒出来。” 猪小弟点点头,两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黑白分明、毫无瑕疵的眼睛看着阿拉丁。阿拉丁不跟他对视,专心地在生物能量探测仪上看着什么。 “喂,到底吃了这个药会有什么反应?口吐鲜血还是白沫?肚子疼还是脑袋疼?不会拉稀吧?我不习惯随地大小便,你早点告诉我,我好做准备。” 阿拉丁吃了一惊,差点跳了起来,抬头却迎上猪小弟永远笑眯眯的脸,尽管说着这么可怕的事,他却既不愤怒也不恐惧:“一定要有病人,医生才会来诊室出诊对不对?你是正经的猎人,当然是我当那个病人比较好。” 连否认和狡辩都没有余地,那种像是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感觉让阿拉丁脸色都变白了,他勉强地说:“你怎么知道?” 猪小弟耸耸肩:“我拿着那个药丸、阿黄对你叫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宽容地笑笑:“阿黄的鼻子可以顶风十里闻到一只蚂蚁,它从不让我碰吃了不好的东西。” 这个房间是恒温的,阿拉丁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滴,他瞪着猪小弟,怎么也想不通:“那你为什么还要吃?” 猪小弟擦了擦眼睛,袖子上出现了一片红,眼睛开始出血了,手脚忽然没有了任何力气,他干脆仰天躺倒在地板上,说:“你不是想升五星吗,升了五星就可以去见你妈妈了。” 他转过头,已经变得血红的眼睛看着阿拉丁,那神情甚至是温柔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会努力去争取的。” 声音越来越低微,药丸的毒性发作,他很快就陷入深度的昏迷中,生命体征全面下降。白色诊室的四壁上出现扇形的扫描光圈,一圈圈往四周扩散,覆盖面积越来越大,阿拉丁急忙打开一个防护罩,防护罩外层做过特别处理,能够让扫描波折射,从而不暴露自己的位置。 那些光圈来自神演诊室的自动生命感应系统,一旦有人出现正常状态之外的征兆,感应系统就会开始扫描,并且发出要求诊治的信号。 在猎人联盟的情报里,神演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的,他们的医生只负责治疗而不负责检查,检查交给了高度发达的自动感应系统去做。每一个病人走进神演的诊所,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在后台生成完整的诊断报告,而后根据轻重缓急,有的病人会直接拿到药物,有的会被分配到相应的医生那里去做处理,有的送去手术台,还有的,出于控制传染和节省资源的需要,会被直接干掉——神演没有学过医疗伦理这种鬼东西,只有发现疑难杂症而且病人垂危,医生们才会真的赶过来。 这是理事长说的。理论上,神演也许、可能、说不定,还是在密切监测它们所有的异次元空间诊室。 那颗药丸是猎人联盟制物司为追捕大型危险怪兽而开发的高毒性诱饵,与现有任何已知疾病的发作症状都不完全吻合,因此有可能会让神演感兴趣。 阿拉丁本应自己吃下这颗药的,尽管设备司的人建议他不要这样做。 理事长知道他领取了这颗药之后一再叮嘱过:“如果一定要吃的话,事先必须设置好飞行器的自动装置,倘若三十分钟内神演没有赶到,你要立刻启程赶到东京大学附属医院,我们会安排医生在那里接应你。” 而如果神演来了,理论上他们会很快治好他,之后,已经事先设置抓捕程序的捕猎网会自动将医生们擒获——神演是非人世界的专业人士,没有太多战斗能力,然后,飞行器会把他们一起送去东京大学附属医院。 美亚就住在那里。 但他在出发之前,遇到了这个连身份证明都没有的猪小弟,他的生死,除了那条狗,不会有人关心,而那条狗,现在在千里之外。 阿拉丁呆呆坐在那里,瞪着已经不再说话也不再动的猪小弟,五分钟过去了,神演没有来,十分钟过去了,神演还是没有来。 它们也许永远都不会来,这个地方也许根本是已经废弃了。 猪小弟的指甲变成了灰黑色,五官都在微微淌血,一个几分钟前还活活泼泼的孩子,忽然之间像是被人抽掉了三魂七魄,变成了瘫在地上的一块死肉。 而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句话竟然在安慰阿拉丁。 如果能够升到五星的话,就能在生死之间的界限见到妈妈,但是,妈妈会想要见到变成这个样子的阿拉丁吗? 阿拉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举起拳头,似乎想要塞进嘴里来制止自己的颤抖,在那一瞬间他猛然跳了起来,扑过去抱起猪小弟,一只手丢出平板飞行器,飞行器迅速扩展到二人所需的空间,阿拉丁带着猪小弟钻了进去,不等自动驾驶仪询问就大声吼叫起来:“最高速!开启隐身模式!东京大学附属医院!” 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住院部。检测仪平和地运作着,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睡熟了。 天色由白变黑,又由黑变白,像是被按下一个按钮,猪小弟突然就从昏迷里醒了过来。 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但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叽叽喳喳跟他说话:“你差不多可以起来了,闷死我了,你脑子里的垃圾我都清理完了,再不出去玩我要把你变成白痴了。” 他敲敲自己的脑袋:“阿逐,你还在啊,怎么我中毒了你还不走?” 那个声音很气愤:“我走哪里去啊,我在繁衍期马上要进入眠定期出孢子了,这一段时间被人抓到我就断子绝孙了好不好,所以就算你中毒了我也必须要留在你身体里啊。” 猪小弟很好脾气地坐起来:“可是我要是被毒死了怎么办?” 对方完全被激怒了:“我是逐生花,非人世界第一解毒师,怎么可能让你被毒死!你以为你现在醒过来是那些人类医生的功劳吗,no no no,是我是我还是我!” 猪小弟摇摇头:“好了好了,是你是你都是你,请不要在我脑子里讲英文好吗?” 他手腕上插着管子,鼻子也是,猪小弟随手全拔了,伸了个懒腰,觉得饥肠辘辘,一面心里纳罕:“阿黄呢?” 他叫了几声“阿黄”,却没有听到平常“汪汪汪”的回应,他于是嘀嘀咕咕穿上病号拖鞋,溜达着走出了门。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都是病房,一个人都没有,非常清净。可是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外却有很多人,互相之间交头接耳,神情激动,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走了两步,看到另一间病房的门也开着。里面是个套房,布置得很精致,内室摆着各种生命维持仪器,仪器围绕着的病床上躺着一个面孔很可爱的女孩子。身上盖着被单,伸出来的手上、侧身上插着数不清的各种管子和线,不知道得了什么大病。床头柜上,病人的名牌上写着:松本美亚。 “哎,她怎么了?” 他轻轻地说,逐生花在他脑子里回答:“感染木奇菌啦,可能是去什么神庙里在死木上碰到的。” “木奇菌?那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你能不能不要啥都想吃?” “我饿了啊,而且蘑菇烧肉是很好吃的。” “木奇菌不是蘑菇,是疯狂植物园种出来的一种真菌,用来处理新鲜木材的,只要一点儿就能让巨大的新鲜木材极速干燥,而且能精确控制局部的干燥程度。理论上不对人发生作用的,不知道这女孩怎么会被感染,可能变种了。” “蘑菇都能变种?” “跟你说了不是蘑菇好吗!” “不是蘑菇不是蘑菇,你不要喊啊,到底这种感染应该怎么办嘛,看起来好可怕。” 逐生花不屑一顾:“可怕个毛线,看我的。” 一点白色的、像火光似的东西从猪小弟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近看长得就像一朵很缥缈很虚幻的蘑菇,一对小小的三角眼浮在上面,还眨巴着,瞳仁带着血色,熠熠发光,可不就是阿拉丁拼命找的那个逐生花母孢。猎人用的能量探测仪怎么都找不到它,是因为它藏在了猪小弟的脑子里,生物亮度重叠了,就不会在屏幕上单独显示。 猪小弟把它托着,手指头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它,在接触的瞬间,他的指尖似乎进到了那闪烁的光影,逐生花母孢眨巴眨巴眼,好像还挺享受的样子。 它轻轻飘到空中,转了两圈之后落在了昏迷的松本美亚脸上,母孢发出的白色光芒覆住她的五官,慢慢变亮,一路如同浓稠的液体流动起来,流进了白色被单,隐隐还透出光来,直到把她的整个身体全然包住。这样静静覆盖了数十秒之后,逐生花母孢变成了原木一般的颜色,接着又慢慢恢复到原来大小,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朵蘑菇。它飘回猪小弟身边,叽叽喳喳地说:“好了好了,她没事了,毒素都到我这儿了。” 猪小弟马上担心说:“那你不会有事吧?” 逐生花要是有手的话,现在就会开始打猪小弟的头:“跟你说了我是非人世界第一解毒师,怎么会有事!你居然敢怀疑我!” 猪小弟点头如捣蒜:“不敢怀疑你,不敢怀疑你。”伸手过去把它拈起来,而后看了看松本美亚。 她的脸和身体舒展开来,正在迅速地恢复生气,那活化的速度比春天山林里长笋子还快,即使没有任何医学常识也知道,她已经没事了。她的眼睛最先恢复,倏然睁开,惊喜地看着猪小弟,眼神中有千言万语,可惜猪小弟一个榆木脑袋,无法体会,他只是举起手来招招:“你醒了啊,拜拜。”随手把变成了原木色,还明显有点喘的逐生花揣回脑袋里,踢踢跶跶往外走,一面还在说:“把你拿去烧肉到底好不好嘛?” “不好就不好,不要在脑袋里面尖叫可以吗?” 他就这么神神叨叨地自说自话,走到门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后面尖叫起来:“我可以动了,我可以动了,爸爸,爸爸,我可以动了啊!” 猪小弟回过头去,看到美亚的全身肌肉都恢复了,她从床上跳起身,举起双手,满脸喜悦、满脸不敢置信地笑着,转着圈,按下床头对外通话的按钮大喊大叫找爸爸。他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又要走,美亚忽然冲过来拉住他:“你是谁?刚才你用什么救了我?” 猪小弟拉拉她乱七八糟的头发,说:“我叫朱可以,我的狗叫苟不同,你不相信的话就叫我猪小弟好了,救你的人叫做红烧蘑菇。哎呦,不要在我脑子里尖叫。” 她的呼叫很快引来一大群人,各色人等冲进了门,将猪小弟拉开,簇拥着美亚,松本清张抱着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女儿老泪纵横。 猪小弟在人群外抱着手看了一会儿,心情明显很好地摸摸鼻子,懒洋洋走向自己的病房,就在他身后,美亚挣开爸爸的怀抱,指着猪小弟尖叫:“是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爸爸,拦住他,不要让他走了。” 猪小弟吓了一跳,撒腿跑了起来…… 东京,成田机场。 阿拉丁从出租车后尾箱拿出自己的行李,空气凉爽,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他刚刚离开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在病房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听医生说猪小弟生命体征已经稳定,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感谢医生的救助,后者却莫名其妙:“我们始终没有诊断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毒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治疗手段起了作用,也许是奇迹吧。” 他打了一个寒噤。 如果是他自己吃下那颗药,等了足足三十分钟之后再等自动驾驶仪来到医院,还会有奇迹吗? 在死地见到母亲的话,她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来临呢? 他买了今晚最晚一班机,要在明天早上之前赶到北京,他要去对理事长交代来龙去脉,毕竟任务彻底失败了。 理事长会有什么反应阿拉丁不知道,忽然之间他也不怎么在乎了。 除了对猪小弟觉得抱歉,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松本美亚,那个渐渐要变成一棵树的女孩子,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能救她。而松本清张,无论他坐拥多少财富,下半辈子也再没有任何理由微笑了。 他这么想着,拎着行李,走到出租车车头,向司机点头致谢,司机一直开着的电台正插播突发新闻: 松本集团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松本清张的唯一继承人松本美亚身体痊愈。相信松本集团股价将应声而涨。 阿拉丁愣在那里,望着出租车开走,他拿出手机,一面走一面准备打给总部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穿过车道与机场出发大厅之间的空地,就在距离大门十米的时候,一条黄色的土狗如同幽灵般穿过如梭车流,停在咫尺之外的人行道上,挡住了阿拉丁。 它的双眼森森凝视。 夕阳犹在西山,阿拉丁周围的天却在这一瞬间,落幕一般的,全黑了。 [二] 光行 莱恩将镜子推开,躺回到临窗的卧榻上,窗外是宽大的白色露台,露台下就是一望无际的海。天空蓝得令人目眩,海鸥飞过白色沙滩,身姿矫健舒展,远处玩冲浪的人三三两两,舒展古铜色的健美身体,在高低起伏的波涛中欢度不随时间流转的海滩盛夏。 这一幕日日如斯,对莱恩来说早已失去吸引力,她对眼前美景视而不见,脑海里尽是自己在镜中衰败如同枯草的面容。 她住的这家翡翠心私家海岛酒店没有普通房间,全部是临海的独栋别墅,只对会员开放,每一晚报价数千美金。 一切尽善尽美,但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之后,她已经对一切都厌倦之极。 唯一还能让她激动起来的是那艘绿色的“和平天使号”。每隔一周,缓缓驶入海岛的港湾,从上面下来的先是水手、船长,最后是乌尔奇医生,戴着他的金丝边眼镜,平板如一潭死水般的表情,走路匆匆忙忙但永远目不斜视。 仿佛是为了迎合她的希翼,长长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莱恩抓紧了胸衣的前襟,心跳如鼓。 她期待着一点好消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她已经不再奢望任何奇迹,但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能够让她支撑得再久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柔和的门铃声响起,她说了“请进”,转身的同时将放在手边的一顶金色丝质软帽戴上。这是她特别定制的帽子,能够将她的头、脸和脖子都密密实实遮盖住,唯独露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美目,光波流转,向人凝视时有一种令人自然而然沉醉其中的魅力。 这是她剩下的最后的美貌。 乌尔奇医生走了进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房间里一时之间沉寂如同午夜的梦境,窗外的海浪声、海鸥鸣叫,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忽然都变得非常不真实。 莱恩向乌尔奇医生伸出手,像是在哀恳,又似乎在求援。但伸到中途,便颓然落下。她的手骨瘦如柴,当年的丰润白皙与柔软都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乌尔奇终于开口了。 “新药的临床实验失败了,没有预期的效果。” 莱恩的声音卡在了喉头,她绝望地想要挣扎:“即使有一点效果都可以啊。” 乌尔奇摇摇头,他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法令纹深深延伸到嘴角,额头宽阔,棱角分明,象征着个性的坚强不屈。三十年的行医生涯,已令他见过无数生死离别,即使如此,这一刻他都无法掩盖自己的沮丧:“对不起,莱恩,已经无能为力了。” 仿佛这句话触动了崩溃的按钮,在短短的一瞬间,莱恩整个人就像一条鱼被抽去了骨头。她茫然地望着窗外,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失去了形体与声音,变成了噩梦中扭曲的线条,直到乌尔奇频频的呼唤打破了那魇住般的沉寂:“莱恩,莱恩。” 她转过头去,乌尔奇面前摆着厚厚一叠文件,她脑子像是被锈住了,运转得极为缓慢, 挣扎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她的遗嘱文件。 “这些文件,在交给律师之前,需要再做什么修改吗?” 一笔钱捐给助学基金会。 所有的房产留给妈妈和哥哥。 贵重首饰都留给品牌博物馆。 还有呢,还有什么余愿未了? 有什么人要见?什么地方要去?有什么令你如此情有独钟,死到临头还要挣扎着再度一亲芳泽? 她唇边喃喃吐出几个字:“远晴,远晴。” 猎人联盟行政司的会客室乍一看像个小教堂,只不过应该供奉神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展示台,精心设计的灯光将展示台上站的人变成整个房间的注意力焦点,即使他是个矮胖子或秃头也不例外。 房间方正,天花板很高,一排四张的金属椅子一直排到会议室尽头。椅子坚硬但宽大,每一张椅子上空的天花板上都悬着一个头盔,外表金红相间,顶端一排小灯有规律地明灭,三条软的金属线触手从两旁垂下。 这会儿第一排的三个头盔降落到了很低的位置,从后面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坐在那里似的。 理事长独自站在展示台前,如同一只秃鹰般俯瞰会议室。 “欢迎各位来到猎人联盟,很高兴有新的血液加入令我们的组织更加强大和有活力。众所周知猎人联盟的选择标准非常高,而临时的招募更是只为精英中的精英开放。” 他这样对着一片空旷,铿锵有力地说着,一遍又一遍,不时还调整一下自己的语调高低轻重,仿佛在为什么格外隆重的场合彩排。 练到第十三次的时候,爱美丽从会客室的侧门走进来,她今天穿着合身的便装,紫色长发如同飞瀑披散,腰身窈窕,容光焕发。在被她拗断手腕之前,大部分她的约会对象会高估自己的魅力,而低估她的危险。 她走到理事长身边:“理事长,您找我?” 理事长清了清嗓子,唇边一丝不苟地摆上了等闲人看不出真假的笑容:“抱歉打扰你的休假期,但事关重大,你是我最信任的猎人,我希望可以知道你的意见。” 爱美丽耸耸肩,像是说“随便啦”,对理事长的信任表现出了非常无所谓的态度:“乐意效劳,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理事长轻松愉快地答复:“临时招募。” 爱美丽很意外:“临时招募?为什么?人力资源部门突然找到了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候选人吗?” 她对人力资源部的动向一向非常关注,毕竟她是目前亚洲区最有可能升级四星的功勋猎人,此刻她脸上渴望的光芒无法压抑,闪闪发亮,落在董事长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来自他人的强烈欲望总是让理事长感觉到一点莫名的悲伤,仿佛预见到了他们最终的失落。他咬着指甲:“确实有两个好苗子,一个是杰夫国际学校的高中部荣誉毕业生、月光馆三年选拔总冠军,我们不马上要他的话,很快就会被别人抢走。” “还有呢?” “x协会推荐的猎巫师,追捕北美巫师的时候误杀了同伴,只能离开协会,我想他应该不需要太长的实习期,但说不定要提前植入控制芯片。” 那个猎巫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理事长一边说一边想,彻头彻尾,只要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了,天知道他那个倒霉的同伴是被误杀的还是谋杀的。 得第一时间切开他的脑子,在海马区植入控制芯片,自后他就如同一个被远程控制的机器人,一旦违反三原则,就会遭到疯狂电击,失去所有作恶的能力,那一幕来临时,想必还挺美妙的呢! 理事长这样想着,忽然思绪被爱美丽打断了,她看到了三个垂下的头盔:“一共三个?还有谁?” 理事长眨眨眼:“你猜。” 爱美丽妩媚的脸蛋上毫无表情,她冷淡地说:“理事长,你知道我不大喜欢玩猜谜游戏。” 理事长意味深长地伸出手指碰碰她肩上的长发,说:“恐怕有时候你不得不玩呢,亲爱的小姐。” 他举起那只手放在爱美丽面前,握拳,再放开,掌心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全息图像发射点,两个闪闪发光的形象在他手心成型,缓缓旋转起来。 左边那个被凝固在跳跃大笑的姿势中,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比手臂长,头发和眼睛都黑漆漆的,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右边那个,是一条狗,黄色中华田园犬,看上去傻乎乎的,眼神却显得很危险。 这两位爱美丽都见过,她带他们回过猎人联盟。在东京和吸血鬼奋战的巷子里,正是这一对少年和狗的组合突然出现,莫名令吸血鬼们从战斗中抽身而去。 “猪小弟?” 爱美丽皱起眉头:“和他有什么关系?” 理事长满意地欣赏着她的迷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来源。 “觉得这孩子不够格吗?” 她干净利落:“当然。” “他可是吓走吸血鬼血卫的人哦。” 爱美丽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坚决地摇头:“我不认为和他有关系,吸血鬼向来不愿意在人类世界公开制造冲突,我思考再三,认为他们是因为这个才临时打算结束战斗的。” 理事长摇摇头:“爱美丽,你是一个出色的三星猎人,但你对吸血鬼的了解,并不会比任何只看过《暮光之城》的人更多。” 爱美丽脸上浮起怒气,但理事长已经换了话题,他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为更好的猎人?”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答:“我的决心和能力,我喜欢探险,想过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 理事长对她的怒气不以为然,细细审视着她美丽的脸:“是吗?但在猎人联盟之外,有人说不定比你拥有更强的决心和能力,却无法找到非人世界里最低等级的种族活体。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爱美丽语塞,理事长慢慢地继续说:“一小时内飞越两千公里的飞行器,水火不浸、刀枪不入的行动服?不断更新换代的搜查镜,令你的眼睛比鹰更敏锐,比豹更迅疾……”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爱美丽的肩膀,没有任何亲昵之意,只是提醒她注意:“没有这些东西,你的决心和能力最远可以让你走到哪里?”他摇摇头,自问自答,“你哪儿也去不了。” 爱美丽脸上掠过一丝不甘,但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内心深处,她知道理事长是对的。 “是谁创造了这一切?” 爱美丽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设备司?研发团队?” 理事长摇摇头:“不。” “是钱。” 他再次握紧拳头,笑眯眯的猪小弟在他手心里无声地散成很多道凌乱的光影,须臾之后消失:“尽管我们没有找到神演,松本先生的千金仍然幸运地痊愈了,虽然二十分之一的财产捐献不再作数,但他仍然愿意捐献一大笔钱给联盟。唯一的条件是,要确保这个孩子成为猎人。”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给的一大笔钱。爱美丽更加疑惑:“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松本先生其实也不知道,但他有兴趣。” 他对爱美丽笑笑:“这就是你提前结束休假的原因。” “我要你去查出这个孩子是谁。” 慕记牛肉面在台北医学院旁边开了十年,每天下午三点开张,只卖一个饭点,定量三百碗,接受预定,而且只接受预定。 没来过的人要费很大工夫才能找到地方,找到了之后,一开始压根不敢相信这是一家面店。 窄长木廊临街,廊前挂大红灯笼,厚重的红木镂空木雕双扇门上有一个瘦金体的“慕”字,推开后庭院深深,天光从高高的天井散下来,落在古色古香的桌椅上,盆景、书画、树与花都珍贵骄傲,所放所挂所住的地方,都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 侍者不多,静如阴影,动如微风,容貌姿态都美,上一碗面时,那态度如同呈现在苏富比拍卖台上待价而沽的绝世珍宝。 事实上,那碗面用的碗,一只所值,也确实足够普通人家一辈子买餐具所需。 这一天也和平常一样,天下着微雨,下午三点,面店的大门悄然开了,今天迎来的第一位客人,在外面已经站了许久。她身形极为纤细高挑,穿着宝蓝色的长外套,戴着同色宽檐帽,一张脸藏在阴影下,领子竖起,后摆一直遮到脚跟。一枚纯金镶嵌翡翠的孔雀胸针将衣服前摆别住,孔雀尾羽上点缀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祖母绿宝石。 她旁边有一位戴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的男子为她撑伞,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两位身材高大的保镖,更多的人被保镖挡在外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机对着这位客人拍拍拍。面店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开门的侍者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仔细打量来客,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莱恩小姐!” 他没有看错,来人正是莱恩·比莉,中国与希腊裔混血,歌手、演员、导演,制片人与发行人,近十年来屹立于国际娱乐界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穿戴成这样,都无碍其在公众中的辨识度。 她听到侍者的声音,微微抬了一下头,跨步进了面店,用极微弱而略带嘶哑的声音问:“萧先生在吗?” 侍者没有明白过来:“哪位?” 莱恩停住脚步,稍微提高了声音,但这轻微的变化似乎就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萧远晴,这家店是他的,对吗?” 侍者是个年轻的孩子,闻言诚实地摇摇头:“非常抱歉,我对您说的名字没印象。” 他周到地引他们两人到预订好的座位上,那是天井正下方的一张四人桌,桌上放着玲珑兰,叶片修长,色如碧玉,和莱恩前襟的翡翠孔雀交映生辉。 莱恩固执地不肯信:“去问你的经理,告诉他,莱恩·比莉要见萧远晴。” 她把这短短两句话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骨骼血肉,正在肌体深处无情啃啮,痛苦难当。莱恩闭上了眼睛,旁边那位面容严峻的男子适时地伸手轻轻按住她肩膀:“莱恩,情绪不可激动,你随时会昏过去。” 侍者惊慌地奔到餐厅后厨的办公区,胖胖的经理正在那里皱着眉头算账——不管是什么样的业界传奇,只要还需要对外营业,就得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破头皮保证一切运转正常。听完侍者转述的状况,他起身对外看了一眼,而后走到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挂掉的几分钟之后,他抽身走到前厅,低头对莱恩极有礼貌但也极为绝决地说:“萧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句话,这一辈子他唯一想要和您相见的场合,是在您的葬礼上。” 他说完,微微鞠躬说了一声“抱歉”,转身离开。 莱恩涂过无数层唇膏的嘴唇微微张开,瞬时间血色散尽,她一声不吭站起来,刚一迈步,就直端端地晕倒在身边人的怀里。 京都,入夜,高台寺附近的一处日式房屋里亮起了灯。 这是松本家在京都的本宅,房子是独栋,只有两层,内部也不大,建筑物本身却是古物,在松本家承传已经数代,经过多次修葺外观始终未变。屋顶如斗笠倾斜,还铺着藏青色的琉璃瓦,天气好的时候晴辉落下,远处都能看到琉璃生光,雨后更有彩虹。 除了本宅的庭院,周边的土地多年前已经全数捐给了高台寺,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内,只住着松本一家。 二楼最东向的卧室是属于松本美亚的的,粉色家具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绒毛玩具充满了房间。有一面墙设计成博物馆珍玩展览的展架模样,每一个展位上都放着限量版的珍贵漫画手办,水晶底座上浇铸了铭牌,上面是漫画名师的亲笔签名。 地板上,美亚和猪小弟头靠头坐在一起,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旁边堆放着许多树枝、羽毛、花瓣和草叶,猪小弟正在用这些东西在沙盘上搭建一个城堡。 城堡约摸半人高,结构以树枝为主。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巧妙地编织缠绕在一起,呈现出了完整的雏形,有主堡,有护卫塔,有护城河和可以升降的大门,精致牢固,像是天然生成。 猪小弟正在搭的是城堡中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王后休息用的羽毛篷帐。他漫不经心捻起材料,随即信手放在合适的位置,既不思考,也不尝试,但是每次出手都能得到完全正确的结果。 美亚一脸甜蜜的崇拜,双手撑着下巴猛看猪小弟:“你好棒哦,这个荒野套装号称全世界只有十个人可以成功整个搭建成型,你马上就是第十一个了!” 猪小弟翻了翻白眼,尽管在日本最有钱的人家里待着,他还是穿着自己招牌的流浪儿套装:卷起袖子的黑色上衣和牛仔裤,而且表情也不比在野地里睡觉的时候更好看:“这么简单的东西只有十个人搭得出来?我觉得连阿黄来搭都没问题。” 阿黄卧在离她们稍远的门后,听到自己的名字也翻了翻白眼,跟猪小弟高度同步。 美亚佯怒地往猪小弟身上捶了一拳:“你暗示我比阿黄更笨是不是,我就不会搭,每次开始十分钟我就把树枝都折断了。” 猪小弟叹口气:“我哪里有暗示,我明明就是说你比阿黄笨啊。” 美亚脸都红了,又往他身上捶了几拳,猪小弟演技很随便地“哎哟哎哟”了几声,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很快王后的羽毛篷帐就要好了,一分一寸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美亚啧啧称奇,忍不住问:“猪小弟,你这些本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看她一眼:“什么本领?” “你是中国人对不对?和我差不多年纪对不对?但你会说日文、英文,还有上次我听到你念我法文课本上的笑话,发音好棒!还有!你连图纸都不用就会搭这么复杂的手工品!” 她一脸少女梦幻地看着猪小弟:“你是不是哪个国家的王子?被觊觎你王位的坏皇后流放?” 猪小弟叹口气:“你真的要少看一点漫画知道吗?”美亚嘴巴嘟到天上去了:“不然你为什么什么都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呢。” 美亚坐直身体,抬眼看着他,伸手在他的膝盖上轻轻一点:“那你还救了我的命呢,这个算很了不起了吧?” 猪小弟耸耸肩:“不是我,是小逐。” “你每次都这样说,小逐到底是什么啊?” 猪小弟想了想:“不好说,你就理解成一种神奇的杀虫剂好了,病毒、细菌啊什么的见到它就会赶快跑掉,一分钟都不会多留。” 他还没说完,忽然大叫一声,连手里的羽毛都丢掉了,这一次不是美亚捶他,他敲敲自己脑门:“喂,不要随便在我脑子里动来动去,吓人一跳你知道吗?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杀虫剂是一个比喻,比喻!”阿黄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是在掩盖笑意。 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美亚跑到床边去看了看,诧异地说:“嗯?爸爸回来了,还有萧先生。” 从大门走到庭院里的是松本清张,他如常穿着烟灰色的单色和服,行动轻柔和缓,和他并排的男子高出他几乎两个头,齐肩的黑发梳到脑后,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色七分裤,身段如同模特儿一般健美,但眼睛以下的脸却被黑色的口罩完完整整地盖住了。 他们走到庭院中的樱花树下,轻声交谈着什么,从美亚的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看到两人的侧影。美亚侧着耳朵,风却不肯送过来他们的低语,只好很失望地回到地板上:“爸爸最不喜欢说话,说禅在无声间,言多心乱,但每次萧先生来他都会叽里咕噜说很久,心一点没有乱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题让他那么感兴趣。” 猪小弟很快就要完成城堡花园的全部工作了,他眼皮都不抬,轻描淡写地问:“这位萧先生是谁啊?” “爸爸的养子,爸爸说他是商业奇才,哪怕是卖牛肉面,也可以卖成全世界最好的。” “你爸爸的养子?你不用叫哥哥吗?” 美亚扑哧一笑:“爸爸很多养子养女,其实都是帮他工作的啦,我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孩子。” 猪小弟摇摇头:“有人集邮,有人集贝壳,第一次听说有人收集孩子的。” 他在城堡主堡的顶端插下领主的旗帜,那是一条在冰原上狂奔的白色巨狼,而后把头微微昂起,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那声音从楼下的庭院传来,虽然遥远细微,但对他的听力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是松本清张在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愿望更是深切卑微,你决心已下,真的不再见她吗?” 另一个男人声音如同被沙子打磨过,粗糙喑哑,刺耳不堪,语气平静之中却又包含着强烈的愤怒:“自她往我茶中投毒的一刻开始,我的决心就从未动摇过。” 松本清张沉默了一下,叹息着:“我遇到你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太悲惨了,为了爱情付出这么多,旁人大概觉得是傻瓜才会做的事吧。十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你,那一晚你的模样都还在我的脑海萦绕,你不愿宽恕,我能够理解。” “养父明鉴。” 他们从樱花树下缓缓走开,往室内走去,松本清张低声吟咏着著名的俳句: 养在瓶中 深山里弄来的木莲花 绽放了 猪小弟在美亚的房间待到晚上九点多,吃过美亚从厨房里拿来的牛排和点心,就起身告辞了。他放着大门不走,从后窗翻出来,跳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只要再抓着树枝一荡,就可以荡到庭院。阿黄比他动作快得多,凌空一跃,这会儿已经在围墙外面等着了。 城堡已经全部搭好,明天拿去固定后就能摆在书架的顶端作为装饰,走的时候美亚依依不舍:“明天是周末,你要早点来哦,还有,到底为什么你不住在我们家?” 她踮着脚往窗外探出半个身子,看着猪小弟像只猴子一样蹲在树上,对她笑:“跟你说过原因啦。” 美亚噘起嘴:“不是你的家也可以住啊,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 她努力伸出手去,拉拉猪小弟的衣袖:“你喜欢的话,就在我们家留下工作嘛,你反正都要去打工的对不对?爸爸有很多很多的公司,你想做什么工作都可以。” 一点期待的火光在她粉嘟嘟的脸庞上闪烁:“你帮爸爸工作的话,就可以每天住在这里,不要跑来跑去了。” 猪小弟温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叶子的映射,路灯的微光下他的眼睛隐隐约约带着一点绿,如同森林深处的一泓湖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也伸出手摸摸美亚的头发,转身跳出围墙。美亚目送着他和阿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眼中慢慢积起泪光。 天色已经全黑了,飘起了小雨,秋日的风带着舒爽的微寒,一阵阵掠过耳畔。猪小弟和阿黄漫步走过上通高台寺的长长山径,一路向下,旁边店家屋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晃着。 身边没有人,他和住在自己脑子里的逐生花聊着天,也幸好没有人,否则会对他这么自然而然的自问自答觉得惊讶。 “那个姓萧的人好像很不开心咧,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能帮他就好了。” “我是有点喜欢管闲事,哎,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做啊。” “你说得也对,好像真的应该去赚点生活费啦。” “好啦好啦不要啰唆啦,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不行吗?” 他一路嘟嘟囔囔,走了半个小时走到城市中心公园,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围墙角落爬了进去。在公园的草坪深处,两棵树并排掩映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帐篷,那就是猪小弟的家。 大概一天下来也累了,他钻进帐篷伸了个懒腰,拍了拍阿黄的头,就哐当一声倒下,呼呼睡了过去。 帐篷一角的防风灯散发着昏暗的微光,阿黄在灯下卧着,注视着沉睡中的猪小弟,夜色沉静如水,只有风声在外面呼啸,忽远忽近,它确认猪小弟完全睡熟了,于是慢慢坐起来。 除了在动画片里,没有一条狗会用这种方式坐起来,就像一个和尚在自己的蒲团上结束了漫长的打坐,伸展着腰身。阿黄的双眼慢慢凝聚起夺目红光,将整个帐篷都灼灼映亮,一条细细的白色气息从它鼻间绕出来,内外往复,逐渐从白色变成红色,又从红色变成白色,质地越来越浓,似乎有了实际的质地。 帐篷的门忽然摇动了一下,像是短暂的掀开又合上,一条蒙眬的灰色影子接着就出现在了帐篷里。阿黄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之放松下来,白色气息消失,它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眼前一条兴高采烈跳着狐步舞的人形影子。 影子长长的手臂向阿黄挥舞了一下,活泼爽朗的声音从嘴巴部分传来:“奎木兄,好久不见啊。” 阿黄站起来,慢慢踱步走出了帐篷,影子随后跟上,一前一后来到远离帐篷的公园主草坪正中央。影子突然加快速度,围着草地转了一整圈,然后兴高采烈地飙回来报告:“没别人了,变身吧。” 阿黄鼻孔里哼了一声,站直身体,抬起头,向漫天阴霾发出连声低吼,鼻端喷出黑色烟雾逐渐弥漫,将它整个掩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烟雾慢慢散去,当中出现的不再是中华田园犬,而是一个两米多高,人形狼头的巨大怪物,如同古代武士一般穿戴着黑色硬皮铁甲、及膝军靴,肩膀和腿暴露在外,微弱的天光下皮肤颜色如同青铜,肌肉的色泽与强壮都如同钢铁。 它向影子望过去,低沉地说:“光行,你为什么又来了?” 影子换成了踢踏舞在跳,绕着奎木狼转个不休,一面惬意地说:“按照协议提供服务啊,你那位猪小弟一闪念我们就得干活,身随心到!嘿,你觉得我们公司这个新口号怎么样?” 奎木狼无动于衷:“不怎么样,他又想去哪?” 光行晃晃脑袋,开始弹动手指,每弹一下,就有清晰度超高的光幕场景和立体3d人物从指尖上掉落,在他们的周围环绕。 人物都是猪小弟,场景却迥异,从碧浪连天的大海之滨、熙熙攘攘的批发集市,到东京塔下城市的璀璨夜景;从地铁站呼啸而去的列车,到京都清水寺前绵延不绝的居酒屋酒招。 他总是在行走、微笑、跳跃,或蜷缩在建筑物的一角沉沉酣睡,穿着那件居然总穿也没有破的黑色外套和牛仔裤。 “中国大陆到日本,一共十三个城市了,有什么规律可循吗?”奎木狼看了一轮,问道。 光行摇头摇得像一阵风:“没规律,都是随机的,看了电视啊,看了风景画啊,一下子就死活想要去某个地方,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强烈程度能够激活服务,我就来了呗。我看他到哪儿都没正事,无非是找地方宿营、打工、找东西吃。” 对奎木狼努努嘴:“还带你去宠物旅馆洗澡。” 奎木狼有点苦恼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森森白牙闪耀亮光:“我情愿他自己多洗两次澡。” 远处似乎传来稀薄的人声,奎木狼望向光行:“那么,他这次要去哪里?” 光行闭上眼,半透明的身体在空气中纵情狂舞,这次是弗拉明戈舞步,跳完了一整段《卡门序曲》之后才清了一下嗓子:“他自己这回哪儿都不想去,可是想带别人去。” “什么人?哪儿?” “两个人,不认识,去十一年前的香港铜锣湾。” 他用一张边缘绣着金色frankie字样的手帕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不时整理一下领结,一面怪有趣地观察着周遭神色或狂热或失落的其他赌客,一面笃定地推出一轮又一轮巨大的筹码。 澳门金沙casino的高额博彩区里,其他赌台都陷入了沉寂,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罢手不玩了,反而都围在一张台子前,水泄不通,看戏。 台子前也只坐着一个人,一个自称名叫frankie的男人,他已经赌了一晚上,也已经赢了一晚上。角子机、猜大小、德州扑克都不是他的菜,他盯着百家乐赌,赢满一定额度就换台,三小时已经换了五个。 荷官要么敌不过他的魅力,要不敌不过他的运气,轮番惨败,丢盔弃甲。 问题是,他赢的额度越来越大,到现在这个,已经大得足以让赌场心惊肉跳。 外表来看他不算起眼,他戴着一副圆边黑色眼镜,眼角向下耷拉,眉毛稀疏,眼角和额上尽是皱纹,但是仍然很难准确估计他的年龄。 中等身高,灰色短发修剪得体,身上的羊绒外套质量矜贵,价值不菲,但出入于高额博彩区的客人大都身家殷实,这些毫不出奇。唯一会让人多看两眼的是他脸颊上大面积被太阳晒伤的印记,仿佛刚从高原或海滨长时间度假归来。 当又一个荷官送出几乎台面半数筹码时,保安们上前截住了他,为首的表情生硬地要求他跟自己离开:“借一步说话。” 旁边的人都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只是笑笑,悠然说:“你们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呢。”而后从容地跟随保安离开。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赌场东南角,那扇贴着“办公区域,非请莫入”铭牌的门需要指纹解锁才能打开,进去后便是另外一个天地。 和娱乐场中连日连夜不息的喧哗声相比,这里的走廊如同梦幻般幽静,上夜班的公关人员步履匆匆来了又去,厚实的地毯吸收了一切杂音。 两个高大的黑人保安前后控制,一路沉默无声地将他送到走廊尽头,他试图搭话,却无人应答。 走廊尽头的硬柚木已经微微打开,保安按下门铃,退后几步,直到看着他走入门内,才尽职地转身离开。 里面是一个典型的高层管理人员办公室,大班台、会议区、乏味的北欧风格书架和陈列品,落地玻璃窗外灯火辉煌。 但大班台后坐着的,则是一个非典型的高层管理人员:秃头,矮个,圆脸,他比较合适的位置不像是赌场的经理,倒很合适在庙台上当弥勒。此时为了证明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力所能及地摆出一副刻薄不耐的模样,瞪着来人,面前那矜持的名牌注明他姓金。 他慢慢踱步到办公室中央,上下左右将周围环境打量了一圈,随后回过头来看着金经理,微笑着说:“不会吧,金先生,输这点钱就要拉我进黑屋?什么时候你的肚量变得这么小了?” 金经理板着脸,冷冷地说:“世事皆有可能,尤其是当我发现有一只高阶吸血鬼在我的赌场里大赢特赢开始,我对这一点就更毫无疑问了。平先生,别来无恙,有何指教?” 听到有人喝破他的真身,frankie做了一个鬼脸,反手将身上外套慢慢脱下来。他脱衣服脱得很慢,也很仔细,脱到最后,甩到地上的不仅仅是那件做工精良的羊绒外套,还有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眼鼻耳目处都是黑黢黢的空洞,瘫成一堆,形态瘆人。 如同水塘的污泥里开出鲜花,清瘦优雅的平清盛从容跨出那一身不尽如人意的人类皮囊,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他银色的长外衣无风微动,唇边带着神秘的笑容。 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眼前上演,金经理却从头到尾毫无表情,更没有跳起来大喊“有鬼”,他只是撑着自己沉重的头,呻吟了一声:“你用了日行符,又用了画皮咒,这么大费周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来赌百家乐的。” 平清盛很愉快:“东京物价越来越高,我们的俸禄一千年没有涨过了,捞一点外快总是好的。” 他对经理眨眨眼:“金,最近应该买哪个市场的股票,是不是也应该透露一二?” 金经理气结:“平先生,你能不能跟其他吸血鬼一样,操心一下你们白条天皇的事就算了,这么特立独行也没人给你评奖。” 提到吸血鬼天皇,平清盛脸色微微一沉,摆手说:“如此良宵,何苦扫兴。”他站起来,“有酒吗?” 金经理长长叹口气:“真是服了你了。”站起来打开文件柜上层,原来那是一个酒柜,拿出一支上好威士忌,两个杯子,斟了薄薄一层琥珀色的液体,递给平清盛。 后者将酒一饮而尽,问道:“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金经理抿抿嘴,这一刻他那装出来的刻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有了一刻放松:“这不正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吗?” 平清盛凝视着他,良久摇摇头:“五神族之一的金之敛,藏在一家小赌场当管理人员,难怪澳门这几年博彩业扶摇直上,连拉斯维加斯都不敌。其他人呢?” “入定的如定,退隐的退隐,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最后不都是要个归宿。” 金经理口气平淡地这样说着,喝下另外一杯酒:“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平清盛将酒杯端到自己眼前,在他赤红的瞳仁映照下,威士忌缓缓在酒杯中涨满,逐渐漫出杯沿,但丝毫不见撒荡,还是不断爬升,像一场微型的海啸,而后像沿着无形的管道朝四面八方散开,在空中摊出一片酒色的平面,寂静无波。平清盛悠然说:“十年前,青灵浩劫发生,暗黑三界审判轮终止,食鬼和破魂在人间和非人界的牧场都被废弃,一夜之间全部回归暗黑三界,自此销声匿迹。不但如此,非人世界的各大种族也几乎在人间停止了一切活动。” 应和着他的言语,几点星光突如其来,在酒的平面上洒落,熠熠生辉,之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将整个酒的平面变成了天上银河。 金经理一声不吭地看着。 “而最近六个月,非人们却如同集体被惊醒了一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猎人联盟侦骑四出,很多国家级的情报机关也都有感应。” 金经理咳嗽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平清盛出神地望着酒杯上闪闪发光的那一片小小胜景,说:“我想问问你,暗黑三界的摄政王是不是出关了。” 在他的梦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遮蔽了整个世界,大地不断裂开一道道充满蓝色烈焰的巨大裂缝,里面有鬼影与魔王,挥舞着滴血的刀叉,要把人间变成为他们炮制尸山血海的焦土。 他一定是跳进了其中一条裂缝里,还是自己跳进去的,蓝色火焰在身外燃烧,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楚,哀号之余他还有闲工夫想:真纳闷啊,见到水火,脚底抹油,这是先人留下的宝贵教训啊,这怎么就跳进去了呢? 但他挣扎着转头,在裂缝合上的那一刻,眼前依稀掠过一张本来让人看了就心情开朗的年轻的脸,眉毛浓密飞扬,眼睛小小的,整个人非常神气。 他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那是他儿子啊,儿子本来是要往这儿跳的,也不知道是为了去干啥,但有什么要紧呢,如果是为了他的话,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为了你的话,我什么都愿意。百死也可,永生也可,坠入最深最黑的地狱无法翻身无法呼吸无法想起自己的名字都可可可。他忍着迫入骨髓的锥心之痛,打起精神想对儿子挥挥手:“千万别皱眉头啊,想想你才多大,万一皱出川字纹来了,南美阿姨铁定给你当场手术啊。” 可是身体已经不由他使唤了,他在宇宙末日一般恐怖的蓝色火焰与焦雷中坠落,坠落,坠落…… 猪小弟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阿黄在他身边,也立刻醒过来,昂起头来看着他。猪小弟一脸凝重地陷入了思考,过了半天问阿黄:“吃个面包不?” 阿黄的一脸关切秒变一脸嫌弃。猪小弟摇摇头:“身为一条狗你存这么多表情包干什么用啊!”起身从外衣里掏出一个餐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半个到阿黄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它含了一会儿,不得不开始吃了才高兴起来:“狗无夜草不肥,记得啊。” 阿黄呲牙低吼了一声,仿佛在说:“记得你妹。” 这对他们俩来说都不是第一回了,事情的发展模式通常是这样的:首先做噩梦了,半夜三更醒过来,然后开始吃吃吃,有什么吃什么,吃得连帐篷下的蟋蟀都望风而逃,生怕留久了会被抓出来刷盐生烤;再下一步猪小弟就会开始跟阿黄聊天,从哪儿哪儿吃的排骨饭千金不换说到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也应该有孩子了怎么下一年上银河还是俩,把自己这一两天的见闻事无巨细汇报一遍,其啰唆程度令人发指。 他聊高兴了以为自己在说书,不时拍狗头两下当作惊堂木,还扭着阿黄要人家给反应,否则觉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没有得到尊重,你说你哪门子劳动成果这是! 果然今天他也忠实地遵循了自己的行为模式:“你看新闻了没有,阿黄,有个大明星要死了哎,把一大笔钱捐给了什么慈善机构。” 阿黄很不忿地从鼻孔里喷了两道热气出来,仿佛是说:“老子去哪里看新闻。” 猪小弟对它心中愤怒的咆哮浑然不觉,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帐篷顶:“你说她那么年轻就死了,心里会不会有遗憾呢?”阿黄懒得理他,扭过头合上眼睛,结果被猪小弟伸出手,连抱带拽地弄到了自己身边,不理它努力挣扎,不但紧紧抱住,还把脸贴在它毛毛的背上。 作为一只满世界流浪的土狗,它身上却既没有虱子也没有寄生虫,如果有人仔细审视的话,说不定会被它的干净程度深深震惊。 但它身上有没有虱子对猪小弟来说一点不重要,在阿黄温暖的背上他仿佛找到了世界上全部的安全感,打了个哈欠之后就这么再度沉沉睡去,还嘀咕着:“谁没有遗憾呢,是吧。” 谁没有遗憾呢。 他第二天早上跟平常一样醒来,到公园里的喷泉边一丝不苟洗了脸还刷了牙,然后去了松本美亚家里报到,今天是周末,要去得早一点。 自从他误打误撞把松本美亚救活了之后,小姑娘就杠上他了,在医院里已经抓着他不让走,给塞钱,给吃的,闹着要她爹给买衣服买鞋买房子,简直好像要包养他一样。松本清张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儿坚持就是这个孩子救了她,不管谁试图发表任何反对意见,都只会带来小公主的冲天怒火和疯狂仇视,在松本家,那是比炸弹还要可怕的毁灭性能量。 她恢复健康,安然回家,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既然如此,那不管她说什么,松本清张都是好好好,行行行,反正这是一个好父亲唯一擅长的事。 于是连猪小弟想换回自己的衣服,出去吃碗面,以及不见了阿黄要去找都不行,活生生给架回了松本家的大宅。 他被塞进一间高级大气上档次的房间,而美亚被家人扶着去洗了个澡,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美亚回来一看,人跑了!门口守卫一无所知就算了,毕竟活人有他的局限性,但松本家的安保系统是全世界第一流的,精密到连天上飞鸟的轨迹都会被提前察觉,却对猪小弟的行动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的逃逸技术简直神乎其技,不去当贼真是国际盗贼协会的一大损失。 但松本家的大小姐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摆脱的,她一怒之下,出动了老爹的安保团队,上天入地一寸寸地在京都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公园的角落里把他逮到了,上去就五花大绑,直接绑回松本家。 美亚穿了全套和服,刚刚拜祭过家庙回来,听到抓住了猪小弟,一路奔进来,连木屐都跑飞了,一进来看到猪小弟就欢呼起来。后者哭笑不得:“你想干什么啊?” 美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为什么要跑!,我们家不比你公园里的帐篷舒服吗?” 猪小弟很老实的:“当然是这里比较舒服。” 她吹胡子瞪眼——好像她真的有胡子一样——“那你为什么还跑?” 猪小弟歪着头看她,笑眯眯的:“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啊。” 美亚怒了:“你那个帐篷算什么家!” 他很好脾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摇:“no no no,有阿黄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有我的地方就是阿黄的家。” 美亚很警惕:“阿黄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从她的表情看,如果猪小弟说了“是”,她可能下一个行动就是去干掉那个倒霉催的女朋友。 猪小弟赶紧摇头:“阿黄是条狗啦,它昨天好像跑去跟人家打架了,跑到医院来的时候怒气冲天,牙齿闪闪发光,现在又跑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会打架的狗?黑背吗?还是拳师犬?” “中华田园犬啊。” 美亚马上摆出嫌弃脸不相信:“一条土狗哦,能打得过谁。” 猪小弟严肃认真地说:“你太不了解阿黄了,它当年号称山东一霸,从枣庄一路咬到台儿庄,从来没输过嘿。” “山东一霸?什么山东?中国的山东?这里是日本京都哎,你们是怎么跑过来的?” 这个问题把猪小弟问着了,苦着脸摸摸鼻子:“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有天晚上我吃完大包子就梦见来京都看樱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在清水寺下面那个洗手台上躺着,哎呀冷死爹了。” 美亚对他这么离奇的经历抱以高度怀疑,但再问也问不出一个屁来,何况她对猪小弟以前在干吗也没有太大兴趣,她最关心的是将来。 她要求猪小弟以后住她家里,二十四小时陪伴在侧,条件好说,随便开。期间进来送点心送饮料送水果的佣人亲眼目击了美亚开价一路走高的全过程,从给他独立卧室,到给他独立一层楼,到在附近买一栋独立房子,产权书上写他的名字哪怕写阿黄的名字都可以还每个月发天价的生活费。美亚一路给给给,猪小弟一路no no no,头都要摇断了,最后佣人接受不了这样的人伦惨剧,飞奔过去请来了松本清张,老头正在念经呢,以为女儿又不好了赶紧跑过来一看,美亚哭得带雨梨花一般,正对着猪小弟大声控诉:“你就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没有人陪我,没有人愿意跟我在一起,爸爸念经,妈妈死了,就只有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猪小弟和破门而入的松本清张面面相觑,过了好久,猪小弟慢慢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刮掉美亚脸上的一颗眼泪,温柔地说:“你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就来陪你好不好?” 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原来这位小姐可以天天都很孤独的。她读国际学校,每天只需要上半天学,其他时间都是家庭教师来松本的宅邸授课,基本上老师一走,她就跑去门口望眼欲穿,不到猪小弟出现,绝不离开大门。 猪小弟只好工都不打了,每天准时过来陪大小姐打游戏、玩拼图、散步、看电影,或者干脆在她房间的地板上一躺下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往往夜幕低垂,苍山半暗,美亚坐在他的头旁边,静静看一本书,唇角带着微笑。 那时候他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薄薄惊恐掠上心头,因着这一幕这么安静这么好,他总觉得自己应该马上跳起来如火烧屁股般离开,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日后终究要有的悲伤。 这恐惧感从何而来,和他人生中其他很多事情一样,都是不解之谜。 阿黄跟在猪小弟身后,两人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到了松本家门口,正好见到松本清张的车子过来,见到他就停下来了。松本清张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和猪小弟招呼:“你好,今天也来了吗?” 和松本清张同车的是那位姓萧的美男子,也向猪小弟颔首致意,虽然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流浪儿模样的男孩子会在这里自出自入,却也很有礼貌地没有表现出半点犹疑。 猪小弟笑嘻嘻地举手行了个礼,说:“是啊,今天好像美亚想去野餐的样子。”而后继续往里面走。松本的车开进大门,拐上了车道,离直穿花园去主楼的猪小弟越来越远,但车里两人的对话,却如同近在咫尺。 “莱恩小姐的御用医生乌尔奇先生是亡妻的旧识,又托人请我带话说,莱恩小姐来日无多,想拜托你务必看在年少时的情分上,再给她一个机会。” “养父,你知我最深,这十一年来,倘若不是看年少的情分,她根本没有机会活到今天。” “那么,是毫无余地了?” 长长的沉默,在这沉默里不知有多少心事在厮杀,情绪翻腾,也许一如风暴海洋上的惊涛骇浪。 猪小弟就踩着这些沉默,懒洋洋地走过庭院中心,走进前厅,沿着长廊走向通往美亚卧室的楼梯。 在他将要举手敲门时,听见庭院中的萧先生深深叹息,伤感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后能见的一面,如若能如同最初的那一面,那该有多好。” 慕记牛肉面的门外,如常大排长龙,不管是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是闻鸡而起,苦苦等候的本地食家,待遇都一视同仁,必须要等到三点才能进入。 唯独莱恩独自坐在室内临窗的桌旁,她骨瘦如柴,戴着遮盖头脸的大帽子,银色毛皮外套,一直垂到脚边,偶尔她转动身体,露出尖锐突出的踝骨,触目惊心。坐在门内,注视着那些或无可奈何或轻松自如的脸孔,无论是谁,都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妒嫉。 他们有时间可以等待,可以浪费,可以期望,生命经验平淡无奇却源源而来,也许下一秒就戛然而止,但这一刻是丰盛安全的。 而她自己呢,她来日无多。 乌尔奇就是这样说的:“莱恩,你来日无多,有什么最想做的事吗?有什么要见的人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过去,餐厅的人都在后厨奔忙准备开业,大家都装作莱恩没有存在的样子,尽管过去两周里她每天都在这里坐着,固执地等待着有人帮她传递一个消息,等待那个消息会有回应。她以这样的方式对赌,赌上人生最后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 要是回到那一天,她没有往他的茶杯里放下那点晶莹液体就好了,莱恩迟钝地想。她当年那么年轻,又无知,根本不了解也没有想过去了解氰化物到底会有多大的杀伤力。那时候她刚得到一个大导演名下电影的重要角色,简直如同走在路上被金色冠冕砸中头颅,她不顾一切地想去,而萧远晴,不顾一切地想要她留下来,他的决绝程度令她恐惧,生怕任何一点姑息都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留下来做什么呢,结婚,生几个孩子,老了以后环游世界?就这样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把上天赐予的才华与美貌全数葬送?哪怕那个男人是她青梅竹马衷心爱恋与信任的,是她心知肚明爱她生死不渝的。 她只不过是想他中一点毒,昏倒,被送医院,而她好乘着这个时间赶快去坐上下一班飞洛杉矶的飞机。 她连救护车都叫好了。谁知道他生命力那么强悍,不但没有失去意识,还能踉踉跄跄行动,在救护车找到他之前,打了一辆车去机场追她,结果就在路上出了车祸,翻车引起的熊熊大火加上氰化物的发作,他万无生理。 听到这个消息莱恩在卧室里哭到晕厥,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怀念也无用,爱情也无用,世界上最强烈的悲伤来自于悔恨,她终于尝到其中滋味。自此之后,这滋味伴随她终生,潮水般涌来的成功只能令她暂时淡忘,却从未冲淡其万一。 直到有一天因缘巧合,她辗转得知他竟然还活着,原来出事时被一位经过车祸现场的日本人所救,后来去了日本,在工商界从默默无闻到呼风唤雨,成为松本财团高级管理层瞩目的新星。 他体格强健,风度潇洒,世人唯独不知道他面目如何,因为他任何场合都戴着严实的面罩,遮盖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钢铁般坚硬而锋利的眼睛。 莱恩缓慢地拿起面前的杯子,吞咽是一件辛苦的事,要出动许多部位的肌肉精诚协作,紧密无间,而她身上一处一处的肌肉,都慢慢在偃旗息鼓。 十一年前的萧远晴,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生命即将流逝,自己满心愤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呢——是那个他生平最爱、最想要保护的人给他带来的感觉。 三点到了,食客们涌进餐厅,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就变得肃静,被一碗牛肉面能够蕴含的最大神圣折服。 她默默期待着,也许下一刻,远晴就会走进来,走到她身边,对她说:“我原谅你,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想要伤害我。” 但是她等到的下一刻,却是餐厅的经理走出来,对着满堂食客鞠躬,朗声说道:“各位,今天是本店最后一天营业,所有账单免费,请尽情享用。” 莱恩霍然站起,眼前顿时天旋地转。餐厅经理走过来,眼中隐约含着歉意,轻声说:“莱恩小姐,非常抱歉,老板的决定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您保重。” 从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出来,直取车站,搭上最近一班往京都的列车,爱美丽在安静的车厢里舒舒服服地坐平了身体。 “查出这个孩子是谁。”理事长的话言犹在耳,而真正让她重视这件事的,是前者眼中难以掩饰的担忧神色。 理事长不是善碴,否则根本无法坐上这个位子。这些年猎人联盟面对的危机不断,连外星非人入侵的事件都处理过好几桩,没有见过他这样心神不定。 她打开手机,查看刚才在医院里找到的猪小弟的资料。 名字:朱可以。天晓得是不是真的。 身体的一般数据没有什么问题,心跳奇慢,说不定天生有心脏疾病,脑部扫描的数据空缺,原因是机器突然损坏。 最奇怪的是他的骨密度。以他的骨密度来看,他应该年近中年了。 多半又是机器出了问题吧。 医院的人知道他是被松本家的人出院时一起接走了,其他说不出什么来,还反问:“不是你们猎人联盟的人送过来的吗?” 爱美丽特意问了一下有没有人看到一条大黄狗,大家都摇头。 那天是十一月十三号,焦不离孟的猪小弟和大黄狗居然没有在一起,而就在同一天,在南苏丹当过多年地下格斗手、号称单兵战斗力亚洲联盟最强的三星猎人阿拉丁,在机场被发现遇袭受重伤,身体多处因为犬科动物深度啮咬而大出血,几乎当场身亡。 爱美丽沉吟着,反反复复看猪小弟的照片,他笑眯眯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那对眼睛。 带一点点绿色的,如同密林深处一泓湖水般的眼睛。 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吗?爱美丽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 她关上文件,被这种某个地方很痒却怎么也挠不到的感觉困扰得坐立不安。反复纠结间,京都已经在望。 这个城市她不是第一次来了,上几次都是为了出任务。日本是全球非人聚居比例最高的地方,因为日本人有一点很特别:不管其他人多么奇怪,只要和自己没关系就可以接受,而且也不算很有好奇心。 有些非人虽然平时藏得很好,还是难免有跟哥们儿出去喝酒喝挂了的时候,醉醺醺走到半路就咕咚往地上一倒,可能就变成了一条嗜糖蚯蚓或半身铁天牛。 换了在其他地方,早就被抓起来送马戏团了,只有在日本还比较安全,因为人家以为你在玩变装秀忘记换衣服。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往高台寺的地方去,司机难得的健谈,用一半日文一半英文跟她热情地宣讲城市新闻:“清水寺那里,出现了结界呢!大概是最近流感死人太多,有死者入了魔道了吧。” 爱美丽一开始没听明白:“结界?” 司机重复了两遍:“是啊,灰蒙蒙一大片,车子和人都过不去,就在清水寺下面的山路上呢,大和尚们都出来做法事了。” 如果真的是结界的话,就必然是很高级的非人出现了,这十年以来高等级的非人几乎绝迹,但凡事皆有可能。爱美丽来了兴趣,暂时把去找猪小弟的事放到了一边,直奔清水寺而去。 清水寺下的山道蜿蜒而上,两旁都是小店,门口挑着店招或灯笼。平常的白日或热闹或静沁,但都有游人,唯独此刻整条路被灰色雾霾笼罩,直上数十米密不透风。媒体的无人机在上空拍摄,从传回来的实景画面上看就像一只极大的灰色蚕茧,就那么无端端出现将这一段路途压住了。 高台寺和清水寺的大和尚们在十米之外布下了佛阵,在虔诚地念往生咒,因为主持刚刚说,这是应该变成亡魂的死者留恋世间,入了魔道后的反应,要念若干遍往生咒才能消弭。 记者和警察看起来都不像是很相信这一套说法的样子,但很多信众已经自发地围起来,阻挡他们想要入内探索的行动,为了避免冲突,他们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出警戒线之外。 爱美丽在人群的外围站着,肉眼观察不到的,用猎人联盟的透视镜或许可以,她低头从工具袋中取出一瓶像眼药水一样的东西,仰头滴进眼里,清冽的液体很快在角膜上聚集成型,比正常的隐形眼镜稍厚,戴着过夜的话则可能会带来暂时双目失明的效果。但除此之外,这双眼睛能够带给她如同魔法般的观测效果。 雾霾在她面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山道笔直通往前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芒照耀着里面的每一寸景物,但没有任何东西和往常一样。 爱美丽入神地观察着,慢慢挤过人群,走到了雾霾的最边缘,她被警察挡住,被迫后退到隔离线之外,但里面的景物已经全部收入眼底。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繁体字的招牌满街绵延,高低不绝,一拐弯,小巷子深处,狭窄的茶餐厅门夹在挂满烧腊的橱窗和挂在墙外的冷气机之间,上面挂着手写的招牌:现金only,谢绝碌卡。 茶餐厅的茶色玻璃门挡住了她的视线,但直觉告诉爱美丽有什么事情正在里面发生,她走到人群稍远的地方,在确定没有人看她之后,在工具包里按下了将行动装暂时隐形的按钮。 所谓隐形,并不是魔法的真正隐形——真正隐形也是有的,但要把那个效果普及到每一套行动装上面,实在代价太高了。这几年魔法师们死多见少,剩下的那几个都是奸商,坐地起价贵得连联盟都觉得负担不起。所以他们采用了科学的力量,在短时间内令光线折射而不是穿透,造就一种令人视若无睹的效果。 她悄然在人群中消失了踪迹,随之穿过警戒线,径直踏入了雾霾。 像被人迎面推了一把,但随即阻力就消失了,像是有人为她开了门一样,爱美丽谨慎地踏足而去,融入了街道上的人群。 人都是真的,路上的车也是真的,护栏上剥落的漆是真的,靠在护栏上向路人兜售金表、名牌包的印度人们也都是真的。 她很快就从各种痕迹中发现,自己所处身的,是2004年的香港。 铜锣湾。 爱美丽来不及去想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她奔向刚才所看到的茶餐厅,门虚掩着,还在微微颤抖,有两人刚刚进去,她紧随其后,那是一对高大漂亮的年轻情侣。 女孩满脸不愉快而男孩眉头紧锁,坐了最角落的桌子,一人叫了一杯奶茶,沉默无语。 爱美丽也叫了一杯奶茶,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从十多年后的京都穿越到了十多年前的香港,一切都真实有序,而这间茶餐厅似乎是穿越后一切场景的中心,她本能地想要了解这里所发生的事。 点了菠萝包的学生妹一边吃一边打psp,一对老夫妇分享着一碟干炒牛河,年轻的保险经纪一边狼吞虎咽一个碟头饭一边频频看表。 而角落里的情侣起了争执。 “不要去。”男孩子强硬可又担忧地说。是个好看的孩子,体格已经很坚实了,看得出常年都在户外锻炼,手臂鼓起黝黑的肌肉,脸却很清秀,尤其是眼睛,清澈动人,此时饱含恳求与忧虑,凝视着眼前的爱人。 去哪里呢?爱美丽想,去见另一个男朋友吗,还是老师或父母?这么年轻的人,能有什么生死攸关的事。 那女孩不答应他的请求:“我一定要去的,晴仔。我去了就能成名,就会大红大紫,你不愿意看到我有出息吗?” 男孩子寸步不让:“出名就一定会好吗?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女孩子提高了声音,愠怒溢于言表:“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冒险,我就不能冒险?你是我爸爸吗?” “你爸爸已经死了,他死之前要我答应他好好照顾你,你记得吗?我看过剧本了,你去演的角色又要脱衣服,又要上雪山,先不说人家占你便宜,你身体吃得消吗?” 角落里沉默下来,爱美丽的魔法眼镜能够让她观测正常视角所不及的地方,她看到女孩子低下了头,眼神闪烁,而嘴角抿紧,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晴仔,帮我系一下鞋带。”她突兀地说。 叫做晴仔的男孩愣了一下,但想必平时迁就惯了,他顺从地离开座位,弯腰下去为她系鞋带。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女孩子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根小滴管,就要往男孩的奶茶里滴东西。爱美丽对毒物非常有研究,即使光靠液体的形态与浓度,她大致也能猜出那是一瓶氰化物,尽管看质地是稀释了的,但仍然是剧毒。 她迅速起立,正要出手阻止,忽然一只大黄狗从乌有之中如鬼魅般出现,爱美丽非常肯定它不是从前门进来的,就那么人立起来,搭住晴仔头上的餐台用力一扳,桌子顿时翻起,两杯奶茶应声打翻,直被抛到空中。茶液撒荡出来,眼看就要撒在晴仔的头脸背上,女孩子被桌子一撞,手中药剂瓶飞出许远,与此同时大概出自一贯本能,她双手伸出,整个人扑过去帮男孩抵挡滚烫的奶茶,娇嫩的皮肤立刻转红起泡,她尖叫起来。 晴仔吓得跳起来,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抓住女孩的手使劲吹,心疼之色溢于言表,一面责怪:“我穿了衣服烫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你的手都起泡了,怎么办?” 女孩子怔怔地被他抓着手,眼睑垂下,那只小毒药瓶就在她脚边,骨碌碌地滚,她神情变换,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然脸上出现恐惧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恐怖场面。她愣了很久,伸手紧紧抱住晴仔,大哭起来:“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不去了晴仔,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晴仔双臂揽着她的头,一对年轻的孩子在茶餐厅中间抱着,犹如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遇,奇异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感涌上心头,陌生却又真切。他咬着牙,抚摸着女孩的头发,柔声说:“你要想去演电影就去吧,但是我也要去,我要去保护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保护你。”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事情逆转得天翻地覆,那条肇事的大黄狗消失得和出现一样突然,等爱美丽反应过来,跳起来追出去的时候,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街道转角,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爱美丽迷惘地站在原地,周围街景忽然间开始天旋地转,速度越来越快,从头顶天空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仿佛要把一切都吸进去。她目眩神迷,心里大叫不妙,正要稳定身体拿出工具袋里的飞行器来躲避,眼前猛然一黑。 再醒过来时,她好端端地站在人群里,行动服的隐形效果已经消失了,眼前的大片雾霾也消失了,一条清净的山道连上清水寺,留下大批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客。 爱美丽晃了晃头,拿出手机直拨总部电话,理事长的声音一响起,她就叫了出来:“光行,光行出现了!” 手机上每天推送的娱乐新闻头条,今天是大明星莱恩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岁,临终时有上千影迷、歌迷自发到医院送别,在她身边守护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除了她的御用医生乌尔奇以外,还有就是莱恩少年时的挚友萧远晴。 媒体起底,发现这位萧先生是日本大财团松本家族的养子,松本清张最得力的臂膀人物。奇怪的是,和莱恩如此亲近的人,却在莱恩大红大紫、被无数狗仔全天候监查的过去十年里从未被任何媒体拍到过。 阿拉丁吞下最后一口大饼油条,关上手机,往猎人联盟的总部走去,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他终于能够正常下地行走了,但手臂还是吊在三角巾里。医生说他的肌肉受创非常严重,全部韧带都被撕裂,幸运的是骨头都安然无恙,要怎么做到这一点,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对阿拉丁来说这不是一个不解之谜,他清楚地记得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在机场和他对上而后厮杀,一分钟之内就将他全部战斗力摧毁的,什么都可能是,唯独绝对不会是一条狗。 他叹口气,把阿黄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走进了猎人联盟的登记大厅。他的病假还没结束,去寻找神演的那一单案子也一直没销,之所以赶着回来,是因为理事长强烈要求。 他走进理事长办公室的时候,巴尔图正在里面无所事事地坐着,看到他既没有慰问,也没有笑容,只是指指屏幕上:“这个,从明天开始就是你的实习生。” 阿拉丁看了一眼,脸部肌肉马上变得僵硬,任何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肾上腺素狂飙,小心肝快要跳出来了:“啊?” 理事长点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孩子,爱美丽在东京见到的,你在京都见到的,你带去委内瑞拉的,有一条大黄狗的。” 他手指弹动,将屏幕上的照片一幅幅挥过去:“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的话,让我告诉你,还有很多人见过他。” “十三个城市,四十七个猎人捕猎的场合,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两件事,要不就是猎物的逃脱,要不就是猎人的获救。所有的事件都是巧合,真正的巧合。我们全盘调查过,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总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然后……”理事长打了一个响指,“事情就发生了。” 阿拉丁打量着那些照片,他的脑容量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这件事,尤其是在后脖子几乎被一只疯狂的猛兽咬断之后。 “他是谁?” 理事长叹口气,把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丢过去给阿拉丁:“现在,让他先是我们的一个实习生,搬进我们的宿舍,装入我们的控制芯片。” “随着时间过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得到答案。” [三] 八音竹节虫 松本美亚就读的国际学校,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会感觉舒服的地方。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无缘无故转学而去,大多数都不会和同学正式告别,老师第二天走上讲台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xx君因为家庭的问题,以后就不再来了。 所谓家庭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肯说明,去问父亲的话,他最多也只会摸摸女儿浓密光滑的黑发,说出无新意的托词: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 她因此失去过好几个贴心的朋友,想起那不曾说过再见的离别,做梦的时候都还会悄悄落泪。 后来美亚干脆藏起自己容易被感动的一面,尽量与人保持距离,即使如此会被暗中讥讽为千金小姐高高在上什么的也罢。 她最后剩下的朋友,就只有吉安娜而已。 吉安娜是日美混血儿,金发,高挑个子,却有一双黑眼睛和纯东方的脸。她英文极流利,日文却非常不灵光,正因此她反而是美亚最忠实的听众,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静静倾听和分享,反正她听不懂,于是无论对她说什么事美亚都不会有心理压力。 吉安娜当然也有自己的心事,比如说,因为父母的关系不大好,她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 新学期第一个周五的中午,吉安娜和往常一样,跟美亚坐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饭,学校有严格的饮食配备,日餐、中华料理和西餐轮换供应,出品十分精良。 今天午餐供应的是墨鱼汁意大利面,是吉安娜平常特别喜欢的菜式,但她却吃得非常少。午餐时间临近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对美亚说:“我要回肯塔基去了,美亚,下个礼拜我就不来学校了哦。” 用日文说的,结结巴巴,可是发音非常清晰,美亚绝对没有听错,她震惊地瞪着吉安娜:“为什么?” 吉安娜耐心地解释给她听:“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爸爸和我,要回肯塔基去。” 肯塔基,美亚学过世界地理,她知道那是美国的一个州,有广袤原野和乡间小镇,有纵横田地间的拖拉机,但她没有办法把那个地方和眼前长得像洋娃娃的吉安娜联系起来。 放学时,美亚和吉安娜并肩走到校门前,家里的车和保镖等候已久,但平常也会在那里的,吉安娜妈妈和她的奔驰车却不见踪影。 吉安娜似乎对此毫不意外,她对美亚摆手告别,平静的神情下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忧伤。身边的同学如同流水般浩浩荡荡登上各色座驾逐个离去,吉安娜的父母却始终没有来。 保镖为美亚打开车门,她站在吉安娜的身边不肯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这么陪伴着,表示自己的关心。吉安娜强作镇定:“我没事啦,爸爸大概又喝醉了。” 美亚犹豫地看着她:“你要不要去我家好了?” 吉安娜摇摇头:“不要,他会来的。” 她们俩等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校门口人都走光光了,吉安娜催了美亚两次,她都坚持等着。最后两个女孩子对彼此的固执都恼怒起来,各自赌气地站在一个方向,可是美亚仍然不肯走。 快要七点,天色全暗了,校门口的路灯亮起来,一辆出租车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开到身边,一个中年男子跳下车,一面急急忙忙奔过来,一面一叠声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看吉安娜的表情,那应该就是她的父亲,美亚以前在学校游园会上见过他,现在却几乎认不出来。她印象中的那个人,高大英俊,举止潇洒,笑容中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信心满满。 眼前却是一个样子很憔悴的中年男人,像是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也没有吃过似的,胡子拉碴,身上随便套着一件夹克,皱得触目惊心。他抱了抱女儿,吉安娜的身体站得笔直,什么也没有说,两人准备转身离去,这时美亚忽然赶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吉安娜惊讶地转过头,脸上绽放像天使一般甜美的笑容,抬起手来拉拉美亚的耳朵,用笨拙的日文说:“好啦,你不要哭啦。” 结果美亚马上就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我可以给你一点什么吗?吉安娜,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吉安娜的深邃美目认真地看着美亚,说:“你能为我找回爱吗?很多很多的爱,爸爸妈妈的爱。” 美亚一愣:“什么?” 吉安娜摇摇头没有回答,低下头来吻了她的面颊,转身牵着父亲的手走远了。 “她说要找回爱,你说,爱要怎么找啊?” 松本美亚在书桌前,做今天的法文作业,她眉头紧锁,一面心不在焉地在书本上抄写单词,一面问。 猪小弟在她旁边的软椅上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看一本名字叫《如何与吸血鬼战斗》的书。闻言抬起头来,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啊。” 松本美亚啪一声把铅笔丢在桌子上,柳眉倒竖:“你为什么不知道?你是猎人耶!” 猪小弟叹口气:“我只是见习猎人啊,每天和你一样有上不完的课和念不完的书,今天难得休息还要复习功课,问题是大部分书的内容和当猎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跟你说,再给我加作业量我要跑路了啊。” 蹲在他腿边打瞌睡的阿黄听到“跑路”两个字,马上一脸欣喜若狂地抬起头来,用罕见的连续几声“汪汪汪”表达了自己三十二个赞的态度。 美亚觉得好笑,从他手里抢过书来看:“我看看你的作业,要不要我帮你做。” “你做不来的啦。” 那本书非常重,书页处处带着浓淡不匀苍老的黄,翻起来沙沙作响,很脆,像秋天干透了的树叶。 猪小弟提醒她:“你不要太用力翻哦,这是古书,破了就完蛋了。” 美亚不服气:“有什么完蛋,会赔不起吗?”财阀独女的霸气马上侧漏。 猪小弟拍拍她的头:“不是赔不赔的问题,是有生命危险的问题,设备司的老爷子会打爆我的头。” 他若有所思:“说来奇怪,他说这是禁止任何人翻阅的珍贵孤本,却让我带出来随便看。” 美亚哗哗翻书:“那肯定是骗你的啦,我爸爸说,市面上超级多的古董都是骗人的,大多数古董都早被有钱人买走了,藏在家里根本不会拿出来给人看的啦。” 她翻到其中一页,眯着眼睛结结巴巴念了一段,是古英文:“如遇高等级吸血鬼,请勿采用传统的攻击方法,尤其不可使用驱邪道具,如大蒜和狗血。高阶吸血鬼常有洁癖,尤以日本地区的吸血鬼天皇座下血卫为最,在肮脏物体诱发下他们会爆发极度暴力冲动。” 美亚吐了吐舌头:“真的有吸血鬼这种东西吗?” 猪小弟摇摇头:“我希望没有。”他翻了一下书的封底,“否则的话我就完蛋了,这门课的结业考试是遭遇吸血鬼并全身而退。” 美亚自告奋勇:“我可以去万圣节礼品店买一个吸血鬼套装穿上,然后来攻击你,不够的话我让柳生一起来,你假装打打就好,不就全身而退了吗?” 柳生是美亚的贴身保镖,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嫩嫩,看起来人畜无害,本身却是泰拳、跆拳道以及以色列防身术的顶级好手,要是他去扮吸血鬼的话,说不定可以以假乱真。 猪小弟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美亚,皱皱鼻子:“那也不见得,我有可能会被你烦死啊。” 美亚大怒,挥手将书向猪小弟猛丢过去,猪小弟吓得鬼叫,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白发苍苍的设备司老爷子摸出连环大砍刀把他大卸八块的恐怖场景。幸好阿黄此时一跃而起,将书轻轻衔在嘴里,掉头跑远把书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猪小弟松了一口气,话题转回了吉安娜身上:“你的同学到底怎么了?她父母不爱她了吗,所以需要把爱找回来?” “不知道哎,看他爸爸的样子,好像没有不爱她呢!但连接女儿的事情都会忘记,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表达爱的。” 她想了想,有点忧愁:“我知道爸爸很爱我,可是他和萧哥哥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好多。” 猪小弟老气横秋地安慰她:“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嘛,难道每天陪着你玩洋娃娃?” 美亚不服气:“我十六岁了,你什么时候见到我还玩洋娃娃?” 猪小弟摊摊手,不准备接话,因为美亚房间里满坑满谷极之昂贵的限量版洋娃娃已经完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美亚嘟了一会儿嘴,跳下椅子,跪在猪小弟面前,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忧伤地说:“吉安娜是我的朋友呢,我不想她那么不开心。” 她拍着猪小弟:“你们猎人联盟不是什么都可以找得到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止一个人丢失爱之后去找你们吧,你帮帮吉安娜好不好?” 猪小弟温柔地垂下眼睑,看着美亚有一点婴儿肥的、皮肤吹弹可破的脸,还有她带着认真祈求与盼望的眼神,说:“好啦,我去问一下。” 美亚欢呼了一声,继续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身体轻轻地摇着。窗外传来叶底莺的鸣声,长长短短,夕阳渐渐落到了远山的阴影里,天色暗下来了,窗口的光线感应灯像被唤醒了般亮起,在少年与少女的周围,落下水一样柔和的光色。 “猪小弟。” “嗯?” “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 美亚听不到回应,抬起头来,挺直身子,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答应我啊,永远不要离开我。” 猪小弟的眼神越过他,看着远处的阿黄,那条懒洋洋的狗转过了头,假装没有听到这一段对话。 他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叹着苍凉的气,轻轻的,又伤感又温柔地说:“傻瓜,哪有永远这种事。” 猪小弟倾听着那似乎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声音,最后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知道啦。” 晚上九点,猪小弟和平常一样离开松本家,高台寺的轮廓在清明夜色中清晰可见,月亮浮在一角,周围绕着一圈紫色光晕。 “阿黄,你知道怎么找到爱吗?” 他一面懒洋洋地走着,一面问跟在脚边的阿黄。阿黄亮出门牙支棱了一下耳朵,意思是这么人类专有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啊。 他走到山坡下的公路上,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似的,找到正确的方向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即使过了好几个月,他也时常对自己不需要睡公园这件事感到惊讶。 猎人联盟看上去完全是应松本清张的要求才让他成为猎人的,松本美亚对此很高兴,但说到要让他作为实习猎人,去东京,甚至遥远的北京,接受相当漫长的集训,美亚就翻了脸,直接撂下狠话,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不管多英明神武的男人,在独生女儿面前往往都会乱掉方寸,忘记原则,松本清张是典型的例子。而财阀面对任何问题,首先都会以财阀的思路去解决,所以松本清张又另外捐赠给联盟一笔钱,要求理事长干脆在京都设一个分部,专门安置猪小弟。 不愧是理事长,他关起来门来算了一下账之后,没有花钱去重开京都分部,而是做了另外两件事情:第一,给猪小弟在京都找了一个小公寓住下来;第二,发给他一个专属的迷你飞行器。这个迷你飞行器与现役猎人使用的飞行器相比,性能方便不见得更加优越,唯独特别带了一个高度隐形的功能,方便猪小弟在空管严格的领空进出。为了迁就他的宠物造型,还特意做成了一个狗骨头的样子,时速最高可达一千公里,实现北京和京都的每日往返无压力。 自此以后,猪小弟和他的狗就过上了通勤族的生活,只不过人家在地铁挤,他在天上跟波音客机挤,尽管飞行器会自动调整飞行高度避过客运飞机,但擦身而过时还是相当惊险。 就在他快要走到家的时候,猪小弟忽然停下来,对阿黄说:“我们去看看吉安娜好不好?” 阿黄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接着才发现猪小弟不是出于尊重而征求它的意见,而是满怀期待地:“你带我去吧,我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啊。” 阿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后腿一屈,坐了下来,没有要带路的意思。 但猪小弟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刚才美亚回家没换衣服,她今天和吉安娜接触过,你一定能分辨出属于她的味道,对不对?” 阿黄的表情在说:“是又怎么样?” “要是我们回到学校大门那里,你找到她存留在空气里的味道,不就可以顺着味道扩散的方向找到她了吗!”猪小弟说完这个洋溢着智慧火花的推断,马上自豪地挺起胸膛,感觉自己身高两米八。 阿黄还是不动,眼神显示他的内心戏非常丰富,主要情节估计是在呐喊:“到底你是猎人,还是我是猎人啊!”还有,“你问一下美亚他们家住哪不就行了,需不需要那么麻烦啊?” 不管它心里在想什么都没用,猪小弟已经上来拉住他的尾巴强拖:“好啦,走吧,我的鼻子没有你好,你就当是帮美亚一个忙啊,她每天给你多少牛肉吃对不对,你想想你吃的是和牛哎,我恨不得从你嘴里抢下来。” 他顿了顿,估计连阿黄都以为他要说抢下来吃,结果他说的是:“从你嘴里抢下来拿上街去卖啊。” 摊上这样胸无大志的主人,难怪阿黄老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管它怎么抗拒,猪小弟都一意孤行,幸好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否则就会看到一条狗端坐在地上,而它的主人用牛拉车的姿势,拉着它的尾巴艰苦跋涉,歪歪扭扭朝前走,时速大概十五米。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因为摩擦过大,阿黄的屁股底下开始不时冒火星,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碳烤狗肉的香味…… 但猪小弟对阿黄嗅觉能力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他们千辛万苦回到美亚就读的学校门口后,阿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秃了一半的屁股,认命地一跃而起,朝着氐园的方向大步流星跑过去。 吉安娜的家住在氐园附近,一栋西式楼房坐落在绿荫葱茏的独立街区里,绿化丰富但是单调。车道宽敞,所有路牌标识上都有日英两种语言,而且英文在前,乍一看环境以为自己在某个西方城市。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外国驻日的商业精英和外交官,尽管不如松本家住得清贵,但仍是京都最为高级的住宅区域之一。 阿黄沿着吉安娜在空气留下的极为微弱的味道,一路带领猪小弟来到那栋房子的大门外,透过铁花的栏杆看过去,正门前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仿佛主人翻天覆地清理了一轮东西,准备出一个长长的远门。 爬墙爬树是猪小弟的强项,两人高的门对他来说只是一跳一抓一翻身的事儿,刹那间就在院子里轻盈落地。他猫着腰跑过去,阿黄摇着尾巴在他的身后望风,警惕张望的眼神里有一种不甘命运如此折堕的伤感表情。 门窗都紧闭,到处黑黑的,唯独客厅里还亮着灯,纱帘垂下,看不到里面,但有两人的身影忽而来,忽而去,影影绰绰。猪小弟轻轻走到落地窗旁席地而坐,仰头望天上明月,听着客厅里吉安娜和父亲的对话。 “你希望我待在日本吗?可是我们说得好好的,要一起去开始新的生活。” “和妈妈待在一起不是更好吗?爸爸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照顾你啊。” 吉安娜沉默下去,那沉默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终于又说:“可是妈妈要和加藤叔叔在一起,他们还要去度蜜月,不会希望看到我的。” 仿佛因为这句话实在难以反驳,父亲也沉默了下来。吉安娜又问:“为什么妈妈现在不爱你了呢,爸爸?加藤叔叔没有你英俊,我的同学也都觉得爸爸是非常帅气的。” 父亲发出无奈的笑声,轻轻地说:“加藤叔叔是音乐家。你知道吗,你妈妈最爱音乐,她自己也一直都想当钢琴家,穿着雪白的裙子,在万众瞩目下走上舞台,然后,坐在乌黑的琴凳上,庄严地按下第一个琴键,让美妙的音乐声打破最深的寂静。” 他想必并没有望着女儿在说这番话,而是沉浸在了关于妻子的回忆中,说不定有许多的辛酸如同潮水涌上咽喉,但在女儿面前无法顺利地流露。 所以父亲只能将一切都藏匿起来,就像自己向来所习惯的那样,过了很久才勉强地说:“很晚了,吉安娜,去睡吧。” 客厅的灯关上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父女俩说了晚安,然后分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也许吉安娜很快就会睡着,也许不会,猪小弟走到院子中央,抬头看着楼上一扇窗中一盏灯亮起,并且长久没有熄灭的意思,那大概是父亲的房间,而他大概又在喝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 他带着阿黄离开了吉安娜的家。 “要找到爱的话,实在是不好找对吧,超市又没得卖。”猪小弟这么嘀咕着,“如果超市有得卖,那不是很简单吗?要多少爱,去冰箱区自己拿就好了,就算是很珍贵,那放在高级食品区,限量供应好了,至少有希望,知道去哪里找。” 他蹲下来摸了摸阿黄:“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美亚会去买很多来喂给你吃呢。” 阿黄瞪大了眼睛,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吃牛肉活得很好,你们的爱我不需要,谢谢。” 猪小弟被它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抱着它的头,脸贴在阿黄的耳朵上:“就算你不想吃,我也想试试看啊。” 他认真地看着阿黄:“爱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猪小弟的公寓很小,但什么都有,理事长深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不但没有亏待他的身体,还特别给他准备了一个书房。 书房里除了常规的书柜、沙发、阅读灯什么的大路装潢,还在中心摆了一个s形的书桌,猪小弟和阿黄一人占一头。猪小弟的桌面上有一台巨大的一体机电脑,里面装好了猎人联盟的远程学习及咨询系统,而阿黄的面前是一整套拼音字母积木。猪小弟一直在努力训练阿黄用拼写的方式和自己对话,除了偶尔一次阿黄似乎不小心拼出过“gun dan”这两个可能代表一点实际意义的音节之外,总体而言它的语言学习没有什么进展。 猪小弟坐到电脑面前啪啪啪打字,猎人联盟的远程咨询系统页面是一张样子很不好看的简笔人脸,大概原形就是理事长看巨额账单时的样子。用鼠标点他的眼睛,就能看联盟内部资料,左眼是联盟内部资料,右眼是远程学习模块,每日更新学习内容;点鼻子的话会出来现有任务列表和已完成任务查询;鼠标移到嘴上之后,舌头会啪唧一声吐出来,上面有一个输入框,这是猎人联盟自己的开发团队做的搜索引擎,据说功能完败谷歌,能够搜索任何联网机器里的数据库,必要的时候,还能自动执行黑客任务,对公对私还是高度机密都一视同仁。 现在猪小弟输入的是两个关键词:非人 音乐家。 搜索引擎用了极短的响应时间,在电脑屏幕上闪现出一长列的搜索结果,猪小弟逐条看过去,视线停留在某一个词条上,发出了好奇的嘘声。 “阿黄你来看,八音竹节虫,好像就是我要找的东西。”阿黄一扭头,老子看不懂。 他把关于八音竹节虫的注释念出来。 八音竹节虫:非人之一种,非人世界最伟大的乐师。身如竹节,节数越多,所精通的乐器种类越多,音乐功底越深厚。死去的八音竹节虫外皮呈黑色硬壳状,磨成粉末吞服,能令完全不通音律的其他生物在一小时内具备与竹节虫生前同等的奏乐能力。 他眼睛发亮,摸着自己的鼻子:“如果吉安娜的爸爸妈妈能重新在一起的话,她就不用那么为难了。” 挥挥手,仿佛有人在听他演讲似的:“她妈妈不是喜欢音乐家吗,让她爸爸变成最了不起的音乐家,说不定她就会再次爱上他咯。” 猪小弟在书房里轻灵地打了一个侧手翻,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尽管他内心深处那个压不住的声音又在嘲笑他,说:“爱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 他丢下鼠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去哪里能抓到八音竹节虫呢?” 他兴冲冲地跑出去门去,从公寓大门的门背后摸出那根可以变成飞行器的狗骨头,招呼阿黄跟上:“我们回一趟北京吧。” 飞行器开到最高时速,京都到北京只要半小时,如果不是进了北京领域之后要切换到隐形低速状态超低空飞行再找地方降落,还能更快。 十一点没到猪小弟已经领着阿黄杀进了北京猎人联盟总部,快速通关之后他脚不离地冲过猎物司和藏物司,来到了设备司。 猎人联盟的设备司在组织里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而它在办公室里占据的楼层,也确实是最高的。 从出口电梯走出去,最左边的通道贴着设备司的牌子,里面和其他职能部门一样是一条长走廊,来到走廊尽头,层高骤升,那里有一个楼层入口。 说是入口,第一次来的人看到了,绝对会误认为那是一个运输管道。 黑色、哑光表面的蛇形管道,从高处悬垂下来,一直到地,侧翻开喇叭形的入口正对走廊。 站在入口看不清内部的任何状况,因为里面是纯黑的,任何靠近的人会马上被全身扫描,整个身体的数据和脑电波被收集起来与数据库里的记录印证。如果结果无误,来人就能继续前进,否则入口会马上出现实际意义上的天罗地网控制来人,同时启动警报。 验证通过后,来人沿着通道内部的人行磁悬浮轨道往上,尽头有一个闸口,来人通过闸口的时候,会在闸口上方的全息屏幕里看到自己的受理号码、应该去的窗口数字和窗口排队状况。闸口出去就是一个厅,大厅里一字排开,一共十个设备司业务受理窗口。来人在通过管道验证的同时,名下登记的任务所需要的设备也已经被准备妥当,轮到自己到窗口后,只要递进任务牌,就可以马上领设备包裹,比较巨大的设备则会提前备好无人机远程传送。完事了右转弯,走几步,从另一条悬浮轨道往下,离开设备司。 在设备司受理窗口与管道出口之间,有一个特别入口,外面摆着一人高的木台,木台后放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里常年坐着的,就是猎人联盟最老的元老,设备司总管。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人,包括理事长在内,都尊称他“老爷子”。 设备司老爷子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在猎人联盟开始工作的呢,无论怎么仔细回溯,都无法算清楚年份了,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久。 曾经他的眼神锐利得能够看穿一只蚊蚋的心事,或千里之外离人的行迹。但他终于慢慢老了。 人生的胜利,归根到底是来自于命长。每天他坐在设备司的高台之后,看着一个又一个过来领取装备的外勤猎人,有的话痨,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将世界当作游乐场,有的则当作火葬场。 他们来了又去,不管在联盟如何功勋卓著,炙手可热,终有一天会消失无踪,对他来说仍只有那四个字:来了又去。 凡人与事都不得长久,从某个程度来看,永恒的是他身后的设备司,说不定还有他自己。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这一段时间,联盟的业务特别繁忙,给猎人排任务的系统全天运作,一直到深夜都不能停息。 那些标准手续不需要他操心,他年纪大了也不怎么需要睡觉,就坐在高台之后慢慢喝茶,看着人们来了又去。 夜里一点半左右,猛然前门喧哗,有人从空间转换电梯里跳了出来,非常不稳重地向设备司的方向一路狂奔,听声音有六条腿。 老头子放下茶杯,嘴角忍不住露出热切的微笑。在旁边的窗口排着长队等设备的猎人们忍不住交换起狐疑的眼神,实在要老头子有表情已经非常不容易,有这种比较积极正面的表情尤其难上加难。 接着猪小弟就从设备司正门蹿了进来,往老头子面前的台子上一扑,没头没脑地问:“拿什么抓八音竹节虫?” 用什么设备可以抓到八音竹节虫? 老爷子的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怒吼起来:“像你这么伟大的猎人,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 猪小弟马上傻眼了,主要是在“你”和“伟大”这两个字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衔接,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台子上,说:“老爷子,你怎么了?我是猪小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伸出手指来戳猪小弟的额头:“说的就是你,说的就是你!” 眼看他好像马上要发癫痫全身都抖起来了,猪小弟吓了一个半死,赶快跑去端了一杯热水过来,爬上台子给老爷子拍背,一面诚心诚意地说:“有话慢慢说啊,不要着急,来先喝点水。” 老爷子怒视他一眼,劈手把水抢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缓过一口气来。猪小弟还是给他拍背:“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但估计一定是我不对,我不对我改嘛,不要生气啊,想多活几年就不要随便生气知道吗?” 老爷子看了他半天,叹口气,嘀咕了一声:“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终于态度柔和了,慢慢地说:“你看那边那些人。” 猪小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设备管道那边排队的猎人,玩手机的、吹牛的、站着打瞌睡的、手里抓着肌肉刺激终端在健身的,各色各样。 “那些人,都不能成为伟大的猎人,只能像流星一样划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猪小弟瞪大眼:“会吗?我看到有三星猎人呢。”他指指点点的,“你看,那个,那个,哇,他拿了一个好大的叉子,还会闪光,是要去抓鱼吗?” 老爷子按住他的脑袋转过来继续听训,顺便哼了一声:“三星猎人算个鸟。” 他语重心长:“真正的猎人,要靠这里。”他的手指向猪小弟的脑子,“还有这里。”手指移到猪小弟的心脏部位。 “你对世界的了解,决定了你眼里世界的深度和广度,而你对世界的感受,决定了你会走向哪里。 “猎人并不是一份工作,也不是一个身份,猎人是一种自我的定位,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猎人以冒险精神,勇气和才能不断探索,为世界扩展边界。” 猪小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老爷子你以前是不是做和尚的,说话这么玄。” 他被老头一把从台子上推了下来,摔了一个马趴之后又哎哟哎哟爬上去,笑嘻嘻的:“好了好了,不要生气,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做猎人的真正目标,是要不断突破世界与人生的边界,而不是依靠设备去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 老爷子马上容光焕发:“不愧是你啊,有些笨蛋就算一辈子都悟不出这个道理呢。” 猪小弟诚实地说:“其实我也没悟出,就是顺着你的话重新说一遍嘛。” 设备司里响起老爷子“给老子滚蛋”的怒吼,而后猪小弟抱着头跟阿黄一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但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因为在他夺门而出之前,老爷子丢给他一张标注了八音竹节虫过去五十年被捕获和目击地点的地图。 八音竹节虫历史上出没的地点并不出奇,各处剧院、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排练中心,还有酒吧,从一杯酒要花掉普通人半个月工资的到端杯水也能high一晚上的,都有。看来这种非人的品味很杂,猪小弟把地图看了一遍,趴在猎物司的办公桌上叹起气来:“这里有一两百个地方哎,不会每个地方都去走一遍才行吧。” 他把地图往阿黄鼻子面前一放:“你闻一下,能闻出八音竹节虫现在在哪儿吗?” 阿黄岿然不动,意思是显然不行。 于是猪小弟就陷入了迷惘之中。 这时候门打开,阿拉丁走了进来,一看到猪小弟,本能地站住,再看到阿黄,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他们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之后第一次见面,考虑到之前发生过的事,阿拉丁明显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他顿了两秒,干脆准备转身离开,结果被猪小弟叫住了:“哎哎,阿拉丁师兄,你抓过八音竹节虫吗?” 阿拉丁转了一半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着头皮回答:“八……八音竹节虫啊,没呢,没有接到过找这种东西的订单啊。” 猪小弟点点头,愁眉苦脸的:“那就麻烦了,到底去哪里找比较好啊。” 阿拉丁深呼吸了几下,采取了离阿黄最远的一条迂回路线,走到猪小弟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地图端详:“为什么要找八音竹节虫呢?” 猪小弟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下,毫不意外地被阿拉丁嘲笑了:“如果一个女人不再想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即使你把这个男人变成真正的王子,也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只是让他学会弹钢琴呢。” 但是猪小弟坚持:“如果一定要分开的话,至少在分开之前,让吉安娜的父亲变成更好的人,那不是很好吗?” 阿拉丁愣了一下,嘀咕着:“有什么好呢,说不定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啊。” 但他在猪小弟毫不动摇的决心面前败下阵来,只好摇摇头:“好吧,跟你说女人什么的你也不明白,地图再给我看看。”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地图,放下来:“这样子查访不行的,第一,时间耗费太久;第二效率也太低了。” 他走到办公室一角,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好角度,将屏幕投影到正面的白色墙壁上,打开了搜索引擎。 “一个好好的人,如果忽然歇斯底里起来的话,大家会说什么?” “活见鬼?” “嗯,也会说恶灵啊,魔鬼附身什么的吧。” 他开始搜索各大音乐比赛的结果:“如果普通人被八音竹节虫附身的话,就会从一个平庸的人突然变成了不起的音乐家。历史上出现过好几个这样的案例,引起过我们调查人员的怀疑。” 猪小弟满怀期待:“那最后抓住了没有?” 阿拉丁摇摇头:“没有买卖,就没有追捕,这是联盟的铁律。如果没有人下单的话,即使看到厄运之蝉就在面前蹲着,也不要出手。” 猪小弟觉得厄运之蝉这四个字听起来无比耳熟,但一时之间怎么想也想不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甩了甩脑袋,继续追问:“所以呢?” “所以就只是留下了一些记录,没有继续深入调查下去了。” 阿拉丁显然是电脑操作的高手,猎人联盟独家开发的搜索引擎响应得也非常迅猛,屏幕上如同瀑布下泻一般闪现各种数据,阿拉丁一目十行,阅读和屏幕滚动速度一样快。 最后拉了一个名单,阿拉丁直接打印出来,交给猪小弟。 “这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记录,最早的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了,最近的是……” 猪小弟看了一眼:“前年?” 名单上排第一的,是前年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年蔡斯·旺达。 第一次出来比赛就拿肖邦金奖,接着拿了全世界难度最高的音乐奇才赛钢琴单项金奖和全能银奖。 得奖之后媒体哗然,如常一样去挖他的学习经历和家庭背景,发现他是孤儿,一直在普通的高中学习,默默无闻,从来没有上过钢琴课。 他就像中了邪一样,高中毕业后的某一天突然自己跑去报名参加肖邦比赛,而后开始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胜利征途。决赛那天他出现在维也纳,孤身一人,手里捏一个塑料包,上台的时候穿着下飞机时候一样的卡其便裤和t恤,但手指一按下琴键,世人就以为自己见到了神。 尽管蔡斯在比赛后就消失在了传媒和公众的视野里,但猎人联盟要找一个凡人,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定位仪很快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g城,史密斯高级音乐培训中心。” 阿拉丁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地址:“他跑去做生意了吗?”再看了一眼,自己做出了修正,“啊,只是去做老师了。” 他顺着猎人联盟提供的路径,进入g城市公众摄像头的数据库,已经可以看到蔡斯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他来培训中心上课,大概一天四节,每节四十五分钟,然后回家,住的地方离培训中心只有十分钟步行的距离,楼下就是超市,他每周采购一次食物。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阿拉丁很满意:“宅男哦。” 猪小弟表示不理解:“艺术家不应该都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吗?” 阿拉丁摇摇头:“非人化身的艺术家未必会对人类所谓丰富多彩的生活有兴趣,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们做的大部分事都很愚蠢。” 他对猪小弟打个响指:“走,去拜访他一下吧。” 不时停顿,简直说得上是结结巴巴的弹奏声在琴房回荡,弹奏的孩子满头大汗,每一个音符对他来说,都重得像一块板砖。 他的老师蔡斯·旺达坐在指导席上,腰身挺得笔直。 他是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头发浓密,眼睛湛蓝,但是脸色非常严肃,很少有人见到他笑。 墙面上的钟指向下课时间,蔡斯合上琴盖,将八岁的小男孩阿蒙送出琴房。门口等待的母亲兀自在玩手机,一直到儿子跑到身边才发现今天的钢琴课结束了。 “下课了?好快哟。” 一面搂着孩子,一面笑容满面地转向蔡斯:“老师,今天上课上得好吗?” 蔡斯注视着她,用的是旧型号的手机,黄色上衣虽然洗得非常干净,但看得出早就没有了光泽,穿着修补过的凉鞋,指甲没有做过护理。 在这家高级音乐培训中心,阿蒙这一对母子应该是经济条件最不好的会员,但她们也是最坚持的,从阿蒙五岁开始,风雨无阻,每周三次课。讽刺的是,正因为条件不好,阿蒙家没办法一次交全年的会员费,反而被迫采用单次课时最昂贵的月付制度。 “克莱文女士,我建议,就此停下来吧。” 在阿蒙母子准备转身离去时,蔡斯忽然说。 阿蒙母亲惊讶地转过头来:“老师?” “阿蒙在钢琴上毫无天分,其他人不管学得如何缓慢,如同蜗牛在地上爬行,总有前进的痕迹,但他如同青蛙在井底跳跃,每一步都是徒劳。” 他说得缓慢但是坚决:“尽管这样的话说起来很不愉快,但与其浪费时间和金钱在这里,不如去做一点更令家人高兴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蒙的母亲微笑起来,并没有感情受伤的样子,她搂紧了儿子,而后低头说:“阿蒙,去帮妈咪和老师倒一杯水好吗?” 阿蒙乖巧地从母亲身边离去,母亲直起身来:“蔡斯老师,这个周末,可以请您来家里做客吗?” 她大概知道这位出了名不合群的老师不会答应这样的邀请,立刻说:“希望您可以来,也许您到时候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们坚持要阿蒙学习钢琴。”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写上自己家的地址,递给蔡斯,这时候阿蒙走了回来,双手小心翼翼地各端着一杯水,他面对老师,露出纯真的笑容:“请喝水吧,蔡斯先生。” 过了两天就是周六,蔡斯如约在上午十点来到了阿蒙家住的街区,这一带和音乐中心所在那一带相比,缺乏应有的繁华气息,但绿树成荫,街道整洁,阿蒙家的地址也很好找。 是阿蒙给他开门的,眼神里闪烁着由衷的欣喜之情,尽管作为师生,他们之间从未在琴房之外多说过一句话,但阿蒙似乎非常高兴见到他。 和阿蒙的母亲一样,房间里尽管毫不华丽,却干净整洁,就连最容易脏的纱窗上,也一尘不染。 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钢琴,入门版的雅马哈,不算贵,但挤在相当狭小的房间里,却让整个空间都逼仄了起来。 蔡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时阿蒙母亲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上端着水果盘和点心盘,高兴地招呼着蔡斯,但后者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克莱文太太,您要给我看什么?” 他单刀直入地问。 阿蒙母亲看了看表,露出笑容:“要等一下哦,来,吃一个玛德琳蛋糕吧,我做的玛德琳蛋糕不比罗斯饼店逊色哦。” 蔡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他勉强地接下阿蒙母亲递到他手里的一块蛋糕,正要送进嘴里,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打翻了东西般的响动。 响声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狂风暴雨般连绵不绝起来,东西翻倒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怒吼。那声音隔着一扇门,无法分辨出吼叫的是什么,但那分明不是正常人会发出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阿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跑到钢琴面前,掀开面板,开始弹钢琴入门者通常最先掌握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如往常一样弹得笨拙,每一个音符从手指下出来,都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么困难,但即使如此,他总算是把整首歌弹了下来。 房间里的狂暴噪音渐渐平静了下来,阿蒙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里,她平静的眼神里有悲哀,可也有更多的欣慰。 “阿蒙的父亲,患有一种罕见的精神病,每天在某几个时刻,他会突然陷入狂想之中,认为自己是被囚禁的野兽。 “他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是轻而坚固的塑胶制品,以免他疾病发作时伤害自己。 “阿蒙出生前他已经开始发病,这几年一直没有好转。阿蒙开始学钢琴后,我们无意中发现,每次他发病,如果能够听到阿蒙弹奏的音乐,就会很快平静下来。” 蔡斯望着那扇门,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样的场景,但至少现在很安静:“不能只是放唱片吗?” 阿蒙母亲摇摇头:“我们试过,没有用,也许是父子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感应吧。” 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慈爱:“如果只是为了安抚父亲,我也不愿意让阿蒙一直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我是母亲,我知道他的天赋在哪里。” 蔡斯猜到了她欲语还休的内容:“阿蒙有遗传吗?” 她点点头:“是的,医生说有遗传,但神奇的是,他所弹奏的钢琴虽然可以说惨不忍睹,但那个练习的过程却能对他的大脑神经产生影响,如果坚持学习的话,说不定能够免于发病。” 她向蔡斯深深鞠躬:“老师,阿蒙确实是没有天赋的孩子,但是音乐却能拯救他免于疯狂,所以,请您继续忍受他当你的学生吧,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老师里只有你一直没有放弃他。” 蔡斯半天都没有说话,而后他站起来,把那块玛德琳小蛋糕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咀嚼,等他咽下那块蛋糕,他对阿蒙说:“一四六的晚上七点,在家里等我,以后不要再去培训中心了。” 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转身走出了门。 正午时间,街上的人多起来了,他走着,步伐不紧不慢,一路走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在他的客厅里也有一架钢琴,那是市面价格极为高昂的限量版施坦威。 蔡斯慢条斯理挂好帽子,换了鞋子,在全屋走了一遍确认门窗都关好了之后,脱下自己所有的衣服,站在钢琴面前。 手指伸出去,按在了琴键上,就在音乐响起的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形,一寸寸拉长,如同拉面一般柔软,上面出现了黑白相间的圆环,一共有三节,他的双腿融合在一起,头颅也变圆,脖子消失了。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仍然在琴键上飞舞,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那是真正的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哪怕像呼吸那么微弱的凝滞和阻碍。 一曲奏毕,蔡斯垂下身体,全身覆盖在琴键上,和琴键瞬间仿佛完全贴合在了一起,只有尾部的一小节还留在外面。这时候琴盖忽然猛地合上,随着一声尖锐短促的呻吟,那节指甲大的尾部和身体断开,掉在了地上。 琴盖再度打开,蔡斯恢复了人的形态,他爬下钢琴,捡起那节东西,小心地放在手心,而后打开了窗户,那节东西被阳光一射,立刻变成了粉末。蔡斯往厨房走去,将那撮粉末放在了一个小玻璃瓶里,瓶子上贴了一个小标签,上面写着:“阿蒙”。 在两百米之外,与蔡斯公寓遥遥相对的一栋楼房顶上,阿拉丁举着联盟特别研发的透视望远镜,观察着蔡斯公寓里发生的事,他身边站着猪小弟,当然还有阿黄。 他一边看一边还有闲心问:“为什么你可以不用任务令牌,老爷子就给你设备?而且问都不问拿去干吗?” 猪小弟和他一样不知道:“天晓得,每次见到我都说一堆很深奥的话,但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肯定因为你们平时都不陪他聊天,老人家好容易寂寞的。” 阿拉丁差点给噎死:“跟他聊天?谁敢跟他聊天你说说看?跟他打个招呼都只敢说‘您好’,加一句‘您最近还好吗’,他就说你有工夫说这么多话为什么不多出两个任务。” 猪小弟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听着还真像是设备司老爷子的风格。 等蔡斯变形完成之后,阿拉丁放下望远镜:“运气好像太好了啊,这不是八音竹节虫附身的案例,是变身啊!”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他断个尾巴尖给那笨孩子吃?” 猪小弟眉开眼笑,不知道为什么乱高兴:“一个新音乐天才要出现了啊。” 阿拉丁对天才不关心:“那怎么样,这种非人是艺术类型的,跟人类的艺术家一样应该都手无缚鸡之力,咱们去抓他不?” 他想得长远:虽然八音竹节虫没有人下单,但抓起来存着也挺好,说不定哪一天有心人发现有这样一个培养音乐家的捷径,找上门来呢。 猪小弟摇头摇得脖子要断掉了:“才不要。” 他转身就走:“你也说了,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了,让他变成肖邦本人又有什么用。” 阿拉丁觉得好笑:“怎么一下子大彻大悟了?” 猪小弟继续摇头:“八音竹节虫是条好虫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了,想想别的办法帮吉安娜吧。” 阿拉丁收起望远镜,懒洋洋跟上他和阿黄,却不与他们走同一边:“你要问我呢,别的办法都不用想了,只要能让那个男人找回自己失去的万贯家财,我保证他老婆会跑着回来。” 猪小弟投去狐疑的一瞥:“这么简单粗暴?” 阿拉丁点点头:“少年,世间事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习惯就好。” 猪小弟好几天都没有回京都,在北京猎人联盟总部打了个地铺住下了,实习猎人必须接受的培训一结束,他就去找设备司总管聊天。老头给他准备吃的喝的还有新衣服,看得旁边排队的猎人眼珠子都是红的,谁也不明白素来鼻孔朝天看人的老爷子为啥这么喜欢一个无门无路的实习猎人。 他除了上课,每天主要忙着研究怎么做生意这个课题,最后在浩如烟海的金融管理资料面前败下阵来,悲痛地认识到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卖煎饼都会破产。 于是那一夜他就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的,阿黄在旁边蹲着,静静注视着他狂野的睡姿,狗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 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安定了下来,阿黄起身走出卧室,在客厅的中心舒展身体,变身为奎木狼,黑色烟雾散去之后,光行也悄然出现了,手里还拎了一把扇子。 奎木狼有点意外:“他又想去哪里吗?” 光行幸灾乐祸地跳着一种节奏非常慢的日本传统舞蹈,空虚的手臂在奎木狼面前抖啊抖。 “并没有,他好像最近过得还不错,没有想要去哪里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来了,” “因为他启动了另一个梦境关键词,他想找人哦。” “谁?” “等我查看一下梦境记录表。嗯,他要做生意很厉害的人,去帮那个小姑娘的爸爸重振家业呢,目前的人选好像有松本家的那个萧远晴。” 奎木狼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成为钢琴家没有办法挽回女人的心,重新变成大富翁说不定可以。” 光行觉得好笑:“看不出来奎木狼你忽然对这个很有研究的样子,所以在地狱里生活也有可能失恋吗?” 奎木狼亮出牙齿恼羞成怒,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 他瞪着光行:“那么,你要去说服这个姓萧的帮他吗?” 光行的头拨得速度极快,普通人这样摇头的话脑袋早就掉了:“摄政王去找凡人帮忙,整个暗黑三界的脸都丢光了,那怎么行!” 奎木狼气不打一处来:“他苏醒过来后就每天都在找凡人帮各种各样的忙,否则早就饿死了。非人也可以,做生意特别厉害的人都有谁,光行你们不也是一家公司吗?” 光行迈着优美缓慢的舞步,在房间里转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圈,这是日本的国宝级能舞,跳得人魂飞魄散,一面说:“我们是一家公司没错,也确实有业务要经营,但我们是纯粹垄断的行业啊,从来不知道竞争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了半天,忽然灰蒙蒙的眸子里一亮,建议:“不如去找金狐秦礼啊,他可是三千界出了名的大奸商。” 奎木狼恨不得掐死他,要是他找得到光行脖子在哪里的话:“金狐秦礼?让五神族帮人做生意?” 光行点点头:“我也觉得未免太过夸张了,但是你们的摄政王要哦,那谁又能说个不字呢!” 摩洛哥,海上。宙斯号游艇随着海波轻轻荡漾,一面淡金色底的黑条纹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万里,是一个完美的海上派对之日。 秦礼坐在甲板上,旁边放着钓竿,他的衣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黑色西装,一如平常。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他没有戴从不离身的那双黑色的薄皮质手套。他的手袒露在空气中,每一个细节都被护理得极之完美,皮肤上泛出淡淡金色,正优雅地交叠在膝盖上。 忽然一群身姿优美的比基尼女郎嬉笑着跑上甲板,喧闹中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拍完照片,又争先恐后地回到船舱,他听到女郎们窃窃私语: “这个人是谁啊?” “游艇的主人啦,他不喜欢跟人说话的,快点走吧。” 门开门关之间,节奏强劲的音乐传来,今天全英最顶级的dj和billboard新上榜首的乐队组合都在派对现场。此外,还有名模、俊男、美食家、脱口秀达人。尽管天色还亮,里面却已经玩得天昏地暗。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些人都是陪衬,真正重要的客人只有一位。 全美最强势的房地产商、大量的旅游胜地土地拥有者,这几年转向能源市场,在传统的石油领域和新兴的清洁能源领域都有渐执牛耳的势头。 他也是秦礼最主要的贸易竞争对手之一,过去十数年,大家翻翻滚滚,在世界各地为能源的市场占有率厮杀,各有胜负。秦礼很公平,他知道自己做不完世界上所有的生意,所以对一时一地这里那里的失利,他并不放在心上。 但前两天被欧洲媒体爆出来在罗马尼亚和匈牙利交界处一桩大片土地收购案,却引起了秦礼的注意。那片地对秦礼来说至关重要,他势在必得,绝对不准备容忍半点差错。他也不在乎谁说他胜之不武。 这个世界上胜利就是胜利,胜利不因其得到的手段高尚而更多,也不因卑鄙而更少。 失败也是如此,所谓高贵的失败,只是自欺欺人。 人类不是常常说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莫须有的力量手里,真是弱者的典型思路。 倘若确实如此,那秦礼不介意自己成为传说中的那个天。 他摊开手,一团灰白的气流忽然出现在掌心,慢慢旋转,如同水中的漩涡。秦礼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它,手势轻轻转动,气流越来越密,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身为暴烈狂风,中心部位仿佛有闪电惊雷,大雨倾盆。 秦礼将掌心轻轻合拢,嘴唇微微翕动,带着灵性的咒语从他舌尖振翅飞出,在空气中扶摇直上,而他手心的风暴团仿佛被咒语所感召,逐渐加强,东冲西突,寻找出路。 等秦礼确认风暴团已经足够强劲,他站起身,伸出手,如同放出和平鸽一样,放出这个将在三十分钟之后,带着半个印度洋上空气流与雨水卷土重来的死神。 而后他重新坐下,戴回自己的手套,捡起鱼竿开始垂钓,期待着一场与旗鱼的邂逅。 船身慢慢开始动荡起来,船舱中人沉醉于酒精、大麻和音乐,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动。 很快风浪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而秦礼稳坐着如铸在甲板上的雕像,他慢条斯理观察着钓饵的动静,在他身后,船舱门轻轻打开了一下,而后悄无声息紧紧关上了,指纹锁上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游艇内部被万无一失地锁死了。 游艇剧烈摇晃,隐隐约约的尖叫和狂呼从内部传来,还有不甘束手者哐哐砸门的声音,那想必是主客身边平常寸步不离的那四位彪悍随从。 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死神来了,收割他的稻谷,稻谷不收完,他是不会走的。 秦礼皱起眉,他不喜欢听到那些惨呼,并非因为怜悯。 任何声音他都不大喜欢,最好这个世界是静默的。 他所爱的人当然是例外,但他们都不在身边,不在这个世界。 于是其他人的生死,也就全然与他无关。 他手上稳稳握住钓竿,一面抬眼观察天色。周围非常暗,海水变成了黑色狂潮,起伏如奔马,天上乌云极速聚集,太阳早已消失不见,不时有闪电刺破天际,将周围不断劈成暗与亮的两个世界。 远方的海上传来呼啸声,他放出去的飓风已经成型,移动速度大概每小时三百公里,大约十分钟之后,会正面遭遇这艘游艇。他会随着海浪漂流而去,也许在某一个岛屿上停一阵子等人救援,至于船上的其他人,就自求多福吧。 唯独一件事值得惋惜:“看来今天是钓不到旗鱼了。”秦礼想。 海浪高高卷起,不断冲上甲板,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鞋子和裤脚,他走到栏杆边,正要跃下,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高喊:“大叔,抓紧栏杆不要怕,我马上就来救你。” 秦礼一愣,抬头看见空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根狗骨头形状的飞行器,盖子打开,伸出一只狗头,正吐着舌头猛瞧着他。 三个此刻用起来无比贴切的字涌上秦礼心头:什么鬼? 猪小弟这时候探出身来,抓住阿黄两条腿往下一丢,一面兴高采烈地喊:“阿黄,把船舱门撞开哈,我马上就来。” 从容从十米高空跃下,阿黄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一般,落在甲板上。它和秦礼对视了一眼,后者非常难得地露出了一种名叫惊讶的表情。 “奎木狼?!” 阿黄摇了摇头,掉转身子直奔船舱而去,它弓身低头,摆出了一个意思是我真的有在努力的姿势,冲着门撞过去。门上的电子锁应声而落,根本都不准备用自己的坚固和精密做丝毫抵抗。 里面的人先是集体静默了一刻,而后发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争先恐后地冲出来。猪小弟从飞行器上跳下来,刚站在甲板上,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游艇倾斜了大一半,海水呼啸着冲过来,转眼淹没了甲板。猪小弟一边鬼叫,一边冲上来,对着秦礼一转身:“来,我背你。” 他瞪着猪小弟:“你背我干吗?” 猪小弟着急啊:“船要沉了啊。”见秦礼岿然不动,没办法,于是一把拉住他往飞行器那边跑:“那你先上去,我去救其他人。” 此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跑到了甲板上,秦礼叹了口气,在极速召唤巨型海浪来个一了百了和这次就算了之间稍微权衡了一下,放弃了。 猪小弟抓住栏杆,按下飞行器的控制器,骨头飞行器在空中旋转,膨胀,数秒之间变成了之前的十倍,空间之大足够将所有人装上去,而后一头扎下来,停在已经动荡如同地震带中心点的甲板上。猪小弟保护着秦礼爬上飞行器,掉头拼命往船舱那边跑,虽然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被海浪冲走,却没有一丝惧怕,也没有一丝退缩,站在已经到他腰身的海水里拼命招手,指挥宾客们逐个往飞行器这边来。阿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它的四足所到之处,海浪的冲击便稍微凝滞或减弱,程度刚刚好够猪小弟一次又一次稳住身体,不至于一头栽进海里去。它不时抬头看看秦礼,大概也只有后者知道它是在干什么。 当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地挤进了狗骨头里,猪小弟拍了拍脑袋,最后连滚带爬跑进了船舱,阿黄汪汪两声,没奈何也跟了上去。 波涛汹涌,天空已经完全变成黑色,游艇几乎已经完全沉没了,狗骨头飞行器自动浮在空中,小幅度地盘旋着,飞行器里的人都屏息望着水下的船舱。 一人一狗在里面足足巡视了十几分钟,终于出来了,出来的方式是阿黄拖着猪小弟的裤脚往前游,猪小弟躺在水里仰泳,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高举着一个仓鼠笼子,里面有一只呛得半死、四脚朝天的白仓鼠。 飞行器上的人们欢呼起来,名模们甚至不顾自己的妆容凌乱,落下了感动的眼泪。只有秦礼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程咬金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你要是死在这里,海王波塞冬明天就要被暗黑三界那些疯子整个打翻了。 秦礼的海滨别墅里,惊魂未定的宾客们聚在起居室,喝着威士忌,聊着今天发生的恐怖经历。猪小弟在他们中间,结结巴巴解释自己本来是来找秦礼的,本来没有救人的意思,不过既然遇到了,那就救一下那是必须的。 其他人认为这真是伟大的谦虚,尤其对他最后救出可爱小仓鼠的忘我举动各种称赞,猪小弟像真正的英雄一样被簇拥着。巧的是,这里面颇有几个人是猎人联盟的客户,大家纷纷表示要回去写表扬信给联盟的客服部门。 另一头的书房里,秦礼坐在书桌后,阿黄蹲在桌子上,面面相觑。秦礼哭笑不得:“怎么回事?” 阿黄摇摇头,说来话长的意思。秦礼继续问:“审判之轮停止后下面怎么了?” 阿黄还是摇摇头,秦礼叹口气:“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阿黄突然开了口,那是奎木狼的声音,低沉而坚硬:“有什么区别呢。” 秦礼看着他点点头:“几千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就在这时猪小弟忽然一头扎了进来,见到阿黄马上扑过去,狗头狗尾巴上到处摸,摸完松了一口气:“都给擦干了,那就好了。” 然后转过去对秦礼行了一个举手礼:“秦先生你好啊。” 秦礼瞪着他:“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简直点头哈腰:“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啊,你是秦老板,商业杂志去年评选的商业奇才第一人。”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他居然还摸出那本杂志来,上面大幅封面照片里,秦礼坐在一把价值连城的古董椅上,但照片只拍到脖子以下,他似乎非常不喜欢让人看到他的脸。 猪小弟诚恳地趴在秦礼的花梨木书桌上,水汪汪地眼睛盯着秦礼:“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秦礼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阿黄,阿黄叹了一口气。按道理狗是不会叹气的,但它就是叹了一口气。 秦礼沉吟了一下:“你说。” 吉姆在旧日属于自己的大楼前,望着街道的远方,心里有点怔忪。 昨晚他如常喝得烂醉,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昏死过去,明天就要回美国了,他却连行李都没有收拾。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女儿的哭声,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回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动弹。 脑子里如同装满沸腾的岩浆,也装满宿醉和绝望,他知道吉安娜走近他身边,蹲下来,抽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或者被裂开的大地吞没到深渊里,如果吉安娜对着他的尸体哭泣,至少他在女儿的眼泪面前心安理得。 妻子爱上了别人,事业突然崩溃,一直乖巧听话的独女,某一天问他:“爸爸,你爱过我吗?你和妈妈愿意生下我吗?” 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失败。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挽回,他最后能为女儿做的,就是跑得远远的,说这是逃跑也好,说是推卸责任也好,如果女儿能够将他的存在全盘忘却,说不定比怀念要令人安慰些。 他呻吟着爬起来,吉安娜为他拿来了热毛巾,一下一下擦着他的脸,等吉姆把他收拾得恢复三分人形,她递给他一张卡片:“有人送到家里来的,说让你去找他。” 吉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张卡片,然后整个人像在隆冬腊月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彻底清醒了。 现在,他就是在这里等那个人。 在约定时间的前十秒,一辆平常的黑色德系车开过来,那辆车市价大概六万美金,属于平价车,在任何城市都有成千上万同款。 车上只有一个人,从司机座下来,此时正走向吉姆,他穿着款式极简单的黑色便装,神色平和。 一切都平平无奇,除了眼前这个人名叫秦礼。 吉姆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目不转睛望着来人。 在他事业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时候,自己算是个大人物,也真的见过不少大人物。 那些人大多聪明绝顶,非富则贵,有些人令吉姆喜爱,有些则令他尊敬。 但眼前正走向他的,却令他窒息。 如同被一个梦魇住般不真实。 秦礼。 他的生意遍布人类足迹经历过的一切区域,以及能够聚集巨大财富的一切领域。 世人传得纷纷扬扬,说他的政治献金操控许多国家的选举,每用金钱攻下一国的政坛,他的商业版图就扩展到哪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直到只手遮天。 他拥护的人一定会上台,而对他不利的人一定会在某时某处失手。 传媒都说他是天选的枭雄,不知道他的传奇会在哪里终止。 此时他却赫然驻足在吉姆面前。 他身材纤细,皮肤苍白,眼睛是两口狭长的湖,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淼淼水光,深不可测。 抬头看了一眼大厦的名牌,他淡淡说:“是你的?” 吉姆竭力掩饰自己的震惊,赧然说:“曾经是。” 秦礼点点头,径直走进了大厦,经过前台右转,就是吉姆公司以前的办公大厅,里面冷清之极。 曾经拥有超过三百人同时工作,此刻却门可罗雀,处处贴着封条,桌椅狼藉,杂物文件撒满一地。一本产品介绍躺在入门的醒目处,上面骄傲的自我标榜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耳光,将吉姆的脸打得热辣红肿。 秦礼环顾四周,声音毫无起伏,问:”出了什么问题?” 资金?官司?内部冲突? 吉姆苦笑着摇头:“都不是。” 现金流良好,客户关系良好,内部员工协作健康。 但就是一夜之间,所有东西都卖不出去了。 已经下定的订单纷纷取消,新的订单像冰雪在盛夏消融一般无影无踪。 无论多么努力地推销,参加各种展会,以十倍甚至五十倍的资金投入去做营销,都无济于事。 一块一块砖头从吉姆辛苦建筑的城堡上掉落,直到一切都轰然崩塌。 银行开始逼债,工厂停工,职员们尽了最后的人情,没有追问吉姆欠他们的薪资,自己默默离开。 他变卖了豪宅、车子、股票、债券,提空了所有账户,甚至女儿的教育基金,试图挽救事业,只要有一个客户愿意上门,他就有信心熬下去,万事万物,总该有缘由。 他找不到自己失败的缘由,于是他不承认自己失败。 直到妻子把一纸离婚协议放到他面前,并且坦陈自己爱上了新人,是她半生倾慕的男人。 斩钉截铁,没有后悔余地。 吉姆的人生就此跌到了深渊里,旁边有龙盘踞,不准备给他一丝回天的希望。 直到这一刻。 一个叫秦礼的人,和他一起走进这里。 他淡淡打量了一下办公大厅上下,忽然唇边露出一丝冰冷的笑:“谁花这么大的工夫对付你。” 他转头看了看吉姆:“得罪过很厉害的人吗?” 吉姆一愣:“很厉害?” 秦礼慢慢说:“很厉害。” 他慢慢从办公大厅的中间走廊走过去,手指划过一两张桌子的桌面,而后仔细观察指尖上的灰尘,他戴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非常薄,非常贴合,看起来就像他真正的皮肤。 “有人在你的办公室里施了巫术。”他看着吉姆,“巫术,听说过吗?” 吉姆一愣,脸上流露不可置信的表情:“巫术?” 他迟疑了半天,慢慢说:“我太太……呃,前妻的继母,据说曾经拜过一个巫父,她们家族的人都非常忌讳谈论他。” 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这些东西是怪力乱神,属于愚昧与盲目者,离自己很远,但秦礼的言语,理应是金科玉律。 秦礼点点头:“那就对了。” 他指了指房屋的四角:“找工具来,从正东南西北墙壁的顶端挖进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不应该在那里的东西,如果有,就拿出来。” 吉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秦礼所说的话,但他也看不出来自己有任何反驳或质疑的能力。 他只能跑出去,满腹狐疑地从大厦工具房里找了电钻和铁铲过来。 他动作笨拙,但秦礼并没有要上来帮他的意思,只是颔首示意他开始。吉姆抹了一把汗,咬紧牙关,挽起袖子,抬起电钻对准墙壁上一个点,钻头发出巨大的轰鸣,颤抖着在墙壁内旋转,越来越深,大概五十厘米过后,忽然叮的一声,似乎顶到了什么金属的东西。吉姆把墙壁上的砖头一块一块抽出来,直到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洞内果然有一个大约a4纸见方的铁盒。他无名地觉得空气骤然冷了下来,仿佛有寒冰雾气从那个墙洞里冒出来,迟疑了很久,吉姆终于伸出手去,把铁盒拿出来。 黑色铁盒,没有任何标记,比想象中要轻,他抬头望了一眼秦礼,后者点点头,吉姆打开盒盖,首先看到的是金子。 盒子内衬都由薄薄的金箔贴成,中心放着应该是羽毛织的一个小圆垫子,垫子上端端正正摆着—— “蝉蜕。” 秦礼走过来,迎着吉姆惊诧莫名的眼神,从盒子里捻起那黑色半透明的蝉蜕,在眼前端详:“继续去挖吧。” 前后花了半小时,四个墙角都找出了一个盒子,盒子埋得并不深,也看得出来是后来埋进去的。 盒子里的东西分别是:黑色的蝉蜕、一把断了锋刃的匕首、被烧焦的羽毛,以及燃烧殆尽却还保留形状的熏香柱。 “虚蝉,断刃,焦羽,冥香。” 秦礼看着眼前四个盒子:“都是破碎虚空,无望无果之物,能够影响一栋建筑物以及居住在该建筑物中的人的气运。这是从日本起源的咒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很喜欢用这一手,去帮助他们的主人对付敌人,但那时候的巫符需要事先培育,后来传到西方,更加改良,能够利用凡人之物制作巫符作法。” 他看看吉姆:“能埋进你的办公室,大概也是你亲近的人。” 吉姆脸如死灰,望着那四样神秘的不祥之物:“就是它们令我衰败?” 秦礼摇摇头,将那些东西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的手接触铁盒时,有极微弱的金光流出指尖,贯穿铁盒,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低微而缥缈的尖叫声,仿佛远处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似的。 “是你自己令自己衰败。” 他没有看吉姆,拍了拍手,轻描淡写地说:“凡事有因便有果,谁的路不是自己一步一步踏出来的呢。” 他们从写字楼出来,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秦礼仰望天空,慢慢地说:“如果没有任何限制,你想要从事什么?” 吉姆愣住,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想了一阵之后,他说:“农民。” 他比划了一下:“我从小在农场长大,六岁就会养牛,我喜欢骑马。”他摇摇头,看看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不知不觉吐露真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 秦礼点点头:“你确实不属于这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吉姆的白色衬衣衣袖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那支笔的颜色很奇怪,仿佛浮在空气中,根本没有沾染到衣服的表面。 “打这个电话,他们会为你安排你想要的农场。带你的女儿一起去。 “你也可以选择要一笔在这里东山再起的钱。你太太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但她的巫师,应该是不再有能力威胁你了。” 他没有笑容,说的话斩钉截铁,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游弋或不肯定:“如果你问我的建议,不管你在哪里,都应该多花一点时间在孩子身上,带着你女儿去骑马,出席她的毕业典礼,她恋爱晚归,就为她等门。” 他望着吉姆,淡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总有一天你知道,这些东西比全世界的钱加起来更重要。” 吉姆瞠目结舌地听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其有幸,在惜字如金的秦礼那里听到这么多话。 “秦、秦先生,你有孩子吗?” 秦礼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简直让他的样子都平易近人了一点似的,但是转瞬即逝:“我有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 而后他举步走向自己的车,没有回头,一分钟后车子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松本家,庭院里的林叶都换上黄衣,等待最后的飘零,树下,猪小弟陪着美亚在做植物标本。 他有好多天没来了,美亚格外高兴,事无巨细说着自己学校的各种事情,忽然说:“你记得上次我说过那个想要找到爱的女同学吉安娜吗?” “嗯,她怎么了?” “她要回肯塔基州了,我们为她开了一个告别派对呢。” 猪小弟听到告别两个字有点不是很确定:“真的吗?所以她的妈妈还是没有回到爸爸身边啊?” 美亚点点头:“嗯,是没有回来,但她父亲在肯塔基找到一块农场,而且要带她一起回去。” 她转过身望着自己父亲所住那栋楼,言语里有淡淡的惆怅:“她说她小时候,爸爸答应过会教她骑马,带她去农场上牧牛,然后每天都会在她身边,现在不用满世界去做生意,这些诺言终于成真了。” 美亚拍拍猪小弟的头:“他爸爸爱她,对吗?” 猪小弟点点头:“我想是的。” 美亚注视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你有帮她去找爱吗?” 猪小弟微笑起来:“没有啊,爱本来就在那里,本来也不需要找吧。” 美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对哦,吉安娜好像是真的开心起来了呢。” 她躺到草地上,把做了一半的植物标本丢到旁边,头枕在猪小弟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猪小弟伸出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为她挡住从斜上方射过来的阳光,继续埋头去看自己的《吸血鬼格斗手册》,嘴里轻声地说:“那就太好了。” [四] 吸血鬼 狐山。如平常一样,红日照耀在东山之巅,万里无云,天空蓝如一个诅咒,顽固,恒久,层次单一,毫无变化。 山势料峭,如同刀劈斧砍,有通道蜿蜒,但在上面行走的难度胜过在垂直的墙壁上漫步。山的周围萦绕着法术结界,以金木水火土的不同形态出现,本来都是中规中矩的模样,不过后来被狐族某位爱捣乱的主子改造了一下,所以如果有客人俯瞰的话,他们看到笼罩狐山的结界可能是一个钢铁侠的盔甲外套,也可能是一个绿油油的神木棺材,还可能是巨大的冰山窟窿,或者连在一起起伏如同跳兔子舞的蓝色烈焰,以及盘成??形状的土系城堡,每隔十二个小时造型改变一次。 这是一座山,这也不是一座山。更精确地说,这是一个以山的形式存在的一个异度空间,与人类世界有数个出入口连接,非常偶尔的,会有人类机缘巧合闯进来,但他们仰望狐山,很快就发现自己最好的选择是后退,更常见的选择,是就地死亡。 非人世界最显赫的家族在此繁衍修炼,已经度过漫漫的无数年月,为了和外界的沧海桑田无缝对接,狐山还经常刻意调慢自己的时间进度。 一道金色的闪电忽然突如其来划过蓝色天空,仿佛是在叩门询问,连续三道之后,正当值的木态结界打开通道,于是蓝天如同宇宙飞船的穹顶一般往两边缓缓分开,平滑如同利刃切入黄油。裂缝中露出的是外面人类世界所习以为常的灰色天幕,接着一个银白色的箱子,从裂缝中快速落下,悄然无声地接触地面之后,侧面打开。 秦礼从里面走出来,他站立的地方是一道山梁的最高处,眼前一无所有,唯独一条仅有尺许的羊肠小道向前延伸,远看如同贯穿两道山梁的一条丝带,连接着数百米外更高的另一道山梁。翻上那一座,走一段时间,会看到另外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路和另外一座对面的山。就这样一道一道绵延下去,直到最高处的选命池,再往下走,才是狐族日常活动的各种功能区域。 选命池是狐山最高处的一处圆形湖泊,是族人心目中的圣地,那也是唯一终年淫雨霏霏、雾霾不散的地方。 秦礼在小道上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两边都是万丈深渊,山风浩荡,强劲如牛角冲击,换了一个普通人,早已被风直接吹到空中,而后摔落下去,尸骨无存。他走到半路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山道下的深渊里有人。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他们在深渊里起起落落,像鱼鹰在捕鱼,又像在空中玩冲浪,其姿态具体来说,就是往上一蹿,尽力蹿到最高,在空中笨拙而惶恐地滑动,仿佛脚下踩着无形的旱冰鞋或冲浪板似的,试图令自己的行动自如,到某个时候,他们又毫无来由地就一头扎下去,在苦寒的深水潭中砸出巨大的声响,没多久又上来了。随着他们动作的渐渐娴熟,往上飞升的高度越来越高,在空中的姿态也越来越轻盈而从容。 秦礼饶有兴趣地俯身去看,那些人的样子只有十五六岁,男女都有,穿着统一的白色连身装,头发都剃到最短,神情兴高采烈。他们长得美丑胖瘦各有不同,有的化形功夫不够,裤子的后面还特意开一个洞,伸出自己无法去掉的狐狸小尾巴,但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的瞳仁都是透明的。 他脸色微变,抬头四望,在选命池的方向看到一道银色光芒快速移动,速度之快,仿佛银河变身为锐利的皮鞭挥舞过长空。银光围绕着两道山梁盘旋,高度始终保持一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停下,若有所思地静止一阵子,它的行动就好像在观察深渊中的那些孩子。 秦礼嘬唇发出一声长啸,那道银色光芒闻声顿了一下,而后调转了行动的方向,跟一个二踢脚似的,冲着秦礼飞扑过来,轰隆一声落在他面前,化成一道人形。 “南美,你在干什么?” 来的这位身材高挑,宛如名模,小麦色皮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五官中尤其突出的是扇子一般的黑色长睫毛,闭上眼睛能碰到鼻子,一头紫色长发顺滑如瀑布,一直垂到腰身。她身上穿着香奈尔高定的黑白山茶花纹路不规则长摆套装,十公分的jimmy choo红色尖头高跟鞋立在坚硬而崎岖的小路上,稳如磐石。手腕到手肘一路戴满了各种叮叮当当五颜六色的首饰,有的是贵重之物,有的却是塑料串成,孩童的玩物。 这位的来头,在非人世界里一说,大家都闻风感冒,她的名字能带来一种强烈的头疼,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无处可逃。 她是狐族四大显贵秦、白、狄、庄中狄氏的唯一后裔,是伟大的预言者和算命师,也是能够开启选命池解读上天降命的选命者。但大多数时候,她是个捣蛋鬼和吃货,如果对她恶作剧方面的研究能颁个文凭来定造诣的话,至少现在都博士后出站了。 她看到秦礼,兴高采烈举手行了一个礼:“秦哥儿,你回来啦!” 秦礼瞪着她,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南美探出头去看了看深渊中还在弹跳不止的孩子们,打了个响指:“我在训练无色营的小孩。” “训练?无色营都出身于低等血统,不能修炼法术,你训练他们做什么?” 秦礼指了指深渊里:“是你教他们化形术的?长老会知道了不打死你?!” 南美露出得意的笑容:“长老会忙着开会呢,哪有工夫理我。再说了,秦哥儿,你太久没回来了,现在的基础化形术都不用学,你哥的符咒速成工具研究大有成果,我这不正在负责帮他做狐体试验呢。” “秦慕?他不是在闭关吗?” “嗯,闭着呢,所以我才接手帮忙啊。”南美这么大义凛然地说道,完全隐瞒了她明明是趁着人家闭关的时候把一应物事偷得干干净净的事实。 她从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一张金色、半个手掌那么大的枫叶形贴纸,贴纸上有繁复扭曲的符咒纹路,不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流过。 “化形贴用完了,给你看这个即时飞行符,往屁股上一贴,任何人在半小时之内都能在大概三十米左右的高空自由活动,技术好的话,可以飞出去差不多一百公里。” 秦礼接过来看了一下:“跟古代那些草纸做的飞行符有什么区别?” 南美白他一眼:“区别大得吓死你!第一,古代做的飞行符都得靠施法者咬破手指写血符,而且被贴的人只能被动移动,跟货物似的毫无人身自由!” “我倒想被吓死一次看看。第二呢?” “说到第二,奸商,你肯定喜欢这个,这次离开狐山后马上可以进军快递业,保证碾压所有物流公司,人家用火箭送包裹都快不过你。” “嗯?” 南美乐开了花:“这玩意儿可以量产!可以量产你听到了吗?你哥真是个天才,他弄了一个机器。”一边说,她一边比划着,试图向秦礼描述那个机器的形状,“这一头是法力的储存端,你哥啊,我啊,主要是小白啊,没事过去拍一掌什么的,就可以把平常不用的点滴法力储存起来,而后通过机器中端转化成等份的法力流量,锁进一个特制的封印胶囊。” 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胶囊,做得还真精致,小小的,一头尖一头圆,上面用隶书写了一个“狐”字。南美举起那片符咒,跟撕膏药一样两边一扯,中间就露出一个放胶囊的凹槽,凹槽里有一个尖端凸起:“胶囊往这个里面一放,法力就流出来起作用了,啊哈哈哈,法力储存量够的话,卯起来一小时可以做两百片呢。” 秦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不相信。” 南美急了:“怎么能不信么,你看看下面,他们不就是贴了这个符在蹦呢。” 秦礼摇摇头:“我不是不信这个符咒的作用,我不相信这是秦慕的主意!”他瞪着南美:“要让白弃往一个机器里送法力,除了你还有谁干得出来?” 南美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怪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计较到底是谁的功劳了嘛。” 秦礼吼起来:“我这是在跟你讲功劳吗!” 他们说话的工夫,深渊中练蹦极的那些孩子跳上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南美低头看看:“哟,差不多法术符要失效了,那就散了吧。” 从套装的小口袋里摸出一个哨子来,还用一个名牌小袋子装着——你说你一只狐狸这么物质主义是几个意思!她仰天吹了一嘴,深渊里发出一阵充满喜悦的欢呼声,而后小狐狸们四散而去。 秦礼揪着南美往选命池走:“你没有把这个也用在四姓子弟身上吧?” 南美摇摇头:“没法用,这些倒霉蛋要进四色场,给一万个即时贴也不够用。” 四姓子弟是狐族的贵族后裔,在未成年时,他们真身的毛色与生于哪一个家庭并无必然关系,也无法凭借经验或其他测试手段辨别,因此必须在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进入为他们特别设置的四色场做试炼定色。四色场是耗费重金、汇集非人世界的能工巧匠设计出的测试系统,充斥着难度极高的四个系列关卡,具体数目没有人知道,每一个关卡都随机生成,难度递增而且绝不重复,因此根本不存在复习、抄袭、代考,或者死做四百套考试真题求通过这种东西。 这如同人间少林寺的木人巷,你不能成为打败木人巷的胜利者,就不能下山,说自己是少林子弟,出身名门的狐狸崽子们。不能从四色场全身而退,确认自己的族裔,就成为注定被抛弃的失败者,从此被夺色,成为低等血统族群中的一员。 四门显贵都不怎么喜欢生孩子,这种淘汰对族群的精英阶层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 但如果他们依靠法术贴而挑战四色场,那么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只会成为更大的损失。 秦礼松了一口气:“幸好你还知道大事不胡来。” 结果南美铿锵有力一句话,差点让秦礼背过气去:“所以我正在研究长效符咒!贴上就开挂,效力维持八小时以上,足够过一个场了,现在的技术难题主要是不知道拿谁的内丹来当能量源比较好。” 秦礼的头发都炸起来了一半,手捂住自己胸口,感觉右心室内的狐性内丹还好好的,暗中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选命池,秦礼下定决心要阻止南美的伟大事业,而要阻止南美的唯一方法,亘古以来都只有一个,屡试不爽,那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所以有件事他本来是不想说的,现在为了保护本族未来的安全,不得不贡献出来了,他转移了话题:“别胡闹了,我跟你说件正事。” 南美眼睛一亮:“你找我做生意啊?” 秦礼心想谁不想活了才找你做生意,摆摆手:“我好像见到你最好的朋友了。” 关于银狐与猎人的友谊,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已经成为过去,然回忆从不曾停息,但是,前路寂寞,似乎也只剩下回忆而已。 因此南美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她想的是另外一位,仍是非常高兴的:“你去半犀领地了吗?辟尘还是每天看法国美食频道吗?”想起那些眼高于顶的米其林三星厨师在厨艺上被一头犀牛碾压,她就禁不住乐出了声,“你帮他打理的包子铺赚钱吧。” 秦礼说:“包子铺很赚钱,现在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快速食品连锁集团之一了。不过,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他说:“我觉得我见到猪哥了。” 南美本来是走在他前面一点的地方,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她猛然停了下来,而后就不动了。 秦礼也停了下来,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等了很久,直到南美带着一种如梦如幻、小心翼翼的表情,向他转过来,悄声地说:“你再说一次?” 秦礼摇摇头:“我觉得我见到猪哥了。” 他把自己在摩洛哥海上的遭遇告诉南美,说到猪小弟从飞行器上探出头来叫他大叔时,南美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说到猪小弟不自量力跑到船舱里救人时,她的笑容更深;等说到奎木狼整天恨铁不成钢地跟在人家身边当保镖时,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这么厉害,两颗眼泪滚出了眼角,频频点头:“是他,是他,是这个倒霉蛋,只有他才会无缘无故去帮人,自己倒了大霉也跟没事一样。” 秦礼却没笑,眉间掠过一丝忧色,等南美笑声告一段落,继续说:“十年前,猪哥以他的摄政王之心祭祀审判之轮,终止了人界的末日,他的肉身应当是灰飞烟灭了。这十年暗黑三界严丝合缝,不与外界有任何沟通,为什么他突然会以十几岁的少年形象回到现世,我不明白,咱们去问问白老爷……” 他话音未落,却发现南美已经转过身,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穿着高跟鞋扭着屁股,跑起来姿势相当狼狈,但速度极快,秦礼只来得及问一声:“南美你干吗?”她就已经消失在了石路的尽头,应当是去狐山的出口去了,空气中只听到她远远的回音:“我去找他。” 秦礼叹口气,继续往选命池走,他要去见狐族的长老会,商量狐族在人间产业的管理和扩张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他回来得非常频繁。 上一任狐王驾崩之后,没有留下子嗣继位,四门显贵和长老会一致通过决议,不再推行君主制,而是由长老会和四色委员会联合执掌狐族。大致上来说,长老会运行族务、外交、法术研究与祭祀,四色委员会为狐族管理产业、战争及对外扩展。 白弃征战四方,南美调皮捣蛋,庄氏姐妹负责选拔和培训下一代的精英,都专注于各自的领域,而秦礼,他代表的是金钱。 即使在一个以法力与能量高低作为价值衡量标准的世界里,金钱也仍然是最重要的资源,没有之一。 猪小弟最近心情一般,因为要考试了。 作为一个资深的流浪儿,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过非常规律的生活——上辈子其实也没有,只不过他不怎么记得了大概——因此进了猎人联盟之后,他的基本生活状态就是痛并快乐着。 快乐的地方比较显而易见:食堂里永远有好东西吃而联盟发的饭卡上钱永远是够的。冬天睡觉,阿黄有了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窝,暖气充足,因此不用睡在他肚子上了。尽管阿黄从来没有表现出怕冷怕热或者怕任何东西的样子,但猪小弟却是一个非常爱操心的主人,出于某种奇异的担忧,如果某天阿黄不小心睡久了一点,就有可能会被猪小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摇醒,非要阿黄爬起来跑两圈才放心确认人家没有死!因为这个缘故,他经常被阿黄追在屁股后面咬,裤子被咬得稀烂还心情很好的样子。另外,教习期间有零用钱,猪小弟完全不花,每一分都存起来,好像在某个地方欠了很多高利贷要还一样,动机很莫测。 联盟里负责培训和评估猎人心理素质的导师完颜阿骨打说猪小弟有非常严重的童年阴影,猪小弟推心置腹地跟他说:“问题是我都没有童年,请问阴影从哪里来?” 完颜阿骨打吼起来说:“没有童年就是最大的阴影,你懂个屁!” 猪小弟这个人反正也是不懂得生气的,急忙点头说:“是啊是啊,那也对,说起来,你妈妈会不会说话比较大声?” 完颜阿骨打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点点头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经常被妈妈骂做事情太慢,整个楼层的邻居都能听到。” 猪小弟叹口气:“真可怜,肯定是因为这样的童年阴影,所以你脾气这么暴躁。” 那一天待在联盟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完颜教官教习室内的怒吼声…… 而痛苦的地方只有一个:太多课要上了,还有考试。而且第一期教习,也就是春季教习上的都是理论课,每天学联盟历史啊,非人分类及特点啊,非人世界地理啊之类的,虽说猪小弟记忆力惊人,这些内容过目不忘,对猎人联盟的导师们造成了无数万点的惊奇打击,但每天背啊背啊背啊也是非常令人抑郁的啊! 春季教习期完成之后,猪小弟迎来了作为实习猎人的第一个独立任务。同期接受教习的有三个人,他们在联盟会议室等待分派任务的时候,心情都非常的忐忑。 因为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他们是会死在独立任务里的。 进联盟时候那个生死契上说得是很清楚的各位!不是骗人的各位!真的有人死掉过的各位! 如果死掉的话,说明资质太差,刚好就不用接受下一轮的培训了嘛,理事长一辈子精打细算,亏本买卖怎么肯做呢,他只愿意把有限的联盟资源投入到最值得投资的人身上。 每次实习猎人出独立任务,全联盟的人员都会过来围观,这一次也不例外。 理事长准时走进会议室,后面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闲杂人等,好几只快递迷你熊一字排开站第一排,头顶上还顶着一会儿要送到各个部司去的包裹。 理事长站上台,清了清嗓子,视线逐一扫过下面坐着的三位实习猎人。 坐在最左边的是猪小弟和他的狗,考虑到阿黄的的食量,这应该算两个名额了吧…… 坐中间的阿布阿比啊啊,对,这就是他的名字,据说跟他熟的人都会叫他啊啊啊。啊啊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五官的立体感如同粘土塑像作品,眼白非常白,接近一种诡异的半透明,他的头发结成三根细细的小辫子,归总束在脑袋中央。他是拿自由执照的资深猎巫师,在猎杀北美巫师的时候错手杀了同伴,加入猎人联盟是因为这里从来不问猎人的过去,理事长的原则是能赚钱的员工就是好员工。 最后一个是林止,来自加州的abc,高大俊朗,牙齿雪白,笑起来阳光四射,活力十足,受训不到三个月,已经是整个联盟未婚少女的梦中情人,他毕业于猎人联盟的直属预备梯队月光馆,被视作是前途无量的星级猎人候选者。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舍近求远,不申请美洲联盟的名额而跑来亚洲。 选拔级任务会根据受训者的本来能力调整难度,所以大家都一致认为阿布阿比啊啊会拿到最难的任务,而猪小弟会拿到最容易的。 林止的任务,是去印尼深山收集现存三个年龄段疫龙的皮肤和血液标本。疫龙存在的方圆三十里之内,空气、水源和土地都有剧毒,但考虑到联盟的装备水准,只要胆大心细,干起来并不难。 阿布阿比啊啊,到上海调查哪些行业里人类和非人员工的比例是最高的,并且找到具体的非人从业人员进行采访。 大家忍不住发出了嘘声,因为这几乎是常识了,出租车行业,尤其是夜班司机,来自非人界的简直不要太多,但凡凌晨三点在新天地那边拉活、头上还戴个帽子的司机,基本上全都是土狼。 这时候有人看了看表,就准备散去干活了,毕竟前面两位有实战经验有良好背景的主子都只需要去执行这个级别的任务,估计猪小弟只用找到两坨老鼠天师的??做个化验就行了。 结果理事长说:“猪小弟,你对日本比较熟,那就去东京走一趟,找到吸血鬼天皇正在兴建的三个现代化血种圈养基地,拿到详细建筑规划图和内部情报回来吧。” 后排围观团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眼镜。 理事长回到办公室,阿拉丁就过来了,他刚刚回到联盟交任务,一进来就听到了猪小弟要去出极难级任务的消息。 他大惑不解:“理事长,你怎么会派猪小弟去正面交锋吸血鬼?” 理事长整个人窝在办公桌后面,聚精会神地看墙壁上的生物能量活动屏,密集的绿点在亚洲和美洲活动,最近一个月从各地报告回来的可见非人活动频次,已经超过了过去十年的总和。 他闻言抬了一下下巴:“你觉得他做不到,嗯?” 阿拉丁是个现实主义者,你要问他怎么觉得,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觉不觉得的问题。 理事长的办公桌靠外那端的边缘,陈列着若干黑色半透明的方形玻璃面板,手掌大小,面板内部有规律地跳动蓝光。阿拉丁走过去,手掌覆盖在其中一块面板上,蓝光凝聚起来,一秒钟之后一个全息屏幕被他的个人账号激活,唰啦一声,兴高采烈跳出来,矗立在阿拉丁和理事长之间。 阿拉丁调出数据中一个叫做“圈养场”的文件夹,用手一扒拉全息屏幕,屏幕麻利地转了九十度,然后跟高射炮一样,从屏幕里往外砰砰砰发射数据,一串全息屏幕窜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充斥着大量投影,有立体建筑施工图纸,有设计草稿,有对话截图,还有一串串看上去令人昏头转向的数字。 “这是我刚入行的时候,四星猎人卡拉扬带两个精英小组潜伏东京两个月调查圈养场的成果,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最后不但没得到圈养场的核心信息,还被吸血鬼卫队发现,卡拉扬丢了一条腿。最糟糕的是,吸血鬼天皇决定放弃原规划和设计,重新选址开建,谁也不知道那是哪里。” 阿拉丁瞪着理事长:“猪小弟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就算发现了基地的地点,能去干什么?送死吗?” 他得到一个怪有趣的回瞪:“他去送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莫不是跟他有一腿?是谁差点干掉人家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只有相爱相杀以及做生意三种好吗?人与人之间也可以有一点正常的感情的。阿拉丁加重了语气:“而且猪小弟是松本先生特意推荐的,你不担心他出什么事,松本先生会不高兴吗?” 理事长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处理器马上识别到更高权限的用户手势,瞬间关闭了一切全息屏幕,房间里马上空旷下来。 他站起来,走到阿拉丁面前开始做拉伸运动,脸上没什么笑容,大背头上发油未曾完全吸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松本财团本次捐赠款项的最后一笔,昨天已经到了,而猪小弟留下来,对我们毫无价值。” 他看着阿拉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阿拉丁脑子一跳,恍然大悟:“你是想逼退猪小弟?” “识时务者为俊杰,让他去东京转一圈,吃吃苦头,看看世界,不得其门而入,自然就放弃了。松本承诺过不插手我们的内部管理,对这个结果也不能再说什么。” 理事长再度陈述他贯彻多年的联盟运营理念:“培训一个猎人极为昂贵,而只有能赚钱的猎人才是好猎人。” 他有一种光明正大的冷酷无情:“他失败退出,我们、松本、他自己,三方都没有损失,不是吗?”理事长做了一个笨拙的压腿动作,接着从脖子到腰都发出一串凶险的噼里啪啦声,好像马上脊椎就要散成几块。他对阿拉丁说:“你没问题了的话可以出去了,我准备劈个叉,而且多半会失败,如果给你目击实况的话,我恐怕会忍不住杀你灭口呢。” 阿拉丁盯着他,以及他做的那些愚蠢的身体锻炼动作,过了一会儿,阿拉丁摇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理事长懒洋洋地问。 阿拉丁移开眼神,空气凝滞了一秒,然后他说:“你跟我说过,猪小弟很多次巧合出现在我们出任务的场合,你想要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所以你给他安排一个极难任务,看事情会如何发展,而无论结果如何,对你来说都是好事。” 理事长听着,不置可否,他两手扶着办公桌,两腿分开,身上系的皮带已经悲壮地临近了自己使用寿命的极限,金属扣马上就要飞出去了。以阿拉丁对他的了解,理事长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于是摇摇头,关上了门,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清晰的刺啦一声,好像一块好布料裂开了似的。 阿拉丁看看表,差不多是午饭时间,这时候要找猪小弟,食堂是不二之选。他走过去,果然猪小弟和阿黄占着他们平常坐的角落位置,正在对啃红烧鸡腿。 他到猪小弟身边坐下,刻意离阿黄稍微远了一点。自从上次他帮猪小弟找到了八音竹节虫之后,阿黄对他不再有那么明显的敌意了,但每次见到,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猪小弟看到他很高兴:“嘿,你来得正好。” 他诚恳地看着阿拉丁:“能借你的饭卡吗?我的卡只能买四个鸡腿。” 阿拉丁掏出卡给他,看看桌子上的鸡腿,很迷惑:“有那么好吃吗?就是咸咸的而已啊。” 猪小弟刚好把饭卡给了阿黄,阿黄叼着卡就跑去买鸡腿了,闻言大吃一惊,急忙把盘子端起来放在一边,看着阿拉丁,相当大声地说:“千万不能这么说,你想啊,一只鸡,好不容易长出两条腿,经过长期的努力锻炼肉才变得结实起来,而后下油锅,上火山,千辛万苦,最后才能香喷喷油淋淋地被我们吃到嘴里,那不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吗?” 阿拉丁眯起眼睛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接着猪小弟压低了声音:“阿黄这几天心情不大好,不怎么吃东西,我想让它感动一下,多吃点肉。” 阿拉丁想你们两个都够了。言归正传:“你拿到首发任务了,感觉怎么样?” 猪小弟百分之一百没心没肺:“挺好的啊,画个建筑图对吧。”他若有所思,“不过我不怎么会画图,这个比较有挑战。” 他扭头问阿黄:“你能画吗?” 刚买回鸡腿的阿黄,叼着盘子就跑得老远去了,猪小弟在后面冲它喊:“你吃我的住我的还分我的零用钱,帮我画个图会怎么样啊,你个没义气的!” 阿拉丁忍住笑:“那不是普通的建筑物,是吸血鬼天皇用来圈养血源的秘密基地,有卫队守护,机关重重,其实挺危险的。” 猪小弟有点不解:“吸血鬼圈养血源?血源是什么?” 阿拉丁犹豫了一下,这一刻他忽然衷心希望猪小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甚至也不希望他真正成为一个猎人。在这个世界里走得越远,看到的血腥、残酷和阴影就越多,他不知道猪小弟是不是适合在这里生存下去。 “就是人。吸血鬼花费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进行了综合种族、血统、年龄、性别、生活方式等各个方面的交叉筛选,据我们上一次行动得到的信息,他们终于锁定了在各方面都相对最优的血源个体特征,依据这些特征,持续猎捕符合要求的人类,圈养在他们的基地里,并且繁殖下一代,进而优化血源,以确保吸血鬼的贵族阶层能够得到最高质量的食物供应。” 猪小弟的嘴张成了o形,眼睛冒火,他的反应非常单纯,但是直接:“太坏了吧这个!” 他生气地站起来:“不行,我要一把火烧掉这个什么狗屁基地!” 阿拉丁急忙阻止他:“你别跑啊!”他尽量想显得客观冷静,但掩饰不了发自内心深处的一丝关心,“我们也想要烧掉那个鬼地方,问题是,我们现在连那个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猪小弟一摆头:“去找呗。”他充分地演示了什么叫无知者无畏,“哪有找不到的。” 阿拉丁跟着站起来,犹豫了片刻,脑子里拼命在说“不行不行不行,别说了别说了,不可能的”,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要不我跟你一块去东京看看吧,”他不知道是想安慰谁,“多个人说不定容易一点。” 猪小弟笑起来,他的笑就像夏天里正在对着阳光开放的向日葵,鼻子轻轻皱起来,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舒展的,他的笑毫无阴影,如同他整个人:“不是说很危险吗?” 他伸手轻轻拍拍阿拉丁,用他的方式表达感激,既不让人尴尬,又真心诚意地:“我先去看看哈,要是我需要你帮忙,我一定一秒钟都不耽误,第一个打电话给你啊。” 设备司。老头儿破天荒地爬下了他常年坐的高台,站在设备司的通道入口,直着脖子看,一副望夫石的表情。 来拿设备的猎人们经过他身边,谁也不敢关心一下老头这是要干吗,只好一边排队一边交头接耳。 时近傍晚,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猪小弟哼着一首根本听不出调子的歌儿,和阿黄一前一后懒洋洋地从通道尽头冒出来,见到设备司总管,眉开眼笑,摸出一盒京都驰名的红豆点心,举着过去了:“老爷子,给你带好吃的了。” 老头儿板着脸:“我牙不好,不能吃甜的。”但是接过来的动作之快,和“不能吃”三个字完全连不上关系。 猪小弟赶紧点头:“那是那是,下次给你带咸的。” 他拍着老头的肩膀,很亲热的:“不过下次可能会有点久哦,我要去出任务啦。” 在这个办公室里还没有什么事是老头不知道的:“去东京找吸血鬼圈养场?” 他尽量压抑自己的关心但不怎么成功:“有人帮你找吗?” 猪小弟大大咧咧地,一边扶着老头往设备司里面走,一边说:“不用吧,我去东京转一圈应该就找到了。” 在他二两黄豆大的脑子里,吸血鬼的圈养场和7-eleven便利店一样,可以轻易被肉眼捕捉,说不定里面还可以刷卡呢! 老头翻了他一个白眼:“too young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 猪小弟忍住笑:“老爷子你知道我没怎么读过书,能说人话吗?”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走,经过了设备司的正门,走了进去,身后有人发出了压抑着的惊呼声——设备司仓库内部是联盟重地,连理事长要进去都得跟老头子费一番口舌,许多猎人的终生梦想之一,就是在退休或殉职之前捞到机会一窥其中情形,而眼下呢,猪小弟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轻松自在地进去了、进去了、进去了! 设备司内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事实上,设备司内部什么东西都没有。 在墙壁之后,是更多的墙壁,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是一大块空空荡荡。 现在,设备司总管和猪小弟就站在这一无所有之中,老头拄着拐杖,问猪小弟:“你对吸血鬼的了解有多少?” 猪小弟耸耸肩,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吸血鬼格斗手册》以及其他基本教材书上得到的相关信息:“身高普遍在六英尺以上,滞空能力平均五分钟,身体强度能抗击普通子弹,畏光……” 老爷子不耐烦地摇摇手:“这些都是常识,你学了那么多跟吸血鬼有关的常识,能不能给我一个简单的结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生物?” 猪小弟叹口气:“我觉得他们非常危险而且贪婪。” “危险好解释,因为他们吸血,贪婪怎么说?” 猪小弟凝神想了想:“不,不仅仅因为他们吸血,我们也吃鸡腿,但母鸡并不觉得我们危险,因为大部分母鸡靠人类喂养,最后一死了之就算回报了;他们危险,是因为人类对他们无所求,而他们却绝对需要人类的血液。” 这句话引起了设备司总管的兴趣:“人类对他们无所求?有意思,你觉得如果人类对他们有所求,就能改变他们的危险和贪婪吗?” 猪小弟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但可能会比现在好吧。”他转了一个圈,问设备司总管,“这儿是什么地方?哎呀,看起来挺眼熟的嘛。” 老爷子顿了顿拐杖:“你别管这是什么地方,要去东京找吸血鬼了,你想要点什么东西帮你吗?” 猪小弟眼睛放光:“不管要什么都可以吗?” 对方摆出了专业人士的强烈自信脸:“试试看。” 猪小弟开始了认真的考虑,十分钟之后,他索要的东西列表如下: 1.无论怎么吃都吃不完的薯片包,最好是多种口味的,每次摇一摇就可以自动变成另一种口味,口味事先可以设定。 2.阳光喷射枪,就跟圣诞夜用的那种喷头式彩带一样,可以把阳光一道道喷出去,最好有阀门设定紫外线强度以及喷射范围。 3.滑轮鞋,时速达到三百公里以上。 4.浓缩大蒜泥,罐装麻油,辣椒粉,还有盐。 5.便携高度保鲜包。 老爷子闭着眼,一开始还很认真地听着,听到辣椒粉和盐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打住,薯片包拿来干吗的?” “到处找东西的时候不是很无聊吗?一边吃一边走就没事了。” 老爷子忍了一口气:“好吧,这玩意儿没有。阳光喷射枪没问题,这是对付前驱级吸血鬼的主要武器,射的时候小心点,模拟的是近太阳温度,很热。但滑轮鞋呢?” “万一正面遭遇吸血鬼,打不过我可以跑啊,我跟你说,吸血鬼格斗这门课的考试标准就是全身而退,跑得不够快怎么退啊?” 老爷子的声音开始变得比较冷漠了:“你想用大蒜泥对付吸血鬼?根据我们的情报系统,这已经有点失效了。不过麻油和辣椒粉是怎么回事?保鲜包呢?” 猪小弟跟他推心置腹,完全没有把老头当外人:“大蒜泥嘛,能拿来打架当然好,实在不行的话,我准备保鲜包里带点蘑菇鸡腿,你不是说阳光喷射枪温度很高吗,加上辣椒粉和盐现成可以烧烤啊。” 老爷子捂住胸口,想要吹胡子瞪眼但又感觉到很无力,喘了老半天,颤颤巍巍临空拍出一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感应器接收到了他的讯息,三面白墙忽然跟醒了一样,齐齐向外翻出一个筋斗。 空间随着墙壁的往后急速推移开始扩张,天花板也随着不断上升,那种感觉就像同时往外摊开三张巨大的白纸,而且摊得没完没了。与此同时一排排的黑色架子拔地而起,顶天立地,以缓慢的匀速三百六十度旋转。 猪小弟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架子上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老爷子手指连弹,成千上万的架子飞快地向右边移动,而后莫名其妙消失在了某一个无形的边界处,直到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黑色架子向前突出,直接停在了老爷子的前面。他伸手抓起上面一个暗红色的旅行袋一样的东西,往猪小弟怀里一扔:“拿着,去找前台领使用说明书,然后赶紧给老子滚蛋!” 松本家的车队缓缓行驶在银座大道上,前后的护卫车队在一条容易被人忽视的小道外止步,小巷的一侧墙壁上挂着铜色黑底的牌子,提醒人们此处是私人产业,非请勿入。 美亚坐的主车继续驶入,那条道路只容一车通过,两边都种着樱花树,不是开花的季节,但叶阴也很美。 开出数百米后在一处古色古香的门前停下,远看简直觉得是一处小小的庙宇,围墙与樱花树交织着往两边延伸,门上也挂了铜色黑底的牌,上面是两个优雅的小篆:初叶。 坐在前座的柳生戴着墨镜,转过头来说:“小姐,初叶家到了,您要逗留多久?” 美亚转过头,看着旁边和阿黄窝在一起打瞌睡的猪小弟:“哎,你跟我进去吧。” 猪小弟马上坐直了身子,大惊:“为什么?喂,不是说好我搭个便车来东京吗?为什么变成跟你进去?” 他被设备司总管一脚踢出来之后,直接回了京都公寓拿东西,收拾停当刚要出门,被找上门来的美亚抓个正着,大小姐一脸怒气,把一本日历举得老高,语气倒还是软硬兼施的:“你跑什么地方去了啊?这么久都看不到人的话,别人会担心的知道吗?” 接下来听说他要去东京出任务,美亚马上说:“我也要去东京,你搭我的车去吧。” 他试图反抗,结果美亚打了一个响指,就有几条大汉冲进来把猪小弟的飞行器抢走了。他一路上就担心事情不会只是搭个车那么简单,现在果然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美亚伸手扯住他宽松款的长裤裤带,拉开,松手,裤带啪一声弹回去,在猪小弟的肚子上弹出一声清脆的响:“因为你的衣服好难看,我要给你做衣服。” 猪小弟一言不发,把阿黄往窗外一丢,翻身就想逃跑,结果被保镖柳生一伸手就揪住了后脖子,拉了回来。猪小弟苦着脸:“我对我的衣服没有意见,而且听说等我考完了就是天天要穿制服的,做衣服那是纯属浪费啊。” 美亚不同意:“你当猎人穿什么我不管,我爸老是逼我去一些要穿正装的地方吃饭,每次我叫你去,你都说没有合适的衣服,以后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猪小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都知道是借口了还要让我去,这叫主观恶意你知道吗?情节严重性和一只魔鬼铁天牛吃饱了之后还对猎人发动攻击是一样的。” 美亚一昂头:“干吗,你还敢当场击毙我不成?信不信让我爸把猎人联盟买下来,以后所有人上班穿全套西装?” 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讲理,而且她说得出做得到,所以混不吝的程度简直一点不输给大街上的流氓。 猪小弟兀自嘟嘟囔囔不休,咒骂着万恶的资本家,但根本无法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就这么被柳生和美亚联手揪下了车。阿黄蹲在车边看着他,很难说那张狗脸上是同情还是嫌弃,赶在美亚说什么之前,猪小弟已经号了出来:“阿黄,快走,不要管我,快走,不然等一下你就要穿全套西装戴帽子啃骨头了,走啊!”撕心裂肺的。阿黄摇摇头,转身跑远了。 他这么七情上脸的时候,两位身着樱花图案绛色和服和木屐的女子正好迎出来,一丝不苟的妆容和发髻都精致如画,她们深深鞠躬施礼迎接客人,神色些微不安地注视着面前一行。美亚和她的随从当然是常客,但这个流浪儿一样的少年,却显然属于那些根本不够资格在初叶门口经过的人,出于某种无从推测的理由,他眼下却被美亚亲热地扯着耳朵,一直扯进了店铺里。 一边走还一边问:“这儿是卖衣服的?衣服呢?怎么只看到画儿?” 临街的接待室确实布置得像一处和式的私家美术馆,以精致汉字撰写的俳句与平安时代的珍本绘图挂在一起,皇室风格浓烈的青瓷古董花瓶里插着一枝芦苇,静静停在窗下的檀木平纹龙牙角桌上。 穿过接待室隐秘的后门,外面是小小的园林,园林中心有一条青色与白色石子铺成的窄道,一侧是清水溪流,水中的石子与路上的石子同色同质,仿佛松间水下交相辉映。 园林不大,从这头可以看到那头的建筑物外门,满目葱绿,点缀花朵,看上去并无特别,但走过几步就发现,园林的场景与层次竟然跟随着每一个细微的角度变化而变化,一时春光明媚,一时疏影横斜。 “这是神级建筑大师安藤健一亲自设计并督造施工的谜之园林,整体只有大概三十平方米,但夜间误入其中的人,往往找不到出路,如果没被人发现的话,要折腾到第二天清早才可能走得出来,是非常神秘的布局呢。” 迎接的女郎一面陪着美亚前行,一面充满自豪感地对猪小弟介绍着。猪小弟将信将疑地猛看庭院内的花影缭绕,心想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忽然美亚稍微慢下了步子,来到猪小弟的身边,嘴唇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你晚上来踩花园的话要带我来!” 猪小弟笑嘻嘻的:“不行,你只会拖后腿。” 美亚圆睁杏眼:“那我就报警!!让警察来抓你这个采花大盗!” 猪小弟叹口气:“你中文一般,就不要随便乱用词语啊,哎哟!”原来被美亚一口咬在了肩膀上。和服女郎讶异地回头来看,却只看到他们两个满脸无辜的表情。 小路蜿蜒如蛇行,走到尽头是一处窄窄的白色台阶,上去是一个茶室,着正装的茶师正在表演茶道,房间里没有别人。 美亚行之若素地在茶师前跪坐下来,猪小弟左右张望了一下,感觉没有别的选择,也无可奈何地跟着跪坐下来,心里由衷地羡慕在广阔天地里自由自在乱跑的阿黄。 茶道慢慢悠悠地进行着,美亚平时咋咋呼呼的,这种时候倒很静得下心,看得出还真能欣赏茶道的精美和优雅。可怜猪小弟大部分时候喝的是公园里的自来水,对这么高级的东西实在欣赏无能,苦撑半天,终于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他上半身是趴着的,下半身是跪着的,过了一会儿,突然一阵高频震动从他腰上缠着的工具袋中发出,振得他直接跳了起来。茶道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猪小弟一边道歉,一边弯着腰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发出振动的东西来自设备司总管给他的吸血鬼特别工具袋,是一个汤勺模样的小型探测设备。勺子部分凸出,上面有一个红色数字跳动,从1000到800到500到300不断变化,同时发出蜂鸣,三长三短,声音低而尖锐,延续极长。 那个数字的意思是吸血鬼距离猪小弟所在地的距离,而声音的模式代表来的吸血鬼等级。 从现在猪小弟看到的数字来看,吸血鬼已经到了初叶家的门口。 而且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吸血鬼。 血卫等级。 设备司总管的叮嘱言犹在耳:“如果听到这种声音,就立马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连头也不要回啊。” 但是猪小弟从来就对“按牌理出牌”这件事没概念。 所以他拔腿就往吸血鬼来的那个方向冲过去了。 一路跑到大门口,和来人撞个正着,探测器上的距离数字急剧变化为0,然后干脆砰的一声,爆掉了。 他随手把毁了的探测器扔进工具包里,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哪位是吸血鬼?” 左边站的高个子男人,紫色毛衣和牛仔裤,戴着贝雷帽和飞行员墨镜,就像大明星一般身形潇洒,走在路上回头率一定百分之一百二;另一位秃头,矮个,圆脸,身上费力地裹着一身灰色西装,每一个关节处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只要他一动衣服就会马上爆线,脂肪四射,他的脸上汗毛比正常人类浓重得多,而且一根根都像箭猪般坚挺。 这二位彼此对望了一眼,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语气彼此询问:“你觉得呢?” 金之敛没有迟疑:“是的。” “你确认吗?” “基本确认。” 平清盛于是转头望向猪小弟,清了清嗓子:“你觉得呢?” 猪小弟皱起眉头打量了半天,对着平清盛说:“我觉得不应该是你。” 平清盛露出微笑:“为什么?” “不是说吸血鬼都长得丑吗?” 金之敛在旁边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赶紧把话题接过来:“我们是来找你的,你是朱可以吗?” 猪小弟点头:“是啊,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平清盛淡淡地说:“我鼻子很好。”而后拿出一本画册递给他,“我们想知道你认不认识这里面的人。” 猪小弟接过画册翻了一下,画册封面是一个巨大的水轮一样的东西,但是有青铜和黄金的色调,有氤氲光辉笼罩着整个画面,在转轮周围有暗影重重,无数双闪烁莫测光芒的眼睛在窥视。平清盛帮他翻开,翻到一张照片。 “认识他吗?” 那是一个极斯文秀气的男子头像,黑色短发,年纪已不轻了,眼角叠着轻微皱纹,鬓上有白发星星;他侧着脸,看着远方某处,眼神淡然,神情里又带着些微的哀伤之感。 猪小弟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摇摇头:“有点面熟,但不认识。” 他叹口气:“我有点失忆,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所以我认识的人并不多。” 金之敛对他这句话立刻产生了兴趣:“你失忆?” 这么私密的话题,普通人才不会跟陌生人就冒冒失失地聊起来,但猪小弟完全没关系:“是啊,我估计我是干什么事儿的时候摔了脑子,所以除了自己和阿黄的名字,对其他一切都不记得。这种失忆还不是一次性的,我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到别的的地方了,但到底怎么去的,完全没印象。” 金之敛望了一眼平清盛,唇角翕动,无声地问:“光行?” 平清盛微微点头,把画册拿回来。猪小弟问他:“你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啊?” “说来话长。”平清盛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不如一起去喝一杯,我们慢慢聊?” 猪小弟耸耸肩,这时候美亚从后院急急忙忙追出来了,美亚一马当先,还喊呢:“猪小弟!你干吗呢?!” 他转头招招手:“有只吸血鬼找我去喝东西哦,咱们回京都见吧。” 美亚一听,赶紧上来一把揪住他,先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哪儿不准去!晚上跟我吃饭。”接着大惑不解,“吸血鬼?”她转头看看平清盛和金之敛,“谁是吸血鬼?” 她有时候还有一种学术上的严谨:“象征意义上的吸血鬼吗?是不是他们放高利贷?” 猪小弟忍住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他搂着美亚的肩膀摇一摇,“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你猜猜看。” 美亚毫不犹豫指着平清盛:“肯定是他。” “为什么?” “我听萧叔叔说能在太阳下行走的吸血鬼都很厉害,既然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把自己变那么丑跑出来吧。”说着还白了金之敛一眼。金之敛转过头,装作自己没看见。 听到这么含蓄的赞美,平清盛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他优雅地转向美亚,用一种很有信服力的语气说:“美亚小姐,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实在是很少见得到呢,令堂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美亚脸上飞起红晕,平清盛的手轻轻抬起来,手指一转,一捻,一朵紫色玫瑰从一无所有之中出现,半透明的冰色花梗,花瓣半含半闭,鲜艳欲滴。他递过去,美亚不由自主地接过来,脸颊上飞起一丝红晕,轻声说谢谢。然而就在这个分神的瞬间,猪小弟已经撒腿跟着金之敛跑了,两人一路狂奔,美亚猝不及防,转眼就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她愤怒地转过头刚要找平清盛算账,后者已经腿脚刚健地飘然而去,远处传来金之敛的声音:“跟你爸爸说,下周一美国股市会狂跌哦。” 美亚恼恨地跺脚:“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人!”转头看到追过来的柳生,眼前一亮,“柳生!帮我追!” 尽管柳生追人的技术相当不错,但还是很快就把那几个人追丢了。平清盛带金之敛和猪小弟去的地方在表参道上,是一个地下室,从外面看起来平凡无奇,大部分路人应当都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重重的门帘外没有店招,也没有任何其他标识来昭告天下这里有东西吃。事实上如果有人去推门的话,还会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开。 但里面确实是一家小小的餐厅,而且是西餐厅,天花板意外的高,水晶吊灯辉煌精美,但里面并没有通电,而是点着货真价实的蜡烛,火焰微蓝,在地板上投下错落的阴影。四壁都是烛台,此外再无照明,餐厅里因此显得相当阴暗,即使外面夕照犹在,也如同已入深夜。可能时间还早,吃饭的人寥寥无几,平清盛显然是常客,脸色苍白的侍者对他恭敬之极,径直引他们落座,正在窗边。周围都有精美的屏风巧妙遮挡,但又留有余地一眼看到整个餐厅,尤其是入口。桌上放着“reserved”字样的暗金色字牌,看来是专为平清盛准备的。 猪小弟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家坐落在地下室的餐厅怎么有窗户,外面会是什么?猪小弟好奇地推了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瞥了一眼,只见眼前是无数星星点点暗红色的光,点缀在漫天漫地沉重的黑暗中,大多数都静止不动,有一些在做无意义的浮游。忽然只见那些光点似乎发现了窗户开启了,猛然间极速聚集起来,变成大块发光的凝固血块一般的东西,看起来相当可怕,猪小弟还在琢磨那是些啥,平清盛已伸手过来,砰一声关了窗。 “那是被放逐者的灵魂,被幽闭在血郁地狱中。”他淡淡地说。 猪小弟不明白:“被放逐者?” 平清盛对他笑笑:“总有人生前死后都无处可去,肉体易于消灭,但灵魂永远飘荡就太悲惨了,不是吗?即使地狱都比空虚好。” 猪小弟同情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子,伸手拍拍平清盛的手臂,温和地说:“也许他们都有一个好理由。” “只要有一个好理由,就值得流浪或者沉沦。” 金之敛目光炯炯地望着猪小弟:“你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这一点。” 这一刻他的语气与神色都不像少年,而是一个饱经忧患而仍有坚定信仰的朝圣者。他走过成千上万里的路,熄灭过无数将要燃烧殆尽的火把,在孤独的地方等待并见证过最糟糕的结局,但他仍然怀有对他人的怜悯,并且不时为此浑然忘却自己的困境。 平清盛和金之敛几乎是怀着尊敬注视着猪小弟,直到后者用一种愚蠢的表情回望他们:“能点菜了吗?” 平清盛笑出声来,他召来侍者,给自己点了红酒和牛小排;给金之敛点了一盘凯撒沙拉,后者准备一片一片叶子把这盘菜吃上两小时;而猪小弟抱着强烈的期待,搞了一个德国肘子,上菜的时候看到那盘巨大的肉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吃到一半,平清盛似乎觉得比较舒服了,终于取下了墨镜,猪小弟忽然转过去对平清盛说:“你一定是吸血鬼。” 他坦然承认:“我是。” “怎么突然想出来的?” 猪小弟平淡地说:“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它们提醒了我,我见过你。” 他们见过面。 也是在东京,在某一家夜店的后巷,他从睡梦中突然被吵醒,而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从京都附近的濒死密林一头栽到了那里,正躺在一条暗巷小路的中间。阿黄一如既往在旁边蹲着,对试图靠近他的人和老鼠都虎视眈眈。 这种突如其来的时空大挪移经常发生,秉承着一贯的无所谓态度,他早就放弃了追究原因。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巷子深处有奇异的光闪烁,噼里啪啦不少人打成一团,感觉十分热闹。他循声而去,看到了猎人联盟的爱美丽,还有就是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当时他穿着银色风衣,正向爱美丽伸出手。 尽管后来他被带回了联盟总部协助调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告诉过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听到那是和吸血鬼的围攻有关。 所有信息在他看到平清盛眼睛颜色的时候融汇起来。他很高兴地凑过去:“既然你是吸血鬼,那能帮我一个忙吗?” 东京地宫,黑珍珠帘幕如平常一般低垂于明灭的萤婴尾光中,帘幕无风自动,不知其中有人还是无人,直到夜色渐沉,很快要到吸血鬼一日之中神智最清明的时候。 忽然萤婴们不约而同振翅而起,簇拥到黑珍珠帘幕上方,密密停缀下来,像一个朦胧的光带,照亮了下方的暗影微摇。有一个尖细得令人不愉快的声音慢慢说:“平大人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复命?” 他不知在问谁,也不知道谁会回答,但片刻寂静之后,他似乎有了答案:“日行符已经将要失效,他却始终未曾回宫,长生棺里他的精魂火暗了一半,看来是出变故了。” 他又静下来,像在一个噩梦里与人交谈一般,言语来往,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终于又说:“当今世上,能与血卫交手的敌人已经不多,能胜利的就更少,我想未必与冲突有关。” 一枚小小的令牌掷出珍珠帘幕,那个尖细的声音拉长了腔调,幽幽说道:“传忍者桔梗,陛下有旨,查平清盛大人去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帘幕上的萤婴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扑到地上,片刻间摄起那枚令牌,往地宫大殿外飞去。 这时候的平清盛,正和金之敛还有猪小弟一起坐在温泉池里。温泉热气萦绕,泉中心的石头平面上还放着冰得正好的啤酒,旁边的泥地上摆着烧烤架子,上面正在以慢火嗞嗞地烤猪排。 这里是东京郊外的山上,周围都是树林子,荒郊野地,平常人迹罕至,如果有人经过,绝对想不通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温泉,更不会理解怎么有人选择这里举办烧烤派对。 这一切都归功于设备司老爷子。平清盛坐在水里,兴致勃勃地查看着猪小弟工具袋里那个神奇的打洞器:“你早就知道这里可以挖出来一个温泉?” 那是一把微型太阳伞似的东西,在六个边角上调校好需要打的洞穴大小,伸缩伞柄确定洞穴深浅,之后伞尖直抵地面,按下操作按钮,猎人联盟特别制作的定向炸药会在地上打出一个绝对私家定制的洞;而后同时也被炸药炸断了的伞尖里,会流出一种起初液态,很快就与空气混合成为固态的覆盖液,将洞穴表面变成水泥或者陶瓷一样的质地,地点选得对的话,搞出一个温泉浴池前后可以不超过十分钟。 猪小弟笑得合不拢嘴:“老爷子说这是在野外作业时建立临时藏身地和陷阱用的,我跟他说也可以用来建澡堂子,他就给我另外装了一个地下水探测头,还带温度自动显示的,赞不赞?” 平清盛衷心地认为设备司总管是个天才,但这个天才不遇到猪小弟,似乎也没有百分之百的用武之地——“他为什么跟你那么投缘?” 对猎人联盟平清盛不可谓不了解,某种程度上他们根本不共戴天:“设备司研究非常先进,但应用则非常谨慎,很少会把没有经过再三实验的道具拿出来。” 但看看现在猪小弟的袋子里,每一样似乎都是从未听说过的好东西,包括那个烧烤架,也是用一根针粗细的金属原材搭成的,这种金属原材能延展到数百倍长短和粗细。工具包里附送即时磁化及熔合配件,一盎司左右的金属原材可以搭出整个埃菲尔铁塔,不但不需要地基支撑,还能够精确适应于包括月球表面的各种地表形态。 总之,哪怕是要去阿拉伯第一高塔抢银行,带上这玩意儿就不用坐电梯了。 对于平清盛的问题,猪小弟和任何人一样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完全是一个不解之谜,跟阿黄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一样。”他四处看了看,摇摇头,“阿黄浪到哪里去了啊?”但也并不担心,只是从温泉池里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去翻猪排刷调料去了。 金之敛打量着平清盛:“你还好吗?” 平清盛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有些许变化,他的瞳仁更红,脸色更白,就像人类马上就会发起烧来的样子。 “自从猪小弟要你帮个忙之后,你就很不对。” 金之敛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平清盛修长脖颈下,镶嵌在锁骨之间一块交叉s型的铜色标识。那枚标识从金之敛见到平清盛之初就在,但现在失色许多,外观晦暗:“你的日行符差不多要失效了。” 后者若无其事,说的却是相当要命的东西:“几乎已经完全失效了,如果我们在这里坐到天亮,你就会看到我一辈子最不好看的样子。” 他点点头:“死鬼的样子。” 金之敛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愿意相信:“那么,你应当要去向天皇复命,即使没有完成任务,也必须要更新日行符,不是吗?” 他瞪着平清盛:“你干吗不走?” 平清盛叹口气,食指伸出,划下一个圈,在空气中那个圈如同被灼烧过的铁环般凭空出现,暗红色,周围燃烧着火焰,那是血卫特有的能量圈。平清盛催动手指,能量圈悄无声息地高速向他们正前方的树林中飞去,在三百米距离之外,忽然碰上了什么东西般,发出了低而尖细的呼啸声,而后一切又寂静无声。 “契约结界,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金之敛倔强地不愿意面对现实,他立刻摇头:“我不相信。” 平清盛耸耸肩:“不信你也要信。”他指了指正在温泉池边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儿烧烤的猪小弟:“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体内还留着至少是部分忘川之心,因此能够继续破魂摄政的禁制,千年绵延,至今有效。” 他们所谈论的,是只有极少的非人种族精英分子才听过的一个传说。 居住于暗黑三界,在人类出现之前无数年就一直践踏世间生灵的黑暗邪族破魂,在杀戮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强悍力量。那就是契约禁制。 他们历代设有摄政王之位,族中唯独摄政王拥有忘川之心,不老,不死,不随外界环境变化身体与灵魂的形态。忘川之心是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任何被忘川之心容纳进去的愿望,都会极度强烈,而与这个愿望相关的人,也会被无形地卷入其中。如同美杜莎的眼睛,遇到的人只能哀叹自己的不幸,却找不到逃脱的方法。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倘若他的心愿不曾满足,他的要求不能达成,那个被他寻求的人就永远处于被动的状态。除了追随摄政王,无处可去,无法可想,永远处于他的掌控之下。那掌控是无形的,也是不可消除和拒绝的,强烈的反抗,只能带来毁灭的结局。 用现在的话说,忘川之心是一个霸道的雇佣方,和所有人签下了极度不平等的合作条约。 无论是光行、奎木狼、金狐还是血卫,都对此契约无能为力。 禁制的唯一解除方法是破魂的首领——达旦亲临。 “但破魂现在并无达旦。”金之敛睿智地指出。 平清盛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语气应和:“不但没有达旦,连一个鸡蛋都没有。话说,上一代达旦到底干什么去了?” “审判之轮停止后就消失了,没人知道。” “你们五神族都不知道?” 金之敛眼都没眨,但还是有一丝极轻微的不自然:“不知道!你想想犀牛如果知道,还能不去把他们刨出来啊,某种意义上,上一代达旦根本是辟尘的亲儿子。” “那倒也是!” 皮球踢回到现在的处境里,金之敛简直对吸血鬼充满了同情:“所以你准备怎么办?”平清盛潇洒地甩甩头发:“还能怎么办,在被陛下发现之前,赶紧把圈养场的平面图画给他啊。” 尽管金之敛一辈子可着实见过不少大场面,现在还是吓得一脸血:“你不是说真的吧?” 平清盛觉得这位老朋友太不了解自己了:“为什么不是真的?”他打了一个响指,“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他水淋淋地站起来,身上就穿了一条相当无趣的四角内裤,在他苍白修长的身上,许多怪异的暗红色纹理交织,就像火焰的剪影,又像恶龙留下的行迹,从他的脖子下面开始一圈圈向下缠绕着他的身体。 平清盛对着猪小弟喊了一嗓子:“喂,猪排烤好了吗?吃完了咱们去画图啊。” 猪小弟喜上眉梢跑过来:“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蹲在池边把第一块猪排递过来给平清盛,“喏,开吃。” 金之敛叹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要吃这种东西。”平清盛看着他:“生命苦短,何不随心所欲。” 想了想,告诉猪小弟:“你要原谅他,这位朋友不懂得什么叫随心所欲,他赚到的钱都不能用于私欲,所以常年活得万念俱灰。” 猪小弟又去抓了一块肉,蹲在温泉旁边跟平清盛一起啃,一边啃一边问金之敛:“你很会赚钱吗?” 金之敛恨不得自己能在这种大事上说谎,估计他不管说什么,这位单细胞的朋友应该都会当真。但出身于半神种族的人有自己独特的操守,即使面对莫测,也不能隐匿自我的真实,他于是说出了危险的实话:“我能够操纵钱的流向。我在哪里,财富就会往哪里聚集。” 他心中笼罩浓厚阴影,不知道这一番话会把自己引向哪里——世人都爱钱,而猪小弟所拥有的禁制对他也能起作用。 如果猪小弟的下一句话,就是要金之敛帮他赚到无穷无尽的钱呢? 他应该怎么办? 但猪小弟随随便便听完了这句话,随随便便赞美了一声:“哇,那你很厉害啊!” 他想起了松本美亚:“美亚家里也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我没有去陪她的时候,她就简直天天要哭鼻子。” 他的油手在金之敛的肩膀上戳了一下:“所以很多很多钱有时候也没啥用吧。”后者微微一怔,说:“是的。” 已经入夜,东京塔通身透亮,电梯上上下下,前来观赏夜景的游客群人头攒动。 东京塔拥有红白色塔身,外形神似巴黎埃菲尔铁塔,一直是访日游客的必到之地。观景台高矗于数百米之上,能够俯瞰整个东京,甚至远眺富士山与筑波,见证过无数人的心事。 平清盛和猪小弟一起站在东京塔下,仰望着这座四方注目的地标式建筑物。 猪小弟还沉浸在震惊中:“你们的圈养场在东京塔上?” 平清盛纠正他:“正确来说,是圈养场的中控室在东京塔顶层上方的半独立空间里。” “圈养场并不是一个场吗?”猪小弟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大概是养猪场、养鸡场或者蘑菇场那样的地方差不多,可怜的人类被拘禁在狭窄得只够放张床的空间里,到一定的时候,就有穷凶极恶的吸血鬼会带着一个巨大的针筒进来,把人类身上的血抽掉一半。 那实在是太可恶了啊,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鬼地方炸掉不可,即使炸掉之后会导致平清盛没饭吃都不能容忍,最多,猪小弟打算着,最多我把我的血给你一点儿…… 但是平清盛听完他的描述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呢,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仿佛为了避嫌,他还首先澄清了一下自己的立场:“即使都是吸血鬼,也可能对世界抱有不一样的看法,比如我就从来都不喜欢圈养这个主意啊。” 但是他不喜欢的理由嘛,倒也不算很高尚:“这个道理不是跟你们人类喜欢吃走地鸡而不是饲料鸡一样吗?” 猪小弟一时间无法反驳,平清盛已经举步向前:“来,我带你走一走我们的中控室,”他回头对猪小弟眨眨眼,“很难说你到底会感到多惊讶呢。” 东京塔营业到晚上九点,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将要关门了,平清盛和猪小弟坐上通往最高层的唯一一台电梯,来到游人已经寥寥无几的观景台。 眼前的东京灯火如焚,交错的道路上无数车辆飞驰而去,巨大城市的胜景是被无数渺小之物堆积而成的,被每一盏灯、每一辆车、每一个行走的人无意之间共同勾勒而成。 猪小弟入神地望着眼前美景,严肃地思考着什么,忽然他对平清盛说:“不知道有没有人认识我。” 平清盛背着手,在他身后站着,听到这个问题,有点不明所以:“什么?” 猪小弟双手贴在玻璃上,鼻子压上去,热切地说:“在外面成千上万的人里,总有人是认得我的,对吗?他们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能够告诉我,我真正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望着平清盛,满怀希望地问:“你说对吗?” 平清盛一愣,过了好一阵子,他说:“你念过书吗?” 猪小弟想了想:“我觉得我应该念过不少书。”他折手指,“我会说很多种语言,无论什么主题的文章大致都能看懂;我可能还学过医,有一次路边碰到的野猫断了腿,我用筷子和纸巾卷帮它做了固定夹,一个礼拜它就好了呢。”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平清盛,“怎么样?要从我的教育背景这一块入手去调查一下我的过去吗?你觉得行不行得通?” 平清盛觉得他想多了:“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读过一句唐诗。” “什么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猪小弟哈哈大笑了出来,友好地拍拍平清盛:“哎哟,你还真会励志呢。”然后愉快地继续远眺夜景。 他们聊天的工夫,所有游人都已经离开了,再过一会儿,夜班保安就会过来做最后一轮清场巡逻。这时候平清盛带猪小弟回到观景台电梯前,手指抚过控制键上和下的中间,电梯门无声地打开了,他走进去,手心不经意地碰触了某一处墙壁,而后,正对门的那一面轿厢也打开了,好像它其实是一扇门似的。 一条闪烁着星光的狭窄长路出现在那扇墙壁后面,蜿蜒在蓝得接近透明的天幕中,通往远方的一座小房子。那是一座白色的、斜屋顶的小房子,琥珀色的窗户上安着可爱的苏格兰格子花色的顶棚,花球簇拥在窗台上,有几条翠绿的藤条垂落在墙壁上,随着某处吹来的清风摇曳着。 平清盛微笑着转头看着猪小弟:“欢迎来到我们的中控室。” 他悠然地踏出电梯,踏上那条星光熠熠的道路,猪小弟小心翼翼地跟上,走在上面才发现,原来这条路就是由星星组成。“这种鹅卵石上哪儿找来的?”他问。蹲下去摸了摸路面,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透骨冰凉,那种凉气几乎带有锋锐,能够穿透人的皮肤甚至骨头。 平清盛留步等他,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吸血鬼皇族的幻力形成的,没有实质。造这条路的人应该是阿狄公主,她寿命将尽,因此道路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冷。再过一两百年,这条路就该再造了。” 猪小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上平清盛前行的步伐,一时间沉浸在群星围绕的胜景中,他忽然轻声地说:“这种事,不是应该很奇怪吗?” 平清盛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尽管大部分皇族的人都极为无趣,但阿狄公主始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她可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哈佛艺术学院的,还拿了荣誉毕业生呢。” 他回忆了一下公主的生平,觉得她最精彩的故事发生在纽约:“阿狄公主毕业后去广告公司做设计,特别喜欢用红色元素,当时在业内还小有名气。我可是一直都很担心呢,万一哪天她手头的颜料不够……啧啧,跟她一起开工的人还真危险。” 想一想吸血鬼跑去读艺术学院和做设计师,那都是极对路的嘛,适合在晚上通宵做作业和开工,连咖啡钱都省了。 但猪小弟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在东京塔上,电梯外有一条路浮在空中,还通往一栋吸血鬼们用以管理血库的房子,这事儿像真的吗?” “当然不像,但它就是真的啊。”平清盛说。 猪小弟摇摇头:“而我并不感到惊讶。” 他往前走着,道路只容一人通过,脚下犹如万丈深渊,无垠夜空蓝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拿来作为辨识方向与世界的凭借,但这一切不能令他的内心震动。 就像会活在他脑子里的逐生花,能够令人一瞬之间成为音乐天才的八音竹节虫;就像突如其来就从万里之遥的此地到彼地,都不能令他真正惊讶或感慨,屏息哪怕一秒钟体会超出想象的震撼。 仿佛有另一个人活在他身体某处,那个人已经见过无数宇宙,也走过无数光阴。 如果是这样的话,猪小弟想,我到底是谁呢? 我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他很少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一旦来到身边,就再也无法轻易摆脱。 平清盛仿佛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忽然说:“只要去做你想做的那个人就好了。” 他难得也有诚恳的一刻:“如果你相信命运的话,命运会带给你答案的。” 把责任推给命运是非常有效的一手金蝉脱壳,大部分时候都能奏效,这一次也不例外。当然,主要是因为猪小弟实在神经也比较大条的缘故,他马上就振作起来了,决心把这种严肃深沉的问题留到自己发育成熟之后再问。 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走到中控室,突如其来的,平清盛下巴微抬,后背的姿态一时间警惕起来,他泛着血色的瞳仁左右转动,轻轻地说:“我们多了一个同伴。” 猪小弟看了看旁边,夜幕一成不变,风都没有一丝:“什么同伴?在哪儿?” 平清盛声音细微如同耳语:“忍者,我想来的是桔梗。” 一条黑色的影子从蓝色天幕最高处的某一点晕出,一开始是缥缈的丝丝点点,水墨线条各不相干,随即被更浓的墨色渲染勾连,成面成片,最后落定为一个完整的人物剪影,瘦削,笔直。如果他穿了衣服的话,衣服想必也都是紧紧裹在身上的。两条腿微微分开,像伶仃的圆规戳在那里,人影的头顶上,竖起一个冲天辫。他静静立在那里,做出一个侧耳倾听的架势,就像他经过了千万里的跋涉,从天幕外的另一头而来,终于活到了能够撕开眼前隔膜的一刻。 从那条影子的腹腔里传来声音,一时是男,一时是女,一时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嘤咛,一时犹如重伤垂死者的呻吟,但无论是什么音色语调,都一律空虚之极。 “平大人,见到您健在,实在是太高兴了呢。” 平清盛玩弄着自己修长手指上的灰色扳指,望向那条黑影,语带嘲讽地说:“是吗?倒是没有听出来你有什么高兴的意思呢。” 他低下头,冷冷地说:“有何贵干呢,桔梗?” 那条人影的下半身在夜空中轻轻摇摆,犹如脚下正踩着驭浪的滑板,那姿态带着随时会从高处失足的动荡感,他说:“陛下命我前来查看平大人的安危,以及取回日行符。” 这句话前一半是以甜腻的妇人之声说出,而后一句却杀伐决断,如同万军之中纵横杀敌的武士嘶吼。黑影桔梗的头颅向猪小弟的方向摆动,后者敏锐地感知到了对方的注意力,兴高采烈举起手来打招呼:“你好啊,你好厉害!那是腹语对不对!居然可以发出那么多种声音的腹语,你一定在马戏团工作过吧。” 桔梗和平清盛一起瞪着猪小弟,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者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而桔梗双臂张开,如同墨迹在蓝色纸底上洇开,他的臂下平滑地蔓延出两片黑色羽翼,随之悄然飞起,飞近,在平清盛与猪小弟身旁高低盘旋。但即使在这样咫尺之遥不错眼地看着他整个人飞来飞去,也无法定位他到底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是什么,都不是真的和有血有肉的。忍者桔梗是个彻头彻尾的幻影,而且还是二维的幻影。 他转了几圈之后,径直飞到猪小弟身边,双方近得几乎可以相互碰触到彼此了,猪小弟猛看对方,还试图伸出手去摸上一把,结果被桔梗振翅躲开,他扶摇而上,高高停留在空中。这一次不再直立,而是横亘在猪小弟的头顶,之前他的五官是一片混沌的黑暗,现在眼睛所在的地方却忽然亮起来,无数双眼睛飞快地在那一片黑暗中交替出现,绿色的、黑色的、褐色的、蓝色的、圆圆的、眯缝着的、含着泪的、充满怒气的、睫毛极长而黑的、浑浊的,甚至盲的。每一双眼睛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两秒,每一双眼睛都在审视猪小弟,带着深深的、从桔梗内心散发出来的探寻和迷惘。 猪小弟忍不住靠近平清盛了一点,耳语道:“这位朋友什么情况?” 平清盛神色镇定,但他的语气里不见了之前那种凡事无关紧要的洒脱,在桔梗面前,他似乎也有一点不自在:“他是我族天皇座下的密探,忍者桔梗。无人认识他,也无人了解他,他想给你看到什么样子,听到什么声音,你就看到什么样子,听到什么声音;在有光明处他以光线的形态藏匿,在黑暗中以黑暗的形态藏匿,如果你把他按到太平洋里,他就会以一滴水的样子藏匿。 “因此他无孔不入,能够去所有地方,探知一切信息,是天皇陛下不可缺少的耳目。” 猪小弟逻辑一流,马上追问:“既然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那你怎么马上就知道这个飘来飘来的玩意儿就是他?” 平清盛唇角露出微笑,语调却很冷:“因为他拥有的形态、声音甚至表情,都来自被他吸过血后死去的人,而我呢,与他认识快一千年了,刚刚好对那些倒霉蛋都有一点了解。” 猪小弟马上精神为之一振,他仔细观察了桔梗一会儿,趁着对方再次催动翅膀靠近的当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从工具口袋里掏出猎人专用的捕猎网,提起来抖了抖,一把就往空中兜了过去,看那意思是准备把桔梗当蜻蜓一样捞下来。 后者并未回避,只是轻盈地卷曲着,整个人平滑地穿过整个捕猎网,身影出现了非常细微的飘忽,看起来好像从中间断了,只不过身体的两截又即刻粘连到了一起。对他来说,那些绳索、倒钩和附着其上的咒符都像是根本不存在,就像一条鱼穿过水那么从容自若。 但他一穿过去之后,脾气马上就变坏了,翅膀急速扇动,带来猎猎风声,他极快地上升到远离猪小弟的所在,腹腔中以狂怒巨人会有的那种粗暴厚重喉音大叫起来:“猎人!这是一个猎人!平大人,我应该如何向陛下复命,说你与猎人为伍,并且试图将他带去绝密的中控室?!” 平清盛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弹了一下猪小弟的脑门:“本来我还想跟他聊聊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哄他走了也就算了,好了,现在你跳出来不打自招,我就只能灭口了。” 桔梗和猪小弟听到灭口这两个字,一起叫了出来,一个叫的是:“不好吧,多大件事就灭口,有点什么大家好商量嘛。”另一个叫的是:“大胆平清盛,你想叛族吗!”声音尖细颤抖,像数百年前站在歌剧舞台上唱到无限高音犹不落嗓的阉人名伶。 平清盛双手挥出,他身上正常人类会穿的外套顿时化成灰烬,散落夜空,一袭长长的银色风衣出现在他身上,风衣带动平清盛旋转身体,笔直飞出星路,他速度极快,动作简洁而杀气弥漫,向桔梗的黑影扑去。风衣后摆在他身后张成巨大的帘幕,帘幕的边缘似乎带上了刀锋,霍霍有声。 桔梗的喉头发出咯咯咯咯的嘶喊,像垂危者在病床上最后剧痛的呻吟,他的眼睛猛然闭上,全面退隐在最初的漆黑之中,与此同时,他的人在天幕中定下来,不再动弹,似乎要束手就擒。但就在平清盛马上要撞上他的一刻,桔梗的身体遂尔化为成千上万点浓黑墨迹,烟火爆发一般喷散到四面八方,将好端端的蓝天变成一个麻子,接着墨点又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猪小弟在一旁叹为观止,钦佩不已:“哇,这一手逃命的法子可真不错,怎么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人了?” 平清盛缓缓落回星桥上,说:“这是画忍之术。他将自己的形态拟生为一副水墨画中的形象,质地全无实体,因此不能为任何外力伤害。” “那你扑过去他跑什么?”猪小弟觉得如果自己能自由自在变成一个平面体,第一件事肯定就是逃课去联盟食堂顺几份牛排,每周二晚上限时供应的牛小排是主厨杰作,不提前三小时排队根本吃不着。问题是每周二猪小弟下午都要上修复课,等他满手是血地从医学实验室出来的时候,不要说牛排,连牛排的味都散尽了,他长期对此耿耿于怀,阿黄也相当不高兴。 平清盛对他脑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吃这件事很不理解:“你好像刚刚吃了一整个肘子!接着又吃了烧烤!现在还想吃牛排!说真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猪小弟表示遗憾:“我也不知道,就是经常都挺饿的。”他没有被分散注意力,“他很害怕你吗?” 平清盛把银色风衣下摆拉拉好,继续往前走,一面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是老朋友了,也许他只是没有接到要和我战斗的命令,画忍不是战斗格,是追踪格。” “什么是战斗格?”猪小弟对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好奇心爆棚。 难得的是一脸高冷的平清盛居然也耐着性子回答他:“桔梗的战斗格有好多种,如果他接到命令要跟我对抗的话,我想应该会用神风忍吧。” 猪小弟联想了一下神风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不大确定地反问:“神风忍?和神风敢死队有什么关系吗?” 血卫被他那么忐忑的口气逗得笑了起来:“有啊。” 他步伐稍稍加快,走在了前面,冷淡的声音越过肩膀,落在猪小弟的耳里:“都是来了就再也回不去的选择啊。” 星桥再长,终有到尽头的时候,白色小屋的门虚掩着,窗台上的花球竟然是真的——至少看上去和闻上去都是真的,而且紫蓝错落,疏密有致,经手制作的人是高手。 “有一个在这里值班的工作人员名字叫花江,她是真的很喜欢花,所以每次来换班的时候都会带来鲜花做好的花球或花束。”平清盛介绍道。 猪小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突破了他的经验:“所以吸血鬼里也有爱艺术的,也有爱花的,有爱开小差的吗?” 平清盛笑了:“本质上万物有什么区别?各有才能,各有兴趣,各有其命运所限,归根到底,都不过趋安避死,在生寻乐。”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了门边,随意一推,幽然有暗光透出,别有洞天。 外面看并不大,里面却给人辽阔之感。猪小弟站在门口打量,从上往下看,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按照某种规律一排排密密麻麻分布着精巧的水晶镶嵌灯,数把椅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天花与地板之间,没有任何东西牵引或者支撑它们,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去。 椅子们就像恒星附近的行星,极缓慢却片刻不停地旋转及移动,四面墙壁呈现冰块般的半透明状态,而地面空无一物,唯独地板上有无数条杂色线条交织,第一眼看去毫无章法可言,仿佛只不过是被某个疯狂艺术家泼了几桶颜料在上,导致原木地板从此百洗不得清白。 猪小弟摸着下巴,想要亲自琢磨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所在,但他满地转了半天,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平清盛看了看窗外说:“我们有三十分钟时间。” “三十分钟?” “这是中控室一天中唯一没有人值班的时刻,因为在东京身负公职的吸血鬼在这一个时间段都要回到天皇的地宫,向先祖祷告,向天皇请安。” 猪小弟从来不知道吸血鬼也这么尊师重道的,禁不住肃然起敬:“耶,还挺有规矩的啊,对了,你怎么不去?” 平清盛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神情还相当严肃。 猪小弟无言以对地瞪着他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你真有种。” 他跳上其中一把椅子,问:“这里有啥可看的?” 平清盛说:“看地上。” 地上?那些疯狂的、杂乱的、令人看一眼就头晕眼花的线条,有什么好看的? 平清盛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猪小弟,后者盘腿坐在椅子上,正慢慢在这白色房子的中空游移,双手放在脑袋后面,全神贯注和地板在较劲。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有放大镜吗?” 血卫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手掌抬起,他的掌纹现出如朱砂般的鲜红色,散发锐利光芒,那光芒似乎激发了某处的开关,天花板上镶嵌着的水晶灯,忽然亮了。 地板也跟着亮了。随着一束束灯光映射下来,椅子方位加速变动,光影组合而成的立体图像拔地而起,分割成一团团的独立场景,都是这个城市中每天人们生活的片段,涩谷,表参道,银座;公寓楼,办公室,商场,餐厅,酒店,公园。 场景中有无数正在匆匆忙忙生活着的人,其中有一些人身边伴随着不断变化的信息栏,那感觉就像漫画书里伴随任务角色身边的对话框一样,不断从乌有之中呈现各种资料。许许多多的字句、数字、地图截图、情绪符号、心理状态分析图表、股市k线、银行账户变动、点的咖啡种类和健身房偏好,等等等等,巨细无遗。那些数据像长着翅膀的虫子,出现后便直飞而上,汇入到水晶灯的光芒之中。 总体而言,尽管精细和全面到了足以令人惊骇的程度,但大部分信息都非常枯燥无味,想当然每个人都会拥有这些信息,但对其他人说可能完全不必有意义,毕竟有几个人会关心你去超市买哪种品牌的酸奶呢。 “大数据。”平清盛淡淡地说,“你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吗?” 猪小弟想都没想,铿锵作答:“我知道!前段时间我上网想买花环结果打成了花圈,结果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接到骨灰盒的广告!” 平清盛表示欣赏:“说得挺到点子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稳稳地戳中某一个立体场景中的某一个人,就像一个心存戏弄之心的孩童戳中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 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衣着低调,但是衣物质地都很好,身材修长健美,看得出来平时锻炼保养都非常讲究。他正在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超市买食物,购物车里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有低脂牛奶、有机蔬菜、低糖高纤维的水果、天然谷物制品、优质高蛋白包括海鲜和牛肉,总之都是那些膳食管理大师们向广大不想早死人士力荐的玩意儿。 平清盛的手指从那个人身上离开,就在那一刻,那人周围所有的场景都消失了,从水晶灯里逆向倾泻下无数蝗虫般的文字和数据,围着那个人旋转,渐渐互相组合成群,接着互相吸收重叠,最后高度总结成标签一般的注释条。主题不同,注释条的颜色也不同。 它们旋转速度很快,隐没又浮现,但对猪小弟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挑战,他很轻易地就把那些标签顺口读了出来,以至于连平清盛都对他的眼力之强有点意外。 “年龄,背景,职业,经历,家庭状况,饮食习惯,运动特长,择偶倾向。” 他叹了口气:“这是收集了他的资料帮他安排相亲吗?” 平清盛摇摇头:“比相亲更重要的事。” 所有的信息最上端,有一个固定的标签吸引了猪小弟的注意力。那个标签是红色的,不动,而且不断闪烁,显得自己一副很重要的样子,上面有五个奇怪的字,是古老的中文草书体:洁净饮食者。 猪小弟充满疑惑:“这是几个意思?” 他摸摸头:“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吗?也是你们吸血鬼,还是你跟他有仇?” 平清盛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在这个服务器里存储着的另外四万个人,他们和我毫无关系。” 他想了想,用更精确的方式说明了一次那个人和他之间的关系:“至少在我变成洁净饮食者之前,和我没关系,我对这一个食源没有兴趣。” 猪小弟脸色都变了:“食源?” 他抬手指着那个红色标签:“所以洁净饮食者的意思是告诉你们吸血鬼,这个人很干净,随便洗洗就可以吃了吗?” 他迅速脑补了一下那个男人光溜溜地被裹在一片巨大绿色生菜叶子中,脑袋上顶着一坨芥末酱被送进平清盛嘴里的样子,心情马上跌到了许久以来的谷底。这可不是我想要努力探索的世界啊! 平清盛感觉他脑子里似乎出现了对自己很不利的念头,赶紧澄清:“我们不吃人谢谢,我们只对人类的血液有兴趣而已。” 他对正带着一脸傻乎乎的表情在3d场景中转圈的那个男人影像抬抬下巴:“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和身体状态都处于非常完美的状态,在我们的系统里是最高级的那一个分类,他的血皇族会特别喜欢,而大部分只摄入这类血的吸血鬼,就是洁净饮食者。” 他随手调出另一个人,对方所处的场景是某一个大牌时装的t台。那是一个身材极为性感的模特,正穿着高级内衣出场,布料遮不住多少皮肤,因此她汹涌澎湃的丰满胸膛和挺翘臀部显露无疑,两条修长结实的腿上皮肤闪亮,一路走来从容不迫,艳光四射,整个人充满肉欲的气息。 围绕她的数据和解析甚至比上一个男人更加详尽:“这一个,放在fatty heavy类,是吸血鬼战士体质的首选,营养非常丰富,但消化起来需要强健的身体底子,人类中这样的品种非常少,将军们会优先得到她们血液的供应。” 猪小弟抬起手来,看得出来他不是很高兴:“打住,我先问问啊,你们老是琢磨着人家身上的血,那你们又是怎么得到那些血的呢?” 平清盛亲切地笑了:“以前的话,就靠他们对社会有一点贡献精神,常常去献一下血,或者去医院体检抽血,如果实在不够,我们也会想些办法让他们不得不失血。然后我们用各种渠道把那些血收集回来,再做提纯和储藏。” 猪小弟不是特别适应用这种口气谈论其他人身上的血,尽管毛血旺平时他也吃得不比谁少,但人和猪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同吧我说! 他继续追问:“以前?那现在呢?” 平清盛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最后选择了一种最客观中肯、他个人认为不会特别激怒猪小弟的语调,慢慢说:“现在,我们发现世界全面网络化实在太便于我们收集标本数据了,千百年以来我们所能得到的食物质量一直是不可控的,基本上能得到什么就是什么,严格控制质量,就会带来总量不足,而随意取食,又会影响我们的繁衍和进化。但有了网络,特别是社交媒体之后,血源的分布领域与筛选标准变得一目了然。” 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们并没有用任何刻意手段调查人类,这些信息都来自社交媒体和商业数据库,已经足够基本了解一个人了。” 平清盛接着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手势,水晶灯暗淡了,立体场景都消散殆尽,留下空虚洁净的地板,一秒钟之后,巨大的立体建筑图缓缓旋转着拔地而起。 “这是你想要的圈养场的建筑图,是这一切大数据收集为之服务的终极目标。” 猪小弟俯身望过去,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图,庞大,结构复杂,功能齐全,从各个部分的文字标注和设计细节来看,确实是一个圈养场的样子。 猪小弟的手指从一个部分移动到另一个部分:“‘濯之穴’,这是什么东西?” “清洁血源的地方,是圈养场的第一个环节。” “这是还要给人收拾一番的意思?” “不,我们对外观没有兴趣,也不会为他们脱毛。清洁主要是针对血液的,我们的科学院研究出一种净化法,能够去除重金属,多余的微量元素和其他污染。” 平清盛耸耸肩:“这个方法我们投放到你们人类世界的美容院做临床试验,很有效,据说还非常适合用于对抗衰老。” 他言语中不知是讽刺还是真的觉得好笑:“你们怎么说来着?无心插柳柳成荫?” 猪小弟瞪了他一眼,手指移过去:“这个呢?” “安意宅,名字很有诗意吧,我取的。” 猪小弟嘀咕了一句:“你得意个啥。”然后问,“干吗用的?” “安定血源精神状态的,人类在恐惧与焦虑时,体内的激素会异常分泌,有一些激素对我们的身体是有害的,但又无法通过血液净化法去除,所以在让他们进入血提取之前,要让他们的心情平静下来。” 猪小弟叹口气:“干吗吸个血还那么多讲究。”他的手指又要移动,但突然在某个点上停下来了。 那是一个卓尔不群的坐标,在建筑图里存在得很醒目,高高地矗立着,塔尖指向天空,只不过本来红白两色的本体,现在是单调的黑色。 那是东京塔。 由此猪小弟注意到,这个所谓的圈养场,根本就是整个东京,只不过现在地理或行政意义上的各个区域,在圈养场里被设置成了拥有不同功能的所在,为圈养这个大目标服务。 他跳了起来:“你们要把整个城市变成圈养场?” 平清盛瞥到了猪小弟的脸色,那是非常非常不开心。 猪小弟此行的任务在这一刻如同脑溢血一般冲上来,理事长说的每一个字都闪着令人想要放声尖叫的光,他脑子里完全转明白过来了:“你们收集人类的数据,区分为不同的血源,而后把他们抓起来,分门别类圈养,以便你们种族持续得到最好最合适的食物?” 他很生气:“那其他人呢?把整个城市都变成你们的食物工厂,那些平常居住在这里,又不符合你们标准的人呢?” 他一开始怒气冲冲,但越说却越是言语平静,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很慢,尖锐而痛切。平清盛注视着他那稚气未脱,简直算得上是无辜的脸,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 四周陷入了沉默,平清盛努力平静着自己莫名躁动的情绪,却不由自主感觉到周围有一种沉重的威压正在形成。很奇怪,像是夏日雷雨将来时,空气中会涌起的沉重湿润感,形成无形的高压漩涡,挑战人们的耐性。 那些因为违抗摄政王而魂飞魄散的人,是不是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种力量叫做忘川之怒,会带来摇撼天地的毁灭感。 猪小弟会因为失望和愤怒而毁灭世界吗?即使他的失望和愤怒来自于其他人令这个世界毁坏的意图。 倘若如此,平清盛还真想在废墟之上大笑一场,这是多么难得的讽刺,恰好证明那句话:人特有的愚蠢善良,刚好将一切推向魔鬼。 但他不想冒险,至少不是现在。 “不是我们。”平清盛努力轻快地说,“是他们。” 他将自己从忠心耿耿服务了一千年的族类中,用这么一句话剥离出来,那感觉倒也并不特别轻松:“我从来不赞成这个计划,因此我才带你来到这里。” 心里自己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不要求的话,可能没那么快。” 猪小弟愣了一下,平清盛对他的拿捏很对。猪小弟忽然就有点为自己的坏情绪不好意思了,看着他:“真的?”他犹豫了一下,“你是吸血鬼,你也需要优质的血,那你为什么不赞成这个计划呢?” 平清盛尽量和他保持对视,他注意到猪小弟的眼睛里,那本来只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绿色,开始变深了,再深下去的话,就会变成蓝。 在非人界,在人类的知识系统之外,在暗黑统治着的彼岸,黑色是平和之色,红色是异端,而蓝是不祥之色,蓝带来彻底的毁坏,虚无与灭亡。 平清盛决心尽快搞清楚猪小弟的边界在哪里。没错,作为千年长命的吸血鬼,他喜欢冒险,热衷于打破禁令与规则,在钢丝上以极速奔跑,毕竟隔绝于死亡之外那么多年之后,这是最后能够激发他生命乐趣的方法。 但无论如何他不喜欢把自己搭进去。 他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表达自己的善意。 “圈养场是征服派吸血鬼的主义,他们觉得人类生来就是他们的食物,没有权利可言。你刚才问的,那些不符合吸血鬼要求的人类,大概会得到彻底毁灭的下场。” “杀千刀的!对了,你们才多少人啊,还分派?还有啥派?” 平清盛两手一摊,非常坦白地说:“贸易派啊,我就是贸易派。” “贸什么易?” 平清盛试图用比较通俗易懂的方法来解释这两个派别的主要区别:“征服派来硬的,皇族就是,一直在准备对人类全面宣战;贸易派是和平主义者,大家不要伤和气,各取所需,做做生意,皆大欢喜就行了。” 如果猪小弟是吸血鬼的话,他一秒钟都不用犹豫就马上投靠贸易派了,根本上平清盛描述该派所用的词汇,全部是他心头爱:不伤和气啦,各取所需啦,皆大欢喜啦什么的。 他刨根问底,走格物致知路线:“怎么做生意的?” 平清盛继续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描述一个案例:“选定合适血源那个过程倒是一样的,老实说都不用自己亲自干,付点钱给你们人类开的网络公司,要什么数据都有。下一步的计划是开一个满世界设置分公司的商业结构,跟血源适配群体一个case一个case谈,谈出比较成熟的模式之后进行大规模招募,设立选拔制度,等等。老实说,不就是跟普通生意一样吗?反正人类血液可以再生,我们只要有吃的,又不会害死人,只要价钱合适,有什么问题!” 猪小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肯定?” 平清盛叹了口气,拍拍猪小弟的肩膀:“你没事的时候看纽约时报什么的吗?上面求买求卖什么的都有,上次我还看到有人愿意上门裸体擦地板的呢,附加身上可以坐两个人全程观摩。” 猪小弟毫不动摇:“不,这不是看报纸看出来的结论。”他的眼神如同秋水,没有丝毫杂质,也掺不进一颗沙子,“你自己做过这个交易吗?” 清平盛愣了一下。 他忽然就沉默下来了。 他做过这个交易吗? 他做过,虽然只有一次,维持的时间也不长,印象却延续至今,仍然深刻。那是在德国,柏林,二战后人类自己造就的废墟上。无数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处于极端的匮乏之中,除了岌岌可危的性命,其他一切都不拥有。 那个和他做交易的女孩叫做汉娜,汉娜·舒尔茨。她高挑结实,极为洁净,沉默但敏锐,生理上固然是最符合平清盛要求的食物来源,巧的是,她也是他所认识的人类里,将坚强和温柔两种品质结合得完美的唯一一个。 交易最后结果是怎么样的呢?平清盛记得所有细节,但他不再愿意提起。 大半个世纪对人类来说是漫长的历史,足够忘却所有事,但那只不过是平清盛的昨天。 是一个如同噩梦般不愿提起,却又舍不得完全遗忘的昨天。 猪小弟静静看着他,忽然打破了他的沉默:“不想说就算了哈。” 他往四下看了看,往手心吐了口口水:“不管什么派,别扯那么远,我先看看能不能把这儿炸了。” 平清盛赶紧阻止他:“不行。” “五分钟内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而后我去找桔梗,让他把今天的事瞒住不上报天皇,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你来过。他欠我人情,不会不答应。” 他对猪小弟摇摇手指:“要是这儿炸了,桔梗有密探的责任在身,就无论如何都要把我们捅出去。我呢,最多跑回罗马尼亚躲起来,但天皇会当作这是人类跟他开战的信号,后果不堪设想。” 平清盛看样子不像是在吓唬猪小弟:“如果你身边有一个神经病,你应该绕着他走,而不是过去跟他说你要不要打一架,对吗?” 猪小弟打量着他:“你为什么不卫护你们家天皇?感情破裂了吗?” 平清盛淡淡地一笑:“谁说和这个世界只能有一种方法相处!”他安抚地搭上猪小弟的肩膀,“相信我,现在还没到时候。” 猪小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后悻悻然一甩手:“不炸就不炸。” 平清盛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你刚才看到的圈养场设计草图,要变成现实其实极为困难,而且一旦开建,接踵而来就是一场与全人类为敌的战争。相信我,白条天皇并没有准备好。另外,它的设计不管在科技还是魔法元素上都远远超过了现有的技术水平,班卓人都说搞不了。你尽管拿回去复命,包你吓死全联盟的猎人。” “班卓人?” “非人界的建筑队,对盖房子有狂热兴趣,早就进化到了机器肉身的阶段,干活的时候完全不需要遵守工地安全条例。”平清盛打了个响指,露出难得一见的钦佩之色,“对当泥水匠这么执著的种族,可不多见呢。” 谈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各有所得,尽管对没有炸掉这个鬼地方还有点不甘心,猪小弟仍然由衷对平清盛充满感激:“你不会因为帮我而惹上麻烦吧?” 平清盛心想老子要是不帮你惹的麻烦才大,于是以皮笑肉不笑的招牌表情把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猪小弟砰砰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表示感激,还慷慨地表示:“要是你们家天皇找你麻烦,你就说……嗯,你就说是我胁迫你的!” 他天真地摸出自己的猎人装备袋:“老爷子给我不少很厉害的装备咧,都没用上,要不都给你拿去当证据吧。” 平清盛叹口气,把装备袋系回猪小弟的腰间,说:“装备就不用了,但你说得对,我一定说是你胁迫我的。” 他看着猪小弟把草图仔仔细细折起来收好,两个人动身往外走,推门看时,发现门外的星路与蓝天都不见了,乌云密布,天色黑如墨汁。“守卫要回来了。”平清盛伸臂将猪小弟抓住,风衣招展,如同发动机一般带来轰鸣之声,一阵极速推动的力量将他们两个人弹了出去,瞬间回到电梯那头,门开,门关,徐徐下降,东京塔的大堂里早已空无一人,而天边些微曙光已露。平清盛摸了摸自己锁骨下的日行符,那变得冰冷的铜片在渐渐缩小,很快就会化为虚无,在那之前他还没有回到地宫,就会在天光下变成一阵青烟。再复生的时候,说不定是埋在南欧某个棺材里,胸口还插着涂过狗血和大蒜油的十字锥,想到那种感觉,他马上周身不适——总是来来去去的死亡不算什么困扰,贯穿一千年的洁癖才是终极的敌人。 他与猪小弟挥手告别,后者说了好几次谢谢,而且真的非常担忧他的前途,简直弄得平清盛都有点感动起来。两人未曾约定何时再见,但彼此都有强烈预感,这不会是最后遇到的机会。 在各自转头远走之前,东京塔顶似乎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震动,但谁也没有多想。有一瞬间,平清盛还以为这是摄政王心愿达成后,自己周围的破魂禁制消失的征兆。 而事实上,那一阵轻微的震动来自于一股龙卷风。 这股龙卷风的强劲程度相当于整个太平洋上空所有不稳定大气能量的总和,就那么duang一声强行突破了吸血鬼设置的异度空间结界,朝着中控室奔了过来。 龙卷风围着中控室盘旋了整整十几分钟,期间不断往中控室的屋顶上噼里啪啦掉各种鱼、螃蟹贝壳什么的,还掉了一只全须全尾的海豚。 从天皇地宫参见回来的吸血鬼守卫们被堵在了龙卷风的势力范围之外,干瞪眼看着,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都不敢靠近,也都没法靠近。龙卷风的外围带有令人感到迷惑的强烈法力,根本不是前驱级的吸血鬼能够抵御的。 大家还在商量着该请谁来查看事态的时候,那阵风已经莫名其妙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有人一时兴起召来这阵风准备大干一场,但在把中控室吹成筛子之前又犹豫了,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还是被什么人劝住了,总之最后打消了搞破坏的念头一走了之。整个过程,总而言之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五] 斋练 猪小弟回来交任务的那天,整个猎人联盟都沸腾了。会议室门口大排长龙,但这一次是进去清理赌局,交割筹码的。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摔锅打碗地丢下自己输的钱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赢家一共只有三个:一个是阿拉丁,一个是理事长,这两个人都下注赌猪小弟胜,但最后把绝大部分赌注卷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人,居然是设备司的老爷子,他不但赌猪小弟能够成功复命,而且压了全副身家赌提前交任务的时间点。 有人实在不服气,向理事长揭发:“我看到老爷子带猪小弟私自入库!肯定给了他最高精尖的装备,肯定连不准拿出来应用的实验装备都给了,这样子帮他完成任务,算不算作弊。” 看在钱的份上,老爷子难得从设备司爬出来一次,这会儿刚好背着钱袋子颤颤巍巍经过理事长身边,闻言拐杖一顿,平常眯着只有一线天的眼睛睁到铜铃大,精光四射,吓得看的人裤裆都湿透了:“我把给他的装备乘以三发给你,你去弄一份原样的图纸来看看?” 大家赶紧闭嘴,装作天气不错我们偶尔路过看看风景哈哈哈的样子东张西望,嘴里还哼着歌儿。老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颤颤巍巍往前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其嘀咕的主要内容包括:“图纸上有吸血鬼的幻力加持,一眼定真伪,别想着把猪小弟那份拿出去复印一下就行。”“老子就是作弊你敢来咬我?”“小兔崽子,愿赌不服输。” 理事长从头到尾很明智地保持了中立态度,一声都没吭,但等他自己回到办公室,门一关,脸色就变了。 他的手按上办公桌的控制台,激活了联盟员工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植入的通讯芯片系统,一面巨大的镜子从控制台里面窜出来,围着理事长转圈圈,比白雪公主她后妈拥有的那一面镜子活泼多了。随着指纹、视网膜、全身扫描完成,他成功登陆了最高级别的管理员账号,马上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定位三星猎人爱美丽的物理位置。 大概三十秒之后,爱美丽的脸出现在理事长的视网膜上,她一身户外活动的劲装,头发盘得紧紧的,右手单手将自己整个人悬在峭壁的一处小凸起上,身下是万丈深渊,周围绵延着暗青色的陡峭山岩,看样子正在某处攀岩。她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理事长,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让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要强行启动我的通讯芯片。” 在猎人联盟漫长的发展史上,大部分最赚钱的业务都来自帮人找东西,小到被猫吃掉的结婚戒指,大到沉在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宝藏船。 这些也是历任理事长都特别喜欢的业务,看起来好像有难度,但实际上难都是装给金主看的。海量投资和来自非人世界的灵感,早就让联盟设备司把人类的平均科技水平抛到了脑后,其配备的黑科技日新月异,上山下海探洞平江,都不是什么问题。 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一些业务,必须涉及到非人世界中最危险的种族或领域,装备都是浮云,训练有素的猎人一旦被卷进去,徒劳无功已是侥幸,大部分时候轻易就陷入灭顶之灾。 这两种业务都给联盟的管理带来挑战:容易的业务,要防止猎人或干脆见财起意,卷宝物而私奔,或撇开联盟,与客人私下交易;困难的业务,首务是要保障猎人的安全,随时提供救援和支持。 这样的背景下,大脑通讯芯片经过漫长的研发,应运而生,在长达数年的试点和小规模应用之后,终于成为联盟行动团队的标配。每一位猎人通过实习期,正式开始接任务之后,大脑中枢就会被植入一枚通讯芯片。 芯片中有纳米级的脑生长诱发因子,植入后会持续散发,诱导大脑中的神经元生长到芯片中的电极周围,最后与电极完全融合,脑电波在大脑内的活动将通过电极直接传播出来,到达控制台后,被复杂的脑电波破译机器转化为图像和语言,并且能够反向再度投射到另一个或多个芯片植入者的脑子里,再度成为脑电波。传说中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至此完全呈现,而且可以一对一通、一对多通、群通,只要控制台运作顺畅,巨大的信息量交换速度以秒计算,并且完全剔除沟通误区和信息递减的问题。如果全世界的夫妻都装一个这玩意儿,不用三天婚姻制度就直接解体了都不带有人反抗的。 在距离联盟各处基地一千公里的范围之内,通讯芯片能够被精准定位,在一万公里的范围之内,能被猎人联盟拥有的私家卫星模糊定位,控制台与猎人通过脑电波直接交流,最大限度减少了语言与常规电子通讯设备带来的影响,大部分的电子干涉器也无法对芯片起作用。 芯片的好处良多,最大的副作用则来自猎人隐私被侵犯的不安全感,因此常规状态下,猎人拥有主动开启或关闭芯片功能的权利。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在紧急情况下,芯片检测到猎人体内某几种应激激素飙升,象征着猎人陷入危险;二是理事长,以及名字严格保密的一位代理执行人,在被确认极度需要的情形下,可以强行激活芯片通讯,这是例外中的例外,历史上真正应用过的记录掐指可数。 所以爱美丽现在的怒,可不是随随便便的那种怒,她的紫色长发,真的和美杜莎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 而理事长显然认为自己确实有一个很好的理由:“猪小弟,拿着吸血鬼天皇圈养场的建筑图回来了。” 爱美丽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 “你确认他不是复印了一下某个养猪场的平面图拿回来糊弄你?” 要是爱美丽现在在理事长面前站着的话,他一定会把那一叠图纸拿出来甩对方脸上,所以他努力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爱美丽于是感受到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往自己招呼过来的压力,身体本能地摆动起来躲避,攀岩钉松动,差点让她掉下了悬崖。 理事长赶紧冷静了一下,让爱美丽有时间重新稳定攀岩支撑点,然后说:“设备司老爷子鉴定过了,图纸上的建筑物应用了多维空间结构设计和魔法力场,人类的科学水平根本就做不到,也根本不是为人类施工而准备的。” 爱美丽睁大眼睛,紫色长发服了软,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她口气缓和下来,显然认同了理事长的十万火急感:“他从哪里拿到的?” “从他带回来的吸血鬼探测器残留数据来看,他遇到了血卫,我们没有足够的信息说明是哪一个,但这些年在人间特别活跃的血卫并不多,要么是平清盛,要么是藤原关白。” 爱美丽马上想到那天晚上在东京后巷与吸血鬼的正面遭遇,心中一凛,她所回忆出的吸血鬼形象出现在理事长眼前,他叹了口气:“对,这个就是平清盛。” 相对而言联盟对他算是了解的:平清盛是全世界范围之内寿命最长、活跃度最高的血卫之一,与吸血鬼皇族一同自南欧迁移而来,在数百年漫长的肉体置换过程中,渐渐将自己从纯种的欧洲血统变成了亚洲人。他对外表的要求永远跟随时代的品味,因此一直是以美男子的形象示人。 “问题是,为什么?” 猪小弟出现在吸血鬼和猎人交锋的场合,前者即刻撤退,这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是时间点上的巧合,或者吸血鬼不希望被人类直接目击自己的存在。 但猪小弟遇到一个血卫,后者马上就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好像都没有象征性地反抗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 这才是理事长要马上联系爱美丽的原因:“你这段时间的调查有没有什么结果?” 爱美丽点头:“有,我完成手头任务即刻回总部跟你汇报。” 理事长同意:“尽快。” 通讯切断,芯片回到沉睡状态,理事长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来,凝视着就像在放烟花一样热闹的生物能量活动屏。 猎人联盟的情报部门昨天递交了报告,最近一年半内发现超过三十七种非人出现在人间活动,其中有七种是猎人联盟此前从未收录过的。 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那些光依靠商业头脑和手段高歌猛进一路坦途的时光已经过去了,现在在他面前横亘着的,是真正的深渊,血与火。 爱美丽在次日凌晨一点多赶回北京总部。她的飞行器外形像一只巨大的杀人黄蜂,也确实是根据十年前捕获的一只杀人黄蜂原型1:1制作而成,头部两边、腹部有隐藏的重型机关枪,尾部有小型导弹发射器。人家说暴脾气的人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到爱美丽这儿绝对不是一个比喻。 她收了飞行器,大步流星冲进总部外面那个手指门,安检大厅里人不多,她很快通过了检查,然后意外地看到理事长就在电梯门前站着,一看到她就冲了上来:“去会议室。” 爱美丽莫名其妙:“去会议室干吗?” 理事长大步流星,走出了平时的三倍速度:“另外两个猎人也回来复命了,你先来看看林止带回来的东西。” 爱美丽记得林止是去印尼取疫龙三个年龄阶段的皮肤和血液标本,不算什么很难的任务,为什么能让理事长跳这么高呢?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猎物司的会议室,爱美丽一眼就看到了林止。他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大众情人风范此刻荡然无存,半躺在第一排的椅子上,身上猎人的标准行动装脱了一半,胸膛急剧起伏,手边地上掉落一块薄贴型的防毒面具。面具上血迹斑斑,从血迹的形状和位置判断,那是从他口鼻中喷射出来的。 医护司的人围着林止忙忙碌碌,往他身上插各种管子,插管的局部倒扣着真空无菌罐,爱美丽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在透析林止的血液。 她想要过去关心一下林止感觉怎么样,理事长却带着他一贯“我才不管谁快死了”的态度举起手来:“看视频。” 会议室前方的全息屏幕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画面分辨率极高,爱美丽眼前一亮,画面上开始放映以林止第一视角记录的行动过程。 虽然是实习猎人出第一次行动,他却表现得相当干练,首先利用飞行器尾随民航客机避过空中管制雷达,直接在印尼婆罗洲土地上降落;接着正常通过游客通道进入kayan mentarang国家森林公园;徒步七个小时之后,林止已经处身于完全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区域。 树木高耸入云,没有任何人类活动过的痕迹,满地有毒的藤蔓草木间,游蛇爬虫与野兽交替出没。越往里走越是幽深,就算是大白天,太阳也无法投射进来,森林内非常阴暗,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异味。 如果是普通游客的话,这会儿早就拿出手机来报警求救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早在五六小时前,这个区域就已经没有信号了。 这一片森林在当地的名字叫黑暗王林,是婆罗洲许多神秘传说的发生地,人们对之十分避讳,不但绝对不会跑去观光旅行、踏青爬树,就连聊都不想聊起它。 十几年前,一家外资为主的大型木材出口商下定决心打破迷信,虎口夺食,花费巨资组建了重型的工业化砍伐队伍,浩浩荡荡上百人,几十辆卡车、越野车,在训练有素的丛林探险者带领下进入黑暗王林。第一天在林外平原清出营地,第二天组装机械准备入林,第三天顺利踏平将近两百平方米的原始林木,建立了第二营地,第四天……第四天从未来临,所有人在当天晚上全部死了,大多数人死在第二营地的帐篷,在作业点操作机械的也无一幸免。死的样子非常不好看,基本上各种惨,有的人皮肤全部变黑,表皮完整,但一按下去寸寸破裂,流出大量的黑水;有的人整个身体骨肉分离,变成两堆堆在那儿,跟手撕鸡似的;有的人内脏全部纤维化,板结在一块,解剖下去都分不出来什么是什么。 消息传出,印尼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哗然。当地土著们当然说这是森林中邪神受到惊扰,震怒因而带来了死亡,但猎人联盟派出精锐协同印尼军方调查之后,将所有死者送到联盟的化验司,提炼出了一共六种毒素,马上就知道真凶就是疫龙。 疫龙相当懒惰,尽管全身剧毒,而且可以让周围环境变成人间地狱,但很少主动攻击人。猎人联盟的调查员怀着疑惑仔细搜索死亡现场,终于在第二营地的地基下方找到了一颗破掉的疫龙蛋,内部已经成熟到了第三期,正常发育下去的话,再过两年左右,就会孵化出一只小疫龙。 疫龙雌龙和雄龙都有毒,呼吸、皮肤以及唾液的毒性还不一样,交叉中毒的人基本无药可救。但有趣的是,雌龙的毒性刚好能够中和雄龙的毒性,也就是说,人家都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它们是夫妻相爱,人畜无害。因此生来就雌雄分居,互相隔绝,要有个爱的结晶什么的非常困难,现在好不容易弄出来了被人类一推土机给碾了,你说它们有多光火。 疫龙是猎人联盟最早接触的非人种族之一,因此对其的研究也最深入,若干年前就成功开发出了有效的血清疫苗。要接触疫龙的人提前四周注射疫苗,一共打六针,四周内各打三次,就能得到对疫龙全系毒素有效期一周的免疫,但如果不做事先防御,中毒后就无药可解。 根据林止携带的指引地图,他应该还要走十公里才会进入疫龙的毒性范围,但忽然之间,他手腕上的报警器就发出强烈震动,林止查看警报器检测数值,发现空气里的毒素含量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提高。 林止低头时,镜头落在警报器的数值屏幕上,爱美丽一把抓过控制台上的遥控器,定格了画面,她瞪着那个数字:“不可能!”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天她说出这句台词了,非常令人不适。爱美丽的美貌和强硬在联盟都很突出,通常她习惯用的三字经随便选一个都比这个带劲。 问题在于那个数字是真的没可能出现。 如果这个数字是真的,代表这里聚集的疫龙毒素含量足够在一小时内杀死全印尼所有人。退一步说,只要来一阵大风,将这里的毒素吹出森林,随着空气流动而去,哪怕只是非常少的一点点到达人类聚居的城市,也一样会造成爆炸性的灾难。 林止这时勉强抬起头来,说:“是真的。”他的声音就像是从胸膛中勉强挤出,嘶哑锈涩,古怪程度如同在听霍金演讲,爱美丽不用问他,已经知道他的喉咙全部被毒素毁掉了:“你没有戴防毒面具?”林止虚弱地点点头。 由于事先打过防疫针,又以为还有十公里才会进入疫龙的领地,林止并没有佩戴提供额外保护的防毒面具,由此带来的后果现在就在那里摆着——肺部受到严重灼烧,声带几乎融化了,皮肤焦黑流水。 但他居然是条汉子,在猝不及防就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没有选择马上撤退,仍然坚持原计划,戴好面具开始采样,空气、水、土壤无一遗漏,提取、储存的动作都相当熟练,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个实习猎人半死之时应有的狼狈之态。之后他继续向疫龙的聚集区前进,一面走一面不断咳血,视频里不断传来他空洞焦灼的咳嗽声,仿佛随时会有两个肺泡从嘴里喷到地上去打个滚。 走了大概两公里之后,他即将穿出树林,进入地图标识不算特别清楚的区域,为了谨慎起见,他放出微型斥候无人机在高空探测,发现树林外空间开阔,是方圆数十米大小的一片黑色沼泽。 原始森林的沼泽对常人来说相当危险,各种有毒的蛇虫或蚂蟥都能让人一命呜呼,但并不是猎人会特别防备的区域,所以他稍稍放下心来。但就在他即将跨出树林之时,无人机上装载的微型生物活动能量屏上忽然闪出灿烂绿光,意味着有大量非人在附近。 林止关掉了斥候无人机,趴到地上,尽量无声地匍匐前进到树林与沼泽接壤之处,透过茂密的丛林之间缝隙往外看。看了第一眼他的感想是这绝逼是自己中毒出现了幻觉啊,第二个感想是如果这是幻觉就太走运了,但显然不是啊亲! 摄像机就粘在他的视网膜上,所以现在理事长和爱美丽看到的一幕,就是林止在黑暗王林里看到的一幕那片沼泽地里,有无数个疫龙的蛋,有的白色,有的青色,有的是接近透明,有一两个是红色的。根据猎人联盟掌握的知识,这些颜色代表不同阶段的发育期,其中红色蛋是接近完全成熟,等蛋壳有一天自燃,整个壳熊熊燃烧殆尽,疫龙就会从中一飞冲天,而后在一两周的时间内完全长大。 比蛋更可怕的是沼泽的周围,有超过十条疫龙盘踞,雌雄都有。它们的头长得差不多,三角形的巨大头颅两侧各有一只红色的圆眼睛,闪闪发亮;头顶有弯曲的须角,是软的;嘴比较喜感,几乎横跨整个脑袋的前部,意味着它们张开嘴的时候,几乎可以达到270度的咬合;牙齿都在外面,双层犬齿,非常锋利。 疫龙的身体呈现一种偏黑的青绿色,上面覆盖着不规则的黑色凸起,形状像鱼鳞。凸起物的中间有可以开合的孔洞,那是疫龙散发有毒体液的喷口。它们的身体长度从一米到三米多不等,雌疫龙背部有突出的肉棱,就像花瓣一样两两一对,而雄疫龙则是平的。 那些疫龙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眼睛都在瞪着沼泽中心的蛋,看起来就像一群蹲在某个妇产科新生儿护理室外、心情彷徨无助的新手父母。 爱美丽这时候转向林止:“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回家。” 林止扬扬眉毛,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露出一点笑容:“要是这不是真的,我愿意带理事长回家。” 理事长严肃地转过头来:“你是认真的吗?” 爱美丽和林止不约而同摇头:“不是。” 林止在确保自己拍下了所有细节之后,冒险启动了飞行器,从疫龙的头顶飞过。他的战术原则是如果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那就走着死。但他很快注意到尽管自己发出了相当大的声响,疫龙们却完全无动于衷,连看都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它们从头到尾盯着自己的蛋,非常专注而且执著。 “有过记载说疫龙会集体产蛋和孵化的吗?” 爱美丽问的是理事长,但后者立刻调用了“you ask me, i ask who”的表情包,她只好摇摇头转过身,从随身携带的手机上进入了猎人联盟的资料查询终端。 作为以全优成绩毕业的好学生,她从资料上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她本身就掌握的更多:“疫龙非常低产,而且雌雄毒性抵消,所以这种状况完全是违背常理的。” 她的问题没人参与探讨,林止已经彻底歇菜了,他进入昏迷状态,被医护司的人扛走做手术去了;剩下理事长摸着下巴在会议室原地乱转,猛然一抬头:“先别管疫龙,你呢,有什么消息?” 爱美丽叹口气:“我觉得你可能不会特别喜欢我带回来的消息,而且,林止录回来的疫龙状况,说不定也和我查到的有关联。” 理事长满脸八天没拉出屎的憋闷表情:“什么意思?” 爱美丽拿出一张非常薄,但也非常传统的手绘地图,就地铺在会议室的地上,上面有十数个点被红色马克笔标记出来,大部分在中国大陆,日本也有两处。在红色标记的周边,又用蓝色笔看似随意地画着圈,有的地方蓝圈特别多,有的稍微少一点,但红蓝两色始终相互依存。 理事长坦诚自己的疑惑:“看不懂。” 爱美丽指着其中一个红色标记:“这是东京,我们发现猪小弟的地方。”手指移动到另三个点,“这是京都。这是台儿庄,中国大陆的一个小城市。这是南京。” “台儿庄?南京?” “和京都一样,是猪小弟出现过的另外两个地方,他上次在联盟和我聊天的时候提到过。” 她纤细但充满力量感的手指转向了蓝色圈:“而这些,是他出现之后,情报司监测到的非人活动频率。” 理事长皱起来眉:“猪小弟和非人活动之间有关系吗?非人到处都有,这应该只是巧合。” 爱美丽嘲讽地看了理事长一眼,在地图上连指几个红色标记:“日本就算了,这些地方的官方非人事务管理局都有严格的规定,一切能够被监测到的公开非人活动都是被禁止的。这种空前活跃的状态,六十年都没有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爱美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查了已知猪小弟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查到非人活动暴涨的状况。”她抬起下巴示意理事长去看会议室前的大屏幕,上面还凝固着林止视频的最后一幕,他的飞行器在空中呼啸而过,下面是一大群痴痴盼子的疫龙,“我怀疑猪小弟也去过印尼。” 理事长倒抽一口凉气,他几乎有一瞬间失去了素来的冷静,喃喃说:“不会吧……” 她美丽的眼睛里露出坚决的神情:“理事长,凡事皆有可能,我们应该尽快给猪小弟加装通讯芯片,如果能直接进入他的大脑记忆区,说不定我们能够发现非常有趣的事。”她握紧了拳头,“一个人类的男孩和整个非人世界之间,能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南美到达半犀领地的时候,她内心是没有什么期待的——打开那个空间门,眼前见到的一定是半犀领地的老样子,意思是又一个好日子,意思就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日子,意思就是上千年来都一模一样的日子,意思就是连太阳悬在空中的角度都根本不会变化的日子,因为太阳反正都是假的。 她跟往常一样不走寻常路,冲到人家领地边缘就脱下自己一只高跟鞋,丢出去砸出一个鞋子形状的空间门,接着大摇大摆钻了进去。结果刚一探头,脸撞在了一团软乎乎热乎乎的东西上,墨镜直接陷进去了。 南美赶紧把自己的脸拔出来,然后就看到那团东西转过身来,两只特别小的眼睛兴高采烈地看着她。 她赶紧擦了擦眼睛,往后缩了一点儿,想看看这是什么情况,结果那团东西紧跟着凑到了她脸上,还干脆伸出舌头来舔了她一下。 口水滴滴答答,很清澈,也没有坏味道,但南美还是瞬间就炸毛了,一蹦老高。她蹦完才想起这里的空气质地和重力都和人类世界的不一样,跳起来很容易,掉下去就要很久,她觉得这个飘法还蛮惬意,懒得用法术了,就那么飘着,顺便从空中饱览了一番半犀领地的新气象。 我的妈呀,那都是些啥?爬在半犀坡地上的,一坨一坨长着小毛毛,皮色或黑白相间,或黄里带条纹的,都肥嘟嘟,圆滚滚,满地乱窜活蹦乱跳的,都是些啥?乱爬归乱爬,它们显然还是特别爱干净的,你看个个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巾圈儿,口水都往毛巾圈上滴了,一点没落到地上或者自己身上。 看到那个熟悉得扎眼睛的毛巾圈儿,再反应过来地下那些都是不超过三十岁的半犀崽子,南美就直接喷了,拍着自己大腿在空中高喊起来:“辟尘!辟尘你给我出来!你怎么就开起幼儿园来了!” 这事儿不能怪狄南美沉不住气,尽管她这个人确实不怎么沉得住气,但这一次不怪她的,因为在半犀领地开幼儿园,这事儿换了谁都要呛半年。 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半犀族本来人丁就不旺,后来呢,也就是非常非常多年前,干脆大家就集体决定不再繁衍后代了。 他们的领地水土都绝对干净,环境友善,也没有天敌,唯一促使他们下定决心自绝种族的原因是:半犀族的孩子太难带了。 首先,他们生出来的样子基本上啥都不是,形态和质地跟一坨稀泥相去不远,一脚踩下去就全沾在鞋底上了,刮都不好刮。 不必说这得精心伺候吧,特别挑食还爱生病,一生病不带好的,一家伙就死过去,不甘心的话就得用复活术从阎王殿里把他们捞回来。这都算了,关键是他们长太慢了,十几年才长一点儿,十几年了又长一点儿,等他们长到自立阶段,父母抹把脸就好去死了。 漫长的繁育历史证明:半犀创造一个新生命的前提,就是把自己的整条命搭进去。 和人类的情感中枢构造不大一样,半犀没有天然的养育冲动,孩子生下来之后非要养大,主要也是因为理智使然。 于是当种族历史发展到某一个节点,半犀们忽然意识到生孩子这事儿对自己来说完全是赔本生意,他们就毫无预兆也毫无节制地爆点了。 全族开会,公决:再不生孩子了,就千方百计将这一代的寿命尽量延续下去,直到实在顶不住了为止。当大家都挂了,这个种族就从非人世界光荣退休。 这计划本来也没碍着谁,问题是半犀不但属于他们自己,还属于一个由非人中最接近神、力量最强大的五个种族代表组成的五神族委员会,其他四个听说之后,觉得这样很不对:等你们死光了,找谁去负责控制风和大气那一块啊?还有我们一下变成四神族了,万一有大事表决,二对二怎么办? 半犀人们商量了一下,大家的意见气概非凡:“我们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狐族是替补委员,因此南美对这一段经过知之甚详,来的时候还想着可能大部分半犀应该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打算带几根拐杖敬老。 结果呢?这眼前是个啥? 她的叫声震动整个半犀领地,吓得半犀宝宝们在地上一通乱滚,啾啾啾叫起来。接着从最底下的一个山洞里,慢吞吞踱出来一只形象与众不同的半犀,他穿着围裙,眼睛很小,样子有点像头猪,头顶完全没有角,只剩下装饰品似的两个小耳朵,表示他活了天长地久,修为精进,连犀角都已经炼化。但这么牛逼的一只半犀,现在却一只手里抓着锅铲,一只手里拎块抹布,努力睁大眼睛到处看,那造型跟南美记忆中分毫不差。 那是辟尘。 风之辟尘,大气与风的控制者,半犀族数百年来最强大的修行者。在半犀族,犀角炼化的程度象征他们修炼的水准,从这位的头顶情况来看,他可算是登峰造极。 除此之外,辟尘也以龟毛家政员这个头衔行世,毕生爱好是做清洁和做饭,以一己之力把后两者的水准提高到了无论人类还是非人种族都觉得不太容易接受的地步。 现在,他抬头看了看半犀领地上空,眼睛一亮,说:“老狐狸!”南美欢呼一声,怀着旧友重逢的喜悦,气沉丹田,把自己从空中压了下去,落地一个前滚翻,爬起来后干脆利落一挽袖子,张开双臂就冲向辟尘。 换了谁这肯定都是一个熊抱啊,否则何以表达深厚友谊,结果辟尘的反应是毫不犹豫举起锅铲,瞄准南美来势,一铲挥出,毫不拖泥带水,更没有手下留情,威力犹如雷霆,誓要打来人一个粉碎性骨折。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与锅铲短兵相接,南美腰身一闪,脚步一偏,扭出一个漂亮的伦巴舞步,灵蛇般闪过辟尘攻击,随即一头冲进了辟尘身后的山洞,还兴高采烈地喊着:“有啥吃的?在做啥吃的?” 山洞是梯形,里面一尘不染,三围的墙壁高处都错落挖出深深浅浅的坑洞,里头摆着各种或瓷或漆或布或纸的小物事,每一样都独一无二,显见是从世界各处淘来。有一些古怪但趣致,也许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本身。 墙壁下则是另外一派气象,整一条用黄泥砌成的土灶,泥面打得非常结实,细腻如瓷,上置整条白色石板,石板中间挖出距离相当的四个灶眼,灶下炉膛中烧着木柴,每一根柴的尺寸都毫厘不差,炉眼中视乎所需火力大小,柴火多寡及叠放的程度则都各有不同。每个灶眼上面都架着厨具,一个高锅在蒸,一个深锅在煮,一个小瓷盅在炖,一个炒锅里刚放了油,看来辟尘正要炒菜就被南美闹出去了。 土灶的两边,触手可及之处各自摆了一个做工细致的原木晾晒架,上面是无数块各种材质尺寸的抹布,以赤橙黄绿青蓝紫绝对渐变的顺序排开。以南美对辟尘的了解,每一块特定的抹布必然都对应某一件特定的厨具,或灶台上里外某一个角落,绝对不可苟且,绝对不能混杂,绝对不许随意移动摆放位置。 谁都不要去摸那些抹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平行宇宙里,任何人要是擅自去摸那些抹布,都会被辟尘召来的巨大龙卷风送到海里去见波塞冬。波塞冬知道原因后,会愤怒地指责说谁叫你们手欠的?是谁?啊? 也许只有一个人例外。 三千界里只有一人例外,可惜那个人消失已经很久。 南美非常明智地避开了抹布,轻车熟路打开了第一个高锅的盖子,里面摆着一个很大的平底白瓷碗,上面整整齐齐摆了大约三十个小糯米卷。 热气杂着回忆扑面而来,还有那完美融合了糯米、腊肉丁、秘制酱汁的香气,南美伸出一爪去捞吃的,另一爪护在身前,摆出习惯性的防御姿势,等着一阵迷你线状风袭击自己的脑门。但直到糯米卷顺利入口,在利齿下粉身碎骨,并且带来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味觉快感,那阵风都迟迟未来。 她转过头去,辟尘居然状态稳定,只是站在旁边瞅着她,说:“好吃吧。” 南美斩钉截铁:“好!吃!爆!” 她又捞了一个,然后指着外面:“什么情况?” 辟尘说:“集中养育制,存活率比较高,其他人也可以继续修炼,不用管小孩子的事。” “就是你一个人养这么一堆?你行不行啊?” “不管什么大事,就是做饭的时间久了点,他们有点挑食,其他都挺好。” 南美简直想笑:“不是说半犀退出江湖,打死都不生了吗?” 辟尘耸耸肩,语气很平淡:“有人愿意帮他们带,为什么不生?”南美觉得这是至理名言,点点头:“也对。”再捞了一个糯米卷,边吃边迫不及待地说,“你猜我找你干吗来了?” 辟尘看了她一眼:“猪哥回来了,对吧?” 南美一扭头,满嘴的糯米卷眼看就要喷出去,但是实在又舍不得,所以喷到嘴边硬生生咬紧了牙关,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等她把最后一颗米也吞下了肚子,不再会有意外损失的危险,她才大叫起来:“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都是秦礼告诉我的!” 辟尘一副特别厌世的样子站在那儿,手上锅铲还举着,油锅里刺啦冒泡,也不知道他本来是要炒什么菜。 “五神族有个特别通讯录,几个月前就说暗黑三界开了关,把摄政王放出来了。我一开始以为是江左司徒,还跑去找了一下,结果他还是在法国勃艮第那边教拉丁文,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就知道肯定是猪哥出来了。” 南美瞪着他:“打住!第一,江左在法国教拉丁文?” “嗯,一家很贵的私立中学,还是优秀教师,代表学校去参加全欧洲教育论坛,上台演讲来着。” 南美猛翻白眼:“我的妈,这才是现身说法什么叫活得不耐烦了。” 然后她趁着辟尘出神,猛地冲上去两手揪住他的小耳朵,一阵乱摇:“第二,你知道猪哥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找他?你知道他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找我?你知道猪哥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找我一起去找他?” 辟尘砰的一下把南美摔了出去,后者轻盈地在空中一个大回旋,被甩到了墙壁上,贴着墙面慢慢滑了下来,啪地掉到地上。她爬起来拍拍手,又一次冲了上去不依不饶:“说啊!” 如果胡搅蛮缠能让辟尘动怒,南美就会乐不可支,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辟尘怒都一样,因为要看到他有表情实在太难了,一百万年都等不到他笑一个,那哭一个也是好的。 结果辟尘挺住了,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很简单地说:“我们上次,不是去找过他吗?就看了一眼,他不就又走了吗?他走到那个鬼缝隙那里,头都没回就跳了下去,然后又再也见不到了。” 他抽出一条浅普鲁士蓝的抹布,擦拭自己捏了太久的锅铲手柄,声音无所用心:“他不想要我们牵连到他的世界里面去,那就这样吧。” 辟尘放下锅铲,没有再理南美,径直走了出去,身后的土灶里,所有的火在一瞬间熄灭了。 猪小弟这次来羊城纯属公干,他通过了实习猎人的初见世考,理论学习的阶段就结束了,接下里就是跟资深猎人出外勤,据说还颇有几个三星猎人愿意带他,但最后他选了阿拉丁。 阿拉丁对此很意外,毕竟他有件事很久都不怎么想得开,从北京来羊城他们坐的是民航飞机,路上他憋不住了,就问猪小弟:“我差点故意害死你,你真的一点不介意吗?” 猪小弟正忙着在联盟发的手机上打游戏,对猎人们来说,出外勤的很大一部分时间要不在旅途上,要不在等待中,没有消遣物简直生不如死,理事长于是成立了一个内部项目组,开发了一系列手游,有空战的,有枪战的,有养成的,有益智的,手机里全部预装好,据说现金流水好得令真正业界的翘楚们都妒忌——猎人们的很大一部分奖金就这么被理事长从左手发出去,右手收回来。 他听了阿拉丁的话抬头看他一眼:“你不也救了我?要是你不送我去医院,我就挂在那个鸟不生蛋的鬼神演实验室了啊。” 阿拉丁觉得那最后关头的良心发现并不足以构成感情上的收支平衡,猪小弟反而还安慰他:“阿黄还咬了你呢,对吧。它咬人可疼了,咱们就算扯平呗。” 阿拉丁看着他,猪小弟的头发长长了,他好像并不喜欢剪,就简单扎起来,奇怪的是既不杂乱,也不女孩子气,反而显得他活力特别特别多似的,简直要从额头上流淌出来。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和头发一样,可是看得久了,又带一点绿,仿佛密林深处从不被人打扰的一泓湖水。 “你,从来不知道恨别人吗?”阿拉丁情不自禁地说。 猪小弟白他一眼:“我当然会恨别人啊,那些明明说是溏心烤红薯但是剥开一看根本没有溏心的无良小贩,哎呀,我真是不知道多恨他们。” 阿拉丁哭笑不得:“这什么跟什么啊!” 猪小弟耸耸肩,继续代表二战正义联盟和邪恶轴心空军们死磕,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有好多事情想做,为什么要花费时间恨人。” 阿拉丁一怔,望着窗外蓝天白云,过了半天摇摇头说:“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他们飞机在三小时后落地,先去接了作为宠物托运的阿黄——后者对此相当不满——再去拿行李。猪小弟走出到达厅的时候怀念地看着外面的蓝天,说:“感觉这里很亲切呢!”阿拉丁说:“是吗?你来过羊城?” 猪小弟铿锵有力地点头:“来过啊,我在这儿住过不少日子呢。”他凝神想了想,“忘记是谁了,我好像总觉得有人对我说他不喜欢这里的空气,湿度太大,悬浮颗粒物太多什么的。” 阿拉丁笑起来:“听起来是个很懂天气的人。” 猪小弟点点头:“我想是的。” 他们一路到了西华街上的一家名叫“好明明”的小宾馆,这家宾馆外面挂着破破烂烂的招牌,大门紧锁,还煞有介事点缀着几个蜘蛛网,就是一副跟全世界隆重宣告本店已经倒闭有年的样子,但其实这里是猎人联盟的内部招待所,硬件相当不错,服务也还行,三楼的员工餐厅各国菜系都能做,价廉物美。 本来照着这个标准好好运营,全世界设点,说不定还能做成连锁生意,可惜好明明有一个天然的阻碍,令它没法卯足劲头发展,那就是:这里来的住客比较奇怪。 猎人当然是主要住客,他们中的有一些已经够让人觉得奇怪了,何况有很多被猎人抓住的奇奇怪怪的非人经常要在招待所中转,二者之外住进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以为自己进了《美国恐怖故事·旅馆篇》的拍摄现场,随时要面对被吓得滚下楼梯或心脏病发的境遇。 这样一来,好明明旅馆也就不大好在什么网站啊旅行社啊做广告和推销了,因此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简直是理事长的一块心病。 他们一放下行李,跟总部控制中心登记就位之后,手机上滴滴两声,任务就进来了。 “在三天之内找到失踪超过十七年的儿子。” 猪小弟读出任务要求,乐了:“失踪十七年了现在才来找?三天就要找到?什么情况?” 阿拉丁研究了一下,摇摇头:“客人要求面见的时候才透露细节。” 八卦精神向来爆棚的猪小弟马上来了兴致:“啥时候见?” 阿拉丁看了一下手表:“二十分钟后,在市中心的蛮舍咖啡。” 蛮舍咖啡在羊城最繁华的地段上,一溜过去都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唯独这一栋四角飞檐的小屋子格格不入地矗立在车水马龙旁边,龙飞凤舞写着蛮舍两个字的招牌挂在高高的门边,进门就闻到一阵咖啡香。 猪小弟坐下,抽了抽鼻子:“哥伦比亚的蓝山啊,这个豆子很好,焙得也很好,很少闻到这么纯的味道嘛。”扭头看了一眼料理台后的人,“嗯,这个咖啡师是高手呢。你看他滴灌的手法多精致。” 阿拉丁很意外:“你爱喝咖啡?” 猪小弟一甩头:“不爱喝。我喜欢喝加糖可乐。”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猪小弟摸了摸自己胸口:“不知道,是挺奇怪的,我倒是真认识不少好东西,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预装了一整套鉴赏程序一样。” 他们这么聊着的时候,一辆沃尔沃房车在蛮舍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行动利落,精明沉着,一个人开了车门,另一个人从车里扶出一位中年美妇。她戴着黑色大檐帽,帽子下的脸孔惊人的美丽,尽管从她稍微发福的身形和嘴角的纹路能看出她已经年纪不轻,但丝毫无损她令人注目的程度。 她被扶下车,另外下来的还有一辆轮椅,原来她腿脚不便,需要有人推行。 阿拉丁观察着外面的车和人,对猪小弟说:“我们的客人到了。” 猪小弟拍拍桌面,老气横秋地说:”我感觉这一单任务会很难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看样子她很有钱啊,有钱的人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希望足够的钱可以买到其他人帮他解决,这样的问题怎么会容易呢。” 这话倒是说得当真在理,不大像会出自一个爱喝加糖可乐这种肤浅饮料的人之口。阿拉丁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猪小弟:“我有时候不知道你多少岁。” 这简直戳中他心事,猪小弟叹了口气:“相信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蛮舍咖啡门开了,美妇由随从推着,向他们缓缓走过来。咖啡店里的人都或正眼或偷窥,阿拉丁站起来迎接,两人眼光交接,美妇露出笑容,看看他,看看猪小弟,那笑容就像开在极寒天气的梅花,每一朵花瓣上都覆盖着冰渣子,美得又冷又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猎人联盟了?”猪小弟吐了吐舌头,悄悄对阿拉丁说:“这个阿姨好像半辈子的心情都不大好啊。”阿拉丁赶紧横了他一眼,脸上继续保持着符合联盟客户服务标准的亲切笑容。 她的随从将她抱进卡座,再把一个相当大的名牌帆布袋放在座位上,此时一杯蓝山咖啡端端正正放到了她面前,是店主亲自过来招呼,态度非常恭敬:“甘比太太,不好意思没有及时迎接,这是为您准备好的咖啡。” 叫做甘比的女人漫不经心喝了一口咖啡,挥挥手,示意随从和蛮舍的店主都离开,姿态就像挥走几只苍蝇,而后她的眼神转到阿拉丁身上:“你是阿拉丁?” 阿拉丁点点头,查看委托案的信息:“甘比太太,你想要找到你儿子?” 甘比截住他的话:“那个不是我儿子。” 她态度轻蔑而且烦恼,但是直言不讳:“那不是我的儿子,是我老公前妻的孩子,他离家出走已经很多年,家里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阿拉丁觉得其中就大有深意:“那为什么要去找他呢?” 甘比凤眼圆睁,语句言简意赅,但阿拉丁和猪小弟都听得出其中努力掩饰着的怨恨:“先夫不幸逝世,规定所有继承人都必须到场才能打开遗嘱,他是继承人之一。” 十七年世事茫茫,谁知道在一个人身上能发生什么事,阿拉丁很谨慎:“如果他已经死亡呢?” “生要见人,死要见死亡证明。” 她说完这几个冷冰冰的字,而后眼中闪烁着意义复杂的光芒,望着阿拉丁,沉吟一阵,声音转为轻柔:“介绍我来找你们的人,说猎人联盟无所不能。” 阿拉丁及时截住了甘比的话头:“过奖了。”他皮笑肉不笑,“其实我们跟各国国家安全及警察执法机关都签了各种限制条约。”他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生意可不好做呢。” 甘比冷笑一声,淡淡说:“富贵险中求,你这么年轻,难道不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一点?” 她把那个帆布袋拿起来,递给阿拉丁:“这里面的东西都跟他有关,应该可以提供一些线索,找到他,带来给我,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举了一下手,警觉的随从们立刻从蛮舍的门边过来服侍。目送她远去的背影,阿拉丁和猪小弟面面相觑,猪小弟努力想要消化刚才的谈话:“她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阿拉丁笑:“你觉得呢?” 猪小弟摸着下巴,貌似很深沉的样子:“明显死亡证明对她来说比活人好用啊。她不会联系联盟追加一个订单,叫我们找到她儿子之后直接干掉人家吧。” “要是联盟接这个任务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联盟接吗?” “我们真的有跟各国执法机关签限制协议好吗!” 猪小弟点点头:“好吧,要是没有签,又给你很多很多钱,你愿不愿意帮她干掉那个儿子?” 阿拉丁拍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他表现出被冒犯了很不高兴的样子,但下一句话又并没有什么正义感:“我需要钱的话蒙个面去抢银行就好了,干吗还给我自己留那么多把柄?” 猪小弟点点头:“那倒也是。”他很为自己感到庆幸,“要是我需要钱的话,好像回去找美亚要就好了呢。” 阿拉丁叹口气:“年轻就是好啊,吃起软饭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然后阿拉丁想起来了:“阿黄呢?” 猪小弟说:“去烧腊店了。” “烧腊店?” “嗯,我以前在羊城的时候打工的地方,叫鼎记烧腊店,网上口碑好得不行,他们家烧鹅,哎呀,味道简直不提了,等我擦擦口水。” 他一边擦着口水,一边和阿拉丁一起走出了蛮舍咖啡。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们十秒钟前才提到阿黄,眼下阿黄就站在面前,嘴里咬着一个塑料打包盒。狗的脸上本来应该是没什么表情的,但猪小弟一看到它就马上说:“糟了,出什么事了?” 鼎记烧腊在羊城开了十几年了,每天做两市,午餐晚餐,都便宜大碗。烧鹅烧鸡双拼饭是招牌,用料精,炮制到位,配方繁复但味道搭配和火候控制都妙不可言,比起香港、新加坡那些名声在外的高级餐厅出品惊艳百倍,却只要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 堂食的场地只有十几平方米,密密麻麻挤下许多迷你版的桌椅,人均空间之小,说不定吃个饭就能怀一胎,两个人头顶着头各自往嘴里塞青菜的场面司空见惯,总之用餐环境绝对和舒适两个字南辕北辙。 但就算这样,中午十一点开始这家店门口就大排长龙,因为实在太好吃了。 老板姓林,是个半秃头的中年男人,凸出一个圆肚子,样子胖得很和蔼,其实脾气大得很。 跟店铺的出品相比,这位老板的名声很一般,主要是因为他经常亲自叫客人滚蛋,原因大部分时候莫名其妙:“你头发那么少,为什么还要来吃烧腊,去隔壁吃鱼丸好了。” 或者:“少年郎你几岁?星期二下午你不用去上学吗?你尽管排队,今天烧鹅不卖给你。” 开门之后,下单之前,老板总是背着手巡视排队的人一圈,眼光锐利,表情嫌弃,害得大家都很惊慌,赶紧检查自己的裤子拉链有没有拉好,或者牙齿上是不是有菜叶。 只不过是来吃烧腊,何必要被人这样折辱?毕竟再好吃也不是人生必需品。但人的皮囊下不但有骷髅,往往也都藏着一个贱字,所以许多年过去,鼎记烧腊店不但没有倒闭,名声反而越来越响亮,变成城中的一个小小传奇。 今天也不例外,午市开卖,铁门哗啦啦拉开,人群一阵欢呼。老板跑出来,听到那么喜悦的声音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而后他突然眼睛一亮,满脸放光,声音因带着喜悦而响亮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回来了啊?几时回来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没人回答,因为他对着讲话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 今天排第一名来吃烧腊的是阿黄,它也不知道去哪儿跑了半天,这会儿半身都是泥,蹲那儿老老实实等着,狗头上挂着一个篮子,看到老板马上把篮子塞过去,里面还放了一张纸条。 老板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烧鹅,下装,两个例牌,阿黄堂食一碗,打包一碗。明天来看你。 还有一堆零零碎碎的钞票和硬币。老板一边看纸条一边眉花眼笑,还使劲儿抚摸阿黄的脑袋,后者对此其实并不是很受用,白眼翻得突破天际,但还是硬着头皮承受着。 排第二名的太太忍不住嘀咕起来:“不是说从来不接受来人外卖和打包?” 老板瞪她一眼:“不接受人来外卖和打包,但人家是条狗耶。” 带着那条黄狗,径直进了餐厅的后厨,在料理间外面老板蹲下来,摸摸狗的头:“阿黄,猪小弟浪到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见回来看看?他人呢?干吗自己不来叫你来?” 一面一叠声地问问题,一面亲自动手装烧鹅,比普通例牌分量多三倍,放在阿黄面前,看着它狼吞虎咽:“你慢一点吃,哎,饿了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阿黄格外好,态度温柔,声音和气:“都说不要走不要走,跟着我做烧腊嘛,我活不了几年了,等我死了,猪小弟也大了,就把店子给你们,也算是安安乐乐的一辈子,不好吗?” 阿黄抬头看了看他,凑过去蹭了蹭他的裤子,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把汤汁擦一擦。老板摸摸它的头:“知道啦,人各有志,勉强不来的。” 他站起来:“你慢慢吃,我去给猪小弟打包。” 他走进烧腊间,在那里切切装装,这时候外面喧哗的店堂里,忽然猛一下地安静下来,连一颗饭粒掉进汤碗里的声音都听得到。 老板探头一看,面店正中央站了一高一矮两个大汉,高大威猛有肌肉,黑色西装黑墨镜,正缓缓扫视满堂食客,有个服务生战战兢兢上去:“几……几位?” 高个子大汉冷冷看着服务生:“林先生呢?” 服务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立刻一把把他推开,一前一后向后厨走去。尽管因为食客太多,他们行进速度不快,但还是来得及在服务员打内线电话通知林老板逃跑之前把他截住。 事实上林老板也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瞪着来人,满脸的嫌恶,把手擦干净后,走出料理间。 来人一声不吭,扭着林老板就走,店堂里大家纷纷起立让道,有人悄悄摸出电话仿佛想要报警,被高个子大汉冷盯了一眼,吓得把手机丢进了梅子酱里。 烧腊店门口停着一辆路虎吉普车,林老板在大汉们的半押半推之下一路往车走去,一面频频回头,直到他的眼神锁定了默默站在店门口观望的阿黄,林老板叫起来:“打包的烧鹅在厨房案板上放着,你记得拿给猪小弟吃啊,一定要拿给他吃哈,我走了。” 走字余音未了,车子已经呼啸而去,店子里的人们互相对望了两眼,纷纷去问服务员:“中午的饭还要给钱吗?晚上店子还开不开?” 阿黄悄然闪进去,三跳两转到了后厨,果然有一盒烧鹅装得满满当当地放在案板上,它跳上去咬住餐盒,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后门。 后门出来是一条不大的商业街,两边都是小店铺,卖什么肥佬裤啊、羊毛衫啊、家用小电器之类的,还把货物摆出店门外,堂而皇之占了走道,幸好现在不是人们出街的时候,不算拥挤。阿黄轻车熟路地走出商业街,拐到大道上,在车流之间从容地左奔右突,胸有成竹,简直就像在这条路上跑过一百次一样。 它直奔蛮舍咖啡,刚好在门外与见完客户出来的猪小弟会合。 猪小弟走过去,先接过烧鹅打包盒,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块吃了一口,脆皮被咬开,香浓的油汁渗出,和柔嫩入味的鹅肉混合在口腔里,他深呼吸了几下,点点头,非常陶醉:“是林老板亲手做的。”然后低下头问阿黄,“怎么了?” 阿黄摆摆尾巴,掉头就跑,猪小弟撒腿跟上,阿拉丁急忙吼起来:“你干什么去啊?我们还要回去干活呢。” 猪小弟一个急刹车:“活儿很多吗?很难吗?” 阿拉丁承认:“倒也不多也不难,基本上就是收集好信息,系统里定个位就行了。” 猪小弟马上抱着烧腊盒脚底抹油:“那你先干着,我去看看老朋友,一会儿就回来啊。” 阿拉丁没奈何,冲他喊:“那你赶紧回来啊,交了任务好回去啦。” 猪小弟已经跑远,遥遥传来一声:“好。” 阿拉丁摇摇头,自己打车回了招待所,他在桌边坐下,将甘比给他的资料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面上。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或者看值钱两个字怎么定义。 小学考试的试卷,边角已经破烂的绒线安全毯,出生时小宝宝手腕上带的手环,一叠已经泛黄的照片,一个小盒子,里面藏着弹珠,小机器人模型,一些乐高积木。高中的毕业证书,去美国洛杉矶的机票底单,圣诞贺卡,病危通知单,不成系统的邮票收藏。 还有很多其他东西,都是那些到了生命的某个阶段你收拾屋子,总会一再考虑彻底丢掉但丢起来又很舍不得的东西。 一整个人生在这些东西里慢慢成型,零零碎碎却又能拼得一丝不苟,可是定睛一看,又雪融沙落般崩塌下去。 出生,玩耍,成长,离开,消失。 而后在世上留下这些。 阿拉丁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他花了大概两秒钟左右唏嘘,就回归到了工作模式。 他从装备袋里拿出一个样子看起来像勺子的金属小玩意儿,勺子的部分往外鼓出来,有两个按钮分别安置在顶端两边,勺柄的顶端做成一个脚印似的形状。 他握着勺子,仔细地将脚印部分按在桌上排开的第一样东西上:婴儿出生时戴的手环。脚印下划过一道道银光,就像正在扫描。等银光扫描结束,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信息提取完成。” 第二样东西,是一双鞋头部位已经有点磨破的马丁靴,蓝色,42码,鞋底脏脏的。阿拉丁把勺子的脚印部分在鞋子正面匀速扫了一遍,再来到鞋底继续扫描,这次耗时比较久,几分钟之后那个声音才再度响起:“信息提取完成。” 他将桌子上所有东西都如法炮制了一遍,大功告成之后,将那些物事再度收拢回袋子,接着勺子的圆头与他的手机感应端平放在一起,启动连接程序,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蓝色的上载条,进度跳动,不算很快,可见信息良多。 他一边等着上载,一边开始读一本本地八卦杂志,上面正好在说一位顶级富豪家的争产纠纷。说这位生性风流的l氏企业巨子,太太早逝,只留独子,此外有无数红颜知己这么多年尽心竭力侍奉在侧,其中最受宠爱的是一位跳舞教师出身的徐娘,而且早已强势介入他的许多重要生意,现在l氏病重,全世界都在等他的遗产分配方案云云。 大量的金钱会生成它们自身的意志,它们的拥有者不再拥有对金钱的支配权,而是它们意愿的代理者。 阿拉丁难得的正有一点比较深度的思考,突然门开了,猪小弟和阿黄冲了进来,看到桌子上的设备,先愣了一下:“这是啥?” 阿拉丁说:“一个是手机,一个是多维信息提取器。” “手机我认识谢谢,多维啥?” 阿拉丁居然拿出了导师的样子,对他耐心解释:“你看不看侦探小说?” “看,我有一次在旧书店外面的垃圾桶里找到一整套劳伦斯·布洛克的作品,我还挺喜欢马修的呢。” 阿拉丁还有点意外:“你品味不错嘛。好吧,一般来说,不管是警察还是侦探,比如说最典型的福尔摩斯,他们要破案,靠的就是大量收集信息,寻找线索,根据线索展开调查和推理,最后精准定论,这个过程要花很多时间精力。观察能力、知识储备和经验这些个人素质对结果的影响也极其明显,所以才会有名侦探这种人出现。” “对,比如说柯南,话说柯南漫画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是不是日本一半人都死了?” “能不打岔吗?” “好好好,你说。” “这个提取器,最大程度地解决了信息收集和分析定位的问题。” 这时候刚好信息上传结束,阿拉丁把勺子拿过来给猪小弟看:“用这个脚印部分扫描,可以将一件物品上几乎所有相关的信息都提取下来,包括肉眼可见的和不可见的。” “比如?” 阿拉丁想了想,从甘比给的袋子里拿出那双鞋子。 “拿这个来说吧,首先是最表层的,这双鞋子的大小、品牌、材质、特定部位的磨损程度,属于哪一个批次和年份,用的材料是哪一种质地,来自什么产地。” 猪小弟肃然起敬:“这么厉害?” 他拿着分析器在阿黄的头上扫描了两下:“我看看阿黄什么情况,这玩意儿能扫描出心情好坏吗?” 阿拉丁赶紧接过来:“阿黄有心情好的时候吗。扫描器不负责提供结论,只是全面收集资料而已,真正厉害的是我们手机里的分析系统,包括了几乎全世界所有的数据库接入途径,通过搜索相关信息定位鞋子主人购买鞋子的地点,能够具体到某一个门店和销售时段,身高体重,穿鞋和走路的习惯,然后从鞋底沾染的物质分析出鞋子的穿着者涉足过什么样的环境,与常规环境的物质成分是不是完全吻合。” 要判断任何一双鞋子底下一颗沙子或尘埃来自哪个国家的哪个区域,要说会有什么人知道的话纯属撞大运,现在不过是信手拈来。 他说得兴起,口沫横飞,还要继续向猪小弟普及信息收集器和分析系统的光荣与伟大,却忽然注意到猪小弟其实兴致并不是很高,他一边听一边有点没精打采,还咬着手指,于是打住传道授业解惑,问他:“怎么了?” 猪小弟摇摇头:“林老板给人抓走了,我找不到他。” 阿拉丁觉得奇怪:“找不到他?怎么可能?你让阿黄闻过去啊,闻到了就咬,我就不信还有人咬得过阿黄。” 猪小弟和阿黄双双瞪了他一眼,猪小弟的没什么,阿黄的怒目在阿拉丁眼里可是相当的惊悚。他赶紧躲开那双钛金狗眼,听猪小弟撇撇嘴说:“平常确实也对的,阿黄很熟悉林老板的味道,按道理不会找不到的啊。”他抓住自己头发往上面乱提,好像这样子可以克服地心引力似的,“你把你的探测器借给我用一下呗。” 阿拉丁叹口气:“探测器没用的,那是针对高能量水准的非人开发的,对着正常人扫描的话,大部分的能量数值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用。” 他关上电脑:“这样吧,我跟你先去那个什么林老板被抓走的地方看看。” 猪小弟点点头,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把那个刚才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烧腊盒子打开,嘴里嘀咕着:“冷了就不好吃了,先全部干掉吧。”塞了一块到阿黄嘴里,油淋淋的手抓起来另一块试图塞到阿拉丁嘴里,阿拉丁使出生平功力最高的一个腾挪躲开了。猪小弟带着一种“回头你就会哭着求我留一块给你信不信”的表情,自己吃掉了那块,而后嘴里忽然传来喀拉一声,他捂着腮帮子跳起来:“妈呀,烧鹅配料里什么时候要放石头了啊。” 但从他嘴里拿出来的,并不是石头。 是一枚戒指。 戒面是一颗黑金相间、整体多面切割的宝石,大概只有五十分钻石那么大小,直接镶嵌在一个很细的白金戒环上。猪小弟跑到洗手间把这个戒指洗干净,拿出来对着光看,表情疑惑:“这是林老板的戒指啊,怎么跑烧鹅里面去了?” 阿拉丁猜测:“会不会是林老板自己放进去的?” 他根据经验推断:“这个对他来说可能很重要,不想被外人拿走,所以知道要被抓走的时候就取下来放烧腊盒里了。这个烧腊盒本来就是准备给你的对吧?” 猪小弟快要哭出来了:“是啊,阿黄拿回来的嘛,比普通打包分量多三倍,不会是随机装的。”他抓住阿黄的尾巴一阵摇,“喂,阿黄你再去闻闻啊,你平时鼻子那么好,怎么这次会闻不到林老板去哪里了啊?” 阿黄也一脸郁闷,估计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其自尊心受损程度比对猪小弟来说要严重得多。 他们二人一狗面面相觑,阿拉丁欲言又止,回到自己电脑边去看系统定位结果,屏幕上显示着进度已经到了百分之七十。猪小弟虽然闷闷不乐,但还是有一颗向学的心:“等全部完成了能怎么样?” 阿拉丁顺手把之前说到一半的设备使用教程上完:“系统能根据收集到的信息,定位到他最近在什么地方活动,而后缩小区域,交叉比较他在那一带活动留下的相关信息。”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不管多么低调,多么谨言慎行,总是要留下踪迹的。你用信用卡,你租房子租车,你去医院看急诊留下血样指纹和档案,你签名,你买咖啡,你去餐厅与超市,你与各种人打交道,还偶尔被警察开罚单。 所有这一切,与你留在身后、也许发誓永远也不想再触碰的一切,都息息相关。你的意愿最多能够清除记忆,却无法切割存在。 阿拉丁说:“还有一两个小时,就能把那个被找的倒霉蛋最近活动的踪迹找出来了。”猪小弟没精打采地点点头:“那你去回总部去呗,我要找到林老板。你帮我告个假。” 阿拉丁看着他:“有那么重要吗?这个什么林老板,和你是很好的朋友?” 猪小弟叹口气:“倒也不算朋友,我以前帮他打工而已啦。” 又想了想,看着阿黄说:“好吧,也算是朋友吧,他对我和阿黄很好的,给吃给住,还老说让我留下来,以后把那家烧腊店给我。” 他唇角浮出一丝笑容:“虽然说让我帮他免费打工三十年,再把烧腊店给我,感觉也不是很划算的样子。” 阿拉丁也笑了:“确实不怎么划算。” 他站起来拿外套:“反正系统还需要一两个小时。”他说,“我还有一样绝活找人,虽然消耗比较大,但偶尔用一下也没关系,咱们走。” 阿拉丁说的绝活,学名叫空间碎片回溯,这是根据时间与空间平行理论发展出来的一种信息提取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能够短暂窥视到另一个特定时间或空间的状况,能力强弱决定所能看到区域大小和时间跨度长短。技术精湛的人,还可以接入那个空间内的任意第三人视角,得到在正常远视角度内看不到的信息。 这是猎人升级到三星之后才能开始接触的一种超能力,对脑力和精神力的要求都非常高,因此能否运用几乎全靠个人资质。 升到三星阿拉丁就开始练这个,已经挺久了,在联盟内有保护的环境下成功过几次,不过从来没在实战里应用过。 猪小弟表示好奇:“成功是什么意思?你可以看到一天前发生过的事吗?” 他们在往烧腊店去的路上,不算远,开车二十分钟,但交通堵塞的情况比预想中严重得多。阿拉丁说:“不可能看到全部发生的事啦,只是一些片段或者关键事物而已,比如说,发生了一起驾车伤人案,回溯空间的时候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追踪嫌犯所开的车上,看能不能锁定车牌号码和车子特征。” 他想起了什么,有点神往:“听说很久以前联盟有一个五星猎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必要的时候可以以天为单位完整回溯空间,简直是葫芦娃里的千里眼,所以他能完成的任务总是最多的。” 猪小弟感觉也相当佩服:“那他不是抓了好多非人回来?” 阿拉丁点点头:“应该是吧,不过据说那个人很奇怪,他放得比抓得还多,破坏过不少联盟本来能赚到大钱的业务。” 闲聊着就到了鼎记烧腊店,车子留在了店门口。时近下午,本来马上就要到生意最好的时候,但这会儿店门已经关了,门上草草贴了一张布告,说是店主有事,营业暂停,具体重开时间未定。 阿黄一马当先,跑到离烧腊店大概两米外的人行道边,对着大门汪汪了两声,猪小弟马上说:“那是林老板最后被抓走的地方?”阿黄晃了晃脑袋,表示正确。阿拉丁走过去,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相当大的头盔式耳机,示意猪小弟不要去打扰他,而后戴上耳机,就地盘腿坐下,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眼前的区域。 猪小弟蹲下来摸着阿黄的耳朵,有点担心地说:“他在干吗?” 阿黄心想你问毛线,老子不知道。 猪小弟继续叨叨:“其实阿拉丁这个人还挺好的对吧,他本来明明可以不帮我们忙的。” 阿黄心想我本来也明明可以不用帮你忙的。 猪小弟把头贴在阿黄温暖的背上,有点伤心地说:“林老板可千万别死了啊,我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他算是我认识得最久的一个了啊。” 他们和阿拉丁各占一边,过路的人都觉得奇怪,但看几眼也就过去了。过了半小时,忽然咣当一声,阿拉丁一头栽到了地上。 猪小弟赶紧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只见阿拉丁眼睛猛翻,嘴边还冒出了白沫,脸如死灰。猪小弟奇怪地问阿黄:“刚才是有谁经过的时候顺手揍了他吗?怎么坐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了?” 把阿拉丁扶到路边坐好,摸出湿纸巾给他擦了一把脸,帮他把耳机取下来,猪小弟拍拍他胸口:“喂喂,你还好吗?要不要打120?” 阿拉丁勉强睁开眼睛,摇摇头,又闭上眼,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咳了几声,对猪小弟说:“跟你说了这个法子消耗很大,不过我应该可以找到林老板了。” 阿拉丁的空间碎片回溯策略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修为有限,不可能长时间巡回搜索,因此在有限的时间里,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辆车身上。不但看到了林老板和抓他的人的样子,而且借助路人视角找到了车牌号码,以及车子内导航大屏幕的定格画面。 翠云雅筑b座3单元。 导航上的目的地在离市区大概三十公里的地方,是高档小区。这一带相对于市内算是非常清净,风景秀丽,小区与小区之间间隔很远,生活设施倒都配置得相当完善,因此许多不需要通勤工作的人在此置业,过着相对城市居民来说非常惬意的生活,但总体而言,还是不算热闹。 他们走进翠云雅筑巴洛克风格但又配着两个中式石狮子的大门,向b座公寓楼走过去,一路畅通无阻。公寓楼外还建了将人行道与小园林间隔出来的矮围墙,但围墙顶上既没有玻璃渣也没有锋利的铁尖,而且大门洞开,没有表现出丝毫“我跟你说这里面关着人质哟”的彪悍气质。 阿拉丁秉承他谨慎的作风,这时反而掏出了生物能量探测仪,调到了人类这一族类的探测区域,也就是整个能量数值档最垫底的那个区域。 “抓那个林老板的,大概是什么样子的人?” 阿拉丁问。 “服务员说是两个彪形大汉咧,肌肉型的。” 阿拉丁点点头,嘴里嘀咕着:“肌肉型的,好吧,正常人类肌肉型,施瓦辛格和泰森大概就是五十上下,那算这两位战斗力三十五吧。” 能量数值设定为三十到四十之间,探测波发射,开始向整栋公寓楼里的人进行探测。结果不断返回,一共一百二十四人居住在里面,六十七人的战斗值都在十二到十八之间,非常弱鸡,不足以打赢两只雄性成年野猫,估计都是老弱病残;三十人在二十五左右,正常成年男子;健康女性则普遍在十八到二十二之间。只有一位女性住在八楼,战斗力相对而言十分彪悍,超过了三十,从她被探测的当时活动状态和情绪激烈程度来看,应该正在揍老公。 而剩下的三人,在四十左右,都集中在顶楼,左边的一个复式单位里,应该就是阿拉丁和猪小弟要找的对象。 在他们三个人的围绕之间,有一个非常弱小的生物能量存在,只有五。 如果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话,就表示林老板已经奄奄一息了。 猪小弟一听这结论,撒腿就往楼上跑,阿拉丁一把拉住他,前者马上吼起来:“别拦着我,我要上去救他。” 阿拉丁好声好气:“知道知道知道,人咱们肯定要救,但不能被抓个正着啊。”他指了指公寓楼正门口上方两个虎视眈眈的摄像头,“喏,至少要躲开那个吧。猎人在执行任务期间惹是生非可是会被重罚的。” 猪小弟一听有道理,打家劫舍闯空门也全都是学问啊,猎人执照还没拿到就丢了总不大好,于是盘腿坐下就开始脱鞋:“袜子套头最方便了,要不要给你一只?” 阿拉丁赶紧拒绝:“别别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外形长得像超薄充电宝,蓝色外壳,但又带一个长管子的喷嘴,在猪小弟面前晃了晃,“这个比袜子好用。” 猪小弟看了一眼:“你哮喘?” 阿拉丁没好气:“你才哮喘。”他拿起喷雾器,顺时针方向逆时针方向各扭了两下,嘶嘶一声,喷嘴弹出来一长截。阿拉丁将它对准自己的脸,眼睛闭上,说:“看好了。”手指一按,均匀成扇面的咖啡色喷雾顿时喷满了他一脸,一开始仿佛只是普通的液体,湿漉漉地挂在他脸上,但一两秒之间,迅速凝结起来,与皮肤紧密结合,并且往耳后延伸,直到把整张脸都包裹住为止,一些关键的角度或凹或凸,尽管五官仍然如旧,整张脸的轮廓却马上就被微妙地改变了。加上那个咖啡色迅速变成比阿拉丁本来皮肤略深的肤色,阿拉丁瞬间面目全非,只要包个头,马上就变成一个从印度过来打黑工的阿三哥! 猪小弟简直想笑:“这是什么鬼?” 阿拉丁对准他的脸也喷:“别怕,不伤眼睛不伤皮肤的,还带一点消炎修复功能,有时候我长痘痘喷一点马上好咧。这叫假面精油覆膜,喷在脸上可以改变五官形态,短时间内起到面具或者袜子的作用,让别人认不出你。比面具袜子好的地方是,别人意识不到你不想他们认不出你。” 猪小弟摇摇头说:”你这人还真爱说顺口溜呢。”说话的当口,他也变成了一个小阿三,两个人浑身散发着仿佛刚吃完咖喱般的热力,大摇大摆走进了公寓楼,直奔最顶层。 战斗并无悬念,他们破门而入,阿拉丁两拳打翻了客厅一个,捕猎网自动放出来兜翻了正想拿枪上膛的一个,猪小弟冲过去一脑袋撞翻了从卧室闻声冲出来的第三个,然后阿拉丁再过去给每个人都补上了猎人活捉大型猛兽时会用的麻醉剂,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些人都绝对爬不起来。他们满屋子搜了一遍,在洗手间的浴缸里找到了被捆成一个粽子、昏迷不醒的林老板。 阿拉丁身高臂长,伸手一拎就把蜷着身子的林老板拎出了浴缸,放到地上。猪小弟蹲过去,手在林老板脖子上探查动脉,听心跳,看他的瞳孔,周身探测外伤,阿拉丁抱着手臂在旁边看,觉得他娴熟得有点过分:“你上过治疗及修复课了吗?”猪小弟摇摇头:“没有,但我很喜欢看《豪斯医生》,看多了应该也会训练有素吧。” 阿拉丁推开他,拿出猎人的急救包,用几乎同样的手法检查了一遍,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被揍得挺惨的,失血也不少,不过生命体征平稳,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会死,而且—— 猪小弟仔细地观察着林老板:“他这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 阿拉丁仔细研究了一下,结论是林老板是睡着了。 他们两个摸着下巴,看着躺在地上的林老板,说出来很难置信,但他确实是睡着了。 阿拉丁不死心,从医药包里拿出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一个订书机一样的东西,订书机在林老板的手腕静脉上啪地钉了一下,打开,从本来应该放订书钉的地方阿拉丁取出一个小小的血胶囊,放进那个盒子里,盖好。 过了三分钟,盒子表面亮起一个红灯,阿拉丁看了一眼:“除非他中的毒或者被下的药联盟的数据库里完全没有,否则他就是真的睡着了。” 这心理素质是得多过硬,睡眠质量是得多好!这哥们半辈子是不是被揍习惯了! 两人撩开昏迷在过道上的恶棍们,把林老板抬到客厅沙发上让他继续睡,兀自猜测不休,忽然外面门铃响了起来。 猪小弟一跳:“警察?今天怎么来这么快?不应该啊!规矩不是要等好人逃光了再来收拾残局的吗?” 阿拉丁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猪小弟噤声,一面又忍不住压低声音说:“你真的要少看一点美剧知道吗。” 他们轻轻走到门边,想贴上猫眼对外查看,刚一挨近,忽然门就开了。 阿拉丁和猪小弟对望了一眼,眼神中都传达了同样的信息:“你丫没锁门!”紧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反鄙视:“你丫才没锁门。” 他们确实锁了门,而且还反锁了,问题是,门也真的是这么慢条斯理就开了的。 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员。 灰色快干帽,灰色快干衣,背着一个大挎包和一个腰间包。 看不出年龄,似乎从二十岁上下到四十岁上下都有可能,个子矮小,神色疲惫,和所有长期在户外奔波的快递员一样皮色黝黑,一双三角眼,但眼白纯净。 他抬起头来,看着阿拉丁和猪小弟,用一种平凡无奇的声音说:“送快递,林永道在吗?” 阿拉丁问猪小弟:“是不是林老板的名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阿拉丁问快递员:“怎么会送件到这里来的?” 快递员低头从大挎包里拿邮件,慢慢地说:“他在哪里,快递就送到哪里。” 拿出来的是一个巴掌大小黑色的信封,光用看的就能感觉到纸张和制作都非常高级,信封封口处不是胶水条,而是一个横的青铜封印,上面还有一个小篆体“密”字。 果然快递业的竞争也是非常激烈啊,快递公司送个邮件都要玩高级复古风了。 猪小弟这么赞叹道。 快递员完全不理会,估计也完全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说:“林永道呢?” 阿拉丁回头看了一眼,林老板趴在客厅里呼呼大睡,并没有要爬起来签收快递的意思。他有点为难:“他在休息,不能代收吗?” 快递员的眼神透过阿拉丁和猪小弟之间,望向林老板,说:“不能代收,我可以等。” 三个人进了客厅,围着林老板,一开始阿拉丁和猪小弟都坐了下来,但快递员不肯坐,就这么直挺挺站在林老板旁边,瞪着人家眼睛都不眨。 阿拉丁心理素质比较过硬,别人爱坐不坐,反正老子要坐,还要翘二郎腿,但猪小弟比较烂好人,他受不了这个,没一会儿就讪讪然地也起来陪人家罚站,还搭讪:“你平时说话都这样吗?” 快递员转脖子的动作有点硬,像个机器人,阿拉丁摸出手机来玩,瞥了一眼后漫不经心地想。 快递员缓慢地转过头,看着猪小弟,说:“是的。” 猪小弟马上来了兴趣:“那如果你遇到一件非常高兴的事呢?比如说我就会喊yes,乌拉,太棒了,感谢老天爷!” 他用了四种语气欢呼,兴奋程度一次比一次高亢递进,相当于在英文语法里用到了普通级、比较级、最高级以及加强版最高级,而对应的现实事件大概就是你给他一个鸡腿、两个鸡腿、三个鸡腿和四个鸡腿,结果快递员用他那双毫无感情,白得如同南极雪地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等他消停下来之后,说:“乌拉。就这样。” 那真是全世界最没有精神的一个乌拉了。 但他接着又说:“我没有高兴的事。” 猪小弟不死心:“不高兴呢?”他咬着手指头,“就连阿黄的汪汪汪都能表达几十种感情呢,你不会连阿黄都不如吧。” 快递员移开眼睛:“没有不高兴。” 他继续垂首望着地上的林老板,既不焦躁,也不沮丧,就这么不动如山地站着等,仿佛天长日久的等待也不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遇到一个这么不会聊天的人,猪小弟只好闭上嘴,阿拉丁在旁边偷笑,猪小弟白了他两眼,然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陪快递员站着。 房间变得十分寂静,猪小弟侧耳倾听着窗外树叶飘零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这里只有六个人的心跳。 地上躺着三个大汉,都失去了知觉但并没有死,阿拉丁的心跳缓慢但非常有力,猪小弟自己的心永远是一路高歌不肯怠工的,此外当然还有林老板。 快递员呢? 猪小弟仔细地盯着人家看,快递员安之若素,视若无睹,他手里捏着那个信封,从头到尾连身上的一根毛好像都没有动弹过。 等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林老板终于呻吟了一声,从沉沉熟睡中翻了一个身,赶在他掉下地板之前被阿拉丁一把拽住,扶了起来。猪小弟扑上去逮着人家猛摇,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林老板,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林老板抱着脑袋从昏昏沉沉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勉强张开眼一看到猪小弟,喜出望外:“猪小弟啊?你回来了啊?”他抓着猪小弟的手臂,紧紧的,像是抓住了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 “你还好吗?头还晕不晕?能走吗?不能的话也没关系,我背你好了。”猪小弟一边说,一边扶他起身,“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林老板站直了身体,却没有回答猪小弟的问话:他的注意力被完全锁定在快递员身上了。 猪小弟认识林老板很久了,他是个脾气急躁却一副好心肠的人,大事小事都是一样对应,很少恐惧惊慌。 但眼前他这个样子,绝对是非常非常的恐惧,也非常非常的惊慌了。他对着快递员伸出手臂:“你……?” 快递员把信封递给他。 “又怎么了?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吗?”他扯着嗓子喊起来,伸手接过快递员手中的那个信封,一面还冲着猪小弟喊,“一点清静的日子都不能过,简直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这样子做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就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都没有用,我实在是受够了,受够了!”猪小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对林老板反正都深表同情,所以应和起来:“就是,每天才卖十只烧鹅怎么够!根本连堂食都供应不了,那些上班很辛苦根本没午饭吃的人呢,来打个包结果什么都没有了,能考虑他们的心情吗?”阿拉丁在旁边目瞪口呆:“卖个烧腊而已,压力需要那么大吗?” 猪小弟拍拍他,摆出一副资深烧腊职人的嘴脸:“你没卖过,你不懂啦。在羊城卖烧鹅,相当于在伦敦萨维尔街做西装定制生意,竞争激烈,高手如云,压力当然大。” 但是他没说完就被打了脸,因为林老板发起飙来根本和烧鹅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看完信之后对邮差喊起来:“你跟她说,我不要再搬家了,也不想躲了,我要用我的方法把这事儿了了,让她也别管了,就这么着吧。” 快递员完全不被他激烈的情绪影响,只是耸耸肩:“这是你的回信吗?” 林老板铿锵地点头:“是我的回信。” 快递员从挎包里取出一张黑色的纸,一支样式非常复古的鹅毛笔,递给林老板:“写吧。” 林老板很爽快地接过来,撅起屁股在茶几上唰唰唰鬼画桃符好几笔,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大意和他之前的咆哮相去不远。猪小弟眼尖,见到那笔尖流出来的墨水不同寻常,质地凝滞,颜色沉重,跟之前信封上的青铜封印如出一辙。 快递员等他写完,收起文具,折好纸张,放进另一个黑色的信封里,然后看着林老板,后者磨蹭了一下,没奈何伸出手腕,快递员出手如电,一道锋芒瞬息之间在林老板手腕上划过,一滴血精准地掉落在信封上,把开口封住了。快递员一声不吭,东西收好,转身就走,颇有十步收一件,千里不留行的风范。 林老板捂着手腕转过头来,迎上两张表情丰富的脸,那意思都是:“啥情况啊你不说道说道吗。”他咧咧嘴,忽然反应过来了:“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拉丁对猪小弟说:“难怪他喜欢你,你们俩的反射弧一样长。”猪小弟摇摇头:“他比我长,有一次查电费的上门问他户主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明明户主就是他自己。”接着去安抚林老板,“你被人抓走了,你记得吗?就带到这里来了,我们追过来救你啊。” 林老板还是瞪着:“没理由的,你们怎么能追得到?”猪小弟本来觉得吧,这句话第一小看了阿拉丁,第二小看了狗,但回头一想,这一次追踪跟以前相比,倒确实格外困难。“那到底是谁抓你的嘛?” 林老板看了一眼阿拉丁,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下:“既然是你带来的,那想必也不是外人。” 他看了看地上那三个人,脸上露出由衷的佩服之色:“是被你们打翻的吗?很厉害嘛,不过幸好这一次他们没有派妖怪来,不然你们也很危险。” 猪小弟正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喝,听到妖怪两个字,直接就喷了,要不是阿拉丁躲得快,肯定喷他一脸:“妖怪啊?林老板你太可怜了,刚才是被打了脑子吧?” 林老板横眉怒目,跟他平时赶客出门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你才被打了脑子,妖怪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才那个送信的,不也是妖怪!” 他把那封黑色的信往猪小弟手里一放:“这是我死去的妈给我写的信,普通快递员怎么能送得上来!” 猪小弟抹了一把嘴,想了想:“倒也是,不然阿黄怎么会闻不到这里?说不是妖怪捣乱简直说不通。” 他打开那封信,青铜色的字在黑色纸上意外的带感,有一种穿越千年般的古董质地,上面的字体娟秀,寥寥几行: 我儿: 你所住之地已经变得很不安全,你父亲将在下月三号去世,在那之前你务必要搬到另外的安全之地。上一次你已经拒绝我的建议,这一次务必听我的话,不可冒险,改变外貌只能躲过一时的追踪而已。 直到遗嘱大白天下,你拿回属于你的财产,这一切才告落幕,斋练从此也就不必为此往返奔走,为山九仞,莫功亏一篑。 但是,无论你如何选择,妈咪永远爱你。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m,大概是mother的意思。 猪小弟看完,抬头问阿拉丁:“斋练是什么?” 阿拉丁摇摇头:“不知道,我查一下。”他拿出手机,在联盟的搜索页面上输入斋练两个字,跟着唰啦一声,出来几行字,他念出来—— 斋练:非人一种,貌似人而无心,能出入生死两界,传递有形介质。 等他把屏幕稍微下拉一点,刚一眼看到关于斋练的备注,脸色就变了:“极稀少非人物种,联盟历史上从无捕获记录,目击仅两次。” 一想到刚才有一个活生生的极稀少非人物种在自己面前站着,而且还站了那么一会儿,他!阿拉丁!一个经验丰富,唯利是图的三星猎人!却从头到尾在玩手机! 阿拉丁悔啊,恨不得发个小半辈子羊角风来自警啊! 他这个人向来以行动力一流自傲,现在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于是一偏腿,扔下猪小弟和林老板就冲出去了。屋外茫茫,斋练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阿拉丁不甘心,他不顾自己之前元气大伤,就地配合着联盟配发的非人生物能量探测仪,再度发动空间碎片回溯技能。这一次他发动技能的瞬间已经头疼如裂,脸与耳都极度充血,双眼胀得就像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一般,非常勉强地在一片蒙昧之中,他看到了斋练的影像,走出楼道口,而后推着一辆自行车,顺着小区入口的方向去了。 阿拉丁急忙追逐而去,心脏剧烈跳动,脑浆像在沸腾,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处于相当危险的状况之下,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启动跟中心联络的通讯芯片,然后被监察发现他不务正业倒扣十倍酬劳。 但他顾不上了。 “能出入生死之间,传递有形介质。” 人也应该是有形介质吧?能请他把自己传递过去吗?在那里能不能看到妈妈呢? 这就是当初加入猎人联盟的初衷,如果升为五星的话,就能一窥生死间的神秘领域,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但都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那地方的具体状况。也许就像是去看水族馆,在巨大的玻璃墙前,看着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来来去去,无法触摸,无法沟通,可是至少能见到。 说不定能见到,妈妈那总是充满活力的爽朗笑容。 他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路追到了小区的门口,忽然眼前一亮,远远地就看见了斋练。 对方正被小区保安挡下来,在查他的身份证件,阿拉丁听到了保安半带呵斥的声音:“这里是高档住宅区知道吗?你要送快递的话,必须要在门口登记,等业主响应放行才可以进去的。” 斋练温顺地停着,面无表情但一声不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他身上除了那个袋子,什么也没有,保安搜了一阵子,没奈何放他走:“你走吧,下次来一定要办手续。” 斋练往前走了两步出了大门,刚要骑上车,被追上来的阿拉丁一把拉住了:“喂,斋练是吗?” 他明澈而空洞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阿拉丁管不了那么多,劈头就问:“你能带我去,那个,啥,就是死掉的人会去的地方吗?” 斋练摇摇头:“不能。” 阿拉丁被噎了一下,不顾脸面,苦苦哀求:“不能通融一下吗?” 斋练说:“可以。” 阿拉丁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好了。”他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能给你什么吗?你收钱吗?你做快递员应该也是有报酬的吧?” 斋练声调不变,说出来的话却一下子把阿拉丁给镇住了:“那个地方,叫做中阴之地,你要去,就不能再出来,你的寿命,要跟我对半分享。” 阿拉丁愣了半天,怯生生地说:“啥?啥意思?” “中阴之地不能任生人出入,有去则无回,你要一直留在那里,直到这一生的半数寿命耗尽。我为你传递与人世之间的讯息,代价是得到你的另一半寿命。” 阿拉丁背上冷汗都出来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贵了吧。” 斋练点点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人家说得极是,阿拉丁一口心气马上就弱了下来,但左右不甘心,他于是还挣扎了一下:“我想见我妈,她过世多年了,呃,在中阴之地,可以见到她吗?” 斋练果断摇头,生意告吹了:“见不到,死去那么多年的人早就进了轮回,中阴之地只是亡者非常短暂的过度之所,以及收留那些对人世执念极深、宁可最后灰飞烟灭也不愿意再度轮回的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邮包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林永道送信,他母亲的寿命到了。” 他不再理会阿拉丁,骑上车蹬了两下,往主干道上去了。阿拉丁望着他渐渐离去,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感觉那快递员的背影越来越稀薄,越来越稀薄,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凭空就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即使能够进入生死之地,也再见不到母亲。这样懵懂的执念支撑了他那么久,却在一两句话之间被消解得干干净净。他傻站了好一阵子,其实啥也没干,却浑身疲惫,那心情就像千辛万苦追求心爱的妹子,追到之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个爷们一样,非常空虚。 他慢吞吞转头回去找猪小弟和林老板,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口袋里轻微的嗡嗡声,阿拉丁无精打采摸出来一看,是刚才用来定位人类战斗力的探测器,这会儿的数值忽然猛升到了两百多。 阿拉丁大吃一惊,抬头四顾,发现就在他一出一进这么短时间之内,天色忽然沉沉地暗了下来,乌云四合,狂风高蹈,而且,这些变化的发生,仅仅是在方圆一公里之内。 话说阿拉丁冲出去追斋练去了,屋子里就剩下猪小弟他们两个,他对那位快递员的稀有程度没太大兴趣,掏出那个从烧鹅盒子里咬出来的戒指追着林老板问:“这是你的吗?怎么给扔外卖盒了啊?” 林老板接过那个戒指,嘴角露出微笑,说:“阿黄还真机灵,叫它把烧鹅给你,它一点儿都不误事。” 到处看了看:“你们俩一天到晚在一起的,阿黄怎么不见了?” “它回酒店去了,帮我们守着装备,说今天有不少猎人入住,要是东西丢了,设备司老头子非打死我们不可。” 林老板听到猎人两个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你不愿意卖烧腊,是当猎人去了啊。也好,比做小买卖有前途。” “林老板你也知道猎人联盟?” 林老板耸耸肩:“你们投那么多广告,我也认字的好吗?”猪小弟咧嘴笑,关心之色溢于言表:“话说,林老板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林老板看着猪小弟,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猪小弟坐到他身边,盘起腿来:“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坐了一会儿又跳起来,跑到厨房拉开冰箱,惊喜地喊起来,“有喝的,还挺齐全的呢。”摸出两罐可乐过来丢给林老板一罐,“边喝边说哦,不要着急。”林老板叹口气:“你神经也够大条的。”还真的打开可乐喝了一口,然后开始讲故事了。 故事挺俗气的,如果改编成电影一定是票房扑街的节奏:好几十年前,有一个沿街卖绢花的小生意人,娶了一个体弱多病但非常能干的妻子,两个人都非常年轻,无门无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生活拮据,入不敷出,但是好在夫妻恩爱,俗世中自有乐趣。 熬过好些年,两人得了一个儿子,绢花生意蒸蒸日上,日子竟然过得好起来了。这个儿子生来大概是旺财的,小生意人从绢花生意里攒了一笔钱,转去做汽车配件,渐渐成了富人。他善于理财,投资谨慎,需要冒险的时候又能孤注一掷,极为大胆,过了若干年,金融风波起起伏伏波谲云诡,生意人奇迹般地每次都看得准,走得掉,等儿子快成年的时候,穷户已成豪门。 跟所有俗气的故事一样,钱带来的一开始是微小的喜悦,而后是许多的满足,当它彻头彻尾把一个人围绕,就开始制造巨大的空虚,最后将卷入其中的人引向缓慢崩溃却永不止息的毁灭之路。 生意人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他慢慢很少在家出现,个性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暴躁,以及难以接近。 关于他在外面荒唐生活的传闻甚嚣尘上,而家里也乱成一团,他的独子不断生病,受伤,出意外,在医院和法院之间辗转。而他的一切似乎都被狗仔队时时刻刻追踪着,任何私人事件都有可能成为第二天八卦报纸与杂志的头条,渐渐地,人们提到这个孩子的时候,都轻蔑地说他是个只会惹麻烦的废物。 就在这个儿子快要成年的时候,生意人的太太突然去世,尽管她缠绵病榻多年,医院却透露她的死因不是任何一种疾病,人们猜测她是自杀,死于心碎。 葬礼还没有落幕,生意人已经将他在外豢养多年的诸多情人轮流带返,登堂入室。他对亡妻了无怀念,夫妇一场,余下唯一的恩情,是他还努力在儿子面前扮演着正常父亲的角色。 但有时候一个人愿意给予,未必意味着另一个人一定愿意接受。夫妻,父子,亲朋好友,莫不如此。生意人的独子在十八岁生日那一天离家出走,撂下前来为他庆祝的满堂宾客,下落不明。生意人报警,重金雇佣各路私家侦探,撒下天罗地网,却一无所获,那无依无靠的孩子神奇地从所有人视线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老板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发现猪小弟瞪着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子这是白日见了鬼的表情,他说:“怎么了?” 猪小弟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你等等,我呼叫一下阿拉丁。”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刚拿出手机还没有拨号,阿拉丁就一头撞进来了,猪小弟跳起来抓住他:“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林老板的故事。” 等阿拉丁听完,他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和猪小弟一模一样,而林老板认为这反应很不对:”喂,干吗装反应装得这么用力?太假了吧?我都还没有讲到高潮部分。” 阿拉丁摇摇头:“你的高潮可能还没有来,我的不应期都要过了,你等一下。”他摸出手机,打开联盟的信息分析定位系统,一看结果果然已经出来了。他按下详情按钮,屏幕上浮出立体的世界地图,缓慢旋转,每一次旋转都放大某一个局部,从大洲到国家,从国家到城市,从城市到区域,十秒钟之后,屏幕定格了一个非常精准的地址上。 “鼎记烧腊店”。 备注是:所寻找对象在2001年经过长达十个月的医学整容手术及形体调整,但基因、血液与其他不可变生理因素全部吻合。 状态:找到。 阿拉丁和猪小弟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是你,是你!就是你!” 后者忍住了要唱出来的冲动,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是我不是我的?你们要干吗?” 阿拉丁仔细打量他的五官,啧啧称奇:“整得不错啊。大师手笔,居然一点不自然的地方都没有,居然我一眼还没能看出来!” 林老板脸色变了:“什么?”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你怎么知道?” 猪小弟急忙安慰他:“他是自己人,别担心,找你的是你老爹的女朋友吧。” 和阿拉丁交换了一下信息,猪小弟快速地把目前所接触到的所有相关资讯综合起来做了一个分析: 林老板的老爸,就是甘比太太的情人,也就是八卦杂志上说的l氏富豪。 林老板离家出走,音讯不明,但一直在l氏留下的继承人名单上。现在他老爸挂了,要打开遗嘱分配遗产,甘比必须要找到林老板。 找到林老板的结果,就是要失掉至少一部分财产,搞不好要失掉全部,在没有看到遗嘱之前,谁也不知道l氏是怎么分配他的泼天富贵的。所以甘比其实根本不希望找到这个儿子,所以她会赤裸裸地暗示阿拉丁干脆为她提供一张死亡证明。 林老板听到这里挠头:“她没有直接要求提供死亡证明才是奇怪,不过她既然不想找到我,为什么又要托你们来?” 猪小弟福至心灵,顺手发挥了一下:“咱们猎人联盟在找人找东西这个专业上,说了自己是全世界第一,就是全世界第一,阿拉丁你说对不对?” 阿拉丁很有集团荣誉感地挺起胸膛:“那是的,就算火星人来pk,最多也就是打个平手。” 猪小弟觉得这就对了:“如果那位甘比太太,在托我们找人的时候,顺便还托了其他人,直接来干掉林老板,那我们最后肯定就是找不到;如果我们都找不到,那全世界就没人找得到了,是吗?” 阿拉丁表示他完全说得对,而且还有一条是猪小弟不了解的:“如果我们出具正式文书表示找不到,根据我们跟各国执法机关的合作条约,甘比就可以据此正式入禀法院,宣布林老板死亡,从继承人名单上去除了。她也不用承担被警察追查谋杀可能的风险。” “对。” “所以这次来抓林老板的人,一定是甘比太太啊。” 猪小弟问林老板:“我想确认一下,你刚才说有妖怪来抓你?是不是就指甘比太太?” 结果林老板和阿拉丁双双大力摇起头来,表示这不是比喻手法。 林老板说:“我有一次留下摄像机在自己寓所里,拍到有蛇形人头的怪物在我的屋子里巡查,埋下樱桃大小的炸弹。” “还在纽约第五大道上被长着三只眼睛的侏儒往屁股上插过刀。” 他打了个寒噤:“妈呀,往事不堪回事,所以我最后实在受不了去做整容啊。” 阿拉丁为他佐证:“我刚刚在楼下测到有超过生物能量两百的个体在周围,而且好像有力量在周围设结界,说不定甘比真的用了非人界的力量追杀林老板。” 猪小弟吓一跳:“两百?那咱们跑吧。” 但阿拉丁托大:“两百不算什么大威胁,咱们有武器,打得过,先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无妨。”心里想的是不拘来的什么,顺手抓一个回去说不定理事长会额外给赏。 结果林老板忽然发脾气了:“喂,你们说那么热闹干嘛啊,老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你们这样打岔是很不厚道的,你们知道吗?” 他气呼呼的,才不管目前有人有妖、情势紧要,反正要把自己要干的事干好,要睡的觉睡完。猪小弟于是用简直算是溺爱的腔调说:“好好好,你说你说。” 阿拉丁还想说什么,被猪小弟劝住了:“是啊,林老板说得很对,人家说书的时候你不准他讲大结局,他宁愿把钱退给你呢。” 阿拉丁觉得他简直没道理:“你说过书吗?这么了解人家的行业规矩。”但他抱怨归抱怨,还是安静了下来听林老板继续讲,因为斋练的出现,这个故事绝不会是正常的豪门争产恩怨。 林老板满意地拍了拍猪小弟的头,认为他这才是鼎记烧腊店继承人的应有表现:“回去多留一个烧鹅下装给你。” 然后继续讲:“那个生意人的孩子……好啦,就是我啦。我跑了之后,为什么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呢,因为我妈一直在通过斋练写信给我。” 他沉默了一下,问猪小弟:“你知道什么叫中阴之地吗?” 阿拉丁竖起了耳朵。 “中阴之地,就是生死之间的一个领域,去那里的人还能知道人世的消息,甚至因为时间流逝速度的不同,还可以提前预知一定时间里人间会发生的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不能进入轮回,不能转世,不得解脱,没有光明。而且过了若干年之后,灵魂整个都在黑暗里衰弱了,慢慢就被化解,从此永远泯灭。” 他说得很平淡,可是声调里隐隐约约仍然有许许多多的悲哀,还有被努力努力掩盖的一丝愤怒。猪小弟一下听出来,过去搂住他的肩膀,小声地说:“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啦,怎么了?” 林老板看看他:“去中阴之地的人是我妈。” 猪小弟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是:“甘比害的?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可恶?” 林老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很苦,但确实是一丝微笑:“这个倒不是呢,我妈妈一直多病,对甘比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真正有杀伤力的是我,因为老头虽然在外面乱搞,遗产继承人倒一直是我一个人,而且他的遗嘱,也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他扳了扳手指:“从我老头跟甘比在一起开始,每隔一两个月我就会倒一次霉,从食物中毒到被人临街抢劫,从绑架勒索到莫名感染。” 猪小弟肃然起敬:“害这么多次你都不死?” 林老板觉得他天真了:“要是一次就害死的话,谁都知道是甘比害我的啦,但她就是这么有耐心,旷日持久为我创造了一个天生倒霉的形象,而且买通八卦媒体大肆宣传。”他也不知道骄傲个啥,“所以我跟你说,你要是去查查羊城十几年前本地的八卦媒体的话,排名第一多的头条压根不是什么大明星结婚离婚绯闻,而是l家少爷今天又倒了什么霉呢。” 凭空为一个人造出一个命运困住他,直到他死于这个命运。这样的处心积虑比起一时冲动的谋杀,恶意要多无数倍,简直横溢出来。 “后来呢?” 林老板叹了口气:“后来老头子开始生病,甘比准备跟我来个一了百了,这时候我妈就走了。” 他沉默了下来,十七年前那个晚上的点点滴滴又重回眼前,多年卧病的母亲忽然难得有精神在晚上十点醒着,悄悄叫佣人宝儿来找他。在这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睁开眼睛的样子了。 他丢下手里一切马上就去了,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身材消瘦、脸庞清秀的大孩子,细胳膊细腿,狭长的眼睛,浓密刚硬,一根根翘起来的头发,每一个细节和父亲年轻的时候都一模一样。说不定正因为此,不管父亲对母亲已经多么明显的嫌恶和冷淡,却还是对他疼爱有加。 他奔到母亲床前,她裹在重重被褥皮毛里,室温常年二十六,她还是畏寒,脸色青白,手指冰凉,头发掉了大半,余下的被仔细地梳好了,扎起来,极为羸弱,但温柔笑容从未改变:“儿子。” 他像小时候一样趴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妈,你今天精神这么好,我前几天来你都在睡。” 母亲凝视他:“这几天格外疲倦一点,你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这两个月都一直在掉头发,有败血症的症状,不知道怎么中招的。我平常已经非常小心了,甘比还是带我去看爸爸的医生,说血液化验没事,不过外面的医院就怀疑我铅中毒。” 母亲笑容淡了,身体往后躺回去,凝视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眼角眉梢上慢慢集聚起来的都是哀伤。他很不忍,想要安慰妈妈:“没事的,我命大福大,折腾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好好的,妈咪你不要伤心。” 母亲转过头来,眼中含泪,看着他:“折腾这么多年,是因为妈还在,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妈咪还是你爸财产的第一继承人,那个女人再来解决我,事情就太明显了,你爸爱你,她不敢冒这个打草惊蛇的险。” 他记得自己冲口而出:“妈,我们两个跑掉不行吗,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呢?我们找律师来,写清楚我们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我什么工作都可以做的,实在不行我去卖烧鹅好了,李大厨的那一套我都学会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温柔的母亲脸上看到刚毅的表情,那是虽百死而吾往矣的决绝。 “你三岁的时候,高烧,肺炎,烧得快死了,但是我们没有钱,去不了医院,只能抱你去隔壁姓黄的神婆那里,给你放血,希望这样可以退烧。”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开始自言自语说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放血怎么能退烧呢,那些血滴在我手上,结成一块块的,就好像是从我心上滴出来的一样那么疼。你烧得昏厥过去了,躺在我怀里抽搐,我和你爸紧紧抱着你,三个人抱在一起,都以为你这次一定会死了。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这个世界没有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头,冰凉的,可是带着只有心才能体会到的暖意。他把脸贴在那只手上,这是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亦无极限爱他的人。 “你爸对我说,如果今天晚上撑得过去,你没有死,他第二天走出这个家,赚不到钱的话就直接死在外面,不再回来了。” 她忽然拽紧了儿子的手,言辞一反寻常,忽然变得极其严厉起来:“永道,家里的财产是爸爸妈妈付出了一切,为你挣回来的,我们累到几乎要吐血身亡的时候,是因为知道这些努力在为你的未来铺路,才拼命坚持着没有倒下。”她睁大眼睛盯着他,“即使到了今天,你爸爸已经背叛我们,你还有我,我不会就这样放弃战斗。” 她从自己睡衣贴着胸口的地方,拿出一个青铜质地的印章,慎重地交到他手里:“带着这个,如果有人给你带有这个印章的信件,不管里面说的是什么,你都要照做,知道吗?” 他不明白,但母亲的坚决程度让他不敢违抗,青铜印章出乎意料的沉重,而且有丝丝点点的凉意从中透出,透过皮肤,透过血肉,透过骨骼,渗透到身体的最深处。他拿起来细看,印章正面有一个小篆体“密”字,此外没有任何图案或字迹。这时已经夜深,母亲明显疲倦了,他帮她慢慢躺平身体,掖好被角,看着她睫毛颤抖着,慢慢合上眼睛,就在他旋暗灯光、准备起身离去之时,母亲忽然悄声说:“中阴之地,儿子,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她翻了一个身,含含糊糊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你。”而后就再也没有声音。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过了很久,阿拉丁才轻声地说:“你母亲,和斋练做了交易?” 林老板点点头:“是的,她一直看着我,也一直看着甘比,那个女人一打什么主意,她就请斋练来通知我。十八岁成年礼上,甘比安排了杀手在我切蛋糕时枪击我,我就离家出走了;几个月后,她找到了我在美国的寓所,派人在门口等候,准备在我穿越马路的时候制造车祸,我提前半小时上了去伦敦的火车。期间林林总总的小意外也层出不穷,有一些真的非常诡异,但妈妈都及时让我躲过了。三年后我行踪又暴露,实在无法忍受,就干脆回到羊城,匿名找黑社会的密医做了全身整容。” 他摇摇头,咽下了一句什么,然后举起刚刚猪小弟还给他的那个戒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当然不知道啦,林老板很得意:“这是我爸锁遗嘱的保险箱钥匙,藏在瑞士的私人银行里,保险箱有两层,一层是用普通密码开启的,里面放着一台特制的投影仪,要用这个戒指才能启动,启动之后投影里会有第二层保险箱的开启方式。” 他把戒指丢给猪小弟:“第一层密码是鼎记烧鹅秘制酱料的成分品种数字,全世界只有咱们俩知道。” “苏黎世班霍夫大街13号,进去找霍兰德先生,他只认密码不认人。” 猪小弟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把戒指扔了回去:“你要干吗?” “我要请你去把那份遗嘱撕了。” 阿拉丁和猪小弟对望了一眼,后者小心翼翼地说:“啥?” 林老板甚至带一点仓皇地望着猪小弟,语气里都是辛酸:“我不想继续逃下去了,如果要逃,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明白吗?我对万贯家财没有兴趣,对继承什么狗屁商业帝国也没有兴趣,我一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卖烧鹅而已。可是没人相信我,甘比不相信,我爸不相信。” 他伸出手把猪小弟的手紧紧抓住,那枚戒指放在他们的手心之间:“你就像我的兄弟,甚至儿子一样,这个世上,说来滑稽,我有大概一两百个直系和旁系亲戚,但我妈死了之后,我居然只信得过你。” 他眼神移向阿拉丁:“毁掉遗嘱,告诉甘比你们找不到我。等一下我会连夜去香港,过几个月甘比把财产全部拿到手,她心满意足了,我会在香港重起炉灶。” 猪小弟举起手,林老板以为他要发表反对意见,事实上阿拉丁也觉得一定要有个人出来发表一下反对意见才行——那可是上百亿的资产啊朋友! 可是猪小弟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把地址告诉我知道吗?阿黄去打包的时候,你记得多装一个烧鹅翅膀给我。” 林老板看着他,露出笑容:“成交。” 阿拉丁和猪小弟扶着林老板下了楼,走之前阿拉丁用精致的后脑击打手法为地上躺的三位打手量身打造了局部脑血肿,他们基本上下半生的智力水准都会保持在五岁左右,对于此前自己做过什么,以及别人对自己做过什么,都一无所知。 下手的时候阿拉丁还担心猪小弟会反对,毕竟烂好人这三个字简直就是贴在他脑门上的标签,但猪小弟居然毫无心理负担,还在旁边努力观摩学习。 “你不为他们辩护一下,争取宽大处理什么的吗?” 猪小弟晃了晃手机:“我用联盟的系统查过他们案底了。” 他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公寓楼前,天色放晴了,阿拉丁诧异地摸出探测仪,数值风平浪静,那位战斗力200左右的不速之客,不管他是什么,都已经走得远远的了。他忍不住耸了耸肩:“这是知道打不过我们,就自己跑了吗?” 光风霁月。这一刻天下太平。 阿拉丁和猪小弟把林老板送上去香港的火车,回到好明明招待所,在门口遇到好几个一瘸一拐、提着行李袋往外跑的低级猎人,个个惊恐不已。 “啥事啊这是?” 等他们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一看就知道了,阿黄蹲在外面,威风凛凛,面前一地都是被它咬下来的各种衣服帽子鞋子碎片什么的,估计真的有人觊觎他们的设备。 阿拉丁坐回在电脑面前:“那么,咱们就这样复命了吗?” 他有点愤愤不平:“甘比那个女人坏事做绝,居然一点报应都没有?我们还要帮她得到万贯家财?” 猪小弟摸着阿黄的脑袋叹口气:“不然怎么办呢?” 他清澈的眼睛看着阿拉丁:“难道我们过去捅她一刀吗?那样的话,我们和甘比又有什么区别?” 阿拉丁瞪回来:“对啊,这是个好主意,等一下,等我交了任务再专程过来捅她一刀,老子就不信了。” 阿拉丁没有真的回来捅甘比一刀,他没有回来,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或者当时是在和猪小弟开玩笑。 他没有去,是因为另外有人去了。 就在林老板去香港、他们复命说找不到林永道的第七天,甘比被发现死在自己的豪宅内。 豪宅内分布着无数摄像头,连洗手间和卧室内都不例外,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专业保安团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外人出入过。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足印,指纹,外来气味。 摄像机里只拍到甘比一个人独处,在偌大的卧室里,穿着家居服,喝着一杯红酒,偶尔自言自语。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直到凌晨三点,灯光短暂地暗了一下,大概几秒钟。 当灯光复亮,甘比已经脸朝下倒在地毯上。 验尸结果显示,她死于极度恐惧造成的心脏梗塞。 [六] 老鼠天师 东京地宫,黑珍珠帘幕深垂,日月光华变幻,一切如常,唯独婴萤比平时多出十倍,也躁动十倍,在高远的穹顶下乱纷纷地飞舞,活像那些在天光笼罩的正常世界里等待一场骤雨的蜻蜓。 平清盛缓缓穿过装饰着黑曜石与碧玉的宏伟宫门,漫不经心走到离御座不远的地方,黑珍珠帘幕无风自动,一群婴萤落在他的肩上,瞬间又飞走,在空中组成无头无尾的蛇阵,狂乱地盘旋。 他抬起头,唇间发出低沉的嘘声,像是在安慰婴萤们,蛇阵停顿了一秒,猛然间四散,聚拢到了地宫最高之处,星星点点的微芒成千上百地集结起来,让这常年阴暗氤氲如坟墓之地,骤然多了光明。 黑珍珠帘幕后传来天皇近侍尖细的声音,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平大人,你可知罪?” 平清盛低头拂去银色长风衣上莫须有的灰尘,淡淡说:“不知。” 近侍的音调提高了,其间隐约有怒气:“大胆!” 他是天皇的传声筒,不应该有自己的情绪、态度或者意见。他的怒气,是另一个人的怒气。 但对平清盛来说,谁的怒气他都可以无所谓。在他如同以精致手法贴上脸孔的眉眼口鼻之间,极少流露任何情绪,他只是说:“愿闻其详。” 他的冷淡使人格外生气,于是近侍声嘶力竭:“你擅自引领猎人闯入圈养场中控室,泄露绝密,还与陛下所遣的御使为敌,致其重伤,你连犯重罪,还敢若无其事前来拜见?” 平清盛扑哧笑了出来,摇摇头说:“桔梗这个懦夫,生怕陛下说他不得力,居然诬陷我重伤他。” 他玩弄自己手指上所戴的扳指,说:“我要是与他为敌,他能活着回来告状吗?” 近侍怒斥:“放肆!” 平清盛挥了挥手:“好了,陛下,我带猎人去中控室,确有其事,我没有伤桔梗,他以画忍见我,甚至都没有变形便已撤退,而我泄露中控室秘密的理由,我相信陛下必会体谅。” 黑珍珠帘幕后陷入一片沉默。近侍久久没有回话,平清盛眯起眼睛,听着那里面微弱缓慢得几不可闻的呼吸,耐心等待着。 直到有一个旷远淡漠的声音响起,那质感就像由机器合成而非真实存在,代替近侍问道:“什么理由?” 平清盛摇摇头:“法不传六耳,陛下,容我私下禀告。” 近侍急急忙忙插了进来:“陛下,不可听信平大人,他始终是南欧遗孽……” 话音戛然而止,平清盛唇间露出一丝神秘微笑,但转瞬即逝。刹那之后,他眼前的巨大黑珍珠帘幕忽然从顶端齐刷刷断裂,无数晶莹珍珠如同从绝顶往下垂落的飞瀑水滴,向地上倾泻,大珠小珠落砸玲珑玉盘之声响彻地宫,而后各自滚到黑暗角落,消失不见。 帘幕后是天皇的御座,坐落在空中的莲花高台之上,御座为黑色藤蔓缭绕纠缠而成的高大椅子,扶手顶端与背座上方上都以黑色宝石镶出巨大獠龙,龙头顶前后共生四角,张牙舞爪,口齿狰狞,龙容盛怒,似誓与天下为敌,以血火洗俗世。三条龙身都是黑色乌木雕成,纠缠在椅背正面,毛发凛凛。 制作椅子的材料与雕刻龙身的乌木,都产自遥远的南欧,在人迹不曾踏足的深山某处,有一个初代吸血鬼贵族在至亲间口耳相传地址的宗族墓地,那里如同传说中吸引濒死大象的象冢,吸引着活过千百年后再也无法自我更新的高阶吸血鬼们。他们在耗尽最后幻力前千方百计设法到达该地,将自己生命残存的精魂尽数寄托于一颗种子,种在墓地上,而后颓然倒下,死去,化为腐败血肉,滋养这一片已然丰沃近妖的圣地。 那颗种子无须照应,它会缓慢地发芽,生长,直到成为一棵真正的树,应和四季,繁茂,丰收,凋零。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每一朵花与花的蕊,都是纯然的、能令光线退散的黑。 天长日久,那里成了一片黑色密林,树的枝条与躯干都有灵性,常人几乎不可能到达那一个地域,哪怕误打误撞进入,以平常斧钺或机械也无法伤害它们万一,连树皮也穿透不能。唯一能将它们斫断为自己所用,制作器具或雕塑形状的,只有拥有纯正血统的罗马尼亚吸血鬼后裔。 现在,高坐这张黑色御座上的,是全日本吸血鬼的王,而为他制作椅子的人,正是平清盛。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吸血鬼天皇,后者的面目无人曾经得见,连平清盛也不是例外。他端坐着,黑色中带着银色的长发如瀑布一直垂落到地面,浓密得像一个凡人无法穿透的梦魇。乌发下他的脸上戴着面具,质地是坚硬的金属,却能够极为熨贴地覆盖他的每一分寸皮肤,没有露出任何空隙。 鲜艳的红色御衣覆盖着他,羽纱质地的重叠衣领高高竖起,掩在他的脖颈与脸颊两侧。御衣里外叠叠,有七层之多,每一层的肩与胸前都有极复杂的黑色咒文层层缠绕;御衣下摆极长而宽大,覆没御座四周。黑色长发与红色御衣就这样相互映衬着,委在天皇的脚下。 “什么理由?”那空虚的声音说道。 哪怕是平清盛,也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一任的天皇在位极久了,一直神秘而避世,直到十年前,忽然像从睡梦中醒来了一般,做了许多令平清盛都看不透的事。比如修建中控室,比如推进圈养场计划,比如秘密在人界寻找委托人投入重金,研发人类血液代替品为前驱级的吸血鬼提供口粮。 他不理解他,幸好,他也不怎么惧怕他。 “禁制。” 他说出了那两个字。尽管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天皇在面具后的轻微震动:“禁制?” “陛下贵为全日本乃至全亚洲吸血鬼的至尊,地位自然神圣不可侵犯,但陛下想必也没有忘记,吸血鬼分布世界各地,每一个区域都有自己的王。” 他继续旋转自己的扳指,这其实是他心绪烦乱的表现:“这些王与陛下平起平坐,尽管日本的吸血鬼族群繁衍最繁盛,力量最强,但也远远做不到一统天下。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几何时,所有吸血鬼的王,都必须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宣誓效忠,定期进贡及祭祀。” 天皇以极低的声音吐出两个字:“达旦。” 他的空虚里渐渐在集聚怒气,看起来超然物外的吸血鬼统治者并没有他想要表现的那么克制。平清盛非常了解这一点,在过去数百年里日本吸血鬼种群发动过不少扩张地域争取资源的战争,和人类一样,生活在这个孤岛上的所有物种都怀着终有一天日本会彻底从地球上消失的觉悟,只不过在如何对付末日恐惧这件事上,吸血鬼有着最强烈的进取心和行动力。 天皇冷冷地说:“达旦与邪羽罗联手发动青灵之祭,将世界引入审判末日,而后又回溯时间,终止审判,令世界回复到青灵出世之前的阶段。这两个阶段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令他精疲力尽,灰飞烟灭,因此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关于破魂的消息,平大人,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向达旦朝拜已成历史,禁制也只是如此。” 平清盛微笑起来,就像在墓碑上开放出一朵黑色罂粟,他深深掩盖着自己真实的情绪,应答道:“陛下,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找一位你信得过的去试试看。那个人名叫朱可以,现在是亚洲猎人联盟的实习猎人。好找得很。” 他对天皇眨眨眼:“这位实习猎人拥有破魂摄政王的心,随行在侧的,是暗黑三界的守护兽。他到底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回到人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趣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皇抬起手来,柔滑如水的御衣长袖滑落,露出他苍白的手。那双手小得出奇,指甲有十数厘米那么长,甲面上装饰着价值连城的翡翠与红宝石,平清盛心想:“耶,还是法式的呢。” 他指着平清盛:“你所言皆真?”手指所向,一股巨大的能量波从他身周发出,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地宫,雕像震动,墙面上的壁画扭曲,婴萤们惊慌之极地在穹顶上发出低微的呻吟,汇合在一起之后,声波沿着平滑的圆形穹顶回荡,响彻四方,和地狱中群鬼嘶鸣无异。 平清盛的银色风衣被天皇那一指所逼,无声地向后扬起,几乎成笔直状,但他泰然不动,只是优雅地弯弯腰:“愿以性命担保。” 天皇放下手指,沉默了数秒之后,声音回复了最初的淡漠,说:“既然如此,朕赐你百日日行符,查出这位猎人来到人间的目的。” 平清盛又鞠了一躬:“遵旨。”轻盈地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在他离去后的地宫里,散落于地的黑色珍珠们从各个藏匿之所腾空而起,回到御座之前,一颗接一颗连续而下,再度编成巨大帘幕。婴萤们都松了一口气,从穹顶飞下来,如同平常一样悠然飞舞。 近侍的声音在帘幕后切切地说:“陛下,真的要让平大人查验此事吗?” 他显然不以为然:“摄政王也好,达旦也好,都对陛下的子民毫无好处,倘若那只是一介猎人,为何不能简单利落地处理他,一了百了呢?” 天皇淡淡说:“谁说做事情只有一种方法呢。” 一道令牌从帘幕内掷出,叮当落地,婴萤们蜂拥而上,拾起令牌,听到近侍长声道:“井口清兵卫接旨。” 甘比身亡的消息传出,阿拉丁向联盟提交了修正报告,指出系统定位结果与客人提供的参考资料有较大偏差,因此第一份结案报告结果有误;经过猎人的实地勘探及印证,证明尽管经过彻底的全身整容手术,仍确认无疑林永道原名鲁光明,系羊城首富l氏独子,更是他遗嘱中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不但如此,他还干脆呈上了林老板那个戒指,戒面里原来有林老板的基因标本,和苏黎世私人银行里的对照样本完全一致。 鲁家的家族律师拿着这些东西,去了好几次香港才把东躲西藏的林老板抓回了羊城,经过一系列dna检查和庞杂法律手续之后,正式宣布他成为鲁家百亿集团的主人。那个月全世界的八卦报纸都炸了,把林老板的十年逃亡写得跟美剧一样跌宕起伏,岂知精彩程度完全不及事实之万一。 等差不多闹腾完了,那哥们儿坐在用自家姓氏命名的一百层大厦顶楼,打通猪小弟视频电话,哭丧着脸,对他破口大骂:“友情呢!义气呢!跟你说得好好的!叫你去把遗嘱毁了,让我去卖烧鹅,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啊?害得老子回来管公司。你知道这个鬼公司有多难管吗?你这么喜欢看人家管公司,干吗不自己来管啊!你个猪脑袋!” 猪小弟表示自己非常无辜:“第一,我们不知道甘比会死,她死了你干吗还逃啊,那么多钱放着很浪费,你不喜欢的话全部捐掉不行吗?第二,阿拉丁干的。” 他指着阿拉丁,后者凑到屏幕面前,摆出自己最真诚的表情:“林老板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鲁老板了。我们猎人是有职业操守的对不对?既然收了人家钱就要做事对不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现在不用东躲西藏了啊,你不喜欢管公司你一把火烧掉嘛。” 然后他举起手:“烧之前通知我一声啊,我来抢点洋落。” 林老板在那边猛翻白眼:“滚犊子!好,拿了钱就要做事对吧?你们等着,老子现在有的是钱,等我拿一大笔钱砸到你们联盟来,指定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去找全世界最臭的狗屎,找不到不要回来。” 阿拉丁笑嘻嘻的:“好哟,多谢惠顾,不来是小狗。还有,大家相识一场,我跟理事长申请给你八折哟。” 视频电话挂掉,猪小弟摇摇头:“见过不喜欢钱的,没见过这么不喜欢钱的。” 阿拉丁看世情比他通透:“那是他从来没体会到钱的好处,上半辈子他家的钱都是给他添乱的,过一段时间,他就知道感激我们了。” 他问猪小弟:“你说要不要告诉他,他妈不会再给他送信了。” 猪小弟吓了一跳:“为啥?” 阿拉丁摇摇头:“斋练说他妈的寿命已经到尽头了,他以后不会再来。” 猪小弟有点难过,摸摸鼻子:“我看他妈妈写的最后一封信,说他爸爸下个月三号过世,但斋练送到的时候,他爸都已经挂了呢。我还说这家快递公司可能要倒闭了呢,是跟他妈妈的寿命有关吗?” 阿拉丁说:“我查了一下资料,说斋练本身是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但他只能在幽冥之地和中阴之地活动,他必须和人类交易,提供服务以取得人类的寿命,然后才能在人间活动。我估计林老板的妈写完信,还没来得及送出来,寿命用尽,形神就散了,所以斋练也就出不来。” “那他既然出不来,又是用什么方法跟新的人达成交易的呢?” 阿拉丁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下次有机会见到,咱们务必要逮住好好问问,可千万不能再玩手机了啊,玩手机耽误事啊。” 猪小弟握拳表示同意,他最近沉迷游戏,有时候一天能玩好几个小时,不但耽误学习,而且把自己存的钱都花掉好一部分了,心里很痛。 “就不要告诉林老板了吧,让他以为妈妈还在中阴之地看着他,只不过没事发生,就不写信了。”他建议。 阿拉丁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然的话他得多后悔,最后一封信就写了那么几句气呼呼的话,连“再见”也没有和妈妈好好说。”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猪小弟的心情,他沉默下来,坐在阿拉丁的身边咬手指,凝视着墙壁陷入沉思。 “你怎么了?”阿拉丁问。 猪小弟摇摇头:“总觉得我就干过这种事,没有跟自己亲近的人说再见,就这么走了。” 阿拉丁拍拍他的肩膀:“别纠结了,你不还健在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次见到他们,好好地相聚不就行了吗?” 猪小弟点点头,说:“说得有道理,但你身为一个猎人,居然说话跟知心姐姐一样,我好不习惯耶。” 阿拉丁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然后说:“少来有的没的。” 他查了一下各自的工作安排,说:“这两天咱们没任务,我出门去泡妞了。” 猪小弟点点头:“嗯,我也得看看美亚去。咱们回见呗。” 阿拉丁打了个响指表示一言为定,刚要出门,想起了什么,转头说:“对了,有人抓到一只会说话的老鼠天师,放在藏物司的中转所,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藏物司在联盟总部里面占据的空间仅次于设备司,主要为猎人的培训提供各种实物标本和资料,以及存放暂时在猎人联盟总部停留的猎物。如果美洲猎人联盟的猎人跨境追捕,需要短暂寄存服务,藏物司也当仁不让。当然,在理事长的管理下,寄存费用极高,导致这几年其他地区的猎人宁愿忍受频繁的长途飞行或随时携带具高危险性的移动控制设备,也不愿意跑来亚洲猎人联盟挨宰。 猪小弟带着阿黄,和阿拉丁跑去藏物司的时候,放老鼠天师的猎物笼前面已经乌压压堆了不少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阿拉丁觉得这个阵仗不大对:“干吗呢?” 有几个初级猎人看到三星猎人过来,赶快让出地方,听到他问话就说:“老鼠天师算命啊,很准呢。大家都在排队等叫号。” 阿拉丁觉得这绝逼是脑子进水了:“老鼠天师算命??你们完成过全套初级义务教育吗?这也信?” 他在这儿怀疑人生,猪小弟早就钻进人群去拿了两个号回来,就是两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数字。他塞了一个到阿拉丁手里,兴高采烈:“算命了算命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阿拉丁气不打一处来:“我才不要算命。老子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猪小弟点点头:“我听过,我以前看过一部很老的功夫片,里面有个特别能打的人就说过这句台词,我当时听了觉得很感动,太励志了,真的。” 阿拉丁很得意:“是吧,我可没看过电影,我自己想出来的。” 猪小弟面无表情:“后来,那个人死了,还死得很惨呢。” 阿拉丁翻了翻白眼,把纸片往垃圾桶里一丢,掉头就走了。猪小弟嘀咕着从垃圾桶里把号码牌拿出来:“号码不要给我啊,你的可比我靠前呢。” 他兴致勃勃地又钻进了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在那里有一个打着猎人联盟logo的灰色笼子。 藏物司用的笼子并不靠铁栏杆限制猎物自由,而是靠触发式的电流与激光双重防护,所以这个虽然确实是个笼子,但外观看上去并不可怕。一米见方,两米来高,空隙舒朗,里面体贴地安置了从内控制上下的不透光窗帘,有空间隔开的如厕洗浴设施,有榻榻米式的床。笼子有不同型号,适合从十多米长短的疫龙大到手掌大小的袖珍媚人媌等各色猎物。 像眼前这个型号的笼子,关人的话当然就相当逼仄,但如果关一只老鼠,那空间就非常宽敞了。 现在这只老鼠就站在笼子里,神气活现。虽然是只老鼠,却两足直立,穿了布洛克式样的小皮鞋,身上一件制作精良的白色中式长袍,耳朵尖尖,双手抄在胸前,三绺长须飘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他的面前摆着一溜儿小纸片卡,和猪小弟手里拿着的一样,有意排队者就伸手取号——笼子对外面伸出来的手是不会发射激光和电流的。 纸片卡号码旁边堆着不少东西,仔细看全都是干果,干栗子、松子、巴旦木果、榛子、开心果,一包一包或者一盒一盒的。原来老鼠天师算命不收钱,只要干果作为回报,多少不拘,表意即可。 老鼠天师是非常多见的一种非人,他们非常善于在各种恶劣环境下生存,致力于参与各种见不得台面的事,在装神弄鬼这个领域持之以恒地默默耕耘。 其中有一些天赋突出的老鼠天师成员,能够修炼出语言能力与各界沟通。他们单个收集情报的能力或者有限,但依靠同族之中千万成员同声同气,互通有无,却能发展出极为庞大的信息网络。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普天之下绝大部分人,对老鼠天师来说都没有秘密可言。 眼前这只,非常明显是族中翘楚,明明自己是阶下囚,在敌人的地盘还能这么游刃有余。猪小弟钻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身材魁梧,脑袋却长得极小的猎人算命,这个人穿着行动装,胳膊上贴着一星标志。 “老鼠天师,你觉得我下一个任务能不能成功?”小脑袋一星猎人半带戏谑,可又半带认真地问。 老鼠天师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小脑袋有点诧异,但又有点不耐烦:“我多久没睡觉关你什么事?” 老鼠天师哂笑一声:“人没病的时候,要有命才能花钱;有病的时候,要花钱才能保命。你下一个任务一定能成功,但那之后不好自为之,再一个任务,你就该死了。” 小脑袋猎人一时语塞,旁边的人都转过来看他,显然是有人了解他的,于是出声劝道:“你这段时间的体能报告确实数据不太好,要不跟理事长说说,你这一次就不要去南极找冰焦蠕虫了吧。” 小脑袋顿时恼羞成怒,骂道:”一只死老鼠说的话你们也信?什么体能数据不好,跑一千米变速你们有几个比我跑得好?” 旁人还在挣扎:“你吃过药去测的一千米变速吧。虽说那个药对身体无害,可以维持体能,但不能维持免疫系统啊,万一……” 听到万一两个字,小脑袋更生气,命也不算了,丢下号码纸掉头而去,旁人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猪小弟看看老鼠天师,看看拂袖而去的小脑袋,一颗八卦心顿时熊熊燃烧起来,等轮到他算命的时候,他兴高采烈一张口,问的是别人的事:“老鼠老鼠,你刚才说的啥情况?说人家再出任务会死什么的?” 这时候联盟的广播忽然响起来,说食堂发福利了,新鲜运到澳洲超级大芒果,大厨要给大家插播一个下午茶,卷着袖子做了一批芒果西米露,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呢。 猎人联盟亚洲总部的大厨,也不知道是理事长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的,什么流派的菜都会做,但水平参差得有点过火。公认的是烤鸡腿一流,炒菜一般,至于他做的甜品,则款款都是极品。随便来个谁,吃完之后都简直感动到要痛哭。 但这位大厨认为自己应聘来这里干活,就是为了提供一些七七八八随随便便食堂菜喂饱大家就算的,所以很少很少做甜品,即使理事长要求他做,他也动辄摔锅打碗,脾气不会很好。 唯一能让他愿意主动为大家口福着想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新鲜食材。这个发现也是误打误撞来的,有一次某个猎人从马来西亚出任务回来,顺手带了一个最好的猫山王榴莲,交完任务,猎人偷偷摸摸在食堂里找了一个小角落,自己开来吃,结果那味道实在太强烈了,一下子臭跑了大部分人,而大厨则闻味而来,他一看那榴莲的品质,眼睛即刻亮成失火的山头,劈手把人家到嘴的榴莲肉拿过去,三下五除二,做了一个榴莲冻糕。 那个被抢了榴莲的人,一开始心里当然是拒绝的,但等他吃到大厨端上来的榴莲冻糕之后,就当场拍胸脯,说下次要是去了马拉西亚不带榴莲回来给大厨做食材,就天打雷劈,誓不为人。 这事儿过了之后,猎人们明白过来了,大厨对威逼利诱职业道德都没有兴趣,唯一不能抵抗的是最好最新鲜最适合做某种甜品的食材。这是多么美味的领悟啊,搜罗食材就变成了猎人们出差时业余生活的全部。 今天的芒果来自澳洲,不用说是极大极香极新鲜的,大厨的动力和出品可想而知。广播一出,围在老鼠天师那里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速度快过真火警。 唯一留下的人是猪小弟。 说他没有挣扎是假的,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内心天人交战,但没过一会儿他就下了决心:“阿黄,去给咱们俩抢两碗西米露啊,我跟你说,今天要是排队拿不到,就掀桌啊,务必掀桌。” 阿黄进了猎人联盟之后,想必是顾忌猪小弟的口碑,脾气比当流浪狗的时候收敛了不少。刚来的时候它去了食堂,一见到好吃的就奔过去,叼了就走,谁也追不上它,只好骂几声了事。 后来进步了,都学会排队了!有时候千辛万苦排到自己,一看吃的没了,内心深处它肯定气得想变形,但表面上最多就是露出牙齿对着厨师吼两声。 除非猪小弟明确了某种食物的重要性,就像今天的西米露,那不管发生什么事,阿黄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回来的。 目送着自己的好伙伴雄赳赳气昂昂为自己谋福利去了,猪小弟放了心,继续回来跟老鼠天师扯:“问你呢,来说说看嘛。” 一边问,一边伸手进笼子里,摸出一包松子,打开就吃。老鼠天师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你吃我的东西!” 猪小弟点点头:“是啊,挺好吃的呢,椒盐味的,你吃两颗不?”把松子倒了几颗在手心上,伸到老鼠天师面前,“喏。” 老鼠天师完全沉不住气,仙风道骨瞬间不见了:“那是我的东西!我的食物!” 猪小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是你的食物,谁给你喂的?怎么放这么多啊?我们去食堂吃饭都配额给干果,说高等级的松子死贵死贵的呢。” 老鼠天师崩溃了,在笼子里转圈:“我赚回来的!我给你们那些笨蛋猎人算命算得口干舌燥才赚回来这么点东西,你刚刚把我最好的一包松子吃掉了你知道吗?” 猪小弟之前一直钻进钻出,没注意到原来这是人家工作的酬劳,于是马上就赧然了,他讪讪把那包松子放回去,摸出电话来打给阿拉丁:“哥,你给我买两包松子呗。” “我不吃,我赔给人家,哎,你买给我?那我也吃,你买四包呗。” 阿拉丁在那边摔了电话,猪小弟笑眯眯凑过去说:“我给你两包松子,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刚才那个小脑袋会死翘翘不?” 一听有两包松子进账,老鼠天师的情绪马上就稳定了,摸着自己的胡子站直了身体:“关你什么事?” 猪小弟摸摸头:“倒是不关我的事,但听到人家要死这种事,不应该帮帮忙吗?” 老鼠天师盯着他:“你这么爱管闲事,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 猪小弟认真地叹了口气:“基本靠运气,还有阿黄。” 老鼠天师往阿黄走的方向看了两眼,表情忽然有点严肃起来,眼神阴晴不定,喃喃自语:“我觉得那不是一条狗,不应该是条狗。” 猪小弟耳朵很尖:“是条狗啊,中华田园犬,血统土得可纯正了。” 老鼠天师摇摇头,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那个人明显身体状况很不好,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眼睛里都是血丝,很缺睡眠。他在旁边等着算命的时候吃了三次药,虽然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药,但我能看到他吃完药之后身体和状态都会有变化,说明他是靠药物在维持状态,这是不可能持续很久的。他手臂上带着一星标志,级别不高,但从他皮肤晒黑的程度和旁人对他的熟悉程度,他的一星应该有些日子了,下一个任务对他来说既然那么重要,连这种对他来说是半凑热闹性质的算命里都要首先提起,多半是因为这个任务完成之后他就拿够了积分升二星。而据我所知,二星的任务难度比一星要高很多,所以十有八九,他接二星第一个任务之日,就是他能力耗尽、出意外之时。” 它一口气说完,瞪着猪小弟:“你满意了吗?” 猪小弟恍然大悟:“哎呀,我以为你走的是得道成仙路线,结果你走的是格物致知路线,观察力真不错啊。那个猎人名叫苏荷记,阿拉丁说他真的是很想升二星的呢。” 他凑近老鼠天师:“那你给我看看吧,我失忆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能算出来吗?” 老鼠天师非常干脆地一摇头:“不能。” 猪小弟失望地“哦”了一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出了一阵子神,然后很破罐子破摔地叹口气:“那就算了呗,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想起来了。” 老鼠天师对他察言观色,心里很快有了计算,想必失忆这事儿对猪小弟来说格外重要,于是打定主意,说:“你愿意的话,我帮你去找你的身世情形,不管你失忆多久,只要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我都能把所有线索找出来。” 猪小弟扑哧一笑:“干吗啦,跟我做交易吗?我不能随便放你走的呢,抓你的猎人会被罚的。” 老鼠天师摇摇头:“我当然不会让你放我走,但传句话行不行?”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一步,似乎想要伸神爪子,结果爪子不小心接触到了笼子栏杆,一阵闪着蓝光的高压电流就如毒蛇现身,击中老鼠天师的手掌,他惨叫着连连后退,吓得猪小弟急忙把手伸进笼子去扶他:“哎呀,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啊,你不能碰栏杆的啊!” 老鼠天师抓住了他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了猪小弟手心里,猪小弟一愣,接过来看,是一个软软的、小小的爪子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个玩具。 “这是我成年的时候褪下来的乳爪,是我的护身符。我应该在下周三回家参加一个重要庆典的,结果一不小心,被你们抓住了。猎人联盟总部内部经过特殊处理,每一个角落都覆盖着能够隔绝一切非授权通讯信号的涂层,关在这里我没法跟任何人联系。” 他将半辈子的恳求份额都在瞬间清空仓储,全部用上了这一瞬间的毛脸上和黑溜溜的眼睛里:“你可以帮我去给个口信吗?” 他洞悉人心,说出来的话面面俱到,令人无法抗拒:“如果你担心我家里人会给猎人联盟带来麻烦,就什么都不用说,把这个给他们,然后说我健在就好。” 猪小弟摸了摸头,把乳爪放进了自己口袋:“你家住哪儿?” 受人之托之后,回到京都去和美亚相聚的猪小弟心里带着莫大压力,都顾不上吃松本家厨师为他特制的宵夜了,在联盟的数据库里猛翻老鼠天师的情报,翻了没一阵子就一脸郁闷地放弃了——不是没有,而是因为实在太多了。显然老鼠天师们一天到晚都没闲着,折腾出来的破事儿数以万计,别的不说,绝大多数的凶宅闹鬼事件,都由该群体负责。 美亚往嘴里送着蓝鳍金枪鱼片,一面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猪小弟的手机,那上面的搜索结果显示有超过两万条条目与老鼠天师有关。她不负责任地下了结论:“就是会说话的老鼠不是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猪小弟觉得她这个态度和人类常识背道而驰:“除去猎人联盟的成员不算,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见过会说话的老鼠?” 就算是胡搅蛮缠,美亚也毫不退让,这就是身为财阀继承人应有的觉悟与态度:“见过的人不多,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啊。” 猪小弟想了想,他这个人的好处就是非常善于接受他人意见:“也对,除了我自己和阿黄,我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拉??,但这不能说明其他人拉??这件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美亚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比喻!你去猎人联盟好几个月了,早出晚归到底学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美亚有点生气:“早知道不让你去当什么猎人,连我生日都错过了。”少女的红唇撅得比天还高,她穿着灰蓝色的长夜衣,点缀着手工刺绣茶花花纹的腰带,将纤细的身姿显露无疑,此刻坐在卧室的地板上,佯怒地别过了头。猪小弟没心没肺地继续看着手机:“不是有一两百人为你庆祝吗?通到你们家的大路都被各种名贵汽车堵死了,跑到这里来的私人飞机之多,据说也破了城市记录。” 他抬起头来,对着美亚眨眨眼:“我没有乱说吧,你们地方电视台简直全程直播呢。” 美亚气得脸通红:“那些来祝贺生日的,都是爸爸的生意伙伴,或者他这里那里的朋友,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她穿着从巴黎订制回来的浅蓝色蓬蓬裙晚礼服,跟着父亲和萧远晴穿梭在来宾济济之中,接受大家的祝福和恭维。很多客人都带了家里的孩子来,不少和她年龄相当,外貌、教养、家室,都是一等一的,大人们殷勤地为他们介绍彼此,暗中希望有机会延续世家之间的姻缘。 从头到尾,美亚微笑,行礼,寒暄,应对,落落大方,又娇俏可人,父亲为她深觉骄傲,认为全世界的男人加起来都配不上自己女儿的一根手指——不管信佛还是信基督,这一点所有老爹都是共通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全副身心的盼望都放在哪里。门开,门关,甚至窗户开,窗户关,她都以为是猪小弟来了,咋咋呼呼,糊里糊涂地闯进来,带着阿黄,把那些贵妇人们一视同仁地吓个跟头。 她中途跑回自己的卧室三四次,说是去补妆,其实是看猪小弟有没有从卧室窗户爬进来。他是不习惯那么热闹和正式的场合的,所以,说不定他在卧室等着,给她一个惊喜呢。 最后当然是失望的,她倔强地不想哭,但最后换了衣服卸了妆躺到床上时,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手机就在床头,她也记得猪小弟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随便打电话给他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他会不会接而已。 但她就是不想打。 “他怎么会忘记我的生日呢?”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也没有答案,但就是在脑海里翻来滚去,像被沸水煮熟了的汤圆。 现在,美亚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把那些汤圆里的糖芝麻都一股脑儿喷出来了。她站起来,揪着猪小弟跟她一起噔噔噔跑到卧室外,在她的套房隔壁有一个专用的储物间,她把门猛地一打开,里面哗啦哗啦哗啦掉下来无数一看包装纸就知道里面东西肯定很贵的礼物。有一些体积相当巨大,横着能占满一面墙,另一些则精致玲珑,挂着的标牌上都是能让正常人眼睛闪瞎的logo。 有几个已经拆了,美亚捡起一个,往猪小弟手里一丢:“我收到三十多个alfa2180型号机器人你信不信?三十几个!还有十几架无人机!无人机!送给我!你说我要个无人机干吗?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些,他们送给我无非是因为这样的礼物新奇又贵而已。” 猪小弟表示不认同:“无人机可以拿去考试作弊啊,不过alfa2180是什么?” alfa2180是最新研制投放市场的家用型机器人,主要功能不是司空见惯的做家务、驾驶车辆或者执行安保任务,而是陪伴经常感觉孤独或者忧郁的人,以专业表现为用户排遣负面情绪,第一批产品针对的主要用户群体是青春期和更年期的女性。 这一款机器人外形非常讨喜,颜值爆表,容貌设计参考了全球范围内的审美调查结果,力求做到男女老幼通吃,体型挺拔纤细,同时搭配六块腹肌,腿长一米三。 最贵的顶配是用真正的人类细胞培植而成的皮肤和肌肉,手感和观感都几可乱真。在机器人的内存中输入了海量的心理学理论、案例以及将前两者自由匹配及调用的应用程式,一旦开启对谈模式,有多达一万三千字个关键词能够激活程式中的预设情绪应对方案。打个比方说,如果主人对机器人吐露了“真是辛苦啊”这样的心声,在他的声音消失以前,他就发现手边已经放了一杯自己最爱的饮料,从柠檬姜蜜到限量版的汤力水勾兑伏特加都没问题;然后自己被按在了一张极为舒服的沙发床上,眼前是投影着幽深星空的深蓝色荧幕,一个温柔、平静、带着温泉水一般催眠魔力的声音萦绕四周,让你不知不觉发泄出所有想要杀人放火报复这个傻逼社会的负面情绪。 这东西一出来,所有媒体都惊呼这是人工智能的飞跃,也是弗洛伊德派精神科医生集体失业的先兆。不过它和太空探测器的存在一样,理论上的可能性固然全部打通了,制造出来的试验品上也证明了其无懈可击的可行性,但每一个单一成品的制造成本都高得令人发指,后期维护成本尤其昂贵,因此批量生产的可能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低。这样的前提下,和所有应运而生的高科技产品一样,第一批使用它的人,恰好是那些完全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富裕阶层——倒不是说他们不会孤独或抑郁,而是他们明明付得起,也更习惯于付给真正的心理医生大笔大笔诊疗费。 猪小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这种困惑说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直男:“要是不喜欢的话,转手送给别人不就好了吗?”他灵机一动,“要不你都给我吧?我上清水寺外面摆个地摊,就卖三分之一的价钱肯定抢手啊,哎哟!” 听这动静显然他是被美亚打了,他摸着自己的额头嘴里吸着凉气,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打人的那个眼泪花反而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样子实在楚楚可怜。于是被打的人不但毫无怨言,而且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种特别待遇,也说明了松本美亚是一个真正的美少女。 猪小弟只好轻轻拉住她的手:“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应该排除万难,在你生日的那天脚踩五色祥云从天而降,为你献上一盒麦乐鸡配热腾腾刚出炉薯条的。” 美亚听到麦乐鸡破涕为笑:“干吗什么事都要跟吃的联系起来啊,你这样说是认真的对吧?那你明年要记得哟。” 猪小弟挺起胸膛:“如果我能记得你明年生日是哪天的话,我肯定是认真的。” 美亚顿时大怒:“你是不是在玩我?” 她捡起储物间里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物朝猪小弟砸过去,后者腾挪跳跃,左起右伏,灵活得像一只长臂猿,不但力保自己身体发肤安全,还顺手把各种东西都接得妥妥的,轻拿轻放,没有造成任何财物损失——他可不是美亚,看着好好的东西无辜被破坏总是会感到无法排遣的惋惜。 等美亚丢累了,猪小弟停下来叹了口气,说:“你看吧,你要砸人都尽找些小东西砸,砸起来非常没有诚意,要是我,就拿墙边那个大的雕塑招呼,保证一砸就是高位截瘫。” 美亚跺了跺脚,一点点涨红了脸,好半天从桃花似的小嘴唇里迸出两个字:“傻瓜。”掉头就跑回了卧室,关门的声音之大,连阿黄都吓了一跳。猪小弟笑嘻嘻、懒洋洋地跟了上去。美亚坐在窗户前,双手捂住脸,一副与全世界为敌的臭表情,猪小弟走到她身后,拉了拉她的头发:“好了,不要生气了啦。” 美亚一扭头:“不要跟我说话。” 猪小弟想了想:“我知道的,你说是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不跟你说话,自己回去睡觉了,你等一下就会哭哭啼啼,明天眼睛肿成两个桃子,给你爸爸看到,他就会吓得要命来找我问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我回来这里,跪在地上求你饶我一条狗命,你还是不高兴,可是我也不能一直跪着啊,明天晚上我休假结束,就要出任务去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美亚浓密乌黑,如同缎子一般的长发,温柔地说:“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何必这样子浪费呢?” 美亚一惊,转过头来看着他,像是难以置信:“猪小弟?”那一瞬间,她心头掠过强烈的不安,“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猪小弟莫名其妙:“干吗,不准我偶尔也有点思想吗?” 他拉起美亚:“跟我来。” 不知所以的美亚跟着他一路跑出了卧室,跑下美亚住的小楼,阿黄摇着尾巴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楼下,柳生正在客厅里擦拭他的小刀,那些精钢练成、刃薄如纸的刀一字排开在桌子上,大如锅铲,小如指甲,一眼看上去数之不清,这忠诚的保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美亚小姐?” 猪小弟一个急刹,冲他招招手:“柳生你也来,不过你要跟远一点哦,不然就很煞风景了。” 柳生起身拿起外套,右手随意地扫过桌面,所有的刀在瞬间如同变魔术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藏在了他身上的哪个地方,而后他跟上了猪小弟和美亚的脚步,一路走出了庭院。 猪小弟带着美亚去的地方,是高台寺的本院山巅。在夜色的掩映下,那些山麓与树林的剪影如同神的杰作,每一道起伏都精美绝伦。他在山路上走得很快,美亚有点跟不上,跑了一阵子就开始喘粗气了。猪小弟停下来看看她,美亚刚要耍赖,猪小弟忽然伏下了身子:“来。”美亚迟疑了一下,手指轻轻点上猪小弟的后背,那是属于一个少年坚实的后背,炽热的皮肤蓬勃着无限生机。她咬着牙齿,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趴了上去。 柳生和阿黄走在大约一百米开外,目睹此情此景,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各自歪着头看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猪小弟背起她,身上多了四十多公斤的重量,脚步却丝毫不减轻盈,往高台寺后的山顶一直走去。柳生和阿黄等他们走得比之前更远了,才继续跟上去,一人一狗都脚步轻闲,但如果眼睛毒辣的人在一旁注意,就会看得出来绷紧在他们皮肤底下与眼睛深处的警惕。方圆一百米之内,树叶的飘零、山草的生长、露珠的凝结、蛇与昆虫的爬行,所有声音都落在他们的耳朵里,他们的杀气令猛兽辟易。 一前一后爬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他们终于来到高台寺后山最高的地方,美亚的脸蛋在山间清凉的空气里红红的,耳朵也是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趴在猪小弟的背上太热的缘故。 猪小弟蹲下来放她下地,美亚活动了一下腿脚,问:“我们来这里干吗?” 猪小弟拉着她,在一处窄窄的斜倾山坡前坐下,说:“看星星啊。” 天上有无数的繁星,每一颗都有无穷的故事,寄托着无穷的心事,可是从地上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它们灿烂明光的一面。它们圣洁,高贵,淡漠但公平,无可挑剔,无可置疑,比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更完美。 猪小弟入神地看着某一颗星星,一阵奇异而剧烈的感伤忽然涌入他的脑海。他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一颗泪珠曾经划过他的脸颊,落进废墟之中,而在星光照耀之下,有一个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一去不回头。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唯独那阵情绪贯穿了整个脑海,酸楚而真实得像咬了一个太生太冷的柠檬。 在他身边的美亚浑然不知猪小弟在想什么,她抱着膝盖,身体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忽然之间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消失了,唯一剩下的是猪小弟,他那么鲜明地成了她最深切喜悦的来源。 生平第一次她庆幸自己拥有对常人来说如同天文数字的财富,以及父亲几乎无条件的宠爱,这样的话,即使是在这个充满烦恼的世界上,也没有太多事能够困扰她。 她暗暗地想着,如果猪小弟愿意工作的话,就让他继续工作好了;不工作呢,那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爸爸会给钱,给他们所要的一切。除此之外,她要什么呢?她只需要他在身边。 作为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尽管学校开设了什么未来规划之类的咨询课程,但美亚对人生从无任何计划,但此刻在模模糊糊里,她想得到一个有猪小弟存在的未来,那必然是非常友善与甜蜜的未来。 在这个并肩看星星的夜晚,她将头靠在猪小弟的肩膀上,后者转身看了看她,摸了摸她有点发凉的鼻子。年轻的女孩感觉到幸福流淌到身体的每一处。 在这一刻,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发挥它的威力,但它也从来不会缺席太久。 猪小弟陪美亚看了半宿星星,送她回到家里,自己哈欠连天跟着阿黄回公寓去了。他困得啊,走在路上都恨不得要一头栽倒,结果一进门他刚睡了两小时就爬起来了。阿黄在外面正想要变身,被他突然跑出来吓一跳,只好继续以狗的表情望着他。 猪小弟扑过去抓行李包,一边往里面塞短裤、t恤什么,一边跟阿黄说:“咱们去一趟印尼吧。” 阿黄耸耸肩,心里多少有点纳闷怎么光行没来,它的脑子刚转到这一茬,猪小弟忽然也反应过来了:“奇怪了,按道理我不是应该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想去的地方蹲着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认为这种心随意到的方式虽然方便,但太过简便,失去了旅行的意义,于是马上释然了,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文艺青年一样,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橄榄树》:“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故乡在远方……”害得阿黄很想开口说话问他一声,知不知道这歌到底有多老?他到底有过什么境遇才能从头到尾顿儿都不打一个就唱完全篇。 他胡乱收拾好了东西,抱起阿黄就往停着飞行器的顶楼跑,一面跑还怪纳闷地问阿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为什么这么重?呃,你简直比美亚还重啊。” 阿黄很不舒服地被他夹在腋下,望着他身后一声不吭。如果阿拉丁在这里,就会吐槽说明明阿黄跑起来飘若游龙,矫若惊虹,比大部分奥运短跑选手都要快,你一个愚蠢的人类却偏要抱着他走还累成狗,这种行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死蠢。 他们上了飞行器,输入目的地,设置到自动隐形低空飞行模式,还特意把速度调得慢一点,等盖子一盖,猪小弟伸了一个懒腰,搂着阿黄的脖子,马上就去找周公下棋了。 像往常一样,等阿黄确认他真的是睡着了,就用爪子把猪小弟整个人撩开,而后跳到飞行器的另一边。想着要不要拿本书来看,但考虑到万一猪小弟突然从梦中醒来发现它在看书,那场面多少有点不好解释,阿黄最后选择了瑜伽与冥想。 他们大概是在高空一千米左右飞行,只要避开机场区域,这个高度既不会有飞机也不会有风筝,在隐形状态下,也不会被军用探测设备发现。按照导航给出的估测,他们应该在四十分钟内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过了四十分钟之后,阿黄从自己冥想中抬起头来,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 他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东南亚日出极早,他们向东而飞,理论上应该早就看到了晨曦。 问题是他们没有。 飞行器的仪表盘静悄悄的,燃料指针在极缓慢地下降,一切数值正常,他们照着预设的路线在前进。但飞行器周围的天是黑的。暗无天日的黑,浓得化不开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见末日与悬崖的黑。 阿黄站起来,眼里闪出一点亮光。它跳起来,按下几个键让飞行器逐步减速,直到完全停下前进,悬浮在空中,而后推开飞行器顶端的盖子,打开了一点点,然后将身体拉长到正常人看了绝逼不信的粗细程度,从那点缝隙里钻了出去。 阿黄站到飞行器顶上,迎着猎猎狂风,它的狗毛一片凌乱,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后一圈圈藏青色烟雾从它身体的底部生发出来,凝聚在它周遭,盘旋而上,在强风里也毫不受影响。奎木狼的真身从烟雾中慢慢显现出来,他亮如晨星的双目闪烁光芒,垂手而立,稳如泰山,头颅二百七十度缓缓回旋,查看乍看起来高远暗淡的高天四周。 有什么东西跟随着飞行器,一直保持在他们的附近,不算很近,在空气稀薄的空中奎木狼无法靠肉眼或嗅觉捕捉气味判断对方方位,但也不算远,那异样的存在感始终不离不弃。 这被暗中偷窥并跟踪的感觉令奎木狼非常不爽,他俯下肩膀,双膝微弯,猛然冲天而起,跃离了飞行器,直插云霄,在离飞行器大概数十米的高处,他掉转头脚,姿态如同踏足于天幕中行走一般,缓缓地一圈圈踏步,所到处流云飞散,星辰暗淡。他铜色的皮肤上隐约似有微小的火苗燃烧,就像远古时候于天空之城中来去如风的巨灵神,带着不可一世的煞气。 随着奎木狼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大,他的身影渐渐远了,而飞行器上他钻出来时开的那个开口,此刻还隐隐约约漏出一丝仪表盘的蓝色光芒,幽幽流淌在夜色之间。那个盖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虽然只有非常非常细的一条缝隙,但就是没有能彻底关上。 某个瞬间,奎木狼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天际,而飞行器完全脱离了他的视线,一条金色的细线神不知鬼不觉从飞行器底部出现,如同成精的蛇一般,无声地游走到飞行器开口处的那点缝隙前。昂头盘起身体,异常谨慎地静默了一刻之后,倏然弹起来,精确地钻进了飞行器。就在那同时,飞行器开口的缝隙间传来要放大一百倍也许才能被肉耳捕捉到的一声“啪”,像是很脆的什么东西突然断了。 金线沿着飞行器的内壁蜿蜒而行,来到兀自沉睡的猪小弟身前,这明明是一条线,没有眼睛鼻子耳朵,但线的一头却竖了起来,久久地朝着猪小弟的方向,像是在凝神观察,而后它游行到猪小弟耳边,就这样悄然潜入他的耳朵眼儿,在里面不再出来了。 金线消失后十数分钟,远方陷入纯然黑暗的天际,忽然闪过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焰,铺天盖地,亮如核爆。但只维持了一秒钟,接着那顶天立地的奎木狼还是以头上脚下的姿态向飞行器狂奔而来,而后奋力振起双臂,一步就跨上了飞行器,俯身拉起了飞行器的盖子,声音之大,足够令人惊醒,因此猪小弟就醒过来了。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刚好看到收了原形的阿黄从外面跳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阿黄,你去干啥了啊?咱们到了吗?”凑到飞行器的控制屏幕面前看了一眼,忍不住吓一跳,“一千三百米高度?” 飞行器的四周倏然一片金黄光灿,他们正式来到了东南亚领空,巨大辉煌如同咸蛋黄的太阳已经高悬在东,不管这玩意儿是归九乌管还是阿波罗管,总之都起来干活了。 猪小弟从飞行器操控屏幕面前转过身来瞪阿黄,眼睛睁得铜铃大:“飞行器还在飞着,你却跑到外面去了?”他语重心长,“阿黄!你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吗?” 阿黄不置可否地蹲下来,表情不是特别好看,尽管谁也看不出来它这算是普通情况下的不好看,还是真的非常不好看——身为一个坏脾气的人就是这么容易掩藏自己真正的情绪。 它可能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它知道结界两个字怎么写。 有人在飞行器必经之地,设置了隧道结界,前后长达三百公里。隧道结界顾名思义,屏蔽光明,而且头尾相接,因此在飞行器进入结界之后,就在一个死循环的空间内前进,直到燃料耗尽,就会往隧道边缘坠落。如果设置者只是恶作剧,那么会启动拦截功能,将飞行器挡在结界边缘,一路往下滑送到地面,飞行器着地时会经历极剧烈颠簸,但里面所受到的损伤不会太大;但如果设置者的态度是玩死一个少一个,那他们就会从一千米直接摔到陆地上,摔得阿妈都不认识。 隧道结界能够有效隔绝外界观测,与糟糕天气配合应用时,很有迷惑性,很多非人种族在大规模迁徙时,都会开设隧道结界作为行动掩护。有时候用完了忘记撤销或者清理得不够彻底,就可能导致人类飞行器误入其中后发生空难。过去数十年,不少中小型商务飞机、直升机或观光小型飞机的坠毁事件都跟这种结界的碎片有关。 但是这个隧道结界的出现绝对不是一种遗漏或巧合,长达三百公里的结界设置,需要强大的能量,又要在猪小弟的飞行器一启动时就开始发挥作用,这一切意味着设置者是做足了准备工作的。至少,他了解猪小弟的行动。 谁处心积虑让猪小弟的飞行器进入隧道,他的目的何在?当他发现自己设置的结界被奎木狼以地狱火一焚而破时,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不表阿黄进入了沉思模式,猪小弟此刻就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他将飞行器底部置换为透明板,趴在上面俯瞰,他们正飞越无垠的蓝色大海,浪花风帆,海鸥起伏,天青沙白,椰林片片。猪小弟高兴地大叫起来:“阿黄阿黄,看啊,大海多大啊!我们要不要绑个降落伞下去游一圈啊。” 他叫得高兴,但是飞行器却忽然一偏,远远离开了大海,径直向城市内飞去,速度渐慢,高度渐低,他们很快看到了充满东南亚风情的城市街道和房子。狭窄的道路两边都是摊贩,无数的摩托车穿梭不息,穿着民族传统服装的本地人和短裤背心的游人各得其乐,行走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他们最后落地的地方是一处破破烂烂的底层楼房屋顶,猪小弟一看外面的环境,死活不信导航起了作用:“我们不是要找一家点心店吗?请问这一下去哪有点心卖?” 飞行器对他的置疑无动于衷,导航屏幕上兀自闪烁着“目的地到达”的字样,有一种凛然的专业自豪感。 猪小弟只好投降啊,他下了飞行器,按下收缩键把飞行器变成了一根小小的狗骨头,然后丢给阿黄,自己走到楼顶边缘,往下看:“这是哪儿啊?”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块闪烁在鼻子底下的巨大招牌,以中英文上下表明:榴莲烘焙奥林匹亚总店。 沙巴加达市,泽普鲁街33号。这是老鼠天师给猪小弟的地址,具体他是这样说:“你到那里之后,一定可以闻到那家店的味道,只要你闻到那个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味道,你就到了。” 这是老鼠天师的原话。 现在猪小弟总算知道为什么是闻到就明白了。 他收了飞行器,和阿黄一起从楼顶走到街道上,榴莲、芝士和面粉的香味越来越强烈,等他们走进那家店铺的正门,味觉的刺激到达最高峰,铺天盖地,将每个人都结结实实包围了起来。猪小弟怀疑今天晚上他洗完澡之后,浴缸里的水都会散发出榴莲奶昔的味道。 显然这家店生意很好,收银台前大排长龙,游客和本地人都有,进门右手边是一长排包在原生态布袋子里的面粉包,右边是在橱窗中展示的特色蛋糕和甜品。占据店面最多的是三排开放式食品架,上面摆放的每一样东西都和榴莲有关。 榴莲比萨,榴莲冻糕,榴莲班戟,榴莲加州卷,榴莲奶昔,榴莲酸奶,榴莲包子,榴莲冰激凌。 这些算是常见的,直到猪小弟看见一只肥咚咚、黄灿灿、全须全尾的烤鸡,下面的牌子上写着:榴莲壳双味烧鸡,于是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他随手拿了两样东西,排在队伍最后亦步亦趋,终于轮到他的时候,他一边掏钱,一边用英文问那个面无表情,耳朵鼻子和嘴唇上各穿了若干个银环的年轻收银员:“你们家有老鼠吗?” 收银员接过钱,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只是往自己头顶上指了指,猪小弟望过去,见墙壁上贴满了当地政府管理机构和不少国际大牌旅游咨询机构独立颁发的认证标志,证明这家店卫生条件过硬,厨师上工前、如厕后都仔细洗手,绝不会让人拉稀跑肚到虚脱。 更不会有老鼠。 猪小弟试图再问,忽然身边伸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有个游客买了看起来足够吃整个月的榴莲制品,此刻一股脑倾倒在收银台上,几乎把半个收银员都埋了起来。 猪小弟只好灰溜溜地走出点心店,四处张望着找阿黄,等他找到阿黄的时候,发现阿黄身边还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个子很矮小的人,打扮得像《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三角形的帽子覆盖了整个头部和大部分脸,帽子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一张唇很薄、暗红色的嘴,既看不出性别,也不知道男女。 阿黄和那个人就这么站在一起,安之若素,这对猪小弟来说就是安全的表示,他于是走过去,对矮个子说:“你好。” 那人微微扬起头,眼睛亮若寒星,但只有一线天那么细,他的声音相当低沉,带一点奇怪的嘶嘶声,好像喉咙漏风似的,说:“你身上有史蒂芬斯的乳爪,他怎么样了?” 猪小弟顿时喜出望外:“哎呀,我正发愁怎么找你们呢,你居然就先找到我了。” 他热情地蹲下来试图跟人家握手:“你怎么知道我带着他的乳爪?” 那人把两只爪子都坚决地收藏在自己的袍子里,说:“你走进店门,我们就闻到了史蒂芬斯乳爪的味道。” “乳爪是成年老鼠天师的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它离开身边。” 他重复问了一次:“史蒂芬斯怎么样了?” 猪小弟从口袋里把那个小爪子拿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老鼠天师被猎人联盟抓起来的事儿说出来,只是按照史蒂芬斯的交代,说:“他没事,但是回不来参加你们的家族庆典了。” 矮个子将乳爪放在手心,凝视着,过了一阵子,点点头:“他确实没事。” 猪小弟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矮个子把自己的手伸到猪小弟面前,那双手与众不同,非常短,形状圆圆的,手心手背的肉都鼓出来,皮肤是吹弹可破的粉红色,手指头上的指甲只有浅浅的一条,每一根手指的指肚上都有一条红色的痕迹,又像是拉链,又像是伤疤。 他说:“你看,史蒂芬斯的乳爪还饱满柔嫩,说明他生命状态良好;如果发白发皱,干枯收缩,那就表示乳爪曾经所属的本体已经出事了。” 猪小弟点点头:“很有说服力嘛。好了,他托我办的事我办完了,回见哟。”转身就想走,结果被一把拖了回来,矮个子人虽然小,手劲儿却十足,拉得猪小弟居然动也不能动。 “你不能走。” 猪小弟很意外:“干吗?”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想从他口中知道关于老鼠天师史蒂芬斯更多的情况,于是马上换上推心置腹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哎,我知道你们担心家里人,不过你自己也说他好好的,至于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为什么回不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等等等,这些信息我不方便说,你明白吗?” 矮个子昂起了头,这次猪小弟看清了他的脸,五官脸型乍看上去和史蒂芬斯真有三分相似,但确实是个人的样子。他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抛了抛手里的乳爪:“这东西外层是乳爪,里层有摄像头和信息存储器,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回去连一下处理器就知道了,用得着问你。” 猪小弟立刻哑然,阿黄叹口气,意思是连老鼠都能摆你一道,你瞧瞧你的智商指数到底有多低。 但既然这样还不让猪小弟走是几个意思啊,阿黄活动了一下腿脚,准备动粗,但矮个子说的却是:“老鼠天师做任何事都是明码标价,无托无欠,现付不赊,这个方面的规矩非常严格,人家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人家的。” 他目光炯炯望着猪小弟:“我要带你回去见我们家老,看如何回报你这个人情。” 猪小弟急忙推辞:“哎呀,不用了啊,举手之劳而已。喂,你不要拖着我走啊,你只有一米二高哪里来两米二的力气!喂喂,咱们要去哪里啊?你要报答我不能就把刚才买点心的钱还给我吗?” 阿黄在一旁暗笑,并没有帮他跑路的意思,猪小弟就这么被矮个子一路拖着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了好几百米,然后右拐进了一条旁街。 这条街并不比刚才那条主街窄多少,但街道上一盏路灯都没有,相当黑暗,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后倒是一路都透出绵密温暖的光亮,那是一栋接一栋的两三层洋房。和猪小弟一路走来看到的都不同,这些房子和城市整体的氛围都格格不入,设计上倾向欧式,有阳台,尖顶,带彩绘玻璃的大窗户,窗台上垂下色彩艳丽的花卉吊盘。 矮个子带着猪小弟和阿黄在街上走了大概十分钟之后,忽然在一处房子的围墙前站了下来。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汽车钥匙一样的东西,按下上面的按钮,围墙表层向两边推开,露出一个全金属的大门,上面装了掌纹锁,三个摄像头从不同方位向门前的位置监测,看来主人对安全的要求很高。 矮个子伸手按上掌纹锁界面,门缓缓打开,对讲机里传来声音:“塔西拉姆少爷回来了。”接着传来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猪小弟跟着塔西拉姆走进去一看,直接就傻眼了。 里面是和左邻右舍一样欧式的房子,没什么出奇,但在房子前面的庭院里,却摆着平常难得一见的阵仗。那儿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高高的穹顶以层层叠叠的白色软纱和皮毛搭成,整体看上去像没有四面遮挡的蒙古包。支撑着棚子的立柱是纯洁的白色,立柱并不是实打实的一根,而是从中心镂空的,镂成一层一层,非常繁复,里面有数以十计的人物、骏马、车辇,还有巍峨富丽的宫殿,连屋顶上的守护神兽一翎一羽都栩栩如生。每一层似乎都在说一个故事的片段,从左边第一根柱子开始,到右边最后一根,一共八根,刚好把故事说完的感觉。 从棚顶垂下金色与红色杂糅的锦缎以及鲜花交织的流苏,棚子里搭了长长的餐台和华丽的椅子,似乎准备宴客,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很多和塔西拉姆个子差不多的人穿着黑色贴身的衣服来来去去,忙着往棚子里搬各种东西。 塔西拉姆带着猪小弟和阿黄走过白色纱棚,猪小弟很好奇:“这就是史蒂芬斯说的家族庆典吗?有啥好事儿?” 塔西拉姆不理他,很明显就是“关你一毛钱事么”的态度。他们走进了房子,灯火辉煌的大堂里有更多的人在忙忙碌碌,全部都是穿着各色衣着矮个子人儿,男女老少都有,大部分都有翘起来的小胡子,有的还长了尾巴,尾巴上还别一个蝴蝶结。 大堂的装饰,建筑物内部的结构,除了大门以外,完全是根据他们的身高来设置的。猪小弟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但现在也至少一米七八了,于是一进去就只能撅着,这种姿势下还想保持东张西望,对颈椎要求难度很高,因此没一会儿他就放弃了,专心看着白色大理石的地板在眼前延伸。走了几分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扇金色的门。塔西拉姆将门打开,里面空间豁然开朗,猪小弟终于可以直起身,然后马上就傻眼了。 这是印加帝国的宝库吧?这必须是印加帝国的宝库啊! 黄金,宝石,看一眼就知道价值连城的雕塑、字画、古董,足以在皇室传世的首饰、家具,满坑满谷地堆在这间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房子里。房子原先可能是拿来当书房用的,两面墙上直达天花板的暗红色书柜还在,书柜里面的书却被红绿宝石、钻石珍珠以及各种项链代替,就那么堆在那里。 中心那块地毯看起来本身就应该是古物,上面的的书桌被移走了,被一堆堆千金难买的高贵丝绸与驼绒面料卷代替,外面包着的丝纸上都布满了灰。 “你拿吧。”塔西拉姆说。 猪小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啥?” “老鼠天师从不与人相欠,你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回报你这些,只要你能拿得动,随便拿。” 估计以前吃过亏,他说完补充了一句:“不能叫人来支援,也不能叫车在门口等,不能进来拿第二趟。”他目光炯炯,“但也不能空手而回。” 猪小弟摆出认真脸:“那能不能把全部衣服脱光包东西,然后我躺在地上,衣服包放我身上,你们把我拖出去?” 他看对方愣了一下马上补充:“不行的话我自己爬出去也是可以的,我身体柔韧性不错。” 塔西拉姆估计还没遇到过这种搞法,但估计下一次他就把这个禁令加进去了,现在没办法,只好点头:“随便你。” 猪小弟扑哧一笑,低头从一大堆珠宝里扒拉了一下,捡了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绿色细手环:“我要这个吧。”他对阿黄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不给你弄项圈了哈,美亚过生日呢。”阿黄心想鬼要你的项圈啊。 他对塔西拉姆摇摇手,把绿色手环放进口袋,转身就准备出去了,塔西拉姆追上来,不敢相信:“你走了?”猪小弟马上站住,满怀希望地转过头来:“你要留我吃饭吗?我有点饿了。” 塔西拉姆看看自己家的那个无敌宝藏,再看看猪小弟:“你不拿了?” 猪小弟扎了个马步拍拍他:“拿好了啦。”他微笑的眼睛里那一点点绿总是叫人看了心安,“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想要回报的,对不对?”塔西拉姆愣了一下,点点头:“对。”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快要走出门的时候,猪小弟忽然站住,摸着下巴对着身边那根纱棚下的白色柱子猛看,塔西拉姆一个急刹车:“怎么了?” 猪小弟指指白色柱子中的镂空细雕:“这个,很有意思。”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猪小弟点点头:“阿育王与老鼠结亲的故事嘛。”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站在大棚另一端,一个穿着白底蓝色细带长衣,本来根本没在关注过他们的一个人忽然转过了头,远远注视着猪小弟。后者浑然不觉,但阿黄却昂起了头。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塔西拉姆很意外:“你听说过这个故事?” 猪小弟点点头:“阿育王治理下的国家被蚂蟥、巨虎与恶龙三种妖孽交替为害,平民尽死,一位云游四方的武士去皇宫求见阿育王,说能够为他消除祸患,条件是将阿育王视为比生命与王国更贵重的公主嫁给他。这些柱子里不就是说这些吗?” 他一根一根柱子看,一直走到第八根,也就是最右边那根柱子面前继续看,脸上掠过一丝疑惑,摇摇头:“这里面雕的好像是婚礼,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但明明故事里公主最后发现新郎是一只老鼠,愤然投海而死,没有说成功地举办了婚礼呢。” 塔西拉姆把帽子从头上取了下来,原来他长了一个非常尖,而且也非常秃的脑袋,难怪出去不好意思示人。他瞪着猪小弟:“为什么你会知道?这是阿育王王国的禁忌传说,外界从未流传的,阿育王与他亲近的皇族死绝了之后,只有本族的人知道。人类世界的版本里,为阿育王消灭三害的是来自西方的王子。” 猪小弟耸耸肩:“不知道啊,大概是我什么时候不小心听到的吧。” 倘若他有记忆的话,他会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但是,即使在完全想不起来的现在,他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故事并不是有人特意讲给他的,倒像是偶尔的机会,他走过某个地方,有人正在给不肯入睡的孩子讲故事,他站在那里,就顺便听到了似的。 他费劲地想要捕捉那种若隐若现浮游在脑海里的线索,但越是去捞摸,那线索越是缥缈,越是往脑海深处闪避。他愤愤不平地想,总有一天老子要请阿拉丁用电打这个笨脑袋几下,看你肯不肯把记忆吐出来。 这时候,那位穿白底蓝条衣服的人走到猪小弟面前,跟他离得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近,抬起头来努力看着他,然后说:“你是谁?” 猪小弟还没反应,塔西拉姆先吓尿了,打躬作揖:“米长老,这是帮史蒂芬斯送信回来的人,已经偿付过他,现在准备走了。” 米长老跟没听到一样,再度问了一句:“你是谁?” 猪小弟听到人家叫长老,那必须是要尊老爱幼啊,赶紧蹲下来,和对方视线齐平。果然挺老的,满脸都是褶子,而且这位不稀罕变人,这会儿完全就是老鼠的模样儿站着。虽然老,但和塔西拉姆比还是有优势的:人家没秃!头上的毛多着呢,还油光水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 他说:“我叫朱可以。”拉过阿黄,“这是我的狗狗,叫苟不同。” 米长老颤颤巍巍掉头一看:“我操,奎木狼?!” 猪小弟莫名其妙,还跟着去看:“啥?” 米长老一拂袖子:“你跟我来。” 塔西拉姆一愣:“长老?”然后被人家瞪了一眼,赶紧不说话了。 向来对老人有求必应的猪小弟听到这一声召唤,脸有为难之色:“长老大哥,不是我不想理你啊,我有点饿了哎,来的路上没有吃什么东西。”他摸出手机来看看,“我得赶紧去吃碗米粉,然后就走了。” 米长老沉着脸:“你要去哪儿?” 猪小弟这个人在“不要跟陌生人说太多话”这门功课上一辈子都不及格,所以人家一问他就直肠子全出了:“我有个同事,可能出任务有点麻烦,趁着我休假没事,我想去看看。”他说完踢了踢阿黄,“你别告诉美亚我其实还在休假啊。”阿黄心想谁稀罕管你啊。 米长老直勾勾盯着他,叹口气:“这烂好人的脾气倒一点没变。”他摆摆手,“走吧,我去帮你处理你那个同事的事儿。”袍子下摆一撩,大踏步就往外走。塔西拉姆急眼了:“米长老!米长老!仪式还有几个小时就开始了,你可是主婚人,不能缺席的。” 米长老脚下带风,拽着猪小弟走得飞快,遥遥传来回声:“放心吧,我到点就回来。” 狗骨头飞行器拔高到八千米左右的高空,速度放大到极限,从东南亚到南极只需要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米长老和猪小弟坐在飞行器里唠了不少嗑,主要话题是米长老向猪小弟介绍自己的情报事业发家史,以及猪小弟向米长老打听查一个人的身世要多少钱。 “你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有多少只老……不对,多少个情报员来着?” 米长老想了一下:“成气候、能说话能变身的,一两百万只吧,还处于种族底层的就不说数字了,说出来吓死你。” 猪小弟肃然起敬:“一两百万?那你们不是随便要查什么消息都查得到?” 米长老摇头:“当然不是,我们确实会收集我们能够接触到的一切信息,然后集中处理,分批出售,一时卖不出去就暂时留着,不断补充更新和完善,但除非有特别的原因,我们不会对某个特定的主题有兴趣。换句话说,我们有什么就卖什么,爱买不买。” 这种做法和猎人联盟的做法刚好背道而驰,猎人联盟的原则是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除了通缉榜上那几个宝贝,如果没有客户请托,哪怕全世界最难追捕的非人或者真正海盗的宝藏就摆在面前,猎人们也非常清楚自己不应采取任何行动。否则在行动中失败受伤了固然连医疗保险都没有,成功了照样被联盟抓起来罚到灰头土脸,携物私逃的话甚至可能遭遇全联盟追杀的下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猎人联盟确实已经转型成为一个真正的商业机构,有底线,有规矩。 米长老表示同意,但他的理由居然也很像是一个真正的商业机构经营者:“猎人联盟是选拔合适的行动人员,经过严格培训,去执行指定的任务,人员和任务之间的数量是匹配的。”他从自己的袍子底下捞出一个地球仪,还挺大,也不知道之前具体是藏哪儿的,拿给猪小弟看:“你看看我们的成员全球范围内分布图。” 地球仪上亮起白色光点,从南往北,从赤道到极地,从雪山到高原,从巨无霸的顶级都市到终年寂静的无垠沙漠,白色光点如同玄奘征服西域,不屈不饶地蔓延下去,从一点点到一片片到铺天盖地,普天之下,莫非鼠域。 一两百万,成千上万,这些数字此时具象起来,那真是无法想象与估量的阵容。 米长老把地球仪拿过来,一偏腿又藏了回去,害得猪小弟很想去撩人家衣服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乾坤。米长老把他一扒拉开,语重心长地说:“你看看,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要有组织,有管理,有原则,有成就地养,更是难上加难。如果用o2o的办法做,我们早成一团散沙了,只能做大数据收集,依托客户精准定位实现盈利。意思就是说,不用培训不用管理,我们家每一只老鼠都代表一个移动摄像头和窃听器,量级一上去,再做特定筛选是很容易的。” 猪小弟马上心领神会,不愧是在北京创业大街地界上混过,专业术语居然都明白:“懂,互联网思维嘛。我跟你说,北京总部门口卖烤串的腰子赵那天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做了个烤串app,提前24小时下单预付后拿号才能上门吃烤腰子,否则概不接待。不过欢迎外卖,五环内免费送货,充值当会员还有折扣优惠。” 他诚心诚意认为这位烤串店的老板非常接地气,有魄力:“他的app名字叫‘一串’,是不是特有气派?” 米长老觉得还行:“提前24小时下单,还要预付才能上门吃腰子?这腰子是有多金贵?” 猪小弟热心地帮那位腰子赵老板宣传生意:“这么做有道理的。他那腰子好吃啊,以前老有人五点来吃还得排两小时队,多来几次心就死了,再好吃都不愿来了;现在多好,在app上抢方便顺手,抢到了还发社交媒体嘚瑟,老板宣传费都省了。” 他把手机摸出来给米长老看:“我也下了一个,还是星级客户。他这app活跃用户量全北京超五万,都是一周两次给真金白银的,看看,河北的都有小一千呢。” 米长老劈手把他手机拿过来就丢了,阿黄熟练地一个空中转体把手机叼到嘴里,放回猪小弟手心,米长老就训它:“你身为神兽,这么糟践自己甘不甘心?”阿黄头一昂,意思是要你管。猪小弟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阿黄是挺神的,但至于被叫成神兽吗……”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一把言归正传:“好了好了,你就说吧,能不能把我的身世给扒拉出来,收多少钱,打个折行不行?” 米长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猪小弟觉得这问题话里有话:“怎么了?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很正常啊。” 米长老伸出一只爪子,想要拍猪小弟,克制了一下没拍上去,转过头看了看阿黄,淡淡说:“想知道当然很正常……” 他咽下去没说的那半句话是:“你丫打哪儿来的,就不怎么正常了。” 换成了另外一句:“我帮你查吧,不收钱,放心。” 飞行器飞行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发出燃料即将耗尽的警报声,猪小弟一拍脑袋,脸色变了:“糟了,前几天回总部的时候忘记补充燃料了。” 他扑过去把飞行模式从自动驾驶切回手动以节省燃料,然后点开地图迅速看周边地形,最后果断地把目的地从南极腹地改成了一个叫做乌斯怀亚的地方。 米长老这辈子大风大雨见得多了,去哪儿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所以只是很敷衍地关心了一下:“这是哪儿?” 猪小弟专心地操纵飞行器,一面答:“是阿根廷的一个城市,挺小的,是离南极最近的陆地,所有常规科考或者旅游的最后补给地。” 米长老猛翻白眼:“你还做了功课?早就想好了要去南极帮你那个同事了对吧?”猪小弟觉得没什么:“就是顺手查了一点资料,有啥,我反正休假,闲着也是闲着。” 这句话绝逼是挑战了米长老的底线,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联盟的理事长巴尔图老兄是难得的心灵知己:“时间都是钱啊,没有回报你就应该闲着!闲出鸟来至少那只鸟是你自己的!” 大力拍着猪小弟的肩膀,他语重心长啊,也不知道那么一只年老体衰的老鼠哪来那么大力气:“话说,你能少管一点人家的闲事吗?多管闲事是人生一切痛苦之源。” 猪小弟觉得不对啊这个:“我听说助人为乐那是人生快乐之本,米长老你这样不好吧,反社会啊。” 米长老觉得他太天真了:“老子都不反社会,这个社会就太缺人反了,就会阴阳不调……哎哟!” 他“哎哟”的原因是撞到头了。猪小弟一边和他谈人生观价值观,一边手底下没闲着,他技术一般,直接来了一个飞行器硬着陆,滑出去几十米还翻了个跟头才停下,稳住一看,燃料只剩百分之八,接下来他们要交通基本靠腿了。 一人一狗一老鼠爬出舱,把飞行器收成狗骨头,到处看了看,他们停在海边一个港口卸货场上,不是开工时间,空空荡荡四下无人,天气非常阴沉,马上就要黑了,四下飘雪,寒风打在脸上,跟被后妈用缝衣针体罚似的。米长老打了个寒噤:“好冷。”急忙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嘿哟一声,猪小弟一看,好嘛,米长老浑身上下跟刺猬一样,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浓厚毛发,质地跟打了蜡一样,油光水滑,堪称是有机环保防寒保暖之神物。他马上恢复从容神态,和阿黄对望了一眼,充满了丛林野兽派独有的自豪感。 猪小弟没这个功能,站在风雪里抖成狗,他抱着肩膀跺着脚,站在空地里打了好几个哆嗦之后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装备包里摸出两个膏药似的东西,往前胸后背一贴。米长老对猎人联盟的装备一向很有兴趣,马上问:“这是什么特别的防寒物吗?”猪小弟一点头:“是啊,没你的自带毛好,但也不错,12小时长时间发热,人体各处可用,智能控温防低温烫伤,对促进血液循环有奇效。” “太好了,能不能帮我弄一些?我年纪大了,腿脚常寒呢。虽说有毛,但在室内呢有点碍事。” 猪小弟伸手又摸了一个出来,往米长老后脖子上啪就贴上去了:“暖宝宝嘛,7-eleven全线在售,现在大特惠,买三送一呢。给你一个。” 他不理米长老发晕章第十一,缩着身体顶着寒风,跑到附近一个交通指示牌前面看了几眼,上面有好几种语言的指示,包括西班牙文和英文,猪小弟嘴里念念有词,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果断地一挥手:“走。” 阿黄是指哪儿就打哪儿,绝对不问问题——哪怕心里全是问题也实在没法问——但米长老可就不一样了,他迈着小碎步跟上猪小弟:“你上哪儿去?” 猪哥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念出几个字母:“uba。” “啥?” “是个酒吧的名字,联盟如果有在南极的任务,出外勤的猎人都要在那里报到,检查装备,确认客户要求。因为深入南京腹地之后,通讯和补给都可能会出问题。” 米长老点点头:“所以你那个同事这会儿一定会在?” “嗯。我看过任务列表,他后天要到南极中段某处诱捕冰焦蠕虫,今天应该到达,明天出发。” “你就准备这么杀过去,要一杯可乐然后跟人家说surprise,异国他乡喜相逢哈哈哈?” 猪小弟嗔怪地看着他:“可乐和哈哈哈有什么问题?” 米长老叹口气:“可乐挺好的,哈哈哈也没有问题,但你同事既然不听老鼠天师和其他人的劝告,也就不会听你的劝告。等你哈哈哈完之后准备怎么样?他会欣然愿意你携手同行,让你助他一臂之力吗?” 猪小弟的脑容量似乎不足以支撑他想那么长远:“我不知道啊,但总得试一试吧。” 他摸出手机递给米长老看:“喏,这是我翻出来的小脑袋……哦,小脑袋就是我那个同事……他的体能测试数据,比我这种菜鸟还差,在寒冷条件下就会更差。” 他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子:“如果你们家那只天师朋友没有乱说的话,我怀疑他等不到升完二星出任务,这一次就会挂在南极了。” 米长老叹口气,知道自己是没法改变这个人了:“除了试一试,你有b计划吗?”他是一只非常谨慎的老鼠,偷不着油至少要摸一把豆子回去,绝不打无准备之仗。 猪小弟打了个响指:“当然有b计划!就是我先去把冰焦蠕虫抓到手!让他去抓的时候啥也没有,只好回联盟复命,然后放假休养身体。”米长老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老子真是太佩服你了。” 他们花了大概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步行,联盟自家上线的手机导航也是十分给力,一点弯路都没走,在天黑之前顺利到了一所蓝色木结构的两层小房子面前。门口摆着钉死的黑板招牌,上面潦草地写着今日特惠的酒水单,还有厨师推荐的迷你汉堡。 猪小弟低下头跟阿黄说:“你去玩一会儿吧,我得低调地进去,你一露面我们就暴露了。”阿黄深藏身与名,掉头就走;猪小弟慢条斯理从包里摸出一个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就大摇大摆往酒吧里走了;米长老非常佩服他的傻大胆:“你这就算是低调了?” 猪小弟对他眨眨眼:“放心,那哥们跟我不怎么熟,观察力也一般。” 他们进了门,人不少,店面不小,全自然色调装修,左右手随随便便摆着两排宽宽的木桌子,尽头是吧台,能容纳五六十号人的空间基本都满了。前后墙壁上高悬的大屏幕电视里在放各种节奏火辣的mv,加上聊天喝酒的声音,非常热闹。 听一样的歌,喝差不多的酒,走到哪里都是这些小事上最见世界大同的真章。暖风迎面而来,米长老哆嗦了一下,马上痛痛快快地松了口气,活过来了:“热带老鼠还是适合去夏威夷啊。”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吧台边,叫人家,“来杯苏格兰威士忌,纯的,不加冰。” 猪小弟在他身边坐下,米长老问他:“那谁呢?” 猪小弟真的叫了一杯可乐,然后说:“十点半方向。” 那位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但人生一直都磕磕碰碰的猎人同仁小脑袋正坐在酒吧一隅,桌子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啤酒瓶。他一面豪饮,一面高谈阔论,身边坐的那几位男女都穿着式样笨拙的冲锋衣,皮肤光滑白净,眼神懵懂无知,但有人偶尔露出的腕上却戴着价格在六位数的名贵手表。 一望而知,这些人都属于本地的常客一种:花了大价钱准备去南极过一把瘾,但对极地探险其实一无所知的土豪。 现在,他们都撑着下巴仰视小脑袋,兴致盎然地听他在传道授业解惑:“冰焦蠕虫这种东西,你们是不会晓得的,什么《自然探索》,什么《国家地理》,没有的,没人拍得到。你们想想看,人类能够长期居住的地球最南端在哪里,知道啊?科考站嘛对不对。冬天零下五十多度了,够不够冷了?no no no,没有用的我跟你们讲,冰焦蠕虫,只生活在零下九十度以下的海水里,丁点大,跟蒲公英的毛毛一样大知道吗?一样轻,没有颜色的好不好!” 戴着百达翡丽三问手表的那位土豪听到零下九十度这句话,马上发出了发自内心的高分贝惊叹,紧接着就迷惘了:“这样的东西,找它有什么用?” 小脑袋非常高兴他问出了这个问题,节奏完美得像个托儿:“个么,小是小,有用的,美国加州,知道吧,每年七月什么最多?” “游客?” 小脑袋猛把小脑袋摇几下:“游客是蛮多的,大卖场买的人比卖的东西还多,不过不对嘛。” 他竖起一根手指大幅度地摇,带着信息独占人士特有的骄傲笑容:“最多的是山火!山火是没有天敌的,直到我们猎人发现了冰焦蠕虫。” 米长老竖起耳朵听到这里,对小脑袋浮夸的叙事风格有点厌烦,转过头来问猪小弟:“他是认真的吗?” 猪小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叫了一盘水牛城鸡翅,正狼吞虎咽,闻言点点头,一边嚼鸡翅一边说:“是认真的。” “冰焦蠕虫生活于极低温之地,捞取足量之后磨成粉,每吨灭火的水里丢一毫克,扑灭山火或任何其他自然成因火灾的速度能提高十倍。被蠕虫加料水喷过的地区,三年内都不会再有山火发生。” 他吞下一个鸡翅,随手又抓了一个:“在火灾高危区提前洒上配有冰焦蠕虫成分的防护剂,比任何消防系统都能保证用火的安全。” 米长老将信将疑:“是不是真的?” 猪小弟诚实地摇摇头:“我看资料看到的,这一单任务在联盟的出单表上注明的难度不低,而且价钱很高,我想应该不是随便吓唬人的吧。” 他们聊着天,忽然小脑袋那边站起了身,从桌底下挽起一个半人高的野地背包之后,伸了个懒腰:“各位,时候不早,明天我还要开工,再见啦。”也不等别人回应,径直就出了门。一阵寒风卷进酒吧,猪小弟跳起来,撒腿就出去了:“赶紧跟上啊。” uba是猎人们的补给站,附设了不对外开放的宿舍,从联盟资料里看,应该就在uba的后方那栋木头小城堡里面。 但小脑袋并没有往宿舍的方向去,而是走上了猪小弟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已经入夜,路上人烟稀少,两边也没有什么隐蔽物,这叫跟在屁股后面的几位犯了难。 猪小弟问米长老:“你会隐身法吗?” 米长老摇摇头:“敝族还没有进化到那个程度。” 猪小弟艰苦地保持着跟小脑袋之间的距离平衡,对方走得不慢,所以他们速度也不能慢,但一旦快得跟上了对方的步伐,就会很容易被发现。 米长老停下了脚步:“这个跟踪法子太笨了。” 他从长袍底下的毛茸茸里摸出了一个口哨一样的东西,猪小弟吓了一跳:“你要干吗?”米长老不理他,将口哨哨口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猪小弟心中惨叫,以及表演略显浮夸地捂住了胸口,脑子里飞快地打算万一小脑袋杀个回马枪发现了他,他该解释说自己来这里干嘛好。“天气真好,跟朋友出来散个步啊,哈哈哈。”有点牵强嘛。 但他白演了,哨子根本没有响。猪小弟表示:所以你这是吓唬我咯?米长老嗤之以鼻:“这是我联络族人的声波发射器,他们接到特殊频率的声波,了解指令,统一执行。” 猪小弟说:“你给大家都配个手机,需要的时候群发一条信息不是更好?” 米长老闲闲地说:“如果你是一只老鼠,成天在下水道和通风口爬来爬去,你会希望有一只爪子用来拿手机吗?” 他把哨子收起来:“咱们慢慢走。” 猪小弟这个人从善如流,看米长老这么老神在在,那就慢慢走好了。小脑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们视线的尽头,猪小弟看看米长老,忽然把从怀里掏出那个从老鼠天师藏宝库拿出来的绿手镯,递过去:“喏,还给你。” 米长老看了看:“翠之蛇,哪来的?” 这才是真财大气粗:“你们家拿的啊,说要酬谢我给你们送史蒂芬斯的消息。” “干吗又不要了?” 猪小弟把一块石头踢出道路:“你帮我这么大忙,我还拿你东西,太不公平了啊。” 米长老扑哧笑了:“算得这么清?” 猪小弟摆摆手:“不是的,我宁愿多给人家一点,不要人家多给我一点。” 他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点忧愁,虽然不知道那忧愁是从哪里来的:“要想还的时候,就好难。总是还不上的话,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欠着人家的却离开了,不是很糟糕吗。” 米长老仰头看着雪风呼啸的极南之天,夜色浓稠寒冷,沉得像冷却下去的铁水,他为这句话沉默了下来,听着两旁枝叶凋零殆尽的树丛随风摇曳,枝叶摩擦声旷远清脆,他良久才说:“有些人在你生命里,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不需要还的。” 他没有看猪小弟:“就像你为一些人做任何事,都从不要他们回报或偿还一样。” 猪小弟露出笑容:“对吧?” 米长老点点头:“对的。” 他再次拿出哨子,放在唇边,用力吹了一下,仍然没有声音,但他们的前路两侧,靠近地面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三朵蘑菇一般、圆圆的昏暗光芒。 这样的光点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两个;再过去几十米,也有,三个,就这么三三两两一路绵延下去,在乌斯怀亚这条港口大道上形成了一整条断断续续的光带。猪小弟跑上前去,定睛一看,离他最近的光原来来自三只小老鼠。它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站在冰天雪地里,爪子像在作揖似的合在胸前,一面奋力地翘起自己的尾巴,尾巴上顶着一点光。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米长老走来过的方向,等他们慢慢走过去,小老鼠们就垂下尾巴,任光芒熄灭,而后一齐转身往黑暗中跑去,瞬间就消失了。 猪小弟笑起来:“你们家的?这么冷的地方它们也能生活啊?” 米长老力图淡定,但还是掩饰不住那一点得意洋洋:“天下哪有老鼠去不了的地方!天冷天热,我们老鼠自有对策。” 他努努嘴:“喏,你们那个小脑袋猎人不管往哪儿走,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绝对不会跟丢的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沿着小老鼠们的标识,他们一路跟到了海边,远远就见到小脑袋在码头上,放下背包,正往外面拿东西。 米长老眼神没有猪小弟好,努力看也看不清,只好悄悄问:“他在干吗?”猪小弟一脸狐疑:“他在吹……吹气球?” 他从自己的装备包里摸出红外线望远镜对准小脑袋,后者正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橙色、直径在两米左右、像小孩子游泳用的救生圈似的东西摊在码头上。小脑袋从救生圈上拉起一根软管,放在嘴边吹了两下,救生圈微微鼓起,他放下软管,跳进救生圈的中空部位,手里还抓着背包。 像是被小脑袋的那口气激活了一样,救生圈开始迅速膨胀起来,向上延伸;接着在高处融合,在数秒之内变成一个两头尖中间圆的巨大充气橄榄,把小脑袋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在了里面;接着蓝色光点出现在两头尖角处,之后沿着充气橄榄两侧次第闪亮;最后如同流水一般,光点全部聚集到了橄榄的底部,就在猪小弟还猜想着这是不是一个潜水用具的时候,充气橄榄发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砰,整个弹射而起,闪着光的蓝色底部转眼消失在海平面上空的黑暗之中。 米长老从头到尾茫然:“什么情况?”等猪小弟一说,他马上表现出毫不掩饰的高兴,“他跑海里去了?那,没你啥事儿了吧?” 猪小弟嗯了一声,望着海平面不甘心:“不应该啊!我看他的行动方案备案说的是明天搭乘远征号探险船出发,船上会搭载联盟预先运送过来的宙斯级单人深潜器,穿越德雷克海峡中段的时候换乘深潜器下海,怎么今天跑出来演阿童木这一出?” 他想了半天摸出电话来拨拨拨,不知道打给了谁:“老爷子,你睡了吗?哦,现在是白天啊,那挺好,什么?我吵醒你午觉了!”米长老在一旁摇摇头,懒得听下去了,背着手往海边走,南极的海和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方的海一样神秘莫测,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一以贯之,全天候的恶劣,不给喘息与放松的机会,在夜里海水的颜色黑得像地狱入口。 这时候猪小弟电话打完了,几步赶上来,神色慌张:“糟了啊糟了啊糟了啊!” 米长老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听到三连击的“糟了”,马上精神焕发:“怎么个糟法?” 猪小弟猛拍他的肩膀:“老爷子说那个充气的玩意儿是新研发的海底探险工具,性能非常好,里层是碳纤维和钛金属,外层是纳米级致密塑胶,单程能够无援助下潜24小时到11000米深。哪怕动力完全耗尽,回程时也能通过逐层脱落平衡海水压力,实现安全上潜。” 这几句话全是正能量,完全没有出现和”糟了啊”直接挂钩的线索,因此米长老的心声是“那你慌个毛”,他说:“然后呢?” 猪小弟喊了起来,一边拍他肩膀的劲头让一只老鼠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哪怕这只老鼠比狗还大也没用:“那玩意儿还没出最后成品,小脑袋这个笨蛋从设备司把样品偷出来用了,等到了水里一出问题,他就完蛋了。” 他瞪着夜空中的某个点,想了一阵子,忽然撒腿就要跑:“不行,我要去把远征号上的潜水器弄出来,下水去救他。” 米长老赶紧把猪小弟拦住,心里纳闷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兄弟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两辈子了,怎么就没学会做事之前过一下脑子呢。 “你先别跑,我问你,如果是你出一个深海任务,人家潜水器行程各种安排都给你做得好好的,你为啥都不用?” 猪小弟愣了一下:“呃?因为那哥们傻?” 米长老没好气:“不会有人比你更傻的了,你会不会这样做?”人很诚实地说:“我不会。” “那不就结了,小脑袋必须要顺利完成这个任务才能升二星,而这个任务的难度又不低,如果不是因为成算更大,他干吗要节外生枝去偷设备?顺便,你们猎人联盟偷设备罚得重吗?” “重!罚完之后妈都不认得他。” “那就对了,投入高,风险大,一定是因为回报诱人,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猪小弟对米长老洞察世事的姿势甚为倾倒:“你这个表情让你说的话都好像很有道理呢。” 他摸着自己并没有太多胡子的下巴陷入沉思:“新设备和之前的潜水器相比,到底好在哪里呢?而且还好到能让小脑袋更改全盘行动计划?”他思考了大概两秒之后转向米长老,“你们家老鼠情报员对海里的事儿有了解吗?” 米长老打了个响指:“当然。”然后再度掏出了自己的哨子。 数分钟之后,好几只尾巴上顶着蘑菇状光晕的老鼠们从黑暗的远处出现,它们彼此之间保持距离,眼神谨慎,姿态轻灵。它们在距离米长老和猪小弟大概五十米的地方站住,不再前进,哪怕猪小弟对他们露出完全符合日本服务业标准的亲切笑容,以及不断挥手也无济于事,它们沉默地在说:we only speak to master mi. 米长老踱着德高望重者特有的方步走过去,老鼠们立即毕恭毕敬地围了一个圈把他包在正中,那个区域开始回荡起基调为嗡嗡嗡嗡的交谈声,音节又急又快,语调又尖又短。持续了大概十分钟之后,老鼠们集体退后一步,向米长老行着注目礼,尾巴放下,光晕消失,瞬间的黑暗过后,它们无声地隐身而去。 风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低,老鼠开会的时候,猪小弟冷得在地上不断地跳,耳朵、手指和屁股都逐步失去知觉,等米长老回来,发现他已经实在扛不住冻,打开了狗骨头飞行器钻进去,把宝贵的百分之八燃料用在了开空调上面。 米长老敲敲飞行器的外壳:“听得到吗?” 从外壳旁边的一个扬声器里传来猪小弟还在颤抖的声音:“听得到……” 米长老满意地摸了摸自己满身毛皮,说:“冰焦蠕虫有一个特性你们猎人联盟没有记录,但小脑袋可能通过某种渠道了解到了。它们对温度非常敏感,一旦在它们生活的零度海水里感知到体表温度在三十度以上的活物存在,就会立刻吸附其上。” 他再度敲敲飞行器外壳:“你问问你们设备司,新的潜水设备是不是可以发热。” 猪小弟在里面光速拨通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说:“老爷子说那玩意儿的最外层是仿生的,能够通过手动调节,模拟从人类到冷血动物的体表特征,其中也包括温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啪一声打开飞行器的盖子,和米长老大眼瞪小眼:“小脑袋想用这个潜水器去吸引冰焦蠕虫!” 他想通了这个关节,脸有喜色:“行啊,这样子他就不用从潜水器里出来去捞了啊。” 米长老点点头:“对。” 猪小弟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干脆利落一挥手,“咱们走吧,这儿冷碎了。” 米长老一愣:“你不去帮他了?” “设备司老爷子说虽然那是个样品,但出故障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他踌躇了一下,照实说了出来,“至少比我下去救人而后自己挂了的几率要低。” 虽说具备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高贵情操,但发现自己不用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深入海底,他还是忍不住和常人一样喜形于色:“太好了,咱们去uba找联盟联络员匀点儿燃料,找到阿黄,然后回家吧。” 米长老想了想,也好,跳进了飞行器:“剩下燃料够飞去uba吗?”猪小弟高高兴兴地一挥手:“够够够,两个uba都够。” 说话间启动飞行器,低空低速,以平滑的姿态向uba酒吧飞去,猪小弟坐在飞行器里,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忍不住哼起歌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米长老:“话说,你们家不是在办喜事儿吗?干吗巴巴跟我跑来趟浑水?” 米长老看着飞行器窗外的夜色:“你说的那个阿育王和老鼠结亲的故事……” “嗯?” “全世界只有两个人听说过。” “两个?这么少?” “嗯,一个是从我这儿听说的。当时我还年轻,刚刚成家立室,而那个人还是个小宝宝,有时候他的抚养人没空,我就要代班,给他讲睡前故事。” 他转头看了猪小弟一眼:“另一个人就是那个宝宝的抚养人之一,他假装没空,其实是躲在门外听睡前故事。” 猪小弟扑哧一笑:“好玩。” 米长老点点头:“是特别好玩的一个人。” “估计心也挺大吧,你想啊,把自家小孩丢给会说话的老鼠讲睡前故事,他就不怕你教小朋友怎么偷油吃吗?” 米长老这次点头的速度比较慢:“是心特别大的一个人。” 猪小弟用肩膀蹭蹭他:“我以后有小孩了也丢给你讲睡前故事哈。” 米长老这次没点头了,呆呆地坐着,飞行器从夜空中呼啸而过,uba已经在可见的前方,米长老忽然叹口气:“还剩百分之五燃料,掉头飞乌斯怀亚主港口找远征号吧。”猪小弟正在切换飞行器模式,准备降落,闻言没反应过来:“嗯?” 米长老按着他的手把飞行器模式换回来,在自动驾驶的导航栏输入了乌斯怀亚主港口的名字,飞行器在空中来了一个漂亮的低空盘旋,飞向新的目的地。猪小弟对这种闯入飞行舱抢班夺权的行为表示不解:“干吗?” 米长老明显心里很恨自己多管闲事,但闲事这种东西跟坏了脑子的相亲对象一样非常有韧性,一旦上了身就打死不走,所以他只好含泪说:“小脑袋知道冰焦蠕虫会自动追逐和吸附体表温度在三十度以上的物体,但他不知道接下来它们会开始吸收对方热量。” 猪小弟吃了一惊:“它们吸收热量的过程会破坏潜水器吗?” 他反应很快,但总是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美好。米长老说:“不,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它们不会破坏潜水器,但它们会吸收殆尽那个物体体积范围内的所有热量。” 他加重语气:“我们的情报人员特别强调,冰焦蠕虫会把包括燃料舱以及坐在船艇里面所有人身上的热量都吸收掉。” 生怕猪小弟没有办法想象出那个恐怖的结果,他破罐子破摔地直戳:“也就是说,你们家那个杀千刀的蠢材小脑袋,在发现冰焦蠕虫十分钟之内,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跟失去动力的潜水器一起沉到一万多米深的海底,葬礼上你们只能用一件衣服代替他放进棺材。”他有一种残酷的幽默感,“要是你们想模拟得逼真一点的话,可以先把衣服放进冷冻室过一夜。” 猪小弟嘴巴张成一个o形,脸色马上变了,他挤开米长老,果断把飞行器速度调到最高,嗖的一声就往主港口杀过去。他们运气不错,小脑袋第二天要搭乘的远征号正在港口连夜进行技术检修,米长老发挥自己毕生偷鸡摸狗的专业经验,在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混上船,顺利找到了装载猎人联盟潜水器的船舱。 这艘潜水器大概十英尺长,外形像一架飞机,只是中间部分格外大,橙黑相间,潜水员乘坐部分采用了罕见的全玻璃设计,从内能够对外一览无遗。 猎人联盟的大部分设备开启基本上都是采用模糊指纹密码,所有具备行动资格的猎人指纹都被默认是开锁密码之一。这主要是考虑到设备司的各种装备吞吐频率太高,如果针对个人设定密码,重置工作量大不说,风险也大——忘记重置密码的设备拿出去,在行动里弄出来却启动不了,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借此东风,猪小弟一手指就按开了潜水器的开盖,手一撑就跳了进去,米长老偏腿刚要跟进去,被猪小弟挡住了。他扭过头,鼻子皱皱,露出笑容:“你不要去啦。” 米长老一愣:“为什么?” 猪小弟歪着头看他:“你不喜欢海吧。”米长老不自在地眨眨眼:“谁说的。” 猪小弟笑眯眯的:“你在码头上的时候一步都不往大海那个方向走,uba酒吧里吧台后面有一张深海风光的海报,明明很美嘛,你从头到尾都躲着不敢看,不小心看到还哆嗦。刚才咱们上船的时候,你可是闭着眼睛抖着上来的。”他拍拍米长老的肩膀,“陆地上的老鼠啊,还是喜欢站得稳的地方吧。” 米长老想不到一辈子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结果被人一眼看出了深海恐惧症,他的腿从飞行器里很慢很慢地抽回来,可他又不甘心不放心啊,拼命挣扎着还是想跟猪小弟去:“你一个人去不行的,你有什么行动计划吗?你说来听听看,要是不放心我还是得跟你去。” 猪小弟拍拍胸膛:“有!大把计划!abcdefg!” 他刚要缩回去,又探出头来:“对了,你之前干吗不告诉我冰焦蠕虫会吸热量的事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闲事乃一切人生痛苦的来源,跟你说过了谢谢。” 猪小弟嘻嘻嘻地笑:“后来干吗又说了?” 米长老咬牙切齿:“等你回去发现小脑袋因为这个死了,你就会恨自己一辈子。” 猪小弟对他眨眨眼睛:“你真的很了解我呢!”他喊了一声,“等我回来一起去喝啤酒啊,我请。” 啪一声关上盖子,两秒钟之后,潜水器轰隆一声,从感应启动后自动打开的船舱侧门冲了出去,沉入海底。 米长老慢慢走到船舱旁边,探头往下看去,心脏还在砰砰砰砰地跳,他凝视着那深深的、乌黑的海水,听到身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阿黄出现在他的身边,开口说话:“下去了。” “嗯,下去了。” 他们两个离开了远征号,慢慢走到了离港口比较远的海边一处沙滩上。远处船上的灯光暗淡,更远的地方灯塔的微光更弱,却似乎永恒不灭;这里那里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声音,衬托得这个寒冷的地方寂寞如世界尽头。 青色烟雾从阿黄的脚底盘旋而起,奎木狼从烟雾中现出真身,米长老对他点点头:“好久不见。” 奎木狼凝视着黑夜的海上:“你猜他会怎么做?” 米长老耸耸肩:“潜水器应该可以自动定位冰焦蠕虫的位置,如果那个小脑袋运气够好的话,猪小弟会赶在他到之前去到那个位置。” “他的a计划是什么?” “如果小脑袋还没到,就想办法利用潜水器里的设备提醒小脑袋不要往那边走,或者干脆中途拦截小脑袋。” “b计划呢?” “通知猎人联盟启动单线脑芯片,阻止小脑袋。” “干吗之前不这么做?他都不用自己下去。” 米长老叹口气:“烂好人啊,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想破坏对方完成任务升二星。” 他们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心里明白,这一段对话,都只不过是在绕自我安慰的圈子。以猎人联盟设备的性能,小脑袋提前下海那么久,这会儿应该早就到冰焦蠕虫聚集的地点了。 所以他们都知道猪小弟会采用的是一个什么鬼计划。 “这个大笨蛋肯定会让自己的潜水器短路,发热,吸引冰焦蠕虫的注意力,为小脑袋争取逃离的时间吧。”米长老说,“好的话,两个人都能坐着破破烂烂的潜水器跑掉,不好的话,就两个人都死得破破烂烂。” 奎木狼站在稍高的沙堆上,良久点点头:“听起来的确像是他的风格。” 他们不再说话,就这样待在海滩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边一点点亮起来,蓝色驱散黑色,金色阳光如同宙斯的画笔一般将整片海水涂染。米长老看着那辉煌的海浪,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栋小小的房子里,有个小宝宝每天八点半就会去睡觉,睡觉之前他一定要听故事,而且不准重样,有时候他老爸实在弹尽粮绝了,就会找出一百个借口溜号,让这个责任落在当时还叫小米的米长老身上。 他的故事永远是这样开始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老鼠……” 虽然那个老爸偶尔有点赖皮,却真是全世界心地最好的人,有时候好到了让小米为之抓狂的程度。 就像现在一样。 “要是他死了怎么办?”奎木狼喑哑的嗓音打破了他的回忆,随着空中呼吸飘散的白气,回荡在清净的寒冷海滩上。 米长老摇摇头:“他不会死的。” “要是这样就死了,他就不应该回来。” 米长老摸出了他的哨子,想了想,用一种像是预言又像是诅咒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这个世界也就完了。” 他用力吹着那个吹不出声音来的哨子,无数老鼠天师在各个隐匿之处抬起头,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接收长老的指令,那里面包含着一些关键字:“海底,冰焦蠕虫,猎人,死活……” 老鼠们倾巢而出,发动了它们上千年间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无数看不见的细线在空中与海中伸展,延长,交织,拉扯,开始无休止地刺探与追寻。德雷克海峡上下左右方圆十公里,人与非人,船与潜水艇,神灵与亡灵,他们的所见、所言与所经过,通过各种能够想象和不能想象的途径,如洪水如溪流如雷霆如飓风,汇集到某一只耳朵里。 清晨七点半,米长老垂下了双手,说:“找到他了。” 【《新猎物者1》完,敬请期待《新猎物者2》】 《猎物者2》序言 我要我的英雄 朱可以,也就是猪小弟小朋友,是我的英雄。他自带蠢萌展性,大多数时候都只操心近在眼前的生计问题,胸无大志,说话也没什么水平,如果跑去做战前的三军动员演讲,很有可能会被盺众丢出的大量香蕉皮轰下台来。 但他也确乎是—个英雄,因为他明辨是非,以善意待人,必要的时候,不惜为他人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是多么老套的褒扬,我简直不知道上一个在故事里以善良著称的英雄是谁,然后又活了多久,似乎大多数作者心里都在想,既然阁下愿意自我牺牲,那就让你第一个死吧。 战争题材、奇幻题材、都市题材、黑帮片题材,甚至宫斗和宅斗题材,都是如此。踏在好人的尸骨之上,枭雄与娘娘们一路高歌猛进,坐上至高宝座,南面称王,看着面前黑压压一片跪下的脑袋,假惺惺为那死去的善良之辈们缅怀一秒。 但我不干。 我就是不干。 好人一定会有好朋友,就像猪小弟,他和他的朋友之间有过命的交情,根本不需要确认或考验。他陷身绝境时,朋友们会赴汤蹈火来救他,虽九死而不悔,因为换了他们处于同样境地,他也会做一样的事。 好人一定有好回报,就像猪小弟,他根本不作此想,但被他帮助的人或非人都会铭记那一点温暖过自己的热员。他们带着这一点热远去,将之养成熊熊大火,在有需要的时候,成为高悬在猪小弟头顶的光明。 好人一定有好际遇,这是我说的,我是作者,不服你可以来咬我。 我就是要给他无敌的力量,我就是要给他层出不穷的强大援手,我就是要给他一整个宝库,装满疯狂植物园出品的各种奇妙道具,我就是要让他高高兴兴地斑萌下去,踏遍千山万水,受尽无数磨难之后,仍然能够好好地站在那里,满怀对他人和世界的爱,谁也别想打倒他。 我们所处的世界已经足够危险,因此我总是想有一个乌托邦,在那里命运会眷顾他。 在那里,猪小弟在九死—生之际,会对自己说: 如果命运让我拥有伟大的力世,如果命运给我准备了必须要实现的目标,如果命运让我遇见了那些不可能从生命中剔除、隐退与遗忘的人,那么命运就不会让我死在这里。篮之死地而后生,此处就在死地,此时就是那时。 然后他冲出去,昂首面对危难与挑战。就像—个真正的英雄。 白饭如霜 2016年7月 [一]异灵川 [1] 理事长独自在会议室里,望着生物能量屏上的火树银花出神,坐姿看起来很舒服,脊背却相当紧张,眼神中有着深深的疲惫。 桌上摆着猎人联盟全球简报一月精华汇总,头版头条无法回避的大字是:末日狂欢还是新纪元伊始? 整整四个版,都在报道这一段时间全球范围内非人活动的大规模爆发,证明理事长对自己辖区内异动的警惕不是一种幻觉。 对简报信息形成强有力佐证的,还有来自爱美丽的调查报道。过去数个月,她的名下没有分派任何任务,所有时间都花在调查猪小弟的背景上。尽管是秘密行动,但也动用了大量的联盟资源,其他人可能无知无觉,可设备司的老爷子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三番两次在爱美丽拿着理事长手札去领装备的时候旁敲侧击,还甩脸色下绊子,明明就是领两根结实的野外用绳子,非要说所有绳子都正在年度检修期不能用——绳子有什么好修的!理事长想到这里觉得头好疼,等一下老爷子就要来见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的来。 桌面上升起巨大全息屏幕,巴尔图理事长再一次调出爱美丽的报告来细看。 任何公众数据库里都没有跟猪小弟有关的记录,深入暗网调查黑市人口的结果也如出一辙。 两年八个月内,在三十多个地区和城市出现过,有的时间长达数月,有的只是几天。最早出现的地方是黑龙江的漠河,随即出现在山东、广东、香港,之后折回中原,再后来突然到了日本京都。他没有身份证也没什么钱,交通基本靠走,所以不存在旅行记录,主要在城市市区活动,活动内容也非常合理:打零工,露宿街头,实在逼急了去救济站睡个觉吃一顿。唯一和所有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有条狗,养得还挺不错。 爱美丽列出了所有他工作过的场合,采访了大部分他共事过、结识过的人,把他的经历仔仔细细理了一遍,全景回访,巨细无遗。采访下来两条普遍共识:“这小伙子是个好孩子”,以及“他和他那条狗感情真好嘿,有一块面包他给狗先吃,自己流着口水看”。 这些都不算出奇,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因为各种原因隐姓埋名的好人,绝大部分都不值得猎人联盟多花一分钟的精力。 他的唯一特别之处,其实和他自己无关。那就是他所到之处,非人的活动就会像雨后竹笋、春日百花、情人节后十个月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啦啦冒出来,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活跃得令人目瞪口呆。联盟猎物司过去十年勘察到的非人种类的总和,一个月间就被平了。藏物司的总管才不管其他人有多担心,这段时间跟过节似的,天天看着新的数据库傻笑不止。 伟大功劳是不是归于猪小弟,没人可以断定。而他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就是总能够在猎人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他们和猎物之间。 他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但他是谁呢?怎么就跟这些非人的活动扯上关系了呢? 理事长叹了口气,这时候门被推开,爱美丽走进来。她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一头长发,映入理事长眼帘,如同炸裂长空的一道紫色闪电。这位酷女郎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向理事长微微点头示意:“理事长。” 巴尔图挥挥手:“我看完你的报告了。”他的眼神掠过关于猪小弟身体状况的那几行字,“你确认他的心脏功能、骨骼密度和免疫功能数值没有出错?” 爱美丽对巴尔图的置疑非常不快,尽管她面无表情,怒气值却在急剧变化,但理事长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因此试图稍加解释一番:“如果这个免疫系统的数据分析是真的的话,那猪小弟就相当于是一个移动的抗生素胶囊,不管爆发什么传染病,埃博拉变异也好,黑死病(鼠疫)再现也好,全世界死光了他都还活着。” 爱美丽冷冷地说:“第一,这是东京国立医院出具的权威检测报告;第二,事实就是如此。据我调查,他流浪经年,衣食不周,出入不少高度污染的环境,但从来没人记得他生过病,就连感冒受寒这种小问题都没有。” 理事长沉重地叹口气,偌大的身体往后躺去:“怎么办好?”他手指敲着桌面,当当有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孩子会带来大麻烦,但我们现在能对他怎么样?麻烦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团迷雾啊。” 爱美丽对理事长投去蔑视的一瞥,语气中带着杀气:“哀叹有什么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找出他的秘密。” 理事长对她的冒犯态度不以为意,反而显露出浓厚兴趣:“主动出击?怎么个出击法?” 爱美丽走过去,手掌按上桌面,激活了她的账号,全息屏幕上跳出她的个人界面。她手指灵活地弹跳,打开了一个叫做“secret”的文件夹,调出其中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雄伟起伏的黑色山脉。照片是从极高处的上方拍摄的,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高山绵延,荒凉而严峻,沉重得不可思议,如同巨人在荒野中建筑起的神秘堡垒外墙。一道道起伏凸起的山峰如同浮现在海上的鲨鱼翅,预示着死亡的阴影就在附近。冰川在黑色山脊上划出一道道黑白交织的印记,明明是画面,却带来触及皮肤的冰冷之感。 理事长看起来肥头大耳不学无术,却对地理相当精通,一口就叫破了这张照片上的地点:“阿根廷,安第斯山?嗯,看山势走向应该是普兰琼山口附近。”爱美丽有点意外,眼中闪烁诧异神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这是安第斯山,地球上的第二高山脉,也是最险峻的之一。” 爱美丽手指弹动,照片被放大十倍,山脉中心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记得吗?三年前有一个神秘客人,托我们找山中雪巨人。” “记得。” 山中雪巨人是传说在瑞士、日本以及南美雪山一带存在的一种非人,身高在三米以上,体积庞大如非洲象,浑身覆盖白色长毛,头与双肩相连,没有脖颈,眼神锐利如金鹰。 雪巨人力大无穷,性情残暴,但智力低下,听凭本能行事,因此任何在他面前活动的目标都会遭受他无情的攻击。 这种非人终生在高寒地区生活,身处对人类来说极恶劣的环境而毫不受影响,他们善在险峻山谷间行走奔跑,速度极快,又能够长时间不食不动。 听起来细节丰富,绘声绘色,简直十分详实,在猎人联盟的非人种类记录中,也确实有这样一个名类。 但和其他在世人口耳间流传的传奇故事一样,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非人。 三年前那个神秘客人,通过邮件和委托人上门下单,所求貌似极宽松而酬劳极高:不必一定抓到山中雪巨人,拍到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即可全额付酬;如果能得到身体部分标本,无论是毛发,皮肤还是指甲,酬劳以十倍计。他提都没有提如果抓到怎么算,但从前两个标准类推,想必全须全尾抓获的回报会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巴尔图刚刚上任不久,他爱财如命,人尽皆知,大家都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单委托,外围开盘口赌十倍他会压上所有猎人联盟的精英分子和高级设备势在必得。结果庄家大跌眼镜,赔得四库全输,因为巴尔图几乎想都没想,一口就把神秘客人回绝了。 直到时间慢慢过去,巴尔图在联盟坐稳了屁股,数年间将亚洲联盟做得风生水起,大家才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精明的生意人:在投入与回报之间,有一条过于漫长的路,到处是坑,没路灯,还一眼看不到头。既然如此,何必呢?何苦呢? 神秘客人提了两次,第二次开出的价码更高,但巴尔图的态度始终如一,于是也就偃旗息鼓了。现在爱美丽祭出这张照片提起这段往事,他难免纳闷:“什么意思?” 爱美丽点点自己的胸膛:“这是我去乌拉圭找到的。” “你拍的?” 看爱美丽的表情她是多么想大声喊出来“就是我拍的”这几个字啊,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我在乌拉圭一个传奇探险家手里买到的,我找过顶级的摄影技术专家辨过真假,是原装照片。” “为什么要去呢,乌拉圭?”理事长轻轻荡离了话题,问。爱美丽不悦地皱皱眉头,勉强回答了三个字:“不甘心。” 她随即回到正经事上,手指点一点那个模糊、白色、巨大、方正的身影:“我认为这就是山中雪巨人。” 巴尔图没有看照片,他转过来,瞳仁黑而空洞,凝视着爱美丽:“说重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重点就是:“把猪小弟派去执行这个任务,让他抓山中雪巨人。” “我的调查结果表明,他所到之处,几乎所有当地存在的非人都会出现,大肆活动。京都和东京也是如此,最近连吸血鬼天皇座下的血卫都在蛰伏经年后频频出动。尽管我没有找到猪小弟和非人直接有关的证据,但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你想利用他的这个特质,去安第斯山引出山中雪巨人?” “对。” “point是……你知道我们这单案子已经拿不到钱了吧?万一真的抓回来了怎么办,那个什么雪巨人能放哪儿去,嗯?藏物司干脆关掉算了,连个老鼠天师都会丢你想想!” 前几天抓的那只老鼠天师一夜之间不见了,对藏物司的专业自尊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理事长为此气成了祥林嫂,这几天见谁都要嘟囔这事儿,连上班之前在门口买煎饼果子时都忍不住。结果摊煎饼的婶子耳背,听成了家里有老鼠,赶紧发表意见:“家里有老鼠?养猫啊!”巴尔图咬着煎饼果子回来,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养猫的可行性。 他这会儿又开始叨叨,爱美丽烦得要内爆,要是这死胖子脑袋上没有顶着“理事长”这个头衔,她早一巴掌打过去了:“我们不抓雪巨人,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雪巨人智力低下,根本无法与人类正常沟通,那么他出现之后,一定会攻击猪小弟。” 她捏紧了拳头:“猪小弟绝不是无缘无故、单枪匹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所以,不管是谁把他送过来,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应该要出现。”她点了点自己的头,“而后我们就能第一时间接近真相。” 理事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和他平常的绝大部分表情一样,都属于表演性质:“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主意啊!”他沉吟了一下,“万一没有人出现,他真的被雪巨人干掉了怎么办?” 爱美丽脸色冰冷,神情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的麻烦不也就消失了吗?” 理事长凝视着照片,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 他站起来:“猪小弟呢?找他来,是时候给他装一个大脑芯片了。” 但是他的呼叫毫无结果——猪小弟没有在联盟,没有在北京总部,也没有在京都分部。 他的休假早已结束了,却没有回来报到。 [2] 半犀领。艳阳高照,如往常一样。 表示开饭的哨声从辟尘的山洞里刚传出来一秒,十几只半犀宝宝就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从远处冲了过来,嗷嗷待哺。这场面要是给半犀族前辈们看见,一定会痛心疾首,深感上古优良传统已失。半犀啊!几千年都是性情冲淡、行动舒缓的半神种族成员,这样失惊无神,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但是半犀宝宝们没空理这些腐朽说教,忙着吃饭呢知道吗!你们那么冲淡是因为天天只能喝风啊,就算东南西北朔望寒温各有一味,撑死也就是五菜一汤,哪像现在日子好了,伙食水平屡创新高,法意墨西哥保加利亚日本湖北山东四川湖南广东潮汕福建各色菜系红案白案轮番上,有时候还有自助餐,多滋润啊! 小半犀们唯一有点不省心的是,最近来了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一家伙打破了半犀领地的空间墙,好久了都没补回去,这就算了,反正那堵墙也没啥用,但她来了后就不走了,赖在这里天天跟半犀幼儿园的学员抢饭吃,害得大家很有危机感。最近情况还越演越烈,她除了吃自己那一份,还要抢人家的!小半犀们全炸了,一到饭点就肾上腺素狂飙,陷入到“战斗,一定要为小笼包子战斗”的热血沸腾中。 饶是辟尘这只保姆犀牛很有职业道德,对先喂谁再喂谁这种关键顺序分得很清,半犀领最近仍然每天三顿都要上演“大厨大战偷嘴老狐狸勇护伙食”这样的动作戏。 今天也不例外,小半犀们扑到辟尘门口,就见里面烟尘滚滚,几道线状龙卷风结在一起,里面绑了一个人,在里面呼啸来去。那个被绑着的人很有骨气,不管怎么被摔打,手里都紧紧捏着一根酱烧羊脊骨不放松,还喊呢:“死犀牛,吃你两根骨头怎么了!对朋友这么不讲义气会遭天谴的知道吗?哎呀,哎呀,哎哎哎……”这是被龙卷风按到天花板上了,脸被压出平常两倍大,叫不出来了只能哼哼。 等辟尘把今天的饭都妥妥当当分给小半犀们,才终于把龙卷风束缚里的人放出来。她挥舞着羊脊骨从天花板上掉落,啪一声摔了一个马趴,而后骂骂咧咧爬起来,捡了个小板凳坐在辟尘旁边,说:“哼,没良心的,赶紧地,给我煮个紫菜蛋花汤顺顺气呗。” 这位高挑美人,梳了满头冲天辫,褐色皮肤光滑紧致如蜂糖,一身短打,浓眉大眼,当然是狄南美。她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因为大意了,没带防晒霜,结果被半犀领地的高紫外线阳光晒成了非洲人。好好一只知千年盛衰、万里吉凶的天命银狐,变成了黑皮。 辟尘小眼睛朝她瞅了一下,拍拍手里雪白的抹布,真的回头去烧水做汤了。南美心满意足叹了口气,继续吃羊脊骨,一边含含糊糊问:“你想通了没有?啥时候跟我出去?” 辟尘不理她,南美也不用他理,这段对话反正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严格意义上这也不算一段对话,基本上都是南美在说,主要内容是忆苦思甜,缅怀往事,千方百计要把辟尘带到回忆这个沟里去。 在那些往事之中,南美、辟尘和一个叫猪哥的人住在一起,他们俩出身都非常高贵,但高贵身份都不挣钱,南美负责好吃懒做,犀牛负责理家煮饭;负责挣生活费的猪哥半辈子都不怎么走运,空有一身肌肉、两斤蛮力又不肯去打劫,只好苦哈哈地一毛钱一毛钱往兜里攒,生活费交晚了一两天或者交少了,辟尘就揍他,召来微型飓风吹得那人脸上都是褶子。 那时候他们住在东京,那个鬼地方寸土寸金,每个月光是房子的租金就能把猪哥从猎人联盟拿回来的底薪一铺估清(饭店用语,大意是该产品没有了),如果他那个月没拿到出任务的奖金,南美会直接跑路,犀牛就要跟着他喝一个月西北风。 南美一边说一边敲开羊脊骨的顶端,吸溜溜吃里面的骨髓,满嘴是油,吃过瘾了抹把嘴,继续煽情。 有一个月,就是一个只供应西北风的月份。有天猪哥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爬起来去偷了点儿隔壁邻居种在阳台上的葱,再不辞劳苦跑去几十里地之外一个养鸡场,找到几个人家母鸡不小心下在草地里的鸡蛋,回来欢天喜地啊,赶紧上灶炒个葱花蛋。 这么宝贵的葱花蛋,猪哥明明眼睛里都在流口水(嘴巴更不用说)了,但是端出来之后,第一口!第一口是给犀牛吃的!对不对!这样的人,是不是有情有义真朋友! 南美吞了一口羊骨髓,蹬鼻子上脸地问辟尘。 辟尘正一片片往高汤里挑紫菜,忙里偷闲转过头来白了狄南美一眼,后者马上知道今天自己选取的案例不是特别正面,因为那一次猪哥去偷来的不是葱,而是一种说不出个名字且有剧毒的野菜,也不知道隔壁邻居种这种东西到底有何居心。总之辟尘吃完第一口之后肚子疼了很久,打了好一阵子坐才把毒素运化出来。 即使如此,猪哥还是把整碗有毒的蛋都吃掉了,而后在床底下滚来滚去口吐白沫一整晚就是不肯死。他说的,宁为毒杀鬼,不为饿死人。 南美说得起劲,忽然有只小犀牛探头探脑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辟尘长老,辟尘长老,有你的信。” 南美马上跳了起来:“什么?蜂鸟快递送你们犀牛领?凭啥?它们都不送狐山,说我们太远了,害得我想吃水煮龙虾还得自己先去四川买水煮调料再去南海抓龙虾。” 小犀牛摇摇头:“它们也不送我们这儿啊,辟尘长老要买香料酱油抹布拖把什么的也是自己去买的。” 南美一边抢过那封信来看,一边还叨叨:“不是蜂鸟快递难道是某邮政?我上辈子寄的那两张明信片,这辈子都还没收到呢。”小犀牛摇摇头:“也不是,是山上掉下来的。”南美一愣,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半犀领地的山上?那儿除了死犀牛没人上得去吧?” 辟尘熄了火,走过来塞了一碗滚烫的汤给南美,顺手从她那里把信接过来,小犀牛撒腿就往外跑了。他看看信封:“这是五神族委员会的信,上面有个专用空间通道是开给他们的,不过很久没有用了。” 他一脸生无可恋的淡漠表情拆开信,那感觉就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看一眼就扔,结果没过五秒钟,他脸色就微微一变。南美赶紧蹿上去:“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一探头,第一眼看到“异灵川”三个字,第二眼看到“吸血鬼”三个字,第三眼看到“灭绝”这两个字,再把这几个关键字连接起来读一下,马上脸色也跟着变得有点古怪了。 “异灵川联合吸血鬼全族开展人类灭绝计划,已进入实质操作阶段,五神族委员会召集会议商讨对策。时间:三月十五日,地点:三藩市日落广场负一楼m记。” 南美愣了好一阵子,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到底为什么你们开会要去m记?你受得了那个味儿吗?” 辟尘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关心的全部?” 南美点点头:“是啊。”她悻悻然喝了一口汤,喜形于色,“哎哟,真好喝,小紫菜鲜得来(上海话,非常鲜)。”然后继续说,“异灵川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活动吗,翅膀硬了想飞飞看也很正常,白条天皇也挺有干劲的,但是吧,关我们什么事啊?他们既不会动狐山,也不会动犀牛领,至于人类完不完蛋。”她放下碗,认真地说,“难道你关心吗?” 辟尘不会说谎,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只沉默寡言、内心活动从不形于色的犀牛,更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是朋友在一起久了,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南美盯着他看了半天,露出一丝嘲笑:“你还是关心的对不对?” 她叹口气;“就算六十亿人全部消失也没有关系,只要那个人在就好了,可是一想到那个人会为此而感到悲痛,就只好把另外那六十亿人也救下来。”她搂了一下犀牛的肩膀,对方罕见地没有把她一把撞开,“那一年咱们就是这样干的,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对吗?” 她回身把辟尘的抹布从架子抓起来,快手快脚地叠成一堆,意思是帮人收拾行李:“赶紧地,三月十五,三月十五好像就是明天吧……啊哟!”猛然间惨叫一声,南美猝不及防,被辟尘发出的一道大型飓风卷到了山洞外面,狠狠摔到了小半犀们的中间。半犀宝宝们不知就里,热情地上来舔她的脸,舔得她的非洲款小辫子上口水滴答。狄南美躺在地上气愤地喊:“不就是摸了一把你的抹布吗!!又没有摸你的屁股!” [3] 德雷克海峡,十级飓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肆虐,怒嚎如诸神宣告末日,狂涛巨浪高达二十米,足以令万吨船舶也战栗如一片落叶,海平面上空温度低至零下十几度,巨大的冰山或快或慢移动。 自海平面往下,海水越来越黑暗,也越来越宁静,偶尔有大群大群的磷虾蜂拥游过,点点光亮闪闪烁烁,转瞬即逝。 在六百米左右的海峡深处,几近绝对无光的海水中,一架深海单人潜水器以半倾斜的角度,被紧紧卡在一座小型的海底火山峭壁下,没有任何动力设备还在运作的迹象。全透明的玻璃窗内,驾驶舱内空无一人。 猪小弟是在六小时前下潜到这个点的,过程很顺利,联盟在潜水器里面预先输入了海底运行的路径,设定潜水器按次序导航到他们勘探出的三个冰焦蠕虫可能聚集之地。这个是离海面最近的点,理论上也应该是小脑袋第一个下潜到达的点。 冰焦蠕虫和大闸蟹比,估计抓起来会难一点,反抗可能也会比较剧烈,因此潜水器底部装载了捞捕装置,配有摄像拍照及自动图像分辨装置。捞捕装置的制作材料和潜水器一样,都是钛金属和高性能纳米材料,坚固可靠,伸缩自如,不管遭遇的是人是鬼,是冰是火,都能操练一阵而不至于马上损坏。整个过程不需要猎人出舱,安全性很高,毕竟这里是极限深海,根本不欢迎人类的造访。 这一单任务,小脑袋本来只需要来海底,发现了猎物,捞一手就走;没有发现,就空着手走,无论如何不需要把命搭上。 猎人联盟对外勤行动的要求,一向是安全高于成功,这不是理事长悲天悯人,而是考虑到任务是无穷的,但猎人是有限的。有时候利润最大化的关键,是了解什么时候应该坚持,更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猪小弟一到地头,潜水器雷达就马上探测到了小脑袋坐着下海的那个高科技橄榄方位,探照灯一打出去,他就知道糟了一个大糕,小脑袋基本上已经完蛋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冰焦蠕虫,就连图片都没见过——联盟没有抓到过标本,搜罗到的都是文字信息。但第一眼他就千真万确知道,眼前那些覆盖着大橄榄的东西,就是冰焦蠕虫。 从远处看,大橄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红白色相间的毯子裹得密不透风,而那块毯子是由很多很多小东西聚集成的。 和小脑袋说的不大一样,冰焦蠕虫没有小到微生物那种程度,而是差不多小指头盖大小,无法清楚看到眼睛或者嘴巴;样子像是一粒白米上裹着相当风骚的红色长摆裙,裙角还飘来飘去,在探照灯下那白和红都十分纯粹,在海水之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透亮感。猪小弟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发现那透亮感在变化。精确地说,是在逐渐加强,如老鼠天师所说,这是它们在吸取热量。 猪小弟加大潜水器动力,拍马上前,围着大橄榄一通乱转。他搅动海水冲击大橄榄,后者随着海水的拍打轻轻摇晃,但冰焦蠕虫对此无动于衷,如果不是身体光亮程度在变化,它们简直像是一层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把探照灯亮度调到最高,随后把潜水器的动力水准调到最高,但仍然毫无意义。就像米长老所说的,不到三十度以上,不能触发冰焦蠕虫的反应。他试图把潜水器超负荷运转,触发短路什么的让温度提高,但潜水器有非常周全的保护机制,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猪小弟想,有什么东西的表面温度自然而然就在三十度以上呢,然后有一个答案从常识的水库里悠然飘上来。 他穿上潜水服出舱的时候,还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那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感太过强烈,以至于他都有点乐出声来。与此同时他觉得很庆幸,这一次阿黄没有如以前一样跟来;又觉得歉疚,美亚的生日礼物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法给她,那种电光石火般的百感交集,就像人生已经走到尽头。 但他的脑子里似乎并没有死亡的概念,因此也就没有过多畏惧和利益权衡,没有永远的遗憾可言。也或许遗憾太多,他只是习惯了。 他保留了潜水头盔,让氧气持续输送,然后笨拙而缓慢地解开了潜水服用于隔绝低温与海水压力的外层。普通人马上就会在恶劣的海底环境下一命呜呼,但猪小弟感觉还行。他继续脱潜水服用于防水和探测生命指征的内层,直到只留下下水前穿的普通衣服。透过单薄湿透的织物,体表温度无法再被掩饰,就像放出了一个巨大的信号弹一样,冰焦蠕虫立即感知到了他的血液与皮肤所散发出的生命活力。 成千上万的红白色虫子放开了小脑袋所在的大橄榄,齐刷刷地调转了方向。它们根本没有眼睛,却摆出了一个集体观望的姿势,而后整齐划一地向猪小弟呼啸而来。红色裙摆在水中划动,利用海水的反推力前进,感觉就像水母或者海绵,但速度极快,转瞬就到了猪小弟眼前。 他几乎是马上犯了传说中的密集恐惧症,但等冰焦蠕虫将他包围起来之后,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在虫子把他的眼睛也封上之前,他看到大橄榄动了一下,两头的蓝色灯光勉勉强强又亮了起来,看样子动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它以弹射方式拍拍屁股逃跑,但往海面直升的速度也算得上是一往无前。猪小弟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拜托你下次乱搞之前动动脑子啊。” 不疼,他也不怎么惊慌,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冷,海水的温度大概在0度左右,和身体上传来的冰冻感相比,简直就暖如温泉。 那么,想象着这是一种特别的鱼疗吧。在那些东南亚国家,阳光照耀的街头,游人们把疲惫的双脚泡进鱼缸,无数只小鱼于是蜂拥而至,鱼吻在堆积的角质上撕咬,留下光滑红润的新生皮肤。 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做过鱼疗,那这栩栩如生的场景是谁描绘给他听的?曾几何时他跟谁约定过,在某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们要出海,去和海豚一起游泳。 这一定是个小朋友的愿望,他冷得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他现在被冰焦蠕虫紧紧裹着,悬在海水之中,海水推移,他却一动不动。 他渐渐意识模糊,比阿拉丁给他吃毒药那一次更彻底,也更迅速,最后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一张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少年的脸,小小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表情,以及英挺的鼻子;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有责怪的神情,嘴唇翕动,在说着什么……猪小弟拼命地分辨着,一字一字,仿佛在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女孩子啊。”他想这样说,但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理事长和爱美丽将计划商议妥当,爱美丽离开后,他再度发出召唤猪小弟的全联盟内部寻呼。等了良久,无人应答。 猪小弟的性格绝不能用温顺两个字来形容,进入联盟以来,偷吃淘气翘课挂级都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来没有过不告而别的记录。 他打电话给阿拉丁,后者也休假,正在加勒比海滩上醉生梦死,接电话的时候舌头都是大的:“什么?猪小弟没回来销假?安啦,小孩子谈恋爱去了,理事长你不要这么小气,多给人家几天假会怎样啊!享受青春懂不懂?也对,你没有过青春嘛。” 理事长气愤地挂掉电话,打给松本清张的秘书,秘书转给了本宅的管家,对方也表示不知道:“美亚小姐也在找他呢,本来说好第二天要一起去参拜神社的,结果男孩子没有出现,美亚小姐非常不开心呢。”身后隐约传来女孩子的怒吼声:“谁说我不开心!我是愤怒,愤怒你知道吗?”理事长赶紧说了“再见”。 阿拉丁也不知道,美亚也不知道,那平时跟他亲近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理事长还在盘算怎么跟那个人搭话,门忽然一把被推开了,砰地撞在墙面上发出巨大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不祥之兆。 接着设备司总管那张终年不化雪的脸出现在门口,理事长急忙挤出来一点笑容:“老爷子,刚好要去找你呢。”老爷子翻了翻白眼:“找我干吗?”也不用请,就拄着拐杖走进来,到沙发面前一屁股坐下,瞪着理事长:“猪小弟呢?” 理事长一听,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在找他,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设备司总管的眼睛睁到了饭碗那么大,里面血丝看着一根根爆出来,特别可怕:“什么!” 他屁股跟着了火似的,猛然站起来就开始满地团团乱转,理事长急忙过去把他按住。这位先生可是真的很老很老了,这么着急上火虽然不知道为了啥,但万一发个心梗死在这儿,理事长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老爷子,什么情况?没事没事,猪小弟就是休假去了,休假谈谈恋爱,对吧,享受青春你说呢?老爷子你少安毋躁,不然我要叫医务司的人了……” 设备司总管用力一顿拐杖,停下不转圈了,但说话激动,唾沫星子全喷在了理事长脸上:“昨天他从南极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深海仿生勘探器的事儿。”理事长擦了把脸,非常意外:“他去南极了?”设备司总管忧形于色:“今天我过来一看,仿生深海勘探器的样品不见了,里外一查,是给小脑袋这个王八蛋顺走了。” 理事长松了口气,虽说内部当贼是违反设备管理规则的大事,被逮到了也是往死里罚,但自古以来为了完成任务去偷好设备的猎人从来没少过,小脑袋出这个任务之后就能升星,他势在必得,偷勘探器之举十分合理。不过:“跟猪小弟怎么扯上关系的?”他的心声还有一句:“怎么啥事儿都能跟他扯上关系!” 设备司总管不答话,颤颤巍巍望着空气,脑子里回想着他跟猪小弟的对话: “老爷子,问你啊,咱们是不是开发了一个可以潜水的设备,新的,吹起来之后模样儿像个橄榄把人包在里面?” “是啊,新开发的深海仿生勘探器,超级引擎和智能控制系统,有海洋生物仿生功能,外表触感和温度能做十八档调节,做勘探的时候能近距离靠近生物群,不造成惊扰,不过是谁告诉你的啊?成品还没出来呢,样品都只有一个。” “样品好使吗?” “没有在深海里做过实地测试,实验室测试结果还不错。” “万一有人要用这个下了深海,出危险的概率大不大?” 照理说,说到这里,设备司总管其实就应该觉得不对了,但他没有,仿生勘探器虽然还没发布,但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以为只是猪小弟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一以贯之的好奇心发作。 事实上如果换了一个人,他马上就会警惕起来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么多,或者如果换了一个人,他压根就不会接电话。我们的矜持端庄、深谋远虑、智慧神机、明见万里,到了我们喜欢的人面前就统统自动缩水,古来如此,颠扑不破。 他不但没有出去查看那个勘探器的去向,以及猪小弟的动机,基于他对猪小弟的了解,还淡定地开了一句玩笑:“这么说吧,如果有人用这个下了海,机器出问题了,它的应急救援设备的可靠程度,比你下去救人家的可靠程度高得多,你满意了吗?” 猪小弟马上兴高采烈:“那就行了,拜拜。” 第二天他才发现不对。勘探器真的不见了,监控证明是小脑袋偷的,而小脑袋早已经启程去了南极,而猪小弟打电话过来的地方,也是靠近南极的乌斯怀亚。老爷子赶紧拨他的号码,却是号码无法接通,关机,也无法定位。 他满怀着懊恼以及最后一丝希望,冲着理事长吼:“你给猪小弟上了芯片没有?” 虽说设备司总管在猎人联盟劳苦功高,声名赫赫,对谁都不大客气,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巴尔图理事长给吓了一跳:“他,实习期没彻底结束,还,还没上芯片呢。” 老爷子看着他的样子像是要把他给活吃了,吹胡子瞪眼好半天,又吼起来:“小脑袋呢?小脑袋在哪里?”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刚念出小脑袋这三个字,理事长桌面上的紧急呼叫器就响起来了,是医务司:“理事长,理事长,猎人受伤,猎人受伤,是小脑袋,速来。” 理事长和设备司总管快马加鞭,一前一后赶到医务司,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忙成了一锅粥,中间病床上躺着的小脑袋满身是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意识倒是清醒的。 理事长随便揪住一个从身边跑过去的医生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医务司的人很有专业尊严,不爱说废话,一把打掉理事长的手,冲他喊回去:“还没来得及检查,你一边儿去,别挡着路!” 就算理事长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对专业人士向来还是尊重的,翻着白眼悻悻然闪开了,对设备司的老爷子嘟囔:“今天日子不好,我得飞一趟香港。” 日子不好你飞一趟香港就好了?理事长理直气壮:“我这个人有信仰的,日子不好应该去跟黄大仙拜拜嘛。” 设备司总管对信仰不了解,他认为要拜黄大仙根本不用跑那么远:“藏物司就找不出一只黄鼠狼标本给你应下急?” 他们两个斗着嘴,医生那边出结论了:“从深海上潜太快,减压病,要进高压氧舱,另外都是皮外伤,没什么生命危险。” 一声吆喝就要把小脑袋推走,设备司老爷子跑上去了,冲着小脑袋嚷嚷:“猪小弟呢?你看见猪小弟没?” 小脑袋一见到老爷子,眼神闪烁,想要把脸躲过去又不敢,支支吾吾半天,老爷子眼光如刀:“我知道是你偷了勘探器,别跟老子玩花招!你见到猪小弟没有?” 小脑袋没奈何,说了实话:“见到了。” “在哪儿?” “德雷克海峡,阿尔法任务一号地点。” 被冰焦蠕虫袭击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饶是一条训练有素的汉子,小脑袋也忍不住抓住盖在身上的毯子,极力抑制身体的颤抖。他断断续续把在水下的遭遇叙说了一遍,说到冰焦蠕虫已经将勘探器的动力热量吸收殆尽,却放开了他,转而攻击猪小弟,他才得以发动机器的应急能源设备逃走时,设备司总管大步跨上前,挥起拐杖就给了他一棍子,暴跳如雷:“你这个孬种!你就这样逃走了?把猪小弟甩在深海里?你tmd就这样逃走了?”医生和护士们都装作没看到。 小脑袋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地低下头,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声音低微:“当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很冷,冰焦蠕虫让我的身体都好像冻僵了,勘探器在水下一百米处应急动力耗尽,我想要游上来,身体已经不听指挥,结果被海浪拍到了岩石上……” 但是设备司老爷子根本没有再理他,掉头从医务司冲了出去。 [5] 乌斯怀亚,uba酒吧。 米长老和奎木狼坐在酒吧一角,默默地喝着加热的苹果酒。天气阴沉,连续几天都是大风浪,无论是观光的邮轮还是探险用的快船,都无法在这样的天气里渡过德雷克海峡。因此酒吧里从一早开始就人头济济。 为了避免太多人注意,奎木狼穿了一身希腊人式样的黑色长袍,戴了帽子和墨镜,这样他好像就更引人注意了,但谁都不敢嘲笑一个身高两米多的怪人,所以都装作他完全不存在的样子。 米长老忍不住啰唆了一句:“你莫不如当一条会说话的狗呢。” 奎木狼冷静地说:“那我就不能自己去点东西喝了。”他很爱喝热苹果酒,桌子上已经放了十几个杯子,服务员太忙都来不及收。 他又咕嘟咕嘟喝完一杯,然后瞪着米长老:“你不是说找到他了吗?” 米长老露出一种好像脑子也会发便秘的表情,很苦恼地说:“确实是找到他了。” “然后呢?” “他不见了。” 老鼠天师的情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他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小脑袋和猪小弟先后潜下去的地方会是哪里。在冰焦蠕虫的攻击发生之后,海老鼠情报线发回了十万火急的现场报道,报道的备注是它们认为猪小弟挂了。 冰焦蠕虫已经完成攻击,离开了猪小弟。他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体冰冷,载沉载浮在水中,潜水服头盔的重量令他半直立着,没有要上浮的迹象。 米长老对猪小弟有坚强的信心,他认为他不会死。 更坚强的信心是,哪怕他死了,也无论如何要救他回来。 所以他下达了指令,把猪小弟捞回来。 然后海老鼠们说,捞不了。 为啥? 因为那哥们儿不见了。 就一转眼的工夫。 此刻米长老身体前倾:“其实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你看你都不担心。” 奎木狼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拍拍手掌,“但这种状况不是没发生过,通常都是光行把他弄走了。” “问题是,除了达旦,没有人能够召唤光行,所以如果他不自己来告诉我们,猪小弟去了哪里……”他又叫了一杯苹果酒,“我们就只能等着。” 米长老叹口气:“等着就等着。”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看了一下,喃喃自语:“赶不上我亲孙子的婚宴了呢,唉……” [6] 旧金山,九曲花街,下午四点。 时近黄昏,阳光不复正午热烈,金黄色光芒洒在往上延伸的长长街道上,与两侧精巧的建筑物映衬,格外温柔而迷人。熙熙攘攘的游客们叽叽喳喳地小声讲大声笑,照相机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一对年轻情侣从街角过来,走上主街,两人挽着手,姿态亲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男子身高大概六英尺左右,身形流畅,如同教科书一般健美匀称,他穿着白色亚麻上衣和牛仔裤,露出橄榄色坚实的小臂,头上的渔夫帽将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鼻梁神骏,嘴角抿在一起;女子也是高挑身材,上身只穿着蓝色比基尼上衣,腰上随意围了一条纱巾作裙子,美貌惊人,所行经之处,有若干男性游客忘记自己正在给女友拍照,举着相机兀自转过头来跟着她的脚步行注目礼,直到被女朋友一鞋子打到后脑勺上打出血来才回过神。 他们没有太多交谈,慢慢在主街上走了一段,而后转进一条小巷子,在一户公寓楼的正门口停了下来,按下了502的门铃。门房在里面坐着,抬头发现了这养眼的一对,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隔着铁门望着他们。 门铃响了两声,有个含糊的男声说:“上来。”而后门开了。 男子送她进了正门,到电梯面前,女孩放开他的手臂,眨眨眼:“你不跟我上去吗?”男子摇摇头:“我相信你这一次一定可以的。” 女孩耸耸肩:“没有保证过哟。”转而又挂上娇嗔表情,“你最近很偷懒呢。” 男子抬手看看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 女孩子马上戳穿他:“你最重要的事情呢,我知道的,喏,早上是去广东酒楼吃新鲜出炉的点心,下午呢是去the one吃新鲜出炉的迷你汉堡,然后回家做清洁。点心就算了,我跟你说过,那个迷你汉堡真的做得不对,好汉堡里面用的肉都要切细后烘烤才有肉汁,外焦里嫩,the one明明是用的绞肉馅,我跟你讲都不知道是不是牛肉。” 男子好脾气地摸摸女子的头发,那是一头如同瀑布流云般棕红色的柔顺长发,一直披挂到了臀部,估计晚上往身下一铺,现成是个冬暖夏凉的好褥子。他哄她:“好了好了,你今天是去做超模,不是美食家,这种比较考验内涵和胃口的事情还是让我去做就好了。” 他轻轻推她一把:“上去吧。” 女子听到内涵两个字笑起来,仰头嘟嘴索了一个轻吻,而后进了电梯,临关门之前,她还在向情郎摆手,对他喊:“你不可以走太远哦,我找你就要快点来。” 他举了一下手表示ok啦,回身准备走出去,门房叫住了他:“喂,那是你女朋友?是去502吗?” 男子把帽子轻轻往上推了一下,看看门房,后者有一张标准的哥伦比亚人脸孔,骨瘦如柴,眼圈下带着大大小小的淤青,眼神闪烁不定,男子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门房坐在他的椅子上,发出莫名其妙的几声短促怪笑,笑完后递给男子一份报纸:“等人的话,看报纸时间过得比较快。”而后埋下头继续玩手机。 男子接过报纸,跨出公寓楼门,往巷子外快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展开报纸。那是一张旧金山日报的本地新闻版,主要卖点是形形色色的罪案,其中放在显眼位置的一条是: 多名三藩市女子下落不明,第一位失踪者昨天发现被抛尸闹市,疑似犯罪组织连环作案。 摆在新闻下的照片都不算清楚,但还是看得出那些失踪的女孩都非常年轻,容貌姣好。报道中提到她们都外表突出,绝大多数都从洛杉矶来到三藩市没多久,希望寻找一份模特的工作——洛杉矶竞争过于激烈,也许在这里实现梦想会稍微容易一点。 他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刚好看完报道,于是折叠在一起,顺手放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九曲花街上有一些给行人坐的长椅,男子走到其中一张,坐下,舒舒服服放松他的长腿,而后拿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快捷键:“去不去the one吃汉堡啦?” “我不用开工,她自己去了。” “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最近都很利落,等你过来应该都完事了。” “我发一个位置共享给你,快点来,一定要第一轮的汉堡才好吃。” 他放下电话,把鸭舌帽往下面拉一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起瞌睡来。他睡得非常投入,半小时后,附近主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警笛声,满街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过了十分钟,有两个人走到他的面前,各自抱着手瞪着他,一个是他的女朋友,另一个是比他的女朋友长得还好看的一个男孩子,脖颈优雅的弧度如同天鹅,头发短短的,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他看着长椅上的人,一脸不可思议:“他是不是真的又睡着了?他是不是十一点才起来?” “真的。” “他为什么到哪里都可以睡得着?” “我觉得这是基因问题,得问他爹。” 女孩子抬起脚来,她穿的是绑带的罗马鞋,鞋底平平的,拿来按压别人的脸形状刚好。她一脸坏笑地把脚踩下去,距离对方只有两厘米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挡住了,头一秒明明还在呼呼大睡的男孩子睁开一只眼,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鞋底,懒洋洋地说:“收工了吗?” 女孩子吐吐舌头,把脚放好,说:“收工了。” 男孩子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说:“怎么样,这一次能不能顺利地当上超模?” 女生把手插进他的臂弯,摇摇头,但脸上并没有失望,反倒是雀跃而得意:“可能还是不行呢,那些人太不专业了,根本不能赏识我的潜力!” 男孩子微笑起来,宠爱地捏捏她的耳朵:“那他们一定都付出了代价对不对?” 女孩一梗脖子,义正辞严:“那肯定的嘛。” 他们说个不停,另一个男孩却只是笑,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感觉身边刮着全世界的春风。 三个人并排走着,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去the one吃完汉堡之后,应该再去什么地方吃正餐的问题。 在那个女孩刚刚离开的公寓楼里,门房已经不知去向,楼上502,大批警察和法医忙成一团,他们拉起黄线,拍照,取证,勘探,如临大敌,心中一片迷惘。 四十五平方米的公寓里,一共死了十三个人,死亡时间几乎是同时,前后不超过两分钟,而且就在大概二十分钟之前。 死者有男有女,尸体姿态有站,有坐,有躺,有人穿衣服,有人没有穿衣服,有人在洗手间,有人在大门边。 身上都没有外伤,神情却都如出一辙——他们全部死于极度恐惧引起的心脏停顿。 旧金山历来是东岸治安不错的地界,出了这等大案,管辖这一带的警局简直马上全员陷入疯狂状态。他们调集全部人手,忙到夜色深沉,终于完成了初步调查的工作,封锁好现场,收队离去。 领头的是欧文警官,警龄超过二十年,如果顺利的话,他两个月后就可以光荣退休,拿全额退休金,搬去弗罗里达养老,谁也料不到在功成身退的前夕,天上会掉下这么大一坨屎,而且正好砸在他的辖区内。 他压抑着沮丧与疲惫走出公寓大门,正要走向旁边的露天停车场,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亚裔,五官端正,模样单纯,好像刚刚从水里上来,身上衣服湿淋淋,整张脸还有露出来的手臂都泛出僵硬的青色。就像欧文曾经在某个案件里见过的,冻死在冷库的人的样子。 他的脚下洇了一滩水,正大马金刀叉着腰呆呆地站在那里望天,表情里满是莫名其妙。欧文警官走过去,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少年扭头看看他,摸摸头,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一觉醒来就在旁边躺着,现在正努力回忆自己刚才去过哪里。”英文很流利,听不出半点口音。 他的样子虽然很不正常,但和警察交谈时镇定自若,心平气和,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欧文警官实在已经精疲力尽,几乎已经决定就这样放过他算了,只是基于职业习惯,他循例问了一句:“你的证件呢?” 少年拍拍脑袋,表情严肃起来,伸手从胸前藏得很深的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防水袋子,看了一眼,挺高兴的:“幸好贴身放着的。”从里面拿出两张证件。 一张是全球通用的国际驾照,另外一张是联盟的猎人工作通行证。欧文看了一眼证件,很意外:“朱可以?你是猎人?” 少年点点头:“人家都叫我猪小弟,严格来说我是实习猎人,还没有正式入职呢。” 驾照上面贴着一张大头照,笑得见牙不见眼。猪小弟加入猎人联盟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他的身份信息,当然也就办不了身份证,但如果随便造一张合适的护照,却可以在其他地方拿到货真价实的驾照,而驾照在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可以作为正式的身份证件使用,谁也查不出问题。 欧文凝视他一阵子,回头招呼手足:“拿条毯子过来。”丢给猪小弟让他把自己包住,然后说,“你怎么跑这里来的?”猪小弟想了想,摇摇头:“真的不怎么记得了,出任务出到一半的时候昏过去了。” 这个解释不算很有说服力,但欧文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因此爽快地接受了下来,他抓住猪小弟的肩膀:“我听说过猎人联盟的事迹,也一直期待着亲自和你们的人会面,不如,你跟我去一趟警局聊聊?” 虽然用了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和手上的力量并没有容忍猪小弟拒绝的意思,就这么半推半拉地,带猪小弟上了警车。后者本着自己一向来随遇而安的态度,完全没有抵抗,只是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管饭吗?” 事实证明人家是管饭的,虽然饭的质量一般,无非是沙拉咖啡汉堡包,但猪小弟流浪生涯中什么没吃过,甘之如饴。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他拍拍肚子,饱了,对欧文警官笑笑:“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他们待在警局的警长办公室里,外面的人都走空了,警长的桌面很乱,各种文件纸张乱七八糟摆着。电脑旁边有两个相架,一张是警长的制服照,应该是欧文四十岁上下的时候照的。和现在相比,模样变化不大,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样子有爱尔兰的血统,一张像斗牛犬一样轮廓强硬的脸,两边的咬肌十分发达,配合他短而粗硬的头发,一看就是那种不愿意把妥协这个词条放进字典里的男人,饱经世故,但还没有完全服输。另一张是欧文和两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一男一女,都和他长得很像。照片里欧文在笑,一个由心而发的微笑令他完全不像他。 他坐在办公桌后,和猪小弟面对面,望着他吃东西,不说话不动,只是慢慢抽烟,脸上一直带着一种阴郁的表情。他显然心事重重,就像一罐汽水被摇晃得太过厉害,只要轻轻一掀拉环就会整个喷出来。 猪小弟的衣服已经送去洗好烘干又送回来了,穿上去之后暖暖的,香香的,于是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在那之前他穿着警长的备用衣服,太大了,裤脚都拖在地上。 欧文是警官,有帮助好市民的义务,但帮助好市民通常都是帮到下班时间为止,不会带他进去办公室,给他饭吃,帮他出洗衣服的钱,这种事偶尔发生,可能是出于大量的同情,更多时候则多半因为对方或许有点用处。这是猪小弟的推测,所以他才会这么问。 他问了一次,见对方不吭声,又问了一次,还加以很有自知之明的补充:“说不定压根就帮不了,但你说说看呗。” 欧文从他桌下某个抽屉里拿出一瓶酒,野火鸡威士忌,标签撕了一部分,看不出是几年陈的,他倒了一点,慢慢地说:“你真的是猎人?” 猪小弟点点头,欧文深深吸口气,起身到他的资料柜前,打开最高处的一层,里面有一个保险箱。警长办公室里保险箱,里面放的东西应当非同小可,但欧文拿出来的只不过是厚厚一叠纸,保存在一个很大的塑料文件套里,泛黄,发脆,已经相当陈旧。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叠纸,转回办公桌后,带着一种犹豫中渗着痛苦的声调,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是猎人?” 猪小弟把自己的工作证举起来,说:“老乡,你可以扫描二维码上猎人官网去查我资料的。” 欧文点点头,把那叠纸推到了猪小弟眼皮底下,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案件记录,包括案件描述、被害人资料、目击证人口供、调查报告,相关媒体报道。猪小弟被欧文的谨慎姿态影响了,一张张翻起来查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些纸会化作片片蝴蝶飞去。翻到案件记录的最后,他的手和眼神都定住了,眼前是受害人的正面照片。 两张,一张是个中年男人,肤色黝黑,模样憨厚,站在巨大的收割机前微笑,露出洁白牙齿。 另一张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 长得都很像欧文。 猪小弟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警长不爱笑,也许早已忘记怎么笑。 生命中的欢乐都已随死神离去,在悲伤里徒步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麻木地跋涉着,等待一切结束,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只要尽快。 猪小弟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欧文没有听清,也没有兴趣去问,他只是望着窗外,也不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许久都一动不动,恍如行尸走肉。 案件没有侦破,cold case,这份文件理论上应该是封存在警局的档案里的,也许欧文利用工作之便拿了出来。 七年前,欧文送两个孩子回美国南部他父亲留下的农场去度假。他父母早已过世,但农场一直运营着,管理者名叫约翰尼,是个孤儿,从小在农场,和欧文一起长大。 欧文是单亲父亲,爸爸养孩子,总是比较粗枝大叶一点,尽管两个小朋友还小,但他还是决定那年暑假送他们回去农场,让约翰尼看管他们一个月。 他大概是在工作和养育两个孩子之间被消耗得太累了,想要一点时间好好休息;或者只是最近在约会,希望吃完浪漫晚餐之后,可以带女伴回自己的公寓,度过一个高枕无忧,温暖甜蜜的晚上。 不管他想要的是什么,最后都没有实现。而这一点点的私心促使他下的那个决定,带来的却是延续余生的深彻痛苦,在生,却受尽折磨如炼狱。 他在农场住了两天,一切都称心如意,说再见时也很顺利,小孩子们早已习惯父亲不在身边,这只不过是另一次惯常的离别。 欧文回到三藩市,工作繁忙,他连电话都没有打过,过了一两天,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他办公室,问他是不是约翰尼的雇主。 他隐隐有不祥之兆,但又拒绝相信,直到对方把晴天霹雳打到了他脸上。 约翰尼被人杀害,陈尸农场小屋中。致命原因是脊椎从中断裂导致的内脏损害和大出血。 而他的两个孩子,渺然无踪。 欧文立刻赶回去,在当地的法医处见到了约翰尼的尸体。法医在展示遗体的时候兀自百思不得其解。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已经不是一具身体了,可怜的憨厚农民被从中咬断,人类坚硬的骨头在加害者的利齿下不堪一击,断处平平整整,没有任何撕扯的痕迹。他身上还有许多奇怪的伤痕。 尸检结果证明,约翰尼是被咬死的。被非常锋利的牙齿,非常强有力的咬合肌,非常坚硬的下颚攻击致死。 没有任何现存的野兽能做得到。 农舍内外没有脚印,没有可疑的动静,没有人见过任何其他人或者兽进出,连牧羊狗那天都没有在农舍出现过。 一人被谋杀,两个孩子失踪,这是大案子,当地警方搜遍了农舍方圆三十公里每一寸土地,发布了失踪人口信息,进出农场附近的主要道路都设了关卡,出动了大量人力搜寻那两个孩子。 一切都是徒劳。 奇案,惨案,悬案。 在看客的脑海中和媒体的报道上都渐渐地淡去了,直到了无痕迹。 不肯就此释怀的只有欧文。 到今天仍然如此。 当猪小弟看完所有卷宗,他明白了欧文的意思:“你想要我帮你查能够咬断成年人脊梁的怪物是什么,对吗?” 欧文点点头。猪小弟站起来,擦了擦嘴:“那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吧?看资料估计是找不到凶手的。” 欧文所说的案发农场远在美国南部,从三藩市飞到达拉斯,还要往南边开两个多小时的车。欧文全程少言寡语,但这对猪小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他还是该吃吃,该睡睡——老实说有点睡太多了。 他没有去问欧文为什么要把一丝不算是希望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极其来路不明,而且看起来根本毛都没有长齐的人身上,情愿千里迢迢陪他走一趟现场。 一路上他对待欧文如同对待一切人,既没有表现出同情,也没有表现出惶恐,刚好这两者都不是欧文想看到的东西。 一个人如果绝望到了一定地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再加以思量,就会相信老蟾蜍的眼泪能消绝症,或赤身立雪能求回负心的情人。就算结果明明都写在了故事尽头,只差没有雇两架飞机在空中拉出写着“此路不通”四个字的横幅了,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走那一遭。 说不定有奇迹呢,总得试试嘛。冲着去的从来不是奇迹,是自己的心安。 我尽力了,说不定从此可以长夜安稳,余生健忘。 他们到农场的时候是下午,老远就看到那间惨剧发生的房舍矗立在大片荒草之间,长时间无人打理,这里已经从一个欣欣向荣之地化为荒城。车子的轮胎碾过草地,微有颠簸,最后停在了农舍正门。 欧文熄灭了发动机,摇下车窗,望着眼前那衰败阴沉的景象,拿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甚至懒得跟猪小弟说一声这是哪里,回到这门前来的一路,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猪小弟推开门,善解人意地跟欧文交代:“我们有自己的调查方式,不用你陪,要不你在这里等我?” 欧文点点头,目送着猪小弟推开了农舍的正门,门轴传来吱呀一声,他后背无端一紧,仿佛车后有什么东西在对他窥视。他知道那是幻觉,但那种不愉快的恐惧感如同长风吹过天空,你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但每一片树叶都在摇动。 农舍内充斥着尘土与腐败物的气味,在约翰尼的尸体被移走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猪小弟走进去,门后是一条长而窄的走廊,通往起居室,两边是洗手间和储藏室,都开着门。一切都算井井有条,地面上除了厚厚的尘土,并无其他杂物。 他慢慢走过走廊,来到起居室,约翰尼是在这里被发现的。猪小弟站在走廊与起居室的交界处,一寸寸地凝视,想要寻找警察们不曾发现的蛛丝马迹。他的听力与视力都完全被调动起来,在没有任何设备的时候,一个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非常安静,农舍里什么也没有。 老鼠,昆虫,蛇,蚯蚓。 什么也没有。 想到老鼠,猪小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着怎么忘了跟米长老问个电话号码呢,他老人家在的话,这种小事哪用得着自己亲自上啊!不知道他还待在南极没有,是不是还和阿黄在一起呢。他摇摇头把这些私人的小事从脑袋里抛开,然后他想,为什么会没有老鼠、昆虫、蛇呢? 在一切被人类遗忘的地方,不都会马上成为这些东西的乐土吗?他蹲下来,闭上眼睛,再次倾听。 只有浓厚如同绝望的寂静,所有活物都逃离了,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猪小弟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着阿拉丁教过他的空间回溯的技巧——这里实在太合适用那一手了。 在遇到斋练的那一次任务里,阿拉丁曾经用空间回溯找到过烧鹅店林老板的去向,之后猪小弟欣羡不已,三番四次想要学,都被阿拉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这是很高级的技巧!很耗神的!你功力不够,不要学了之后一用就精尽人亡。” 猪小弟表示精尽人亡不是这么用的,而且所谓的功力到底是什么鬼? 阿拉丁挥舞了一下他沙包大的拳头:“就是对能量的不同叫法啊,你觉得自己能量够吗?” 能量这么实在的东西,当然不能靠觉得来估计,阿拉丁于是带猪小弟去了联盟总部的健身房。普通的健身房人家是放一台体脂比称重器在那里,猎人联盟放的是一台生物能量测试仪。外观看起来像一个跳舞机,上面有一个带屏幕的顶,三面都是光滑的金属面板。金属板上覆盖高度感应材料,根据人体弧度,面板设计成各种凸凹,根据受试人的身高和体型自动调整位置。 金属板围拢的中间地上有一块固定的方形垫子,上面有两个凹进去的脚印形状,里面闪烁各种亮点和电线,人一踩进去马上就会被强大的吸引力固定住,而后那三面金属板就从三个方向,向人慢慢压过来。 如果站在那里不动的话,就会被那三面金属板合拢夹住,整个人陷入一个完美的金属盔甲,寸寸服贴,动弹不得,但并不难受,也没有生命危险。因为在那瞬间受试者相当于与机器达成了共识:我是个弱鸡,我知错了,请高抬贵手。 几分钟之后受试者的身体数据被提取完毕,然后被一把弹走。这种情况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少见,最近一次被弹走的人是理事长。 训练有素的猎人们,则会以全身部位发力去推挡金属板,金属板被推开,但下一次再回来时,压迫力就会上调,这样往复循环,很快就能达到猎人的峰值力量。测试完成后,顶上的屏幕上打出数字结果,还可以通过刷员工通行证打印出详细的分析报告。报告最后会附一个四周到三个月的健身计划,尝试过实践那个健身计划的勇士们纷纷表示,天天练出屎来的话不如去死呢。 阿拉丁的数据在联盟是前五,排名第一个的那位是亚洲联盟唯一的四星猎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到了健身房,阿拉丁上去示范了一下测试法,顺便发现自己的能量值涨了一点,于是沾沾自喜地下来了:“换你来。” 猪小弟一挽袖子上去了:“来就来。” 他站在那里,眼看着三面金属板向他缓缓靠近,想了一下问阿拉丁:“我不会有幽闭恐惧症吧?”阿拉丁说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猪小弟觉得也对,这时右边的金属板已经到了他身边,他于是气运丹田,沉盘下定,卯足了劲头伸手一推。 机器坏了。 这其实不能怪猪小弟,他手都没有碰到机器呢,听到警报,设备司的工程师急吼吼冲过来修,嘴里也忙忙碌碌的。阿拉丁马上转移阶级矛盾,指着猪小弟:“这哥们儿弄坏的。”工程师看了他一眼,马上就不吭声了。谁都知道这个小孩儿是设备司总管眼前的大红人,简直区别对待得不像话,甚至还有人想去查猪小弟是不是老爷子的私生子,但掐指一算那个私生的时间嘛实在有点过了。 总之,到最后猪小弟也没有搞明白自己的能量值够不够撑得起一次空间回溯。阿拉丁虽然拗不过他,最后教了他法门,却也千叮万嘱他最好不要用,不然能量一次耗尽,就跟橡皮筋崩一声断了一样,那可不是医生能救得回来的。 猪小弟摆摆脑袋,把阿拉丁的慈爱脸甩开,顺便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给设备司老爷子和美亚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什么的,一面就发动了空间回溯。 世界的安静忽然被放大了,又忽然凝固下来,成为极度沉滞的东西,一万吨那么重,却都停留在针尖那么细微的地方。那根针就顶在眼球的前方,与角膜相距仿佛只有一毫米,而如果不发动全身的力气去对抗,就会被那根针毫不留情地刺穿眼珠,刺入大脑,将脑浆搅成一锅浆糊而且煮沸。也许最后还会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从太阳穴两边和头顶上爆开四散,跟一颗煮过头的爆浆牛丸似的。猪小弟这一刻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阿拉丁上次用完空间回溯秒变死狗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也离一条死狗不远,气不敢出,眼不敢眨,汗出如浆,双腿颤抖,随时会扑通一声跪下,叫“亲爹啊求你收了神通吧”。 但他觉得自己还能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而后就在他的临界点,有付出就有回报这句话终于施施然发挥了效果。 他看到约翰尼出现在地上,就在起居室正中,沙发的背后。严格来说那不是约翰尼,而是他的影子,模糊而轻飘,仿佛随时会被一口气吹散,但五官俨然就是猪小弟在照片上看到的样子。他站在那里,正用一把长刷子刷自己靴子上的泥,脚下踩着一张塑料布,看样子是刚刚干完活回来。他一边刷,一边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再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像在担心什么。而后,就在他刷完靴子,准备弯腰把塑料布卷起来拿出去清理的一刻,他身后的空气忽然起了一阵剧烈的变化。 空气开始剧烈流动、扭曲、变形,瞬息之间,幻化成一个巨大的猛兽头颅,足有普通汽车车头大小,似狮亦似虎,也似早已泯灭于历史的史前巨怪。猛兽无色,无味,无神,却扎扎实实的有形。它出现在约翰尼背后,没有丝毫迟疑,巨口噬下,约翰尼来不及惨叫一声,整个身体从中而断,颓然铺地,血流成河。 这时候墙上时钟刚好指向下午四点,“当当”报时。明明隔着时间,猪小弟不应该听见那个声音,但却如在耳边,他还听到了两个孩子清亮欢快的嬉闹声,就在窗外,绿草茵茵之上,渐行渐近。猪小弟将注意力移向窗外,他看到了欧文的那两个孩子,正一前一后,跑跑跳跳走近,远处有一辆车开走,大概是约翰尼托付照顾他们的邻居。那两个孩子都标致极了,柔嫩的皮肤因奔跑而发红,头发被轻风吹拂着,他们都满脸笑容,尖叫着不断原地乱跑,不时莫名其妙倒地打滚,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对危险和苦难都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幻兽也跃了出去。猪小弟一声惊叫,情绪波动,注意力不再集中,空间回溯的效果立刻消失了。在最后他所见到的零碎片段中,幻兽的大口中衔着那两个孩子,往远处放蹄狂奔,速度惊人。 猪小弟一屁股坐倒在地,这时欧文冲了进来,手中持枪,看到猪小弟安然无恙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满脸诧异:“你怎么了?” 不用看镜子,猪小弟也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他见过阿拉丁受那份罪,当时还嘲笑人家实在不该。他四肢着地,噌噌噌爬到水槽边给自己从头到脖子淋了个透湿,冷水打到他脸上,脑子里的剧痛稍微得到了缓解。他按着脑袋转过去:“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死约翰尼的了。” 他站直身,试了试双手放开水槽边,结果又狠狠摔了一个马趴,他干脆躺在地上,直视着天花板,手伸出来:“手机借我用一下。” 他拨通了阿拉丁的电话,对方刚接起来他就说:“老哥,你帮我查个东西呗,我手机扔海里了。” 结果那边久久没有反应,他看了看手机,是在通话中啊,于是又说:“阿拉丁?阿拉丁?听得见吗?” 阿拉丁用一种某人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公众花坛里脸对青天时才会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猪小弟?” 猪小弟觉得哥儿们你什么情况反应慢成这样,还以为是时差:“你不会就睡了吧?我问你个事儿……” 结果那边终于醒过神来,于是猪小弟的鼓膜一秒钟内就差点儿废了。阿拉丁以绝对超出环境治理条例中噪音标准的分贝值飙出了一连串行云流水的脏话,其风格涵盖京川沪港中原两湖,显示了他丰富的人生经验、卓绝的语言学习及应用能力,每一句都无缝问候了猪小弟家谱上存在的所有祖宗及在世亲戚——假设他有的话。猪小弟被骂蒙圈了:“阿拉丁你怎么了?” 阿拉丁嗓子的分贝数更高了:“我操,你没死!你没死倒是说一声啊!你这样太tm不仗义了你知道吗?” 猪小弟一听哦这是担心我啊,担心成这样不像你啊,有点纳闷:“多大件事啊,我不就是去了海里一趟吗,怎么对自己同事那么没有信心呢。” 阿拉丁气得口吐白沫:“深海三千米丢下潜水器,人不见了,总部现在众筹给你开追悼会呢。你居然还活着跟老子扯唯心主义!” 猪小弟一听:“哎,活着呢活着呢,众筹的钱就别退了啊,咱们吃一顿庆祝去。” 阿拉丁深深地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吼了一嗓子:“老爷子,猪小弟的电话,你来接,你抽他。” 老爷子不知道远远问了一句什么,阿拉丁很没好气:“不是阴曹地府打来的,移动的业务没开拓那么远,老爷子你要跟阎罗王说什么过两年自己去!哎哟,扔拐杖会打死人的好吗!” 猪小弟抿着嘴乐,那边老爷子来了,他的风格简单明了:“你个死娃娃活着?” “活着呢,好好的,老爷子,你帮我查个……” “你在哪儿?” “在达拉斯附近一个农场。哎,老爷子我说……” 老爷子压根不听他说什么,吼起来,声音比刚才阿拉丁还大:“小王八蛋你电话开着,等老子定个位来找你,你要是敢挂电话,看我不揍得你高位截瘫。” 猪小弟没奈何,举着电话,对着欧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找人来帮咱们啊。”他生怕人家不相信,还拍拍胸膛,“来的人都是猎人,都比我强。” 欧文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深觉震惊:“海底三千米?你游上来的?”他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明白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从海底三千米到三藩市市区完成通勤。 猪小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叹口气,“我以前有点失忆的问题,本来以为这半年好多了,每天早上醒过来都在同一个地方,昨天发生什么事也都记得,不知怎么又犯了。” 这时设备司老爷子在那边喊了一声:“定好位了,过五分钟出发。”对着猪小弟怒叫一声,“你丫在那儿待着!” 要是猪小弟那么听话,他就不是猪小弟了,他摇摇头,把手机还给欧文,勉强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腿脚稳下来了,脑子里也没有再嗡嗡嗡,于是开始继续作死的大业,手一指窗外:“咱们往那儿去看看。” 欧文扶了他一把,带他往农舍的后门走去,后门直通草地,他一边带路一边问:“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猪小弟简单地把自己利用空间回溯所见的场景跟欧文描述了一下,后者听完,沉默不语。猪小弟看看他:“你有点不相信吧?也对,空间回溯这种技术有点高级,不好理解哈。” 欧文苦笑一声:“你说得都没问题,你描述的约翰尼被袭过程,正是很精准的案发现场的推论。” 猪小弟明察秋毫:“你觉得幻兽是我根据案件信息妄想出来的?” 他打了个响指:“来,约翰尼被咬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细节是你知道,但案件卷宗以及任何其他信息渠道都没有提及过的?” 欧文迟疑了一下,问:“当时起居室的电视里在演什么?” 约翰尼被杀时正面对电视,如果看到他从背后被咬,就会看到电视的画面。 猪小弟摇摇头:“没有开电视。” “约翰尼从来不关电视,那天下午四点,是他最喜欢看的一个电视剧场节目,他一定是开着电视的。” 猪小弟很固执:“没有开电视,电视机的插头没插,垂在一边。我眼睛很好,不会看错的。” 欧文看着他,慢慢嘴角露出一丝不怎么欢乐,但至少算是微笑的表情:“确实没有开电视。” 他们走到了农舍后门,门上还飘着白色纱帘,欧文伸手开门,平淡地说:“那天约翰尼让邻居森美太太照顾吉米和菲欧娜,到四点他们就会回来。我从来不让两个孩子看成年人看的电视节目,所以我每次都叮嘱约翰尼也别看。他为了不让自己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会连插头都拔掉。” 猪小弟叹口气:“吉米和菲欧娜。” 他们走到了草地上,猪小弟沿着幻兽把孩子们带走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出了欧文的农场,走过了农场外的一条土路,走进了土路旁边的小丛林,欧文跟在后面,尽管神色迷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年轻的猪小弟身上有一种清澈见底的力量,只要跟他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就会本能地相信他说的一切,赞成他要做的一切,而不去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正确。 小丛林离这一带的住家都不远,丛林中有不少空地和草地,常有人过来露营野餐,因此人迹时时可见,但慢慢越往里面走,就越荒凉冷僻。猪小弟脚下不停,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到处查看,欧文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猪小弟摸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胡子的下巴作思考状:“幻兽带着吉米和菲欧娜跑,其他人虽然看不见它,却能看见两个孩子,所以它一定会进入人比较少的地方。” 作为专业的警探,欧文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是太马后炮了:“这件事发生很多年了,不是昨天刚刚新鲜出炉的,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他望了望自己的手,闷闷不乐,“相信我,我来找过。”那从每一个字里渗出来的悲痛又不请自来:“我每一寸土地都找过。” 猪小弟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对,凭我们两个肯定什么都找不到,”他看了看天色,“不过再过最多半小时,就会有人跑过来,先打我一顿,然后呢……”他对欧文眨眨眼,“他们是可以帮我们找到东西的。” 设备司老爷子和阿拉丁真的在半小时之后乘着飞毯飞行器精准地降落在距离猪小弟只有三米的丛林空地里,而且他们冲过来的第一件事真的也就是把猪小弟打了一顿。 打完之后,老爷子喘成狗,猪小弟一边扶着他一边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对不对?老爷子不好动气,不肖子弟嘛自己闯祸死了就死了,你担心那么多干啥。”气得老爷子又想挥舞拐杖打他的头。 猪小弟赶紧躲开,阻止了这两位想跟他update别后情形的意图,说:“阿拉丁啊,咱们有什么设备,能查到十几年前失踪的人去了哪里吗?” 阿拉丁很淡定:“没有,不能。” 猪小弟瞪他:“我不信。” 阿拉丁一指老爷子:“你问他,他肯定也说没有,他说没有就没有。”一面朝着猪小弟猛使眼色,猪小弟秒懂,立刻扑向老爷子,高呼:“亲人!借点设备使使!” 老爷子一脚撩开他:“要干吗?” 猪小弟把来龙去脉一说,老爷子忘记了生气,站在那里就摸上了下巴:“十几年前失踪的人嘛,那是不好找了,但也不是不可能。” 大家一听有戏啊,赶紧都围过来,你一眼我一语,有的发挥,没有硬凑,一次性给予了老爷子无限的谄媚和奉承。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英明睿智如设备司总管也过不了这一关,当下就痛痛快快地把方法说出来了。 结果,他的方法只有两个字:硬找。 而且还建立在那两个孩子被抓走之后,一直还活着的前提之下。 欧文听不明白:“硬找?” 设备司总管翻了翻白眼,冷淡地说:“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他顿顿拐杖,“你,还存着那两个小孩的照片吗?”欧文点点头:“有,很多。” “你自己,还有小孩的妈妈,以及其他家人的照片呢?” “也都很多。” “有在医院给小孩子验过血,查过身体数据之类的吗?” “有,都留着。” 欧文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什么都给他们留着,脐带血、第一次剪下来的头发、不小心摔跤碰掉的牙齿。家里人还嘲笑我……”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么悲情的呢喃,却让设备司总管和阿拉丁双双眼前一亮,后者马上知道了老爷子说的“硬找”是什么意思:“你要用‘模拟人生’做出那两个小孩现在的人身数据,然后联网查?” 欧文和猪小弟都表示不懂:“模拟人生?” 阿拉丁对他解释:“这是我们对一台设备的称呼,通过做基因分析,利用各种相关数据架构模型,经过运算之后,能够把一个人在十年内的外观和心理状态变化都模拟出来。” 这台设备一开始得到的初始资料越多,模拟出来的结果就越精确,从面貌、形体,到生活习性、性格偏好,都拿到结果之后,设备司总管有权限请求联盟技术司的帮助,在有可能相关的全球范围人口数据库里展开搜索。所谓的有可能,就是从模拟结果的状态推断关联性,比如说根据家族病理学分析,估计会在十年内得某种疾病的人,就从医院系统的特定病人资料里去查找;而腿会长很长又会爱慕虚荣的女孩,待在模特或应召女郎职业圈里的可能性就会比哈佛毕业生联谊会要高。 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说,要找人可以,前提是人要活着。 否则尸骨已成泥泞,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老爷子一出手,端的是雷霆万钧,他挥舞拐杖,命令阿拉丁跟着欧文赶紧回家去收集资料,越多越详尽越好,拿到资料之后回总部去准备操作模拟人生的机器。阿拉丁得令,让欧文上了飞行器,呼啦一声升空就跑。后者饶是见多识广,勇武过人,那飞速离地的瞬间还是差点尿了。 猪小弟自告奋勇表示也要去,被老爷子一把拎回来了:“你,跟着我。” 还跟他着急:“老子这么老了,你居然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你的良心呢?你喂了给阿黄吗?” 猪小弟哭笑不得:“老头你比我能打多了,把你扔在这里,我为深山老林担心比较多啊。” 但他也知道设备司总管有他的意图,过去扶着他:“老爷子你找我有事?” 老头长久地看着他:“你从海里怎么出来的?” 猪小弟摇头:“不知道啊,那些虫子冰得要死,我给冷昏过去了。” 老爷子叹口气:“你知道那个地方在海底三千米左右,三千米,你学过数学对吧?普通人第一,下不去;第二就是下去了,一暴露在海水环境里,马上就死了。” 他搭着猪小弟的肩膀:“你根本就不是普通人,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呢?” 猪小弟想了想:“我也觉得我不是普通人。”但他的理由根本和老爷子的意思不是一码事,“普通人哪有随便失忆,或者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乾坤大挪移的。”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一下忍不住了:“谁跟你扯这个?”他叹口气,眼望远方,多少记忆奔腾而来,来自那永不可复制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联盟中还有理想主义者,能力卓绝的五星猎人不断涌现,传奇都在世,等待探索与发掘的世界广大,随处充满惊喜。 他缓缓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与这芸芸众生有多大的区别。在你身上,蕴藏着翻山倒海的力量,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能够颠覆世界,也能拯救世界。猪小弟,不要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小事上。有些人生来就有伟大使命,如果你现在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伟大的时刻还没有来临。”老爷子按着猪小弟的肩膀,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时刻还没有来临。” “但它一定是会来临的。猪小弟,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猪小弟拍拍老爷子的手,露出了笑容:“知道啦,老头。”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又说:“可是,老爷子,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力量,就这么过下去,不也很好吗?” 他似乎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想得很长久:“美亚问过我,我们有没有未来,我想她还是个小丫头呢,为什么那么急着把自己的未来跟另一个人绑在一起。”他捡了一块石头,丢向远方,丛林中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有什么小兽被惊动了,急急忙忙跑走,“可是一定要有的话,我们的未来应该也不错吧。” 他还挺多事儿去发愁的:“我们可以结婚吧?不知道我没身份证的话政府给不给我们登记?我会努力工作,不要花美亚家里的钱,可是她如果一定要穿三万块一条的裙子我还蛮发愁的,说不定只好去卖血了,你说多久卖一次才不伤身体?” 他又丢了一块石头,语气平淡地对老爷子说:“这样的话,不就是大部分的人生吗?我觉得还挺好的”。 “你说的那些排山倒海的力量,大概就是我在海底三千米也不会死,biu一声还跑到了三藩市的原因。” 猪小弟摇摇头:“可是说真的,对我,对美亚,对一个人所想要的小小幸福而言,这样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爷子深深地凝视着他,在他的脑海里,另一个人的影像升起来,和眼前的猪小弟重叠在一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候他无从回答,也和如今一样。 幸好猪小弟很快就从这种对身体健康没好处的深沉思考中醒过神来,回到了现实层面:“老头,你不让我跟阿拉丁他们去,不是就为了给我灌心灵鸡汤吧??老实说,你的心灵鸡汤味道比较传统,不太容易在自媒体时代脱颖而出呢……” 结果脑袋上挨了一拐杖,老爷子果然有备而来:“你刚刚在空间回溯里看到的幻兽,在联盟的历史上有记载。” 猪小弟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真的?真的?” “真的,不过,猎人联盟在那一次损失惨重,因此少数知情者对此也缄口不言,所有资料都是保密的。” 老爷子跟西太后一样把手伸出来,猪小弟赶紧搀着他:“干啥这是?”老爷子晃晃脑袋:“回总部,我给你找资料去。” 猪小弟犯愁:“咱们怎么回去啊?我没有飞行器啊。”他想了想转过身,背对老爷子弯下腰去,“来,我背你出去找辆车,咱们开到机场买张机票吧。老头你有钱吗?我可啥都没有。” 老爷子嗤之以鼻:“滚,我出来一趟还去买机票,设备司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猪小弟吃吃笑:“老头你的江湖在哪里?” “主要在每年七月圣地亚哥的世界创新博览会上。”老头儿很骄傲,“猎人联盟的摊位面前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长外套下面掏出一把胶囊,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猪小弟赶紧到处看:“老头你要吃药怎么不早说,我去农舍给你接点水吧,不知道那水还能不能喝。” 老头子懒得理他,顺手把一颗胶囊往空地上一扔,胶囊落到地上,滚了两下,什么也没发生,害得猪小弟屏息静气看了半天,做足了表情却落了个空。他想要说什么,被老头瞪了回去,一面继续扔胶囊。看起来他漫不经心,跟在玩儿似的,但很快猪小弟就发现,不管他怎么扔,胶囊们落地的方位,以及和彼此之间的距离都是一定的,等设备司总管的手心空了,胶囊们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形状。 猪小弟探头看了一眼:“飞机?” 前头伸展,两侧突出,尾部收窄,确实像一架高度抽象的飞机。老爷子点点头:“你看着。”又摸出一个小遥控器,一把按下去,只听空地上发出若干声放鞭炮一般的响声,动静说大不大,说小可也真不小,至少猪小弟猝不及防可是给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面前停着一架私人客机,舷梯正缓缓落下,舱门打开。 这架飞机和他在美亚家看到的“湾流”客机差不多大小,外表银色,没有任何标志。 老爷子挥舞拐杖:“走,登机。” 猪小弟觉得还差点什么:“有,有人开吗?” 老爷子白他一眼:“人工智能驾驶系统比人可发达多了,实在不行,我可是有照的。” 猪小弟忍住笑:“什么照?年高耆英资格证?”老爷子不以为然,洋洋得意:“所有你能说得出来的飞行器驾驶执照,我全部都有,大型商务客机都随便开。怎么样,吓死了没?” 猪小弟点头哈腰,极尽狗腿:“吓死了吓死了,再多吓一点都能埋了。”等扶着设备司总管上了飞机,他又忍不住多嘴,“老头,你可不厚道啊,我们的飞行器里多放一条狗都嫌太小,你这个空间太奢侈了。” 他可不是乱说的,这架客机可以容纳最少十二人,有独立洗手间、淋浴间和衣帽间,全真皮和原木内饰,还配了一个食品柜和小酒柜,里面都是好东西、好酒。 老爷子舒舒服服坐下,淡淡说:“这种胶囊组装客机还在研发阶段,性能不稳定,我要多坐几次试试再拿出来。”他拍拍身边的位子,叫猪小弟坐过来,“一会儿万一飞机掉下去,会在空中快速分解成不同模块,只有这里的机舱模块配备了降落伞,你还是坐过来吧。” 他们到联盟的时候入口大厅没人,过关很快,设备司老爷子带着猪小弟颤颤巍巍进了办公室,从他放在角落的旧式保险柜里搬出来一台更加旧式的电脑,主机笨重,配置着早就被市场彻底淘汰的低分辨度液晶屏幕,以及手动操作的平面键盘。 开机缓慢,还一闪一闪的,一副随时会崩盘的表情,过了好久才终于进入桌面。理所当然的,是那种排列着规规矩矩图标,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儿的那种桌面。但是桌面的屏保与众不同,是一个长得特别喜庆的男孩儿,蹲在一条狗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黑色头发长长地梳在脑后,扎了一个很没有艺术范的辫子。 猪小弟凑过去看,还没看到就开始贫了:“你儿子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不是不孝顺?不孝顺我帮你揍他去。” 老爷子不吭声,等猪小弟多看了一眼就吓一跳:“老头你偷拍我!你偷拍我就算了,你还偷拍阿黄!” 老爷子一听事关名节,不能不澄清:“这又不是我的电脑,只不过是帮一个老朋友保管一下。” 他保管得还真是不错,虽然过时,机器边边角角却都干净锃亮,而且还被郑重地放在保险箱里,好像谁真的会去偷一样。 虽然猪小弟乍一眼觉得是像自己,但他眼力那么好,等真的看清楚了,就反应过来其实不是一个人。他兀自嘀咕:“这挺像阿黄的是吧?哎,还是不像,这条狗狗可老多了。” 那个男孩子,只是和他穿衣服的风格类似,黑上衣牛仔裤标配,都脏乎乎的,全世界不修边幅的青春期男性都差不多这个德行;脸型像,眉眼里那种没什么事但就是特别想乐的感觉像,不过比起猪小弟,那位的体型可瘦弱多了,细胳膊细腿的。 最明显的区别是他们两个的眼珠子,那个男孩眼睛颜色纯黑,猪小弟自己就带点绿,有时候他早上起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长期烦恼到底是自己哪代祖宗不学好去混了个血。 老爷子听他啰唆够了,一把把他推开,悠闲地说:“你要是像这个人你就发达了。” 他摸出一个破鼠标,连上电脑,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猎人联盟历史上最伟大的五星猎人。联盟藏物司关于非人的资料,有一半以上是他单枪匹马或者跟搭档一起弄回来的。没有他,猎人联盟早被非人联手给灭了。” 猪小弟肃然起敬:“这么厉害?”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厉害嘛,是很厉害,就是太tm糊涂了。” 猪小弟对糊涂人向来很有好感,又去戳戳屏幕:“为什么猎人长这样也能这么厉害?阿拉丁他们都是肌肉男。”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伸出来弯一弯,“我的肱二头肌也不错咧,腹肌也是六块,你看他皮包骨啊。联盟那会儿不管饭吗?” 老爷子啐他:“这是人家年轻的时候,刚加入联盟没多久。”他凑近去看了一眼,仔细回忆了一下,“多少年了来着?嗯,好像是远距离铁人三项拉练刚刚回来,一路上估计饿得够呛。” 猪小弟趴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来,对设备司总管说:“老头儿,不管这个是你的谁,你肯定特别爱他吧,你瞧你一说起他,哎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头儿被说中心事,反手一拳,正中猪小弟面门。猪小弟捂着鼻子还笑,倒是设备司总管多年不徒手动武,打得自己手疼,一边甩手一边开了电脑里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个视频,他起身让座,说:“你来看这个。” 那大概是家用摄像机刚刚发明那个时代拍的视频,精度不高,而且拍的时候掌镜的人好像一直在动,所以画面摇晃得厉害。 但看清楚了画面的内容之后,猪小弟就马上理解了为什么拍摄者会抖。 那是一段大屠杀的视频。 在黄昏将要入夜的时候拍的,在一处草原之上,无数人在画面里奔逃哭号。他们肤色黝黑,偶尔画面拍到几个人的脸部,会发现他们虽然样貌不同,但眼睛和鼻子之间的距离特别窄,分明都属于同一族群。男人和女人各占一半,所着服装古怪,身上都挂着长长短短的彩色披带和金属装饰。 他们向着镜头的方向如同潮水般跑来,神色极度惊慌,伸开双手不知是在求助还是祈祷,但两者都无用处。如同噩梦或恐怖片中的场景,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地,并且在那瞬间凭空失去腿或者手臂,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鲜血飙射,漫地都是。甚至有个人的头颅直接从脖子上咻地折断,失去脑袋的人还在跑,而后在几步之后颓然倾倒。 猪小弟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转开脸:“老头,这是什么鬼?” 老头把他推回去:“看仔细一点,看那些被杀的人周围,有什么东西。” 猪小弟咬着手指,心情非常不愉快地瞪着那个视频,画面还是摇晃,混乱,那些人跑近了,血喷上了摄像机的镜头,不管是谁在大开杀戒,都与拍摄者近在咫尺。这时候有一个跑在后面的女人尖叫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动的时候她身侧的空气波动,恍惚间显出一个巨大的狰狞兽头,森森利齿闪现,上面还犹自滴着鲜血。猪小弟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幻兽!杀害了约翰尼的幻兽!” 老头子点点头:“对,就是幻兽,全名叫做川之幻。严格来说,这不是一种生物,而是某种非人生物的法力结合空气,创造出的一种杀人工具。它们来自异灵川。” “什么?” 设备司老爷子重复了一次:“异灵川。” “是一个非人界的组织,坏事做绝。它们的首领来自一个叫做异灵的种族,异灵没有形体,繁衍极少而且极为困难,但它们能够随心所欲操纵他人的心灵与精神。异灵认为自己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既不属于现在的时间,也不属于现在的空间。” 猪小弟阴郁地把电脑关上,视频已经放完了。拍摄者最后不知道怎么样了,机器抬起来,镜头定格在一个远景,犹有亮光的地平线上有一些低矮的草房,也许就是刚刚那些死去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也许一分钟之前还根本想不到,人生就只剩下这样一点点的余地。猪小弟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想象。 “异灵川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老爷子摇摇头:“不知道。拍视频的是我们的猎人。这是东非草原上一个远离文明社会的部落聚集地,猎人得到情报说那里有一种魔法矿石,能够加强一些咒语的法力,所以去看看,结果意外遇到了这一幕。” “他人呢?” “那时候的飞行器还不是很先进,他没能及时全身而退,他有一个三人小队的同伴就在附近,马上增援,但是……”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四个猎人,只回来一个,其他人都死了,死得很惨。幻兽攻击力极强,而本身却根本不惧怕任何攻击,除非和它们正面对抗的人能量比背后操控幻兽的异灵更强大,否则战斗都是徒劳无功。” 他蹒跚着把电脑抱起来,再次锁回保险柜:“异灵川,做了不少坏事,联盟的人和他们的成员,包括幻兽在内,前前后后,大概战斗了七八次之多,有时候是因为我们想要帮助被异灵川伤害的人,有时候是因为异灵川找我们的麻烦。”老爷子神情落寞,“死伤不少人呢,那时候的猎人,比现在的有种,明明知道去了可能回不来,照样去。” 猪小弟过去帮他,看着老头的样子也是挺难受的,赶紧给他拍拍背,可又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换了理事长,联盟的重心不再是开拓非人世界的资源,而是转向做各种有钱赚、风险小的生意,找人啊,做媒啊,找宝藏啊什么的。而异灵川呢,忽然有一天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不再收到任何跟他们有关的情报。” “如果你的空间回溯没有错,约翰尼真的是被幻兽所杀,那就表示异灵川再度出现了。” 老爷子喘着气坐下来,毕竟年纪大了,他今天进进出出真够折腾的,体力和精力都有点跟不上了,可还是没法不操心:“异灵川为什么又出现了呢?” 这个问题他们俩谁也答不上,只好干瞪眼等阿拉丁回来。坐了一会儿,猪小弟想起来了自己还有一条狗扔在南极呢,赶紧跑出去找乌斯怀亚接头人的联系方式。他把人家电话打通,介绍了一下自己是谁,然后就迫不及待地问:“请问你有看到一条狗吗?嗯,黄色毛皮,中华田园犬,不算特别大,耳朵有点尖尖的。” 对方嗯嗯啊啊说了一堆,猪小弟把电话挂了,一脸蒙圈,回来对老爷子说:“阿黄不在乌斯怀亚,奇怪,它上哪儿去了?” 老爷子对阿黄也是很关心的:“不在?不可能吧?” 猪小弟摸摸头:“真的,联盟的联络员说他什么狗都没看见。而且这几天uba根本就没营业,说之前来了一个两米多高的怪人,抢最后一杯苹果酒没抢到,大发雷霆,跟人打了起来,结果把人家酒吧给砸了,虽然最后赔了不少钱可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啊,现在停业整顿呢。” 他迷惘地嘀咕了一句:“一杯苹果酒?多大一件事啊!” 尽管打听不到狗的下落,他也不是特别担心,毕竟阿黄战斗力爆表,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它出事的概率都不大。而且阿黄是有前科的:忽然就失踪几天踪影全无,猪小弟该干吗干吗,该去哪儿去哪儿,反正过几天它自己会若无其事跑来找他,从无失手,估计这回也不例外——哪怕是从乌斯怀亚那么远的地方也罢。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琢磨着有空了得去找一趟米长老看他老人家怎么样了,而后联盟的空间门滴滴一阵响,电梯打开,阿拉丁大步冲了出来,见到猪小弟就把他一把揪住:“老爷子呢?” 两人并肩向设备司走去,猪小弟问:“怎么样,资料都拿到了吗?”阿拉丁拍拍自己的猎人包:“拿到了。那个叫欧文的哥儿们看起来五大三粗,倒还是个好父亲,小朋友的东西收集得特别全特别细,我想应该够模拟人生用了。” 猪小弟想起他们之前有个案子里用过一个资料分析和定位的设备找人,不明白那个和现在这个模拟人生有什么区别:“干吗要开发两种设备呢?” 阿拉丁耐心地向他解释:“其实后期进入数据库搜索和定位时用的是一套资源,但前期的功能重点不一样是有道理的。搜寻成人主要是基于他们的社会资料,在成长、求学、游历和就职的经历中留下的线索,而找小孩子,特别是失踪比较久的小孩子,只能依仗他们先天就带来的生理线索,再假设接下来的可能性,以此为基础去搜。模拟人生可以在这一点上做到完美呈现。” 他敲敲猪小弟的脑袋:“而且你知道吗?帮人找丢失的孩子,是联盟利润最高的一块业务。” 阿拉丁说得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无可辩驳:“绝望的父母,愿意为任何找到小孩子的可能性付出自己所有一切。尤其是,猎人联盟通常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猪小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我理解那种感觉。”他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无论是立刻死去,还是永远活着。 他们到了设备司,老爷子第一时间已经知道了阿拉丁回来的消息,设备随即启动。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应用程序,但占用的内存却非常惊人,阿拉丁将各种资料输入,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机器运转的声音。 猪小弟抱着手臂坐在阿拉丁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操作,想要把每一个要点就记在心里。他怜悯那个不知道如何再开怀欢笑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跟欧文一样悲惨的父亲,倘若可以,他愿意竭尽全力,帮他们得偿所愿。 [7] 三藩市,日落广场,正值饭点,负一层的m记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金之敛和平清盛一起走进大门,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儿童乐园旁边区域的辟尘。平清盛从来没有见过犀牛本尊,但风之辟尘是非人世界里无法回避的一个传奇名号。 “那就是辟尘?”他忍不住低声问。 金之敛点点头:“嗯。” “不是半犀吗?为什么样子有点像猪?” 金之敛忍住笑:“不管你是罗马尼亚血族嫡系,还是日本吸血鬼天皇座下血卫,你要是想安安乐乐多活两年,而不是被吹到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养鱼,你刚刚那句话就千万不要再说一次。” 金之敛工装出街,跟卖保险的人一样平头正脸,西装革履,除了脸上的金毛还算是个人特色,其他都泯然路人。但平清盛今天穿得非常加州,粉红色条纹衬衣和白色西装,经典的飞行员墨镜,一路上频频有女郎对他掉头回顾。 本来如此一来金之敛就是自动隐形了,他对此十分乐意,可惜抗不过平清盛无聊,偏偏不时摸摸他的肩,扶扶他的手臂,考虑到三藩市txl之都的响亮名号,注目平清盛的人们实在无法停止联想,因此脸上都禁不住浮现出“这也真是……”的表情。 他们走到辟尘的座位旁,发现辟尘正在专心地用消毒水和专用的抹布对自己坐的位置进行二度清洁,看到金之敛后,他打招呼的方式是眼珠子转了一下过来,又转回去,意思大概是“你活着呢”。 金之敛示意平清盛坐到离辟尘间隔比较远的位子上,免得辟尘兴起,对着他们两个人也开始喷消毒水:“辟尘,这是平清盛。” 辟尘手底下稍微停了一下,看了看平清盛,平静地说:“为什么吸血鬼要来参加五神族委员会的会议?”接着叹口气,很烦恼,“还有,我明明已经卸任了,你能不能督促一下半犀族的长老会重新找一个人来干这活儿?我天天照顾孩子很忙的。” 金之敛知道不管是要跟辟尘解释、说服,还是争论,都是徒劳无功的,最好的办法是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我也卸任了好吗,还不是要跑过来。”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这次也不算是五神族委员会开会。”辟尘正好清洁完了桌面,正在想要不要抬起屁股来擦椅子,闻言皱皱眉头:“什么意思?” 金之敛指指自己,又指指辟尘,再指指平清盛:“其实就是我们两个,不,三个,还有这位吸血鬼先生而已。” 辟尘点点头:“哦。”站起来把抹布放放好,“那我走了,拜拜。” 金之敛赶紧上去把他拖住:“别走别走,我有东西给你看。” “没兴趣。”还是走,“拜拜。” 金之敛都被他拖出了位子,m记的位子可不大,又是固定的,他肥嘟嘟的一身肉被挤出去,别提多难受了,但他还是坚强地拖着辟尘:“有正事,真的有正事。” “跟我没关系,拜拜。” 金之敛整个人都扑地了,眼看着要赖在地板上被拖出去,平清盛在一边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去帮金之敛好呢,还是装作不认识这两个怪人好。这一幕通常只会出现在一对情侣要分手,一边坚决要散,另一边坚决不接受的情况下,但不管是金之敛还是辟尘,都很难让人往这事儿上面靠。 幸好这时候金之敛想起来了,根据自己对犀牛多年的了解,就算全世界对犀牛来说都是一个大写的“无所谓”,至少还有两个人的名字永远能让他的耳朵转过来,他赶紧喊:“跟你家猪哥有关的啊!跟破魂达旦有关的啊!跟他们都有关!你别走了,哎哟!老子定做的西裤膝盖要破了。” 他们俩的互动已经引起了人群的高度关注,但这里是美国,啥都不多,怪人最多,因此大家也就是随便看两眼,没有人试图上来干涉。果然辟尘一听到猪哥的名字就站住了,转过头来打量着金之敛。平清盛这个人非常善于察言观色,马上帮金之敛背书:“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绝对知道骗你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金之敛爬起来看着自己被磨薄了一圈的裤子心疼了老半天,然后把平清盛给他的那个阴影武士团名单递给了辟尘:“你看看这是什么。” 辟尘展开来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异灵川?” 他抬起头来盯着金之敛:“异灵川重新出来了?为什么会和吸血鬼联手?” 金之敛望向平清盛,平清盛做了一个“故事很长,请二位坐下说”的手势,然后问:“咱们能至少点两杯咖啡吗?人家做生意,这么干坐着不好吧?” 辟尘摇摇头:“有人点去了,估计快回来了。”随即精准地坐回了自己刚刚清洁过的位置。平清盛把那张名单铺在他们三人中间的桌面上,说:“我对异灵川不了解,但白条天皇派出旗下精锐为异灵川服务,是为了换取异灵川帮他执行人类灭绝的计划。” 金之敛一开始的问题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解答:“你们吸血鬼最爱喝的就是人类的血,没这玩意儿你们个个都会衰败致死,所以到底出于什么原因,白条天皇要灭绝人类?江湖传言他脑子不好是不是真的?” 平清盛摇摇头:“白条天皇脑子好得很,是日本吸血鬼有史以来最有野心和魄力的皇族成员。” “他要灭绝人类,是要灭绝人类对世界的实际主宰地位,而不是人类这个种族本身。” “简单地说,他希望吸血鬼代替人类,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多数种族,制定秩序,发布规则,而人类呢……” 他做了一个奇妙的姿势,像是在抚摸,又像在杀戮:“对吸血鬼来说,是源源不断的食物来源,如此而已。” 辟尘眯起了眼睛,他本来眼睛就很小,这么一眯,几乎就没有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睡着了:“白条天皇圈养人类的计划,始终没有放弃过?” 在吸血鬼漫长的发展历史里,一直存在着和平共处派和圈养派这两个意识主流。和平共处派甘于将自己与其他非人种族地位并列,与人类在大体上保持相安无事,主要以贸易的手段得到人类血液作为食物,但圈养派则认为前者实在是太软弱与愚蠢了。 白条天皇是圈养派的狂热支持者,他斥巨资建造圈养监控系统,不间断地进行小范围内的圈养人类实验。有一群吸血鬼学者,为他的计划倾尽全力提供理论与实践技术上的研发支持。 这一切在很多年前就被五神族委员会察觉,但白条天皇一直保持极度的低调与谨慎,因此始终无法获取切实的证据。何况五神族委员会并不是调查机关,他们成立的初衷是在世界彻底毁灭时设立最后一道防线,而不是在灾难发生前试图阻止甚至发生预警——半神级的非人种族们早已参透,万物自有命运与时机,天道循环或能被改变一时的进退,却难以改变最终的结果。 到现在为止,也是如此。 但这一切对辟尘来说,和他无关,也和他家里那群小犀牛崽子无关——借吸血鬼天皇一个胆子,他也不会主动来惹半犀。 所以他单刀直入:“为什么和猪哥有关?” 结果金之敛的理由完全是耍流氓:“你知道猪哥回来了嘛,呃,虽然说不是完全以猪哥的存在回来的,但他毕竟还是回来了啊。” 他指指那个名单:“吸血鬼就算了,川可是真正的疯子,万一他真的把人类灭了,你家猪哥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大盘辣鸡翅和汉堡飞过来,啪一声落在桌子上,好功夫,上面满满当当摆了四杯汽水,这么一砸,居然都滴水不漏。 接着狄南美一屁股在辟尘身边坐下,瞪着金之敛:“你刚才说猪哥什么?”她黑短裤白t恤,头发挽起来扎了一朵小红花,打扮如此朴素,却配了红唇翠眼,妆面浓得好像要去奥斯卡。 金之敛没想到辟尘说去买吃的的居然是这位,马上脸都皱起来了,心里叫苦连天说怎么没想到这个魔头今天会跟辟尘一起出来。可是平清盛从来没见过银狐,一见来了个大美人,马上不知死活地凑过去打招呼:“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在下平清盛。” 结果狄南美完全当他是空气,继续恶狠狠瞪着金之敛:“赶紧说!猪哥怎么了?” 饶是金之敛见惯大风大雨,这时候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老老实实地说:“吸血鬼天皇已经盯上了猪哥,也就是猪小弟。” “为什么?”辟尘和狄南美异口同声问了出来。南美还嗤之以鼻:“猪哥的血又不怎么好喝,他吃太多垃圾食品。” 平清盛在南美那里吃了拳头那么大一个白果,但还不死心,此刻不甘寂寞凑上来:“因为他身上有忘川之心。人类对吸血鬼来说,并不是最大的障碍,最大的障碍来自与人类亲善的其他非人种族,尤其是法力强大的那几个,如果白条天皇能得到忘川之心的禁制,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关心则乱,这一次狄南美没有再忽略平清盛,她如晨星一般的眼睛亮晶晶地与平清盛对望,望了半天,伸手上来摸了一把人家的脸,表示肯定:“你还长得挺帅的嘛。”平清盛猝不及防,但银狐已经若无其事回到原先的话题上,“白条天皇不过是区区日本血族的首领,他和达旦之间的关系,至多也就是在邪族的庆典中远远朝拜过,如果达旦不开十字架通道,他根本进不了暗黑三界。” “因此,他为什么会知道忘川之心入世?” 平清盛试图为她回答问题,在回答之时,他也暗自思量应当怎么样措辞,怎么样将自己所辛辛苦苦打探到的信息分解与组织。 那些信息,有些能够说,有些不能够,二者交织所带来的微妙后果,也许会令他功亏一篑,也或许能帮他心想事成,这一刻只能且行且看:“忘川之心出暗黑三界的第一天,白条天皇就召见血卫,说破魂的摄政王入世,要我们严密监控。”清平盛指了指那个名单,“我扈从白条多年,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监控暗黑三界的动向,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异灵川有。”他的推论不无道理,因此连辟尘都对他注意起来了。 犀牛阴沉着脸,望着金之敛,慢慢说:“既然如此,我们要做什么?” “五神族委员会不会为这个开会,我已经试过了,所以直接来找你,我们要分头通知各大非人种族,让他们警惕异灵川卷土重来的动向,另外……”金之敛指了指狄南美,“你最好和猪小弟离得近一点。”他望了望四周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至少白条天皇已经派出了人要对他不利。” 狄南美点点头,她看看平清盛:“你是吸血鬼?” 平清盛觉得这事儿明显得没法子否认:“我是,我是血卫。” 狄南美皱皱鼻子:“日本原生品种?” 他笑笑:“你看我这么高大英俊,头发茂密,怎么会是日本原生的品种呢?我来自南欧,是德库拉伯爵一支直系,欧洲皇族的血裔。” “意思是很强吗?” 平清盛耸耸肩:“还行吧。” 他的肩膀都还没有放平,忽然一道蓝色的闪电从狄南美的掌心发出,以致命高速直取平清盛的咽喉,那是狐族招牌式的蓝色祭祀诀。平清盛微微一惊,伸出手掌在身前,调动力量硬格,手掌边缘传来被冰与火同时萦绕的痛感,他与身下的座椅一起移出数米,堪堪不动。m记餐厅的地板却寸寸碎裂,成为齑粉,只是一时之间还保持着形状,看不出来。 他能挡住狄南美的突袭,银狐也有点意外,她冷冷问:“你是吸血鬼,为什么要跟外人同进退?” 平清盛不敢放松警惕,身体仍然保持防守状态,瞳仁中萦绕些微血色亮光,身体外围开始充溢着凡人看不见的赤练之气。他缓缓说:“我虽为日本血族服务,却与白条天皇向来不是一派,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看向金之敛,“敛是我老友,可以为我作证。” 狄南美看了看金之敛,后者虽然没有大力点头表示赞同,但也没有一口否认划清界限的意思,这至少表示了平清盛不是敌人。她于是站起来,对金之敛点点头:“我回去和族人商量一下再与你联系。”拉着辟尘就准备走,经过平清盛身边时,她忽然止步,低下头,在前者耳边轻轻说:“谁与猪哥为敌,谁就与我为敌,不管是你、白条天皇,还是异灵川,谁叫他不得安乐,我就让你们血流成河。” 他们俩走出m记,在街边站着,辟尘心情明显非常不好,脸色阴沉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眼前是三藩市最中心的购物区,阳光金黄,天色蔚蓝,人人都脚步轻快,一家大商场面前搭了舞台,乐队正在演奏西班牙舞曲,一个弗拉明戈舞娘穿着大红裙子,在台子上踢踢踏踏如旋风般狂舞。 一个旅行团吵吵闹闹地穿过辟尘和南美身边,有人踩了辟尘的脚,却径直走开,没有丝毫歉意,南美正要发作,却一眼看到不远处的舞台下一个模样猥琐的扒手轻巧地拿走了一对亚裔白发夫妇挎包里的钱包和护照,被偷的人兀自在观看表演,拍照聊天,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陷入困境。扒手挤出人群,稍微走了几步就站住,拿出自己的战利品,他把钱包放进自己口袋,而后将护照翻开看了看,随之几下撕碎,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这一切都发生在离失主不过数米之处,从头到尾,扒手都脸带轻松愉快甚至算得上是阳光灿烂的笑容,仿佛他在做一桩再叫人快意不过的美事。 辟尘和南美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知道偷钱是为了什么,但撕掉护照又是为了什么呢?让失主无法报警吗?区区数百美金的失窃案,就算报警也不可能有人会来认真追查,这个扒手显然是惯犯,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血来潮,还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南美突然从辟尘身边走开,径直向那个扒手走去,对方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吹着口哨,四处张望,似乎是在锁定下一个目标,忽然南美出现在他面前,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撕人家护照?” 扒手一愣,打量着眼前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嘴角再度露出笑容,这一次的笑容比刚才的更邪恶,更轻浮。但他只笑了大概一秒钟,因为下一秒钟,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膛,穿过皮肤的遮挡、肌肉的包围和肋骨的防卫,准确找到了他心脏的部位,捏了下去。 他惊恐地低头,什么都没有看到。扒手深呼吸,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一种幻觉,可能今天早上嗑的药分量太大,也可能两天没吃正经东西心脏不舒服了。但这时候一个冰冷而带着莫名怒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清楚得就像用针在他耳膜上写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撕掉别人的护照,否则你就会死在这里。” 扒手整个人瘫软下去,可是有一种力量挡着他,不让他倒下,他全身无力,却如同被架住了一般悬在空中。这是何等诡异的一幕,可周围人却视若无睹,仿佛这只是两个人正常对谈。他直接尿了出来,结结巴巴说:“撕,撕掉护照,他们就有大麻烦,住不了酒店,取不了钱,要去补办必须等两礼拜,就会焦头烂额,心情坏得要命,出来旅游变成了噩梦。” 南美追着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他真的不想,却情不自禁,仿佛被催眠一般,嘴角带上了撕人家护照时那种邪恶的笑容,说出了内心深处的实话:“对我没什么好处,可是想到他们这么倒霉,我就觉得很开心。” 南美瞪着他,瞪了好久,往后退了一步,扒手咚的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头上砸出一个大包,汩汩流血,动弹不得。她蹲下来,把扒手身上的钱掏得干干净净,再转身走到那个垃圾桶前,手伸进去,那些护照碎片旋转着从各色杂物中飞起来,飞到她手心里,瞬息间恢复原样。她走向那对夫妇,将钱包和护照滑进他们的挎包,之后回到辟尘身边。 辟尘瞅了她一眼,老朋友不用说那么多话,她心里想的他都明白,尽管南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就是为了这些人,要去拼命……” 辟尘点点头:“我知道。” 他问南美:“你回狐山吗?” 南美嗯了一声:“秦慕早叫我回去了,说他查到了一些东西。” “那你干吗不回去?” “不是在半犀领地帮你带孩子嘛?” “你明明是去祸害他们的吧,小三儿都营养不良了,你老偷他的主菜!” “你就不能多做一份?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凭票领饭?” 两个人斗着嘴,往人群深处慢慢走去,在他们离开后大概两分钟,三个模样比大多数专业模特或演员都好看的年轻人,并排走到了舞台下,一边吃爆米花,一般看着舞娘风华绝代的旋转,喝起彩来。 [8] 狐山,与人间季节不同,这里凛冬已至,白雪皑皑覆盖山丘与沟壑,使万物一色,屋梁与树枝上垂下累落冰挂,晶莹剔透,离离生光。四处都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极安静,极沉寂,连风声都不曾响起。 每隔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狐族通灵的各门显贵们,会一起离开狐山,散落人间,谁也不会提起自己去往何处,或几时回来,平常亲近的并不同行或约定再会之日;疏远的往往倒特意驻足,长情短绪闲聊几句。 等他们离开之后,狐山就会静静降下铺天盖地的大雪,仿佛它是一位满怀忧虑的长者,以重重冰雪掩饰自己的心事。 它的心事关键词只有两个字:渡劫。 那一段时间,往往是狐族四门显贵们渡劫的节点,他们必须流落在自己所不熟悉的世界,一到某个时间点,所拥有的法力往往莫名间便十去其八,身体孱弱,百病横生,天灾人祸或横亘在前或伏窥在侧,平常耳目通神的灵狐们忽然间与被命运操纵的凡人无异。 他们将会遭遇什么,结果如何,根本无法预测或防备,唯一能保护他们的,是天生资质与后天勤修,以及一点点运气。有的时候,需要大量的运气。 其实呢,只要不离开狐山就能太平无事。狐山是一族的根基,庇佑子孙周全是它存在的主旨,外层的结界能够挡住雷电之击,水火之难,内部供应系统经过严密的设计与细心维护,早已被证明能够长久自洽,不虞匮乏。 但这样藏在祖宗余荫下才能得来的周全,为狐族子孙所不齿,大家有共识:宁可败而死,不可苟且生。与天斗,其乐无穷。 唯一在渡劫时留在狐山的,是历代的狐祭。 这一代,是秦慕。 他的住所,在狐山深谷谷底的祖陵之畔,结茅而居,疏疏朗朗一间房,一张草塌,一张小几,黑色水缸放在房间一角,上面摆着玉制的水勺。仅此而已。 狐祭的生活极枯燥而漫长,日日参拜清洁祖先陵墓,研读祖陵中所藏的古书,如有所得,就撰写整理,发布给其他族人参考;组织祭祀仪式,提醒族人修行中的时节变幻;很多时候还要承担族中心理医生的职能,听一些还没有建立完整三观的年轻狐狸提出各种古怪问题、倾诉心中疑惑,以及帮助他们打马虎眼,必要的时候提供掩护和包庇。 让他干这种事儿干得最多的,没有别人,就是狄南美。 就跟现在一样。秦慕瞧着南美,难以置信:“渡劫之期,你怎么回来了?” 南美还是穿着在三藩市时穿的那套小衣服,这会儿不嘚瑟了,抱着双臂原地乱跳,冷得直哆嗦。人间的温度不管多低,对银狐都不会有影响,可狐山的冷是敲骨吸髓的冷,它冷在每一只狐狸的内丹深处,无论法力还是咒语,都无法抵御那森森凉意的侵袭。她一边牙齿打架一边叫秦慕:“我的亲哥,先生个火烤烤啊,我快要冻死了!” 秦慕无可奈何地将身上长袍解下,披到南美身上,那像一个小小的避难所,将南美带回了舒适的世界。他又问了一句:“渡劫之期,你怎么回来了?” 南美抱着袍子,溜达着一想,恍然大悟:“是啊!又该渡劫了呢。但是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 秦慕摇摇头,说:“我是叫你不要回来,不管什么事,过了这段时间再去想。” 南美摸摸脑袋,努力回忆了一下上次的沟通是怎么回事:首先,她在半犀领地缠着犀牛跟他一起去找猪哥的时候,秦礼发了一个耗费法力巨大,而且容易被监听的千里传音给她,告诉她秦慕查到了跟猪哥入世有关的信息,让她回去找秦慕问。 接着,她接到一个更厉害的千里传音,是秦慕亲自发出来的,从狐山跨了一个空间出来,还加密,耗费法力更巨大,而且不是很清楚。她当时是在和小半犀们抢上汤竹笙蛋呢还是蓝点芝士蛋糕呢,忘了,听得不是很认真,也可能她想当然认为秦慕是要她回去听她要的信息。 总之她错了。 既然错了,那就将错就错吧,她这个人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不过提到渡劫,她还是有人放在心上,赶紧拉着秦慕:“我家白弃呢?” “南美,你知道渡劫要各自分离,不要互相干扰。” 南美对这位哥倒是一直都比较服气的,不敢顶嘴,赶紧点了几下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去找他,但是他好吗??” 秦慕摸摸她的头发,声音清淡,可根子里是宠爱的:“他很好,紫狐比所有其他成员都更强悍,不会有事的。” 南美眉开眼笑:“那是,也不看是谁的人。” 她担心完了情郎,脑子马上转到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关心的事儿上:“哥,到底猪哥怎么就回来了啊?” 秦慕抬头看了看沉如铅水的天色,脸上掠过一丝忧虑:“南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南美点头如捣蒜:“答应答应答应,重要的事说三遍。” 秦慕慎重地看着她,慢慢说:“不要管这件事。” 南美一愣。他补充了一句:“至少在渡劫期间,不要管这件事。” 南美一脸迷惘:“为啥?” 秦慕叹口气,白衣飘飘,径直走到祖陵深处,这是唯一不被白雪覆盖的地方,翠绿兰草葳蕤丰茂,他弯腰采了几株,回到南美身旁,手指抚过兰草,那本来生机勃勃的绿叶即刻枯萎,一簇苍白的火苗从虚空中蓦然出现,在枯萎的植物叶子上跳舞,一截截烧成灰烬。 那些灰烬飘然落地,在青灰色的石板地上动荡起伏,如同微观世界里的浩荡大军,东行西纵。南美目不转睛,看着有一些灰烬最后终于安顿在地,摆出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上面亮起如同星辉的点点亮光,一路延伸,十字架周围,其他的灰烬组成了完美无瑕的源泉,上面隐约纹路纵横。 秦慕指向那些纹路:“这些,是人界与暗黑三界的疆土。” 指向星光:“这是灵魂十字架通往暗黑三界的路径。” 指向十字架:“这是审判之轮。” 秦慕寥寥几句话,带出了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哪怕是强悍绝伦的银狐,也压不住瞬间席卷而来的悲伤回忆。 暗黑三界,是非人世界中的邪族与魔物栖息之所,是破魂与食鬼的原生之地,也是有史以来最强、最邪恶的妖怪——邪羽罗,被封印之所。 人类与暗黑三界之间的通道是单方的,对方可以过来,人类不能过去。 除非收集起许许多多,在天煞孤星星辉照耀下出生的人的灵魂,他们生来便注定无法与他人相容,不会有血亲环绕,也不会有朋友伴随,孤独是他们的宿命。 而他们的灵魂,能够形成通往暗黑三界的阶梯。 这本来是传说的故事,从未真的有人去证实。 可是当年她和半犀辟尘,却也就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通往暗黑三界的灵魂通道真的被铺就,激活彼岸的入口,眼睁睁看着衡量两界善恶比例的审判之轮转动,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生之中最关心、最在乎的人之一,奔向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隙,去阻止也许会毁灭世界的审判日来临。 将人类带入腥风血雨的青灵浩劫,就那样结束了,而那个人,也就那样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以与从前完全无关的模样回来,什么都不记得。 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幻影。 也许这就是南美为什么没有真的直接冲过去找猪小弟,却要先去跟辟尘纠缠的原因。 到他面前,怎么说呢:“嗨,你好,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你不记得我了。” 如果他说:“哎呀,真的不认识耶,你贵姓啊?”就算她知道他根本不是故意的,人家失忆也没有办法,但也会忍不住掐死对方吧。 南美叹口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脑子里驱赶走,闷闷不乐地对秦慕说:“我知道这些是啥?” 秦慕的手指划过灵魂通道,有一些星光暗淡下去,断裂出一道黑色鸿沟。 “异灵川麾下最强悍的妖怪,那个曾经名叫恺撒,后来改名安的杀手,抢在川之前进入了通往暗黑三界的灵魂通道。” 南美又叹口气:“是啊,那个笨蛋想去救他的儿子回来。” 可是身体灰飞烟灭,灵魂进了魔界的人,怎么救得回来呢? 最深的爱让人最蠢,并且不思索,只要一天还能挣扎,哪怕是纯然的徒劳也罢,也好过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只能承认自己已经被彻底毁灭。 秦慕不动声色,他修炼已久,在寂寞里深知世事的无谓,但他还是有悲悯:“可是他的能量只够触动审判之轮,却不足以彻底冲破邪羽罗十三分身的结界。” 说到这里,总算有了一点新鲜的信息,南美眉毛一挑:“啥意思?” 地上的灰烬从地上再度飘起,翩翩而舞,灵魂通道消失了,出现了一个大的审判之轮的轮廓:“邪羽罗的十三个分身,是毁灭世界的主力,要通过审判之轮的转动冲出暗黑三界。结果第一他们不够数,只醒过来七个;第二,审判之轮刚刚转起来,你那位一根筋的朋友就跳下来了,自己被结界的力量打得粉身碎骨,但他体内的忘川之心再度封印了邪羽罗,审判之轮其实还在转,但已经没有力量灭世了。” 南美激动地站了起来:“哎呀!这一幕大戏我当时居然没有跟下去亲眼目睹,真是太不值了,就算让我买黄牛票我都愿意啊。” 她咬着手指头,细细思考着粉身碎骨那四个字的含义,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下:“猪哥啊……” 她一向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南美何许人也,上承天命的银狐,明见万里,愿意的话能够见到无数人的前生后世,悲欢离合,她蔑视一切软弱、苟且与放弃。狄南美不相信眼泪,还有血,以及吃寿司一定要沾芥末,直接吃有什么不对! 但她想到猪哥那个大笨蛋粉身碎骨的那个场景,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要大哭一场。 一定很疼吧,你想想,粉身碎骨啊,不知道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觉得自己笨,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还在念叨着“哎呀,这回真的是完蛋了”? 怎么就没有想过要我和辟尘帮你呢?境遇再坏也好,找人帮你说不定会有转机啊。知道你怕连累我们,可是就一起死了又怎么样? 好过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 南美转过去找到秦慕的手臂,在他的衣袖上擦了一把鼻涕,眼泪顺势也就擦掉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傻瓜。” 秦慕拍拍她的头:“别哭了,他虽然粉身碎骨,可是破魂的长老把他所有身体的残骸都带回去了,用了精蓝的血和能量供养恢复,过了十年,终于把他残存的精气神拼凑了一大半回去,然后找了神演,帮他再造了一个身体。” 南美喜出望外:“什么?再造了一个身体?”一想不对:“干吗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造个十几岁半大小子的干吗?”她很不满,“吃豆腐都不好意思下手。” 秦慕装作没听到最后一句:“这我就不知道了。” 到这个地步感觉大哥你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南美目光炯炯盯着他:“哥,你为什么突然知道那么多?” 他摇摇头:“你不用知道。” 手指抚过地面,所有的灰烬都凭空消失了:“但我仍然没有找到破魂让他入世的原因,恐怕还要继续探究。只不过,不管他入世是为了什么,都会有非常多的阻力,不管是来自吸血鬼,还是来自异灵川。” 他关切地看着南美:“你要么就一直跟我待在狐山,把这一次渡劫之期就等过去,要么就千万不要试图去干涉神魔之事。” “明白吗?” 南美打了个喷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忽然袍子丢回秦慕身上:“我走了。” 秦慕皱皱眉头,提高声音:“明白了吗?” 她吐吐舌头:“明白啦。” 一溜烟消失在远处,很快一条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山壁之上,正在往狐山顶上猛爬,一边爬还冷得一边抖,只好唱起了《十八相送》为自己打气。 秦慕知道自己说也是白说,他坐下来,长袍放在身边,挽起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臂,上面有无数道黑色伤痕,深可入骨,伤痕之中还有诡异的蓝色火焰兀自熊熊燃烧。这样的伤痕遍布他全身,带来如同万蚁啮骨,钝刃穿心的强烈不适感,但这些都不足以让秦慕失色。 “果然强行突破暗黑结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他自言自语着,安然合眼,进入忘我静修之境。 [9] 模拟人生用了足足二十五个小时,才终于把阿拉丁设定的任务运行完毕得出结果,那会儿猪小弟和阿拉丁都在猎人宿舍里睡死了,忽然手机里的任务完成提示闹铃大作,两个人都被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这个任务闹钟平时是在野外出勤的时候用的,有一些任务有严格的时间要求,过长过短都会坏事,所以闹钟声音不但特别大,而且会发出电流冲击波,不小心的时候阿拉丁那么大的个子都能被直接从树上冲下去。 这会儿放在宿舍用,猪小弟还只是醒了,阿拉丁比猪小弟训练有素,一骨碌爬起来本能抓起设备包下蹲找墙角摆出了防御架势。过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身在何处,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左右互搏,跟来真的一样,看得猪小弟捧腹大笑。 他们打着哈欠回到设备司,办公室给他们留着门,里面是空的,看来老头子终于下班了,也不知道他几十年如一日以厂为家到底是图什么。 阿拉丁操作电脑,猪小弟在一边睡眼惺忪地嘀咕:“原来模拟一个人长大的样子要那么久啊。” 阿拉丁摇摇头:“模拟外貌不用那么久,根据模拟出来的生理特征锁定人口资料数据库那个时间才久,二十几个小时就有结果算是很走运了。” 他查看任务详情,屏幕上定格着任务完成的页面,一字排开十三张列明具体信息的卡片,意思是系统认为有超过十三个人选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这是匹配了他们的外貌年龄、家族遗传病史、十到十二处显性遗传的身体特征等一系列参照物后得出的结论,接下来就要靠他们人肉查找。 “十三个这么多?”猪小弟问。 阿拉丁知道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设备,也就不怪他说话不经脑子:“人类的多样性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强,只有十三个是非常罕见的结果,通常可能人选都会在三位数以上。” 他仔细回溯系统筛选的过程,很快发现候选人少的原因非常清楚:“欧文这两个孩子都是熊猫血啊,难怪。” 猪小弟在旁边一激灵:“什么?” “熊猫血啊,rh阴性血,ab,两个孩子都是。” 猪小弟跳过去:“我知道什么是熊猫血。”他盯着屏幕长久地出神,那一次和平清盛一同探访吸血鬼圈养场的中控室,在东京的3d模拟场景中,平清盛锁定过一个男人,说那个人的生活方式和身体状态都处于非常完美的状态,在吸血鬼的系统里是最高级的分类,那个人的血皇族会特别喜欢,只摄入这类高级血的吸血鬼被称为洁净饮食者。 平清盛还给猪小弟看过另一个名模的资料,说她的血液属于fatty heavy(脂肪重)类,是吸血鬼战士体质的首选。因为营养非常丰富,消化起来却需要强健的身体底子,人类中这样的品种非常少,将军们会优先得到她们血液的供应。 他背上一颗颗冷汗爆出来,握紧了拳头,心头萦绕着不祥之感,尽管他非常痛恨这样的感觉,但他的直觉从来没有骗过他:“阿拉丁,有没有哪一类吸血鬼,是只喝熊猫血的?” 阿拉丁一愣,觉得不大理解:“有只喝熊猫血的吸血鬼吗?他们还要分口味?以为自己上超市挑菜啊!” 猪小弟明白从阿拉丁这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但他可以求助于联盟强大的联合数据库:“能不能通过联盟调用日本警视厅的案件信息?” 阿拉丁深觉莫名其妙,但他知道猪小弟脸上露出这个活见鬼的表情时绝不是在逗他玩,因此马上说:“一般数据库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用,涉及机密信息的话要跟外务司申请,他们去跟对方交涉,只要有合理原因,比如说为了某个我们接手的案子所需,通常都会批准。” 猪小弟听到申请和批准两个词,马上发晕了,他急促地说:“如果我想要马上用到信息,你有什么办法吗?” 阿拉丁想了想,打了一个响指:“有的,你等着。”急匆匆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脑门子上还包着绷带的人走进来,往电脑面前一扔:“小脑袋,帮我黑个网站呗。” 那人用一种艰苦的姿势半躺在椅子上,满脸惊恐地冲着他们转过脸,嘴里还嘟囔:“我点滴还没打完呢……” 这个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在深海里丢下猪小弟自个儿一溜烟逃回来的小脑袋,他虽然伤势不足以致命,但其实也够喝几壶的,这几天一直在接受治疗,吃了不少苦头。 人身体虚弱的时候精神也不会坚强到哪里去,一分钟前他被阿拉丁旋风般冲进病房,一把拖到这里,一路上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乍眼一看到猪小弟,差点当场尿了裤子——英雄,还没到头七呢,你就回魂啊! 猪小弟赶紧安抚他:“没事没事,我好着呢,喏,上有热气,下有影子,绝对是活的,没事啊。”转头问阿拉丁:“我知道你有点生他的气,很想打他一顿,但进不了数据库就是进不了,打他一顿也没有用啊。” 阿拉丁没好气:“谁tm想打他一顿啊,你看我有这闲工夫吗?小脑袋进猎人联盟之前是北美有名的地下黑客,进出五角大楼什么的跟去他奶奶家似的,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偷到实验潜水器的,设备司用的可是最高级的电子安保系统。你不是要进日本警视厅网站吗,让他帮你黑。” 猪小弟大喜:“哎哟,小脑袋兄,看不出你脑袋虽然小,浓缩的都是精华。”他马上狗腿上身,端茶倒水,鞠躬作揖,而后拖了一张小板凳坐到小脑袋身边,虔诚地说,“来来来,帮我黑一个呗,有急用。” 小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实说他不是很明白这个人,换了谁,经过深海一役,他都可以算是对方的眼中刺、肉中钉了,就算他自己这几天想一想,都实在无地自容。诚然在那种环境下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根本无能为力,可问题在于他走得实在太快了,失魂落魄,惊慌失措,一心逃出生天,连想都没想过要帮猪小弟一把。而人家呢,却是明知九死一生,却还是舍生忘死地来救他。 这事儿传开之后,小脑袋惹了众怒,不说设备司老爷子差点当场打得他残废,连医务司的大夫和护士们对他都没好脸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没错,但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有点良心。 结果现在一看,唯一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人居然是当事人猪小弟,小脑袋歪着自己半边还在渗血的头,悄悄问阿拉丁:“他没事吧?” 阿拉丁完全了解他的心情,当年他给猪小弟下毒去当诱捕神演的诱饵,之后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种不知如何补偿,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值得这样宽容与原谅的心情至今无法排遣,他只好出言安慰小脑袋:“他这个人嘛,是有点没心没肺的,你别胡思乱想,赶紧帮他黑进日本警视厅的网站是正经。” 小脑袋答应了一声,勉强坐直身子,转向屏幕,他载入自己的账号,在全息键盘上运指如飞,转眼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头也不歪了,嘴也不斜了,浑身上下充满了专业人士的自豪感。 阿拉丁没有妄言,小脑袋果然是资深的黑客,他三下五除二就顺利登入日本警视厅网站,得到了最高权限,然后问猪小弟:“你要找什么?” 猪小弟凑过去,想了想:“查一下儿童失踪案,过去……呃,十五年之中,看有多少失踪儿童的血型是熊猫血。” 小脑袋一面嘀咕着“为什么是熊猫血”,一面如言筛选出结果,屏幕上列出一串,叫阿拉丁和猪小弟都吓了一跳。 从正常社会的治安状况上来说,日本可以算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之一,尤其人口拐卖方面发案率很低,很多报失踪的案件都是普通的走失或者出走,往往折腾一段时间,孩子就找回来了或者自己回来了。如果最后没有结果,也往往是因为出了意外,而不是被人挟持或杀害。 常规来说,如果整体上儿童失踪案都不多,那么极为罕见的熊猫血拥有者就应该更少。 但常规在小脑袋调出来的数据面前裂成渣。 过去十五年,尤其是在东京范围内,熊猫血的儿童失踪数字多得非常反常,在所有失踪案件里几乎占到一半以上。 而且说巧,还是说不巧呢,这一半,还恰恰就是久久查不出结果,找不到小孩去向,最后成为悬案的那一半。 就凭这个数据,猪小弟觉得自己几乎就可以确定刚才的猜测了:“一定是吸血鬼。”他激动地跳起来,身体挺得笔直,双拳紧握,在空中挥舞,“我要去问一下平清盛,这些失踪案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就想往外跑,阿拉丁急忙拦住他:“等等!平清盛?你说的是血卫平清盛?” 猪小弟摸摸脑袋:“他带我去看过吸血鬼的圈养场中控室,他人不错呢,不像普通的吸血鬼。” 小脑袋和阿拉丁对望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拉丁抓着猪小弟不放手:“你认识多少吸血鬼啊你就知道他人不错?先不说别的,你冒冒失失准备上哪儿找他去?” 这倒真的是一个问题,但是猪小弟觉得自己有线索:“我知道他常在东京一家餐厅吃饭,他带我去过,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他觉得某事重要的时候会无可挽回地轴起来,轴了的猪小弟非常有主见,根本不容人阻拦:“阿拉丁,你不是休假还没完呢,那应该暂时没任务,你帮我去查这十三个人,看有没有欧文的孩子。” 猪小弟这么一下铿锵起来,还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分配任务,阿拉丁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但身不由己地就说了一声“好”,答应下来。他还要说什么,猪小弟转向了小脑袋,打量了对方一下,欲语还休:“你……要不回去躺着?” 小脑袋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有事儿:“我能干啥你说吧。”他故作轻松地活动了一下手臂,结果幅度过大,左肋骨下伤口扯开,绷带里开始咕嘟咕嘟冒血。这哥们故作从容,心想打死也不能这会儿惨叫一声回去包扎,人家还以为你多不仗义呢,于是直挺挺地瞪着猪小弟等吩咐。猪小弟也就不客气了:“你帮我继续搜日本警视厅的案件信息,把那些失踪小孩的信息导出来,然后用模拟人生那个设备模拟和定位他们,行吗?” 技术上显然没什么问题,但小脑袋有一个疑虑:“老爷子给我们用模拟人生吗?还是要我去黑一下设备司仓库?” 猪小弟赶紧下定心丸:“给的给的,这回不用黑。”伸手抓起自己的猎人袋和外衣,撒腿就跑了,“我去趟东京,咱们分头干活啊。” 阿拉丁说了声“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猪小弟跑的方向喊:“给美亚打个电话啊,她爹找了理事长好多回,说你突然就不去了岂有此理,已经威胁要撤回资助了。” 他喊的话猪小弟没听到,他心急如焚,脚下速度很快,转眼已经冲到了通往联盟入口的电梯前。就在按开门键的时候,理事长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带着一脸纯人工打造的笑容挡在电梯前:“猪小弟啊,你回来了?没事吧?” 猪小弟恨不得一把推开他:“没事没事,我要走了。” 理事长纹丝不动:“没事就好啊,哈哈哈,来,跟我去趟办公室,我有一个特别任务交给你。” 电梯门在他身后打开,然后又合上,升上去了。猪小弟跳脚:“我有急事儿,回来再找你好不好啊,老大!”结果理事长非常固执:“我的更急,走吧。” 电梯又下来了,这次理事长干脆往后站了一步,把按键的面板遮得严严实实,一副打死我也不让你走的架势。 猪小弟知道跟他扯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君子动手不动口,于是一头冲上去,双手抓住理事长的肩膀,非常坚决地把对方往旁边一推,推到了老远的地方,接着便夺路而去。这一次他妥妥地冲进了电梯,等理事长反应过来想来拦他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上了。猪小弟从门缝里冲表情很不好看的理事长笑嘻嘻招手,心想这下好了,自己的猎人转正计划估计要歇菜了,工资拿不到,要吃美亚的软饭没商量了。 松了一口气,他才注意到电梯的角落里还站了一个人,紫色长发,银灰色的外盔甲式战斗服,杏子般的眼睛闪闪发光,正看着猪小弟。 那是爱美丽。 猪小弟看了看她,心里觉得诧异:“爱美丽小姐?”他摸摸脑袋,“是不是我关门太快了,你没能下去?” 爱美丽没说话,仿佛他的言语都是空气。猪小弟吐了吐舌头,知道这位前辈一贯冰山美人,也不以为然。他侧靠在电梯轿厢壁上,心里盘算着等一下找到平清盛之后怎么办,是直接问呢,还是迂回套话呢,还是武力逼供呢……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把武力逼供这个选项甩出去,开玩笑,打得赢平清盛他还考虑什么猎人转正的事啊,直接跟理事长要三星,啊,不,四星啊。 但是忽然有一个声音,就是那个一直活在他身体里,时出时没、来去无踪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来,语气里仿佛带着善意的嘲笑,慢悠悠地说:“你怎么知道打不过呢,要不打一下试试看吧?” 猪小弟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好像被自己的潜意识逗乐了,声音回荡在电梯里,有点吵闹,他赶紧跟爱美丽摆摆手表示道歉,后者仍然冷冷站在那里。 “她这是要干吗去呢?坐电梯玩儿?”猪小弟漫不经心地想,往电梯门前站上去了几步,准备门一开就百米冲刺。 但门一直都没有开。 电梯一直在往上升。 联盟自大厅往下一共只有三层,加上很少使用的地下避难层,也只有四层。无论层高多么惊人,也就是那么四层,以他们所配备的电梯性能之强,平常数秒就可以上下一次。 但已经将近一分钟过去了,电梯还在上升。显示楼层的数字枯燥地跳动着,超越了常规:4、5、8、10、12…… 猪小弟瞪着屏幕看了一阵子,转过头去问爱美丽:“爱美丽小姐,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爱美丽微微侧了一下头,往他旁边走来,猪小弟摸着下巴发愁:“12楼?12楼是几个意思啊?电梯坏了应该就停下来变成一块废铁,怎么会不歇气地往上冲啊?” 他还碰碰爱美丽:“你带了飞行器吗?一会儿如果电梯冲破了楼层顶飞到空中,咱们躲飞行器里没事吧?” 爱美丽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淡淡说:“不会有事的。” 她很高,穿着高跟鞋比猪小弟高一个头,两个人站成九十度,两人之间只间隔大概半个人的距离,她垂首看着猪小弟,说完这句话,手臂便猛然抡起,覆盖着合金金属护甲的肘部在空中划了一个小而完整的圆,接着准确地击中了猪小弟的头顶最脆弱那个天门穴位。后者连哼都没哼一声,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他一倒地,爱美丽便伸手将掌心覆盖在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电梯应声而止,门随即徐徐打开。外面根本不是什么楼顶外的天空,而是联盟的地下室,传说的紧急避难层,避难层侧面开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出入口,外面是碧蓝如洗的天色。 理事长就等在电梯门前,身边停着一架专门用于在危险区域执行救援物资投递和情报传达的无人机。他与爱美丽相视一眼,而后跨进电梯,两人一起动手,将猪小弟软软的身体丢进了无人机的载物舱。 他脸色严肃,毫无血色,注视着委顿在载物舱里的猪小弟半响,转头对爱美丽点了点头,爱美丽在无人机的指令设置栏中输入了目的地的具体坐标,而后按下了关闭键。 无人机顶端闪出回旋的蓝光,而后悄然滑动了数米,如鹰一般轻巧地升空,自那侧墙的入口掠出,消失在长空之中。 理事长转头看着爱美丽:“到你了。” 他笑了笑,笑得机械:“既然他没有芯片,就只能你跟着去。否则你所计划的一切,不都会落空吗?” 爱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弱的挣扎,她红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要说,像是要申辩,又或者挣扎,但她强悍的自尊压制住了言语喷薄的欲望,最后一言不发,从自己的装备包里拿出了飞行器,展开,钻进去。 在飞行器的外盖合上之前,理事长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爱美丽,语气很不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好的计划。” 爱美丽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是。” “如果我们找到了他的秘密,与联盟无关,万事大吉;如果会危害我们,至少我们已经有所准备。” 爱美丽转过头来看了理事长一眼,她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刻薄地说:“理事长,我从不知道你是如此大义为公之人。” 理事长退了一步,他仍然面无表情,只是顺手把飞行器的盖子盖上。爱美丽锁死了入口,发动飞行器,追随着无人机的行踪而去。在她身后,理事长凝视那一片蓝色天空,良久转身踏入电梯,在空空荡荡的寂静之中自言自语:“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二]少年行(1) [1] 会议室大门紧闭,秘书安妮不时起身过去悄悄看一眼,又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 夜幕低垂,已经快到午夜,她今天的工作早已完成,却不愿下班。 今天早上八点不到,安妮起床没多久,正在梳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让她的手一震,眼线笔顺势画出了眼眶,在眉毛下拉出长长的一道。 她不高兴地拿起一块卸妆棉按住眼角,匆匆过去接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你好”,就听到安东尼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暴躁的声音:“马上找所有副总裁到会议室,所有人今天的其他事情都全部推掉。” 安妮为安东尼工作的时间不算短了,三年来鞍前马后,从来没有遇到过安东尼这个声调和态度。她不敢耽误,逐个给副总们打电话,等安妮自己到办公室的时候,公司高层已经一个不落地进了会议室,大门一关,就是十三四个小时。 中途有外卖员过来送了一次披萨,估计是里面哪位老板一边紧锣密鼓开会,一边手机下的单。她打开门,把披萨送进去,那一瞬间听到了无数熟悉和不熟悉的声音在毫无章法地吵闹,有的人情绪已经非常激动,让安妮胆战心惊。她带着外卖员踩着小碎步,放下食物逃也似的往外就走,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会议室突然一片死寂,就像往开水锅里扔了一块巨大的冰。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定是和安东尼切身相关的大事。 她只是一个小小秘书,不管什么事,她都无能为力,因此按理说根本不应该操心。 可是有一些东西令她不能放松,也许是安东尼每天例行经过她身边时给她的一个轻笑,也许是每次公司聚餐后他亲自驱车送她回家时二人独处的微妙情调,也许是他总会记得给她送一个生日小礼物的用心,也许是她家人重病时他为之四处寻访名医的厚义。 她为他安排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表,知道他未婚,也没有女朋友,常年醉心于自己一手创办的事业。在他生命里,和他最亲近的女人,只有安妮。 尽管是那么浅的、点到即止的亲近,也足以让安妮有一个自己的小小渴望,藏在谁也不能窥视的深心里。 于公于私,她都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 披萨盒被推了出来,里面还剩了两块,安妮放在茶水间的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当成自己的晚餐。她努力抵挡困倦,打开网页随意浏览,时装、星座、笑话,看在眼里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了,直到终于有一条新闻,从某门户网站的财经专题页面上一跃而出,如同冬天饮雪水,她马上就精神了。 “benson&benson秘密启动收购jipsy计划超一年,持股已达21%,逼近jipsy第一股东持股数,jipsy董事会或将重组。” jipsy就是安妮所在的公司。也就是安东尼的公司,他是jipsy的创始人和掌门人,是所有人崇拜和爱戴的对象。若干年前他为了留住一同创业的干将,不断稀释自己手上的股份,到现在虽然位高权重,却并不是真正一言九鼎的终极决策者。 安妮长久地注视着那条短短的新闻,想要努力思考清楚这对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心脏怦怦剧烈跳动,仿佛感觉到什么灾难将要降临。 忽然会议室门啪的一响,高管们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平常都对她笑脸相迎的人,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连某个一直明里暗里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也匆忙得像是在逃避什么。 她等了一阵子,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还没有见到安东尼出来。安妮走过去,见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安东尼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对面大厦的灯光照进来,将他清瘦的背影投射到巨大的会议桌上。他格外挺拔,一如往常,这个四十刚刚出头的男人,如外界传言的一样,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大如虎豹的雄心。似乎任何打击都不能使他臣服,可是那光线也让他鬓角那些仿佛一天之内长出的短短白发,分外触目惊心。 安妮不敢惊动他,但安东尼已经察觉了,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自己外套,转头温和地说:“今天辛苦你了,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晚点来。” 安妮答应了一声,看着他往外走,经过自己身边时,她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吧?”尽可能地让声音柔和,让表情沉静,不要让他看出自己心底的担忧。 安东尼瞧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一点欢乐的意思都没有,但他还是努力地笑出来,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仿佛要伸手摸摸安妮的脸颊,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快步走向电梯。安妮所见的最后一幕,是他孤独地站在空空荡荡的电梯里,仰着头,正往眼睛里滴治疗干眼症的眼药水。那眼药水是安妮在日本帮他买的,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他从来不用。安妮目不转睛地望着电梯门合上,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硬得如同哽了一块石头,眼泪拼命在眼眶里打转。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明天。 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出现在安妮的家门口,告诉她安东尼凌晨四点去世,死因不明。 距离他和她说“再见”,不过三小时。 安东尼的葬礼备极哀荣,他生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工作里的亲密战友都轮番上台致辞,追忆彼此深情厚谊,声泪俱下。 唯独安妮没有露脸,只发了一封邮件请长假,一请就是两个月。 她终于回去上班时,代替安东尼的新董事长已经履职,带了自己的秘书来,她被分到行政部,处理客户服务方面日常的文书来往,级别比以前低了,还降薪30%。大家都觉得她怎么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反正以她的资历,想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并不难。 但安妮哪儿都没去,她安之若素地坐进了行政部向隅的格子间,每天来上班时和从前一样衣着雅致,态度温存,时间过去,和新的同事都渐渐熟悉起来。何况她也真忙,公司业务蒸蒸日上,那一段时间,benson&benson在市场上无往不利,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竞争对手都绕着走。 谁都不知道她那两个月是怎么过的,谁也不清楚她和安东尼曾经到底是不是算亲密,她绝口不提,其他人当然也就不问。 只不过死了个把老板嘛,上得山多终遇虎,谁的茶余饭后闲谈里没几个死人的名字呢。 眨眼过了半年,绝大部分死人这个时候都死透了,不管是在媒体上还是在人们的记忆里。 五月的一天,空气里开始充满初夏的味道,公司有个项目顺利收尾开酒会,高层和项目组成员去了夜店继续喝。安妮和行政部的同事收拾酒会手尾,很晚才到,可是她到的时候,大家都为她吃了一惊。 平常总是职业套装、长裤衬衣,各种稳妥打扮的安妮,穿了著名的夜店品牌所出的银色小洋装、十公分的大红色系带高跟鞋,衬得她胸大,腰细,腿长,肌肤雪白,红唇如火。所有同事,认识不认识的,都齐刷刷对她行注目礼,看着她从容地走到吧台,要了一杯长岛冰茶,double。 最擅饮的女子,才敢在夜店里整晚喝长岛冰茶,这种鸡尾酒和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满杯都是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龙舌兰。double代表双份烈酒,不会喝酒的人闻一下差不多就可以醉了。 她站在吧台,很快喝下第一杯长岛冰茶,接着要了第二杯,而后摇曳生姿地走到同事中间,看起来很随意地选了一张台加入。那张台上都是高管,有几张熟面孔,是从前安东尼在的时候安妮常常见到的。她双臂撑在台子上,饱满酥胸勾人魂魄,未语先笑,娇滴滴地说:“你们在聊什么?” 那时候已经是午夜,不管人们喝的什么,神智都已经不怎么太清醒,也不想要太清醒,安妮在那张台上如鱼得水,她猜拳,和男人们一起喝tequila shots(龙舌兰酒),说直白但不粗俗的黄色笑话。没有人能把她这一面和平常工作那一面轻易联系起来,可是她这一面比工作那一面,实在有魅力太多。 管战略投资的副总整晚黏着她,从眼神环伺到言语挑逗,到最后明目张胆地调起情来。这个男人从前在安东尼时代就一直想要追求她而不得的人,现在跟了新老板,升职加薪,对自己的信心也和职位一起高了起来。 凌晨三点,大家都准备散场,副总靠近安妮耳边,轻轻说:“等一下跟我回去。”酒气喷涌,他已经接近忘乎所以。 安妮微微颔首,含笑不语,抽身去了洗手间,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慢慢洗了手,看着镜子里脸色嫣红的自己,垂下眼睑,忽然一颗泪慢慢流了下来。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勉强自己呢?” 有人在旁边淡淡地说,仿佛就在耳边,伴随着水流哗哗的声音,安妮一惊,抬头去看,洗手台远远的另一头站了一个极美貌的男孩子,样子年轻得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但不知为什么,看他的模样,却像与这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十分相得。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长裤,胸口挂一条黑色的细链子,坠子是一个奇异的字符,不知道来自什么语言,代表什么意思,身形纤细,却毫无瘦弱之感。安妮瞪着他,过了许久才确定他刚刚那句话是跟自己说的。她颓然扭过头,一言不发,向门外走去。 但那个男孩子伸手挡住了她,那眼神多么温存啊,就像他们曾经青梅竹马或生死与共,一瞬间安妮都迷离了,可她也知道,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个人。 她都没有力气发怒,所有的能量都留存着,要在最需要的时候爆发,绝不应该在其他任何地方浪费,她只是平静得接近厌倦地请求:“让我过去。” 男孩子摇摇头,语气中充满同情与怜惜:“我不能让你过去。” 他望着安妮,像是望穿了她的瞳仁与大脑,望到了凡人无法猜度也无法估量的幽邃未来,他悠然说:“你会死的。” 安妮悚然一惊,背上有冷汗冒出来,酒醒了一半,她紧紧抿住嘴唇,强作镇定:“你胡说什么?” 男孩子一只手仍然挡在安妮身前,另一只手忽然碰了碰身边的洗手台,水龙头打开了,洗手液出口滴出白色洗手液,落在水槽里,随着水流冲刷,许多泡泡在漩涡中形成,而后,飘了起来。 夜店洗手间里的灯往往都是昏暗的,可安妮这一刻却意外地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那些泡泡里,如同微型的舞台一般,正有一幕幕好戏上演。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从一辆车上下来,她走上某处高级公寓的电梯,男人为她在卧室里款款脱下被汗水与酒水沾湿了一半的裙子。她望着天花板高处的灯,身体承受着自己不情愿承受的人。尽欢后的男人睡去,她偷偷来到那人的书房里,想要查看什么。 忽然身后出现巨大阴影,锋利的刀刃刺向她优美的胸膛。 泡泡里的安妮无声地惨叫着,嘴唇翕动,神色绝望。 这些泡泡飘过安妮身边,而后就破碎了,消失在虚空之中。安妮的酒彻底醒了。她挺直身体,拼命地镇定下来,问:“你是谁?”可声音还是在颤抖。 男孩子笑得极爽朗:“叫我law。幸会。” 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来与安妮相握,在他掌心中后者颤抖得厉害,如同一片寒冬里的残叶。她无力地举起手,指了指那些瞬息之前还存在的泡泡,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law歪着头想了想:“只是一种幻觉。”他解释说,“如果一个人的决心太过坚定,或者感情太过激烈,那么就很容易让我看到他们的决心或感情会导致的后果。” 他两只手都握住安妮,非常温暖的手,稳定而且有力:“而你两者兼而有之。” 这么年轻的人,言语中的悲悯却像经过了一百年的战乱与和平,他说:“告诉我,你怎么了?” 安妮在这一瞬间几乎崩溃,但她随即看到了在男孩子身后,洗手间入口处出现的人。 战略投资部的副总,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到手的美味,久候不至,却在这里看到安妮和一个显然比自己有魅力一百倍以上的男人,双手相牵。 酒精放大了嫉妒,减弱了判断,消灭了自控,他一声不吭冲上来,顺手从旁边酒桌上抄起啤酒瓶,在安妮的尖叫声中,狠狠砸在了law的头上。 男孩子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不用说摔倒或大叫。他毫发无伤,只是慢慢转过头去,看了那个副总一眼,说:“你今天运气真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而后他扶着安妮,从目瞪口呆的那人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安妮从极深极浓厚的甜睡里醒来,睁眼的那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自从安东尼去世,她未曾有一夜如此安睡。她总是要累到或醉到极致才能合眼,而后乱梦纷纷,都是那些不曾说出口,而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的话,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与琐事。 而后她听到收音机里天气节目的主持人快快活活的声音,在说着这一周都是晴、晴、晴,建议大家应该尽量地逃班,去海边晒晒太阳去。 她坐起来,首先去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晚上那一件,整整齐齐,身上盖着极柔细的薄毯,身下是一张很好的床。 床尾对着巨大的落地阳台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碧浪汹涌,艳阳高照。天气预报一点都没有乱说。 她略有点踉跄地走到阳台上,看到楼下是一个网球场,有两个人正在打球,另外一个人当裁判,在场外大声报分数,顺便点评球技。不知道是他点评得不到位还是算分不公平,忽然选手们不打球了,挥舞着球拍上去打裁判,裁判撒腿就跑,另外两个人紧追不舍。安妮在阳光下眯着眼看了半天,认出来那个在跑的就是昨天晚上从夜店把她带走的年轻男子law。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走出了夜店门,泊车小弟像是先知先觉一般,已经把law的车开到门口,那是一辆价值百万美金的法拉利超跑。她好像说了一句“nice car”,而后坐上去,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这是哪里呢?她四处打量着,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离地数厘米的小平几,地上丢了很多垫子。 东西不多,而且任何角落都非常干净,是那种扑面而来,根本无法忽视的干净。 她打开门,一条弯弯的小楼梯通往楼下,她刚走两步,那几位在网球场上没有达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种崇高境界的朋友就喊打喊杀冲进了房子大门。law逃得不够快,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脖子,提到空中。提他的人是个女孩,美目圆瞪冲law嚷嚷:“你说鹰眼挑战不过是什么意思!” law被提着也脾气还是很好,平心静气地解释:“就是鹰眼说你的球出界了啊,所以不能得分。” 女孩子不认:“胡说!我们根本都没有安鹰眼,谁说我出界的?” law脖子一梗:“当然是我说了算啊,第一,我是裁判;第二,我比鹰眼捕捉速度可快多了。” 女孩把他提得更高了:“这是孤证!不算数!” law求助的眼神望向站在女孩身后的另一位选手:“paul你来主持公道。” 安妮的视线落在那位叫paul的人身上,小小的眼睛,异常神骏的鼻子,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像是从古至今无大事。 就美貌而言,law和提着他的女孩子,已经在人类之中可算登峰造极。 但不知为何,安妮心中笃定:如果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去注意这个长得最不好看的人。 他有一种气质,如岳峙渊渟,如天风海雨,如山崩地裂,如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带着笑,看看女孩,看看law,似乎正要说出一番公道话,忽然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铃声,霎那间脸色大变:“哎呀,蒸蛋好了。”一个箭步就冲向了厨房,女孩子马上丢下law,什么公道都不要了,连滚带爬跟着冲了上去,一边还大叫:“留一点给我,留一点给我!” 安妮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下了楼梯,走出大门,看了看周围环境,心里咯噔一下。 房子不算很大,三层,样式复古,陈设简单,但都是价值甚昂的精品,扶梯是贵重檀木手工打制的,镂空雕花精致绝伦,细看便能明白现代工艺根本做不出这样的精品,而是来自18世纪巨匠之手的古董。 房子已经极出色,周围环境更加惊人,地段独一无二,背山面海,室外的无边私家泳池与大海一线之隔,园林十倍于房子的面积,所栽种的植物每一棵都要天价,更不用说护理的费用。 这是真正的海景豪宅,唯独本城最富有,差不多也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才有可能在这里买房子。 她找到厨房的位置,悄悄走进去,那三个人都坐在餐桌前,一人捧着一个小竹筒,一个小勺子,正在吃蒸蛋。 law看到她进来,起身招呼:“你醒了?来吃点东西吧。” 安妮根本就不想吃东西。事实上她也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她以前拥有健康无瑕的肠胃,却在数个月之间被酒精和忧郁闹得毛病不断。 所以她当然是想婉拒的。 但是law根本就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只是把一个同样的青色小竹筒放在安妮面前,另外给了一把纯银的小勺子,然后说:“不吃的话,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安妮犹豫了一下,打开竹筒盖子,闻到一阵奇妙的味道,那味道对厌食症者来说,大概就意味着:上帝决定暂时不要你死,所以,吃吧。 她吃下第一勺蛋,舌尖接触到食物的一瞬间,就全然理解了law的意思。 不吃的话,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事实上,她想,吃过了,也会一辈子都后悔——她还能去哪里找到同样的滋味呢。 碗筷收好,桌椅摆好,地板和灶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安妮注意到这一切都是law在做,动作轻灵,手脚娴熟,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另外两个人就坐在安妮的对面,名叫lou的女孩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眼睛就像某一种猫,在短时间内能够变幻出许多种颜色。 安妮养猫,尽管她从不理解猫。她的猫只有在需要食物、水和温暖的时候才会过来找她,而且那个姿态也是命令式的。她生命里充斥着类似的姿态,从父母、师长,到历任的男朋友和老板。 安东尼是唯一例外。他始终尊重她。 想到安东尼她低下头,深感挫败与伤感,这时候lou问她:“所以,你想要调查爱人死去的真相?” 她吓了一跳:“爱人?”安妮急急忙忙摆手,“不不不,他是我前任老板。”她声调不算自然,“只是工作关系而已。” lou唇边露出明确无误的嘲笑:“为工作关系愿意付出生命代价,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跳下椅子,姿态决绝地掉头而去:“连诚实面对自己都做不到,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值得帮助的。” 安妮愣住了,怯生生目送她走出厨房,转过头来,却看到两个男生表情半点没有发生变化,仿佛对lou的情绪化司空见惯。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水果茶,手工吹制的宝尊形玻璃瓶里,水果粒和颜色糯红明艳的茶水相融。橙瓣、青柠瓣、红莓与草莓片、金桔瓣、苹果瓣,安妮无法控制地注意到每一种水果都切成了特定的形状,而且形状与形状互有呼应,起伏之中不断咬合、拼凑、衔接成形。从某个角度来说,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现成就可以玩七巧板。她几乎脱口而出,问law是不是处女座。 law为她和paul摆上了白色半透明的浅口茶杯,淡淡说:“lou脾气不好,她也不耐烦听太多人说话,你有什么事,对我们说就好了。” 仿佛是呼应他的评价,从客厅的方向传来呼啸之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就像一颗流星闯入地球外的大气层,正因高速摩擦带来的高温而熊熊燃烧。 那是一个拖鞋,宝蓝色,克什米尔羊毛织成,陪衬暗褐色精柔小羊皮底,玲珑如一件艺术品,此刻也是一件品位上佳的暗器,正精准地砸向law的鼻子。但后者根本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在为面前两人斟茶的间歇,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那个拖鞋,看了一眼,丢到脚下,穿上了,然后喊:“另一只也丢过来嘛,免得一会儿找。” 客厅里没有声音了,law耸耸肩,做完自己斟茶的工作,paul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对law说:“去找她回来。” law点点头,走了。 paul看向安妮,轻柔地说:“抱歉,我们平常这样相处惯了,如果有冒犯你,请不要介意。” 安妮急忙摇头:“不不不,不会。”她扭头看着law离开的方向,“是他带我回来的?” 昨晚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而记得的片段简直有魔幻意味,她很想有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帮她确认现实何在,而paul看起来刚好就是那种人。 听得多了就会发现,他说话的语气其实毫无感情,但那种毫无感情并非冷酷或疏离,而是对绝大部分人都带有慈悲,却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自然效果。 他大概生来便深知这世界是他的游乐场,他掌握着所有机动设备的遥控器。 无需张皇,震颤,冲动或低回。没有太多事值得产生或显露情绪。 和他接触过的人,一定不知不觉就认定他的话绝对可信,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说谎。 paul说:“是他带你回来的。”他喝着水果茶,“law很喜欢待在夜店里,越热闹的越让他开心,他喜欢那种没有地方可以坐,然后音乐又非常吵的环境。” 他做了一个手势,带着一点宽容又有点嘲笑:“但是他不会带女孩子回来,通常都是被女孩子追得没办法了只好回来。” 他看看安妮:“你是唯一的例外。”paul平淡地说,“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昨晚就死了。” “和你老板的死因一样。” 安妮手一抖,白色瓷杯落在桌面上,无声地碎了,水果茶流淌出来,在桌面上形成一滩滩有颜色的小池塘。 paul皱了皱了眉头,起身去拿了抹布——安妮的视线跟随他的身影,然后发现他们家真的很多抹布,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看起来各有不同的用法,挂在厨房墙壁上的方式,比大部分人挂自己最贵的西装的方式都要讲究。 他示意安妮不必抱歉,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来吧,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安妮不假思索开口,从三年前她第一次走进安东尼办公室开始,她试图不掺杂个人偏见或判断,最好干脆如同做商务简报或写报道提要,可感情挣脱开控制,如同洪水怒吼着越过堤坝,她越说越慌,知道自己叙述了太多细节,太多冗余,太多可有可无。 可如果不在这里说,她又有什么其他机会可以再说呢。 故事告一段落,厨房里非常寂静,窗外微风穿过植物叶子之间,沙沙有声。paul垂下眼睛,慢慢喝完了他的水果茶,说:“我来复述一下,你看看我有没有理解错,好吗?” “安东尼向来是benson&benson收购的最大绊脚石。” “安东尼召开反对收购的高层会议,次日即将发动反收购的行动,但当晚即被杀。” “极力赞成收购的高管被升职到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职位,而向来跟随安东尼的都被解雇或降职,你认为那位高管会了解安东尼被杀的内情,因此想通过接近他来查明真相。” 破开所有细节,其实就是这几句话,没有什么好误会的。安妮点了几次头,忽然间悲从中来。 paul静静看着她哭泣,等她能够控制住眼泪之后,才再度开口:“在过去数年里,有好几起重要的金融并购或者遗产纠纷中出现了非常巧合的当事人死亡事件,和安东尼的情况非常接近。law在昨晚你的幻觉中所看到的死亡征兆……”他做了一个表示那个巨大阴影的手势,令安妮悚然一惊,“我们也很熟悉。” 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双非常有力量感的手,在左手尾指上,戴了一个小小的青铜戒指,戒面上也有一个奇异的字符,和law胸口那个显然来自同一系列。安妮侧耳,全神贯注,听他说:“回去上班,我们知道从哪里开始查这件事。law会和你保持联系。” 他话音落下,不准备再重复或强调,而安妮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顺从paul的吩咐,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走到一半,回首凝视着paul,后者迎接她的眼神,微微一笑,不需要她问出心中疑惑,他已经给出答案:“不,我没有特意要帮你,不需要感激或不安。” 他双手合起来,言语中有隐藏得最深的一丝寂寞:“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干净一点。” “配得上一个想要好好在其中生活下去的人。” [2] 瑞奇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哥伦比亚偷渡到美国,倾家荡产,付完了蛇头(带路人或组织者,一般是指那些把偷渡的人带出国境,从中赚钱的人)的费用,两手空空沦落在波士顿街头。他们住在贫民区,父母每天工作的时间长达十六小时,还要时时面对街头黑帮的欺凌敲诈。瑞奇有一次重病,无人理睬,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整晚高烧,奄奄一息,眼前不断出现的幻觉,是他小时候在哥伦比亚丛林中嬉戏的场景;童年幸福转瞬即逝,幻象的最后,出现凶猛怪兽与诡异阴影,追在他背后,要将他拖入黑暗之中,一去不复返。 他挺过了那场病,留下了激动时嘴角会有轻微抽搐的毛病,成年后去问医生,才知道原因是神经在高烧中受损,无法修复,但在他刻意自控时倒也完全看不出来。 很不幸的,瑞奇后来成了孤儿,被社会福利院带走,但也很幸运的,他八岁时被生活在纽约上东区的富人家庭收养,从此踏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他拥有充足营养,独立房间,私立学校,沃顿商学院,最后是华尔街含金量十足的工作。 十二年后,他来到洛杉矶,成为jipsy战略投资部门的财务总监,跻身高层决策者之列。衣轻裘,车肥马,一日看尽长安花,青云得意,说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在他的高级公寓阳台上看着万家灯火,喝一杯临睡酒时,他总是问自己:“够了吗?到了这里,是不是就够了?” 如果这是上帝问他的问题,那么瑞奇已经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答案。 他说:“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电话铃声在耳边响起,对一个宿醉未醒的人来说,那就像声音做成的小刀子,一刀一刀插在太阳穴和眼珠子正中,叫人生不如死。 瑞奇挣扎着摸过电话听筒,眼睛闭着,压抑着心中奔腾而过的怒气,说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个女孩子,很年轻,非常陌生但也十分独特,瑞奇可以确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瑞奇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昨天晚上,你在酒吧用酒瓶袭击他人,记得吗?” 他翻身坐起,立刻问:“你是谁?” 那个声音冷冰冰的,笑了一下,但完全没有任何要笑的理由:“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你袭击他人的目击证人和监控视频,瑞奇先生,如果我们控告你故意伤害罪的话,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他捏紧了话筒,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对一个街头小混混来说,故意伤害罪可能不算什么大事,但对一家上市公司刚刚晋升没多久的副总裁来说,这个罪名不管成不成立,只要卷进诉讼和公众视线,就能让他身败名裂,毕生事业都告毁灭。 他怎么可能会那么冲动呢?瑞奇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后脑,那里传来尖锐的痛感,就像里面装的是烧红的钢水而不是温软流动的脑髓。他慢慢回忆起昨晚那一幕,安妮,那个年轻男子,那家夜店的灯和音乐节奏,一切都很清晰,一切都很飘忽。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最近又春风得意,难免心浮气躁,得意忘形,但无论如何,不至于会为了一个其实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和人打架啊,这太不像以深沉冷静著称的瑞奇·金了。 不管怎么样,现在麻烦找了上来,他知道面对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解决问题:“你要什么?” 女孩子再度轻笑一声:“下午三点,让你的秘书取消所有其他安排,我们会去找你。” 电话滴一声挂断,瑞奇垂下头瞪着自己的手,忽然意识到对方拨的是他的座机号码。 他密不外传、直通床头的座机号码。 下午三点,瑞奇应该是在参加副总级别的管理层月度例会,这是新任董事长到任后的第二次管理层会,大家不需看议程已经知道多重要。 早上他听完那一通电话之后,拉开窗帘,俯瞰充满活力的都市晨景,朝阳光华灿烂,在摩天大厦之后冉冉升起,信心十足。 他惊魂稍定,接着淋浴,刮胡子修面,选了一套深蓝条纹灰色底的双排扣西装,配一条海军蓝领带,鞋子颜色式样都是和衣服成套搭配好的,在衣帽间里一尘不染。 随着这样点点滴滴的日常,自我掌控又逐渐回到他手心,瑞奇在搭上办公大厦电梯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如常出席下午的会议。就像过去面临人生中的任何困难时一样,他回忆起自己童年时重病的那一晚,在生死之间辗转的过程,那时候他想得既幼稚又坚决:如果这一关能闯过去,那就没有什么事儿能再叫他弯下腰来。 只是区区一个威胁电话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既可以找律师来商量对策,也付得起对方可能索取的价钱。何况除了财富、地位,他还有世人无从得知的秘密武器,能够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候,为他扫清一切障碍。他已经见识过那武器的威力,自那之后他便理应无所畏惧。 他抱着这样壮大起来的信心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天的日程表已经清楚地用卡片纸打印出来,放在印有他烫金名字的名贵文具套装封面上。日程表上要与他碰面的,都是大人物。 在这样的繁花似锦面前,他抛掉最后一丝恐惧,进入到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里。 马力全开不知时日如何过,连午饭都没有时间去吃,忙到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瑞奇终于结束了手头的一项工作,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刚刚喘出一口长气,猛然之间,整个人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就如同日程表上所计划的,他坐在董事会会议室里,墙面上的钟指向三点整,那面钟挂在董事长的座位正后方,形状很奇怪,就像一团正在融化的黄油,仿佛马上时针就要从上面滴下来。 董事长坐在他的位子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瑞奇总觉得今天的董事长样子有点不对,但死盯着对方看明显不是什么好主意。 市场部的头儿在做下一季度的预算陈述,以及汇报新的营销攻势主题。下一个做陈述的人就是瑞奇,他手头有两个项目,都是自安东尼时代开始就在计划,现在终于有了初步架构的,非常有挑战性,也非常诱惑。 无论其中哪一个,都能将jipsy,当然,还有他自己,送到下一个层次,那是商业领域里属于独角兽与龙的世界。他踌躇满志,他志在千里,任何挡在他面前的,都要被一脚踢飞。 市场部的头儿下去了,瑞奇的简报出现在投影墙上,他站起来,开了一个调动气氛的小玩笑,简要介绍了项目的情况。灯光很奇怪,特别昏暗,而且不断摇晃,可是董事长的助理坐在会议室一角面无表情盯着电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把干扰的因素抛到脑后,很快切入实质内容:“在这个项目上,我们最强的竞争对手,是来自万国的秦礼,他向来进行收购时都是大手笔,而且不择手段……” 秦礼的名字让在座诸位都脸色微微一变,瑞奇有意的停顿更是加剧了紧张的气氛,但是就在这一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瑞奇立刻望向门口,忽然间整个房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所有人都跟随他的视线,神情动作都整齐划一,像一群被提线控制的木偶。 在那儿站着一个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孩子,白上衣、牛仔裤,点妆不上,发如飞瀑,脸庞精致得像ps过的一个梦,整个人光芒四射。 她与这一丝不苟的会议室丝毫不搭调,没人认识她,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凝视着瑞奇,眼睛如同某一种猫,有许多种颜色变幻如波光跌宕。她叫他的名字:“瑞奇。” 他马上听出了对方的声音,那就像一根钉子敲进了他的耳膜,他站在原地,忽然动弹不得。 女孩慢慢举起一根手指,勾了一下,就是一下,门敞开,那是她要瑞奇走去的方向。 他内心极度抗拒,张大了嘴想要嘶吼,呼叫保安或助理,实际上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如同被人操控了的傀儡,他机械地迈开步伐,走向女孩。走到半路,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的老板与同侪们都像一群假人,坐在那里,身体僵硬,面无表情。这场景让他惊恐之极,心脏怦怦狂跳,猛然一激灵。 从梦中苏醒。 手表上时间指向两点四十三分,他打了一个三分钟的盹儿。 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梦境,都是子虚乌有。 可是极速的心跳是真的,满背冷汗是真的,他所见到的那双猫一般的眼睛,还有那个美丽却冷漠的声音,都是活生生的。那种被人操纵如同行尸走肉的感觉,比一万个故意伤害罪都要糟糕。 他出了许久的神,在两点五十七分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打电话给董事长的助理molly,告假。 他的直觉告诉他,相对于马上就要来临的访客,董事长的失望或震怒,威胁力都比较低。 那位访客,在三点准时出现,径直从办公室外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他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膝盖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姿态极为放松,说:“我是law。你好吗?” 他穿着精致的普鲁士蓝窄身丝质外套,长度在臀部下,里面是同色系偏浅的一字领贴身上衣,蓝灰色的七分卷脚裤,光脚配了一双淡褐色布洛克鞋。 就算他身上裹的是一整卷厕纸,时尚周刊也会愿意用他当封面。何况他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定制,经手的人必然是裁缝界一等一的高手。瑞奇努力镇定下来,说:“你要什么?” 无论在什么时候,要保持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的风格,这是他毕生秉承的行为模式。 这模式看起来很受law的欢迎,他微笑起来,弹弹手指:“我想知道,你在安东尼被杀那一晚,在干什么?” 瑞奇屏住气息,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寒气从骨子里一股一股冒出来,心脏急促狂跳,几乎到了极限,嘴唇和舌头被什么黏住了,干得要冒火。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警察也问过这个问题,你需要看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law摇摇头,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地敲着,而后他站起来,走到房间一侧的吧台,就像自己来过这里一百次一样,轻车熟路地从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 滚烫的咖啡从杯子中腾出热气,轻雾萦绕,他将杯子放在瑞奇面前,淡淡地说:“这是他,对吗?” law口中的那个他,正在咖啡的雾气之中模模糊糊地出现,渐渐变得清晰。 正是安东尼。 他在影影绰绰的雾气中,正从会议室走出来,会议室外站着他的秘书安妮,两人说了几句话,安东尼走进了电梯。 就像镜头切换,雾气中的画面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时,人物不再是安东尼,而是瑞奇自己。 “安东尼死的那一晚,你在做什么?” 他问出了问题,却根本不需回答。不需要看不在场证明,不需要去访问目击者,以及分辨他们有没有说谎。 瑞奇自己就在咖啡的雾气里,重演了那一晚的一切。 他离开办公室,上车,去了下城的一家墨西哥餐厅,点菜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他和侍者的领班起了小小争执,餐厅最后送了他一瓶酒才平息瑞奇的怒气。他留下收据,给了相当慷慨的小费。 用餐后他将车驶到海滨,在本城最适合看日出的那一处地段停了下来,摇下了车窗,天气很好,清风吹拂,他开始打电话。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打了至少四个电话,每个电话的通话时间都在三分钟左右。在通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和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关系,但应该都不会特别亲密。 之后他再度回到下城,这一次他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酒廊,和三四个朋友会面,在那里待到凌晨三点才驱车回家。他所住的高级公寓有门房二十四小时值班,他进门的时候,停下来和门房聊了大概一分钟。 巨细靡遗。 瑞奇感觉自己的脑子马上就要炸开了,他吃力地吞下一口口水,声音微弱地说:“你是什么人?你,跟踪我?” law露出微带嘲弄的微笑,简直是温柔的:“哦,不,这怎么叫做跟踪你呢?” 他的手指伸过来,明明动作很慢却无可闪避,轻轻点在瑞奇的脑子上:“你只要足够努力地去想这件事,我就能看到它了。”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瑞奇,“花了不少时间一遍遍计划和回溯自己那天晚上的行程吧,真的是巨细靡遗呢。” 瑞奇面如土色,他不肯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也许这是另一个梦中梦;他也不能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否则一切常识也许都会瞬间崩塌。 人类极聪明而极愚蠢的自我保护机制瞬间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忽略自己所见,当做那是幻觉。 law似乎对此明察秋毫,可是也毫不在乎,他只是缩回手,端起那杯咖啡尝了尝,叹了口气:“这怎么也配叫咖啡?” 他走过去倒掉咖啡,洗了杯子,重新倒了一杯冰水,喝了一口又叹气:“这怎么也配叫水?”也不知道他平时喝的都是些啥。瑞奇一直瞪着他看,对这哥儿们还把水槽顺手洗干净的行为非常不懂。 幸好水槽不怎么脏,所以law很快就洗完回来了,他往瑞奇的办公桌上随便一坐,大长腿,臀部线条完美,要不是瑞奇心事重重,说不定就弯了。 law敲敲桌面,他好像特别喜欢东敲敲西敲敲:“安东尼被杀之后,你,还有jipsy现在的新董事长,以及benson公司管事儿的几个人,都被警察问过话,你们都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我承认,也非常真实。” 他对瑞奇眨眼睛,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因为我都从你们脑子里看到过,要说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一般,那几天日日夜夜就想着这点儿事,生怕自己少拿了一张收据,跟某个关键证人少说了几句话导致人家记不住你们。” law好像很不满的样子:“只是要杀个把人而已,为什么紧张成这样?”他随随便便地瞥了瑞奇一眼,那眼神尽管波澜不惊,却又像把对方整个人剖了开来一样,从心思到五脏,看了一个清清楚楚。瑞奇想要避开他的注视,却感觉自己身体僵硬,但他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只是垂在身边的双手,掌心里尽是冷汗。 他拍了拍瑞奇:“又不是你们亲自动手杀,对不对?” 瑞奇难以接受自己坐以待毙,他挣扎着推开law的手:“你是什么人?警察吗?还是侦探?”他声音低下来,嘀咕了一句,“魔术师吗?” 他一时间为自己的被动感到生气,于是喊叫起来:“警察已经调查过我们了,我是清白的!你到底是谁?” law等他喊完了,好声好气地安慰:“不要激动嘛,不要激动嘛。我是好市民而已啊。”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放在瑞奇手里,“来,吃个糖嘛。” 瑞奇整个人都蒙圈了,他瘫在椅子上,瞪着law,心乱如麻,过了半天,把棒棒糖一把甩开,冷静了下来:“你到底要什么?” law耸耸肩:“好吧,你这个人一点游戏精神都没有。”他拍拍手跳下桌子,“幻兽是谁召来的?” 瑞奇一愣:“什么?” law想了想:“啊,你可能并不知道那叫什么。” 他张开手,在他和瑞奇之间,一道黑色阴影自虚无中生发,扶摇而上,萦绕某处旋转,渐渐成型,露出狰狞双目与滴血獠牙,对瑞奇怒目而视。后者狂叫一声,连人带椅子仰面摔倒在地。那阴影之兽盘旋着靠近他,与瑞奇只有咫尺之遥,发出瘆人低吼。瑞奇喘着粗气,胸膛间挤压出呜咽声,吓破了胆。 law蹲下来,看着他:“这个,叫做幻兽,能够杀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形的意思,是真的,无形,无影无踪,任何警察或神探都不可能查到。因此这几年以来,在雇凶杀人的客户群里,幻兽是最昂贵,也最受欢迎的选择。” 他歪着头,言语很诚恳:“你最好告诉我,是谁召唤的幻兽杀安东尼,要不呢……”他点了点瑞奇胸口,“我真的会去告你故意伤人罪哦。” 他站起来,一张卡片掉在瑞奇身边,law天真俊美的脸板起来,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很平淡,但是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他说:“然后,只要你进监狱一天,你就永远出不来了,瑞奇。” law挥舞着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把瑞奇的大班椅、桌上的金质名牌、奥地利手工水晶灯都圈了进去,那象征着他毕生奋斗得来的一切。 “永远哦。所以啊,你要想想明白,想好之后呢,记得打电话给我。” law跨过瑞奇,扬长而去,那态度就像跨过一个死人,一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嫌弃,以及说不尽的傲慢。 而对瑞奇来说,他对自己的感受是同样的。 law走出写字楼的大门,街旁的电线杆处,有两个人在吃冰淇淋,看到他过去,也给了他一个,那是lou:“怎么样?” law舔着冰淇淋,摇摇头:“他不知道。” lou一听很不高兴:“怎么会?” law耸耸肩:“他就是不知道,我模拟了幻兽去刺激他,他吓了个半死,但脑子里并没有出现强烈的相关记忆电波,我读不到他的印象。” “说不定出现了,就是你没读到而已。”lou坚持自己出口伤人的说话风格。 law完全不动摇,而且还有理有据的:“一个凡人如果亲眼见到过幻兽,就不可能把这个形象驱逐出脑海,即使暂时压抑下来,也非常容易在再见时勾起相关回忆。”他竖起双指,指指自己的眼睛,非常骄傲,“那么强烈的记忆,我不用靠介质都能看得到好吗,所以说瑞奇没有就是没有啦。” lou悻悻然:“那你白上去了。” law不以为然:“并没有,他可能不知道是幻兽杀人,但一定知道是谁安排了杀人。” 他转向paul:“我认为他会给我打电话透露这个信息的。” paul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吃冰淇淋,对lou和law的吵闹不予置评,甚至偶尔还笑一下,大概平常也是把这幕场景当戏看,直到听了这句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law:“如果不呢?” law叹口气,摸摸头:“那我就要去一趟警察局了啊。” 他们三个人吃完了冰淇淋,漫步在街道上。下午的风略带一点远处海水的咸味,草木生长,蓬勃有声。lou牵着paul的手,不时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无忧无虑,心无挂碍;law和paul并肩,不时和他说点儿小事,类似唐人街某处点心酒楼最近换了大厨,虾饺水准比以前高了,或这个季节什么蔬菜当市,怎么做好。paul大部分时间都听着,偶尔应和两句。 他们走过一家芝士蛋糕店,进去一人弄了个蛋糕,高高兴兴吃完又继续走,这时候lou问:“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呢?” 她问的是paul,而且说的话也很有道理的样子:“明明你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摧毁那些人,不管他们多狡猾,多狠毒,根本没有谁可以跟你对抗。你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paul偏过头来看看她,说:“他们是谁?” lou一时语塞,大眼睛瞪着前方,过了半天挥挥手,下了一个简单的论断:“坏人啊。” paul唇角带上笑意,他看着lou的时候,笑容从内到外生发,温柔得让陌生人看到也能心有喜悦:“怎么去判断他们是坏人?” “让law去看呗,他看得出来啊。” lou推了推law:“对不对?” law耸耸肩:“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啊,第一,要对方的情绪、决心或者记忆足够强烈,第二,要有与水有关的介质来展现。”他补充了一句,“不一定只有坏人的能看。” “不是说坏人的意念会特别激烈吗?” “精神病和心理变态类型的那种坏人是,但他们不是坏人的全部啊。” “好吧,那到底为什么你看他们的意念时一定要有水?” “水能导电。” “屁咧!” 他们乱七八糟吵了一阵子,paul举起一只手,把他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看了看周围,指着百米开外一个正在过红绿灯的黑小孩,大概七八岁,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应该是从街角的学校放学回家。他低着头,脚步缓慢,心事重重。 “law,你去看看这个孩子有什么忧虑吧。” law到处看:“有喷泉吗附近?等我找杯水泼他一脸。” paul否决:“不必,他眼中含泪,你看他的瞳仁就可以。” law打了个响指表示也对,径直走了过去,在人行横道尽头截住了那孩子。过了两分钟,他回来了,黑小孩还站在远处,翘首眺望他们,神色惊疑不定。 “看到什么了?” “这孩子被学校的小霸王欺负很长时间了,今天又被揍,一急之下了夺了对方的刀,捅了小霸王们的头领,轻伤。” lou咕咕笑了两声:“多好的孩子!” “捅个轻伤就愁成这样?”她的世界观理解不了这种情绪。没事捅伤人不应该开香槟吗? 结果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不是愁,也不是害怕,他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因为他一时冲动,马上要害自己一家五口家破人亡了。” “什么?”lou美如晨星的眼里闪过high起来的光芒,一副猴哥听说村里有妖怪的架势。 “小霸王的哥哥是这一带的毒贩分销商,心狠手辣,已经放出话来,要杀他全家。” paul问:“什么时候?” “估计晚饭后宵夜前吧,我猜,总得吃饭啊。”law耸耸肩。 进入杀人全家这个范畴的事务,出手料理的人向来是lou,law拍拍lou:“那就交给你了。” lou估计等的就是这句,马上把袖子挽起来,拖鞋噼里啪啦拔脚就走,走了几步转回来,叉着腰站在paul面前,仰头看他:“paul你给我们看那个小孩子是什么意思?” paul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谈话的主题找回来了,还真是相当大的逻辑能力进步啊。本来他还想临睡前开个座谈会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现在时间紧任务重,就长话短说了: “有的人,就像那个孩子,只是迫不得已做了自己本来不愿意做的事,却带来糟糕的后果,于是负罪感爆棚。而绝大部分的职业杀手,却对谋杀习以为常,即使把他的头按在马桶里,也看不到半点负疚。” 他摸了摸lou的头发,手势中带着疼爱,可也有不容辩驳与抗拒的威严:“惩戒很容易,公平很难。我们能够看穿人心,不表示我们不需要事实来决断和行动。” paul凝视着某一处,像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说:“否则我们的改变有何意义呢?” 他轻轻往那个黑孩子的方向推了一把lou:“去吧,去那孩子的身边,当他的保护神,如果真的有人行凶,就毁灭他们。” “it’s your show time.” lou干完毒贩全组人回来,law和paul已经在the one吃完第一轮的迷你汉堡,喝第二瓶啤酒了。the one是靠近唐人街的一家小熟食店,三藩市寸土寸金,做熟食利润并不高,租金能省则省,因此店面非常狭窄。前门进去之后,餐台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只容三人并排或站或坐,而且还得肩膀挨着肩膀,对个人隐私空间比较看重的人绝不会爱来这儿吃饭。餐台上一字排开酒精饮料和汽水。 这儿卖迷你汉堡,卖啤酒,还有一些土耳其菜,都出人意料的好吃。店主、厨师、服务员、收银员,都是一个人,名叫阿布。三十多岁,血统属于多重中东和欧洲混合的结晶,混的过程估计颇为曲折,因此不容易看出他到底更像哪里人。他的黑色卷发和栗色眼睛都像一头小鹿般精致迷人,看到自己喜欢的顾客,扬起一个符合露八颗牙服务标准的灿烂笑容。 就像现在看到lou来了一样。 他们每天都会在这里吃汉堡,law一直非常小心,不让热咖啡、茶、啤酒以及任何液状物出现在他和阿布之间,空间太小了,如果阿布有什么强烈意念,即使law不刻意洞察,也很容易看到他的故事。 没有必要的话,对任何人的故事他们都毫无兴趣,至少对于paul来说如此。他深知大部分人的故事都在八个字的圈圈里打转,很少例外:求而不得,或得而不乐。 lou进来,跟平时一样挤在law和paul之间。两个男孩站着,她坐着,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也跟平时一样。 lou点了汉堡和奶昔,从柜台上的纸巾架上拿了几张纸擦手。 干了的血被细细擦拭下来,窸窸窣窣落在摊在桌面的纸巾上。paul皱皱眉,把纸巾拿过来仔细叠好,放在自己口袋里,然后说:“去洗洗手好不好?”lou扁扁嘴:“擦干净了啦。” 阿布给她拿汉堡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有点担心:“是受伤了吗?要不要创口贴?” lou摆摆手:“没事,杀了几个人,杀得有点乱,那屋子里又停水了。” 阿布傻笑了一阵子,惯例油嘴滑舌:“你只要对人笑一笑,看两眼就可以杀几个人了啊,怎么需要见血?” lou其实没什么幽默感,她严肃地说:“我做不到啦,paul才行,他看人两眼能把人直接吓死。” 阿布笑得端奶昔的手都抖了起来,溅出两滴,落在law的手腕上。law低头瞥了一眼,急忙掉头,而后闭着眼睛摸出一张纸巾把自己手腕擦干净。阿布完全没注意,还在对lou好言相劝:“你男朋友很帅的好吗,你这样说很过分呢!” lou瞪着他:“paul当然很帅啊,我说什么过分了?” paul觉得放任这段对话继续下去,很快明天新闻上就会出现两桩和lou直接有关的血案,然后自己吃下午点心的地方的门口会被拉上禁止进入的黄线,于是赶紧圆场,多点了一份小汉堡,打发阿布去干活。 吃饱喝足,时针指向八点半,他们差不多要回家了,一阵电话铃声从law的口袋里响起。law咬着汉堡掏出来看了看号码,露出开心的笑容:“是瑞奇哦。”起身出门去接电话。 pleasant hill(普兰森特希尔)坐落在萨拉门托市与三藩市之间,距离两头大概都是半小时车程。那是近年来很受本地人青睐的一处新开发联排排屋社区,一栋栋小房子绕山而上,山顶有修葺整齐的大片观景台,以白色栏杆围住,天然的山石三五成堆错落分布在台上。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是最佳的看日观星之处,而阴郁潮湿的晚上,风味甚至更佳。开车直上观景台,能看到雾气在远处海上翻滚,一直蔓延到近在咫尺,仿佛一踏足就可以进入空幻之境,成仙去也。 这一个晚上既无漫天低垂星斗,也没有雾海茫茫,天气阴,不像是会下雨,但格外沉闷。观景台两头矗立的灯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点亮,唯独海滩上的强光灯给这里带来微弱的照明。 瑞奇自己开车,十一点整到了观景台的最东侧,他停好车,走下去,点了一支烟。身前栏杆后就是低矮的悬崖,不足以叫人一眼看去就惊心动魄,但也能胜任小区居民就近自杀必选之地的职责。嶙峋海石起伏着从海滩向上延伸到观景台下视线可及之处,像一条荒废日久、格外危险的栈道。 十一点过七分,另一辆车也开上观景台,车子和瑞奇的车并排停在一处,从上面走下来一位身材矮小、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微微弯着腰,戴着一顶鸭舌帽,长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将脸挡得很严实。要是有人在路上看到他这副样子,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大侦探呢。 他在昏暗中靠近瑞奇,那点烟头红光明灭,来人低沉地说:“如果有人在狙击你的话,这点火光倒是很好的目标瞄准参考呢。” 瑞奇干笑了一声,招呼:“嗨,本尼。”他把烟头丢到地上,抬脚踩灭,他不喜欢这里,觉得太潮湿,也太阴暗,于是单刀直入地说,“有人找上门来了。” 名叫本尼的男子哼了一声:“找上什么门来?” “安东尼之死,有人在追查。” “警察?他们应该早就放弃了,档案定性是谋杀,但也归入了cold case(悬案),除非有新的有力证据出现,否则不会重启调查的。” “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可是接下来瑞奇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那个年轻男人。 他深吸口气,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令自己也感觉不适:“本尼,安东尼是怎么死的?” 本尼沉默了一下,再度开口时,他的语调就像变了一个人:“为什么问?” 他微微抬起帽子,目光炯炯,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尖锐和警惕:“你特意叮嘱我,你只是客户的代理人,由我接手之后,一切与你无关。现在合同履行完毕,尾款付清,太平无事,你的好奇心从何而起?” 瑞奇捏紧了自己手指,他不知在向谁辩白,尽管每一个字都那么无力:“我不知道解决金融并购问题的方式是杀人。” 本尼冷冷一笑:“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瑞奇先生,解决任何问题的终极方法,都是杀人。”他的表情里蕴含着丰富的嘲讽,“况且,你之前对此也不是那么震惊啊。” 瑞奇后脑一紧,脱口问出那个他完全不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你所用的杀手,是不是幻兽?” 他的问题像一声警哨长鸣,打破了你来我往之间本来还算平和的气氛,本尼立刻安静了下来。是毛孔收缩、呼吸截断的那种安静,就像被传说中被点了死穴。他取下帽子,尖尖的、光秃秃的脑袋相当古怪,与身体或面貌都非常不相称。他仔细打量着瑞奇,声音变得冰冷:“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 这句话不啻于承认了瑞奇的指控,他见瑞奇不出声,跨上一步,逼到了后者身前,矮小的身躯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回答我!” 瑞奇慌乱地往后退,一两步就退到了观景台边缘,后腰紧紧靠在白色栏杆上,夜露渗透他的衬衣,传来一阵凉意,他脱口而出:“是个年轻人,不知道哪里来的。” 他将前后和law两次见面的细节都和盘托出,包括对方在咖啡的雾气里看到他记忆的部分,正是那一部分的叙述,令本尼的脸色在微光照耀下非常难看。他喃喃自语:“水引镜法,为什么会出现会水引镜法?” 而后他注意到,瑞奇是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叙述的: “我跟他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下,然后再跟他接触,看能不能找到折中的合作方式。” 他紧盯着瑞奇,语气严厉:“你出卖了我?你告诉了别人我的存在?”他怒吼出来,“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瑞奇惊慌地摇头,嘴里迸出一连串的“没有没有没有”,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解释自己的动机,可是在那之前,他犹豫了大概二分之一秒,对于善于观察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成为判断的依据。本尼确认无误,愤怒不已:“你出卖我!” 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双臂向前伸出,手指可怕地弯曲着,做出了一个要掐死谁的动作,眼神忽然间变得极为疯狂,一步步向瑞奇靠近。观景台上的风在瞬间变强,飞沙走石,周围林木摇摆,瑞奇的头发与衣服下摆都被吹得飞舞起来。他紧紧缩起身体,惊恐万分地看着本尼,还有本尼背后所升起的东西。 一个阴影。 凭空而来的、浓厚的阴影,没有本体,这阴影仿佛就是本体,矗立在本尼肩头。风声呼啸,仿佛在雕刻这阴影,渐渐出现丑怪巨大的头颅、伸展的双翼,以及双翼下尖锐得如同在黑暗中也闪动锋芒的双爪。 瑞奇抓住栏杆,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石头的表层,很快指尖上开始出血,却感觉不到痛,因为恐惧太过浓烈,无从分神。他想要呼喊,从这噩梦中醒来。这必然是噩梦,否则无法解释这根本无法以常识解释的可怕威胁。 但他醒不来。 本尼带着诡异而冷酷的笑容,连同身后紧紧连接着他的阴影怪物,靠近了瑞奇,只差一根指头的距离,就整个贴了上去。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喘息,吟咏着:“好奇心害死猫啊,好奇心害死瑞奇,大嘴巴也害死瑞奇,哦哦哦,瑞奇。”音律词句都挺糟糕的,但还蛮像一首诗。 而后他弓身扑了过去。 瑞奇绝望地从胸膛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吼,一面抽噎,一面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将以何种死法去奔赴末日审判。要是老天开眼让他一跤摔下观景台就好了,就算死无全尸,也好过被那阴影吞没。 他毕生期望出人头地,却在最后关头祈祷自己能有一个平凡的死法——人生不是很讽刺吗?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身体也不痛,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本尼脸上换了一种神情。 一样古怪,但这一次毫不诡异,而是一副完全想不通的感觉。 从他的身体姿态看,好像有人在他弯腰、蹬腿、发力扑过来的瞬间,在他腰上拴了一根绳子,然后往后一拽。 把他拽成了一只熟透的虾。 而他背后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跟没出现过一样彻底。 瑞奇小心翼翼地从本尼的死亡熊抱范围内挪开身体,钻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梦中曾经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她说她的名字叫lou,现在两根手指正做出一个捻的动作,站在本尼身后,皱着眉头,表情有点嫌弃。瑞奇见过好几次的law坐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正吃着小饼干。小饼干丢很高然后掉进嘴里,有几块等了很久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丢出了大气层。 在他们两者中间站着的,是另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走到本尼面前,看了看,平静地说:“谁带你们出来的?” 本尼颤抖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就崩溃了,之前的凶狂残暴消失得无影无踪,比退潮还要迅速和彻底。 就像骨头被全部抽空或打断了似的,本尼抖抖索索地匍匐到地,摆出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他的额、唇、胸,以及足心,都紧紧贴地,身体中段拱起,双臂向前伸长,摆在身体两旁,五指摆出了互相扭曲的造型。在他苍白的左手手背皮肤上,有一个闪着蓝色光芒的怪异字符悄然泛起,闪了七次,而后消失。 law走过来,抓住瑞奇的肩膀,将他推向停车之处,他笑得温暖人心,跟做服务行业似的:“接下来交给我们啦。” 瑞奇跌跌撞撞地走,不断回头观望,到了车门边,他终于忍不住问:“那是谁?本尼怎么了?” law对他眨眨眼:“这么快就把教训忘记了吗?好奇心杀死瑞奇呢。”他把瑞奇推进驾驶座,低下头从车窗那里看着他,“回去吧。”他举手在自己额上碰了碰,“我会再找你的。” 瑞奇发动车子,惊魂未定,往本尼的方向看了几眼,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秒钟之前还穷凶极恶的家伙,忽然就似乎准备永远趴在那里了。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问:“他手上,那个,那个是什么符号?” law想了想:“那个啊。”他说,“那是一个大写的服字。” 他毫无开玩笑的意思,直起身来,冷冷地说:“达旦说的,凡是他的臣民,就要在身上写七个大写的服字。犯错之时,要以瑜伽里的下犬式参拜表示忏悔。如果做得标准,可以减免惩罚。” 他看了看那边的本尼:“这个倒是姿势做足了,看看下场会怎么样。”啪一声关上了瑞奇的车门,后者的脚即刻跳起来脱离脑部神经控制实行高度自治,疯狂踩油门,以非常可能从山路上飞出去摔个粉碎的高速冲下了观景台。数分钟之内,车尾灯就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 paul弯下腰,食指伸出,轻轻印在本尼的后颈,随着“呲”的一声,气球放了气似的,这个人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留在地上的,是一只六角星状、浑身黑色、腹部和背部都带着紫色怪异条纹的虫子。它的脑袋、爪子,就和刚才吓得瑞奇屎尿齐出的阴影如出一辙。 这种虫子不存在于任何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内,它是活的,却浑身冷如冰冻,背部两侧藏着翅膀。paul捻起那只虫子,将它的翅膀拉开,薄如蝉翼,硬如钢丝,能够伸展到数米之长。 law走过来,很好奇:“这是什么?”另外两个人都盯着他,那意思是:“你不会吧?”law赶紧辩白:“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但我真的不记得那么多啊。” paul收回虫子的翅膀,将它放进自己的口袋:“喿。” “暗黑三界的一种虫子,和炎蠕虫喜欢同一种生活环境,但彼此是天敌。能够化身,能够思考,非常暴躁。”lou这时像拨浪鼓一样摇头来,“怎么可能呢?所有入口我们都封死了。就算是服莱长老能够强行突破结界,也不可能会违抗你的旨意。它是怎么出来的?” paul眺望着海上点点光芒,那也许是夜归的渔船,在向港口徐徐靠拢。所有的飘荡都该有个归宿,他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而后说:“万事无绝对。” 他伸手揽过lou:“去找那个带它出暗黑三界的家伙问问,不就行了吗?” lou温顺地埋头在他的臂弯里,探出头来想了想:“什么事情给你一说,为什么就那么简单?” paul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就是那么简单啊。” 乌云渐渐散去,天上散出一片一片的星来了。 [三]食鬼 [1] 安第斯山脉,阿空加瓜峰,海拔六千五百九十米。西侧,从未有人攀援、踏足、登临之处。 亘古以来未曾有生物在此繁衍生息,长治久安之处。 群山环抱在侧,连绵起伏,白雪之上再之上,青灰色的山顶极高,极雄伟,矗立于晦暗的天宇中,坚硬,冷酷,危险而宁静。一道接一道绵延,形成巨灵嘴脸一般狰狞的绝壁。 上百年间人类前仆后继,不断试图攀登雪山,在神说禁止的地方留下自己渺小而且转瞬即逝的足迹。拥有这野心与勇气的人被视为英雄,书诸于史册,传香于后世,被万口传颂,代代追随,浑然忘记“征服”两个字在天地万物面前所天然具备的滑稽意味。 正午,天气极好,在这个季节也不算罕见,晴日万里,天色蓝得极为冰冷,犹如天堂之纯净与死亡之透彻,照耀着凡人无法进入的雪域。一道冰川流淌过刀切斧砍般的断崖,笔直往下,长长的暗蓝色凝冰斜坡绵延展开,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险峻,终点的标志是巨大如城堡的岩石堆,石头的缝隙间堆满了积雪。 无论是谁,站到这里是看不清这一片地貌全景的,也就更无法预料自己的吉凶。 忽然苍穹之中有一道巨大阴影掠过雪地,随即扶摇而上,那是一只长着巨大白色羽翼的神鹰,它高高在上,不断盘旋,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那冰坡。 冰坡上有几个黑点,不断移动着。 鹰眼收缩,不断放大所见到的景象,黑点迅速被还原为他们本来的样子。 那一列高矮不齐,却都披着黑色披风的人或者其他两足行走的生物,他们从头到脚都被严严实实掩盖起来了,低着头,视线专注于脚下,排成一排行进,彼此之间的距离极为精确,脚步也整齐划一,毫厘不爽。 神鹰发出清朗长啸,响彻高空,冰川后方悬崖上堆积的厚重积雪震动几下,铺天盖地倾斜下来,迅速铺陈成怒吼着的雪之浪潮。如同魔鬼投出的保龄球,轰隆作响,向斜坡上的行人快速碾压而去。 数秒之间,雪浪已经奔袭到最后的一位行人身后,呼啸声响彻天地,可是那些人却仿佛目盲耳聋,对身后的凶险毫无感应。下一秒,雪团就要将他们全然吞没。 但这个下一秒没有出现,也永远不会出现。 某种无形却非常强硬的东西出现在了雪团和行人之间,将前者挡住,而后经过电光石火的角力,雪崩被强行阻断,击溃,硬生生地松掉了那口气,四散覆盖在冰坡之上。 行人一如既往地走,稳定,稳当,稳重,上坡与下坡时都一样纹丝不动。最极端处犹如脚下带着吸盘或铺设了轨道,身体凌空于绝壁上,却仍然步步前进。 五个穿着黑色披风的人在一段时间的跋涉之后,来到了斜坡的顶端,他们转过巨大岩石,消失不见。 属于雪山的世界回到了原本的绝对安静,神鹰若有所思地盘旋几周,飞向未知之处。 半小时之后,再度有生物出现。 仿如神话中才有的、两层楼高的上古巨兽,形状粗看上去像用五个乐高积木里的基础正方形堆出来的那种小人,一个是脑袋,两个半是身躯,另外一个半是下肢。共同的特点是都毫无弧度可言,全都是理直气壮穷凶极恶的方正和粗大。上上下下都长满银色的鬃毛,质地坚硬,形状如同鱼刺。 它双足着地,缓慢地从悬崖上跳下,踏足冰坡,一条长长的手臂垂落到地,配合双足稳定身体,三肢协作弹跳前进,一跃即有数十米,转眼已经来到冰坡的中部。与此同时它的另一条手臂高举过头,在剧烈的颠簸中也保持稳定。在它紧握的掌心里,有一个仅仅穿着两条单衣的人,叉着手半坐着,睫毛上眼皮上都是冰渣子,不但头发都冻得全部竖了起来,而且还满脸都是“老子也真是醉了”的表情。这不是别人,正是猪小弟。 装载他的无人机所预先设定的路线,是把猪小弟扔到阿根廷门多萨城以北的普兰琼山口。安第斯山是全世界第二高的山脉,仅次于喜马拉雅山脉,而地理条件之险峻犹有过之,因此即使是猎人联盟的加强版无人机也根本不可能直接飞跃安第斯山脉上的几座高峰。但在普兰琼山口一带,山脊普遍比较低矮,形成一条航道,历来是民航客机和私人飞机飞越南美的最佳之选。 无人机飞过普兰琼山口之后,再沿着安第斯山脉左边前进,穿过山区之后再往右边转,快要进入智利境内时,会见到数座比较低矮的山峰围起来的大片冰川。冰川如同舞台,而周围的山峰如同众神的包厢,俯瞰其间盛况。只不过那里终年死寂,不知道神们看着看着睡着了没有,醒过来会不会闹退票。 一开始计划执行顺利,后来就人算不如天算,无人机刚飞过普兰琼山口,正要转向,猝不及防便遇到了大风。 那一带是阿空加瓜的西侧峰,终年风雪如虎,狂风如暴,被登山杂志公选过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攀登的路线之一。无人机和风暴搏斗了没一会儿就认了命,启动应急措施,第一,把装载物丢出去;第二启动了迫降程序。只不过它启动得太晚了,刚把猪小弟一扔,无人机就接近极限,离地还有十几米就嗡嗡两声,被狂风吹得直接撞上山壁,还倔强地拐了一个弯,然后在空中炸成了无数块。 猪小弟被扔到雪地里,直端端摔了一个狗吃屎,冰冷的触觉形成对脑神经的强烈刺激,终于让他从爱美丽的肘击伤害中清醒了过来。他一边“呸呸”从嘴里往外吐雪渣,一边艰苦地爬起来,就看了周围环境一眼,就把自己从阿拉丁那里学到的所有粗口都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遍。 骂人有助于宣泄情绪,稳定心理状态,却对现实的困境于事无补。 要是猪小弟身上穿的是联盟制服就好了,那种连身套装防水防风性能上佳,能够自动接收太阳能驱动内置温度调节系统,只要不是极端天气,基本上在哪儿都能一打十。 但愿望是美好的,事实是残酷的,眼下他只穿了两件长t恤,一条单层卡其裤,鞋子是轻便休闲鞋,踏进雪里后马上湿成两块烂布,比不穿还糟糕。 他被雪山上毫无遮拦的强烈日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呼吸着零下二十七八度的空气,肺部被强烈刺激,带来如同刀割的疼痛感。他勉强站直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漫无目标地移动,一面嘟嘟囔囔抱怨自己最近是走的什么狗屎运,不是在南极,就是在雪山,怎么就摊不上半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呢。 抱怨归抱怨,尽管生存环境艰苦如斯,猪小弟对自己的生死存亡其实没有那么担心。零下几十度的地方他去过,也没穿多少衣服,虽然晚上在公园啊涵洞啊什么的这些露天或半露天地方睡觉确实比较难受,但他总能一天一天挨过去,最后身体和精神都好好的。以至于冬天过完后当地流浪界一致同意,授予他“抗寒经冻小英雄”荣誉称号。这个称号实至名归,毕竟零下三十度的时候还睡单层布帐篷没被子的家伙里,就只剩下他是活着的了。 现在比当年还要糟糕,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四处看了一圈,心情很忧郁:“这是往哪儿走啊?周围有啥能吃的吗?” 但凡是活物,猪小弟认为都可以吃,而且活物要保持活着也必须吃,所以就有更多东西可以吃。只要有吃的就好办,其他慢慢来,哪怕要在这个鬼地方活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想象的。 猪小弟不顾强烈的阳光能把他照成瞎子阿炳,睁大眼睛,利用自己远看一千米、下看百层楼的卓绝视力,急切想找出一根救命稻草来。 他一面走一面找,跌跌撞撞。这儿的雪深得无法测量厚度,黑色岩石起伏,杂乱无章地分布四周,冰川纵横交错,既滑溜又陡峭。猪小弟走一千米用了两小时,而且鼻子还摔破了,天气冷得血都流不出来,他顶着一个破了皮的红鼻子,叹着气,这会儿还有工夫想,要是阿黄在就好了,一人一狗抱着总比一个人要暖和啊,阿黄身上的毛多软啊。 他惆怅地思念着自己的宠物,一面爬上了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插着腰正要认真地陷入一把沉思,忽然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非常巨大,一闪即逝。 猪小弟揉了揉眼睛,紧接着眼角余光再次瞄到了那个移动的物体。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与雪地融为一体,不容易被肉眼抓取,可是他一个恍惚之间,对方再度出现,距离已经大为接近他的位置,其移动速度快捷绝伦。 猪小弟马上精神就来了,他也不管对方是个啥,双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喇叭,对着那东西的方向大叫起来:“你好,你是谁啊?我在这儿,你看得见我吗?” 他反反复复喊了几遍,每喊一次,那白色怪物的距离就更加逼近,证明他问人家看不看得见纯属废话。最后那玩意儿一个大力水手式跳跃,跳了十几米高,再落下时轰隆一声响,踏出巨大深陷的雪洞,紧接着从洞里一跃而起,风驰电掣般扑到了猪小弟面前,森然凝视他。 伴随白色巨物到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悍然占领了猪小弟的嗅觉。带着点儿腥,又带着湿润的木头在火堆里燃烧时的潮,浓厚得像化身为浑身带刺的毛毛虫,充斥了他的鼻腔和口腔,蜿蜒着往脑子里钻去。 猪小弟不喜欢这个味道,更不喜欢这个感觉。他搓了搓鼻子,打了个喷嚏,鼻子里那条毛毛虫像是被他喷出去了,怪味变淡了很多,他再打了一个喷嚏,那种怪味就完全消失了。 他打着喷嚏的工夫,人忽然离了地,迅速升往高处。猪小弟吓了一跳,醒过神来看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沉重如磐石又轻捷如猿猴的白色怪物捏在了手心里,高高举在耳朵边。从这个角度可以把它的头颅和脸看得清清楚楚,首先,那真是一张连ps软件也无法战胜的大脸,轮廓粗狂,皮肤上长满一根根粗如筷子的白色鬃毛。鬃毛本身倒是挺漂亮的,洁亮耀眼,根根竖起犹如箭猪的背刺。毛从中一对黄色的浑浊眼珠不成比例的小,外凸出来,长久既不眨动也不转动,就像是拿来随手嵌上去的当摆设的玻璃珠子。 猪小弟和白色怪物大眼对小眼,心情难免忐忑,但没过一会儿,他开始发现自己脚底下有一种热热的感觉,那是怪物掌心的皮肤,正给他带来梦寐以求的一丝温暖。 这位朋友马上把生死置之度外,满怀感激地自言自语:“要吃了我都算了,至少嘴里是暖和的!”白色怪物不知道他在叨咕什么,也毫不在意,举着猪小弟,拉开架势,在雪地上大步流星奔走起来。那身形起伏,急若流星,颠若拖拉机,好几次差点没把猪小弟颠得从手心里摔出去。 雪山胜景一帧帧从他眼中掠过,“真美啊”,起伏弹跳之中猪小弟仍有闲工夫,神往不已地望着眼前庄严残酷的美景,发出了由衷的叹息。这鬼斧神工的极寒山景,仿佛激活了点点滴滴被深深埋藏着的记忆。他努力地想着,什么时候去过和这里一样冷的地方,也是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雪,也是人迹从不曾至之处,只有他,还有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那是谁他不记得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却奇妙地带着甜与暖,真切得像嘴里抿着一颗糖。 他们来到之前那些穿着黑色披风的人走过的冰坡,白色怪物绕过尾端的巨大岩石,从一道斜切向下,在角度险峻的冰川上加速滑下。地势忽高忽低,眼前忽明忽暗,风吹得猪小弟头昏脑胀。也不知道滑了多远,对方猛然一个急刹车,然后把他丢了下来,猪小弟一个没站住,直接摔了个屁蹲儿。 等他爬起来一看,马上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 一个蓝色的冰洞。 圆形洞穴,神似蒙古包,墙壁很厚,由内往外望,是一种非常清澈的海水蓝,一直望到很深的地方,才有模模糊糊的不透光感,那大概是白色的外壁。 洞穴内部非常光滑,每一个角度都呈现出精巧的弧度与雕塑感,而且处处协调,不是鬼斧神工的结果,而是人工打磨而成。 更加人工的迹象,来自于墙壁上所悬挂的水滴状灯盏,以及从猪小弟脚下铺陈开去的羊绒地毯。地毯底色为纯白,和雪地同色,可是上面还覆盖着颜色富丽多变的刺绣。猪小弟所站的只是一角,但不妨碍他感觉那刺绣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故事。故事里有神鬼与怪兽,以及非常多的紧张气氛,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浩浩荡荡排成一条长龙跪拜着,有的抬头仰望,有的俯首战栗,神色全都凄切恐惧;远处影影绰绰是一处黑暗高大如神庙的建筑物,不知道其中供着的到底是什么,总体的色彩基调是纯粹蓝色与黑色,在白色底衬之上,对比感分外强烈。 地毯一直铺到了冰洞内部,顶端有宽阔的三四级半透明的冰阶,冰阶上去是一个扇形的台子,一张简单的黑色椅子摆在台子正中,用材是黑色纯木,不经打磨,处处有根节,但根节之外的部分却十分光滑。椅子结构粗壮而简洁,椅背上覆盖着某种毛皮,毛皮连接着一个怪异的兽头,垂到接近椅面的位置。青色兽脸上有八只圆眼,碧蓝眼底中缀着金黄瞳仁,八只眼在额下一字排开,兽口微张,一朵凝固的血花在森森白齿上绽放,红色妖娆。 这不知名的恶兽虽然早已死去,变成了装饰品,眼中却犹自闪耀凶光,照亮椅子前的空处。 冰阶下,那几个穿着黑色披风从冰坡上列队走过的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坐着,仍然连头带脚都被牢牢笼罩。 猪小弟正东张西望看得欢,白色怪物越过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立刻转身,长臂伸过来,轻轻拎起猪小弟,径直放到了那些人围成的圆圈中。猪小弟坐在绒毛柔软的地毯上,打了一个寒噤,呆呆看着其他人身上的黑色披风,表情羡慕嫉妒恨。 白色怪物满意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长臂垂在身边,慢慢走出冰洞,过了十几分钟后,它再度出现,又带来了一个人,而且还是猪小弟的熟人。 爱美丽。 爱美丽穿得可比猪小弟结实多了,她全副武装,冲锋衣、雪镜、帽子、手杖一样没少,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的。她被白色怪物抓进来后放在了猪小弟的对面,这平时精明美丽的三星猎人神情平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惊吓。可是眼神却非常呆滞,坐下来之后一动不动,和猪小弟近在咫尺,却和完全没有看到他一样。 猪小弟有心去跟她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没啥事为什么要打自己后脑勺,但饶是他再没心没肺,也感觉周围的气氛似乎很不适合跟同事唠嗑。因此张嘴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闭上了,自我安慰道:古人云,一动不如一静。 蓝色冰洞外,清朗天色渐渐转暗,雪山的沉重黑夜降临了,墙壁上水滴形的灯盏里,一缕缕薄淡的蓝色火焰悄然燃亮。火势极微,却明亮异常,在冰洞内投下一个一个光圆,衬得其他地方的黑色更深更浓。 离猪小弟最近的两盏灯在冰洞尽头那把黑色椅子后面,他搓着手盯着那盏灯看,心痒痒想上去烤火,要是有个番薯就更好了…… 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眼睛一花,忽然那张椅子上多了一个人,也是黑色披风,兜头盖脚。 他心想活见鬼啊,一眼没看住,怎么就有人蹦出去了呢?他转过脑袋来数了数身边的邻居们,咦,一个没少啊,那上面的是谁? 他这个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大部分时间里动作比脑子快,当下一骨碌爬了起来,就要上去掀开人家头巾看看到底何方神圣。结果他刚一动,椅子上的人正好抬起头来,黑色披风从他头部往后落下,露出了脸。 他的脸由三种元素组成:虚无、黑暗,以及镰刀状的白色眼珠。 没有眼眶,没有瞳仁与眼白的结构,没有睫毛与眼皮,只有一对眼珠,带着一种啫喱般的润湿感,镶嵌在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之中。白色眼珠缓慢地转动,漠无感情。 眼珠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猪小弟坐的那圈人身上,精确地说,就是他的左手边第一个。 像被白色眼珠操纵或召唤,那人随即站了起来,动作机械而缓慢,关节僵直,不断咔咔作响,像身体是被毫无延展性的金属填充而成,完全是一百一的僵尸。 这两个字来到猪小弟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手更痒痒了。 那人千辛万苦爬起来,终于站直了身体,直面黑色椅子。随着他抬头,披风滑落下来,露出真面目:黑人,光头硕大浑圆,脖子处隆起坚硬肌肉,将头和上身几乎连成一块;耳朵、鼻孔、嘴唇上都是密密麻麻数以十计的孔洞;孔洞中穿着黄金、宝石与钻石镶嵌而成的戒环;他眼睛半眯,面无表情,开口说话,声音尖利。 “我叫阿纳差,我是海盗。我纵横于索马里海域,杀过数以百计的人。我钟爱咬啮还在哭叫的婴儿手指。我将整船人的鲜血收集起来入浴。我的灵魂飘荡于海上,恶念从未断绝。” 他像唱歌剧一般说完这段话,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白色眼珠的视线随之转移到海盗阿纳差旁边坐的矮个子身上。 如被老师点名念书,矮个子依样画葫芦站起来。披风下的他有一张阴沉消瘦的脸,眉毛连到了耳朵前面,浓密卷曲,像两条蛇;嘴唇薄薄的,毫无血色,黄色板牙从合不拢的唇间暴出来。同样面对黑色椅子,他木然地说:“我叫端纳格林,我是连环杀手。他们给我取名叫做十二宫杀手。我屠戮那些无人关心无人过问的流浪者、妓女,和孤独度日的老人。我不知何为同情或怜悯,杀人是我唯一的乐趣和渴望。” 白色眼珠不动声色,只是将人一个接一个召唤到自己面前,当黑色披风从那些人头上落下之时,就是他们吐露生平之刻。这里没有善良之辈,没有值得同情、拯救或谅解之辈。每一个人都曾蔑视世间法规,更不曾介意死后的报应,直到这一刻。 猪小弟瞠目结舌见证那些自白,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浓厚,直到所有黑衣人都坐下,白色眼珠望着爱美丽。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尽管后脑勺被揍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猪小弟却衷心希望爱美丽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这个世界上坏人不是已经足够多了吗?即使到雪山绝顶都能和他们狭路相逢。 他原谅一切普通人的自私、愚蠢与一时冲动。他看着那些急急忙忙奔走、绞尽脑汁算计的人,总是满心怜悯。 不知道多少人嘲笑过他的天真,半开玩笑半讽刺地问他是如何跌跌撞撞活到如今。如果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猪小弟其实没有答案。大概是运气好吧,他总是这样想。 他不是佛,却宁可割肉饲虎,甚至也不觉得这有何悲壮或高尚可言。固然为有些人牺牲他心甘情愿,但另外一些,哪怕不值得也好,他宁可忍受自身受到损伤,好过目睹他人损伤。 他担忧地望着爱美丽,她和前几个人稍有不同,明明也处于失神的状态中,但对那召唤人告解的神秘力量仍有微弱抗拒。她面容不断抽搐,脚步迟缓,身体微颤,直到终于败下阵来,将红唇微启,接下来就要说出她埋藏于深深内心的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猪小弟从地毯上跳了起来,冲上去抓住爱美丽的肩膀,猛摇了几下:“爱美丽,爱美丽,你醒醒,醒醒啊!” 冰洞内的气氛随着他呼喊声的回荡,刹那间变得非常微妙,白色怪物被惊动了,手足着地,从冰洞门口慢慢走进来。而那对悬于虚空中的白色眼珠则快速转动起来,从那团朦胧的迷雾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饱含惊讶:“你?” 猪小弟莫名其妙地瞪着对方,不知道“你”这个字代表什么。理论上人家应该是在说:“你!捣乱!”但听那腔调,又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样子,好似在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车厢里遇到三五年没见过的好友,又惊又喜就要抱头认亲。 他一愣怔,手下略松,爱美丽一侧身,脱离了他的控制,向着黑色高椅的方向,冷冰冰地说:“我出生时是畸形儿,五官变形,身体残缺,父母视我为灾星,整个童年都虐待我。十六岁那天我在他们的浴缸里通电,杀掉了双亲以及刚出生四个月的弟弟。我继承了家产,所有金钱投入到整容和身体再造,到二十六岁才得以走出医院,再世为人。”她嘴角咧开,露出了洁白整齐如同编贝般的牙齿,一开始那是一丝古怪的微笑,可是未免咧得太大了,深红的牙龈全然暴露,湿润,微微蠕动,令她看上去像一只食肉兽择人而噬。 她这样张着嘴,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冰洞的高处,那蓝色纯净穹顶,仿佛那里正在上演自己的经历,她看得出神,声音也变得梦幻:“我本来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了此余生,以残缺不全的身躯下葬,可是我看到青色骏马,上面坐着穿戴青铜盔甲的骑士,他们落在我的窗外,对我睁开血红的双眼,他们对我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爱美丽喃喃自语:“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她垂下头来,对着地面,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是我的神,我的青铜骑士,我要找到他们,他们会带我走,他们会证明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她再次说完这八个字,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双眸紧闭,牙齿咬紧嘴唇,流出了血。猪小弟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叹口气,对着白色眼珠说:“你这又是何苦?” 黑色椅子上的人从披风下伸出了手,指向猪小弟,他的手格外瘦长,指甲本身是灰色的金属物,如同小小护甲,手指之间没有缝隙,并在一起时如同铁水浇铸而成。 从他的指尖发出一道烟气,笔直飘向猪小弟,在他的耳、眼与口四周盘旋,最后趁他一张嘴,从他齿间钻了进去。猪小弟吃了一惊,“呸呸呸”赶紧吐,吐了半天啥都没吐出来,他刚要抗议,忽然那道烟气跟个冲天炮一样,嗖嗖从他耳朵眼里窜了出来,定在空中。 如果一道烟有表情的话,它现在的表情绝对就是:“啥?这是啥?” 它是一道有明确目标与坚定信心的烟,没有愣多久,从哪里被赶跑就从哪里打回去,一个俯冲,又杀进了猪小弟的耳朵眼。结果这一次进去的时间更短,简直就像被人在里面挥舞起棒球棒打了个正着一样,那道烟一转眼就被直接喷了出来,出来之后还稳不住,在空中荡了几下,速度比进去还快。 猪小弟屏息感受了一下,喜出望外,敲敲自己后脑勺:“蘑菇,你醒了?孵崽子孵完了?” 他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为什么这么受欢迎,不过,你说的老有东西进去是什么意思?” 又听了一阵子,吓一跳:“什么?除了你和刚才那玩意儿还有?” 接着松了一口气:“你给控制起来了?你不是入定孵蘑菇嘛?怎么还能控制人家?” 估计逐生花对孵蘑菇这个说法很不满意,在猪小弟的脑子里提出了强烈抗议,他马上投降:“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你怎么控制的都行。好了,你现在要出来了吗?再不出来要收租金了。” 一提到钱,不管什么物种的都伤感情,逐生花孢子马上就出来了,在耳朵那儿黏着,最早的白色光圈外环变成了发灰的青色,看上去很憔悴,跟精尽人亡似的。看来不管是啥,生个孩子都挺累,何况它估计还生了一大堆。 逐生花的后头拖了一根挺长的金线,这会儿正一点一点往外拉,乍一看还以为猪小弟脑子里长虫了呢。 拉着那根金线,逐生花母孢子从猪小弟耳朵眼里轻盈起跳,回旋着飘到猪小弟眼前。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刚要伸手去够它,逐生花母孢突然一个急刹车,在空中停住了,一边哆嗦一边转了半个圈,完全诠释了什么是战战兢兢。你说你长得跟一个水母似的,那么丰富的身体语言是给谁看的? 不管是给谁看,逐生花母孢很明显是大吃了一惊,而且惊到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又直接奔回了猪小弟脑袋里的程度。他表示不理解:“喂喂喂,你干吗?落下东西了?没见你带什么进去啊。” 听了半天,眉头皱起来,手指黑色高椅:“你说啥?它是什么玩意儿来着?” “食鬼?” [2] 一壶酒,一盘棋,两个人。 上临七千米高空,对酌,对弈,于鹰背,下望六百里雪地。 清澈的酒从古董锡壶中汩汩流出,倒入猪小弟手心的骨制酒杯里,在零下四十度左右的天气里,酒水仍带着微微的温热,往外散发淡而醇的香气。猪小弟注视着那一泓清流,若有所思。 实在也太多需要他若有所思的事儿了,比如说,现在,他的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只身形庞大如鲸鱼的巨鹰,翅膀伸展到最长,正怡然高翔,从他目力所及的景物来看,它正在一圈圈地绕着某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山峰飞行。 这个高度对人类来说是死亡区,温度极低,含氧量极低,大风呼啸,带走所有热量。理论上,根据猪小弟的知识储备,他应该一早就感觉迷糊、昏眩、迟钝、看不清东西,而且还会恶心,把上礼拜吃过的汉堡包都吐出来。但他没有。 不但没有,而且还神采奕奕,感觉比从八小时的甜美睡眠中刚醒来还舒服。精神肉体都全然放松,唯一造成轻微困扰的是他盘腿而坐的姿势,要是能彻底伸长腿就更好了。 另外,他面前还摆着一盘棋,而且是残局,而且猪小弟看了几眼,感觉自己好像还很懂的样子,尽管他打死也不记得自己哪辈子学过下棋。 “你忘记了自己是谁吗?” 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嘀咕,对面的人悠然说道。 和他以同样姿势坐在鹰背上,棋盘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冰洞中对罪人进行审判的食鬼。 但他此时已然褪下神秘的黑衣,也不再以如同黑暗迷魂般的朦胧面貌示人。除了一双镰刀状的白色眼珠照旧摄人心魂之外,此时的食鬼更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双颊松弛,皮肤皱褶重重,带着毫无活力的青灰色。 猪小弟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怎么就失忆了呢。” 我是谁? 这是刻在巴特农神庙的诫语,也是亘古不曾有过定论的永恒追问,但猪小弟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记忆。 食鬼看不出神情的白色眼珠定格在他的脸上,而后眯起,变成两把有点豁边的镰刀,他那根长得令人害怕的食指轻轻探过来,指尖准确地落在猪小弟心脏的部位:“不,你不是失忆。” 他的声音很老很老,像是一棵生长了上千年的树,不知道会随时倒下还是永远活着,但毋庸置疑,它已经存在得足够久,看尽了世上能发生的一切。 “让你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想必有着非常重要的目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也许是因为时间紧急,只来得及恢复肉身,而来不及载入记忆,也许是故意为之,我那时已经离开,不能确定真正的原因。” 猪小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出生就失忆了啊?” 他考虑了一下,不好理解:“那就失得也不多啊,你说呢,每一个小宝宝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妈妈身体出来的对不对?”他赶紧摆摆手从自己脑子里消掉对一整个妇产科急诊手术室场面的联想,说,“但我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我也不记得啊。” 食鬼感觉自己的沟通技巧遇到了挑战,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白色的粗大骨杯,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无垠的雪域。多么清净啊,这是人类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也无法常常造访之地,就像他来自的地方,尽管那里更黑,更隔绝而纯净,但也聊胜于无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你有无数的回忆,只不过不在这具身体里。” 猪小弟一愣:“不在这具身体里?我只有这具身体啊。” “其实还有一具,不过,在很遥远的地方。” “多远?我有飞行器,一小时上千公里呢,飞一天总飞过去了吧?” 食鬼摇摇头,“不,不在这个世界上。”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在那里。” 猪小弟看看天,又看看地,有点摸不着头脑:“老乡,到底在哪里吗?” 食鬼的白色眼珠转动,慢慢说:“我考考你,起初,世界是怎么来的?” 猪小弟迟疑了一下:“你问我科学还是神学啊?”一副知识很渊博的样子。 食鬼嘴唇抽动,好像是在微笑,但看了之后并不能令人愉快:“科学与神学归根到底,是一码事。” 他捻起手边一枚围棋,掷向空中,一道白色弧形划过,在那方寸间猪小弟看到了于一瞬间生灭的浩瀚宇宙,星辰爆发,壮大,衰竭,毁灭;星系与星系之间遥遥相望,无数流星以光速在太空中进行亿万年的孤独旅行。 食鬼又掷出一枚棋子,这一次是黑色,在黑色弧形所划出的幻景中,各种宗教体系,神话传说中的创世者们轮流登场;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一切从一个本来清浊难分、全然封闭的巨蛋中诞出;耶和华七日造世,神说有光,地上便有了光,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预演了整个人类的繁衍与苦难;湿婆神幻化为徘徊的苦行僧、教师与舞王,挥舞三叉戟,在一劫之末醒来,毁灭世界,而毗湿奴肚脐中的一莲花里诞生了婆罗门,他孜孜不倦重新唤醒生命,破坏与创造的轮回不断循环;一只名叫图如卡因的鹰产下两枚蛋,孵出一男一女,正是人类的先祖,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学会用火…… 食鬼与猪小弟一起看着那幻化重重,缓缓说:“科学说,大爆炸造成了宇宙起源。生命的起源是一个意外。质子在时空中永久独行,一切都只是它经过时留下的幻影。能量是永恒的,其他一切都是随机或想象。” “爱恨都无意义,坚持和放弃异曲同工,谁谁谁毕生致力令天下人安乐,或灭绝地球上一切物种,归根到底,更大的世界其实毫不在意。” 猪小弟对他肃然起敬:“真有学问啊!喂,你平时除了跟人过不去,原来也念书的啊。” 食鬼点点头:“对,我也念书。书是人类最好的发明之一,否则会有更多人死于疯狂、愚蠢以及寂寞。”他言辞并不激烈,可底子里的厌弃却呼之欲出。 猪小弟听得明明白白,不知道怎么应和,干脆叹口气:“来来来,喝一杯,别这么愤怒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喝了一口,呲牙咧嘴,“我的妈,这是什么酒?好辣好辣,朝天椒酿的吗?” 食鬼怪有趣地望着他,尽管他表达“有趣”这种基调的手段实在非常有限,但猪小弟还是感应到了。嘿嘿两声:“我酒量一般,平常最多喝啤酒,我有个朋友叫做阿拉丁,倒是很爱喝烈酒,下次找他跟你猜拳。” 在遥远的地方阿拉丁打了一个寒噤,狐疑地竖起脑袋来,心想怎么了这是,好好的白天大太阳,背上阴风阵阵是什么情况。 “这是疯狂植物园出品的蓝焰卑斯麦所酿制的高度酒,喝了之后不管去多冷的地方,不管穿什么,都能保持一段时间内的正常体温,不会出现低温症的症状。” 这么一听猪小弟马上表示需要批发两箱,最好还有旅行套装随身携带,最近去的极寒区域实在太多了,已经留下心里阴影。 食鬼手指掠过杯中酒,一簇蓝色小火焰幽幽燃烧起来,他递给猪小弟:“喝喝看。” 猪小弟狐疑地看着那火焰,嘀咕了一声:“喝shots用这个杯子未免太大了吧?” 所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他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这会儿却一扬脖子就把整一杯招呼了下去,整个人凝固了大概一秒,而后就伸出舌头,跟天太热时候的阿黄一样,拼命喘了起来,还从咽喉里发出嘶吼:“朝……朝天椒……酒,没错,就是朝天……”最后一个椒字没出口,因为他看到了自己伸出来的舌尖上,出现了一朵小火花,正无忧无虑地燃烧着。他瞪着火焰,再抬起眼睛瞪着食鬼:“这是啥?” 食鬼笑而不语,只是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身体。猪小弟顿时有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手忙脚乱拉开上衣领口,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惨叫起来。只见从他的食道往下,一朵朵蓝色火焰像神秘莲花一般绽放,皮肤被它们的火光映照成半透明的丝幔,看得出火焰生发之处深入身体内部。 他叹口气拉好衣服,用一种尽人事安天命的口气说:“现在去吐一下能吐出来吗?” 食鬼摇摇头。 “那会不会我坐在这里聊着聊着突然就变成一堆灰烬,你吹口气我就一地都是?” 食鬼还是摇摇头,猪小弟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杯酒摆得远远的,恨不得摆到人家老鹰的脑袋上,也不管飞行员随身携带酒精饮料出了责任事故算谁的。 “好了。”他言归正传,“刚才咱们在扯什么来着?我还有具身体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食鬼索然说:“刚才我在说,神学与科学,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一致的,世界以不可知的方式起源,以不可知的方式毁灭,一切不确定里面,唯独这两件事是确定的。” “哦。” “在这二者之间,最伟大的存在是生命。” 食鬼凝视着鹰翅之下,黑色山峰上那些嶙峋而壮丽的绝壁岩石,悠然说:“你觉得,生命是什么?” 猪小弟心想今天真是不走运,怎么老有考试呢?他老老实实地说:“照你的说法,一切都有开始,一切都有结束,生命在这一切之间,只是极为微小的部分,所以就跟放烟花一样,一个二踢脚上天,美丽绝伦,但接着就没了。” 食鬼大笑起来,举起手中酒杯对他致意,说:“你说得很对。” 他淡淡说:“生命美丽但难得,需要无数个巧合,但既然宇宙那么大,时间那么长,巧合其实也只是需要等待的必然。” “人类不明白这一点,当他们说到智慧生命时,总是特指人类本身,他们出现于地球上不过一万年,却认为自己是整个星球上,甚至整个已知宇宙中唯一具备文明发展能力的种族。” 猪小弟马上来精神了:“难道我们不是吗?老乡你认识外星人?” 食鬼凝视他,说:“是他们。”猪小弟表示抗议:“就算我长得一般,你老人家也不能不算我是人啊。” 但是食鬼坚持:“他们。”语气不容抗辩。 而后才回答猪小弟的问题:“是的,我见过外星人。”他的白色眼珠定定地望着猪小弟,“你也见过外星人,在人类世界里,在地球上,他们的名字是非人。” “人类世界之外,有一个非人的世界,比人类世界占有的空间更广,时间跨度更远,文明发展程度也更高。有一些来自宇宙的其他区域,通过长途的星际旅行来到适合居住的地球,终于找到合适的方式融入这个生态环境;有一些是和地球上的生物一同起源,进化,经过亿万年的变化,成为各自今天的样子。人类对非人了解有限,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猪小弟受惊不浅:“非人?就是猎人联盟整天找来找去的那些?” 他指了指自己脑袋,压低声音说:“那阿逐有没有可能是外星人?” 结果马上头疼,赶紧投降:“别闹别闹,说你是外星人也不是骂你呀,不要情绪化。你刚生完孩子,要保持心情愉快,调养好身体。好好好,我不拿你举例子总可以了吧。” 头不疼了,猪小弟马上又精神焕发,身体前倾,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比如说你呢,你是外星人吗?” 食鬼马上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感觉是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不枉老子循循善诱,深入浅出,草蛇灰线,苦心孤诣,鹰都飞累了你知道吗? “我们与人类有同样的生命起源基础,但我们的进化比人类快得多,而且方向和结果也截然不同,这个过程极为复杂,也许有一天你会有兴趣去了解更多。但总体而言,人类更注重于适应、利用和改造地球环境,因此在身体结构的调整上花费了漫长的时间,身体结构稳定之后,一切文明发展也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 “但你们呢?” “我们。” “你说你这么倔强是为了啥?好吧,我们。我们呢?我们不用适应环境吗?” 食鬼伸手抓起了一整把围棋子,说:“看着。”他挥手掷出,那些黑白相间的棋子飞速向地面落下,在空中时旋转着结成一个圈,而后一同跌落在地,陷入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数秒之后,神鹰猛然昂首长啸,双翅招展,带动食鬼和猪小弟极速飞升。飞高了数百米之后,无数道雪亮的光组成一个光圈,冲天而起,巨大而处于某种控制之下的爆炸力向外发动,冲击带起大量的雪和闪光,遮蔽了方圆数百米的地界,轰隆之声震耳欲聋,连绵不绝。 这一炸就是十几分钟,等它终于平息之后,刚才那片雪地和底下坚硬的冰川都消失了,安第斯山本来的黑色岩石山面露出,上面仍然笼罩着白光闪烁的能量圈。 那些岩石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高温,猪小弟清楚地看着它们逐渐软化下来,慢慢变成流动的岩浆,在能量圈的范围内开始沸腾。 食鬼转头看着猪小弟:“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改变这一片区域太阳照射的光谱与强度;我可以带来土壤,改变空气成分,栽种植物,创造出适合任何生物生存的环境。” “如果我愿意的话,也可以炸开安第斯山脉,引爆这一整块大陆上所有的火山,将地底岩浆沿着我想要的路线奔流;我可以帮时间一把,让这个世界演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灭绝旧有的十万物种,而新的一百万种新生命开始出现。过程很漫长,但我有耐心等待。” 猪小弟对这一幕幕场景看得瞠目结舌,心想绝对不能跟食鬼用围棋子玩丢沙包游戏,但他听完这句话,马上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好吧,我们,进化的方向是拥有巨大的能量,在需要的时候去操控和改变环境,令环境适应你们,呃,我们。” “是这个意思吗?” 食鬼的白色眼珠从镰刀形变成了比较圆的形状,应该是表示嘉许之意:“是的。” 猪小弟就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躲在这个鬼地方,不去外面大杀四方呢?”他热情地想象起来,“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啊,对不对?你可以……”他想了想对方可以做什么,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子里都是些孩子气的想法,“把迪斯尼包下来自己一个人玩,这个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食鬼的眼珠子马上又变回了镰刀形,生气了:“这就是我们与人类的区别。” “人类拥有能量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我们与能量是一体两面,我们就是能量本身,我们吸取与使用能量,如同人类饮食及运转身体。我们与自然也是一体,人类却总是纠结谁是谁的主人,谁将毁灭谁。” 他挥挥手,地面上的能量圈消失了,岩浆从极高温中解放出来,很快凝固,在雪山上,这一片黑中带红十分刺眼。但只要等上几天,大雪纷飞,凝冰结土,一切会恢复原状。 “我不会在这里栽种植物,也不会去改变地表的结构,我们根本就不住在这里。” “每一种非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地,遍布于空间与时间的不同角落,地球只是非人世界与人类世界共享的环境之一,而我们……” 食鬼沉吟着站起来。他非常高,高而瘦,身上的长衣飞起,踏在鹰背上高临长空,飘然如鬼神。猪小弟仰望他,马上觉得眼熟:“哎,有没有人说过你……” “像死神吗?”食鬼淡淡说,“手持镰刀,身穿黑衣的那个?” “对对对,把这个形象创造出来的人肯定半夜不小心撞到你了吧?”猪小弟简直兴高采烈,也不知道在高兴啥。 食鬼慢慢走到猪小弟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猪小弟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的力量往下看:“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喧嚣、静默和寂灭三层,每一层都没有光明,因此叫做暗黑三界。” “它在另一个空间里,有不同的时间流动方式。有许多物种生存其中,但从来没有人类涉足。从前有不同的通道可供进出,现在却紧紧封闭,绝少人进得去,也没有人出得来。” 他说:“你的另一具身体,就在那里。起先在寂灭之层,后来去到喧嚣之层,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猪小弟被深深地震惊了,他望着底下无穷无尽的雪,根本想象不到暗黑三界的样子。他试图想象食鬼是在开玩笑,或者干脆吓唬他,可是内心深处,那个时有时无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声音,此时再次响起,向他保证,无论多么荒诞,食鬼说的这一切是真的。 他抬起头来,说话了,声音像不属于他自己,轻快却又带着疲惫:“你是谁?我又是谁?” “你的名字……”食鬼提多达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猪小弟急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明显什么都知道啊!不能不仗义啊!”他干脆也站起来,鹰背平衡如陆地,丝毫不受他行动的影响。 食鬼提多达说:“不,我并非全知,也非全能,我根本没有预知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那你说的我,到底说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我,才让你见到我就知道那就是我,而与此同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个我?” 猪小弟把自己完全绕进去了,但食鬼提多达还是听得很懂的样子,他再次用手指碰触猪小弟的胸口:“因为你承载着暗黑三界的主宰者才能够承载的忘川之心,凡人绝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那是暗黑三界存在与运转能量的源泉。他们给你这个,一定是因为人世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需要你去达成。” 他摇摇头:“但我一无所知。” 猪小弟完全蒙圈:“他们?喂,你用的人称代词实在太多了,你自己有意识到吗?你到底是谁啊?” “我的名字是提多达,我是食鬼族仅存的七个人之一。食鬼与破魂是暗黑三界的统御者。非人世界叫我们邪族,因为我们进化出攫取与控制能量的强大能力,却没有进化出任何性灵或道德的常识。食鬼以生物濒死爆发的能量为食,而破魂从活着的生物身上获得滋养,我们都住在暗黑三界。” 他看着猪小弟:“你是我们的一分子,猪小弟,无论你叫什么名字。” 食鬼提多达的手指离开猪小弟的心脏,他看起来非常寂寞,再次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放你出来的目的一定非常重要。” “你要自己去发现才行。” 言语到此,食鬼提多达感觉自己已经说到尽头,无法继续,他于是再度盘腿坐下,清空围棋棋盘,说:“来,下盘棋再走吧。” 猪小弟瞪了他好一阵子,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问,今天也不会得到更多信息了,于是客随主便,也跟着坐下来,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下这个玩意儿啊。” 一边捻起一颗棋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 食鬼微微一笑,跟进。 一盘棋罢,猪小弟以三目半胜,本来收官时他局面大好,凶残异常,能够屠掉对方一条大龙,但不知是心软还是疏忽,居然几次关键点放了提多达过去。 提多达留着棋局不动,口中发出哨声,神鹰立刻开始减速,而后向陆地俯冲,它落地的地方,有一架完好无损的飞行器,入口已经打开,样子像一只大黄蜂。 那是爱美丽的私人飞行器。 猪小弟一看就担心了:“这不是爱美丽的吗?” 食鬼对人的名字没有兴趣:“这是雪巨人提坦从食仔身上搜出来的,我想你会用得上。” 猪小弟确实用得上,但现在他比较担心别人:“那个是我的同事。”而且他的担心是非常认真的,“你不会把她吃了吧?” 食鬼提多达跟着他走下鹰背,冷冷地说:“我对人肉没兴趣,偏酸。” 偏酸是什么意思? 猪小弟还是不放心:“她没事吧?你不会对她怎么样吧?” 食鬼提多达摇摇头:“提坦的任务是追捕寿命将近的恶人,从他们身上攫取临死时的能量,认罪只是确保他抓对了人。”他耸耸肩,“顺便听听故事找点乐子。” “你和那个女人,都是提坦在雪山上偶尔发现,抓回去充数的。我等一下就让提坦送她到这座山三千米左右的一个登山队宿营地,她会没事的。”猪小弟马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想了想,“她做过不少错事吧我想,包括打我后脑勺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结果自己搭进去了。” 他是认真的:“但我觉得她还是跟那些海盗啊连环杀手啊什么的不大一样,如果她一定要受到惩罚的话,去坐牢就好了,不应该和其他大坏蛋一起死在雪山上啊。” 食鬼毫无表情:“随便你。” 猪小弟于是抓住食鬼提多达的手紧紧相握,发自内心地想要说出感激的话语,结果被一把推开了。对方显然对他的滥好人风格非常抵触,感觉上似乎很努力才忍住抽他两巴掌的冲动。 猪小弟对对方的抗拒满不在乎,摆摆手笑眯眯地说:“改天再来陪你下棋啊。”说完,朝着飞行器跑过去。 食鬼提多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服莱长老,但愿你这一步棋没有走错。” [四]幻兽 [1] 东京,表参道。一身黑色劲装的阿拉丁呆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瞪着满街走来走去的人。 他在找猪小弟。 十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有小脑袋,在北京总部和猪小弟分头行动去查欧文小孩失踪的案件,他负责到世界各地排查模拟人生给出的十三个可能人选;小脑袋继续黑日本警视厅,把过去十年内血型为熊猫血的失踪儿童信息调出来,运算出未来的生理数据再进入全球人口库定位搜寻。而猪小弟这个混不吝,则说自己要去找血卫就熊猫血的事儿跟人家好好说个清楚,一头冲了出去。 结果没多久,这哥儿们就失去了联系。 阿拉丁发现他失去联系是在大概三小时后,他正赶去摩洛哥排查第一个可能人选的路上,估摸着猪小弟应该已经到东京了吧,毕竟是去见吸血鬼,阿拉丁有点不放心,想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结果猪小弟的手机,也就是他的通讯器,关掉了。 他本来还不以为意,顺手开了自己手机上的“猎人都是好朋友”app想查一下猪小弟的位置。这个app允许猎人们在出集体任务的时候组队,互相开通通讯器定位权限,以便在行动时彼此沟通和提供支援。而且这个app是通过个人通讯器里安装的猎人芯片定位,哪怕通讯器本身没电了,芯片还能独立运作一段时间。 这个算是够高级了,其实猎人们还有一个更高级的app,叫做“猎人都是生死之交”。可以通过各自镶在脑子里的那个芯片定位,不管到哪里,用什么借口,都跑不脱人家对你行踪的掌握。 但是高级归高级,打联盟往猎人们脑子里装芯片以来,这个app的用户一共只有两个人,那两位是搭档,出生入死后结下深情厚谊,经历之千回百转完胜十部好莱坞大片。后来实在肝胆相照,分不开,虽然是两个直男也干脆结婚了,结婚后双双开通使用这个app以示自己对伴侣的无限忠诚。 童话故事里说,王子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愉快的生活。 但是我们都长大了,都知道这种结尾是骗人的,问题是也没想到会被骗得那么惨。事实是没过多久,他们就一个申请调去了南美分部,一个申请调去了北极分部,不单发誓此生老死不相往来,而且一直在苦苦等待医学技术足够发达,到时候要用电击疗法消除自己脑子里有关对方的一切记忆。 任何人以为自己可以绝对信任对方或被绝对信任,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几乎没有例外。 阿拉丁和猪小弟虽然关系密切不到生死之交那个份上,但至少一直都在“猎人都是好朋友”app的一个组里。他打开来一找猪小弟的位置,系统提示他,找不到相应芯片号码。 联盟自主开发的通讯器,抛开它出厂搭载的那些非常规猎人专用功能,它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手机产品。 首先,它的质量非常好,绝对不存在碎屏、内部短路,以及系统需要不断升级这种怪事。这是为使用者的安全考虑:你想想一个猎人正站在南美的沼泽地里准备用手机测定一群魔鬼铁天牛的攻击路线,突然手机说麻烦你点一下系统升级否则我就罢工,结果导致猎人殉职,那算怎么一回事?第二,它充分考虑了用户工作环境多变、机器应用时间很长,以及机动性要求高的特点,开创性地具备了利用多种能源供给方式充电的功能。 普通充电固然速度极快,太阳能也不在话下,晒十分钟管一天,用户可以自行设置进度提醒语音信息。比如说阿拉丁的通讯器就会在太阳能充电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发出“哎呀妈呀,晒破皮了”这样的提示。 风大的时候启动风能模式,举起手来坚持吹机一分钟,绝对能支撑通话两小时,对台风季节去海岛出任务的外勤猎人来说简直称心如意。 实在一穷二白,没风没光的所在,这玩意儿还有一招绝的,那就是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踩,力气越大,频率越高,能源补充越快。有猎人算过,开一曲《uptown funk》,模仿火星哥的舞步在通讯器上蹦,蹦到“don’t believe me just watch”的时候,电源基本有一格了。 总之一句话,猎人联盟发的手机,绝对不会因为没电而关机,而无法通过号码芯片定位,更是匪夷所思,因为那意味着猪小弟通讯器的注册信息失效了。 除非有人黑进了猎人联盟的管理系统,删掉了猪小弟的通讯器注册信息,否则那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无缘无故关了机,尤其是在出任务途中,那就是一定出了事。 阿拉丁当机立断,在快到摩洛哥的时候调转飞行器,跑去了东京。那十三个人就算个个都是欧文家小孩,反正那么多年都苦过来了,再苦几天也没什么,猪小弟可不能出什么事!他可刚丢过一次了,这一下万一又跟吸血鬼杠上了怎么办! 他心急火燎到了表参道,往那儿一站就傻眼了。 猪小弟走的时候只说他知道吸血鬼血卫常去某家餐厅吃饭,具体也没说哪家。这地方是中心商业区,餐厅满坑满谷,一家一家找过去不知道要找多少时间不说,总不能随便进个门就大喊一声谁是吸血鬼吧? 但阿拉丁混到三星也不是白混的,他心乱如麻了一阵子,定了定神,决定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入手,找出吸血鬼的动向。 这个事实就是:日本东京是全世界非人聚集最密集的城市,任何时候,想在表参道找出一个非人的难度,并不比找出一个没化妆但还是能看的女生难度高多少。 而如果有一个非人经常在这里活动,他就没理由不知道一个高阶吸血鬼喜欢去的餐厅会是哪一家。 阿拉丁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沿着表参道街道一侧,慢慢走了一趟,然后过了街,沿着另一侧走了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自己在“追踪”这一门课上所学到的全部知识,并且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学得实在不够多。 他努力镇定心神,巨细无遗地观察着熙熙攘攘人群中所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手里还握着生物能量测量仪,数值设置在正常人类的标准范围内,这意味着测量仪上有密密麻麻无数个绿点,全在活泼泼地闪个不停,看的人眼花缭乱。 他这么做是有道理的,非人在熟悉的地界出没时当然不会隐匿自身能量水准,只要猎人出任务前做了功课,知道自己要去找的非人大概处于哪一个标准,再将探测值做相应设置,就很容易发现猎物的行踪。 但一旦他们到了人类的地头,就不会那么傻了。要知道两个人打架,哪怕打得头破血流,警察来了拉到警察局各罚两百块,最多算个治安事件;要是两个人打架,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咬成了几片,那出来管事儿的就是神盾局了。 除了极少的艺高人胆大或俗称混不吝的种族之外,绝大部分在人间活动的非人都会改变样貌并调低自身的生物能量到正常人类的水准,大隐隐于市,大家都挺懂的。 唯一的破绽是,刻意调低生物能量后的非人需要非常努力才能维持这种状态,一旦外部环境出现意外状况,导致他们发生应激反应,能量显示仪上就会出现瞬间的数值暴涨。 而大都市里的意外,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 阿拉丁等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在这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中心,面对如此密集的非人群体,只要给足够时间,没有理由会一切太平无事到永远的。 他慢慢游走,耐心等待,观察着蛋糕店里、鞋子店里、饰品店里、寿司店里、地铁站里、红绿灯下,各色人等的表情动作神态,红男绿女,飞禽走兽。 看妆容淡雅的售货员和耳朵上有十八个洞的惨绿少年(原指穿浅绿衣服的少年,后指讲究装饰的青年男子,现也指青春期的孩子)在店门口,先是鞠躬欢迎,又鞠躬告别,各自都没有与众不同到不像人。 阿拉丁忽然想起自己在做实习猎人的时候,有一次联盟请了一位已经退休的追踪科目教官回来给大家作讲座。那也是个小老头了,不知道是外号还是真名,理事长介绍说他叫小天狼,据说跟设备司老爷子同事多年,也是一位愤世嫉俗的主儿。他虽然年纪大了,身手还矫健得很,蹿上台睥睨各位少壮,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砸场子来的:“联盟现在一半以上的精力和经费都在研发设备,恨不得野地里打个瞌睡都有设备给你们铺被子。你们呢,出任务也是凡事都靠设备,离开设备就目盲耳聋不知所措,简直就像出租车司机开车不认路,全靠导航告诉它往东往西一样,完全都是瞎扯淡!” 当时他在下面哄笑,一面手上玩游戏,对老头的话不以为然。现代社会,科技都到什么程度了,一万亩农田只要十个人一百台机器一个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全面覆盖,就可以顺顺当当生产出养活成千上万人的粮食,这难道不好吗?难道要回到刀耕火种自力更生的时代去才算高明?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那位教官的意思。 无论多么先进的技术终有鞭长莫及处,到无计可施时,你能依靠的最终只有自己。 他此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一家甜品店外止步,观察着店铺中的一切。 看起来这是一家非常非常受欢迎的果汁店,主要供应新鲜的果汁和芒果布丁、香蕉西米露这样类型的健康甜品,不断有人进去,也不断有人出来,店铺里坐满了人,每个人好像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偶尔有几个人需要在门口排一下队,但很快就可以在里面找到轮换出来的位子。 正是这一点,吸引了阿拉丁的注意力:换台率太高了。 和那些放在柜台里的、只需要销售的成品食物不一样,新鲜果汁的供应流程是一整套的即时操作,从水果的清洗、切块、榨汁到装杯,而后送到点单的顾客手里,无论多么训练有素,都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 制作甜品需要的时间则更长。 阿拉丁是地下拳手出身的,但选择那门职业纯粹是因为母亲生病,非常需要钱——地下拳赛的胜者报酬很高,而他又刚好具备骄人的体质与格斗的悟性。 事实上,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尤其在理科学科上一直学得很顺利,如果能够更加幸运,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成长的话,一定可以顺利地考上大学,去念物理或者计算机科学之类的专业吧。毕业后说不定能够进入那些独角兽(概念来源于美国硅谷,指估值达到10亿美元以上的创业公司)互联网公司工作,成为受器重的程序员,而后在四十岁的时候开盛大派对庆祝自己头发全部掉光这种成就呢。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心算仍然厉害,每次和女朋友出去吃饭,都是他负责算小费,账单还没到,他已经把精确到分的小费甩到了人家盘子里。 因此,阿拉丁很快就算出来: 1.除非在这家甜品店的操作间里有六个以上的员工,并且以理论上能够达到的最高效率同时运作独立的榨汁流程,大概是三分钟一个回合; 2.用商业级的榨汁机,一次可以出六杯大杯果汁; 3.原材料的供应处于完美衔接状态,没有任何延误或者脱节。 否则这家甜品店不可能达到眼前这种出品速度——十分钟内,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小操作间的送餐窗口送出八十多杯果汁和十份甜品。 这家店的墙壁上挂着员工的名牌,一共四个人,一个在前台收银,另外两个在店堂中穿梭,端送饮品和收拾台面。 也就是说,在收银台旁边那道门后的操作间里,只有一个人在干活。 这完全不合理,不合理就是阿拉丁的福音。 他大步冲进了甜品店。 穿着小蓝格子女仆装的服务员甜笑着迎上来,阿拉丁与陌生人的沟通技巧向来一般,这会儿事态紧急,更懒得浪费时间,他侧身甩下人家,直取收银台而去,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一双豹子眼瞪起来,颇有几分街头霸王的风范。收银员手上正忙着,忽然抬头和他对上眼,马上花容失色,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来:“请把钱带走,不要伤害任何人。” 前戏做这么足,不顺着演下去都有点不好意思,阿拉丁差一点就顺势把那台收银机给抢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为这十万日币折腰,十万美金的话倒还可以考虑一下。于是脚步加快,瞬息间杀进了收银台旁的那扇小门。 里面果然是操作间,正方形,空间不大,但井井有条。四面都有料理台,料理台上每隔一个洗手池摆一台商业级榨汁机。料理台上空除了一台订单终端屏之外,悬挂着一排排干净的杯子以及外卖餐具。一条传送带围绕料理间,榨好的果汁贴上单号标签之后放上传送带,就自动运去大门旁的传送口,再到收银机旁的取餐台面。 一台可移动的四层餐车摆在操作间正中,上面一层一层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切好的水果块,用不同颜色的小碗装成一份份,各个料理台前作业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原料。 外面忙成狗,里面却很清静,隔音效果极好,门一关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如员工介绍上所标示的,操作间里只有一个员工,这会儿正戴着手套、发帽,穿着干干净净、略有点大的白色工作服。估计平时很爱喝啤酒,是一个标准的矮肥圆,肚子突出的程度相当惊人。 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小田和正,此刻正愣愣地望着阿拉丁,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反应慢,他不说话,就站在那儿,和阿拉丁面面相觑。 就这么一个人。 十分钟出八十杯果汁。 操作间只有一个人。 阿拉丁满腹狐疑地在操作间转了一圈,站回小田面前,抱着肩膀看了人家一会儿,伸手从水果餐车上抓了六七碗苹果,塞到人家手里:“你弄杯果汁给我喝喝呗?” 小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苹果,慢吞吞地说:“请先付款,就座或排队等候您的饮品。” 阿拉丁完全不尊重公序良俗:“不行,我现在就要喝,苹果汁加梨汁,再放个小青柠。” 他一边说,一边又塞了七八碗梨和半碗青柠檬在人家手里,水果碗从手上一直堆到了人家脑门前。小田捧着那堆水果,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用一模一样的声调说:“请先付款,就座或排队等候您的饮品。”而后脑袋从水果堆后面探出来,小眼睛半点不虚地瞪着阿拉丁,烈士的姿势是摆得极好的。 结果他遇到了一个差不多倔的:“你今天不给我榨果汁,我就不走。” 说话的当儿大量的订单流入,在门口的显示屏上“滴滴滴”响个不停,阿拉丁幸灾乐祸:“你们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这句话重创了小田,他屈服了,肩膀塌了下去,转身向料理台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跟他说话的语调一样,又慢又单调,毫无活力或热情,简直不像走,而是挪。他挪啊挪啊挪啊,挪到了某个料理台面前,打开榨汁机盖子,把苹果梨子青柠檬乱七八糟地倒进去,按下按钮,机器震动,果汁流出,结果这哥们明显不在状态,根本忘记了放杯子去接,顿时果汁流了一地,看着从料理台上慢慢淌下去的那青青黄黄的一堆,小田突然就崩溃了。 他转过身来,用力把帽子拉下来往地上一丢,暴跳如雷,大吼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每个月纳税,给人类纳完给你们纳,每个季度续签良民卡,每年更新居住和工作信息。赚的钱一大半给了你们去修什么狗屁地宫圈养场,自己还要去服役,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要逼我们造反?” 他抓帽子的不是五根手指,而是触手,灰白色的,长而柔软,顶端带着吸盘和分叉的触手。随着他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小田同学身上的工作服忽然如同七级风浪下的海面,此起彼伏,到处突出一块块一条条奇怪的形状。接着嘶啦一声,裂成了几块,有的还吊在小田身上,有的直接掉到了地下,从衣服底下冒出来的,是一只阿拉丁从未见过的古怪东西。人类的头,一条灰白色的长脖子,上面绕这样一圈圈树木年轮似的蓝色肉棱,脖子下的躯干呈圆盘状,圆盘上甩着无数条触手,长的短的都有,彼此纠缠着,估计平时往下放放就充当腿脚,往上举举就充当手臂,因为生气的缘故,这会儿都毫无章法地乱甩。 阿拉丁虽然吓了一跳,但马上容光焕发,深深为自己的推理能力感到自豪,他赶紧安抚人家:“别生气别生气,不管你以为我是谁,我其实都不是,我就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儿。” 小田一愣,所有触手收回到圆盘上,其中两条垂落,把他整个人撑了起来,顿时就变成了一米八,和阿拉丁平视:“你不是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派来的?” 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是什么东西? 阿拉丁摆出严肃脸:“绝对不是!他们是谁?” 小田看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是吸血鬼用来管我们的一个机构,每个月来收税和查验我们的居住状况。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怎么会招进来的?” 阿拉丁说:“我是猎人……”刚说了四个字小田就号叫了起来:“什么?猎人?我们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会招惹你们猎人!” 阿拉丁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绝对没有招惹我,我就是来打听一件事的,你千万相信我。” 小田又稍微缓和了一下,半惊半疑地瞪着阿拉丁:“打听什么事?” “附近有没有哪个地方,餐厅啊咖啡馆啊什么的,是吸血鬼特别爱去的?” 小田眼都没眨:“我们这里啊。”他马上悲从中来,不管这位是来自什么种族,他都算爱演的,七情上脸,苦大仇深,“凌晨三点要来喝果汁,专门喝红肉火龙果汁和红芒果汁,说口感像人血,这两种水果日本都根本不出产!你知道成本多贵吗?一次喝七八杯还要打包,不!给!钱!你知道我们小本生意多难做吗!” 阿拉丁很担心他再控诉下去,就会扑通一声整个圆盘砸到地上,然后伸出所有触手呼吁天降鹅毛大雪,证明他真的身负奇冤。他可没时间扮包公的角色啊,赶紧让人打住:“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给你一张名片,下次有吸血鬼过来喝霸王果汁你打给我,我帮你揍他?” 小田马上抹了一把眼泪:“猎人来帮我揍吸血鬼?开了眼了啊。” 阿拉丁看他心情好点了,打蛇随棍上:“还有其他地方吗?主要是餐厅,高阶吸血鬼爱去的餐厅。” 小田不放心,确认了一下:“你真的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阿拉丁翻了一下白眼:“我要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会站这里听你扯半天,我早把你抓起来了,看你也没什么能力反抗。” 对方觉得倒也是:“那就好,你出门左转,走两百米,里边有个小台阶走下去,有个餐厅开在地下室里,没有门面也没有窗,我听说吸血鬼的几个头面人物很喜欢在那里吃晚饭。” 这时候又有很多订单进来,小田挥了挥某条触手:“我真的要开工了。” 阿拉丁对他表示感谢,真的递过去一张名片:“我欠你一次,有需要的话找我。” 小田一条手伸过来接了名片,头都没抬,其余无数条触手盘在那个原料餐车上,一瞬间的工夫就把阿拉丁弄乱的水果碗弄得规规矩矩的,一边说:“你要找得到那些高阶吸血鬼,帮我们说说,减点税吧,我们的营业额已经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利润却比街上卖红薯的人都低。说得过去吗!” 阿拉丁言语铿锵:“绝对说不过去!我看看我能做什么。”转身就走了,走了两步转回来问,“外面那些员工知道你这样吗?” 小田和正已经忙上了,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家人。” 阿拉丁点点头,站着观赏了一分钟小田的工作现场,那真是叹为观止,这哥儿们身上的触手是可以根据需要随机融合或分化,目测从两条到一百八十条之间的双向转化只需要数秒钟。他用四条触手操作一台榨汁机,两头负责原料,包括将新鲜水果清洗,去皮,切块,装碗;一条负责取原料榨汁,最后一条负责装杯子贴订单号码标签上传送带。触手与触手之间合作之默契,协调之和谐,时机拿捏之精确,妥帖地阐述了什么是“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这样的速度来看,就算外面订单再来三倍,小田都妥妥地没问题。 最扯的是,他还有四条触手分出来不去干活,而是围在原料餐车四边,拿餐车顶部当牌桌,正在打扑克,杀声震天的牌注下得还不小,不知道这种输赢到底有什么意义。小田看了一眼他迷惘的眼神,说:“我晚上在非人赌场兼职当荷官,你要来玩吗,就在银座那间爱马仕的旁边小巷子里,找到一块见水之后出现小精灵十字架印记的石板踩下去,就能进去了。” 阿拉丁摇摇头,出去了,小田还在后面喊呢:“你来的话记得报我的名字,你的赌额我可以拿提成的啊。” 他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的队已经排到了街上,收银员和服务员们都用谴责的眼神看着阿拉丁,而他也算是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这几位要戴着手套干活。 照着小田的指点,出门左转,走了两百米,阿拉丁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开在地下室里的餐厅,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不知道这个钟点是结束营业了,还是还没开门。他发愁地看了一会儿,决心人定胜天。 既然是高阶吸血鬼爱来的地方,那么照常理推断,开这家店的不会是正常人类,否则双方的风险都未免太大了。既然不是正常的人类,那么他们住的地方通常也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住所,而多半是附着类的半独立空间——在东京,寸土寸金这四个字饱含严肃的现实主义意味,任何房地产中介都没有丝毫幽默感。 他在餐厅附近走了一圈,在几个他认为比较可能开空间通道的地方装上了空间门铃,包括墙壁与墙壁之间的夹角、餐厅一侧通道的断头处,还有台阶下方的阴影里,然后在餐厅正门口坐了下来,看着手机,等待空间门铃传回信号。 阿拉丁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并且他也以自己的耐心为豪。不管是在地下拳台争斗,还是当猎人,很多时候决定结果的并不是勇敢或决心,而是在多大程度上沉得住气,越是凶险,越是急迫,越要静下心来,等待一丝破绽或转机。 但他现在等在这里,却生平第一次如坐针毡。 内心深处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猪小弟已经找到了吸血鬼,他等在这里固然无用;如果猪小弟还没有来,那么阻止他的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阵阵的不安涌上心头,那感觉就像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宿醉反胃,难以缓解。阿拉丁现在的解决方法和对付宿醉一样,是忍着,是等着,固执而强硬地坚持着,直到有结果出现——至少这像是一个目标。 到下午六点,手机里终于传来了叮当一声,阿拉丁一跃而起,循声而去,果然在餐厅右侧那个狭窄通道的断头处,抓了一个非人的现行。 那哥们正从一个异度空间里跨出来,上半身没有任何问题,是具备基本格调的一位西餐厅侍者应有的打扮:黑色小燕尾外套,白衬衣,黑领结,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的,嘴脸也颇清秀,然后他一抬头,看见阿拉丁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用一副“你倒是继续钻啊”的表情盯着他,他还隐藏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下半身就只好卡住不动了。场面有点尴尬。 “上班去呢?”阿拉丁和和气气地说。 侍者不知他要干吗,只好答应了一声:“是啊。” “门口那家餐厅吗?” “是啊。” “住得倒是离家挺近的嘛。” 侍者抬起头来抓了抓后脑袋,明显心里有点发慌:“是啊。” 阿拉丁继续跟他扯闲篇,态度非常友好,友好得让人心里发毛:“我一直都特别羡慕不用长时间通勤的人,你知道的,我们当猎人什么都好,就是工作的地点离家都特别远,一会儿非洲一会儿南极的,哎哟,累呀。” 侍者听到猎人这两个字,脸色马上就变了,他沉默了一阵子,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说:“你要什么?” 阿拉丁满意地点点头:“挺上道的啊。”他其实心里早就火急火燎的了,只不过他的人生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他特别想要什么,一旦被人知道了,接下来的游戏就很难玩。有所求的人总是软弱的。 “我有个朋友,要来你们餐厅见吸血鬼的血卫,你见过他吗?” 阿拉丁把手机递过去,给那位老兄看猪小弟的照片,侍者的眼神刚一落上去,阿拉丁马上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答案确实是肯定的,只不过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几个月前来过我们餐厅吃饭,和平清盛大人在一起。” 阿拉丁有点意外:“谁?” “平清盛大人。” 这个名字对阿拉丁来说不陌生,在情报司不断更新的简报里,关于高阶吸血鬼的信息并不多,其中频繁出现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是平清盛,一个是藤原。 都是响当当的角色。 但更震撼的是“几个月前”。 阿拉丁想了想就反应过来,那想必是实习猎人出任务的那一次,猪小弟单枪匹马从东京拿了圈养场的建筑图纸回去,问他哪儿来的,说是吸血鬼自己给他的;之前猪小弟急吼吼要去找血卫,说的也是平清盛,阿拉丁不怎么相信,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原来真不是开玩笑!阿拉丁这心里简直纳闷得不行,联盟多少半辈子都在当猎人的外勤同事,十几年摸爬滚打,不要说高阶吸血鬼,连普通吸血鬼的一根毛都见不到,为什么猪小弟却马上就和血卫拉上了关系呢? 他把疑惑埋下去,回到眼前的问题:“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如果你今天再见到血卫,或者猪小弟,务必要打电话给我。” 侍者眉毛挑了两下,勉强接过他的名片,阿拉丁知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地帮人家一个忙,所以他敲钉转角:“只要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保证你的名字不会在猎人的猎物名单上出现,即使出现了,我私人也会来提前通知你。” 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你觉得怎么样呢?”他看了看人家侍者制服上的名牌,接着说,“红粉土狼达也?” “否则的话,东京街上就会多很多猎人走来走去,在这里生活下去,可能就不会太舒服了呢。” 阿拉丁推心置腹地说,就像自己是人家最好的朋友,正在规劝他去过一种更高尚,更脱离低级趣味,更有意义的人生。粉红土狼达也抿紧了嘴唇,沉默了三秒之后,说:“成交。” [2] 飞行器起飞,逐渐升高,越过安第斯山脉的茫茫冰原,进入到六千米的安全空中通道,向着亚洲方向飞行。 猪小弟坐在飞行器里喘了一会儿气,把神定下来之后,就敲敲自己的脑门:“阿逐,阿逐,出来啊。” 逐生花从他的耳朵眼里探出来,很警惕地四处瞄了一下,猪小弟努力把眼睛斜视到最大角度看它,还有心情取笑一下:“不用躲了,就算你躲着到底有什么用,你没听说过一句古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吗?” 结果逐生花既不懂典故也不懂比喻,飘出来很认真地问:“哪里有和尚?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猪小弟试图跟它解释:“你是和尚啊,我是你的庙,你躲进我的脑子里去了,好像很安全的样子,但我被人家抓住了的话,你不就也被抓住了吗?” 逐生花理解了“你被抓住我也被抓住”这个逻辑,但它揪住“和尚”不放:“我不是和尚,虽然我没有头发,但我也不是和尚啊。” 猪小弟赶紧改变话题:“好了好了,没有和尚,话说,你之前从我脑子里发现的那条金线呢?” 逐生花又飘回他脑袋里一趟,明显已经走得非常熟门熟路了,过会儿那条线被它的孢子裙边绕着拖了出来,往猪小弟手里一放。猪小弟有点发虚:“不是猪肉绦虫吧?” 逐生花不服:“你见过长得这么气派的猪肉绦虫吗?” 猪小弟举起那条金线在自己眼前看,还真挺气派的,金光灿灿,感觉是千足金,事实上跟任何虫都不像。因为它无头无尾,而且质感是硬硬的,按下去有轻微的弹性,但绝对不像虫子。 “这是什么啊?”他努力地搜索自己在猎人联盟学到的非人物种知识,一无所获。他跟所有现代低头族一样,遇到疑难问题就想把手机拿出来查查网络,结果发现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手机被破坏得和一堆同颜色的狗屎模样相差不远,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爱美丽干的。 为了防止其他人找到猪小弟,爱美丽肘击他之后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彻底破坏联盟通讯器,换了别人可能也会这么干,但手法专业不到这个程度。 逐生花印证了他的想法:“是那个臭婆娘干的!她打你脑袋的时候震到我了,差点压碎我几个小孢子。” 猪小弟对它那几个小孢子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没有了工具,只好靠不耻下问得到知识,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逐生花说:“知道,这是一线忍。” “一线忍是什么?” 逐生花在他脑袋周围飘来飘去,那根金线瘫在猪小弟手里,一点会动会唱歌的迹象都没有,说它是个活物要冒着很大的自我怀疑的风险。 但逐生花艺高人胆大:“这是日本吸血鬼天皇的密探,也是天皇的移动硬盘,用来打探和存储所有天皇想要知道和保留的情报信息。” 它飘下去也落在猪小弟的手心里,很小心地避开了那条金线:“这是它的侦探相,我也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么。以这个形象出现的时候,除非遇到了知情者,否则几乎没人会对它有所防备,所以也很少有它拿不到的情报呢。” 猪小弟大为佩服:“你居然认识?” 逐生花飘了一下,大概是人类耸耸肩的意思:“一线忍最喜欢隐藏在人的大脑里,通常是在夜晚或人睡眠的时候从鼻腔或耳腔进去。有时候它钻错了地方,会引起本体的精神错乱,狂躁,就跟中魔了一样,到处疯跑,直到本体死掉,它才会出来。我见过。” 猪小弟吓一跳:“本体死掉?” 他赶紧把那条金线放远一点:“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逐生花飘到他眼前:“你不应该关心一线忍为什么会跑到你脑子里去吗?你有什么情报价值?” 猪小弟摇头:“我不知道啊。”他伸出小手指,点了点那根金线,有一点疑问,“它活着吗?” 逐生花还真了解这玩意儿:“活的,但它不会动的,只有在天皇面前它才会变身。你也没法伤害它,不管砍成多少段它都不会有事。” 猪小弟掏出一个打火机:“烧呢?”逐生花发出叽叽叽叽的声音,好像在偷笑似的:“试试看。” 猪小弟小心翼翼地对着金线的一头点燃打火机,黄色的火焰吞吐,离金线非常近,温度已经相当高,但金线毫无反应,一直到一边的线头整个被淹进火里,也是一样。不管它是真的没有感觉,还是苦苦忍着,反正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一样的。猪小弟烧了两下,有点于心不忍,赶紧熄了火,拿起来看看,金线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干脆把金线揣进兜里:“等我回了联盟再查查看这是什么吧。”逐生花懒得管他的闲事,往飞行器入口的地方飘了飘:“开开门呗。” 猪小弟大惊:“你要干啥?” 逐生花觉得这哥儿们大惊小怪:“我入定结束了,要去散孢子啊,不然怎么会有下一代。” 猪小弟一想,也是,入定了那么久,终于把小崽子们孵完了:“但外面是高空啊,要不要到地上再出去?” 逐生花两个小眼睛露出来,对着他眨巴眨巴,虽然小,倒也明确无误地表达了嘲笑的意思:“我才不怕什么高空呢,越是高的地方,我的孢子越能散播得远,互相不用竞争资源,成活率更高,简直找不到最好的时候跑出去了啊。” 猪小弟一听很有道理,只好依依不舍打开飞行器入口,把逐生花托了出去。外面大风呼啸,他们暴露在冷冽而稀薄的空气中,逐生花围着猪小弟绕了两圈,像是在说再见,而后就猛然往空中一耸,随着呼呼大作的风声消失了。猪小弟还喊呢:“来看我,记得啊!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去啊!” 逐生花在猪小弟脑子里住了那么久,除了没有交过房租之外,其他方面都堪称模范租客,从不乱丢垃圾,也不要求改善居住环境,对房东还挺仗义的。虽说不孵崽子的时候有点吵,经常不管猪小弟在干什么都自说自话,但猪小弟反正也是个话痨,大家合得来。 这么一家伙逐生花就走了,猪小弟非常惆怅,在飞行器里长吁短叹了半天,孤独感在耳边轰鸣,比六千米高空的风还厉害。他这一刻非常希望阿黄能够快点回来,那家伙上哪儿去了呢? 但这种多愁善感延续到飞行器落地的一瞬间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目的地设置在东京塔,着陆点在东京塔的观景台,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游客和工作人员早就走光了。猪小弟从容地收起飞行器,精准地沿着平清盛带他走过的路线,走向那个可以通向圈养场中控室的电梯。 从猎人联盟跑出去的时候,猪小弟正头脑发热,所以最初的计划是很简单粗暴的:直取平清盛经常去的那家餐厅,找到他之后把跟熊猫血有关的来龙去脉问个究竟,看真相是不是和自己的猜想一致。 后来被爱美丽斜刺里打了一个闷棍,去了雪山一日游,可能那里的温度比较低,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在回来的路上思考再三,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行动计划的缺陷:找不找得到人先不说,万一平清盛打死不招供呢?何况他明显还打不死人家。 古人有云,靠墙墙会倒,靠娘娘会老,要想吃饱饭,就得自己搞。猪小弟绝对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所以他简直没有二想,马上把自己要去的地方重新定位在了圈养场中控室。 逻辑很简单:吸血鬼中有对人类血液有不同嗜好的群体——中控室监控拥有相应血源的人类群体———熊猫血是其中一种血源——找到熊猫血的血源拥有者,和这些年失踪儿童的信息交叉对比,基本上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这个结论几乎像月光照在水面上一样明显,但月光就是月光,无法保留,无法收集。 猪小弟想要得到更详实的证据,之后他要干什么,其实他没有想好。 他冲进了电梯,搜索着记忆里平清盛开启对面轿厢的方式,手掌在控制面板上乱拍,顺着拍,倒着拍,吹热了拍,擦干净了拍……拍了半天电梯丝毫不动,既不往上,也不往下,也不去往另外的世界,坚持做一台到了半夜就无所作为的电梯,最多就是门开一下,关一下,如此而已。 猪小弟急得抓耳挠腮,心里明白这通道开启肯定是需要认证身份的,但他这会儿去哪儿找一只吸血鬼来认证? 他颓然在电梯中心盘腿坐下,傻看着板着晚娘脸毫不为他的努力而感动的轿厢,正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办,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如同幽灵般无中生有地从电梯上空倒吊下来,长发垂落,一张脸差点贴到猪小弟脸上,眼睛瞪得不知有多大。 猪小弟吓了一大跳,蹦起来也瞪着对方,然后那个人慢悠悠地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一个弹跳,从电梯上空翻了下来,是个姑娘。深秋的晚上东京还是挺凉的,她却穿一条大大咧咧的花短裤、白色短袖小上衣、夹趾凉鞋;头发乱糟糟的,又长又浓密,都披到了屁股上;耳朵后面抿着一朵紫罗兰,跟短裤上的花样还挺呼应的。整体而言,就是一副刚从夏威夷或者迈阿密海滩穿越过来的样子。心形脸,桃花眼,眉目如画——真的是画,估计脸上的化妆品刮一刮下来足有三斤之重。 她对猪小弟行了一个屈膝礼,用一种特别正常、特别符合人际交往常识的语气说:“我叫狄南美,你呢?”好像一个大活人凭空冒出来这种事和集体相亲一样司空见惯似的。 猪小弟摸摸脑袋,看了看电梯上头,那儿是实心的,绝对没有洞,但他这几个月怪事见得多了,这也不算最出奇的,所以就直接摒弃了刨根问底的想法,顺着人际交往的常识就去了:“我叫朱可以,你可以叫我猪小弟。我的狗,哦,我的狗今天不在,下次介绍你认识,它叫苟不同,小名是阿黄。” 狄南美一本正经伸出手来跟他握手:“幸会,幸会。” 眼睛一眨不眨,热切地盯着猪小弟猛看,猪小弟拉着她的手,又摸了摸头,说:“奇怪了,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吗?你看起来好面熟。” 狄南美咧开一个特别喜庆的笑容,跟一个临破产的人忽然发现自己中了一个超级乐透大奖一样,,忙不迭地点头:“见过见过,见过好多次。” 猪小弟真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理论上这么漂亮的姑娘,多看几眼瞎子都会重见光明,他怎么能忘记呢?那么唯一的解释是:“我有点失忆,不好意思啊。虽说这个毛病比较老套,电影桥段里都不爱用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狄南美赶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她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冲过来一把抱住了猪小弟,手臂紧紧绕着他的脖子,力气大得要把他掐死似的,全身都吊在猪小弟身上:“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一定会的。” 别看她个儿苗条,一头扎过来冲力之大,足够让人摔个四脚朝天。猪小弟赶紧扎了一个马步稳住身体,一只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一只手揪揪她的头发,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像配套做过成千上万次一样,那熟稔感不知从何而来,自然到了极点。猪小弟还安慰她:“一定会的啦,想不起谁应该都会想起你的。”忽然想起食鬼说的,自己的记忆都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界里窝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跟你有关的记忆,一定都是很美好的,可千万不要真的存在另一具身体里没有办法回来啊。” 狄南美离开他,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什么另一具身体?” 猪小弟指了指自己:“有人说我有两个身体,另外一个存有我全部的记忆,但我找不着。” 南美马上表示不服气:“找不着?你说来听听看,我就不信了。” 猪小弟倒是有心跟她推心置腹,但此处实在不是畅谈人生际遇之所,摇摇头:“回头跟你说。” 接着继续绕着电梯转圈,继续自己之前的哀号:“哎呀,怎么就打不开啊?我可怎么办啊?”语气腔调号叫内容都无缝连接,跟中间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狄南美瞪着他一头雾水:“你要干啥?” “这个轿厢壁后面有一条路通往吸血鬼的圈养场中控室,我想走过去。” 狄南美马上激动:“真的吗?吸血鬼天皇的圈养场中控室建在东京塔上空?太狡猾了!” 猪小弟点点头:“你也知道这事儿?”他指指门后,“就在那儿。” 狄南美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挽了几下根本就不存在的袖子,煞有介事:“就是个半独立空间嘛,好办,一高跟鞋就能砸出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没有穿高跟鞋,马上换了说法,“一头就能撞开来。” 这人在高跟鞋和自己的亲脑袋之间好像找不到什么过渡的工具,说时迟那时快,摆了个西班牙斗牛场上牛通常会有的姿势,对着墙就蹿过去了,只听轰隆一声响,果然被她撞开了一个大洞。但她似乎也没捞着什么好,整个人趴在洞口,半天没起来。 猪小弟吓得鬼叫,冲过去查看:“你没事吧?” 狄南美趴在哪儿一脸迷惘,眼珠子乱转:“头疼!我为什么会头疼?” 猪小弟赶紧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伸出手比划:“这是几?”接着拍狄南美的背,“想不想吐?”看她莫名其妙瞪着自己,又把她轻轻推出去,“你走几步给我看看,能走直线吗?” 狄南美一把甩开他:“滚犊子,要老娘脑震荡还差得远。” 猪小弟半点没有放松,庄重地说:“别怕,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我会随时观察你的,有点不对咱们就冲去医院看急诊,啊~” 狄南美白他一眼,兀自嘀咕着:“怎么会头疼呢?”一面凑到那个洞口看,“果然是中控室呢。” 那条白色小路就在那儿,周围的天幕也仍然蓝得接近透明,群星围绕,恍如梦境,远处的小房子也好端端的。他们跳过去,猪小弟现学现卖:“这是吸血鬼公主阿狄用幻力形成的路,有点冷,因为她的寿命将近了。” 狄南美漫不经心:“还有个七八十年吧。如果没有什么大变故的话,她死的时候多半是在加班赶项目吧。简直是吸血鬼皇族里独一份儿奋发图强的职场精英。” “你怎么会知道?” 狄南美踢踢踏踏在路上走:“我给她算过命。” 猪小弟马上精神一振:“你能算命啊?” “能啊,我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预言师啊!” 一听这个名头猪小弟来劲了,他不顾路径狭窄,拍马赶上去和狄南美并肩而行,一脸谄媚之色:“这个,给我也算一个呗。” 狄南美看他一眼:“你要算什么?”猪小弟一听有戏啊:“算什么都行,我跟你说关于人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好吧,事业、爱情、财富、健康,你最关心啥事儿?然后对算命手段有要求吗?塔罗?称骨?手相?水晶球?生辰八字报给我也行。” 她可不是说着玩的,一边说一边从花裤衩口袋里摸出各种各样的算命工具,悬在空中围着他们两个打转。水晶球闪闪发光,塔罗牌啪啪作响,称骨用的小秤儿上下起伏,为了拉点儿业务,都使出吃奶的力气争表现,看来经济下滑,生计艰难,也不只影响男女禽兽。 结果猪小弟对世人最关心的主题都没有兴趣,他只关心一样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跟我有关系。我有家里人吗?我有朋友吗?我怎么就离开他们了呢?我还能回得去吗?” 狄南美愣住了,她默默地走着,那些算命工具也跟着她走,没几步,猛然砰砰砰全都掉在白色路面上,化成一阵烟雾消失了。猪小弟哎呀两声,转头看看她,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下,将烟熏妆与苹果肌腮红冲出深沟,来势甚是凶猛。他诧异地说:“哎,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情深意长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命有点难算,那你也不用哭啊,总有一天你可以算得出来的,我等你啊。” 狄南美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个过肩摔。猪小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仰面八叉被摔下来了,眼前无限的蓝天令人目眩,地面冰冰凉还挺舒服的,他干脆就那么躺着,入神地想了想,叹口气:“哎,你说我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狄南美高高在上站在他脑袋旁边,瞅着他,眼泪擦干了,妆也全花了,变成一个大花脸,她倒是满不在乎,听了这句话之后慢悠悠接了一句:“你妈妈啊,是个特别厉害的珠宝设计师,名震天下,巨富贵族跪在她面前,堆上半个世界的金子,都买不到她一样东西。” 猪小弟扑哧笑出来,一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你还挺会编的嘛。”一扭头,“哟,说到设计师,花江还真的很懂花艺设计啊。” 中控室那间小房子的屋檐下,窗台上,吊着、挂着、摆着,有瓶,有盆,有浅盘,容器中疏影横斜,错落有致。时近冬,斑斓花色与季节不契合,或因如此,花江插花的原料,所选的都是颜色清浅的植物,再加上枯枝、红叶、树皮、青苔甚至石头,摆出来如同江河四海、崇山峻岭截于一隅,完全超脱了花的概念,别有一番风味。 猪小弟抱着手臂看,赞口不绝,一副很懂的样子:“这是什么流派来着?看花木摆放,应该是池坊流的经典立华式,但从用材和立意来看,又明显是草月流,不错,花江融会贯通得很自然嘛。” 南美踮着脚站在他身后,下巴放在猪小弟肩膀上,一脸生无可恋:“都是些啥?” 猪小弟指指点点:“你看那瓶花,上中下一共九枝,这是著名的池坊流的标志——立华式。瓶子还是特制的花器,不知道是均窑的还是汝窑的,我得近看才知道。这九主枝都有名字,分别叫真、正真、副、讳、见越、控、流、胴、前置,至于草月流……” 南美甩甩脑袋,嘀咕:“牛牛牛,江左司徒还真是喜欢记这些有的没的,让这哥儿们编一本《你不知道的一百个冷知识》的书,他估计都不需要找参考资料。”然后赶紧让猪小弟打住,“行了行了,花江是谁?你相好?” 猪小弟摇摇头:“显然,花江是吸血鬼,否则她跑这里来插花干啥?出外勤吗?”他还挺仰慕的,“要是有机会见见就好了,看看这么富有艺术修养的吸血鬼长啥样。” 南美看了看前方,说:“我觉得你这个愿望,马上就可以被满足了。” 仿佛是感知到了外人的进入,圈养场中控室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有人慢慢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灰色卫衣、肥大牛仔裤的小个子女孩,额上扎着迷彩图案的发带,一双本来应该是黑白相间但现在已经颜色难辨的脏球鞋非常点题,不管她长什么样子,这身打扮都在向世界呼叫:“看啊,我这个死宅。” 她身后跟着的另一位,风格却大异其趣。也是女人,个子很高,如银座高级艺伎般的精致和服打扮,蓝底银花;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脸被涂成瘆人的雪白,点了一点红唇;两条乌眉,眼角贴了梅花形的红色装饰,令这一副面容更加冷艳疏离,如同一张贴上去的面具。 她们走出中控室,一前一后,忽然站定,一声不吭地在那里望着猪小弟和狄南美,似乎在评估来者身份。猪小弟正不知如何是好,狄南美却突然低声问他:“你猜谁是花江?” 猪小弟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为难,也悄声回答:“理论上应该是后面那个,但也有可能是前面那个。”狄南美差点吐他口水:“你废什么话!” 南美是典型的格物致知派,既然不好猜,上去就问了:“两位好,话说,你们俩都叫啥名字来着?” 对方两人对望了一眼,估计都有点诧异,强闯民宅的碰到主人,不转头就跑就算了,还问主人“今天吃了没有”,这怎么都有点让人觉得不对。 死宅女注视着狄南美,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声音很死板,而且带着合成感,根本不像是从有血有肉的咽喉中发出来的。狄南美耸耸肩:“坐电梯上来的啊。”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东京塔的门票,朝着人家挥舞了几下,“你看,我可是买了票的。”腔调还怪期待地说,“你们不会就关门了吧,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就想上这儿来看看,很不容易呢。”也不知道她想看的是东京塔还是人家的中控室。 猪小弟憋住笑,对狄南美的演技爆棚深深佩服,但那两位女士就不做此想了。她们闭上了嘴,不再试图练习无聊的陌生人沟通术,一个取下了发带,开始挽袖子;另一个将和服挽到腰上,露出穿着雪白袜子和木屐的腿脚,向猪小弟和狄南美慢慢走了过来。狄南美眼前一亮:“要打?那太好了,我正发愁找不到借口先动手呢。” 门票往花短裤口袋里一揣,对猪小弟努努嘴:“你想揍哪个?矮个子你觉得好揍一点吗?” 猪小弟是个和平主义者,对这种会伤和气的场合总是有点热情不足:“能不打吗?大家坐下来喝喝茶看看花,有什么事好好谈一谈嘛。” 狄南美特别耿直,马上怒斥:“幼稚!好好谈这种事都建立在好好打一顿而且打赢了的基础上,否则怎么知道谁能当家作主,谁只能任人宰割?你这种犬儒主义的思想非常要不得!” 听起来她很有学问,但猪小弟也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我读过书!我觉得犬儒主义吧,不是这么用的。” 他们俩就主义和路线问题在这里内讧,那两位可是越走越近了,很快就要和他们在小路中途狭路相逢。 要是光这么走啊走的说不定无法让猪小弟迅速下定决心,站稳立场,但她们一边走,一边脱,局面就开始有点严峻了。 因为她们脱下的不仅仅是衣服而已。 一层一层从她们身上剥离的,还有人的外貌以及气质,她们在数秒之内,实际意义上地洗尽铅华,露出了真面目。 她们的身体仍然保留着基本的女性身体形态,四肢修长,躯干微弯,似乎随时准备发起冲锋或一跃而起。严格来说,她们的五官与常人也没有太大差异,只是随着一步步的进逼,脸上渐渐失去了正常人的饱满肌肉感与血色。在抛掉的外衣下,她们的身体上贴着一层皮质薄膜,半透明,映衬得里层灰白色的皮肤格外没有生气。 她们表情迟钝,阴沉的眼睛一旦定在某处就久久不能移开,而现在所定格的所在,就是猪小弟和狄南美。 猪小弟马上开始怀念阿黄:“要是我的狗在就好了。” 狄南美已经第二次听到他念叨这条狗了,忍不住搭话:“有什么好?” 他一夸阿黄就格外来劲:“能咬啊,在东北黑森林里单枪匹马咬两只熊,咬得人家嗷嗷叫着跑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两只吸血鬼,“熊跟这二位比,你觉得战斗力怎么样?” 狄南美摇摇头:“一般,相当一般。”活动了一下腿脚作为热身,“你不打我打了啊。” 猪小弟急忙跟上:“打,打,打。”一边还问,“你有手机吗?我的手机坏掉了。” “要手机干吗?如果你要打给什么你在乎的人说‘我要去战斗了,可能回不来,我想说我爱你’的话,我会先杀了你的。” 狄南美的语气显示她是认真的,也显示了这位小姐闲得无聊的时候,肯定看了相当多的肥皂剧。 但其实猪小弟完全没有想那么长远,他只是想考试通关而已:“吸血鬼这门课的结业考试要求是要对上吸血鬼然后全身而退,不用手机录下来,教官怎么知道我真的和吸血鬼对上了,而且全身而退了啊?” 狄南美翻白眼翻出了声音,而且动静还不小,跟正常人打喷嚏似的,简直神乎其技:“你先给老娘看看你到底怎么全身而退了再说吧。” 她说完这句话,接着就一巴掌呼了出去,她选择揍的是那个高个子。对方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根本没有闪避,但也没有倒下,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而后继续向前,一面伸出了比常人至少长了一半的手臂,去抓狄南美的头发,倒也非常符合女性群架的经典打法特征。 狄南美这一下吃惊不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转头又看看猪小弟,喊了起来:“我的祭祀诀呢?” 猪小弟全神贯注盯着离他已经只有一米开外的矮个子吸血鬼,忙里偷闲还回了一句:“我没捡啊。” 狄南美再次翻了一个突破外太空的白眼,满心懊恼:“杀千刀的,早不渡劫晚不渡劫,老娘正要跟人打架的时候来渡劫。老天爷你是不是故意的?”她像人猿泰山一样捶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空这样咆哮。仿佛是应和她的怒气,蓝色天幕忽然微微暗沉下来,呈现出透明感的灰色质地,隐隐可见的风暴漩涡在云层间启动,流转不断。 猪小弟不知道渡劫是什么意思,但狄南美那副满心不爽的样子很像美亚来大姨妈,所以他也就照着对付大姨妈的方式处理,那就是不管她抱怨什么,都说是是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冲上去代劳。 猪小弟一步跨过去,伸手抓住南美,往自己身后一拉:“你歇会儿,我来。” 他拉开狄南美,一扭头,刚好就自己填上了高个子吸血鬼双臂之间那个空隙,对方也就不偏不倚地抓住了他的耳朵,节奏配合得跟排练过似的。但接下里的动作绝对不是排练,吸血鬼手臂收紧,手指犹如铁铸,固定住了猪小弟的脑袋,而后头一仰,发出低沉嗥叫,嘴角裂开直到耳下,鲜血淋漓而出;她口中獠牙见到空气后二度发育,如同雨后蘑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下牙龈中暴长出来,咬向猪小弟的鼻子。 显然这也是吸血鬼所掌握的另外一种经典打法。 猪小弟“啊啊啊”大叫起来,眼看对方的牙齿已经到面门,身体急往后仰,但吸血鬼手劲极大,他无法挣脱,因此鼻子虽然逃了一劫,却把更脆弱而危险的咽喉部位暴露在了人家的射程之内。 吸血鬼灰暗的眼睛凝视着他脖颈上突出的青色血管,充满几乎要滴落在地的贪婪渴欲,她试图再次下口,猪小弟却及时回过神来,回手抓住了吸血鬼的手指,吐气开声,猛然一拉,居然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隙。他反应奇快,就乘着这一松动,一头撞了上去,将高个子吸血鬼撞离自己一小段距离;紧接着贴身进击,左小臂成v形卡住了吸血鬼的脖子,右手按住吸血鬼的头下压,同时膝盖上顶,打出了一连串的膝击,而且每一下都尽了他所有力气。 只听到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几颗黏着血丝的巨大牙齿落在星之小路上。在他的手臂下,高个子吸血鬼颓然喘息,声声都带着呼啦呼啦血丝里冒泡的声音。但猪小弟刚要甩开对方问投降不投降,对方却已斗志重燃,胸腔中发出短促的几声怪叫,突然两手合拢,紧紧抱住了猪小弟的腿。巨大的冲力将他们两个一起向旁边掀过去,猪小弟想要极力稳住身体,却发现之前在旁边站着的那个矮个吸血鬼露出獠牙冲了过来,几步之后就切断了他闪避的路途,已经和高个子形成贴身夹攻。 狄南美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还一副“要是有个小板凳坐着再来点瓜子吃吃就好了”的表情。 这可怎么办好呢?这么危急的时候,猪小弟的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像在嘲笑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说:“兵来将挡啊,水来土掩啊,多大一件事啊。” 忽然之间,他就镇定了下来。 忽然之间,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其实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限制他。 猪小弟身体倾倒的趋势停住了。 就是停住了,如同电视断电、蚊香成灰、想要产卵的蜻蜓找不到水面。 “倒”这个趋势终止了,他以迈克尔·杰克逊著名的太空漫步舞步姿势定格在那里,与地面之间夹角大概135度。 高个子与矮个子一前一后围住了他,猪小弟被纠缠在两双冰凉的手臂中。锋锐的牙齿如同号角宣告胜利一般,一寸寸靠近,宣告她们的欲望。 但她们到此为止了。 奇异的恐惧表情出现在吸血鬼们的脸上,她们的动作也凝固下来,简直就像有人往她们中间喷胶水一样。 她们不敢再动。 因为有一只手在她们的心上,她们的腹腔中,她们的骨骼与脑髓之间。 此处非比喻。 这感觉通常只在噩梦中才会发生:一只手越过骨骼与血肉,来到了身体的内部,血管之中,骨骼之间,神经簇之上。手指如同妖姬的舞蹈,极灵巧却又带着漫不经心,抚触着每一处重要的内脏表面,最后来到胸口,轻柔地捏着那一点点大、形状如同雏鸟翅膀的心脏。在它行经的任何一处,只要那只手施加任何一点多余的力量,就会引起不可逆转的重大伤害。 即使是吸血鬼,也是需要心脏和肾脏的,如果失去它们,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倒下并死亡。 她们惊恐地注视着猪小弟,以及他的手。她们以眼睛去看,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安分地搭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在沉思似的,脸上还带着一点苦恼。 但那双正等候在心脏表面的手,毫无疑问是猪小弟的。她们和猪小弟,双方都很明白这一点。 良久后猪小弟举起自己的双手,吸血鬼姐妹们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双双倒下。那双手离开了她们,如同幻影,没有惊动一丝神经、一滴血、一个皮肤细胞。 猪小弟脱离开吸血鬼的夹击,马上跳起来向狄南美冲了过去:“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你能看见吗?” 狄南美向来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这会儿无处可躺或坐,所以就已经蹲下了,还是超标准的亚洲蹲,一面懒洋洋地说:“看见了。” “恭喜你这一招‘摘心无影手’还是宝刀不老啊。” 猪小弟一听吓尿了:“你真的能看见?我感觉自己的手碰到她们的骨头了,但其实我的手一直在这里啊,这是什么科学原理?” 狄南美认为这事儿跟科学没关系,除非某一天科学家能发明一台能以x光实体化杀人的机器:“这是摘心无影手,名字虽然土了一点,用起来却是很方便的,历史上不少著名的刺杀案,都是用这个法子呢。神不知鬼不觉!” 猪小弟有问题:“我没有练过无影手啊?” 南美难得好脾气地点点头:“你是没练过,有人练过就行。” 猪小弟不懂:“别人练的我怎么打出来了?”他摇摇头,“这样不好,不劳而获。” 南美心想不劳而获不正是你的人生梦想吗?跟这儿还装!她蹲着伸长胳膊,点了点他的前胸:“因为你的心有一半是那个人的。”她还挺得意,“还是我亲自分的呢,绝对毫厘不差,童叟无欺,保证用电子称都称不出区别。” 这信息量太大猪小弟感觉自己接受不了:“那人是谁啊?”他想了想,“是好人吗?” 狄南美没好气:“干吗非得是好人,帅不就行了吗?” 她想了想那个人的样子,下了结论:“不但帅,还会拉丁文!我觉得可以。”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标准。 不说猪小弟一头雾水,现在对现实感觉更难以接受的是那两个吸血鬼,她们摔倒地上之后,气焰完全收敛了,此刻爬到对方身边,背对背靠在一起,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显然还沉浸在刚才濒死的恐惧中。她们眼神闪烁,视线不敢离开南美和猪小弟。 南美回答猪小弟的问题:“故事有十匹布那么长,我慢慢跟你说,现在当务之急,我们来审个犯人。” 她说审个犯人,就是要审个犯人,走过去手一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盏灯,而且是那种在fbi的审讯室里拿来照嫌疑犯眼睛的灯,现在有样学样地对着人家吸血鬼照:“你们谁是花江?” 那个高个子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我是花江。” 狄南美大喜:“我就猜是你。”猪小弟抗议:“你根本没有说过。”狄南美摆出无赖脸:“我说我说过就是说过。”猪小弟愤愤不平:“流氓!”南美瞪眼:“你咬我啊!” 她忙里偷闲斗完嘴,继续问:“你在哪里学的插花?” 提到插花,花江便多了一分从容,淡然说:“我是草月流开山掌门的初代弟子。” 狄南美听到草月流开山掌门这几个字,皱起眉头来想了想,忽然拍了拍脑袋:“你是谜之花江?花江立?” 猪小弟凑上来:“是谁啊?” 狄南美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插花大宗草月流开山掌门的四大弟子中,排名第一的花江立。传说皇室祭祀中如果用她的插花为皇室卜卦,就能得到神灵的应答。但她插花之时,任何人都不能在旁观看。曾经有人窥视,之后双目尽盲,神智丧失,因此被人称之为谜之花江。” 她摇摇头,还是有一点唏嘘:“后来在一次祭祀后凭空消失,人们传说她被天照大神带走司职花艺,原来是成了吸血鬼。” 猪小弟端详了一下花江,后者极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之色,他于是嘀咕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呢?” 狄南美对他人的故事好奇心有限,当即就把话题撇过去了:“无非生老病死爱嗔痴,不用问了。”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谁还没点儿心事呢。” 猪小弟觉得她说得有点忧伤,于是伸出手拍拍她:“你还说我冷知识多,我看你也知道不少啊。” 狄南美咧咧嘴:“我们家有个哥哥爱研究这些,我听来的。”转头问那个矮个子吸血鬼:“你叫什么名字?” “富江。” 都是响当当的名字,狄南美摸着下巴:“不死之富江,谜之花江,怎么会被派来守中控室?她们都是日本妖怪传说里相当重要的角色啊。” 她想不通的事第二秒钟就不想了,拎着花江站起来:“走,带我们去中控室看一下。”猪小弟对此深表赞同:“就是,要她去启动里面的系统,走走走。” 花江唇角露出一丝冷笑:“不用去了,系统已经停止运转了。” 这话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事实上这时候天上也已开始闪电,之前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一幕蓝天完全消失了,在他们站着的这条小路之外,世界变了颜色,黑色漩涡在脚下旋转,露出了深渊的本来面目。 猪小弟觉得很奇怪:“这是几月啊,怎么说变天就变天啊?”还问富江,“带伞了吗?”人家不理他。 他们走进中控室,那间房子和猪小弟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毫无变化。乳白色天花板上那些成千上万的水晶镶嵌灯仍然能引发密集恐惧症,那几把上不着天、下不着的椅子也还是悬着,地板上的大量杂色线条交织的状态似乎更复杂了。 但水晶灯没有亮,椅子静止着,那种猪小弟曾经感知过的生气似乎已经消失了。 他抓过花江的手,记得平清盛就是张开手掌,掌纹变成朱砂色之后,便激活了整个系统,他满怀希望地看着花江:“你的手不会闪光吗?” 花江毫无表情:“血纹识别激活?那是皇族和高阶血卫的特权,我们在这里只是尽守卫和清洁的职责。不能进入系统。” “那你为什么说系统停止运转了?” 花江抬起眼睛看着那些椅子:“那些椅子,是维持这里运转的能量输入器,现在停掉了。系统里的数据收集、分析和传输也都停了。” 猪小弟觉得能量不应该是个大问题:“我去弄几个大电池来应该可以重启吧?” 花江冷笑:“为中控室提供能源的是皇族和高阶血卫才有的血族幻力场。世上的能量本质是相同的,可是115伏的电源无法为220伏的电器充电,同样的道理,幻力场外,其他频率的能量是无法启动中控系统的。” 这个例子举得简直棒,是科普语言中的精品,而且提醒了狄南美这个民间发明家,她有一种东西完全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她喜滋滋地掏出了自己用来制作短效法力符的那个机器,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你的爆米花机,只不过放进去的不是米而是能量,出来不是爆米花而是法力符:“你说去哪儿能找到吸血鬼皇族或者高阶血卫?只要跟他们借点幻力,我们就能自己来启动系统了啊。” 她沉浸在了美好的未来之中:“咱们多做几个留着用,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启动都行。” 花江和富江都对“咱们去借点幻力”这种措辞露出了非常明显的怀疑之色,这简直大大激怒了狄南美,她伸手扯了一把椅子下来,把这二位叠在一起,摸出一根绳子绑在了椅子上。看她绑绳子的手法那绝对是训练有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平常主业是帮屠户捆猪。没一会儿她就把人家绑成了两个大蜘蛛,还拍拍花江的脸:“千万别挣扎,越挣扎越紧。而且……” 她转向猪小弟:“你在她们心脏里留了东西没?” 猪小弟马上响亮回答:“留了!”花江和富江一听面面相觑,本能地扭动身体,想感知身体里面多了什么东西。 狄南美对猪小弟摇摇头,痛心疾首:“多年不见,你以前的慈悲心都不见了啊,现在这么心狠手辣,居然在人家的心脏里种‘缄口冲击樱桃’!”她七情上脸,还摸了花江一把,“这么可爱的两个女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她还自带“凶器使用须知”:“缄口冲击樱桃是疯狂植物园新研发的武器类产品,配合无影手使用,种植在人类或非人的重要脏器中,如果触动的话……”她露出邪恶笑容,双手做了一个炸开的姿势,“就会从里面被炸成碎片哟。” 狄南美眨眨眼:“碎得你妈都不认识呢。”她平时这么吓人,说不定效果还一般,但花江和富江刚刚是真的被无影手打翻在地的,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还新鲜热辣,挥之不去,于是她们的脸本来是吸血鬼特有的灰白色,现在基本变黑了,估计再说下去能直接尿出来。 狄南美对这个效果很满意,接下来就图穷匕首现:“现在你们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天皇要关这个圈养场系统?对白条来说,监控和收集人类的血源数据不是这几年他最热衷干的事吗?” 花江犹豫了一下,狄南美马上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富江先怂了:“服部大人说,我们在三藩市的幻兽操控者失踪了,然后最近频繁有不明网络访问者试图入侵中控室系统,为了安全起见,要暂时关掉这里。” 猪小弟马上来了精神:“三藩市的幻兽操控者?你们和幻兽操控者什么关系?” 富江知道得不算多:“我,我不是很清楚,但服部大人说,幻兽操控者失踪是非常严重的事,天皇陛下好像也非常震怒。” 猪小弟看看南美:“天皇用幻兽操控者去绑架他们需要的人类血源?这个说法听起来合理,然后呢?他们的圈养场还没有开始建设啊,血源怎么处理?”他想一想就觉得很难接受,“吸完血之后全部干掉吗?” 更困扰他的是:“幻兽操控者又是什么来头?” 一直扮演着百事通角色的南美此刻也摇摇头:“我也得去问问。”眉头却皱了起来。 花江和富江这里再也问不到什么了,南美决定撤退,在这之前,她又问猪小弟:“这次的缄口樱桃设了多久时间啊?” 猪小弟想了想:“四十八小时,一小时都不能少了。” “身体必须绝对静止对吗?四十八小时之内如果不说话,不动,心跳维持在一定频率,就能平安度过,樱桃会溶解,被血液吸收;如果乱动乱说话的话……”她“嘿嘿嘿”了一声,比把威胁说出来可怕多了。 作为捧哏的,猪小弟的表情那绝对是一百分的到位:“是的,绝对不要乱说乱动啊。”他的手向两个吸血鬼慢慢伸过去,引发了后者急促的喘息,那是几近癫狂的恐惧,但他只是伸过去打了个响指而已。 狄南美意气风发一挥手:“咱们走。” 两人走出中控室,门一关上,里面再听不到声音了,狄南美就捧腹大笑:“行啊朋友,演技完全没有退化啊。” 猪小弟挺胸,骄傲:“那是,我对墨索里尼表演体系很熟的好吗!” 狄南美差点给他气死:“有墨索里尼表演体系吗?你怎么不跟希特勒学呢!那叫柴可夫斯基表演体系好吗?”猪小弟听了这个名字摇摇头:“觉得还是有点不对。” 他问:“真的有缄口冲击樱桃这种东西吗?” 狄南美点点头:“有啊,当然有,比我说得还可怕。疯狂植物园里那些笨蛋蚯蚓都有神经衰弱,一辈子最恨人家在它们住的附近制造噪音,缄口冲击樱桃就是拿来釜底抽薪的,一颗的威力能毁掉整个东京塔,而且毁掉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场面跟迷你世界末日一样呢!” “疯狂植物园在哪儿?” “在青陆啊,那些神经病蚯蚓什么都能种出来,改天咱们一块儿去玩,打它们几个秋风!” “什么秋风?” “呃,比如说,澡盆大的南瓜吃过没有?” 猪小弟想了想:“没有,但大南瓜很多,不稀奇吧?” “确实不稀奇,但你放糖煮的时候那些南瓜会唱《sugar》,你见过吗?” 猪小弟脑补了一下那个场面,全无尿点:“确实没见过。” 南美满意地拍拍猪小弟:“唱歌的南瓜是小儿科啦,青陆好玩极了,而且那儿也有我们不少老朋友啊。” 说话间她们已经回到了刚才和吸血鬼们战斗的地方,小路的上下左右,各个部分的天空都变成了黑色漩涡,风暴呼啸其中,一切都在旋转和炸裂,十分可怕。狄南美站定,愁眉苦脸地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对猪小弟说:“哎,接下来,抓吸血鬼什么的,全要靠你了。” 猪小弟答应了一声,很体贴地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去吧,我自己能行的。” 狄南美坚决地一摇头:“不行,老娘等了这么多年才见到你,不能再放你跑了。” 她紧了紧花短裤的裤头,下定决心,一副要做出天大牺牲的沉痛表情:“大不了就不跟人打架了!一点法力不用总可以吧。” 猪小弟不明白她说的话,但还是赶紧点头:“不打不打,要打我去。” 狄南美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揉得每一根都乱糟糟的,两人并肩往东京塔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分析情况。显然猪小弟回到原点了,不管是要能量启动中控室系统还是要打听情报,都还是要去找平清盛,但能不能找到他,他又会不会帮忙,都是未知数;他对幻兽操控者这个存在非常介意,琢磨着要不要再去一趟三藩市调查一下,但如何调查也无处下手;一会儿又惦记着小脑袋和阿拉丁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欧文的孩子找到了没,等下出去了要赶紧打个电话。千头万绪之下,他变得非常啰唆,东一榔头西一棒地一路简直说个没完。狄南美看起来绝对不是那种对人很有耐心的主子,却一路也就这么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偶尔煞有介事附和两句,就像此情此景已经经历过一万次一样。 他们下了东京塔,正是凌晨时分,这座大城的大部分地方都总算安静了,猪小弟抬头看了看上空,和中控室外闹脾气的天截然不同,人间时世里,深秋的月色与清风都很美。他又看了看狄南美,忽然扑哧一声:“你和阿黄好像。” 南美大怒:“什么!你才跟一条狗长得像呢!” 猪小弟摆摆手:“不是啦,是你听我说话的样子。”他伸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轻轻摇了几下,“就是被我烦得要死,但还是想着等一下再对他咆哮好了那个样子。”他补充了一句,“阿黄没你表情多。这是最大的区别。” 狄南美马上消气,点点头:“这么来说,那确实像。” 她问:“还有一阵子就要天亮了,你到底准备去哪儿?三藩市,还是回猎人联盟?” 猪小弟想了想:“说到天快亮了,不如去吃早饭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3] 虽然长得并不像日本人——事实上也不像任何地方的人,但狄南美却对东京这个城市很熟悉,尤其是入夜之后、天明之前这个时间段里的东京。她带着猪小弟在大街小巷中四处穿梭,走一段就停下来,摸出一罐颜料在某堵倒霉的墙上大画涂鸦,尽管主题都和屎尿屁密切相关,却都还画得有模有样。走了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都港区六本木的一家拉面店。 拉面店名叫初见,就在主街上一栋两层楼小屋中,门口的深黑色店招覆盖着拉门。店面不大,纵深却很长,进门之后就像进入火车的车厢,两边都是座位;座位背板高高的,挡住了后面过路人的视线;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竹木结构,挂着看起来像古董的浮世绘;柜台上摆放的装饰繁复而陈旧,却非常有复古气氛,一切细节都如同来自一家从昭和时代存留至今的食肆。 唯一具备时代感的是门边的自助点餐机。面店明显人手不足,客人们都自觉地用机器投币点餐。可选择的不多,一共只有四种面,其中鹿儿岛风味的豚骨汤面日售数百份,最受欢迎。 也和旧时代的火车一样,店面里的座椅安排得非常拥挤,来吃面的人如果相邻而坐,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的锁骨。但谁也不去看,也不交谈,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各自玩手机。 南美和猪小弟一人各点了四碗拉面,每一种风味都点了,一碗一碗轮流吃。猪小弟一开始还建议各点两份,然后分享,结果被南美发出“若分食,毋宁死”的正义口号挡了回去。 他们吃得心满意足,照足日本规矩,发出流畅的吸溜声来表示对拉面的无限赞美。尤其是猪小弟,一边吃一边说了七八次好吃,南美倒还有点不以为然:“跟外面餐厅的出品比,当然是好的,毕竟是食牙亲自下厨,但是嘛,也并没有好吃到这个程度。”她由衷怜悯,“你实在太久没有吃住家饭了吧?” 猪小弟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吃过更好吃的?你不要骗我啊,你这样子我会心怀梦想的。” 南美郑重地握拳,在自己胸口砸了两下,严肃脸:“每个人都应该对完美的拉面心怀梦想。” 想了想补充:“对燃面也是。”又想了想,“还有小面和担担面。”又想了想,还没完没了了,一挥拳头,“对猫耳朵面片也是!”发表了总结发言,“总之你们年轻人如果在吃东西这件事上都蒙混过关的话,就应该对自己感到惭愧!” 猪小弟热泪盈眶,差点站起来啪啪鼓掌表示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他努力点头:“你说得对!” 接着想起来了:“食牙是这家店的厨师吗?很少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呢。” 南美压低了一点声音:“食牙是非人界的料理狂人,我等下带你去看看他们去,你做好心理准备,他们样子不好看,啊哟……” 一把餐刀神不知鬼不觉,从厨房的方向飞了出来,噗嗤一声插到南美的耳朵边,吓了猪小弟一跳,赶紧四边看,食客们却像完全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南美愤愤不平地把餐刀拔下来,耳朵边那个口子马上就自己愈合了,也没有血流出来。她把餐刀扔到桌子上,嘴里还嘀咕:“死鬼食牙,偷袭老子,回头让辟尘来碾压你们,碾得你们自惭形秽,统统退休!” 一共八碗面,没多久就被吃得干干净净,渣都没剩。猪小弟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从口袋里把那个稀巴烂的通讯器拿出来看看,长吁短叹:“我上哪儿去给阿拉丁打个电话啊,想买个新手机这会儿也没地方买。” 狄南美指出:“就算能买你也没钱吧。” 猪小弟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 这时候另一把餐刀从厨房方向飞了出来,这次南美没有中暗算,而是手一伸,“叮”就接到了,然后看到上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你们在找阿拉丁?猎人阿拉丁? 南美喝下最后一口汤,抹了抹嘴跳起来,叫猪小弟:“走。”后者莫名其妙:“去哪儿啊,饭后不宜剧烈运动,咱们先坐着消化一下呗。” 南美露出一丝奸笑:“去见见大厨啊。” 她带着猪小弟直奔厨房去了,只见那里面果然有一位大厨,高大肥圆,穿着白色厨师制服,厨师帽,挺着一个大肚子,样子经典得像是从儿童绘本里走出来的。但这位厨师心情好像不怎么好,脸板着,两道浓眉皱成倒八字,嘴角往下,不怎么对应心宽体胖这四个字。 他正站在料理台前,手执汤勺,正从汤桶里往面碗里舀高汤。汤色纯白,香气醇厚。面碗是蜂蜜釉色的瓷碗,宽口深肚,一字排开,每个碗里都窝了一小团面,面条微白哑光,新鲜劲道。 照理说做出这么令人心眼都满足的食物,大厨应当是为之自豪的,但他的动作却不麻利到了厌世的程度。每舀一勺,就叹口气,好像有满肚子的冤屈说不出来,都藏在这汤气氤氲里了。 狄南美在人家的厨房里,自在得跟进了她姥姥家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先扒拉出来一盘奶酪,再切了半个西红柿,最后扯了一条腊肠出来,三样东西都切巴切巴塞到两片面包中间,往烤箱里一丢,等三明治出炉的工夫,跳上厨师身边的料理台面板,二郎腿一翘:“小牙你上哪儿学了一手飞刀传信,好功夫啊!小牙飞刀,例不虚发啊!”生怕人家不明白,还补了一句,“我在讽刺你。” 厨师慢吞吞看她一眼:“忙……不……过……来……没……工……夫……出……去……跟……你……说……话。”但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又不是单纯因为忙似的。 对南美来说,人家不开心的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问出来开心一下的,所以赶忙把正事儿放下,先刨根问底:“你干吗心情这么不好的样子,是有人批评你的汤底太咸吗,还是面条拉得不够劲道,还是税务局查到你偷税漏税了,要抓你去监狱里做饭当罚款?” 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心事,小牙的两把小八字眉倒得更厉害了,站在一边看的猪小弟很担心他的两个眉头最后会连接为一体,然后小牙的脸上就出现一个黑兮兮的v字。 他叹口气,开始了控诉:“汤底确实太咸了,面条拉得也不够劲道,用的材料不再是东京最好的了,顶多算是第二好,用来做浇头的黑毛猪不够肥的时候就杀掉了,于是肥的不够肥,瘦的太瘦。” 语气虽然平淡,却十分沉痛,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饱含发自内心的伤感。南美在一旁表以深切同情,不演不舒服:“太可怕了,太过分了,这简直是人间惨剧!” 小牙手上的汤勺停下来,敲了一下汤桶的边缘,提高了语气:“不,这不是人间惨剧,这不过是一时苟且,降低了自我要求罢了。” 汤勺指向厨房外,正对那些全心全意埋头吸溜面条的人,小牙怒发冲冠,厨师帽都被顶起来了:“明明是这样标准之下的食物,端出去却被所有人赞颂为人间美味!根本没有人赏识真正的精妙,没有人识别分寸毫厘间的差距所带来的水准悬殊,这里没有真正的赏味之人,只有人云亦云的媒体,以及不辨好坏、只盲目相信美食家杂志和网络食客评分的笨蛋!” 南美和猪小弟一起啪啪啪给他鼓起掌来:“说得好!!有操守!有尊严!真爷儿们!大家风范!我们顶你!” 鼓鼓掌不算什么,行动派的南美还热心请缨:“要不要我帮你出去大杀四方,把那些笨蛋统统赶走?”她四下看看,找到两把切葱的小刀,耍了两下,还挺趁手,“只要捅上一两个送急救,再来吃面的人应该就不多了。” 小牙大厨无精打采地继续舀汤,摇摇头:“不要了,万事万物尽皆如此,无敌是最寂寞,知音本就不多。”长叹之间,尽是萧瑟,“何况我有底线,但凡他们不触犯底线,我也就只能苟且忍下去了。” 猪小弟很好奇:“你的底线是什么?” 小牙扭头看了他一眼:“吃面要付钱。” 这时候猪小弟才算把他的样子完全看清楚,小牙大厨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体型形成鲜明对比,高高凸起的颧骨在脸颊上投下阴影。他的眼睛狭长,黑色瞳仁格外小,但是充满热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把从鬓角连绵到下巴的银色胡须,根根分明,长到喉结,而且都分成一小把一小把,仔仔细细套在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皮套子里面;皮套是上下开口的,上口用细细的皮绳子拴着,下口敞开,梳理整齐的胡须簇探出一点点,就像狐狸尾巴似的。 猪小弟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把胡子,问南美:“这是今年秋冬新风尚吗?我好像没在街上看过其他人这么打扮的,你呢?” 南美老神在在:“不是啦,这是他的外挂味蕾。” 她劈手从小牙手里抢过汤勺,舀了一点,自己先喝一口,伸过去给猪小弟喝了一口,问:“怎么样?” 猪小弟点点头:“好喝啊,又鲜美又浓厚。” 南美把汤勺丢进洗手盆里:“小牙,你觉得呢?” 小牙白了她一眼,又去摸了一把干净的汤勺,手上动作没停,继续往碗里舀汤,也不知道要舀多少碗:“鲜度差百分之零点三,甜度高了百分之零点一,咸味超标百分之零点三七,汤料中肉类的脂肪含量不够,大概差百分之十的样子。” 猪小弟肃然起敬:“数据都出来了?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精确的?” 小牙凑近那个汤桶,氤氲蒸汽飘出,他下巴上那些藏在皮套子里的胡须忽然猛地直立了起来,跟一排栅栏似的挡在他的嘴前,万分警惕地左边摇一下,右边摇一下,还抖起来,发出一大群小姑娘聊天时会发出的那种叽叽喳喳不明意义的声音,好像在开会商量什么大事似的,过了半天才啪一声集体倒下去,恢复到了胡须应有的体位和表情。 南美拍拍他肩膀,对猪小弟说:“喏,就是这样知道的,那是他的外挂味蕾,能够精确探测食材质地、成分、料理手法以及调料精确分量,决定烹饪火候和时间。” 猪小弟叹为观止:“这玩意儿也能开外挂!佩服啊佩服!” 不表他佩服,南美捣了半天蛋,终于切入正题:“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猎人阿拉丁的?”猪小弟吓一跳:“阿拉丁?哪个阿拉丁?是不是我们家那个阿拉丁?”南美白他一眼,忙里偷闲吃个醋:“什么你们家我们家,跟人家那么亲近干什么!” 一面把那张纸条递给他:“刚才你说要给阿拉丁打电话,小牙就飞了这个给我。” 大厨小牙被猪小弟猛拍了几下马屁,心情明显见好,暂时放下手里的汤勺,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个名叫非人通的app,功能跟猎人们平常在总部时用的微信差不多。他开了非人通,调出一条群发信息给南美看,发件人的名字是东京餐饮业非人同乡会,内容是说有一个名叫阿拉丁的三星猎人今天满世界在找高阶吸血鬼的下落,已经扰乱了数家餐厅的正常营业,不知道是寻亲还是寻仇,叫大家都注意一点。” 东京餐饮业非人同乡会?你们组织还挺多的嘛。“要交会费吗?”狄南美问。 小牙说:“不用交会费,我们主要是为了守望相助,然后过年过节开pot luck party(各带食物的聚餐会),大家带拿手菜去吃一顿。” 他们两个扯谈,猪小弟在旁边一听到阿拉丁在找吸血鬼,就明白了那位老兄的用意:“阿拉丁在找我呢,我手机坏了他找不到我,一定以为我出事了。” 狄南美滴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为什么以为你会出事?” 猪小弟拍拍胸膛:“我们在查一个熊猫血儿童失踪案,我和阿拉丁分工,他去查受害者下落,我负责找吸血鬼问信息。他可能怕吸血鬼伤害我吧。” 他赶紧去问小牙:“你知道那个猎人现在在哪里吗?” 小牙说:“等我上了这几碗面之后就帮你问问。” 他终于舀好了汤,放葱花,温泉蛋(一种水煮蛋的做法。因在温泉里煮成而得名),配猪排,然后一碗碗往自己手臂上放,两条手臂上摆了一共二十碗,迈开大步就出去了。在人力金贵的日本,连非人做生意都要一人兼数职,小本生意说起来都是泪。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说:“我问了一圈,血卫最喜欢去的那家餐厅侍者说他知道那个猎人去了火女赌场,今天平清盛大人在那里。” [4] 银座。主街。 爱马仕专卖店坐落在街道最中心的位置,矜持的巨大logo二十四小时闪耀光芒。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一两个西装革履的醉鬼睡在隔离带中或靠在临街的栏杆上,呼呼大睡或双目无神。专卖店旁伸出去另一条街道,比主街略窄,路灯零落,光线昏暗,两边一家家店铺都是本土设计品牌时装店和特色餐厅,这个点全关门闭户了。 狄南美带着猪小弟走到这条街上,猪小弟到处看:“赌场呢?” 南美叫他等着,然后从身上某处摸了个罗盘出来,嘴里念念有词,驱动着罗盘上的指针缓缓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嗡的一声从罗盘上弹了出来,冲天而起,然后叮一声扎在了地上某处。竹制的指针深入混凝土路面,直到没顶,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脾气。 南美过去拔起指针,对猪小弟努努嘴:“这个下面。” 猪小弟蹲下摸了一把路面,硬硬的:“又是一个半独立空间吧?”看见南美过来,急忙一手拉住她,“你千万别又用脑袋撞了啊,二十四小时脑震荡观察期可还没过。” 南美白他一眼:“你才脑震荡,你全家都脑震荡。” 猪小弟是一人震了全家不平,所以半点不介意,但南美脑袋还隐隐作痛,也真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以惯偷的姿态看了一圈,推了一把猪小弟:“去,找点儿水过来。” 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找水啊?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求个雨呢? 他吐完槽就被南美揍了,猪小弟摸着脑袋含着泪走出辅道,过一会儿高高兴兴地举着一瓶啤酒回来了:“这个行吗?路边有个醉鬼丢下的,我觉得他应该不要了,咱们用用没关系吧。” 南美认为他too young too simple:“当然没关系,只要他打不过你都没关系。” 猪小弟耸耸肩:“你说什么都行。” 南美把那瓶啤酒举得高高的,沿着道上的石板,一点一点往下淋,淋到某一处,忽然有微微银光一闪,地面上出现一个3d效果的直立银x字样标志。 南美打个响指:“就在这儿了。”伸手过去,抓住银x的顶端,左扭三圈,右扭三圈,往下一按,一道扇形的银光亮起,扫描着她的手掌,过了一分钟之后,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地面往两边移动,露出一个大小可容一人的入口。猪小弟探头过去,看到一道极为狭窄而曲折的楼梯,以将近九十度的角度往下延伸,一直到黑暗深处。他吐吐舌头:“这也不算太隐蔽啊,给路人发现了怎么办?” 南美说:“这是一个赌场嘛,给路人发现了就进去赌一把呗。” “什么路人的心理素质会那么好?而且他们看到非人后不会跑出来去报警吗?” 南美扑哧一笑:“去报警说看到一大堆妖怪在赌博的人,你猜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那倒也是。猪小弟一马当先下了楼梯,南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哼着小调,心情很好,不管去干什么,不管去哪里,只要跟某些人在一起,心情就会很好,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说:“等下出来,咱们去砸人家橱窗,顺几件衣服吧?” 猪小弟是个遵纪守法的人,表示反对:“咱们去买不行吗?” “你有钱吗?” “没有。” “那你说毛线。” “这个……” 狄南美压根不关心他的道德困境,还在神往:“这一季好几个牌子出的衣服我都好喜欢,kenzo那个虎头t恤来一件,配d&g的刺绣超级热裤,不行,我的腿必须要再长五公分,你说我是自己变好呢,还是去医院打断小腿,接上钢筋,卧床休息半年好呢?” 请问这是一个问题吗?这是一个问题吗? 说起名牌,狄南美忽然想起来了:“你知道你们东京猎人分部在哪儿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不管到什么大城市找你们猎人联盟的分部,都是先去找gucci,有古驰之处,方圆一百米之内,必有绿中指,那就是猎人联盟总部的标志。” 南美还热衷于传播绝对不靠谱小八卦,说猎人联盟设立之初,创始人力拒一切设计师死谏,一意孤行要用这个标志当门脸儿,也不知道该老兄生平到底遭遇了些啥。后来创始人挂了,时间流转,新陈代谢,重新装修的联盟办公室都放弃了这个中指,而启用更中性以及容易解读的拇指标志,就是现在北京总部所用的那一个,算是在与时俱进和创始精神之间取了一个折衷。 他们聊着天往下爬,那个楼梯窄得令人伤心,而且越来越陡,一圈一圈往下绕,好像《爱丽丝奇境漫游》里那个兔子洞一样没个尽头。猪小弟以极限攀岩的姿势往下蹭,主要靠手指和脚趾抠住一点点据说是楼梯的凸起,而南美则老实不客气,一开始只是扶着他,后来就干脆跳上他的背,猪小弟直接把她给背上了。 她介绍着猎人联盟的八卦史,顺便痛心疾首了一下:“怎么就和gucci杠上了啊,尽麻里麻花横格子竖格的牌子,哪一年款式都不好看,至少也跟草间弥生当邻居啊。” 猪小弟呼哧呼哧往下爬着,但还有余力搭话,他居然对草间弥生这个名字不陌生,简直跌破南美眼镜:“对嘛,那个波点美亚还很喜欢穿呢,大的像烧饼,小的像芝麻,饿的时候看一眼就心跳加速呢。” 南美脖子马上竖起来了:“美亚是谁?” 猪小弟说;“我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南美眼睛光芒四射,别提多亮了,在这黑暗中跟救护车的车顶灯一样显眼。 猪小弟犹豫了一下,真的只是犹豫了一下,连二分之一秒都没有,狄南美就跟杀猪一样叫起来:“哎呀妈呀!大件事啊!我们家猪哥谈恋爱了啊!有女朋友了啊!”她使劲儿拍猪小弟的后脑勺,拍得人头晕脑胀,自个儿喜气洋洋地小声嘀咕,“我得告诉犀牛去,犀牛不知道多高兴,你们必须要多生几个小宝宝知道吗,生完全都丢给犀牛带,他反正都开幼儿园了。” 她连珠炮一串说完,猪小弟全程不明白,连她叫出的猪哥这个名字,他觉得应该是自己,但其实也不明白。可看着南美高兴,就是好的,他贴在楼梯上一边爬一边忍不住抿嘴笑,等她闹完了才摇摇头:“不是女朋友。” “干吗否认啦?看你基本笑成一只哈士奇了,不是女朋友是什么?” 猪小弟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星辰,试图驱散胸臆中那奇异的、突如其来却又萦绕不去的苍凉感。这种感觉上一次出现,是在美亚问他们有没有未来时。 是在她斩钉截铁地要求“猪小弟,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时。 是在设备司总管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人物,成就大事业,傲视古往今来时。 他转向狄南美,平淡地说:“如果终有一天要告别,那么,开始的时候何必期待那么多呢?” 南美愣住了。 他们在螺旋通道中笔直往下爬了将近半小时,终于踏到了地面,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他们摸索着往前随便走了两步,眼前豁然开朗。如同盲人复明,幕布拉开,明亮得接近耀眼的无数道巨大聚光不知从何处落下,照出不远处金碧辉煌的一道圆形拱门。穿过拱门,就是火女赌场的入口。 这家赌场非常大,非常气派,也非常赌场。如果有常人误入,说不定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澳门金沙或者拉斯维加斯凯撒宫。 空间很高,天花板距离地面有十数米,错落繁复的巨大水晶灯垂落下来,散发明亮光芒。围绕着赌场四周架设了一层空中阁楼,每一个隔间都以独立电梯控制上下,估计是为腰缠万贯的豪客们开设的超高额投注包厢。地面格局也是经典之作,高额赌注区和平常赌注区两两相望,中间以一道长廊间隔。长廊尽头是灯火辉煌的舞台,舞台上有一队白衣乐队正在奏乐。音乐流派有点怪怪的,叫人听了不由自主就精神萎靡。舞台下有建成热带海滩亭的小酒吧,精巧的高桌和靠背椅围绕吧台,供赌客消遣。 金黄色的长绒地毯铺满整个地面,厚得可以供海盗藏宝或随便埋几个人。 博彩区中按不同的玩法设置牌桌区域,赌桌与赌桌之间彼此距离相当远,想在两张桌子之间通勤的话,感觉要配个平衡车,绝不是走几步可以解决的问题。 不管是百家乐、猜大小,还是德州扑克,所有牌桌都非常巨大,就像亚瑟王传说中所有骑士围在一起吃稀饭用的那张桌子一样。 赌场生意很不错,每张桌子都围得满满当当的,众头攒动。有一些非人以本来面目出现,但大多数看起来都是人类的样子。 猪小弟跟着南美冲进赌场,就像一颗石子落进水潭,完全没有制造出任何轰动效果。赌场里沸反盈天,各种大叫大笑,大家都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对他们视而不见。 拱门的位置在赌场中间那条长廊的尽头,距离博彩区大概有五百米,猪小弟带着一种未成年人特有的纯洁与好奇,兴致勃勃地到处看,不时问南美:“那个是啥?” 南美看了一眼:“那是千足,非人界赌场的荷官,族中很多成员都做这行,几乎形成垄断了呢。” 猪小弟问的是以一种超然姿态站在所有牌桌后面的那种非人,他们一本正经地戴着贝雷帽,脸小小地被帽子压得看不到眼睛,蓝色荷官制服配了金色装饰肩章,看起来很神气。不过只有上衣,因为腰部以下全部是触手,有的荷官有两百条,互相缠着绕身体一圈,还编得整整齐齐跟几条天津麻花似的;有的荷官只有一条,粗大无比,立在身体下方,身高两米八绝对不是比喻。 他们在荷官领域显然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及严格培训的专业人士,面无表情,手势纯熟灵活,真是快如闪电,柔如羊脂,静如永夜,不管客人是赢了是输是暴跳如雷还是喜笑颜开,都安之若素。 南美叹口气:“这些年非人开的赌场也越来越职业化了,我一点不喜欢。我跟你说,以前有一家小非人赌场,开在明治神宫附近,有一个荷官是正宗的八爪鱼,专门跟客人玩猜大小,他的话特别多,经常说得口吐白沫都还要继续说话。”南美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猪小弟一眼,意思是这不跟你挺像的吗?猪小弟装作没注意到,听她继续说:“而且他下巴经常会直接掉到地上就不见了,要清洁工拿吸尘器来吸才找得到。那个家伙好玩得很!” 猪小弟一听:“那关于赌博,你是个老手啊。”拖住南美就往里面冲,“咱们看看去。” 他们冲进猜大小的博彩区,顺手选了一张桌子,挤到桌边。正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位乃是本色出演,脖子以下是西装革履,拐杖领巾一样不漏,但是整个脑袋却都藏在一朵颜色鲜艳的朱红色花骨朵里。花骨朵有海碗大小,缓缓地开放又合拢,不断循环。它开得很慢,合拢速度却很快,当彻底打开之后,大概只会维持两秒钟的时间,露出里面一张苍白的六边形脸,眼睛像镶嵌在最顶端的两个角上的黑豆子,每当见了天日,就抓紧时间下注。 坐在花骨朵脑袋斜对角那位,也穿着衣服,但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只水母戳在扫把上,二者亲密无间,一同闯荡江湖。 猪小弟转向南美想问问端详,后者反应神速,赶在他问之前“嘘”了一声,意思是“你丫闭嘴,现在不是查百科全书的时候”,然后拍拍身前台面说:“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这张桌子呈弧形,千足荷官就在弧形的凹陷部分站着,他的面前摆着一个黑色长方形的金属容器,也是弧形,密不透风。 赌客这一头的桌上,一字排开方形的亮块,都浅浅凹着,闪闪发光。一共两排,上头一排是白色亮块,每一个有篮球大小,每一个亮块中嵌着字,猪小弟稍微念了一下,只认出三个:蛹,饔,糜。其他字看起来笔画极多,繁复无比,感觉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字。 下面一排的亮块则小得多,密密麻麻列着,猪小弟估计了一下至少有六十个,南美则给出了精确的答案:“66个。”这66个亮块,颜色鲜明,大部分日常所见的色彩,都包含在其中,但也有一些非常奇异,完全不像是会在自然界出现的东西。 荷官喊:“买定离手。”大家纷纷把手中、爪中或翅膀中的筹码放在那一排生僻字的某一个或几个上,更少的人不但放了这两个区域,还选了某种或几种颜色的亮块一起放。 猪小弟完全没看懂,悄声问南美:“这是在赌什么?” 南美也悄声跟他解释:“你看到千足前面那个长盒子了没有?” “嗯,那是啥?” “人类玩猜大小的时候,罩钟里面放骰子,机器转动骰子,大家下注猜最后的点数是大是小,如果押中具体是几点,赌注翻倍,这个你的明白?” “我知道,这儿的玩法有什么区别吗?” 南美咧嘴一笑:“区别大了,那里面没有骰子,那是一条毛毛虫。” “毛毛虫?” 他们说话的当儿,所有赌客买定离手,千足在桌子后甩出一条触手,绕赌桌一圈确认没有人再下注之后回到自己身上,高度仪式化地在空中甩出几个套马圈,而后直接掀开了那个金属盒子的盖子。 里面并没有毛毛虫,而是一摊稀泥。 一摊姜黄色的稀泥,非常细腻地贴在金属盒底部,一眼看去,活生生就是一坨活力十足的婴儿屎,还是纯母乳喂养的那种。 猪小弟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赌场的清洁工今天可能罢工了。但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又一点不像,千足荷官露出满意的笑容,分出十几条触手开始从赌桌上收筹码,将大小亮块都清理一空,而赌客们则纷纷发出或懊恼或讶异的嘘声,只有少数几个心情比较振奋,猪小弟注意到他们把自己的筹码从“糜”字亮块上收回来,还另外得到荷官赔出的三倍筹码。 “这是啥?”他忍不住悄声问。 南美说:“鸣鼓。” 猪小弟瞅着她,说:“不懂。” “那摊稀泥,是一种叫做鸣鼓的非人。稀泥是他的十九态之一,叫糜。所谓十九态,意思是它有十九种身体形态。” 荷官千足又把金属盖子盖上了,触手抚过赌桌外围,清场,示意大家开始下注,猪小弟有点明白了:“那些怪里怪气的字,就是鸣鼓各种身体形态的称呼?” 南美觉得他孺子可教:“是的。鸣鼓的身体形态在半秒之内会随机出现三次以上的变化,速度极快,而且形态的替换之间毫无规律可言。但它的变化只在绝对黑暗中进行,一旦暴露于光线之下就会即刻停止,所以大家赌的就是它在曝光时的身体形态。” 聪明人就是举一反三:“它还有不同颜色可以加注,跟骰子点数一样?” “bingo,对的。它有一共66种外表颜色,也是随机的。它自己也无法控制。”南美看了看台子,下一把还没有开,她叹口气,“这么像一坨屎的组合,倒也是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呢。”她拍拍猪小弟,“你运气很好。”抽身离开。 猪小弟心想这算哪门子的运气好,也跟着挤出去,嘀咕:“干吗要搞这么复杂嘛,弄几个骰子多好?” 好像这句话问中了南美的心事,她有点愀然不乐:“以前也是用骰子的,但不管荷官摇骰子的手法多高明,如果遇到能够控制大气和风的家伙,就一点用也没有,会在开盅的最后一秒被改变点数。” 猪小弟马上神往:“谁那么牛啊?” 南美不理他,自顾自往赌场里面走,猪小弟追上去:“那个啥,鸣鼓,老躺在那个盒子里面,黑漆麻乌的难不难受啊?” 南美鼻子里嗤一声:“什么难受,乱sentimental(多愁善感的,感情用事的),人家这是在上班,有专业操守的。刚刚我们看到的这只鸣鼓是头牌呢,工作态度认真,身体保养得好,最大只,颜色种种都饱满,而且它镇的台子每天都庄家大胜!每天开场之前为了争着跟他合作,千足荷官还要一对一剪刀石头布,谁赢最多谁才能如愿呢。” “牛!话说为什么它名字叫鸣鼓?” “因为它出生和死去的时候分别会长鸣三声,声音宏亮轰鸣如大鼓。” “那为什么你说它是一条毛毛虫?” “因为它下班了以后就是一条色彩斑斓毛毛虫的样子,从台子上爬下去,穿上衣服打个领带竖起来就走了。” “还打领带,真讲究啊。”猪小弟肃然起敬。 他们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已经走到了赌场的中心区域,猪小弟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吗的了,开始东张西望:“不是说阿拉丁在这儿吗?人呢?” 话音未落,从舞台那边忽然传来节奏感极强的舞曲,吸引人注意力的效果比火警还好,正在各个赌桌鏖战的赌客忽然全都罢手不玩了,一股脑儿或跑或颠或飞,转眼都聚集到了长廊尽头的舞台下。这时一阵热力逼近,一位穿着比基、周身环绕着玫瑰色火焰的火女走过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盘子,正娇滴滴地说:“今晚的格斗赛马上要开始了,二位要下注吗?” 猪小弟是纯直男,对格斗两个字有天然的兴趣,马上掏钱:“谁跟谁打?”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离火女稍微远了一点,就算不用南美解惑他也能感应到,人家身上的烈焰熊熊绝对不是拿来唬人的,谁敢伸手摸一把,下一顿的菜就是烧猪手自助。 “人族选手阿拉丁对皮尔斯马怪。”火女嫣然一笑,“你赌谁?” 南美很有经验:“打住,先说说他们各自的胜率怎么样?” 火女说:“阿拉丁是挑战者,新战士,之前没打过;皮尔斯马怪是驻场选手,职业生涯一百三十三胜十七败,上一次输在黄金魔鬼天牛手上,休假三个月,这是伤愈回来第一场。” 南美点点头,转过头去对猪小弟说:“这么说吧,黄金魔鬼天牛的战斗力数值大概在三百左右,皮尔斯马怪输得需要养伤三月,那战斗力数值会在两百一二到两百五十之间,看当时状态。” “那阿拉丁呢?呃,他以前是人类地下格斗好手咧。”猪小弟满怀期望地问。 南美叹口气,怀着最大的克制和怜悯说:“怎么也有一百吧?”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舞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坚韧的白色粗绳围成了一个擂台。随着越来越多观众聚集,一颗长得像小号健身球的肉球滴溜溜从一侧滚出来,在擂台中间急速旋转了几圈站定,与此同时全场灯光暗了下来,唯独一束白色追光打到那颗肉球身上。 肉球本身是粉红色的,很嫩,很少女心,南美和猪小弟看在眼里,互相用手肘蹭对方:“你觉得那玩意儿像啥?”猪小弟吞口水:“和烧雪花牛肉粒,不过牛肉粒是方的,颜色像。” 南美赞成:“颜色是特别像牛肉,形状吧,就有点像辟尘做的酥肉圆子,炸得特别香,但表面上一点焦皮都看不到。”她想了想,跟猪小弟说,“一会儿咱们出去再吃一顿吧。”猪小弟说这主意好。 他们浮想联翩的当儿,肉球变身成一个霓虹灯,放射出万丈光芒,五颜六色,闪得大家都睁不开眼。等再度看得清的时候,肉球不见了,一位斯文绅士面带微笑站在擂台中间,油头粉面,衣冠楚楚,眼珠子一转,在座的每一位都觉得他是在对自己抛眼风。 这位很高,至少有一米九上下,却也非常瘦,货真价实像一根麦秆,或者眼镜腿儿。人家女孩子为了追求一条a4腰,要在健身房练断气,他倒好,腰围基本等同于一张纸再折上一回。整体而言全身上下呈现出了一种吹口气就能断的效果。 非人界说不定也受了人类社会以瘦为美的影响,他一出来,马上激发了群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还有不少朋友跟对待脱衣舞女一样,往舞台上猛丢筹码,一打一打地丢,姿势和状态都像玩捕鱼达人游戏。那玩意儿打在身上有点疼,可全是真金白银!然则那位绅士高风亮节,丝毫不为金钱所动,只是微笑着围绕擂台四边漫步游走,一面灵蛇般闪避开筹码攻击,一面向观众挥手、点头、致意。期间他眼神在猪小弟身上掠过,停留的时间不过十分之一秒,却让后者立刻有一种冲动,想要站起来宣称对方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对自己的一切心事生平了如指掌,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强烈而真实。同时,猪小弟也看清了他为什么挥手能挥得那么优雅随意。 那哥儿们有六对手。 一路从肩膀下延伸到腰部,六对手间隔等同,大小均匀,指甲都修剪得极干净,手指修长而且白皙。他的衣服那必须是定做的啊,要兼顾功能和美观,对裁缝是真考验。你想啊,万一天气冷,六对手都想揣进兜里怎么办?说不管三七二一多缝几个口袋吧,人家要定制的是出席盛大场合的礼服西装,你给他一件摄影背心算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样,这位找的裁缝肯定是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猪小弟被他的风度打动,问南美:“这是谁啊?” “欧米尼妖精,非人界最厉害的专业管家,在伺候人这个领域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南美努努嘴,“这一位叫孙小二,他是上一界众神管家终身奖荣誉获得者,在管家那个领域他已经做得登峰造极了,所以发展出了一门副业。” “啥副业?” “当司仪啊。” 捞过界的司仪孙小二同学,享受够了观众的注目之后,清了清嗓子,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但又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小二,啥时候能请你去我家待几天啊?” 猪小弟循声看去,是那位刚才在赌桌边有一面之缘,脑袋藏在花骨朵里的老兄。他话音刚落,头还没来得及藏起来,一个身高两米的黑胖子便上前去推了人家一把,这位的脸与脖子活生生连成了一道正方体,上身半裸,手持巨锤,对人怒吼:“拿号排队!插队者必须死!”巨锤还挥舞一起,虎虎生风,旁边的群众都赶紧缩了缩脖子。他头上长着西方传说中魔鬼专有的红褐色尖角,但是偏多,密密麻麻顶一脑袋,按照中国万物有灵的道理,他很有可能是榴莲壳变的。 小二在擂台上又咳了两声,说话了:“安静安静,请诸位不要为无谓的事情争吵,我已经金盆洗手,只站台不出台了,给再多钱都不去,请周知。” 给了大家几分钟周知了一下,他继续说:“欢迎大家观看火女赌场随机举办的无限制格斗赛。顾名思义,我们的格斗赛没有限制,没有规矩,也没有裁判,不能投降,只能以一方的死亡或成功逃亡作为赛事结束的标志。简单来说,就是怎么打都行,打到没人打或者干脆打死为止。” 他抬了抬眼,不知望向哪里,语气非常体贴,分明是在提醒还隐身在场外的选手:“以我的经验,选手实在打不赢时最好不要往观众群里跑,跑到观众群里之后,死亡的比例比在台上还高一点。” 听完这句猪小弟就蒙了:“什么?不死不休??阿拉丁打这个比赛干吗?” 台上孙小二清了清喉咙,配合激昂音乐作为伴奏,气氛炒到一定程度,他开始介绍选手。猪小弟伸长脖子盯着擂台,眼看从左侧擂台出场的果然是阿拉丁本人。 他穿着猎人行动装的裤子和鞋子,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腰间系着工具袋,行动从容,身心都带着一种久经考验的强健质感。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不慌不忙走出来,尽管身处异类的包围之中,仍然神色不动,泰然自若,端的是一条汉子。 从擂台另一侧出来的是皮尔斯马怪,比阿拉丁还要高出一头;马头人身,金褐色的鬃毛从头顶分披下来,仔细编成了辫子,长及臀部,柔顺发亮,保养得很好;如同琥珀凝结般湿润的大眼睛,泛着人畜无害的温和光芒;他的膝盖正面和手肘关节被银色的护具包裹着;赤脚;摊开在身体两边的双手大而坚硬,一直垂到膝盖附近。 台下的欢呼声更响亮了,然后随着孙小二微微鞠躬,右手手刀对空虚砍代替一声哨响,格斗正式开始了。 孙小二退场,双方接近,二位选手以传统拳击打法试探,阿拉丁步伐奇快,轻盈流畅,爆发力十足,不时进入皮尔斯马怪的贴身范围,而后以快速组合拳发动攻击,不等对方开始反击,又跳回安全范围;这一手对付正常人类选手非常有效,但面对皮尔斯马怪的手臂长度,阿拉丁不得不将安全范围加大,因此对速度的要求升高,体力消耗则明显加强。后者的长臂优势还决定了他不需要移动太多,却能轻盈击中对手。一时间两人不断交换位置,令人眼花缭乱,却没有什么真正有看头的实质交手。 南美在台下,悄悄问猪小弟:“你刚才下注赌谁赢来着?” “阿拉丁啊。” 南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去把那些赌注偷回来吗?” 猪小弟在金钱和义气之间衡量了一下,毅然选了后者:“反正钱也不多,而且冷门赔率才高啊。”很懂的样子。 阿拉丁确实是冷门,据火女说,场面上几乎是一边倒赌他输,还在时间上加注,很多人都下双倍赌他会在三分钟之内就被打翻在地。 不过三分钟很快过去了,阿拉丁还站在台上,而且站得很舒服的样子。他的策略很简单,却也很实用,那就是不与皮尔斯马怪正面交锋。他利用自己动作轻快的优势,贴着对手的拳脚边缘游动,足尖不在同一个点上停留超过一秒钟,在自己被击中的前一个瞬间扭动、转动,或者弯曲身体,极为柔软,也极为迅速。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容易,做起来却需要非常强的体能与身体操控性。随着他对皮尔斯马怪动作和攻击力度越来越了解,也就越来越能够提前判断其动作走向,减低自己被正面击中的可能性的同时,慢慢拉近了和对手的距离。 距离,这是一个关键词。距离短到一定的程度,皮尔斯马怪沉重可裂金属的拳势便无法发挥太大作用,尤其当动作回旋的空间被压缩,余地被牵制,他的速度自然就被降了下来了。 就像一壶水正在加热,一定要经历那么长的时间才到沸点,阿拉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与对方身上,等待那个沸点——等皮尔斯马怪动作慢到一定程度,等一个全力攻击的契机,等着局面改变的一瞬间。 这个瞬间来得很快,当皮尔斯马怪又一次挥出重拳无果,低声嘶吼着往回调整身体重心时,以跳跃、游走、摇摆不定避过拳头的阿拉丁身体突然极速发力,迅速突入到了马尔斯马怪的身侧。他的行动一气呵成:踏步,转身,大力出脚,踩上了皮尔斯马怪正轻微弯曲、支撑身体向前的那条腿,也就是重心虚浮的那条腿。他踩的位置正在膝盖后那个点,四两拨千斤,皮尔斯马怪立刻跪了下来,阿拉丁毫不停留,一脚踩实,另一脚即刻发力,跟上踩住皮尔斯马怪的大腿根部,将后者的身体踏低,消解了他直立时的巨大力量。 他遇到了比意料中更多的抵抗,主要来自于马怪比人强健得多的下肢肌肉。但阿拉丁顺利地稳住了动作,顺着皮尔斯马怪身体倒下的趋势,他跟着向下,紧紧附在对方背后,双臂用力夹住了他的头,一条腿落地,稳住重心,踩膝盖窝的另一条腿顺势抬起,膝击,重重撞上对手的耳朵部位,一股热血喷出,皮尔斯马怪轰然翻倒,仰面朝天。阿拉丁放松身体,跟着倒下,却丝毫不离皮尔斯的身体,前者刚贴地,他立刻就直起来,以跪姿压上,全身重量落下去,卡住了皮尔斯马怪的脖子。 阿拉丁双膝控制住了对方头颅下部,顺带压住肩膀和上臂,一只手按住马怪的嘴,接着放了大招——四根手指毫不犹豫插进了人家的鼻孔。这就是传说中的断气门绝招! 皮尔斯马怪的下半身狂暴地挣扎起来,想要甩开阿拉丁,力量之大,令阿拉丁如一片树叶在海上颠簸。但他非常有技巧地贴住了马怪,树叶看起来虽然羸弱,不能反抗风浪,只好随波逐流,却也神奇地不会被撕破。 这时候,一个致命的专属于马的问题成为了战局变化的关键——马怪的双腿都是后腿。 这就意味着,它往后踢的时候固然风情万种,雷霆万钧,却完全不会向其他方向发力,当下的情形,如果是个人躺在那儿,还能一个上踢解解困,马怪却空有一身神力,无处施展。 猪小弟在下面吹了一声口哨,挺佩服的:“巴西柔术啊这是。这以地面为主战场来弱胜强的节奏掌握得真好。” 不知道他的知识从哪儿来,但他的判断是对的,阿拉丁和皮尔斯马怪之间的力量对比或许有二百五和一百之间的区别那么大,但阿拉丁的柔韧、镇定,以及实战中淘练出来对对手快速了解的能力帮了他。现在,他不但成功地限制了对方呼吸,而且以双腿贯穿全身的力量限制了马怪脖颈两侧动脉血液的流通,剩下的问题就是看到底他先竭力呢,还是人家先死。不管怎么样,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者。 南美发表自己的场外观众点评,指出了另一个胜利点:“这哥儿们蒙古来的吧?马骑得不错啊。”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阿拉丁的腿部开始抽搐,而皮尔斯马怪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微弱,这时候欧米尼妖精一步三摇出来,蹲在他们俩身边看了看,和稀泥了:“好汉,你是要他死在这儿呢,还是到此为止,算你赢了收工呢?” 阿拉丁气喘吁吁抬起头看了欧米尼妖精一眼,后者耸耸肩:“人家打一份工而已,家里有老婆孩子,两百八十岁老母,家用很高哟。” 阿拉丁一听:“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不死不休?” 欧米尼妖精完全不懂什么是不好意思:“噱头嘛!造势嘛!场面上当然要这样说,不然哪里有气氛,哪里有赌额抽佣,你懂都不懂!” 既然如此,当然是和气生财,阿拉丁松了口气,干干脆脆爬起来:“那我赢了?”欧米尼妖精点点头:“你赢了。”伸手打了一个响指,两位娇滴滴的火女走出来,把喘成狗的皮尔斯马怪扶到了后台,可怜的,今晚不知道有没有工资拿。 阿拉丁站好了,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奖金够我还赌债,把我的东西要回来了吗?” 欧米尼妖精耸耸肩:“我觉得差不多,等下会有人跟进处理的。”他拍拍阿拉丁,“享受一下胜利的乐趣吧,你应得的。”然后理了理自己根本没有乱过的头发,下台去了。 阿拉丁一听也是,打败了皮尔斯马怪确实应该庆祝一下,于是意气风发啊,在台上绕圈走接受珍禽异兽们的欢呼啊,估计自己姓什么一时间都不记得了。 看到兄弟伙这么风光,猪小弟也与有荣焉,尤其是火女过来分钱给他的时候,恨不得在额头上贴亲友团三个字以表支持。但他刚把钱揣进兜里转过头去看台上时,脸色忽然就变了。 就在他视线落在阿拉丁身上的一瞬间,正绕着场得意的阿拉丁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下巴,两颗牙齿随着鲜血狂喷而出,飞上半空,飞了一会儿之后消失在了观众群里,估计这辈子是捡不回来了。他偌大一个人倒退数米,仰在白色粗绳围栏上,一面擦着嘴角血沫,一面惊愕莫名。 他面前一无所有,不管痛揍他这一拳的是何方神圣,这位神圣都是隐形的。观众们马上就来精神了,赢钱的输钱的都把从前种种抛到脑后,重新围拢擂台,对着阿拉丁鼓噪起来。 猪小弟奋力挤到最前面,趴在擂台上大喊:“阿拉丁,阿拉丁!”但他的呼喊彻底淹没在了周围的声浪里。阿拉丁背对着他,慢慢摆正了身体,双拳在身前摆出了防御的姿势,但这完全是徒劳的,他刚刚试探性地踏出一步,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击中腹部,整个人斜着往高处飞了出去。摔下来时他在空中折腰,足尖在围栏绳上先找到着力点,而后跳到擂台靠近舞台中心的一角,这里相对其它三个角来说,是最安全的。他微微躬下身,双腿站定,拳头摆在了头的两侧,凝神等待。 空气中有一阵风轻轻吹过,但什么都看不到。观众的呼喝丝毫没有因为阿拉丁的防守姿态而减弱,叫什么的都有,无论是人还是非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很快遭到第三次攻击。这一次是连环的,对方——无论那是什么——从左侧切入,抓住了他的左边肩膀;阿拉丁卸肩,反击,他这一次不再用拳击的战法,而是用上了泰拳切与坳的技巧,直奔对方的发力点而去,灵活却又沉重,出手就旨在放倒敌人,毫不留余地,其坚决态度显示出他是真正从实战中浴血拼出来的好手。 但问题是,对方发力点tmd在哪儿? 他扑了一个空,对方的攻击离开了他的肩膀,可是随机切入了他的腋下,看来这是一个学习型的选手,立刻从他的动作中领会了泰拳的要领,以牙还牙,开始攻击他的关节和体侧支撑点。 他开始不间断地受到重击,不管以什么防守的姿势,都无法防住对方的无孔不入,不管用什么反击的招数,都无法命中甚至接近目标,而且一旦他变换所用的攻击方法,对方立刻有样学样,似乎在验证“实战是最好的学习”这句话。 敌人的力量一波一波加强,在手臂关节全断之后,阿拉丁很快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局面,他就地一滚,滚成了一个全身蜷缩,将重要脏器和头部保护起来的体型。观众们发出了嘘声,仿佛试图告诉他事实上这根本没有用,但阿拉丁在嘘声之后一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一点。 确实没有用。 因为那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的攻击并不是散打、泰拳、合气道、跆拳道或者降龙十八掌。 而是咬。 纯动物性的,撕扯、咬啮、嚼啃,尽管利齿无迹可寻,其造成的后果却能在受害者身上清楚呈现。阿拉丁的背部很快处处见骨,但他居然能够保持镇定,既没有哭喊,也没有呻吟,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当他后颈血肉被撕裂,台下的观众都发出最高分贝的尖叫,等着这场战斗彻底结束的一刻到来。 结果世事不如人意,理应濒死的阿拉丁忽然一跃而起,扑到稍远的地方,然后回头,用力喷出了满口鲜血。 他面前的空气忽然大幅度地波动起来,一头丑陋而恐怖的獠牙怪兽幻象,影影绰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血带着雨滴流过玻璃窗一般的凝滞感,停留了极短的时间,而后落在擂台之上,洇在地板上,消失得非常淡薄。那怪兽又消失了,而阿拉丁被一掌打飞,摔出了擂台之外。观众们飞啊爬啊赶紧给他的自由落体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阿拉丁摔了一个严重的狗吃屎,大家都听到了他大概有七八块骨头摔得粉碎的声音。 阿拉丁趴在地上,脸上血热热的,淋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做好了马上就死的准备,但不管怎么样,输人不能输嘴,所以还是愤怒地喊了一嗓子:“我操,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大概血是很好的介质,他再度看到了空气的波动,像一个水上的涟漪,从他血口喷人的方向移动过来。阿拉丁抹了一把脸,感受着腿骨发出的咔咔声,慢慢爬起来,嘀咕着:“老子要死也得站着死,md这是个什么鬼!” 那涟漪到了眼前,他刚好抹开了糊着眼皮的血,于是挺直了胸膛,眼如铜铃瞪着前方,如果一定要死,他要死得像个战士。 但那阵涟漪被挡住了,一只手扶住了阿拉丁的肩膀,很暖,即使透着血和痛,都有一阵暖意,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这是幻兽。” 在平静的空间里,空气无孔不入,一旦有力量介入,就会变成风,风有时温存,有时狂暴,风的方向被气流带动,南北西东。风无可识别,但可以阻挡。 任何东西,只要有足够强的力量,都可以阻挡。 挡住幻兽的,是猪小弟。 阿拉丁瞪着猪小弟,姿势笨拙的猪小弟,就像过斑马线时想要提醒远处来车减速的欧巴桑一样,一只手扶着阿拉丁,一只手伸出来。 挡住。 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我在此,神鬼辟易。 兴奋到癫狂的观众们,忽然全体安静了下来。涟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幻兽的獠牙在空气中开合,血红双眼闪耀狂暴光彩,它一时现形,一时隐没,团团乱转,冲击,扑咬,摇摆。 但它就是过不去。 南美背着手,嘴角带着微笑,慢慢在观众中游走,一面不错眼地看着自己的至友正一脸蠢相地扶着他的朋友,挡住身前他其实以为自己挡不住的伤害。他是带着同生共死的决心上去的,这哥儿们大概已经习惯这种冲动了。 从不去想自己做不做得到,或值不值得做。 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和理由,只要应该,就不顾一切。 “总有一天,你身上的力量,将救万民于水火。总有一天,你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5] 听到幻兽的名字,观众便开始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却,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们的安全认知范围。 幻兽是非人界的梦魇,如同人类传说中的无常或僵尸,代表难以对抗的神秘力量。即使是大部分非人,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幻兽。 阿拉丁接受格斗赛的挑战,算是无知者无畏,大家都当热闹看,他居然打赢了,已经跌破不少人的眼镜,你看地上到处都是碎片对吧。 可是现在,另一个人类,看起来毛都没长齐,却一只手挡住了幻兽,真正的幻兽。 他一边挡着,还一边在跟阿拉丁说:“它没过来了,可能累了,我背着你跑吧?” 阿拉丁用活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你见过空气会累的吗?” 猪小弟纠正他:“幻兽不是单纯的空气。”他若有所思,“老爷子告诉我,幻兽是被法力强大的人操纵的,就像木偶戏里的木偶一样,不打败操纵者,是无法消灭幻兽的。” 他瞪着眼睛望四周看:“操纵者呢?” 各种脑袋太多,他使劲儿看也看不出来到底谁是幕后黑手,干脆吼了一声:“幻兽是谁的?不出来我见人就揍了啊!” 他说这句话,也就去幼儿园霸凌小班会有效果,看他慈眉善目的样子,估计大班的都不会买账。 所以当然在这里也不会见效。 但是有人却在人群里高呼一声应和了他:“在这儿。”那是南美的声音。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热闹也要在安全距离之外,所以赌客们如同潮水一般,退到了各种可以藏身的角落。唯一留在原地,从而成为视线焦点的,是南美,以及她身边一个丑绝人寰的矮小僧人。 如同从话剧里走出来的日本平安时代的游方僧人,穿着破旧的灰色半襟僧服,背后挂着竹制的斗笠。僧人的脸,外观如同砂纸,黄黄的毫无血色,轮廓宽大方正,一应五官也都方方正正,额上金刚怒目形状的朱砂印熠熠发光,所剩不多的灰白色头发绑在头顶中心,扎成一个小鬏。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脚岔开,像一个穿错了衣服的农夫好好插着稻子忽然开始思考人生,就用那么一半放空一半肃穆的神态,阴沉地面对眼前的一切。表面上看,幻兽似乎和他毫无关系,可是当赌客群散去之际,他头颅后方的虚无之中,围绕他而生发出的阴影正若隐若现,那正是幻兽的形迹。 南美一头过去把人家揪出来,揪好了又有点踌躇,抱着手臂看看他,又看看猪小弟和阿拉丁:“喂,你们认识这位吗?” 阿拉丁用猪小弟的衣服角把自己眼睛周边的血擦擦干净,仔细看看,还真认识:“如果我脑子还没被打坏的话,我认为他是藤原关白。” 猪小弟好奇地问:“谁?” “你不是认识平清盛吗?这是跟平清盛齐名的藤原关白,是日本吸血鬼天皇座下实力最强的血卫之一。” 阿拉丁回忆了一下自己翻阅过的联盟情报:“至少资料上是这样写的。”他头上的伤没那么容易痊愈,刚刚擦干净又汩汩冒血,阿拉丁伸手按了按,疼得一皱眉,嘀咕了一声,“吸血鬼还操纵幻兽,难怪通过血才看得到。” 想想很不对:“从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学会操纵幻兽这一手了?”猪小弟摇头:“you ask me,me ask who.”阿拉丁说:“是whom。” 这种时候何必那么在意语法呢! 猪小弟对幻兽操纵者这几个字反应很大,他看了看阿拉丁,好像不会倒地就死的样子,马上一把扔开他,拔腿往藤原关白那边跑,跑到一半被南美冲过来截住了,拖回阿拉丁身边,三个人站成一排。 猪小弟甩不开南美,一脸纳闷问:“干吗?” 南美反问:“你过去干吗?” “我过去问他是不是幻兽操纵者,如果是的话,他们把那些小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南美认为天真是一种刑事罪,但凡发作,至少要判十年,她没好气:“你觉得他会一拍大腿,马上把答案给你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猪小弟的意思是:“不一定要拍大腿啊……” 南美懒得理他,转头问阿拉丁:“你数学好不好?” “读书的时候不错啊。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解一个应用题呗。” 这个题目是这样的: 已知:3/4个狄南美,在身心正常的状态下,半小时内,可以打翻一个实力值满格的血卫。 一整个120%超常发挥的猪小弟,可以坚持十分钟内不死在一个正常实力值的血卫手里。 正常发挥的阿拉丁,可以帮助猪小弟把生存时间延长到半小时。 现有:一个完全没功力的狄南美,加上允许200%发挥的猪小弟,加上剩下1/10生命值的阿拉丁,对一整个实力值满格的血卫。 求:明年清明三个人的坟上一共可以收到多少纸钱。 阿拉丁马上吼出来:“不管收到多少都得平分!” 简直是人可以死,便宜不能不占的典范,可歌可泣。 南美马上将他列入到“可以发展为自己人”这个范围之内,很爽快地点头成交。猪小弟还不乐意:“干吗这么悲观啊,我刚才不是挡住幻兽了吗?”阿拉丁怪叫起来:“你老实交代,你刚才到底怎么挡住幻兽的?”猪小弟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靠……靠我的决心和勇气?”南美说:“呸!”猪小弟一摊手:“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南美说:“我知道!” 藤原真身一出来,幻兽在空气中冲击、挣扎所带来的波动便消失了,似乎和空气融为了一体,不再躁动。非人赌客们对眼前的局势怀有强烈的警惕之心,一退再退,退到远处之后,再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情,赌场门悄然打开,大家安静地鱼贯而去。 不管挑事儿的是猎人,高阶吸血鬼还是幻兽,对他们来说都不代表什么好兆头。出现在火女赌场的非人,无非为了找找乐子,他们大部分长期定居在东京,有一份工作、一个家,甚至一张人类的皮,都想要长治久安。在擂台下的战斗,与他们无关。 很快赌场里只剩下他们几个,火女们也散落不见,有人关掉了一些灯,整个场地顿时空旷而安静起来。唯独那些超高赌额的空中包厢还灯火通明,在其中逍遥的赌客们大概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猪小弟他们尤自内讧,藤原忽然哼了一声,先是紧盯猪小弟,若有所思,随即视线落在了南美身上。 “狐族?” 他的声音和皮肤一样质地粗硬,冷冰冰地:“堂堂狐族,却和低贱的人类厮混,恬不知耻!你为人类出手,有辱狐族祖先的令名。” 听这语气,这哥儿们好像以为刚才幻兽是被南美挡住的,南美知道自己今天不能打,也不动气,也不否认,只是懒洋洋地回一句:“祖先都躺着呢,你去跟他们说呗。”倒是猪小弟一听不干了:“喂,这位老兄,你长这样还血口喷人,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阿拉丁差点笑死了:“看不出来,你挺会骂人的啊。”话说到一半,猪小弟又冲上去了:“别那么多废话啊,我就问你,你有没有操纵幻兽抓人家小孩?把人家小孩弄哪里去了?”南美一把没抓住,他已经近了藤原的身。 藤原皱起了眉,退后了一步,略略眯上了眼睛,但那并不是惧怕,而是嫌恶,是一种明明白白得要溢出来的憎恨与厌弃,来得无因无果,却天经地义。唯一可类比的,大概只有古时的印度,高贵的婆罗门走过匍匐在地的首陀罗时,前者对待后者,那态度有多轻贱恶劣,藤原关白现在看猪小弟的眼神就如是。 他震怒地尖叫:“你竟敢靠近我?你竟敢靠近高贵的藤原关白而不屈膝跪下!你竟敢直视我的眼睛!肮脏的人类,我要用你的血洗净我周围被你玷污的空气!”他怒吼的语气和内容组合震惊了猪小弟:“excuse me?” 藤原不容他多说一句,反手取下背上的斗笠,向猪小弟砸落。猪小弟敏捷地跳开,但那斗笠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追在他身后,灰色边缘切过空气,如同与实物摩擦,发出锐利刺耳的声响。那边缘逐渐突出,锐化,形成交错的犬牙,森森然,隐约发出金铁交鸣;斗笠逐渐旋转加速,绕着圈上下起伏,如同寻找落地点的飞碟,但它寻找的是能置猪小弟于死地的突破口。 猪小弟顿时就发了慌,上蹿下跳,一会儿葫芦滚地,一会儿连环侧手翻,拼老命地躲避变身为球形闪电的斗笠追击。后者速度越来越快,意味着威力也越来越强,但弱的时候猪小弟躲起来不容易,强的时候也没觉得他有多勉强,他的躲闪总是在毫厘之间,甚至就是贴着那锋刃过去,就是贴得那么好,多一头发丝会死翘,少一头发丝又不够精妙。他扭来扭去活蹦乱跳,精神挺好,倒是死了一半的阿拉丁在那边靠着墙壁一边有出气没进气,还担心得嗷嗷叫。南美看他七情上脸就拍拍他,差点没把他直接拍地上去:“放心啦,他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阿拉丁,她盯着猪小弟喃喃地说:“要是有事的话,江左司徒你这个老不死的,就白活十几辈子了。” “江左司徒是谁?” 南美对着猪小弟努努嘴,信口开河:“他干爹。” 她拍完阿拉丁发现自己一手都是血,就问:“你行不行啊?有遗言要赶紧交代,啪一声死了就来不及了。” 阿拉丁没好气:“我是甲壳虫吗,死的时候还啪一声!”他一边盯着猪小弟腾挪,一边慢慢坐下来,从自己稀烂的裤子边扯出猎人工具袋。给打成这样,工具袋还好好地拴着,鲜明地体现了这玩意儿对男性猎人的重要性非常高,比小丁丁还要高。小丁丁断了猎人联盟的医务司有本事给你接回去,实在不行做一个,说不定比以前的外观型号更出色,但工具袋丢了,很多时候出任务就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因此联盟有云“宁当公公,不丢设备”。 他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压缩面膜似的东西,一个钉射器,还有一把黑黑的小颗粒,南美看了一眼以为是瓜子,抓一颗过来嗑结果牙差点掉了:“这是啥?”阿拉丁瞅她一眼:“你和猪小弟必须是铁哥儿们吧。”南美说:“你怎么知道?”阿拉丁摇摇头:“德行一样,逮着啥都以为是吃的。” 他展开手心给南美看那些小颗粒:“这是微型止血仪。”一颗一颗表面平滑,但如果放在显微镜下看,可以看出这是由无数极微小的颗粒聚合而成。阿拉丁把一把微型止血仪逐一压进钉射器顶端的凹槽里,然后把凹槽平面贴在自己手腕静脉上,一按,皮肤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噗声,移开一看,静脉上渗出圆圆一圈血迹,黑色颗粒被打进了血管;接着反手压到颈动脉,又来了一发;浑身上下,各处受损的大动脉都打上之后,他才松口气,对南美解释: “止血仪是分子材料构成的,会在血液中分解,自动寻找受损的血管,帮助凝血细胞止血,修复破损,同时杀菌消炎,避免伤口感染。”这位兄弟估计久病成良医,“出血过多和创口感染是受伤后的两大死因,要严防死守。” 南美觉得人类还是挺爱搞发明创造的,捣鼓出来的东西居然也不全是垃圾。她捡起那个压缩面膜:“这个是啥?” 阿拉丁拿过来拆了外包装,抖一抖,居然抖出了好几米面积,像纱料一样轻薄柔软,他往身上一披,纱料立刻紧紧贴住他一片稀烂的后背:“带智能感应的纳米外创清理巾,也是止血消炎的,如果肠子流出来了塞一片进去,能防止腹膜感染。” 他对肠子流出来这件事的熟悉程度跟正常人熟悉家里的猫差不多,不知上半辈子到底怎么过的。把自己的创伤都处理了一下之后,他往嘴里丢了一把各种颜色的药丸,起身去了后台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穿上,从外表来看,除了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皮开肉绽,大体居然像没什么事的样子了。南美难得表扬人,也觉得这哥儿们的强韧程度相当突出:“你不应该躺下送医院急救什么的吗?”阿拉丁点点头:“要的。”他指了指猪小弟,“等他打完再说。这会儿躺下就起不来了,我不放心。” 阿拉丁积极自救的工夫,猪小弟还在团团乱转,但他转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来了。斗笠是魔物,而他是血肉之躯,以血肉之躯的精力对抗魔物,难免有力有不逮的一刻到来。只见他连续几个翻身,绕了一个小圈子,动作已经不如之前流畅,斗笠追在他脑后,突然加速,边角锐化加剧,单独一根突出如斧钺,向着猪小弟的颈椎横切而去。就在即将把猪小弟斩于马下时,后者突然和身一跃,速度快过斗笠的冲击,顺势冲过去抱住了在一边作法的藤原关白。他双手一沾上藤原关白的身体,立刻扭、缠、锁、绕,控制对方的四肢,紧接着以一招极为标准的蒙古摔跤下跌式,将藤原放倒在地,手勾手,脚勾脚,全力下沉,将藤原锁在自己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藤原按住,南美和阿拉丁就不约而同冲了上去,一个压头,一个压脚,三个人把藤原死死摁在地上。那斗笠急了,嗡声大作,从半空俯冲而下,阿拉丁百忙中腾出一只手,丢出了工具袋里的猎杀网,正面迎上斗笠,兜个正着。猎杀网上调到最高功率,急剧收缩,使劲儿牵拉斗笠,想要控制它前进的方向。南美看了一眼:“那玩意儿能撑多久?”阿拉丁说:“防守模式下能撑个十几分钟吧。”他说这么短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到后面几个字,喉咙里开始发出呼噜呼噜被血糊住的声音,他咳了一声,也不顾五讲四美了,往旁边吐出几口血,呼吸粗重,估计疼彻心扉。猪小弟扭头看着他:“你没事吧?”阿拉丁翻了翻白眼:“你觉得呢?”他呼噜呼噜地还有好奇心说,“你干吗突然来这一手?” 猪小弟还有说道:“擒贼先擒王啊,釜底抽薪啊,斗笠啥都不懂就会嗡嗡嗡,不放倒他的主人我不给累死啊,你说对吧?”狄南美咳嗽两声,嘀咕:“我说你能好好说话,少用两个成语吗?” 他们压着藤原,感受到他的身体内有什么如同海浪般起伏,那是巨大的力量在皮肤下紧急集聚,一股股非常鲜明,集中往他的头部涌动。三人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感受到了将要来临的是什么:“他在调动能量,生成幻兽?” 猪小弟吃力地低了低头,他和藤原的脑袋贴得最近,对方的丑陋也是一种惊人的杀伤力,他看了两眼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更惊人的是藤原的头,正一圈圈变大,跟吹气球一样,能量不断涌入,吸血鬼容纳度极高的颅腔为了腾出空间而急剧扩张,谁也不知道能量多到什么程度幻兽就会形成然后出现,但一旦那一刻到来,他们就死定了。 坐着等死肯定不是他们的风格,但很多时候风格主要是为买不起名牌辩护,没啥意义,所以南美很务实地诅咒了一句:“杀千刀的!”一面手掌按住胸口,念念有词。从她的锁骨上,一道银色雾气袅袅升起,纤细但浓厚,就那么缓缓而出,围绕着他们三个人转了一圈之后,游动到藤原关白的头部,在额上三寸的地方盘旋。非常明显地,藤原头部的扩张立刻被压制住了。那银色雾气带有神秘力量,藤原的能量无法突破,于是都被限制在胸腔一带,左奔右突,进退无门。藤原咽喉中发出黏稠压抑的嘶吼,身体不断弹动,南美,猪小弟和阿拉丁被弹得眼发花,各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死死牵制藤原。 猪小弟喘着气问南美:“那是啥?” 南美放出银色雾气之后,一转眼的工夫就虚弱了下来,这种虚弱是从她的血与骨之间渗出来的,皮肤暗淡苍白,神色憔悴,本来饱满得要淌出来的精气神瞬间就失落了。她说话声音打颤,但还是尽力摆出恶狠狠的架势说:“老娘的护身元气,差不多就是最后的一招了,就算我今天能活着出去,万一天气不好打个雷,我就灰飞烟灭了。”她白了猪小弟一眼,“对你够朋友了吧!”虽然没怎么听懂,但猪小弟知道她的意思,他吃力地伸出手来,摸摸南美的头发,说:“嗯。” 他们三个和藤原僵成一团,各自卡着一部分,一时间谁也掰不开谁,不知如何是好,正发愁,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有人在不远处,诧异地说:“猪小弟?狄南美?藤原?” 八只眼睛转过去一看,平清盛!早干什么去了?你这死出来的时机也拿捏得太准了吧? [6] 平清盛穿着全套的紫色天鹅绒吸烟装,大长腿笔直而修长,端的是风度翩翩,迷死人不偿命。这会儿站在直升高额包厢的电梯口,估计刚从上面下来,一脸蒙圈地看着大家。藤原狂喜:“平大人,你来得正好,请助我一臂之力,将这些低贱之人送往无间地狱。” 南美气都快喘不匀称了还毒舌:“什么文化程度你就掉文,认识多少汉字啊?小学能毕业吗?” 阿拉丁比她更有心情,死命扭着头去看了两眼藤原,再看了两眼平清盛:“我没看错吧,俩血卫都出现了,我的猎人生涯圆满了啊!”然后叹口气,“都是吸血鬼,怎么能长得差这么远?”猪小弟扑哧笑出来。 平清盛慢慢走了过来,看得出来心里有一万头羊驼在奔腾,老子不就是出来赌个博吗?为什么会遇到你们几爷子在公众场所斗殴? 他抱着手看着眼前四个,藤原关白对他这种袖手旁观的状态非常纳闷:“平大人?” 猪小弟缓过了一口气,赶紧喊:“你真的在这儿啊,怎么都不见你的?我们都找你找得好苦。”平清盛赶紧使眼色加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但已经来不及了。南美和阿拉丁都比猪小弟更老于世故,当下双双叹了口气,心里在说你名字还真没有取错,就是个猪。 他们这一互动,藤原关白的疑惑迅速化为愤怒,吼出来了,也是real耿直:“你认识他?桔梗进言你里通异族,图谋不轨,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平清盛你好大的胆子!我要上报天皇,治你判族之罪!” 平清盛蹲下来,伸出修长手指,弹了藤原一个脑门:“藤原大人,你这个人呢,别的没啥,就是特别蠢,现在是你求我好吗?你求我还这种口气,你不怕我帮他们干掉你,然后毁尸灭迹,免了被你上报天皇的后顾之忧?” 阿拉丁对这种解决办法表示非常赞赏:“说得对!不如咱们就这么办吧?” 说归说,真要对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血卫下手,平清盛也不由得犹豫,他站起身退后两步,眼神闪烁,心里无数念头交织。南美察言观色,适时推了他一把:“你不用干掉他,我有办法让他失忆,只需要失踪个一两礼拜,全须全尾回来,回来后绝对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没有后患。” 必要的时候她是和人打交道的天才:“算狐族欠你一个人情。” 这说服之术简直到点子上,尤其说到狐族欠平清盛一个人情,绝对是天大的诱惑,谁不知道狐族富有四海,在人界与非人界都手眼通天,但他在一口答应下来之前,其实对南美居然会被藤原逼到这个程度倍感惊讶。 猪小弟没有发动禁制时,只不过是凡人,战斗力不足为虑。但在三藩市他和南美交过手,虽然只是彼此试探,但对方法力之强,弥足惊人。他回去之后查过狄南美的背景,这位神仙祸害四方,由来已久,其来头之大,恶作剧事迹之多,凑热闹功力之深,都罄竹难书。天命银狐当然是她行走江湖的金字招牌,更多的人不愿意招惹她还因为狄南美的未婚夫是白弃。 白弃也是狐,紫狐。紫狐对外主战,对内主刑,是累代狐族安全和秩序的守护者。这一代的紫狐斗神尤其强悍,他行事极为低调,从不妄怒,一旦出手却如天谴,绝无余地,避无可避,在非人世界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紫狐对乱入人间的吸血鬼向来无好感,因此他每次到东京,吸血鬼天皇都会下旨,令皇室成员蛰伏,所有吸血鬼停用日行符,尤其高阶血卫不准现身,以免万一与白弃正面遭遇,伤亡程度不可估量。 此情此景之下,平清盛的踌躇与盘算,南美都是一望便知。她咳了一声,感觉到藤原正极力聚集能量,想要冲破她的护身元气,而阿拉丁和猪小弟已经力竭,他们三个坚持不了多久了,南美只好努力往平清盛背上放最后一根稻草:“老实说你也没什么选择,要是我死在这里,东京下个月就会被平掉,你信不信?” 想一想狐族的势力和白弃的威名,平清盛打了一个小寒噤,干脆地说:“我信。”可他并未丧失理智,“但我不能把藤原交给你们。” 理由也是很充分的:“今天至少有两百人看到藤原关白现身和你们战斗,现在还至少有二十个在暗处窥视,他们也全都知道我就在楼上的赌场,一旦藤原失踪,哪怕他最后失忆安然归来,白条多疑,绝对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无关,那我只能彻底决裂。” 他沉着脸,摇摇头,仿佛在对自己说,也仿佛在对南美说:“还不到我和天皇决裂的时候。” 这么一来,大家的宵夜都吃不成了,全体卡在死胡同里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局怎么解。藤原的力量正在逐渐回归,而南美三人组则步步衰退,平清盛变成了最关键的一个棋子,可是这哥儿们拒绝在棋盘上挪动。 幸好,命运自有它的想法,看了一晚上的戏之后,它大概想说,你们洗洗睡吧。 “砰!” “砰!” “砰!” 这就是命运发出的提示音,一开始听起来很遥远,接着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沉重,威猛,刚硬。 仿佛是附和那瘆人的声响,火女赌场所在的空间发生了明显的震动,也是一次比一次狠。平清盛疑惑地站起来身来,正要说什么,又一声“砰”发出,直接砸在了赌场的正上方,所有东西都被震得飞起来,然后猛地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大家给震蒙了,藤原和猪小弟三人组一起飞出了好远,集体撞在了赌场内的一根柱子上,掉下来还翻了两圈。阿拉丁狂吐血,狄南美一声不吭,大概实在没劲儿了,但整体该勾的勾,该卡的卡,谁也没有放开谁,仍然以不死不休的缠斗模式纠成一团。 猪小弟喘了一口气之后,屏息昂头,深思熟虑一阵子,得出了深具启发性的创想:“地震了!一定的是地震,日本嘛,一段时间不地震肯定不行,会皮痒啊。” 狄南美从半死的状态里勉强回过神来,声若游丝地没好气:“你们家地震从上面往下面震?” 平清盛现在全须全尾,无牵无挂,比他们的敏锐度和行动力都强一百倍,当下双臂展开,悬浮于空中,仰头凝神观望,当又一次空间震动伴随巨响传来,他锁定了那声音的方向,身体转动,银色披风倏然出现在他背后,就像巨鹰舒展开的翅膀,带动他向赌场空间出口翱翔而去,瞬息之间穿透了两个空间之间的屏障,出现在东京街头。 他落地,四望,屏息,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长期以来,银座区是东京的城市之心。这里高楼林立,声色犬马令人目迷,即使深夜后商户不再营业,仍然四处灯火通明,橱窗中大牌当季新品熠熠生光,每一分寸都在炫耀繁华。这座城精致、浮华而伟大,物质得登峰造极又落落大方,令人一再迷失仍无限向往。 但这一切在此刻都失去意义,陷入如同梦魇或魔幻的古怪场景,所谓现代社会的文明,如同沙上城堡,不堪推敲。 身高数十米的巨怪现身于世,人形狼头,利齿龇张,双眼湛绿,幽幽生光。他穿着黑色皮质军靴的巨大脚掌各踏着一条街道,手掌中握着黑色的长杖,幽幽闪光的铁甲覆盖着关节胸口,其余部分体色如青铜,或本身就是青铜,刚硬得完美无瑕。他如同恐怖大王从天而降,在寻找毁灭一切的契机,所要等的,也许只是一声口哨。 奎木狼。 这巨怪怒目俯瞰东京,不时低声嘶吼,许久移动步伐,从一处空地踩到另一处,他并未小心翼翼,却也没有刻意破坏,但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要毁天灭地,只需一念之差。 数分钟过去,四下是死一般的沉默。 奎木狼失去了耐心,他再度高高举起黑色手杖,全力下击。 砰! 平清盛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地面并没有裂开,整个银座区域却发生了可见的强烈空间扭曲,远处山丘上爆开无数白色闪电,这一片地区忽然失去了电力,所有建筑物都突然暗淡下来,在黑暗中瑟缩而沉默,回归到一栋房子本来应该有的样子。星辰明亮起来,穿越数十万光年终于来到地球的光芒,柔和地撒在了奎木狼与平清盛的身上。 平清盛展开风衣下摆,飞身跃升到空中,来到奎木狼的面前,他心存敬畏,仰望着那大凶怖相,行举手礼:“奎木狼。” 奎木狼抬起眼睛,望着平清盛如望着一颗沙粒,体积与重要性都相若。 他沙哑而沉重的声音从胸腔滚滚而出,每一句话都引起一阵狂风:“吸血鬼?很好,你可知摄政王在东京何处?” 平清盛真的想了一下才想出来他说的摄政王是猪小弟,于是指一指自己下方,干脆地给出了一百分的答案:“火女赌场。” 奎木狼幽幽绿眼闪烁,他毫无表情,可是压抑不住的狂暴正呼之欲出:“我无法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是否活着?” 平清盛忙不迭地点头:“活着活着活着活着活着。”一口气说了五遍,其实他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猪小弟是不是现在还活着,从他出来那会儿所见,藤原的力量马上就要恢复了,一旦幻兽成功聚形出现,那几位必死无疑。 藤原和平清盛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没有常识。 就算不知道猪小弟其实是何方神圣,但弄死谁其实都不能弄死狐族显贵门第的成员。这,是非人世界的常识。 从战斗力角度,严格来说,藤原还在平清盛之上,但他的脑子就像一只死寄居蟹的蟹壳,里面只有一些根本毫无用处的垃圾。他不判断,不考量,没有慈悲之心,也不审时度势,合纵连横,只有两样东西梗在那里跟脑血栓一样顽固:听天皇的话,以及杀杀杀。 显然成为幻兽操纵者之后,他这个能直接蠢死的趋势就更明显了。 平清盛深深叹了口气,心想万一那几个死了,一会儿都得想办法赶紧弄活,实在不行就冒着损耗半生修为的风险,来一个集体初拥,把他们都变成吸血鬼算了。反正奎木狼问的是他有没有活着,没有说他非要以人的身份活。 他这么乱打算盘纯属自我安慰,毕竟眼前明摆着:要是猪小弟挂了,奎木狼铁定要团灭东京全体居民,不管什么种族都得死,压根不用等白弃来。 听到摄政王还活着的消息,奎木狼神色丝毫不见缓和,反而露出利齿,低吼了一声,他那张大脸正常型号下就极为可怕,现在长到这个状态,任何人看了一眼,下辈子都可能要被关在精神病院。 幸好街上几乎没有人,可是这个钟点,会有很多吸血鬼,以及昼伏夜出的非人在银座一带活动。 奎木狼现大法身,以法杖震动四方,就是为了大规模一次性地打草惊蛇,从他们之中找出猪小弟的下落,因此平清盛这样想都不带想地冲出来,就是传说中的鸡给黄鼠狼拜年。 平清盛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出门的时候明明看了黄历,说不宜出行、赌博、管闲事,结果他把所有不该干的事儿全都干了,现在好了吧,抓了个现行。 奎木狼声如霹雳:“带我去找他。” 平清盛叹口气,知道今天这烂摊子自己是收拾定了,但不管场面多乱,他脑子都很清楚,提醒对方:“您能用正常体型跟我聊天吗?咱们俩一会儿被雷达啊、路人手机啊、无人机摄像头啊或者干脆卫星拍到了的话,明天就上新闻头条了。” 奎木狼伸出巨手,将平清盛一把握住,身材高大的血卫在他指掌间犹如一枚玩具,他将平清盛送到自己眼前,凝视着平清盛:“我自有方法,令凡人注意不到我的存在,吸血鬼,你有没有对我说谎?” 平清盛坦然站在那里,在奎木狼目光与手掌的双重威胁之下,不见惧色,他轻快地说:“一分钟就会被拆穿的谎言,说来何益?倒是你,奎木狼,身为暗黑三界的结界守护者,为何来到人间?你与谁为敌?想寻求什么?” 奎木狼手中黑色长杖轻轻点地,他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子,他说:“我不与任何人为敌,我也无所求。” “我有职责在身,保证暗黑三界不受外扰,也不扰乱其他世界。” 平清盛听得心头一紧,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好本能地接着问了一句:“可是你现在却在人间,保护摄政王能够让暗黑三界和人界和平相处吗?”他左右想不通,“为什么猪小弟会是暗黑三界的摄政王??你觉得他哪里像了?他的忘川之心是哪里来的啊?这玩意儿是有地方批发吗?” 奎木狼根本不理他的困惑,只是随手将他甩出,清平盛如同翩翩蝴蝶,在空中飞过一圈之后落地,紧接着只见一阵浓厚的黑色烟雾从奎木狼脚下冒起,弥漫了两三个街区,远看就像哪栋大楼全面失火了一样。当烟雾散去,奎木狼缩小到两米左右的高度,大步跨向平清盛,这个高度他仍能俯视后者:“走。” 平清盛耸耸肩,知道自己问也白问,于是不再多置一词,转身带他往火女赌场的空间开口处走去,同时默默祈祷着猪小弟千万要扛住啊,你们家狗来救你了。 他的祈祷在进门的一瞬间落了空,偌大一个赌场,空空荡荡,他视线之内,一无所有,猪小弟三人组,加上藤原关白,统统都不见了。 他脚步骤停,心中大惊,就在同一瞬间,藤原从某一个角落飞扑出来,身影从他身边掠过,歪歪斜斜往外奔去,平清盛扭头就追了上去,但是追了没两步,就停下来了。 奎木狼在他身后迎面撞上了藤原关白,黑色法杖压上藤原的肩膀,一招之间,藤原就倒地,被奎木狼货真价实的铁蹄踏在足下,厉声尖叫起来。他痛苦地蜷曲起身体,在地上留下大量血痕,淡红中带黑,更多的血在不断流出,新鲜热辣,还在汩汩冒泡。 平清盛过去查看,只见一道手掌宽的伤从藤原关白后脑到右腿一气贯穿,深可见骨。吸血鬼的肌体能够迅速自动复原,但即使如此,那伤口显然仍令藤原关白元气大伤,连和奎木狼短暂正面对抗的能力都丧失殆尽。 奎木狼手执法杖,低沉地说:“我闻到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他在哪里?” 藤原关白牙关紧咬,不断抽搐,答不出半个字,就算他答得出,估计也搞不清楚奎木狼这没头没脑问的是谁。 平清盛暗暗着急,顾不上藤原关白,再度进入火女赌场,上蹿下跳仔细搜寻了一圈,赌场人皆散尽,灯光昏暗,一无所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赌场中心处,再次长叹一声:“早知道今天老子不出门啊!” 他无精打采回到奎木狼身边,后者注视着他,从他的脸色上已经猜想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摄政王?” 平清盛点点头:“不见了。” 奎木狼对此倒并不特别惊讶,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只见他蹲下身来,凝视着藤原关白,神情沉肃,过了一阵,问:“吸血鬼,他的身上有幻兽引,已到收割期,你知否?” 饶是老江湖,清平盛也是一愣:“什么?” 奎木狼伸出法杖,将藤原轻轻一挑,翻了个身,正面朝上,只见藤原满脸晦暗,额上有一个裂口,如蚯蚓状,像活物一般,正在起伏蠕动。奎木狼冷冷地说:“这是异灵川的幻兽引,植入身体,能够赋予寄主生成和操纵幻兽的能力。但幻兽引是一种寄生体,会有生长,成熟以及收割阶段,一旦到收割期,就会将宿主的能量和生命力吸取殆尽,而后蜕化和分裂为两条新的幻兽引,破开宿主。” 平清盛听得一阵恶心,勉强问了一句:“然后呢,去哪儿?” “回到植入幻兽引的人身边。” 奎木狼看了看平清盛:“唯独异灵能够培育幻兽引。吸血鬼,你们和异灵川什么关系?” 平清盛叹口气:“我叫平清盛,求你叫我名字好吗?” 他从怀里掏出曾经给金之敛看过的那个名单:“这是白条天皇为异灵川提供的军团名单,藤原也是其中一份子,但我不知道他们其他人身上是不是也都有幻兽引。” “为何你没有参加?” 平清盛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说出一句日日夜夜在心底埋伏着、在日本吸血鬼天皇掣肘下不能坦白的话:“我爱自由,胜于一切。我所做或不做的一切,都只为这个原因。” 奎木狼第一次正视平清盛,平静地说:“理应如此。” 他的法杖从藤原身上离开,看也没有去看那个名单一眼,他说:“如果他们身上都有幻兽引的话,那么白条天皇很快就会后悔了。” 他转身就要离开,平清盛追上去:“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能量都会被收割而死?” “迟早的事。” 平清盛紧追不舍:“你去哪里?” 奎木狼顿了一下,法杖举起,面向东方。很快太阳就要升起,人世间会迎来新的一天。 “尽我的职责。” 他肃然说:“尽我的职责,比一切都重要。” [五] 少年行(2) [1] 一颗露珠升到空中,晶莹剔透,清晨的日光从树梢间透入,被露珠折射出一道迷你彩虹,七色烂漫,斑斓如梦。 更多的露珠出现,轻盈地飘浮于微风中,偶尔两颗或更多露珠相遇,便融合成更大的一颗,可姿态不改,始终如初次离巢的雏鸟,对远离大地惊喜交加。更多的彩虹形成,色彩与色彩相互映照,直到这一片天幕变得七彩斑斓,如同童话。 露珠遮蔽的天空下,lou白衣如雪,站在林间空地,赤足小巧柔润如羊脂玉雕成,她双手缓缓上落,姿势如振翅,露珠随着她的呼吸轻柔震荡,像海中的珊瑚围绕一个真正的公主。 露珠的世界之外,无数黄叶在贴着那边缘环绕飞扬,一时巡行,一时翻滚,一时如潮水般向远处起伏荡漾而去,遮天蔽地,浩浩荡荡。 黄叶飞舞的范围大约数十米,在那之外,隔着一个无形的屏障,飓风统治着一个更大的圆圈,这一圈之中风声暴烈,呼啸如鬼哭,摇撼着整片整片的森林,从连绵的山谷中激发出可怕的回响,处身于风暴中央的人,也许会恐惧到战栗,直面毁灭的可能正呼之欲出。 风势之外,几千公里的范围内,沿海的房屋被尽数淹没,栖息在深海的怪物第一次来到天光下,以尾为足立于沙滩,以灰暗的眼神观望陌生的人世;流星坠落引起熊熊山火,成千上万的生命在瞬间成为焦炭,灰飞烟灭;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忽然醒觉,地壳震动,岩浆汹涌,冲突于花岗岩之间,试图找到一条发泄的管道。 这些,童话到恐惧,恐惧到噩梦,噩梦到毁灭。 都是lou能够做到的事。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咚咚! 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lou的双臂垂下,一切都消失了,她只不过是站在自己家房子前泳池边,披着白色长浴衣,若有所思地望着从房子里走出来的paul。 后者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出现了吗?” lou点点头,走过来,看见paul手里拎了一袋毛豆、一袋荸荠、一个大骨瓷碗,还有一把小小的刀。 刀的本身暗淡无光,蓝色木纹刀柄上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和paul手上戒指上刻的字是一个体系的,他在沙滩椅上坐下,把两个袋子和碗放好,开始削荸荠。 lou蹲在他的脚边,看着那雪白的荸荠在paul手底下慢慢出现,薄如蝉翼的皮一圈又一圈落下,边缘光滑,宽度精确,说他不是处女座没人会信。 “这一次是什么?”他随随便便地问。lou凝神想了一下,将露珠、黄叶、狂风的出现描述给他听,她没有提及最后那天翻地覆的部分,可是paul明察秋毫:“飓风之力对你来说不值一提,lou,你一定试到了不一样的阶段,对吗?” lou泄气地点点头:“海啸、火山和流星,我都看得见了,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操纵,但不需要太久应该就可以了。”她说着很厉害的事,语气却一点不开心,还有点烦躁。 “为什么呢,paul?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她忽然大声说,不耐地随意向后一挥手,数十米外,白色的金属围栏微微摇晃了一下,而后悄然坍塌,整整齐齐委顿在地,成为一条绵延的灰尘。paul看了看那围栏,叹了口气,估计在脑补自己要去架新围栏的场面。 “我一天比一天得到更多的力量,一天比一天想起更多的事,我的力量每天都在提醒我,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惩恶扬善,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不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不见天日。” lou摇摇头:“我记得我在你的怀里,和当时那个世界一起变成了碎片,而后又在你的呼喊声中,和那个世界一起回复完整。我不懂你的想法,paul,我跟随你,是因为我不得不,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个世界与我们无关,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操心?” 她跪下来,将脸贴在paul的膝盖上,喃喃自语:“paul,你说过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对不对?” paul手忙着,只是用肘部轻轻蹭了一下lou的脸,平静地说:“有一天,对。” 他说:“这个世界确实不够完美,可何不试试看想一些开心的事呢,三月花、五月夜空,以及冬日的雪,想一想law做的鱼羹和黄瓜皮蛋汤。” 他声音轻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带着金刚石的质感:“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无法控制这力量,则是全然的失败。” paul手上的动作保持着他特有的韵律,不紧不慢,他说话的样子和语调,也不紧不慢。 “不要让我失望。” 而这几个字,却像一把刀,笔直插进了lou的心脏里,引起她的战栗。 一颗圆润的荸荠落在带着微青色的瓷碗里,转了一小圈,老老实实停了下来,lou伸手捻起来,放在嘴里吃掉了。她一边嚼荸荠,一边沉默着想了很久的心事。在paul剥完了所有的毛豆,削好了所有荸荠的时候,她终于坐直了身体,对paul说:“你是一个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对我来说,你却比全世界的恐惧加起来都可怕?” paul站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说:“因为你爱我。爱是一切恐惧的来源。” lou想了想,点点头:“对。” 她跟在paul的后面,一前一后往房子走去,她忽然说:“杀掉你能不能免于恐惧呢?” paul没有扭头,只是说:“你可以试试。” 他们回到厨房的时候,law也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对着一洗手盆的水发呆,他听到动静,回头招呼paul:“你要不要来看一下这个?” paul过去放下了食材,说:“毛豆烧肉或者盐水白煮吧,好不好?荸荠可以和甘蔗一起煮糖水,加一点红豆应该蛮好。” 而后看了一眼洗手盆:“阿布?他怎么了?” 洗手盆中的水面清澈平静,映照出清晰的场景:阿布在他那间小小的汉堡店里坐着,夕阳柔和的光线从后方窗户中透入,正是黄昏,店铺里没有人用餐。他表情沮丧,双手放在吧台台面上,不断绞在一起,似乎有什么沉得无法化解的心事在困扰他。他的周围有许多阴影穿梭,伴随意义不明的异响,就像通灵者眼中闹鬼的古宅。 望着阿布,law的表情也同样沮丧:“啊啊啊,我已经尽量不要去看他的脑子了,结果那天我们去吃东西,有水滴到了我手上,不想看都看到了。” paul有点奇怪:“看到什么了?能让你那么不开心?” law伸手把洗手盆里的水全部都搅乱,阿布的形象刹那间消失了:“血啊,许许多多的血。” 这一番言论让lou嗤之以鼻,露出“我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的轻蔑表情:“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下雨天你打三藩市街上一走,哪天没看到许许多多的血了?你管得过来吗?” 她说的是实话,但law也有他的理由:“是啊,我常常看见啊,通常看到这么多血的话,那个人差不多就要死翘翘了,其他人我确实管不过来,但这是阿布啊,我不想他死,他死了我们上哪里去吃迷你小汉堡?”他睁大小马一样俊美而清澈的眼睛,振振有词,“不管多爱下厨,能少做一顿也不是坏事啊。” 这个理由直击paul内心最柔软的一部分,所以他马上表示赞同:“吃完午饭,咱们去看看阿布好了。” 他站在灶台前开始动手做饭,一面和law说起另外一件事:“前几天带回来的那条喿蠕虫怎么样了?” law淘好米,然后将毛豆碗拿过来,一颗颗仔细看过之后放水冲洗,说:“我从他身上找到了幻兽引,已经到成熟期,所以他能够驾驭的幻兽相当强大。如果要查明他到底操纵幻兽做了多少案子,要将他恢复人形之后生解才行,你要生解他吗?” paul摇摇头:“不,我对幻兽引没有兴趣,那是异灵川的小把戏,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 他神色与言语和平常无异,说的话却使law打了一个寒噤,“我的手谕传到了吗?” law停下洗毛豆的动作:“传到了。” paul说:“手谕的指令你记得是什么吗?” “在你回去之前,暗黑三界任何人等,不准出入人界与其他非人界,违者严惩。” paul点点头:“你会违抗我的命令吗?” law深深吸了一口气,肃然说:“暗黑三界在你掌控之中,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你的命令。”paul微微摇头,唇角有一丝笑容,却不带温情,而是带来凛冬一般的寒意:“没有任何统治者做得到这一点,law,不要自欺欺人,否则会有很多人与很多事我们都无法解释。” 他随手盖上了蒸锅的盖子,火焰熊熊,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烧开在即。中餐除了毛豆作为前菜和糖水作为甜品,主菜是榨菜蒸鸡配米饭,榨菜是law手制的,选用自家菜园小棚种植的芥菜头。 三藩市阳光充沛,但土壤并不肥沃,种出来的菜头大而不甜,肉质粗糙。law试用了几次本地出品不满意之后,奔波千里,专程运了四川涪陵的土与水,川中的盐与土陶坛回来,精心对应当地天气状况,在自家园林里复制出一应环境,经营了三季,终于做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榨菜:口感脆而鲜,盐分与甜味融合,久蒸不烂条,久煮不失味。 鸡也有讲究,这一次是法国的蓝绶带名种,之前也试过清远的和新加坡的走地鸡,一旦试出来到底哪一种的滋味更适合搭配,这个菜谱就会被固定下来,谁要换食材而没有一个好理由,就要付出生命危险的代价。 paul对午饭的安排告一段落,洗着手,看了law一眼:“恢复喿蠕虫的人形,我要问他话。”law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他们之间的对话,lou一直旁观,等law走出去,她轻轻来到paul的身后,抱着他的腰,说:“你要law在你身边,以免你愤怒,可是无论谁在你身边,你都根本是一样的啊,没有人可以控制你对不对?paul,没有人。” paul拍了拍她十指相扣的手,沉默了一下,说:“被控制这件事,不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可是有人能够影响我,有人有能力把我带去他想要我去的地方。law在我身边,是为了让我更像那个人一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寂寞,尽管藏得很好,眉宇间的一丝怀念仍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柔情。 这一幕并不是lou第一次看见,她如往常一样直言不讳:“你爹吗?他已经死掉了,你知道的。paul,即使是你,也要面对现实才行。” paul沉默了一下,说:“是的,我知道。” paul他们家的庭院里,有一个面海的木质小亭子,架在无边游泳池的中心,一条雨花石道通往花园,小亭子上设了茶台和茶具,散放着几张手编的藤制厚坐垫。paul有时候会来这里喝茶,而且专门选那种狂风暴雨、海上惊涛骇浪的日子,他望着世界末日版的海天一色一坐半天,不知道脑子里想什么。 现在坐在亭子一角的是本尼。他矮小的身体经过一轮变形之后形态更加猥琐,脸上血色全无,身体瑟缩,双手放在膝上,姿态如等待判决的死刑犯,或升学者等待人生最重要的考试结果。 他看到paul从木道上慢慢走过来,赤脚,穿着一条灰色的贴身长裤,一件黑灰色上衣,动作舒缓,仿佛正去赴一个老友的约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是随着对方越走越近,本尼眼珠不断转动,全身上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努力吞着口水,想要镇定,却无从如愿。 paul踏上木台一角,本尼终于无法忍受来自内心的压迫,咚的一声,翻倒在木板上,熟门熟路摆出了一个标准程度足可以去当瑜伽导师的下犬式,脸朝着地板,屏住呼吸。 paul在一个垫子上坐下,看看本尼,说:“你认得我?” 本尼说:“是的,陛下。” paul对陛下这个称呼并不是特别喜欢,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去纠正本尼。 “你是暗黑三界的居民?” “是的,陛下。” “所以你知道我说过什么?” “是的,陛下。” “那么,你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一听到原来有解释的机会,本尼马上感激涕零。他可依稀记得,多少暗黑三界能量值超群的种族成员,只不过是家门口的卫生状况不符合标准,一言不合间就会被达旦的精蓝亲卫队掳走,从此下落不明。 他努力抬起头,想要说话,作为一条没有脊椎的蠕虫来说,这个动作非常简单,如果需要的话,把脑袋弯到屁股后面去再打个结,也就是吹声口哨的工夫。但人类的形态受限于骨骼、肌肉和韧带结构,想在这种状态下一边恭敬地注视对方眼睛一边连续说话,他马上就感到自己力有不逮,咽喉被卡住了,不要说长篇大论,能喘气就不错了。 paul目击他一再尝试将下犬式和望月式结合,过了一阵子失去了兴趣,说:“坐下。” 本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不敢违抗,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到paul对面,回到双手置膝、恨不得缩回娘胎的状态。 paul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说:“说说你自己吧。” 喿蠕虫本尼的上半生毫无可注目之处,他属于喿蠕虫一族,与炎蠕虫是死敌,双方经常爆发旷日持久的种族战争,争夺活火山深层的能量资源,直到破魂达旦制定了“多种族共同开发能源计划”,并且严格分配了开采领地和年度开采指标为止。 本尼出生于暗黑三界的静默层,之后他厌倦了和其他族虫一样成为矿工还要交税的前途,秘密去到喧嚣层,在邪羽罗的结界与破魂的领地之外,找到了一丝狭小却通透的空间生存下去。 他的能量值很弱,种族地位卑微,暗黑三界大多数高等级种族成员都能轻易置他于死地。但也因为太卑微了,反而可以安全地悄然生活在某个幽秘之地,大家根本不会注意他。 他经年累月潜行、观察、记录、探寻、准备的结果,使本尼得到一样一开始并不觉有什么特别的资源储备:他能够识别两界之间各种公开或地下的通道,即使是那些被极少数族群开辟后废弃的秘密出口,从未有过记录,也鲜少使用,他也了如指掌。 paul听着他对自己一五一十的描述,茶息萦绕,香可撩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以前来过人界吗?”他挥了挥手,示意本尼去看四周的景致,“以前你看过这些吗?” 本尼摇头,但马上打了一个寒战,又点头,他喃喃自语:“我来过,很多次。”声音很低微,沾染着满满的恐惧。暗黑三界所有种族对破魂达旦的恐惧镌刻在他们的基因之中,与生俱来,不可淡化,不可消除。 但恐惧并不是驱动生命的唯一力量。 paul重复了一遍:“很多次吗?” 本尼的声音更小了:“是的,很多次。第一次是误闯了神演的出诊通道,它们使用后没有及时撤销,我出界的地方是海参崴,那一次我见到了雪,我以为雪花是一种非人,和它们战斗,最后吃了不少,却发现它们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 他抬头看了远处的大海一眼,“我喜欢人界,这里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人们犯罪,相爱,做一些根本无法用某种理由解释的蠢事。”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忧虑和恐惧之外的神色,那是向往和回忆:“这里非常有趣。”本尼鼓起勇气,“所以我才不厌其烦地收集各种各样的连接通道,到这里来。” paul凝视着他:“你说得很好,人界是很有趣的,只不过,大家对于有趣的定义,也许不大一样。” 他手里的杯子是白色的,顶级的瓷器,像少女的脸那么通透,他轻轻握着,杯子里层忽然泛出一层幽幽的蓝色,像里面盛着蓝色的酒,又像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很快就会燎出杯沿。如果law在这里就会知道,那象征着达旦的愤怒。 他淡淡地继续问:“后来呢,本尼?你所知道的通道,只是用来让你到人界观光吗?” 他锐利的眼睛像在切割本尼的内心,后者和他飞快地对望了一眼,马上跳到地上,摆出下犬式,上气不接下气,还带着哭腔,不知道有没有直接尿。paul心想早知道当时就说躺尸式,至少说起话来比较容易。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出了后来的转折:当连接暗黑三界与人界和非人界的通道全部被关闭时,本尼忽然之间炙手可热。 就像那些人界的走私者,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秘密航行于无处记录的大海航道之上,或纵横繁复江河水域之中,利用自己对水路的熟悉躲过水警、海关、稽查,将满船贵重货物送到能够一本万利的异乡。 本尼也走私,但他走私的对象,非常非常独特。 他被异灵川雇佣,走私非人。 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高能量非人种族成员。 paul在木亭中听完了本尼的招供,用时良久,他走的时候手里还多拎着一大卷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巨细无遗,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恨不得往外掏心窝子的诚恳气质,像全身上下连着测谎机的人写下的自白。 字迹并不好看,有的大,有的小,歪歪扭扭,笔画很不端正,如果放在小学语文课上评分,写的人铁定要被抓出去罚站。 一开始paul说要白纸黑字的时候,本尼也很为难:“陛下,可以用录音笔吗?我说,我什么都说。” 看看paul的表情,他退而求其次:“能允许小的写英文吗?我这几年一直生活在东岸,英文还行,我考过了托福咧。写作满分。” paul什么也没说,本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痛下决心:“那我写中文了,写完请陛下不要生气。” paul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任何人或非人学不好中文而生气,如果他这么较真的话,地球上早就只有十四亿左右的人口了。 他终于对本尼的提议点了头,从茶台下摸出几大张白纸和黑色墨水笔递出去,然后在一边望着大海出神。本尼使出吃奶的力气驾驭各种笔画偏旁部首同音异形异形同音字,在茶台四周绕着圈,一会儿侧卧一会儿倒翻,知道的能看出来他在写中文,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表演柔术。他写着写着,不时偷看一眼paul的表情,满怀仰慕,心想达旦陛下真是美貌,而且看海之姿态不怒自威,尽管多看他几眼就会带来失重或失足的晕眩感,但被这样的人吓出尿来似乎都非常心甘情愿。 他当然完全不知道其实paul脑子里转的东西和不怒自威之间根本连不上一点关系,他想的是:毛豆如果煮盐水的话,就不应该剥壳,连壳加调料煮透,趁热快食才美味啊;剥完壳的豆子呢,大概就只能大火快勺子清炒了吧,不知道law会不会审时度势,自己做出明智判断呢,真是让人忧愁啊。 过了老半天,本尼耗尽毕生功力,写完了七八张纸。筋疲力尽瘫在地上,如一条死狗。paul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好。”走了。 他回到房子里,law做好了饭菜,正在摆盘,paul过去看了一眼,毛豆清炒小青椒,热腾腾色香味俱全,放在白色螺纹的叶形碟子里,格外令人垂涎,当即松了口气。 lou敲着碗正等着开饭,看到paul手里的纸,马上注意力就转移了,跳下椅子过来:“这是什么?” paul在桌子上把那些纸张摊开。 第一张,不但有字,而且有地图,图的线条幼稚而潦草,歪歪折折,而且这里那里还有各种可疑的晕开,但地图本身却相当复杂。 “这是喧嚣层与人界之间所有未经登记的秘密通道。一共八条。” lou对本尼马上刮目相看:“他全部知道?” paul点点头,翻出第二张:“这是异灵川过去十年出入暗黑三界的各种相关记录,包括他们带出去到人界的人员名单。” 如果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本尼的记忆力就真的太好了,他在纸张上写出了异灵川进出的通道细节、停留时间、在暗黑三界设立的庇护点以及撤退路线。更惊人的是多达二十七位来自五个种族的高能量非人,跟随异灵川的使者离开暗黑三界投身人界。但本尼将他们送出去之后便不再知道他们的去向。 law有点迷惑:“为什么有暗黑三界的住客敢于违抗你的命令?” paul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人类的书里说,即使是全能全知者的世界里,也有挥动黑色六翅逃离天堂的逆徒,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他翻出第三张,这一次花了更多的时间凝视。lou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与幻兽有关的信息。” 那些字实在是潦草,耐心和眼力差一点都根本无法识别内容,而且本尼不会写的字又太多,到后来狗急跳墙,用了大量的简笔画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传达了更为直观的信息。 他描述了自己和其他一些来自不同种族的成员被培植幻兽引的过程,顺便画出了幻兽的形状,看上去和一只发育不良的小鸡类似,没有什么战斗力。 他还描述了带着幻兽的自己定居在人界,去为异灵川执行任务的细节,其中一个地方吸引了law的注意力:“小孩子?”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纸上某一处图画:“这是幻兽在劫持小孩子,对吗?” paul点点头:“对,我刚才问过。”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仔细看着眼前的纸张:“异灵川通过本尼,从暗黑三界带走了二十七个非人,包括本尼在内,就是二十八个。这二十八个非人身上都被种下了幻兽引,如果和本尼同期的话,现在都在成熟期。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根据异灵川给出的指示,执行各种任务,大部分是暗杀以及劫持幼童。” lou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比如说我们发现的那几个暗杀事件?都是大老板莫名其妙死掉那几个?” 把前因后果都摊开在一张纸上,整个逻辑变得非常清楚,安妮的老板被杀事件,以及之前他们一直在追查的几个事件,都是幻兽所为。操纵幻兽的,是来自异灵川的杀手。 异灵川的杀手,大部分竟然是通过秘密通道被从暗黑三界带来。 paul没有再说什么,他陷入了一种对他人来说非常不祥的沉默之中,law和lou都稍微站远了几步,彼此对望了一眼,基于彼此长久的了解,以眼神和些微手部动作和唇语,迅速交换了许多信息: “他要生气了吗?” “最好是不要,他生气好可怕,而且真的很久没有生气了。” “最近都是你负责生气,想揍谁就揍谁。” “什么叫生气!都是根据你的判断去揍的好吗?我是有原则的。” “你的原则是要不不打,要打就打死吧。” “你不要啰唆了,赶紧过去抱他啊。” “他是你男朋友,为什么要我去抱?” “你是夜舞天!抱达旦是你的责任和义务!” “不要,我还想多活几年,我可被他掐死过一次了。” 最后还是lou的眼神比较刚健有力,law怂了,怯生生上前去,戳了戳paul的背,lou在后面叉着腰,白眼快要翻到外太空,只见paul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说:“嗯?” law马上松了一口气,对lou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没事,没事。”paul也不以为意,继续转过去看那些本尼的自白,又翻了几张纸之后,他叫另外两个人上前去:“看这个。” 他说的“这个”是一个人的名字,安东尼。 law从夜店捡回来的那个秘书小姐,她所钟爱却被谋杀的那个生意人,安东尼。 排在另外一系列的名字之中,每个人的名字后面还有几个圈圈,law不明白那些圈圈是什么鬼,paul向他解释:“是价钱啦。这些人很贵的。” “什么叫很贵?”law说,脑补了一下买安东尼能拿来干什么,感觉并没有答案。 paul失笑:“是说杀他们的价钱很贵。”他的手指点到安东尼的名字上,law马上一休哥上身,点了点脑门,洋洋得意:“对了!安东尼就是本尼操纵幻兽谋杀的啊。” 结果paul说不是:“我问过他,他说不是他亲手做的,所有身家性命相关的信息他都给了,没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他只说这一单是他负责牵线成交的。” “牵线成交?” 这个名词在这里冒出来,相当突兀,law不明白什么意思。 paul为他解释:“异灵川是营业机构,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的,他们花那么大工夫,冒险从暗黑三界雇佣杀手,也都是为商业目的。” 现在轮到lou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无缘无故杀人?”她还挺理直气壮,“除了你说不可以之外,有什么正当的原因吗?” paul把她扒拉到一边去:“正当不是这么用的,别捣乱。”然后继续跟law解释:“他们收了安东尼竞争对手的巨额委托费,而委托方和异灵川执行部门之间,是通过本尼单线联系的。本尼负责接单,安排接洽和善后,从名单上看,他应该做了不少单了。” 看了几眼那些自白书:“佣金还挺高的呢。”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在人间要买凶杀人,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就算作案的手尾消除得很干净,那个被雇佣的人从此就变成了隐患;即使再把买的凶干掉,另一轮谋杀的血也没有可能彻底流干,总会有漏洞,总会有顾虑,做得再彻底,也无法高枕无忧。 可是如果买妖怪杀人呢? 而且是无论摄像头、目击者,还是训练有素的警察、私家侦探、通灵人,都追查不到的隐形怪兽? 对心有隐疾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law总是非常注意地听paul对他解释各种各样的事,他像一块有魔力的海绵,可以快速吸取无穷尽的水,尤其对他人的动机总是很有兴趣。大到欺天盗地,小到鸡毛蒜皮,做一件事或者不做一件事,动机就像一只等待破茧而出的蛾子,你不知道最后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但那里面就是有东西,蠢蠢欲动。 所以他追问:“本尼为什么要帮异灵川做这些事呢?他不知道这是罪恶吗?” paul看了看他,唇角露出一丝几乎算是温柔的微笑,说:“你知道什么是罪恶吗?” law认真地回答:“杀人放火啊,抢劫啊,打人啊,偷东西啊,借钱不还啊,这些都是罪恶。” paul揉了揉他的头发,平静地说:“你认为这些是罪恶,因为我是这么说的;我认为这些是罪恶,是因为抚养我的人如是说。但我们所来自的地方,并无罪恶这个概念,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看着窗外的万顷之海,海豚游到近岸,偶尔以优美的姿势跃出水面,流线型的背脊精致如梦幻,白色海鸥飞掠过海面,发出急促的叫声,向远处去了,旗鱼目不斜视,顺流破浪,匆匆忙忙,万物自有其时间与去处,它们和人类的区别是它们对此不想,也不在乎。 “人类发明法律与刑罚,以维护财产与身体的安全;发展出道德体系,维持群居社会的低损耗平滑运转。所谓的公序良俗,都建立在共识的基础上。” paul轻轻叹口气:“破魂控制暗黑三界,是因为我们能够轻易就让一个种族几百万年的进化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们的共识是生存的需要和对强者的恐惧。”他若有所思,“这样的生态系统,是很难进化的。” 这么深奥的事,听起来都很带感,所以law和lou都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但实际上也并不是很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跟接下去要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law好歹还在思考,lou就完全lost掉了,屡打哈欠不止。 paul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想了想,好像自己是扯得有点远了,赶紧收回来:“总之,本尼希望能够尽可能久和舒适地生活在人界,但他既不想也没有能力去开甜品店,开出租车或者在街边卖艺,他的最佳选择就是依附异灵川,成为杀手与顾客之间的掮客。” 结论就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最多只是认为撞到了我手里很倒霉而已。” lou对这些理论完全没有兴趣,她似懂非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提出自己独一份儿的意见:“那干掉他咯?一条虫应该很容易埋起来的,也不会弄脏花园。” paul拎起本尼自白书中的第四张纸,说:“不,我不需要干掉他,但他要带我去找人。” “找谁?” “买妖怪杀人的人。” 他仔细看着纸张上一个一个的名字,脸色微微沉下来说:“这些是人,他们知道何为罪恶,他们知道犯罪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人类的法律无法找到途径惩罚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罪行的存在。” “但我可以。” [2] 林老板愁眉苦脸地坐在他巨大的办公室里,托着腮帮子看窗外。 窗外景色很值得一看,无敌江景,繁华欲流,近夜时华灯全上,光芒万丈气势吞天。窗内的格局也不遑多让,墙壁上寥寥几幅画,都是这两年苏富比(世界上最古老的拍卖行)拍出来的19世纪油画名作,照片一直在各种艺术赏鉴画册上妥妥地待着。放在门口花梨木长几上的双耳素褐底青裂冰纹窄口花瓶来自日本平安时代,皇室用品,存世只有三个,另外两个在美术馆里,被珍重地锁着供人瞻仰,现在摆的这个则比较接地气,里面插了一支芦苇,估计主人忘记换花了,有点蔫巴巴的。 这一切都是极好的,但是我都不喜欢。 如果一定要问的话,这就是林老板现在的心情写照。 自从被律师抓回来继承亿万家财,林老板就陷入了难以与人沟通的忧伤情绪中。他每天精神恍惚地坐在各种会议里,听许许多多西装革履的人讨论企业经营、金融运作、企业并购等七七八八非常高大上的问题,心中却无限地怀念他亲手打造的那个小小烧腊店。 他倒不是不懂这些商业世界的专业知识,离家出走之前他被老头子逼着上的学校都是顶级的;尽管时时刻刻生活在甘比的死亡威胁之下,也还是跟着老头子参加了无数董事会会议,在社交应酬中耳濡目染。 一切正常的话,林老板本来就应该按部就班成长为一个严格按照社会预期打造的有为富二代。 至于他从中能不能得到乐趣,喜不喜欢,开不开心,谁在乎啊,最多等你自己掌权之后就变态好了。 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他被迫从家里跑了出来,误打误撞在烧腊世界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坐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直到命中注定不得不拥有的财富将他砸回了商业王国。 什么,你说有这么多的钱,想开几个烧腊店都可以? 林老板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结果现在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咨询公司顾问给他泼了一大桶凉水。 顾问说:“您对烧腊产品的连锁经营有投资意向?从资产回报率的角度来说,我们并不建议您将资金向餐饮业注入,相对于金融项目的运作,餐饮业的商业结构过于简单,对经济下行导致的风险规避能力较弱……” 林老板赶紧打断他,摆手:“不不不,我就是想开一个烧腊店,一个而已。我叫你过来,只是想问一下在这座大厦里开烧腊店会不会违反消防规定?如果要开的话,装修方案、装修材料之类的有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你知道,烧鹅是有明火的,还有,照这里的顾客人流看,一天卖几只鹅比较好?来这里消费的人会比较喜欢烧鹅还是烧肉呢?” 他正在谈论的这座大厦是用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一层到十层是各种世界级的奢侈品店、精品店以及餐厅,十一层到二十三层是一个私家会所式的酒店,会员制入住,最小的房间都有三室一厅,再往上到一百层都是他们家的家族企业办公室,林老板就坐在最顶楼那一层。 这个里面开一个烧腊店,这根本与三观和五官都不合好吗! 大家都是这个意见,所以饶是林老板贵为老板,叨叨了这事儿不止一次也毫无结果。各种高管会、董事会、项目说明会,逮着机会他就说,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的大家却都私底下达成了统一协议似的,打死不接他这个话茬,而且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也不好真的打死人家。 最后林老板炸毛,网上搜了一个收费最贵的咨询公司派顾问过来,帮他解决他这些简单的问题。 顾问用一个大写懵逼脸看着林先生看了三分钟,估计是在搜索脑内数据库,有没有现成话术对付这个茬,结论是没有。凭着自己丰富的忽悠经验,他试图让林老板看多媒体演示,回到自己熟悉的路子上来:“我做了一个详尽的简餐连锁经营现状和趋势,您可以过目一下,我们做一个模型分析一下在高档消费场所,呃,烧鹅的销售预期有可能是什么样子。” 林老板炸毛了:“我才不关心什么销售预期,我才不管什么简餐狗屁连锁的趋势,我就是要开一个烧腊店!” 顾问苦着脸看着他,看了半天灵机一动:“销售预期最终反映你的产品定位和质量控制,呃,就是烧鹅到底好不好吃啊,不好吃的话就算开在爱马仕隔壁也不会有人买的,一家失败的烧腊店对你来说有何意义呢?” 林老板被戳中了点,他气急败坏又义正辞严:“我的烧腊怎么会不好吃!没有理由的,我当年可是省港烧烤小能手,行家公认!你懂个屁!” 他跳起来走来走去,最后一拳砸在桌面上,下了决定:“就这么定了!林家烧腊旗舰店,开在爱马仕和bv两家店之间,那个铺位大小刚刚好合适!”一听就是已经上上下下自己打探过很多次的了,简直轻车熟路。他容光焕发地一挥手:“交给你了,给我做一个全盘计划书出来,我要在,嗯,明年三月之前开张!春天的鹅比较新鲜,比较肥!” 顾问莫名其妙就拿着一张定金支票出来了,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他还在挠头。门口的秘书小姐迎上来一脸甜笑:“老板说让我来跟进烧腊店的合同细节哦,您方便留下所有联系方式吗?” 秘书小姐胸大腿长青春二八一朵花,顾问马上精神一振,从一脑袋浆糊里努力挣扎出来,昂首挺胸伸手:“我叫彼得,你好。”手握在一起,不用说是暖的,四目相对,火花啪啪,恍惚间竟然是一场相见恨晚。两人正都各自小鹿乱撞,忽然通往楼层的电梯打开了,有人施施然走出来。 美貌得像四月春天的男孩子,嘴角带着非常温柔的微笑,像是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得异常,因此令他心情愉快。 他穿着一件白色宽松上衣、牛仔裤,光脚穿一双豆豆鞋,走到秘书小姐面前,歪着头对她笑了笑,伸手将她额前一绺头发撩起,别到耳后,然后说:“我找林老板。” 林老板虽然在街头混迹得久,贵为富豪之后也没有太多架子,但考虑到他的人身问题,闲杂人等当然不是想见他就能见的。 结果这会儿他正独自一人沉浸在开烧腊店的愉快向往之中,忽然有人随随便便闯了进来,还拿什么湿乎乎的东西直接抹了他一脸。 一开始林老板是惊慌的,自古以来,凡是陌生人往你脸上泼的液体状东西基本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往男人脸上泼的尤其。所以他顺应本能惨叫了几声,一面被一股不可抗力按到了沙发上。 一边叫,他一边心惊胆战地细细体会:眼前一片漆黑,但皮肤上并没有传来刺痛感或烧灼感,眼睛鼻子的功能似乎都还正常,脸上贴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整体而言凉凉的还有点儿香味,不像是大规模杀伤武器的样子。有人在旁边按着他的胳膊,好声好气地说:“没事没事,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大概是十分钟左右,贴在脸上的东西被撕走了,胳膊也放松了,老板惊慌地睁开眼睛,看见有个男孩眉清目秀的,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你比较喜欢林老板这个名字对吧?在bv和爱马仕之间开个烧腊店这个想法不错啊,要不要开张扫码给张八折贵宾卡?” 林老板急忙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男孩子就叉腰站在沙发边,手上跟杂技表演里转碟子似地转着一个圆圆的、白色的东西,看上去黏黏糊糊,像湿手帕似的。 然后他反应过来了,那不是一张面膜吗! 就是平常在各种广告里见到的那种白色面膜,有鼻子有眼睛有嘴的。男孩子笑嘻嘻地证实了他的猜想说:“是啊,精华面膜,名牌的哟,抗老、美白、保湿、紧致一条龙,薰衣草香型,感觉不错吧。” 林老板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冲进来按着自己给做个面膜,什么时候美容院的推广手法这么激进了,对方好心进行解释,但听完也没啥用,他还是一头雾水:“我要通过液体的映照才能看到其他人在想什么,泼人一脸水的话未免太没有礼貌了对不对。不过,我觉得做个面膜的话应该还好吧。”他又强调了一次,“真的是名牌哟!!适合亚洲人皮肤,专柜买的呢,都没有通过代购,过敏的几率比较低。不过,实际效果的话倒是跟一块钱一片的货也差不了多远。” 什么叫做还好!有冲进人家办公室糊人一脸面膜的吗?要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通常不是去问问人家就好了吗! law一脸理直气壮:“问了你们都撒谎啊,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林老板一时语塞,然后觉得不对:“你真的能通过这个看到我在想什么?” 男孩子点点头,把面膜丢进了垃圾桶,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对他笑笑:“我叫law,这种了解信息的方法叫做引水寻踪。你脑子里嘛,没什么太多东西啊,基本上都跟烧腊有关,做梦都琢磨烧鹅的配料和手法,还有就是纳闷为什么你妈那么久都没有托斋练给你送信了,对吗?” 他把最残酷的事说出来,语气平淡得像在杂货店买了一盒酸奶:“我跟你说,斋练不送信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委托方的阳寿尽了。”他对林老板笑了笑,“那么久不来,你妈妈应该已经散形了。”law比划了一个灰飞烟灭的手势,“天上地下,人间阴间,都没有她了,清明的时候你也不必去拜祭,她收不到的。你从此是一个人了。” 他说中了林老板的死穴,后者根本没有来得及去消化和理解他所说的话,只是顷刻间本能地要去抗拒那令人悲伤到绝望的现实,他被气得满脸通红,霍然站起来:“你是谁?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什么!”接着大踏步走到办公桌旁去,想要按下召唤保镖的警铃。 但按钮没有用,按了又按,如同被冻住了一样,没有丝毫响动。law温和地看着他:“何必徒劳呢,既然你见过斋练,就应该知道这世上有你无法抗衡的力量。” 他伸出手,林老板之前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上空忽然蒸汽萦绕,本来已经冷却的液体蓦然间被彻底蒸发,水汽在空中形成幻景,那是林老板孤独地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夕阳的身影,那是他的侧面。雾气蒙眬,却还是能看到他脸颊上有泪。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你自己其实也已经知道这一点,林老板,请节哀。” 林老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望了许久,一口精神气塌了下去,他软弱地说:“你要什么?” law投过去同情的眼神,慢慢走过去,说:“我其实不是来找你,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名叫甘比,曾经是你们家族的一员,但是她在数月前死掉了。所以我想看看,你对她了解多少。”然后叹口气,“结果还真是不太多呢。” 林老板马上激动:“她才不是我们家族一员!鸠占鹊巢,难道鹊就会认为鸠是家族一员吗?会吗?”law表示不知道啊:“这得问鹊吧。” 林老板哼了一声,问:“你为什么要找甘比?” law有问就答:“我们认为她和一个非人杀手组织有委托业务,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明显不怎么习惯等待,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东张西望,还喃喃自语:“你办公室很漂亮啊,可是水都放在哪儿呢?”林老板赶紧制止他:“别找水了。” 他沉默下来,望着law出神,过了好一阵子叹口气:“是的,甘比有委托妖怪追杀我。” “你知道她是怎么和妖怪——呃,这个名字还真别扭——联系的吗?” “不知道,我只负责逃跑。” law觉得这分工也是很合理的,他想了想:“那么,麻烦你带我去她生前所住的地方吧。” 林老板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说:“你跟我来。” 甘比生前住的豪宅在城市边缘的海湾区,一条全程七十公里左右的环山海滨路衔接出城的大道,一路上人烟渐少,两侧风浪悬崖,均各如描如画。一小时车程之外的市中心内,尽管想看到一抹蓝天都是奢望,都已寸土寸金,可是跟这一带居所的地价一比,就便宜得令人发笑。 海滨路最后一段有好几个急转弯,巨大的警示牌之后就是深峡入海,几辆超跑正在竞速,巨大轰鸣响彻海天,惊起无数飞鸟。 林老板的司机是军队出身,开车态度稳重,加起速来却毫不手软,一时和超跑们形成犬牙交错之势。林老板这个人想得开,随司机瞎跑,自己跟没事人一样和law坐在后座闲聊,他问:“你帮谁做事?” law说:“我不帮谁做事。” 这就奇怪了:“没人雇佣你吗?保险公司、私家侦探行什么的?” law摇摇头:“没有。”想了想补充一句,“不过这个思路还不错,可以借鉴一下,毕竟全靠随机去管闲事还是有点不靠谱。” 林老板反正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胡乱嗯了两声混过去,但他好奇心不减:“那你来查甘比的目的是什么呢?” 图财、复仇或单纯为了解开一个悬念,人人所为都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动机。 law严肃地想了一下,说:“对于查甘比,我没有任何动机,我其实一点都不关心她做过什么,是好是坏,对别人有没有影响。” 勉强称得上动机的是:“paul要查,我就来查了。” “paul又是谁?” law对林老板露出纯洁的微笑:“你不会想知道他是谁的。”他点了点林老板的膝盖,说,“我们有三个人,是另一个世界流落在这个世界的耳目,想要看清楚、听清楚、弄清楚,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老板喃喃自语:“听起来是很大一盘棋啊。” law兴高采烈:“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目前好像都没什么进展的样子,但我相信paul有一天会想明白的。”他诚恳地回想了一下,“作为一个光小学就读了小十年的人,他这几年可是真下了工夫念书呢。” 他们进行着这种完全没有逻辑的对话,直到路的尽头处陡然向上,越开越窄,沿线的植物景观章法俨然,必须是气候与人工双管齐下才能得到的杰作。沿着这条花博会般的道路开过一公里后,前面出现了森严的安保岗哨,从这条线开始,里面就是私家产业,闲人勿入。但林老板又不是闲人。 甘比死后,她的住所已经被封锁起来,深深庭院无人打理,碧草繁花兀自生长,生机勃勃。甘比生前爱花,对园艺极有兴趣,造诣不浅,她的庭院以不同国家的主题划分区域,其中日本花园的部分曾经上过专业的花卉欣赏杂志,据说是私人产业里不可多得的精品。 “可见一个人是不是热爱生活,和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根本半点关系也没有对吗?”林老板三言两语介绍完之后,站在门前,一面等着安保公司的专家解除全屋安保系统,一面对law感慨。 law说:“对的。”他看看周围,“甘比怎么死的?” “警方说无法定论是谋杀还是意外,死因是极度恐惧导致的心脏骤停,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目击者,无法追查下去。” 林老板耸耸肩,言语里并没有太多感情,或者他努力不要有:“当然,也没有人要求他们继续追查下去。所以说人还是要生儿育女呢,否则很难还有别人对你的身后事会有任何兴趣。” law微笑:“那也对的。”但他眼睛里出现的深思神色,显示他在想别的事情,“因为极度恐惧导致的心脏骤停?” 他皱起眉头,林老板看看他:“怎么了?” “什么样的杀人手段能让一个人心脏骤停?” “毒药?” “确实有一些药物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甘比不是中毒,对吗?” 林老板承认不是,当初是他去警方那里作为甘比代理人签字同意案件暂停调查的。还真是讽刺,处心积虑要干掉他的人,最后要靠他的签字入土为安。 所有现场证物都彻底检查过,连同尸检,都没有查出任何药物因素。事实上从当时的监控录像看,甘比就是死于一秒之间,而无论现在的暗杀手段进步到什么程度,都不可能在一秒之间大功告成。 law凝视着二楼甘比生前所住的卧室窗户,那里的帘幕低垂,不知道后面是否有鬼魂不甘的眼眸凝视。他说:“我认识一个人,能够召唤出每个人心底埋藏最深的恐怖幻象,瞬间便无法呼吸,心脏骤然爆裂而死,但她不是杀甘比的人。” 全屋安保系统解除,law和林老板一前一后进入这行将就木的大宅。真奇怪,人所建造出来的房屋,本身就需要人的活力去滋养和维持,否则的话,就会在沉寂中渐渐发出垂死的气味。无论物业保养公司多么殷勤地维持它的外观和内在,使其洁净无尘,井然有序,那股气味会在一段时间后就自然而然地出现,随着浮浮沉沉的灰尘渗入到每一寸壁纸,每一块瓷砖和地板,每一件家具的缝隙,从此长留不去。 大厅是巴洛克风格,甘比明显偏爱华丽宏大,但审美却力有不逮,只见简直高入层云的天花板上,吊下规模惊人的水晶吊灯,设计繁复而毫无章法可言,角落中粗可一人抱个满怀的花瓶与之相映成趣,亮瞎狗眼。客厅中的壁炉是真的,壁炉外墙镶嵌宝石与黄金,淡黄色劈得方正的木柴如装置艺术一般堆在旁边,整整齐齐,叫人怀疑是不是用皮尺量过尺寸,一根木柴比另一根木柴长出两厘米就会惨遭截肢。 law评论:“不管是谁住这里,都是个怪人。” 林老板表示同意:“确实很怪。据说她非常胆小,睡觉永远要有人在旁守候,而且守候的人不能入睡,有摄像头全程监控,如果守卫不小心睡着了,第二天就会被严厉惩罚。” law嗤笑一声:“万一守夜的人就想掐死她呢?再派一个守着守夜人的守夜人去守?万一他们联合起来想掐死她呢?再设个第三方?”他摇摇头,“那很快这个宅子就不够大了,住的全是守卫啊。” 他显然对人类的愚蠢并不是特别宽容:“真是可笑啊。” 林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过了一会儿一拍大腿:“你说的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要是早想到了,绝对能吓她个半死啊。” 他们走上二楼,那是甘比的专属层,沉沉的地毯吸收了几乎一切足音,他们走进甘比的睡房,law停了下来,警惕地扬起了眉。 “怎么了?”林老板问。 “奇怪的味道。”law喃喃地说。 林老板觉得这里面没有奇怪的味道才是真奇怪,看看梳妆台上那八百多瓶香水,全都倒进浴缸的话都够他们俩分别泡个澡了。 law摇头:“不是香水味。” 他相当有专业自信:“哪怕八千瓶香水同时摆在我面前,不管其中的香料经过多少次提纯、萃取和调配,都没有任何一种味道的基调能瞒得过我的鼻子,厉不厉害?” 林老板翻他一个白眼,嘀咕:“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去月球上开染坊,臭美个啥!” law丝毫不被他打击,精神抖擞:“没有臭美啊。” 他自言自语着顺手打开了衣帽间的门:“毕竟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某人判断的哟,如果没有这个能力的话,说不定又要死一次呢。” 他所打开的巨大的衣帽间,犹如开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或纽约第五大道上的某间精品店,经过名师设计,灯光、装饰和实用的各项设施都被安排得无懈可击,穿衣镜巧妙地贯穿了视线的转换和延伸,令试衣的人不需要刻意就能见到自己全方位的样子。 许多色彩艳丽、式样别致的衣服整整齐齐挂着,吊牌还没有拆去,未开的鞋盒更多,满坑满谷堆积,最昂贵的那些皮包一个一个被放在单独控制温度的玻璃隔间里,其他的则散在柜子中,看起来都很寂寞的样子。最令人注目则是正对衣帽间大门的那面墙,墙壁上满满镶嵌着手工打造的贝壳首饰盒,林老板随手打开了几个,看到一个洛可可式的宝石镶嵌手镯、一对质量极好的翡翠耳饰配项链。根据林老板对珠宝市场粗浅的了解,这个种这个色的翡翠,价钱多半都在七位数。 他们各自翻来翻去,如同逛动物园,law按下旁边墙壁上一个按钮,衣帽间一侧的柜门悄然打开,柜后传来轻微得几不可闻的滚轴转动声,更多的昂贵衣物一排又一排如嘉年华游行一般交替出现,皮毛、刺绣、丝绸,都花团锦簇,闪金亮银。林老板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就算一天换三套衣服,一年也换不完这么多,然后砰的一声,下年的新款又来了,女人不会算数的吗?” law摇摇头:“不懂哎,我不怎么了解女人。”他皱起眉,“但是这些不仅仅是女人衣服啊,也有很多男人的。” 林老板仔细看了看,真的不少男人衣服,但风格都是骚包美男子路线的。要说这些衣服自己亲爹会穿,林老板觉得除非自己离家出走之后老头就瞎了眼。 衣帽间深处的一个小展架上摆着一些杂志,林老板走过去翻了翻,果然每本上都有和甘比有关的报道。 本地传媒多半和甘比关系良好,毕竟千金能买鬼推磨,但也有一些追求独家胜过一切的杂志,决心富贵不能淫,因此经常追在甘比屁股后面,专门拍她不想给人看见的一面。 放在这里的当然不会是那种报道,林老板一本本查看着,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 “这里的衣服,好像也都不是甘比自己穿的。” law说:“为什么?” 林老板把杂志丢过去:“你看甘比的照片,她平常一般都穿什么。” 有晚宴上摆足姿势给摄影师拍的照片,有平常出街购物或去吃饭被偷拍的照片,有拉开窗帘被无人机拍到的家居照,为了特定的目的发给杂志方登载的照片,神情、状态、姿势,都不一样。 但衣服都是黑白灰,礼服,家居服,没有一桩例外。 和现在陈列在林老板和law眼前的风格,刚好背道而驰。 “为什么一个人会买这么多自己根本就不会穿的衣服呢?” 这个问题潜入他们的脑海,林老板大概花了二分之一秒去琢磨了一下,然后就简单粗暴地归结为“钱多人傻贪心”,把这事儿迅速忘了。但law不一样,这个事实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只不过现在不是顺着这一根细丝追查蜘蛛去向的时候。 他把精力回到眼前,在衣帽间里一圈一圈地转动,最后停下来,用一种非常笃定的口气说:“巫香。” “啥?” law说:“刚才我进来时说的奇怪的味道,是一种香,传说是人类的巫师以婴儿的舌头炼化,融合施过咒语的泥土与十七种只有在南美某些深山里才能挖掘得到的草药,最后在炼金炉里提炼出的一种通灵介质。” “婴儿舌头?”林老板吓了一跳,继而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婴儿们留着舌头可是有用的。” law说:“我同意。” 他皱起眉头,对一个长这么好看的人来说,他皱眉头的样子能让姑娘们看一眼就心碎:“巫香用于通灵,”他四处看了看,“但是谁想通谁呢?” 他咬着了一会儿手指,下定决心,对林老板说:“我想用水管冲一下这个房子,你没意见吧?” 林老板吓了一跳:“干吗?” 十分钟后他就知道law到底干了什么,但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干吗。 他干的是:把衣帽间旁边那个客用洗手间和主卧洗手间里所有水龙头都打了开来,从洗漱台开到淋浴再开到浴缸,顿时水声哗哗,响彻屋子。他还嫌不够,又屁颠屁颠跑到花园里去,把园艺整理用的水阀打开,熟门熟路从旁边工具房里找到接出水口的软管,准备停当之后,把水量开到最大,袖子一挽,举起水管就对着甘比卧室的窗户猛喷起来。林老板正好在窗台那里张望,一看吓了一跳,赶紧撒腿就跑,要不就马上变成一个落汤鸡。 他跑到楼下,望着law喷水喷得一脸严肃,手法还挺不错,水柱飙得又高又远,直直地全都灌进了房间,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很快就是水漫金山。地毯、床铺、衣服,一切都会名副其实地泡大汤。 “这是几个意思?” law理直气壮:“引水寻踪啊,我要用水作为我的介质,才能看到更多信息,那个房间里干巴巴的,我啥都看不到。” 林老板被他那副理应如此的表情噎了一下,想了想,忽然想开了:“喷吧,反正这个房子也不是我的。” law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事儿,新鲜啊:“为啥不是你的?你不是很轻车熟路?” “我以前常跟老头子来,但这是老头子买给甘比名下的财产,我跟她可没有什么关系,当然不是我的。” law迅猛回身,把水闸关了,握着那根管子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的,我们怎么就进来了?” 林老板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叫安保公司的人来,他们就来了。”他摸了摸鼻子,有点狐疑,“难道是因为我跟我老爹长得像?不应该啊!老子整过容啊!” law对他有没有整过容半点兴趣都没有,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我们现在算不算私闯民宅?” 林老板干脆地点头:“算。” law的头发马上竖起来,是真的竖起来,整张脸都僵住了:“糟了糟了,我要倒霉了,我犯法了怎么办啊!我犯法了啊!” 多大一件事啊,林老板双手一摊,试图安慰他:“闯都闯了,不要紧张啦,这个房子虽然不是我的,但是甘比呢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民不告官不究,你干吗怕成这样?” 简直没有理由:“难道你觉得自己是个良民啊?难道你是一个很把法律放在眼里的人吗?” law已经丢下了水管,双手抓着头发满地转圈,听了林老板的话很生气:“我当然不把你们人类的笨蛋法律放在眼里,可是paul会因为我不听他的命令就违反法律而发怒,你知道paul发怒有多可怕吗?你这个人懂都不懂!” 林老板当然不懂:“这个paul到底是谁啊,你亲爹?” law一本正经:“他是我的灵魂,我的主宰和我的光。如果没有他,我就只能永远待在寂灭层的黑暗里,无法睁开双眼。他是我所侍奉与追随的唯一,你懂都不懂。” 林老板摸了摸自己手臂,刚才那一瞬间的鸡皮疙瘩发作量好像已经超过去年年度总额了,如果那些鸡皮疙瘩能呐喊的话,它们会说:“现在的年轻人,说起肉麻话来草稿都不打一个啊。” 腹诽归腹诽,看law莫名其妙变成一只热锅蚂蚁,林老板只好叹口气:“好好好,我不懂,不过现在闯都闯了,退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你要不还是干点正事好了?比如说,你把这房子冲成龙王庙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 一言惊醒梦中人,law握紧拳头痛下决心:“好,既然违法了就要违到底!反正都是要被骂的。” 他再度冲进了房子,林老板眼前一花,一秒之间就发现law已经出现在楼上窗帘边,对他招手:“你快点来啊!”林老板叹口气:“怪人年年有,怎么尽是老子遇得到。”慢吞吞跟了上去。 房间里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了,浴室水龙头还是没关,积水水位继续升高,林老板不愿意打湿自己的鞋,蹑着脚进门就爬上旁边一个矮柜,伸长脖子看law要干吗。 law就坐在窗台上,双手撑在身旁,大长腿一晃一晃的,他那双豆豆鞋看上去皮质温润,颜色周正,十足十的好东西,不知道上哪儿抢的。 他的身体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什么都没干,唯独眼睛专注地注视着地面的积水,从一处看到另外一处,林老板很快发现了名堂:追随着law的眼神方向变化,积水开始波动,一开始是全部汇聚在一起,流向某个方向,就像跟在彩衣长笛手身后的老鼠;接着开始从低处向高处流动,完全违反中学物理课本里教的重力原则,如同一块巨大的水布舒卷蜿蜒向上,在空气中流转自如,本来浸润着地毯和家具脚的水分子们都像被law召唤了一般,排列成一支军队,向天花板进发,很快与之前到达的先头部队汇合,汇集成一块更大的水布。忽然哗啦一声,整块竖立起来在空中摊开,成为一块波光粼粼的水幕,只不过水幕下方是一片空白,并无喷头或发射器支撑。 林老板小心地坐下来,紧紧靠住墙壁以免自己看得太投入摔下去。事实证明他这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因为接下来水幕上出现的场景,无论谁看了都难以淡定。 一开始是甘比,她出现在卧室的门口,手里紧紧地抓住一个已经有点旧的皮包,身后放着一个小行李箱,她向内凝视,脸上表情复杂,似乎极为震惊,又似乎欣喜若狂,杂糅着失落与得逞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特质。 她那时候想必非常年轻,容貌极美,充满未曾被完全开发的天真魅惑,一条平凡无奇的敞摆花裙子在她身上浑然天成,下摆不时轻柔摆动,身姿娇柔,仪态可怜。 她慢慢走进卧室,室内一无所有,四下空白,连窗帘都不曾准备,窗外的树阴绿得浓烈,仿佛是初夏的时节,一阵阵风吹进来。 水幕波动,每次涟漪都带来画面的变化,家具出现了,装饰物出现了,衣帽间和浴室装修好了,甘比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每一次出现似乎都有一点新的变化,她的形象再度定格在卧室时,整个人都已经和最开始不一样了。 “这是甘比刚刚跟我老头子好上的时候,老头子送了这个房子给她,金屋藏娇。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我那时候在读书,回家看到我妈哭得眼睛都肿了,才知道老头子心不好了。” 林老板忽然幽幽地说起来,声音到了“我妈”两个字的时候陡然一低,心里隐隐作痛。law透过水幕看着林老板,尽管水波模糊了他的脸,但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同情,他说:“风声不是走漏的,是甘比打电话去跟你妈摊牌的。” 他耸耸肩:“要是照原始记录演的话,就是一比一的时间比例,我们要在这里看得人都老了,所以我处理了一下图像,不过所有信息我都能收得到。” 画面继续快速变化,看得出来law的意念剪辑功力相当深,必定是经历了成千上万次的实战检验。第二个关键人物登场,林老板的老头子!他花了不少时间在甘比的卧室,很多片段是限制级,林老板和law显然都不怎么喜欢看到这二位的裸体,所以就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过去了,直到热情冷却,矛盾渐生的戏份开始才慢下来。显然故事落入了俗套,编剧干成这样早应该不干了——两人一开始是相爱的,后来就打了起来,从频繁到访到了无踪迹,从耳鬓厮磨到横眉冷对,就是一部经典的“情妇兴衰记”。 林老板负责任地提供了旁白补充信息:“老头子有段时间是很喜欢甘比的,后来好像又搭上了别人,甘比气疯了,好几次跑到老头子办公室去打砸抢。” 他也有不理解的地方:“瞧他们打成这样,老头子都恨不得不来了,甘比怎么还有心气儿来杀我?就算杀了老头子也不会把钱给她啊!” law慢悠悠地拉长声音:“人生高低起伏不可预测。而且,看电影这么多话很讨厌你知道吗!嘘,高潮要出来了。” 他放慢了水幕的播放进度,高潮果然出来了。 甘比出现在了水幕上,背景是衣帽间,帘幕低垂,房门紧闭,她披头散发,似乎刚刚从什么事故的现场跑出来,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什么,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打火机,正去给手里的东西点火。 林老板眼睛挺好,不愧是一眼就能够看出一只鹅一斤八两还是两斤的男人,他说:“那是一把香?” law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是巫香,通灵的介质。” 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眼睛闪闪发光:“我们来看看她想要通的是谁。” 甘比手中那根香很快显露了真容,小手指般粗,六角形,是一种诡异的红色,既不像血旺,也不像朱砂,很难用现实的物体去比照,通体暗沉却又闪耀微光。她点燃了香,一缕红色烟飘出来,凝滞半空,久久不去。 甘比仰头望着那缕烟,神情又盼望又恐惧,最后咬着牙心一横,做了一系列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她将那根香插在一个小花瓶里,然后拖过衣帽间里一张椅子,放在花瓶旁边,接着从某个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一顶帽子,一双鞋子,整整齐齐按照正常的穿着次序摆放在椅子上。 衣服是男式白色宫廷领衬衣,长摆礼服,狭窄修身,颜色非常艳丽,正面蓝底织金花,背部多色缠枝刺绣,花卉枝条都栩栩如生,细节手工精致;帽子是礼帽,鞋子是鲜亮的蓝色蛇皮,整体而言配得相当协调。 甘比做完这些动作,自己退了几步,远远站在了椅子和出口之间的一个位置,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林老板屏住了呼吸,悄声问:“她在等什么?” law也悄声说:“你干吗说话这么小声?”然后眨眨眼,“马上就知道了。” 如他所说,甘比所等待的,很快就出现了,但这并不表示林老板很快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因为根本看不出来。 能够看到的只有那套衣服,从本来软趴趴摊在椅子上的状态,突然站立了起来,像有人正在着装一样,纽扣解开,然后扣上,拉链拉下,然后拉上,帽子像被人拿起来一样,端端正正放在了衣领上方的虚无之中。鞋带解开,鞋带系上。衣服坐在了椅子上,从头颅的位置,传来了一个温存得接近甜腻的声音。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林老板和甘比,在水幕内外,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甘比的恐惧忐忑迅速化为狂喜,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从喉间挤出了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我要得到鲁家的全部财产。” 林老板喃喃自语了一声:“贱人。” 那声音就比林老板平和多了,大概这种要求不稀奇,它缓慢地,一个一个字,就像在催眠,又像是神秘教派的长老在高台上对虔诚信徒布道,它说:“噢,甘比,金钱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难道你不再想实现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吗?” 甘比一秒钟都没有犹疑,坚定地摇头:“不,我早已没有任何梦想。” 她挺直了身体,嘴角抿紧,脸上出现了非常冷酷的表情,这表情令她美艳的五官变得坚硬:“有钱就有梦想,有足够多的钱,就能实现绝大多数的梦想。” 她斩钉截铁:“我要得到鲁家全部的财产。” 那声音回应了一声轻笑:“那么,就试试看吧。” 顿了一下,又说:“首先,你要怎么做?” 甘比捏紧了手指,眼皮垂下,开始严肃地考虑着,她身体轻轻颤抖,证明内心始终有冲突,可神情的坚决程度却有增无减,她终于出声:“杀掉老头子,杀掉他。” 她满怀怨怼:“他已经不喜欢我了,可他答应过,会在遗嘱里把财产留给我,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他的儿子是个废物,老婆是个痨病鬼,只要干掉他,我就能接管他的产业。” 那甜腻的声音“嗤”了一声,仿佛是忍俊不禁,接着就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有满满的嘲讽和疯狂,两者交织,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可是甘比却丝毫没有惧色,从她点燃那柱香开始,似乎就把生死喜怒都置之度外,恐惧也随着渐渐抽离,她昂然质问:“你笑什么?我说得难道不对?” 笑声慢慢低落,之后戛然而止,声音的调门变得幽远而阴森,说道:“人类真有趣啊,可以那么无知,同时又那么邪恶。”它还一本正经地叹口气,“我还以为只有最聪明的种族才配得上拥有邪恶呢。” 甘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她也不在乎,她紧紧追问:“不这样做,我应该怎么做?” “学习。” 它说,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学习如何拥有驾驭邪恶的智慧,学习用更精妙的方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学习忍耐、等待,以及彻底。” 那套衣服直立了起来,无形无影之辈驾驭着一套骚包绝伦的礼服,在衣帽间的地上踱步,慢慢走到了甘比面前。这内心刚硬如铁石的女人一步未退,尽管屏住了呼吸,可她也挺直了身体,这简直叫水幕外观战的林老板都肃然起敬:不是每个人第一次面对妖怪的时候都能做得到这么镇定。 衣服的袖子举了起来,应该是手掌的部分掠过了甘比的脸颊,她面无血色,听着那幽灵的声音近在咫尺,轻柔地说:“让你的男人重新爱上你,让他回到你身边。” 那虚空的手指仿佛为甘比的头发捻下一点灰尘:“爱是唯一能够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记住这一点。”它又轻笑了一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我会帮助你,而你,也要帮助我。” 礼服回到椅子前,须臾间委顿在地,那支红色的香本来还有一大半,却就在此刻瞬间燃烧殆尽,连一丝灰尘都不曾残留,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甘比脚一软,跌倒在地,在她的手边,凭空出现了一个精巧的白色锦缎小盒子,里面是两颗红色药丸和一张薄薄的绢纸,上面是两行小篆:将我心,为你心,方知相忆深。 甘比脸上露出了悟之色,将那个盒子紧紧握在手里,坐了片刻之后,决然起身,走出去打电话,声音楚楚可怜:“亲爱的,很久不见你,可以陪我吃个饭吗?” 她的身影消失在衣帽间外的瞬间,整个水幕上的影像突然凝固了,而后出现一团电光闪影的混乱,最后定格的是甘比倒在地上,林老板一眼看出来那是她被杀那晚的形象。显然是law不管三七二十一,极速快进了甘比的人生记录。 甘比一死,一切影像就都消失了,水幕如一位正行走于钢丝之上却突然醒来的梦游者一般,毫无保留地坠落,水瀑倾泻而下,流落一地。 林老板马上跳了起来,他这正看戏看得入迷呢,突然卡碟/停电/换片子/快进是什么意思?观众他很不满啊,就闹了起来:“干吗啊,怎么回事啊?”但law压根没理他,他从窗台上一跃而起,冲到了甘比卧室中那张巨大的床边,趴到床头,手伸进床沿与床头柜之间,一脸专注地像是在摸索什么。 林老板一头雾水地跟过去看,只见床沿与床头柜之间的缝隙宽度大约等同于一根针,可是law的手也真的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探进去了,摸了一阵子之后,扭头对林老板说:“你把柜子搬一下吧。” 柜子是甘比钟爱的风格与材质,不但看起来富丽而且理应非常沉重,但林老板一搭手过去,却发现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柜子不算轻,但绝对没有重到一个女人会自己搬不动的程度。 柜子下面是地毯,law的整个手掌就按在那块地毯上,按了大概二十秒,地毯忽然随着地面下沉,露出了一个小夹层,夹层里放着一个笔记本。 非常简单的笔记本,黑色皮面,白纸内胆,封底夹了一支铅笔。 law拿起那个笔记本,翻了几页,罔顾林老板正一脸期待地朝他猛看,把本子往屁股口袋里一放,拔腿就走,马上就把林老板气炸了。 林老板这个人呢,毕生真爱当然是烧鹅,但他专攻艺业之余,也还是有点个人爱好的,那就是看看电影,听听评书,一看一听就很投入,不管多烂的片子,多扯淡的故事,他都要一鼓作气,坚韧不拔地跟到底,对有始有终这四个字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执念。 回到鲁家执掌大业之后,他曾经去看过一部电影,结果发现这是个系列片,故事只讲到了一半,结局在下一半,要等两年才能出来,林老板当场就抓了狂,回去之后马上成立一个影视投资产业公司,第一笔生意就是去那部电影的出品方买剧本。 现在law要一走了之,那还不如当场把林老板弄死呢,他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把law拦住了:“别走别走,怎么了这是?那个笔记本上有啥?” law一摇脑袋:“没啥。” “我不信。” law好言相劝:“林老板,对了,你不是姓鲁吗?” “我愿意人家叫我林老板,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你,林老板,你是凡人,凡人不涉神魔事,才能活得安乐,你何苦知道那么多呢?” 林老板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膛:“我可是被妖怪追杀十几年,靠着我妈在阴曹地府托另一种妖怪来通风报信才勉强活下来的人,现在跟我说不涉神魔事,恐怕太晚了吧。” law一听也对,马上从善如流:“说得也对,好吧,这里面是个名单。” 通常电影电视情节里出现某个名单,那就有大事要发生了,林老板马上容光焕发,high到一个新高度:“什么名单?” 他一边问,一边拦在大门里面,双手双脚打开,一副此路是我开的架势,生怕law趁他不注意闪出去,完全忘记了另外一边窗户打开,law随便跳跳不会有技术难度的。 但law非常善解人意,不但没有撒丫子走,还把笔记本丢过去给他看:“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呢,我想大概都和甘比有差不多的诉求吧。” 林老板赶紧翻开本子一看,厚厚的几乎写了全本一小半了,甘比真是个细心人儿。 格式很严谨: 委托人:xxx 委托事项:xxx 与执行方(妖怪)初次见面时间、地点、见面时长:…… 委托事务所涉及人物及人物关系:…… 委托事务细节:…… 起承转合,前因后果,一件一件写得极有章法,比任何国家机关严格规定了样式的报告都不遑多让。 坦白说,无论甘比去干什么,应该都能做出了不起的成绩,她的聪明和洞察力,在这本笔记本上显示入微。除了那些确定的信息之外,每一个委托的细节那一栏,她都写下自己对案件结果的预测,还包括全盘的沙盘推理,将人物反应、情节走势都精确描述得如操纵傀儡,如创作剧本,将时代背景和人物个性都分析得相当透彻。最妙的是,在她的记录与预测之后,过一段时间,就贴上与委托案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新闻、报道,甚至写着网络链接地址的小纸条,重重叠叠,连篇累牍。事实证明,她的推断和分析往往都是对的。 那些案子在媒体报道上,都具备令人眼前一亮的轰动性: 私营铁路大亨欧亨利暴死自家度假农场,疑似隐疾发作抢救不及时,死前正卷入有史以来最大公司并购纷争。 南美矿业豪门争产案告一段落,拥有75%股权的马尔克斯家族长子里昂那多溺水身亡,四位继承人庭外和解,平分公司财产。 it新贵霍比特驾驶私人客机穿越英吉利海峡时失事,天文数字融资功亏一篑,公司或告破产进入清算阶段。 三岛集团首脑三岛一郎日前于家中自杀,原因不明,松本清张首度现身证实松本集团对三岛集团长期影子控股。 全是突兀,全是死亡。 尽管都能轰动一时,但世界毕竟太大了,每时每刻都有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死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才华横溢还是愚鲁不堪。有人说,世界上只有税收和死亡是公平的,其实不然,税收还有巴哈马群岛(传说的避税港)可以拯救,唯独死亡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故事们散落在五大洲七大洋数百个国家数十万新闻事件里,在某个地域某个领域泛起或大或小涟漪,接着就过去了。 只有当它们排排坐之时,一条染着血和妖气的草灰蛇线才如此鲜明地凸显而出,将它们连接在了一起。 林老板看了几页,胃里一阵翻滚,他觉得自己问得幼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甘比找的那些妖怪干的?这些全都是?” law稍微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甘比帮他们搭上关系而已,她一开始请人做自己的业务,后来就变成中间人了,毕竟她认识的有钱人那么多。”他拍了拍林老板,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她个人要干的主要是你而已。” “但她是怎么知道如何用巫香去召唤妖怪的?这事儿在youtube上应该不会有在线教程吧?”林老板觉得眼前升起一片迷雾,心里各种不舒服。 law表示这事儿不是发生在这所房子里的,所以他看不出来,还得继续查。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笔记本拿过来,安慰了一下林老板:“别去想了,甘比都死了,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林老板沉默了一下,突然语气变得慎重起来,他盯着law,疑惑重重地问:“你呢?你是怎么找到甘比的?你怎么知道甘比和妖怪之间有关联?” law微笑起来:“你们人类有一句话我很喜欢,非常传神,非常能回答你现在的问题。” “那句话就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网,每个绳结都连接着另一个,不是吗?” 林老板虽然执着于烧鹅,但其实冰雪聪明:“你们找到了把甘比介绍给妖怪的另一个中介人?” law不置可否,林老板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妖怪都学会了做传销?” law懒洋洋地纠正他:“妖怪这个名字嘛,有点难听哦对不对?其实大家都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同的物种而已,传销这种充满洞察力和执行力的商业模式,理所当然要普惠众生啊。” 林老板听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说着话,本来清朗的天气突然阴沉了下去,天边轰隆隆雷声大作,卷起带着电光闪耀的乌云,law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对林老板招招手:“我走了啊。” 林老板跟着往外走:“我也走了,司机在外面等,你去哪儿?我送你。” law对他眨眨眼:“不用啦。”他手指一卷,递过去一张卡片,“如果你还找到什么跟甘比有关的信息,认为我需要知道的,给我打电话哟。” 话说完,他转身下了楼梯,速度和之前上来一样快,等林老板追出大门,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本册完,敬请期待《新猎物者3》】 《新猎物者3》我要我的朋友 人不能挑选亲戚,这真叫人悲哀。你一落地,亲爹亲妈七大姑八大姨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过二十年你再看,除了褶子多了,个性德行都没什么改变。你再不如意都得忍着,就算狠下心来把这批全都换掉,也没法从头打造一套质量更好的——毕竟你自己质量也就那样。 伴侣倒是可以挑选,三年恋爱五年同居八年试婚,九块钱去扯个证,从民政局出来第一天就后悔,对方倒没有一拿到法定许可就马上变脸咬人,但中国人对婚姻看得太重了,结婚像个板上钉钉的套,一套上再往下扯,不管洒脱到什么程度,都得脱层皮。很多人结婚久了,根本不是因为相亲相爱而不分开,而是因为麻烦——再花好多年去适应一个人开着门上厕所实在不易。忍吧。 一个人在感情世界里的自由度和满足感,干是往往都落在朋友身上。友情天然不像男女情欲一样狂热,但那就像浪潮,来了又去,不能驻足,唯独沙滩是长久的,你和你的朋友,就是沙滩上的那些沙子。 得想一想我们一生会认识多少人,这些人中有多少你愿意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当中又有几个能够始终牵系,见证彼此成长衰败,从一人成群到儿女绕膝,这当中又有几个,好时光时固然绸缪,彼此落难时也一样开门,接你电话借你钱,不说二话。 朋友是一层层披沙沥金沥下来的金,是从种子长到参天的树,是上天的恩赐,人生的礼物。 我们的猪小弟,是一个幸运儿,他有很多好朋友。说起来,这些朋友都来得很随便。 有一位,四处捣乱,杀人如麻,某一天跑到荒山上跟他抢了一回鸡翅膀,就不走了,有一位,在青藏公路上逃避追杀,跑不了坐下来,被一个骑着二手自行车的哥儿们兴高采烈冲过来逮着就开聊,以后也就走不了了,有一位,本来是想把他干掉为自己铺路的,结果路没铺上,自己上了贼船,从此水里来火里去,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在生死边上打滚,天天吓尿,却硬是没有说个不字。 他们个性迥异,能力有大小,对这个世界,也许都不怎么有爱,有时候是冷酷,有时候是一种超脱,但他们做猪小弟的朋友,却都像磐石不转移。 那位抢鸡翅膀误终生的朋友,名叫狄南美,她说“你不知道我多讨厌猪小弟那个烂好人脾气,每次惹出事来,我都恨不得打他一顿。” 但她从来没有打过,原因很简单“我怕把他打死了之后,世界上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慈悲,也潇洒,踩到狗屎会哈哈大笑,面对利刃封喉一样挺起胸膛,他有所为,有所不为,尽全力去帮助别人,即使是陌生人,虽百折而不改其志。 他的朋友为彻;,甘对死境而一步不退,也许就是因为,如果他不在了,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 也因为,如果他们的处境对调,他们知道猪小弟会做一样的事——天崩地裂都好,他站在朋友身边,一步都不退。 我承认,这种的人如果不够强的话,其实是活不了太久的,哪怕在一本奇幻小说里,我们也应该讲逻辑。事实上你看,他也确实很不好彩地倒了好多大霉,后来干脆就挂了。 但我是作者,你知道的吧,我可以不服!我不断让他挺过来,我打心眼里愿意写他和他的朋友,并且处心积虑要给他们一个乌托邦的结局。 因为这世上有无数枭雄、巨富、伟人、明君—— 值得朋友心甘情愿为你死战的人,却非常之少。 而无论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在内心深处,我们何曾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朋友,是这样的朋友呢? 白饭如霜 2016年10月 [一]废柴公寓 [1] 白色代表纯洁,绿色代表生命,黄色代表活力,红色代表热情。 白色是天花板,绿色是仙人掌,黄色是咖喱饭,红色是辣椒酱。 猪小弟醒过来的时候,后三者都摆在他的脑袋旁边床头柜上。 他就只扭头看一眼,马上晕成一朵云,赶紧又躺好严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忆定格在了自己、狄南美、阿拉丁三人跟藤原关白扭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场面上,再接下来怎么了,就很模糊……好像是藤原突然发了癫痫,又被人敲了一棒子,手脚劲道放松了,他们才被放开。 他再度尝试要爬起来,有人刚好走进来,一把就把他按住了,手劲儿很大,声音而却很温和:“你打了点儿麻药,现在不适合行动,还是躺着吧。” 猪小弟发挥了自己眼珠子可以看到270度的特长,努力斜视了一把,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身段儿瘦弱、小个子的人,在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了,手里端个碗,先倒了咖喱,又呼噜呼噜往碗里倒辣椒酱……他注意到了猪小弟的动作,说:“你要问啥就问吧,我待这儿吃个饭。” 猪小弟清了清喉咙,努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朋友呢?”结果发音未受影响,字正腔圆,因为用力过度,还带几分浮夸。 小个子埋头吃了两口,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像是对咖喱混合辣酱的滋味感觉相当满意,一边说:“都躺着呢,在你的左右隔壁,你睡的是小二的房间,他们分别睡的是麦当娜和施瓦辛格的房间。” 他凑过来,和猪小弟正面对上了,咧嘴一笑:“我叫华佗,幸会幸会。” 猪小弟叹口气,喃喃自语:“华佗,麦当娜,施瓦辛格。” 他勉强伸展了一下四肢,奇妙的感觉出现了,尽管心里还满是疑惑,身体却很诚实地全然康复了,完整,平静,毫无疼痛与缺憾。 他反问了一句:”你是华佗?” 对方吃得很忙,只“嗯”一声。 “那麻药是你给我打的?” 华佗觉得这非常显而易见:“手术也是我给你做的,伤势挺重咧。” 他是个公平公正之人,不肯全然掠美:“话说回来,就算不做手术,你过几天自己也就好了,不过隔壁那位老兄如果不做的话,都不用拉回去了,就地烧了比较省事。” 猪小弟噗一声笑了出来:“阿拉丁对吧?他是伤得挺重的。狄南美呢?” 华佗叹口气:“银狐啊,银狐渡劫啊,还昏迷着呢,这就跟医术没关系了。” 猪小弟一听狄南美昏迷,虽然并不知道她原来是银狐什么的,马上就着急了,腾一下坐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他努力调整着自己身体的稳定性,然后总算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确实是小个子,确实是医生经典的打扮,头秃了一半,鼻子上架着一副非常厚重的黑色边框眼镜,近视程度肯定已经突破了人类的极限,足够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无疑;嘴唇宽宽的,不说话的时候也有一条缝,大白牙在缝隙里闪闪发光。他和猪小弟对视了一下,明察秋毫地说:“你过去看她也没用,惊动她还耽误养气回神,别去打扰是最好的。” 猪小弟愣了一阵子,难过地摸了摸头:“那怎么办?” 他待的这个地方布置得非常舒适,床头柜上那些咖喱和辣椒酱是整个房间中唯一的不和谐之点,其他家具,装饰,颜色,摆设,都不算华丽或精致,但无一处不令人感觉熨帖自然到极点。 视线落在墙上挂的一张照片上,猪小弟想起来了:“那不是欧米尼妖精吗?在赌场兼职当司仪的那个。” 华佗说:“是的,不过在这里没有人叫他欧米尼妖精,他的名字是小二。”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嘴里刚刚冒出小二两个字,小二就从门口冒了出来。他还是一丝不苟穿着在台上“吧啦”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看到猪小弟没事人似的跟华佗唠嗑,有点惊讶:“你都能爬起来了?” 过来左看右看,得出结论:“没被打够嘛。” 猪小弟苦笑了一下:“是你救了我们吧?我记得你用棍子打那个吸血鬼了。” 小二耸耸肩:“吸血鬼自己身上养的幻兽引炸了,所以一棍子就能打开,否则非要叫施瓦辛格去不可,不过一来一回的,估计你们也就撑不住了。” 猪小弟瞪着他瞪了半天,举起手来:“等等,你说的施瓦辛格是我认识的那个吗?” 他做了一个《终结者》片头的经典动作,跪在地上低头曲臂:“i’m back.” 小二一身不吭,塞了张照片给他看,里面的肌肉男比三个全盛时期的施瓦辛格加起来还壮,说他是全银河健美先生大赛冠军估计大家也没法说个不字。 “施瓦辛格是一只魔鬼铁天牛,变成这样算很收敛了。”小二把照片拿走,说,然后指指华佗,“他是神演,刚在厨房案板上给你们做完手术,饿坏了。” 欧米尼妖精,魔鬼铁天牛,神演!神演!神演! 每一个名字在非人界都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存在,把猎人联盟总部震得从第四层开始翻一个个儿跟玩似的!! 就连正常态度一向是世间除吃无大事的猪小弟都觉得这简直激动人心:“你们全都住这里?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这儿?哦,华佗还没跟你介绍吗,欢迎来到废柴公寓。” 一楼d座是废柴公寓的住户俱乐部,门口摆了一块牌子,用非常潦草的中医处方体写着大概两百条左右入会守则。如果有人较真一路看到底的话,就会发现,守则的制定者在最后才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这些条件都是努力想出来为难你的,而且就算所有条件你都满足,本公寓的住客也照样不会准许你加入,那语气隆重得好像真的有谁会眼巴巴跑进这座破公寓楼来申请这个会员资格一样。 俱乐部很大,上下两层楼,里面装修很烂,家具也很烂,灯光装饰都很烂,烂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墙壁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感觉上就像是粘满了一大团一大团狗屎,不知道谁那么有空,还往狗屎上刷了好多种古怪到在人类语言系统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颜色。 猪小弟跟着小二小心翼翼走过俱乐部的中心舞池,脚底不断踩到鱼骨头和碎杯子残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看了看头顶吊着那盏明明不是吊扇却在慢慢旋转的灯,担心那玩意儿随时会掉下来把自己砸个正着,然后要拜托华佗再开一次刀。 “你们晚上就在这儿聚会?”他问小二。 小二“嗯”了一声,没有解释的意思,毕竟不到深夜,废柴公寓的会员俱乐部就不能显露其光彩。这里会有第一流的康康舞女,有第一流的酒,如果你想吃宵夜,还有第一流的海鲜粥、鸭舌头和油爆花生米。你梦想的一切都会在某一刻呈现,只要你不要停止梦想。 但这一切都需要夜色,光天化日之下谁有party的心情呢。 他们走到藏在角落的吧台,大部分灯都暗着,墙壁上开的一处斜天井漏进日光,朦朦胧胧地照着他们。小二敲了敲吧台的台面,请酒保出来,为猪小弟调一杯黑俄罗斯。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到喝酒的年龄嘿,能喝个汽水啥的吗?非要喝酒的话,要不给杯啤酒。”猪小弟像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未成年人那样,决心只在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内犯忌。 小二一摇头:“不行,必须要喝酒,而且必须要喝黑俄罗斯,这是本公寓迎宾的铁律。” 他转脸瞅了一眼猪小弟,胸有成竹:“相信我,你早八百年就能喝酒了。” 喊了好几次,调酒的酒保终于从一张窝在吧台底下的懒人椅上站了起来,他身体宽大却矮小,脑袋和脸相就长得很像蛤蟆,一张大嘴巴紧闭,两头似乎可以直裂到脖子,头发没有几根了,却满脸长着闪闪发亮的青春痘。他看了猪小弟一眼,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开始调酒。 猪小弟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眼前的调酒方式仍然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酒保没有用到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一杯黑俄罗斯,就在他的手掌心里诞生——此处again,没有比喻意义。 酒保的手,摊开来的时候其实很普通,但是他握起了右手,然后往里面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加入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 一只肉手的握杯里,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酒保的左手拿过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真的是一团,徐徐的,优雅地从他的掌心落下,沉入杯中;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猪小弟喝了一口,马上就半醉了,他就是这么不适合喝酒。 喝醉了的猪小弟兴致高涨,分外善良,于是向酒保传授治疗青春痘之法:“弄点儿伏特加泡纸膜,往脸上敷一敷,多敷两次……” 酒保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就好了?” 猪小弟摇摇头:“就酒精过敏,然后你就不怎么在乎青春痘了。” 酒保哼了一声,走到远处去了,显然对他的偏方不怎么领情。 猪小弟毫不介意,继续兴致勃勃喝黑俄罗斯。小二一直看着他,然后叹口气,说:“你们怎么跑到赌场去的?” “我们去找阿拉丁啊。” “他是人类,你作为一个人类要找另一个人类,为什么会跑到火女赌场去的?” 小二掰了一下手指:“那地方有好多年没人自己找去了。” 猪小弟试图向小二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大多数时候不算一个很有逻辑的人,如果去教中学数学课,很可能会教成一门网络文学创作课,其扯谈功夫如此。好在小二这个人脑子和北极的冰雪一样清楚,听了半天之后,从各种细节里串出了正确的那条线:“你去找他,是因为他在找你;他找你找去赌场,因为他以为你要找的那个吸血鬼在赌场,找到吸血鬼就找到了你,对吗?” 猪小弟犹豫了好一阵子,拖长了声音:“我不是很确定,你再说一遍看看?” 小二气不打一处来:“行行行,反正你们算是互相找到了吧现在?” 猪小弟高高兴兴一点头:“对!顺便把平清盛都找到了,我们本来也要找他的。”他比划了一下,“你肯定也认识吧?就是最后跑出来那个,长得特别帅的吸血鬼。” 小二当然认识:“赌场常客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火女赌场一半女招待都跟他不清不楚的。” 这叫人钦佩:“这是真引火烧身啊,招惹了一半居然还敢再去。” “干吗不敢啊,不是还有另一半嘛。”小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紧盯主题,以免又被猪小弟带偏了,“你们找平清盛又是要干吗?” “东京塔上有一个吸血鬼天皇的圈养场中控室你知道吗?我要从中控室里找一些破案的资料,要平清盛帮忙启动那里面的控制系统。” “破案?要吸血鬼家的资料?” “这案子就是吸血鬼搞出来的,我要找到他们天皇指使幻兽绑架和诱拐人类小孩作为血源的证据,还有查出那些小孩的去向,带他们回家。”说到这里猪小弟黑俄罗斯都喝不下了,眉头皱起来,“小孩子丢了,爸爸妈妈会多惨你想想看!哎呀我想都不敢想。”“他越说越气,“吸血鬼天皇简直混蛋。” 他手臂绷紧,想要把白条天皇一拳打爆的样子:“我得走了,我一定要把他们给找回来。” 小二赶紧伸出手,一共十二只,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把他给按下去了:“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华佗说给你做了一个活检,结果还没出来。” 猪小弟挣扎了几下动不了,六排手就是比一双效果好,把他按得那个结实啊,一对对跟扣子似的还挺对称。他抗议:“不是说我都差不多好了吗?还说我其实不用治疗,过几天自己也会好的。” 小二点点头:“是的,你没什么大碍,但华佗说你的身体构成比较奇怪,他要研究一下,在那之前,他让我把你看着,哪儿都不准去。” “否则呢。”谈到这个程度,后面往往都紧跟着一个否则,他想挑战一下自己能不能战胜这个关卡boss。 结果是无力:“否则就让你朋友,那个名字叫阿拉丁又长得一点不像阿拉伯人的哥儿们,死于手术后排异反应或者重度感染。” 连让人家具体怎么死都想好了,看来是认真的,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猪小弟只能服软:“好好好,待着就待着。”他苍凉地叹口气,“不是说医者父母心吗!啊,怎么能威胁病患家属呢!” 小二眼皮都没眨一下:“那是人类感情用事,医生就是治病,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不治,想那么多没用。” “如果医生多关心关心病人,病人心情比较好,身体不是就康复得比较快吗?” 小二说:“不是。太关心病人结果又治不好,医生心情会很糟糕,而且有的病人仗着你对他好,还会医闹。” 哥儿们你不但是赌场司仪,还根本是社会观察报一线记者吧,医闹这么富有人类社会特色的现象你都知道? 小二对楼上一努嘴:“华佗他们医院一天到晚医闹,有一次抬了个已经死了两小时的孩子过来看病,非要说是急诊医生把孩子弄死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然后呢。” 小二面无表情:“然后被华佗治活了,收了二十万医药费,带头的被警察抓去判了诈骗。” “这个……” 欣赏了一下猪小哥无言以对的神态,小二把话题转回到吸血鬼身上:“藤原关白身上为什么会有幻兽引?” “你认识他?” “血卫嘛,大部分血卫日常工作压力太大,都是赌场的常客,他也不例外。但没人喜欢他,又小气又计较,经常跟荷官为了一点小筹码脸红脖子粗的,好几次差点打起来,都是我去调解的。” 这实在出乎猪小弟意料:“我看那位老兄一副禁欲系的样子,波澜不惊的,原来都是假象!” 小二认为他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他长那个样子,需要主动禁欲吗?他从根子上就被禁欲了。” 他的毒舌之技已到了一个对猪小弟来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地步,作为一个有六对手的非人,你这样外貌协会真的好吗? 小二白猪小弟一眼:“藤原关白是血卫级的吸血鬼,早就可以随心所欲炼化外形,就这样他还非得把自己整成那样,你说怎么样?” 猪小弟被他绕晕了,赶紧打住他:“好好好,他长什么样不重要,你说他怎么奇怪了?” “幻兽是异灵川的战斗格,幻兽引是用于操纵无生命之物的介质,相当于傀儡身后的提拉线。或者打个比方说,你用遥控器控制电动飞机,但你会用遥控器去控制一只狗吗?” “我确认一下,这个比方里的狗是指吸血鬼对不对?” “对的。” “话说,异灵川到底是个什么鬼,我到处听到他们的名字。”。 小二沉吟了一下:“关于它们,你知道多少?” 猪小弟知道的多少,都来自猎人联盟设备司老爷子:“是一个你们非人界的组织?对吧?它们的首领来自一个叫做异灵的种族,那个种族人不多,没有实际形体,但能够控制人的精神和心灵,做了很多坏事,没了。” 小二认为信息虽然不够全面,但都说到点子上,于是决心加以全面的补充。在补充之前他还跑去给猪小弟抓了把干果薯片牛轧糖,号称都是自己亲手做的,用料精,工序繁,滋味美,等猪小弟喝上吃上,小二清清喉咙,正要开讲,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挂钟当当响,小二一下子跳起来:“哎呀,我要去接杰夫下班了。” 猪小弟对任何人的一惊一乍都很习惯了,谁让他遇到的人情绪都不怎么稳定呢,所以他眼睛都没眨,只是随缘地问:“杰夫是谁啊?” “我们公寓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废柴公寓。” “杰夫就是那个废柴,最近他工作的地方爆了地下管道,公共汽车不能通行,所以我每天要用自行车去接他下班。” “他自己不能骑自行车回来?” “会迷路迷到意大利去。”小二看了看猪小弟,补充了一句,“我一点没有夸张,上一次他自己上街去吃碗面,结果被人贩子拐去了泰国当渔工,我费了好大劲才他把弄回来。” “他会打鱼吗?” “不会,但他是全世界最牛的程序员之一,所以在那里给渔船老板当了电脑管理员,还编了一套库存销售管理程序,优化那些走私犯的工作流程,给各国海关造成极大损失,要不是我去了,他估计能在监狱蹲半辈子。” 小二说得起劲,钟又当当当响了,这一次的声音带了点儿脾气,挺催人的,小二赶紧走。 猪小弟在后面嚼着糖果问他:“远吗?” 小二点点头:“四十多公里。” 猪小弟觉得不至于吧:“非得用自行车吗???” “买车太贵了”。 小二走得虽然匆忙,但出门前还是讲义气地丢了一本书给猪小弟,帮他传道解惑:“你翻一下异灵川的词条吧,这上面比我说得清楚。手动输入词条就行。” 与其说那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个盒子,皮质,手感顺滑,托在掌心轻若无物,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黑色盒盖上刻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字,可能就是书名。 他好奇地揭开盒盖,盒子里端端正正放了数张空白的白色卡片,表面呈现一种颗粒状质感,猪小弟拿起一张来看,在手指接触到它的瞬间,上面出现三行字: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升级版) 界际友好关系管理委员会编辑 五神出版公司出版 三行字闪了两下,转眼又消失了,猪小弟觉得怪好玩的,于是以指当笔,在卡片表面输入了异灵川三个字。 纸面像一个真正的电子屏幕一样闪了两下,出现一行字: “你知道的就不说了吧,人生苦短。” 这本书的调调马上引起了猪小弟的共鸣,他也不管人家一本书听不听得到,一点头表示同意:“不说不说,来点新鲜的。” 卡片又闪了两下,一行行字就像金鱼拉粑粑一样,biubiu地往外冒: “异灵是非人界的异类,他们不认为自己属于非人,更不属于人,而是属于完全不同的领域。他们能够控制生命体的精神中枢,而在生命体遭到攻击甚至死亡的时候,自身分解或稀释至极小的单位比如空气分子,之后在某种条件下又重新组合起来,因而毫发无伤。 异灵川是异灵所控制的组织,川是异灵族人首领世代世袭的名字。异灵川所插手的,全都是为正常世界所不容许的事务,以此获取巨大回报。理论上来说,异灵并不需要任何物质支撑生活需要,因此他们对资源的贪婪至今没有一个合理解释。 异灵川一度招募暗黑三界的高能量成员作为战士,自从新一任达旦‘闭关锁国’之后,高能量战士数目变得非常稀少,异灵川开始转向与某一些种族合作开发和制造拥有专利权的独家战斗人员。幻兽引相信是他们的重要尝试,但目前还没有批量数据显示幻兽引会给异灵川及其合作伙伴带来什么后果。” 猪小弟在这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叫拥有专利权?”第一张卡片马上竖了起来,猪小弟以为它要抽自己,还吓了一跳,结果第二张卡片显露出来,上面出现字迹:“插播非人界专利权词条:非人界专利权事务由珍谷受理,包括接受申请、审核、发布以及确保专利权的应用和实行。珍谷确保在进行专利权审核的时候,不站在任何有关种族,道德或第三方利益的立场。” 猪小弟刚要张嘴,第二张卡片又竖了起来,第三张卡片冒出来,显然脾气坏多了,卡片正面大闪红光,发出嘟嘟嘟拉警报的声音,几个大字竖排,加重,就像是对猪小弟怒吼:“你要是再问珍谷是什么的话今天咱们就没完没了了!我们到点要下班的你知道吗!” 你一本书下什么班?啊??下什么班? 尽管猪小弟心里在呐喊,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连串摇头表示自己服了,不问了。 第二第三张卡片于是好像都松了一口气,躺回了盒子里,将舞台让回给第一张卡片。 关于异灵川的信息继续往外喷:异灵川于过去十年间销声匿迹,相信是受到青灵劫的巨大冲击因此元气大伤;后来没有人听到他们的消息,有可能已经整族全灭,编撰委员会以此为据削减了本词条更新的预算,因此本词条更新到此为止。 后面跟一个括号,(不要问什么是青灵劫,今天工作时间真的已经太长太长了)。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啪的一声就盖上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结果被猪小弟强行打开:“等一下!等一下!” 如果卡片有眼睛的话,现在就在瞪他:“干吗?” “我再查个词条。” 猪小弟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卡片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朱可以。 卡片闪了两下,一片空白。 这是一张无辜脸:“没有可用词条。” 猪小弟不死心,又写下:“猪小弟。” 结果并无两样。 看着猪小弟失望的表情,卡片主动出了几行字,内容居然是安慰他的:“本指南只收集与非人世界有关的词条,人类世界的词条请调阅维基百科或google图书馆。” 猪小弟被戳中了心事:“可是人类世界的档案也查不到我。相信我,我试过了。”他懊恼地拍了拍那本书,“说不定朱可以根本不是我的名字呢,猪小弟也不是,说不定我的名字其实叫猪坚强或者猪哥亮呢。问题是,谁也拿不准啊!喂,你这么厉害的一本书,你有猪哥亮这种词条给我参考一下吗?” 他一边这么叨叨,一边把书合上,准备溜出去,结果刚走两步,角落里有个人出声警告他:“别想着去找阿拉丁啊,我看着你呢。” 猪小弟吓一跳:“华佗?你怎么进来的?” 华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面上摊开一本巨大的书,他脑门发亮自带灯,连照明都省了,闻言扶了扶自己眼镜,说:“我大门走进来的啊,还跟小二打招呼了。” 猪小弟记忆里简直完全找不到这哥儿们什么时候进来的印象,这算是轻功厉害还是太没有存在感?看样子华佗是来真的,猪小弟只好缩回来,这时非人漫游指南书忽然从桌面上跳了起来,直立着发出滴滴几声,猪小弟再度把书翻开,看到卡片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条。 猪哥。 人类,后来因为拥有一半忘川之心而成为肉体不死的半神,他拥有三个身份:猎人联盟历史上最伟大的猎人,非人世界全面接纳的盟友,以及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摄政王。长期隐居,后因试图在青灵劫中阻止审判之轮,拯救世界而失踪,相信已经牺牲。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丰富了,而且充满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好词儿:不死啦,伟大啦,全面接纳啦,摄政王啦,拯救世界啦。 猪小弟叹口气:“名字就差一个字,在猪家辈分都是一样的,怎么境界差那么远呢。” 卡片闪烁了几下,柔和的灯光徐徐席卷过整张卡片,亮起来就像一只眼睛,定睛观察他,而后一行字出来了:“你认真的吗?” 猪小弟说:“啥认真的。” 卡片又闪了几下,似乎在表演一本书如何做到欲言又止,接着就突然黑掉了。 华佗走过来,看了看,说:“下班了啊。” 猪小弟觉得这劳动制度不合理:“这本书一天几小时工作制?” 华佗说:“这是业余版,一天工作多久基本上全看它们心情,大部分时候它们心情都不怎么好,你今天居然看完了好几个词条,算很走运了。” 他一屁股坐到猪小弟对面的高脚凳上,好像想和他推心置腹诉个衷肠,结果嘴刚张开一半,忽然像一下子被什么魇住了似的不动了,眼睛睁着,整个人进入全然放空的状态。猪小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华佗的厚眼镜片面前挥了挥手:“喂,你怎么了?” 华佗呆若木鸡,毫无反应,猪小弟到处看了看,从吧台上找到一根圆珠笔,抓着一点点靠近华佗,笔尖都要碰到华佗的鼻子了,后者还是无动于衷,继续神游太虚,猪小弟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脑门上画了一个小乌龟。 他乌龟刚画完,华佗就有动静了,他本来暗淡无神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急速地眨动,眼珠子上下动得飞快,像是正从一个大梦里醒觉,等他完全回过神来,就看着猪小弟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古怪的喜悦、惊动和期待。他叫的是:“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猪小弟心想:“画只乌龟你就这么high,要是给你画只老虎你不得起来跳个狐步舞。” 但华佗的激动之情当然不来自乌龟,而是来自他刚刚接到的猪小弟的身体活检报告。 “报告出来了,证实了!你的身体结构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猪小弟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报告:“报告在哪儿?” 华佗指指自己的脑子:“在这儿,我把我的专用脑电波频率留给实验中心了,他们化验完成后就把信息传输过来,我直接开放脑神经反应接收就可以。这个技术比传真好,不废纸。” 他伸出手,捏了捏猪小弟的胳膊,又捏捏他的鼻孔,跑到人家身后,一根一根数脊椎上的骨头,频频点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猪小弟呆呆地坐着,直到华佗摸够了转回来,他才说:“干啥?” 华佗把掉到鼻子上眼镜推回去,突然退后了几步,对着猪小弟深深地鞠了一躬:“摄政王阁下,神演一族,向您致以最真诚的问候。” 猪小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东张西望:“难怪不愿意开灯,你们肯定在偷拍我对不对?”一边还用口水郑重地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头发,把马尾绑得周正一点好上镜的意思。 他兴致勃勃:“是什么题材的娱乐节目?你们自己拍吗,还是跟其他电视台合作?” 华佗还没说话,酒保芝华士从酒吧深处探出头来,一脸莫名其妙:“啥?” 猪小弟比划:“娱乐节目啊,整蛊人家看人家反应啊。”他摸了摸鼻子,“你们不是在干这个吗?” 酒保冷淡地缩回去:“不是。” 华佗站直了身体,大礼没有得到回应嘛平常人总会有一点尴尬,但他注意力不在此,而是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你就是猪哥,你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猎人,也是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摄政王,你拥有非人世界里最强的能量来源之一——忘川之心。” 猪小弟还是傻看着华佗,这句子里用的最高级太多了,换了谁也没法相信,只能傻看着。华佗和他面面相觑了几秒,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很多正在暗中发出爆笑的小宇宙,说:“你不信对吧?” 猪小弟忍着笑摇摇头:“不是全信。”他想了想,“我遇到过一个叫提达多的家伙,说他自己是食鬼一族,还说我是他们的一分子。”他指了指下面,也不管那下面是啥,“说我另一具身体在暗黑三界里,有人把我送到人界,是因为要我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耸耸肩:“但都没你说得这么吓人。”他还挺惆怅的,“目前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打个架还输了。” 华佗眼睛闪闪发光,他举了几个例子,每个例子都到点子上:“你的存在本身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比如说你明明是人类,耳目嗅觉等感官灵敏度和体能却早就超过人类的极限;比如你说能处于灭绝性的恶劣环境下,身体机能丝毫不受影响;比如说器官受到极大损伤,不需要治疗也能很快复原,有没有?” 猪小弟嘴长成了一个o形,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不得不表示:“呃,有。”他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感到迷惘时惯有的小动作,“都怎么回事,不是我走狗屎运吗?” 华佗胸膛挺起,自豪感爆棚:“狗屎运从来不能创造真正的奇迹。刚刚出来的活检报告表明,你的身体是用疯狂植物园出品的谜莲根茎,加上我们族人制作的神经、血管和循环系统重新造出来的。谜莲是疯狂植物园种植出的有机仿生材料,广泛用于器官再造,质地非常坚固而柔韧性十足,用于形成人体肌肉几乎可以乱真;与真菌、细菌及病毒感染绝缘,再生能力也非常强,所以你在普通人类环境里生存,轻易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猪小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喃喃自语:“闹了半天,我是哪吒三太子。” 华佗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脊椎:“你的骨骼情况光靠看,看不出来,但如果猜得没错,可能是我们家的人用手头的身体碎末提炼出基础基因链,模仿子宫环境重新培育成完整骨骼,等骨骼长成后移植到再造的身体里面”。 他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跟整个世界的high点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真是巧夺天工之作,完全再造人体,而且整体嵌入比人类原生系统强大无数倍的免疫和内循环体系,还能保留原样本的基因特质,啧啧,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大家都没放下专业啊。” 但猪小弟听出来的信息重点不在这里:“啥?你说我以前的身体怎么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啊,“我干啥了?都碎了?不是说好好的在那个什么喧嚣层吗?” 华佗一愣:“在喧嚣层?”他一摆头,“我看到的医学案例分析,是说全碎了,碎得很彻底啊。” 猪小弟马上就奔牛角尖去了:“什么?” 他掰着手指做数学题,算出一加一等于二之后就炸了:“如果身体完全是造出来的,我又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那我怎么是我呢?什么都不是我的了,我怎么还是我呢?” 华佗琢磨了一下他这连串问题之后,转过身去叫酒保:“芝华士,黑格尔在家吗?讨论进入哲学领域,我顶不住了。” 酒保名叫芝华士,他懒洋洋探出身子,大蛤蟆脸上对华佗带着一点责备:“黑格尔跟贝多芬出门去了,晚上才回来。另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给他造身体的那谁都不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华佗愣了一下:“没有。” 猪小弟一听芝华士你是要打岔啊,着急了:“哎哎哎,不带这样的,话说一半,仇深似海你知道吧??他扑上来抓着华佗不放,“前因后果能麻烦你说仔细一点儿吗?那个叫猪哥的,别管是不是我,他个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死的?” 华佗叹口气,双手一摊:“你怎么死的……呃,猪哥怎么死的,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消息很闭塞,我能认出你,是因为很久之前收到过一份神演医学研究所寄的简报,说受到暗黑三界邀请,研究所的几位大拿一起去接手了这样一个案例;救了有史以来死得最透的一个人,还说他们自己当时都命悬一线,如果没把那位老兄救回来,估计当场就灭族了。我当时还挺激动的,一直想看到实体,没想到小二会把正主儿弄回家。” 猪小弟一听,这跟雪山上的食鬼一样,说一句吞十句,七八万块的拼图里只给两块,还不如不给呢。他又全神贯注想了一阵子,忽然坚决地一摇头:“不行,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伟大猎人啊,摄政王啊什么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华佗,斩钉截铁又很平静地说:“我就是猪小弟,我大名叫朱可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忆了;我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我是一个猎人,但非常菜鸟。”他叹口气,“这样比较好。” 华佗愣了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嗯,你说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吧。” 尽管他也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反正你说了也不算。” 猪小弟耳力超强,却假装没有听到华佗这句话,他打定主意赖账,这样的话生活下去应该要容易很多。 正在这当儿,手上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忽然一激灵,盒子盖上闪了闪光,又亮起来了。 “咦,又上班了?刚才就是去喝了杯咖啡吧?” 华佗说:“不是的,现在上线的不是词典书,是空间转换指南,这本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期打两份工,但都不怎么敬业。” 他拍拍猪小弟:“你刚才不是说要去找失踪小孩子什么的吗?有没有地址?有的话只要往卡片上一输入,它就会送你去哟。” 猪小弟脖子一梗:“是不是真的?” 华佗点点头:“真的啊,你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就非常老实不客气地往卡片上输入了一个地址。 [2] 京都,高台寺山脚下的一处日式庭院里,靠近外墙的那栋小楼上下都亮着灯。 底楼的纸扇门开着,风声忽远忽近,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清冽的泥土芬芳,纸门外的长廊上飞着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很孤独。室内,柳生一人独自跪坐,他刚入浴归来,身上穿着暗蓝色带织纹的长浴衣,鬓角湿漉漉的,仿佛随时准备倦极入睡,可是偶尔眼角精光一闪,又是根本不需要合眼休息的样子。 一盏昏灯在桌上,光晕恰好照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应该属于钢琴家或情圣的手,修长,圆如,骨节分明,皮肤细腻,但此时此刻,这双手却正磨砺着一把刀。 桌面上还摆着更多的刀,最小的薄如纸,迷你如儿童玩具,但锋刃上闪烁的光芒却暗示着它是一把真正的凶器。 这些刀按照某种柳生自己认定的次序,整齐如出操般一排排陈列着,已经擦过的都亮得杀气腾腾。 他抚摸刀刃,神情沉醉,如与情人相对,这是他毕生的技艺,也是最沉溺的消遣。 楼上隐隐传来东西被打翻在地与地板接触的沉重声响,还夹杂轻微的抽泣声,这动静时断时续,好几个夜晚都这样,但今天似乎格外长久。柳生抬眼看了看楼梯,手下不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美亚在发脾气,她等着猪小弟,一天,一周,一个月,更长的时间过去了,都没有等到,也联系不上,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悲伤也快到极限,而一去杳无音信,本来不是猪小弟的风格。 一个你用生命去相信不会辜负你的人,连预先通知都不发一张,就此辜负你,那打击沉重如杀戮。 柳生并非不同情,只是他知道同情无用。 总会熬过去的,就算从此对世界和他人没有了信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来就如此,谁都不应该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信心。 要成长为大人,这是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坎。 他的指肚划过刀身最锋利的部分,感受那毫厘之间等同生死的微妙触感。 从美亚六岁那一年开始,柳生就是她的贴身保镖,那天他随着引荐的家人,走进松本清张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美亚坐在父亲的椅子上。 她正襟危坐,穿着红色蕾丝小裙子,戴一顶同色贝雷帽,手臂放在胸前,姿态挺拔;她有一双像西洋小孩多过日本小孩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眼神清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威严。 “你,就是我的保镖吗?”她问,高高在上。 他点点头,听她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有河童袭击我的话,你如何反击呢?如果是山鬼呢?或者我们去侏罗纪公园,一头霸王龙复活了向我冲过来呢?”语气越来越严肃。 还真是一些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呢,但柳生想都没有想,照实回答:“我会用刀,不管是河童还是山鬼,都无法抵挡我的刀,河童的话,用短刀攻击他头上顶着那一块累赘就可以了;山鬼的话,用回旋的刀片斩断他的双足,他就无法奔跑;但如果恐龙复活的话,大概就只能背着你赶快跑了。” 美亚注视着他,慢慢地,一朵灿烂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转向坐在一旁的父亲,宣布:“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保镖,我不会再换人了。” 他上任之后才知道,这位小姐的刁钻和挑剔在东京上流社会都赫赫有名,她的保姆、保镖、贴身的侍女,都无法在她身边工作长久,不是被单方面宣布无缘无故解雇,就是因为琐碎而带有偏见的小事,被告状到松本清张那里去,不得不调任其他职位。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是松本夫人留下的遗腹子,松本集团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是历来以严肃寡欲驰名的松本清张“唯一看见了会微笑的人”。 松本美亚要什么,就要有什么。反之亦然。 但柳生很快就发现,现实与传言全然不符,美亚待人并不亲和是真的,偶尔也会情绪化,但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公平有礼,完全不是想象中无法理喻的刁蛮小姐。 他伴随她每天起居进出,和司机一起接送她上下学,假期时游历各国,遭遇过几次意外,柳生都不负所托,将美亚保护得非常周全,渐渐得到松本家的全盘信任。 过了好几年,美亚才和柳生聊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记得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的。” “记得。” 她那时在庭院里,采集樱花做植物课上要求做的标本,一面用镊子将樱花瓣一片片分开,放置在标本纸上,一面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回答我问题的人。” “是吗?” “是的,其他人的话,都只是试图说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河童而已。‘松本小姐,相信我,没有河童这种东西,你是安全的。’诸如此类” 她皱起眉头,唇角抿紧,露出一种跟假想中的对话者较劲的表情:“如果有人假扮成河童来袭击我怎么办呢,我自己的保镖,不是应该无条件相信我吗?” 她摇摇头:“要让我相信你的话,首先我要知道你会相信我才行。” 美亚看了看柳生:“你说对吗?” 他对年幼的大小姐有这样深邃的想法而相当吃惊,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内心甚至有一种感动的热流隐隐涌动,毕竟一问一答之间,两个人不经意地见到了本来的各自面目,并且因这真面目而相互接纳,这不就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吗? 柳生默默地继续磨着自己的刀,楼上的响动和哭声都渐渐停止了,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子,听到窸窸窣窣下楼的声音,是美亚,穿着长长的睡衣,头发洗了披散下来,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站在那里,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然后眼圈又红了,她似乎在抗衡着什么,是冲上去抱住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再哭一场,还是拿出大小姐的气势来,昂首挺胸走过他身边。 柳生毕生沉溺武道,没有应对女人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小的女生,但是他非常了解美亚,她软弱的时候不愿意别人看见,如果她表露在你面前,你也只需要看着,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当她冷静下来,你的反应就会成为她认为自己过于软弱的证据。 这个世界上,包括松本清张在内,柳生只见过美亚在猪小弟面前展现全然本来的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后者实在与众不同。 他给了美亚一个很好的台阶下,一面放慢手上的动作,一面平淡地说:“老爷似乎很快就要回来了呢。” 松本清张每天晚上都在庙里跟和尚们一起做晚课,风雨无阻,十点四十的时候做完,十一点左右会到家,前后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陪在他身边的总是萧远晴。 果然,时针指向十一点,庭院里传来下人为主人开门的声音。松本清张的木屐声敲打在卵石路上,缓慢而清晰,向他自己的居所走过去;萧远晴的脚步声则格外轻,迈步也比较小,是刻意调慢了走路的速度追随养父。他们悄声地说着什么,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每晚都是如此,往常这个时间,美亚早已经入睡,没有特殊的事由,松本清张不会过来惊动她。 但今晚美亚显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父亲。 她急急忙忙走出门去,一边对柳生说:“我去见爸爸,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点了点头,如果在居所之外的公众场合,他的职责是寸步不离美亚,但回到家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他目送着美亚奔出自己的小楼,在门廊上停了一下,然后疑惑地说:“这么冷了,怎么还会有萤火虫呢?”接着就奔走了。 这句话传入柳生的耳中,他凝神一刻,霍然站起,握紧手中正在打磨的掌刃,悄然走出门去,注视着夜色中的庭院。 视线之中一点昏黄色微光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有时近有时远,缥缈得叫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但柳生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也许是一只特别抗冻的萤火虫,也许是一朵鬼火,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真相只有一个,柳生知道应该怎么确定。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微动,掌刃切开微风的牵系,悄无声息潜入幽暗的夜空,不带一点声响,速度却如闪电。柳生凝神倾听,捕捉到一声短促的噗嗤声,那是刀刃与肉体接触的声音,是极尖锐的刀刃捕捉到极微小的肉身。 他缓步向刀破空的方向走去,手指肚贴上了另一把刀,但他很快就发现用不着再出手。 那点昏黄的光已经跌落在地,他俯身要去细查,忽然一阵蝉嘶般的声音急促响起,那点光蓦然飞了起来,从柳生鼻尖的地方掠过;他恍惚之间仿佛见到另一双眼睛正与自己对视,眼神中充满憎恨、痛苦与绝望,紧接着再次一头栽倒。 他过去以刀尖挑起那东西,马上就知道了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不是幻觉,也不是障眼法。 确实是一只萤火虫,只不过这只萤火虫有人的头颅。 非常小,却五官俱全,眼黑眼白分明,瞳仁犹在闪烁。 他掷出刀,钉上了萤火虫的身体。这人头萤火虫有惊人的力量,它在二次起飞的时候竟然凭空折断了柳生的刀,那刀尖紧紧陷在它的腹部里,此刻已经奄奄一息。这古怪的生物从而来,又如何来到这里,柳生没有任何线索。 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包好萤火虫,放到浴衣袖内口袋中,随后向松本清张的住所方向快步走去。大门半开着,美亚应该是进去了,她的木屐声从楼上隐约传来,那是松本清张书房的方向,他每晚还要读经,没有那么早就寝。 柳生停住了脚步,想要在门口等候,袖笼里那萤火虫微弱却不容忽略的存在,令他心中浮上隐忧,他决定缓步绕庭院一周,看看观察周围是否有其他异样。 松本家如同一个被围墙围住的巨大品字,品中的口字代表不同的楼墅,有大小之分,右侧那栋日式小楼是美亚专用的,中间更大的两层矮屋属于松本清张,下人们和访客都住在左侧更小的一栋西式楼内。建筑之间是经过名师设计的庭院景观,风光委婉有致,围绕三栋建筑物的美学风格,营造出观感迥异的区域景致,同时又通过植物和岩石水景的组合将它们联系为一脉。从大门进入后,漫步其间,如在深谷间顺水行舟,苍松翠柳,移步换景,却又都在谷底,天水一色。 在这三栋建筑之外,庭院的最角落处,有一处低矮的木质禅堂,里面供奉着佛像,四季鲜花,焚香不断,是松本清张居家时礼佛之处。或许是为了表示虔诚或恭敬,禅堂高度仅容弯腰而入,跪拜后膝行而出。禅堂内除了香烛,没有照明,也不燃火,平常都是半开放的,但当柳生信步走到禅堂附近时,却发现那扇很少使用的木门今天关得严严实实。 禅堂缝隙间透出光亮,以及轻微得如同蝉在耳语般的说话声。 换了平常,柳生即使诧异也不会去探究此间蹊跷,他的工作是保护美亚,此外哪管洪水滔天,何况他在松本家十年了,早就知道一个真理: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家,连呼吸里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秘密。 但人头萤火虫的出现打破了他的惯例,未知令人恐惧,也令人好奇。 他尽量放慢了呼吸,脱下木屐,赤足踏在草地上,调整着身体移动的韵律与节奏,脚趾感受着一颗完整水珠所能带来的凉润触感;他向禅堂走去,如同影子一般来到墙壁旁,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在决定将毕生奉献给刀术之前,柳生在伊贺接受了三年如同地狱般煎熬的忍者训练。他醉心于忍术与忍道,倾注了极大的精力与热情去学习所有关于忍的技艺,但最后令他改变心意的,是他天生的个性。 如果要战斗,他希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敌人正面相对,武器与招数都历历在目,苦斗至力竭,去赢取胜利或迎接失败。 潜伏在暗处,即使战胜了强大的对手也无从炫耀,更说不上来对方是败于弱,还是败于不察——诚然不察已经是一种弱,但柳生有他自己的坚持。 松本清张知道他的原则,曾经问:“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热兵器吗?” 柳生恭敬而坚决地回答:“这世上只有一种战斗,与使用的武器是什么无关。” 一切付出的时间,终究都有回报。 现在,就是柳生那三年忍者生涯回报的时刻。 他凝神,耳力追索着声音的去向,像蜜蜂追寻数公里外的一朵花香。声音零零碎碎,碎得好比三千界里的尘灰,还被墙壁隔了一道,它们费力地穿透距离与屏障,来到柳生身边,先是散落四围,接着渐渐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围拢来聚合在一起,变成了具体而微的符号,一个接一个,排成队,进入柳生的听觉。他的大脑一开始是以接收形象的模式来接收那些符号的,接着再转化为可以理解的信息。 “从三藩市传来的信息,幻兽中介本尼失踪,同一时间有人找到了白条天皇的中控室服务器地址,数次企图远程侵入窃取信息,相信他们想要的信息和幻兽有关。”这是萧远晴的声音,不知道他那么高的个子,是以何种姿态停留在小小的禅堂内。 松本清张那独特的喉音响起,带着惯享权威的人对一切都无所用心的腔调:“我不关心幻兽,我想知道在白条天皇的中控室内,会不会藏着与我们相关的信息。” 萧远晴沉吟了一下:“以白条嗜于收集情报及以此控制他人的习惯,他不可能在我们身上破例。现在的问题是,谁发现了幻兽的存在,谁找到了本尼,谁在攻击中控室。” “更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找到了那些信息,他们要做什么。” 室内久久没有声音,萧远晴的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松本清张的呼吸略略粗重了一些,这变化的程度如同蝴蝶翅膀上落了一颗露珠,可柳生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他内心的震动。 “进攻通常都是最好的防守,如果静坐等待的话,最坏的结果就会不折不扣地发生。” “是的,养父。” “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你需要什么都可以。” “好。”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那刻意压抑的低沉上刷了一层轻松基调,但总体还是担忧的,他们在谈论美亚:“她最近非常暴怒而且消沉,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吗?”松本清张一面往禅堂外膝行而退,一面问。他的话音落下时,人已经到了外面,还在跪着,随即就要站起,只要他略微一偏头,就会看到偷窥者近在咫尺。 柳生屏住了呼吸,就像进入瑜伽中的假死状态,身体下沉,与土地完全贴合,肌肉全然放松了;他想象着自己是泥泞的一部分,正在湿润的水气中缓慢变软,与四周的落叶融为一体,微风穿过他身体的空隙,自然得如同穿过树冠。 他穿着的蓝色浴袍并不醒目,却也不足以成为柳生的保护色,但他毕竟是忍术的高手,能够通过身体状态的调整,对外散发出一种“空”的气息。 说起来似乎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人们注意到身边有异常状态时,往往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了什么,而大多是莫名感觉到了什么,接着才动用视觉去进一步查看。倘若能够令造成这种非视觉的异样感消失,不去打扰人们的舒适区,他们通常便会对明明很古怪的场景也视而不见。 松本站了起来,接着出来的是萧远晴,他身形高大,起来的动作却极其随意而干净,对身体的控制远不是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回答松本的问题:“我相信是的,关于那个男孩,我从猎人联盟的爱美丽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养父也许会想知道。”和松本一样,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柳生。 松本清张疲倦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往自己的居所走去:“明天吧,今天晚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禅堂外分割庭院区域的一排樱花树后,柳生等了大概两秒钟,也随即起身,选择了另一边的道路离开。他和来时走得一样轻柔无碍,不慌不忙,远离禅堂之后,他穿上了木屐,踢踢踏踏折去松本清张的居所,在门口与他们二人相遇,他如平常一样微微鞠躬施礼:“松本先生,萧先生。” 松本清张看到他有点惊讶:“柳生?” 他看了看楼上,三楼书房亮了灯:“小姐在楼上等你。” 美亚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噔噔噔跑下了楼,看到父亲马上停止脚步,脖子硬起来,很不高兴地说:“爸爸,你去哪里了?我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才过来找你呢。” 转眼看到柳生有点生气了:“我说了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平淡地说:“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在前院散步而已,既然松本先生会陪着你,那么,我去休息了。”他双手拢进浴衣,长袖交叠压在身前,遮住了衣襟上的泥迹,而后向松本和萧远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萧远晴叫住他:“我和你一起走。”而松本牵起女儿的手,向屋内走去,一面柔声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另一边,萧远晴和柳生并肩而行,他今天似乎去了很正式的场合,身上是白色带暗格条纹的礼服西装,英式的细长宝蓝色领带稍微扯松了一些,已是凌晨时分,他的精神气如同清晨初起,一无瑕疵。 他戴着平常所戴的口罩,一双眼睛幽深沉郁,与暗夜浑然一色,一面走,一面闲闲问柳生:“美亚还好吗?” “心情不大愉快,有一段时间了。” 萧远晴唔了一声:“确实是。” 他望了望美亚那栋楼:“是因为猪小弟吗?那孩子似乎很久没来了。” 柳生沉默,他不与他人谈论太多关于美亚的事,他知道美亚不会喜欢。 萧远晴不以为意,只是以一种带着些微怜悯的语气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人人都想过那样该有多好,但也只能想想而已。第一次爱上的人如果从生命里突然消失的话,那种痛苦别人是不能代替去承担的。” 他那一段与初恋的爱人生死纠缠半生的故事,柳生也有所耳闻,现在听到他这么说,每一个字也许都来自长夜痛哭与遗憾堆积而成的经验,于是不期然地为美亚感到难过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萧远晴举起手感受那阵风的清凉,喃喃地又念了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见。” 前面就是庭院的出口,萧远晴是松本家重要的一分子,向来是自出自入,今天却特意慢下了脚步。只见一道蓝色的光从庭院大门上方如扇形一般倾泻下来,将萧远晴笼罩其中,他站住了。 柳生抬眼去看:“这是?” 萧远晴在蓝光中对他微笑,轻描淡写地说:“新玩意,身份扫描系统,能够识别容貌、骨骼结构和动作模式。”他看了看远处美亚住的楼,说,“小姐的楼顶也装了呢,那边有松鼠野猫什么的,所以要碰到窗户内侧才会触发系统。” 他眨眨眼睛:“这几天大家都要来做个扫描,输入数据库备案。”他一半在开玩笑,一半却是非常认真的,“要去做削骨之类整容手术的话,务必要提前备案哟,系统无法识别的话,说不定会启动机关枪扫射呢。” 松本家的安保系统已经足够严密,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也没有出过任何意外,为什么要突然增加这么高级的新扫描系统呢? 柳生觉得诧异,却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萧远晴的身体姿态。后者一路走来,跟平常一样沉静而潇洒,但柳生却能透过他一些微小动作变化,看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 毕竟,对忍者来说最重要的技艺绝不是战斗,而是潜伏和洞察。 扫描完成,萧远晴向柳生点头告别,他的座驾已然在门口等候,很快便载着他绝尘而去。 柳生沉思地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视线尽头,缓缓转身,向美亚住的楼走过去。他的手拢在长浴衣的袖子里,直到回到室内才伸出来,手心握着那张手帕,打开,人头萤火虫已经失去颜色,整体呈现出一种灰暗感,在以可见的速度慢慢萎缩,干枯。柳生捻起他平常所用最小的那把指间刀,以刀尖轻轻接触萤火虫的表面,干裂成灰的肉体簌簌落下,唯独那两只和人眼相似度一百分的眼睛,仍鲜活如生,凝然瞠目。 柳生将刀尖插进人头萤火虫的瞳仁中心,闭上眼追随着刀尖的触感,数分钟之后,在充满体液、筋节和血肉的眼眶里,刀尖碰触到了极为微小的金属硬物。 另外一只眼睛里也是一样。 他将两边的硬物都小心翼翼地剜了出来,摘除表面所粘连的有机组织,在酒精里清洗干净,然后用小镊子夹起来,在灯下细看。 柳生并非对任何事物都有常识,但不需要太多常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摄像机,米粒虽小,五脏俱全。柳生把它放在放大镜下看,其做工的复杂与精致,能够令人叹为观止,镜头的质量也是一样。 带有人类特征的萤火虫,眼睛里装载着高精度的极微专业摄像机,不管是谁制造出这样的东西,都不是为了出门拍风景照——事实上,制造这个字,说不定是错的,这明明是活生生的生物。 培育,也许是更适合的表达,无论如何,大自然不会捣鼓出这种生物与机械特征无缝结合的怪东西。 它出现在松本清张家里,所为何来?谁将它送来? 远处,松本清张的居所门打开又关上了,美亚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了室外的石道上,柳生从容地将桌上的狼藉都以自己的手帕包起,放回袖笼。 尽管身体已经散成灰烬,但柳生相信专业的机构仍然可以测出其中的dna信息,那两个小摄像头,则被他放进了衣服内侧口袋。 他刚把一切料理完毕,美亚就进了门,还是没有笑容,但神色缓和了,有一种平静下来之后的疲倦,之前支配她的狂热与暴躁情绪似乎都暂时消散了。 他注视着美亚,温和地说:“很晚了,睡觉吧?” 美亚点点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轻轻依偎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手臂,声音平静,可是又很伤心地说:“他如果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呢?而我不知道,这辈子都在等他,却永远都等不到,那怎么办?” 柳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见过谁毕生在等一个人,更没有见过毕生都等不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但仅仅是美亚语气里的绝望,已经令他胆寒。 “松本先生怎么说?”他问。 美亚还是靠着他,出了一阵子神,说:“爸爸说会悬赏,去请猎人联盟的人帮我找他,说一定会找得到的;他说猪小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她满怀着少女的希望,抬头看着柳生:“你呢,你也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吗?你比爸爸更懂得观察人对不对,你说呢?” 柳生微微抬起手,然后又放下,克制住了想要抚摸她头发的冲动。美亚曾经说过,她最不喜欢人家以对待小猫小狗的姿态对待她。但是后来猪小弟出现了,经常扯她的耳朵,揉乱她的头发,也没见她发过脾气,反而总是马上脸就红了,而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他说:“他确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不是的话,美亚小姐不会那么喜欢他的。” 松本美亚苍白的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像是一个笑,她站直了身体,说:“我想你说得对。” 她步伐坚决地向楼梯走去,上了两步之后,回头望了望柳生,说:“如果等一下,他从前门进来了,你记得让他马上上来找我,不要等我睡醒了再说。” 那语气就像已经早有约定,一时三刻之间就会实现一样。 柳生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他。” 等美亚回了房间,柳生巡视了一遍整个屋子,而后上楼走进美亚住的套房,在卧室外的起居室里坐下来。 他成年后就很少躺下睡觉,而是以深度瑜伽的方式休息,轮流放松自己的每块肌肉,恢复脑力。那其实也是睡眠的状态,可是在睡眠中身体和意识仍保持着局部的警醒,如果睡梦中遇到袭击,身体反应的速度几乎可以和正常情形下媲美。 松本清张当初以高新雇佣他贴身保护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首先看中的是柳生家传渊源的忠诚与正直,其次就是他能够保持二十四小时警惕状态的独特本领。 睡眠有深浅,精神衰弱者得到的休息和恢复尤其有限,但深度瑜伽没有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也不被心事困扰。 有趣的是,那些下定决心一次只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上的人,往往反而能够轻易精通不同的技艺。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到凌晨五点。 他换了衣服,在地下室的健身房完成了自己的清晨力量训练,吃过以高蛋白质与谷物为主的早餐,而后如往常一样站在庭院中,等待美亚准备好去上学。 从她八点半走进学校的一刻开始,到下午三点,柳生的时间都属于他自己。 平常他的时间表很简单,都是阅读,在武道馆或健身房训练,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他会与朋友小聚。他的朋友非常稀少,因此每次见面也都算他生活的一件大事。 今天本来就有聚会的,一位从前一起在伊贺学习忍术的旧友从函馆前来,想约他去吃本地驰名的一家天妇罗。他们已经经年未见,曾经的印象还层层叠叠留在记忆里,也许一两杯清酒可以激活那些共同的记忆。 但柳生已经决定要爽约。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陪伴着美亚走到松本宅第的大门口,守卫奔出来,深深鞠躬,将他们拦了下来:“小姐,萧先生交代,今天所有人出门之前都要扫描录入行动模式和身体结构,务必请小姐留步。” 不出柳生所料,美亚立刻皱起了眉:“要扫描我?在我的家里?要防着我?”守卫试图解释:“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需要更新保安系统……” 美亚瞪了他一眼:“保安系统,还有你,在这个家里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保护我,不是限制我。”随即不再听任何解释,坚决地举步向前。 守卫的脑子在一秒钟内大概转了两百个念头,试图拦阻,有的念头是来硬的,老子职责在此,不管来的是谁,你扫也要扫,不扫也要扫;有的念头是扑通跪下哭着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今天小姐不扫这么一下,明天我就直接被扫出门……诸如此类。 但那些念头都即刻自证其废,转眼消失,他在松本美亚严厉的目光前无言地败下阵来,固然他得到的命令是连小姐在内也要扫描,却没有人告诉过他,如果小姐不干,他该怎么做——好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美亚和柳生随即出门,和平常一样,柳生护送着美亚到了学校门口,前面就是安检通道,外人不可再进入。 美亚接过书包,扭头看着柳生,出了一阵子神,忽然说:“我明年就要美国念书,你陪我去吗?” 柳生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端端问起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他的答案往往都是一样的:“这要看松本先生的安排。” 美亚摇摇头:“如果我就是要你陪我去呢?爸爸不会违背我的意思的。” 柳生沉默下来,几乎是满怀温存地凝视着这好看的女孩子,正严肃地微微皱起眉,像在等待一场重要考试的成绩公布一样,竭力想要镇定,又掩藏不住慌张。 他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来自哪里,看那眼眶下的青黑,她为那根本不可能的约会等了一个通宵。 他平静地说:“我会陪你去的,哪怕松本先生不让我去,我也会陪着你。” 美亚的身体非常轻地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随即又抬起来,向柳生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害怕了。”转身离去。 柳生一直等到再也看不到美亚的身影才走,他没有和松本家的车同车归去,而是在附近走了半个小时,找到一家墙壁上设有投币式公用电话的咖啡厅。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对方接起来的时候,哈欠连天,从说hello的语气里都可以听出他严重缺乏睡眠。 “好久不见。我是柳生谦信,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啊?柳生啊?真是很久听到你的音讯了呢,怎么了?” “我有两样东西,需要借用你们的设备检验。” “什么东西?其他地方检验不了吗?” “恐怕不行,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 “那倒是,沉默的柳生会找人帮忙,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是什么东西呢?” 柳生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有一些上班族正在前台排队买咖啡,顺手带走一个蛋糕或者牛角包作为早餐;电话在咖啡厅的尾部,靠近通往走火通道的后门,只要不大声咆哮,不会有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是看起来像昆虫,实际上并不是的东西,我想要知道它的生物结构。” 他把人头萤火虫的样子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对面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在哪里发现这个东西的?” “松本清张的家里。” “啊对,你在那个财阀家里当保镖呢,倒真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随后话风一转,“你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吗?” “是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这是婴萤,第一个字是婴儿的婴,第二个字是萤火虫的萤。这是你们日本吸血鬼天皇白条天皇地宫里有的一种怪虫,用于照明,据说只在东京地宫活动,我们也没有见过实体。” 柳生想了想:“如果只是用于照明的话,它们眼睛里的摄像机怎么解释?” “摄像机?在婴萤的眼睛里?” 对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了:“this is new.” 他让柳生稍等:“我找人商量一下然后回电话给你,这个号码可以吗?” 柳生有点意外:“和人商量?我印象中你可以随时黑进设备司用装备。” 他的担忧指向很明显:“猎人联盟与松本家素来亲善,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们知道,必须是保持在你我之间的秘密。” 对方明白过来之后便宽慰他:“松本家的人只不过是和理事长共尿一壶而已,放心好了,我要去商量的人,至少在婴萤这件事上,会用另外一把尿壶的。就请安心等我回电吧。” 这样说完之后,那人就挂断了柳生的电话,往后一仰,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他是小脑袋。 自从阿拉丁和猪小弟离开联盟,各去执行任务之后,小脑袋就一直待在工作室,搜索和定位那些失踪儿童的下落,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一天一天过去,机器不断发出单项任务完成的提示音,打印机里吐出相应的纸质资料。 每一项任务完成,就意味着有一个在警视厅档案里登记为失踪的儿童下落被找到,小脑袋手边摊着一张日本地图,他在地图上一次又一次地标注着,随着马克笔一次又一次落下,终于所有相关资料在机器里都定位完毕。他立刻联系阿拉丁或者猪小弟,想让他们回来跟自己分享工作的结果。 但两个人忽然都找不到了,电话、社交软件、即时通信,都一无所获。 阿拉丁脑部有定位芯片,但只有理事长才能下决定单线开启,猪小弟根本没有装过芯片。 小脑袋虽然不完全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会蠢到以为这是正常任务,从而蠢到去问理事长。 所以他只好憋着,憋着太累,也太空虚,他就一边继续接受医务司的治疗,一面研究自己之前搜索定位所得到的结果,并且以自己资深数据极客的直觉,对已知资讯进行二次处理。 这个过程漫长,枯燥而艰苦,却让小脑袋心甘情愿为止通宵达旦,以至于有时候他一边对着电脑运指如飞,一边内心深处质问自己:“你为啥要去当猎人出外勤呢?你脑子坏掉了吗?” 接到柳生电话之前,他的大脑本来已经处于相当缺氧的状态,但现在又重新兴奋起来。他站起身,匆匆走出工作室,来到设备司。设备司总管老头儿一脸官司地坐在高桌子背后,面前摆着一本书,半小时没翻过篇了,谁都知道他有心事,这几天大家都躲着他走。 他发现有人杵在自己面前,头都没抬,只是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走开。” 来者竟然很执着:“老爷子,有事问你。” 他干脆得令人发指:“没空,滚蛋。” 那人不滚,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松本美亚家发现了吸血鬼地宫的婴萤,我觉得可能是为了追踪猪小弟而去的。” 老爷子还没听完就蹦了起来,眼如铜铃:“什么?!”他探出身体,这么老的人了还喜欢跟人耍横,一把揪住人家领子,语带威胁,“小脑袋,你不是跟我闹着玩吧?” 重伤半愈的小脑袋被他一拎,顿时心跳气喘,苦笑起来:“老爷子,谁要是有胆子跟你闹着玩,早就是联盟的功勋猎人了,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老爷子眼睛瞪得更大:“少跟老子贫,你刚才是说真的?” 小脑袋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真的。”他看看四周,声音更低了,“我的线索来源不愿意理事长知道这件事,老爷子您介意借一步说话吗?” 他完全get到了设备司总管的点,凡是不能让理事长知道的,老爷子就非常希望知道,哪怕真的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也一样。 他们来到设备司内部老爷子自己的办公室,门一关上,老爷子没有请小脑袋坐的意思,单刀直入:“什么情况?” 小脑袋说了一下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想法:“柳生是松本家千金的贴身保镖,他杀掉了婴萤,把婴萤眼睛里的摄像机留下来了,想要用我们的设备分析一下婴萤所保存的信息。婴萤的活动区域只在东京地宫,我觉得,它会出现在松本家,只有两个解释。” 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一样一通百通,冰雪聪明:“要不是有人放它们出来的,要不就是有人去了东京地宫,不小心带出来的。” “是的,不管是哪种情况,我相信婴萤的眼睛里都会有记录。” 老爷子沉吟了一下,忽然冷笑一声,眉毛倒竖:“为什么会跟猪小弟有关系?” 老爷子何许人也,吃过的盐比大多数人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东京地宫里的节能灯,什么纳米级的狗仔队,多大件事!!怎么轮得上老子关心?有那么多闲工夫不如去打会儿瞌睡对不对? 他会让小脑袋登堂入室开私房会,完全是因为后者说这事儿可能跟猪小弟有关。 如果事实证明小脑袋是在拿老爷子对猪小弟的感情当过桥梯的话,从现在往后一万年,除非小脑袋不准备干猎人这一行了,否则不管他要什么,要么统统没有,要么就是到了千钧一发要用的时候准坏,那前途想一想实在太凶险了。 小脑袋完全明白这一点,他手捂胸口发誓:“老爷子,我哪敢跟你胡说啊,你想,他之前出去,不就是去找平清盛的吗?然后就再没有音讯了,十有八九是和平清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吸血鬼要做掉一个猎人,白条天皇肯定会知道的,万一婴萤就记录了相关信息呢?” 这推测挺牵强的,但老爷子为猪小弟操心好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已经正式进入病急乱投医状态,因此想了一秒钟之后就认为他言之有理,点点头:“让你的朋友过来。” 但柳生没法过来,他的职责是一年到头、一天到头保护美亚,小脑袋自告奋勇:“那我去一趟东京,反正我现在也在休病假,不用出任务。” 但问题是:“有便携仪器可用吗?测试dna的和提取数据的?还是我带东西回来?” 老爷子打了一个响指,别提多帅了:“不用,我另外帮你找办法。” 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3] 柳生在下午三点多见到小脑袋,那时候距离去接美亚放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们约在涩谷附近小脑袋指定的一家咖啡厅见面,柳生将东西交给小脑袋,态度慎重。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 小脑袋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首先查看那只婴萤留下的残骸,叹了口气:“可惜了。” “意思是?”柳生皱起了眉头。 小脑袋摇摇头:“整只婴萤都灰化了,可惜啊,如果能完整保存下来就好了。”他的死性不改,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想要有意无意炫耀,“虽然说柳生是天下第一的保镖,毕竟还是像我们一样受过专业的猎人训练啊,这么罕见的猎物,不小心就被毁了。” 柳生神色不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人全能,无人先知。” 小脑袋尴尬地笑了笑:“那是。” 柳生注视着他手里捧着的灰烬与摄像机:“请指教应该如何处理婴萤的身体,那么,下次我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说得好像他掉头上街就能逮到两只似的。 小脑袋一时语塞,毕竟他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婴萤的实物,怎么谈得上去指教人家呢,他不就是图个嘴上痛快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有着跟他码农与黑客的头脑部分完全不匹配的虚荣心。 但不愧是小脑袋,他以相当巧妙的方式避免了对此话题的进一步探讨,也没有引起柳生的怀疑,他说:“一言难尽,如果可行的话,我下一次将教学视频拷贝给你。”心里自然是打算着这事儿绝对不会有可行的机会。 时针移动,柳生要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在离开之前,他执着地再次问小脑袋:“你准备怎么做?” 小脑袋对他露出尽量真诚、尽量不怎么像骗子的笑容:“我有我的办法,你什么时候能再跑出来?” 柳生想了想:“理论上要到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后,但我可以试试看晚上能不能出来一会儿。” 小脑袋说:“不用,就明天九点吧,你提前十分钟给我电话定见面地点。” 柳生点点头,起身离去,小脑袋等他的身影从街道尽头消失,挥手请服务员过来,点了一杯摩卡,再点了一壶薄荷茶。服务员非常尽责地提醒他:“先生,这两种饮品的味道实在不怎么相配呢。”小脑袋咧咧嘴:“谁说是给我喝的?” 他的眼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喃喃地说:“薄荷茶这种东西,当然是点给那种生下来就立志成为娘炮的男人啊。” 窗外,对面的街道上,一辆公车正停站,很快又开走了。从公车上下来的一个人稍微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向小脑袋所在的咖啡厅走过来。 一望便知那是一个高中生,穿黑色校服和皮鞋,背着书包,手臂和书包上都别着学校徽章,是一家普通公立高中的标志。他身材纤细瘦弱,头发干干净净地梳得一丝不乱,皮肤之白皙,就算是终生热爱美白的女孩子们都望尘莫及;更不用说他那张脸,五官精巧如描画,叫人看了就有上去摸一把的冲动。 他唇角带着神秘的、简直算得上是娇羞的一丝微笑,从容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服务员和享受下午茶的欧巴桑们都不约而同对他投来鉴赏性的眼神,但少年对他人的注意力全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小脑袋身前的位子上坐下来,柔声说:“幸会。” 小脑袋看了看他,叹口气:“老爷子还真没胡说。” 他把薄荷茶推过去:“给你点的。” 美少年嘴角的笑容更深,翘着兰花指,拈起玻璃茶壶,为自己倒了半杯薄荷茶,浅绿色的茶水氤氲着热气,他隔着水汽注视小脑袋,悠然说:“老爷子,指的是迟之岚先生吗?多年不见,他可康健如昔?” 这是小脑袋第一次听说老爷子真正的名字。有一段时间猎人联盟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他的身份证上写着姓老名爷子,为了万一起见,他从手机调出老爷子在猎人联盟的工作照,给对方看:“你说的是这个人吧?” 对方瞥了一眼,以在歌剧舞台上高歌咏叹调那样动情的腔调说道:“正是,啊,迟先生真让人敬佩,感觉上是今年二十,去年十八呢。” 小脑袋打了几个寒噤,心想这哥儿们又是什么路数。 仿佛听到了他暗中的嘀咕,美少年啜了一口薄荷茶,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体验那药草清冽的寒意,而后长篇大论地说了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锁也,x协会的领袖,永远都在读高中一年级。如果能够在一个地方不断留级当然最好,但通常来说一两年之后就必须要转校,待太久的话,多半会让人起疑的呢!不过,除了不方便和心仪的女生发展比较长期的恋爱关系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小脑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之色,锁也耸耸肩:“因为异地恋嘛,你知道的,通常都无疾而终;如果有疾的话就更不妙了,一定是重病啊。” 小脑袋心想老子对这个没兴趣,但他没机会插嘴,对方仍然滔滔不绝,还格外热情地向小脑袋提出offer:“对了,你需要知道世界各地私立高中的优劣,我绝对能够提供所有相关的第一手资料供你咨询哟。大部分我都去读过呢。” 小脑袋忍不住了,赶紧让他打住:“谢谢谢谢,我对私立高中没兴趣,年纪大了,来不及回去接受再教育,我就想麻烦你介绍一下……”他怒吼起来,“x协会是个什么鬼?” 他走之前,老爷子只跟他说有一个人会在四点左右来这家咖啡厅找他,老爷子原话是这样的:“那个人很容易辨认,你不会搞错的。” “怎么个容易辨认法?” “娘炮,一个典型的娘炮,你一看就知道了。”老爷子当时还无端端地露出一丝来历不明的微笑来着。 现在仔细回想,那段对话里哪怕有一个笔画是跟“x协会”这种存在有关的吗? 锁也对他的反应毫不吃惊:“我们是一个对社会毫无建树,也毫无影响力的闲散组织。性质类似于观星者协会,或者观鸟者协会,或者宝马7系车友会什么的,只不过我们收集的资料比较特别而已。” 小脑袋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你们收集什么?” 锁也将杯中的薄荷茶喝完,用满怀爱慕的眼神望着壶中残留的绿色草叶:“好可惜,在你的滋味消失殆尽之前就必须要离开你。”害得小脑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后说:“耳闻不如目睹,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办公室,就在旁边呢。” 小脑袋对此提议非常不踊跃,赖在沙发上绞尽脑汁想x协会会是个什么东西,预感越来越坏:“就不去了吧?咱们干点正事要紧。老爷子跟你说了吧,就是帮我们测试一个东西而已。” 锁也站起来,微微一弯腰,手向小脑袋伸去,眼角弯起,神态温柔,姿态魅惑,就像王子在舞会上一眼看到灰姑娘,而后邀请她跳第一支、第二支、第八支以及第三十三支舞并且决心从此白头偕老时的样子。他以微甜带忧伤的声音请求:“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的,可是在那之前,请答应跟我一起走好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明白来龙去脉,全世界都会以为他在求婚,而周围喝咖啡的客人们本来也就不明白来龙去脉,于是大家齐刷刷转过头来,心中都在无声地呐喊:花一样的男子!这个世界支持你追求真爱!但是!能麻烦你找一个合适一点儿的对象吗? 小脑袋向来认为自己在脸皮厚这个项目上足可傲视群雄,直到这一刻他领悟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赶紧跳起来:“去就去,去就去,你别跪下来啊,老子不会嫁给你的。” 锁也带着小脑袋在涩谷的街道上悠闲地走动着,真的只走大概五分钟之后,就来到一家酒店门口。 连锁五星的酒店,以服务品质在业内享有盛誉。一辆辆车驶过,各色客人带着行李箱进进出出;门童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为锁也和小脑袋开了门。 他们走进大堂,锁也毫不迟疑地往客房电梯走,小脑袋一看,这不对啊!咱们俩才认识多大一会儿,感情还没联络上呢,怎么就跑去开房呢?能矜持点吗? 他赶紧拉住锁也:“上哪儿去?” 锁也一脸嗔怪地看着他:“你不信任我?”他真心一口歌剧花腔,还是女高音版的,“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旁边的人又准备站住看戏了,小脑袋屁股里的血都涌到脑袋上去了,面红耳赤:“我相信我相信,但是你先跟我说说去哪儿不行吗?” 锁也看看客房电梯:“上去啊。” 他说上去,真的就是上去,电梯一路经过普通客房,行政客房,套房楼层,以及贵宾俱乐部楼层,直接停在了最高那一层。 小脑袋惴惴不安地跟着锁也出了门,打定主意如果一眼看到一张king size的大床的话,就要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照理说这实属荒唐,他怎么就不看看镜子! 幸好那地方没大床,电梯外根本就不是一个房间。 是一个会所,金色吊灯,高背椅,厚得能淹死人的地毯铺得缠缠绵绵到天涯;座位与座位之间相隔极远,整一副“不要叫我,我想静静”的德行。 越是高级的会所,通常就越像无人区,就像这里,只有雪茄的醇厚香味在空气中飘荡,偶尔某个角落传来红酒杯叮当对碰的清脆响声,证明大家都健在。 小脑袋出身草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当场就蒙圈了。他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问锁也:“这是哪儿?” 锁也不紧不慢往会所深处走,悠悠地说:“这是一个私人所有的俱乐部,有全世界第一流的酒,第一流的雪茄,第一流的服务,伺候着一群全世界第一流的傻瓜。” 这种高级别的愤世嫉俗非常不像锁也的风格,但是令小脑袋肃然起敬:“看不出来你还挺仇富的?” 结果锁也对他妩媚地一笑:“仇富?这个俱乐部是我的啊,我为什么要仇富呢?” 他来到会所最里面的一扇古铜色门前,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没有任何显示这门应该怎么开的标志。锁也将手伸过去按在门上,扭头看着小脑袋,这一瞬间后者差点尿了裤子,这青春美少年某一刻的眼神,就像不动明王一样可怕:“我只是单纯觉得他们蠢罢了。” 门缓缓打开,一束光从下往上透了出来,就像一步踏出就会踏进一个地洞一样。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头想看看,却被锁也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跌了进去。 尽管小脑袋学艺不精,长期要靠坑蒙拐骗完成任务和药物协助通过体能测试,但他毕竟是个猎人,理论上他一个打八个锁也这样的惨绿少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实际上则并非如此。 锁也有异乎寻常强大的力量,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能,小脑袋每跟他多走一步,就多感受一分莫名其妙的被压迫。 他一个踉跄,站稳脚跟,而后发现自己所处身的空间是颠倒的。 就像一个人突然有了徒手飞檐走壁的力量,然后爬上一面墙壁,以全新的角度看世界一样。 现在小脑袋就站在这样的一面墙壁上,看着原本应该是上的方向,变成了左边,而下的方向,变成了右边,以前的左右,变成了上下。 重力在这里转了一个奇妙的弯,一副“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默默地继续运作着。 除此之外,这个空间里的其他东西也都透着古怪。 在最中心的区域,有两排长得一眼看不到边的金属支架,架子的工艺很有创意,没有用螺丝或焊接,纯靠长短不一的直棒相互支架形成平衡;支架与支架之间吊着一根长绳,绳子上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硬质卡片,卡片上还贴着一根红色的丝线。 架子之外的地方,到处杂乱而密集地放着各种颜色、材质和大小的瓶瓶罐罐,有一些看上去是疯狂艺术家的创作,有一些则像是古董。 锁也轻松地走过去,解释道:“每次搬家之后都是乱乱的,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收拾的感觉。”他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叹口气,“毕竟过一两年又要搬啊不是吗?人生啊,就是在不断地流浪,想起叫我怎么不凄凉。”后半句用的是念白,不知道是京剧里的哪个流派,听腔调至少下过两三年专修这门的功夫。 小脑袋有心给打个赏,包里又没硬币,只好岔过去:“这些是什么?” 他想伸手去拿架子上的卡片,被锁也一把拦了下来:“不能动的,你会惊动他们。” “惊动谁?”小脑袋一头雾水。 仿佛被他们的举止所干扰,架子上的卡片纷纷摇摆起来,一波一波推过去,如同海上的波浪起伏,但室内明明没有风。锁也脸上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这些卡片,以心灵感应的方式联系着x协会收集的东西。” “到底什么东西啊?” 锁也顿了一下,刻意营造出一种戏剧性的效果,半响才慎重地说:“在人类世界生活着的非人。” 他示意小脑袋低头隔空去查看那些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看上去像地图的简笔绘。卡片颤抖不止,字迹也极细微,小脑袋穷尽目力,只看清有名字、地址之类基本信息。他满怀疑惑:“你们收集到的?” 锁也点点头:“花了许许多多年的时间,许许多多的人力,当然还有钱,我们发掘在人间生活的非人踪迹,持续关注他们,追踪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生死。”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卡片的上空,极其柔和而谨慎,就像决心马上要发动核战争的狂人在最后一刻抚摸核武器的发射开关,感叹着:“看着这些,难道不像一个缩微的世界吗?” 小脑袋傻看着他,反应半天憋出一句:“你们是猎人联盟的竞争对手吗?” 锁也带着明显的智商歧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然不是,我们纯粹是出于学术的兴趣研究非人,就像我说的,跟观鸟爱好者协会或者登山爱好者协会一样,毕竟,鸟和山的多样性总是有限的,非人的丰富程度,几乎接近无限。” 他摊摊手,带着丰富的感情长声咏叹,一瞬间化身成一位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半罐子水诗人:“爱,只是为了爱,不存在其他的一切理由,爱让我们专注于一个眼神,或一片羽翼,爱融化于日日夜夜的眼神交汇。” 小脑袋真心想上去给他一拳又不敢,只好擤了擤鼻子:“行了行了,所以收集非人的资料,纯属因为你们乐意对吧?” 意思是一样,他这么一表述,马上就俗了,锁也很不满,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总之,我们愿意为这个兴趣不断投入时间精力财力,而不带任何盈利的愿望或商业的目的。”他瞅了小脑袋一眼,“不像你们,连人家丢了狗都愿意去找吧。” 这倒没说错,小脑袋一点头:“找啊,给够钱就找。我跟你说,找狗的业务增长势头喜人咧,风险极低,收益极高,理事长快要准备成立寻狗小分队专门深耕这一块利润来源呢。” 锁也摆出一副马上要被小脑袋言语中的铜臭之气正面击倒的憔悴脸,嫌弃地说:“你知道x协会会议章程的第一条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达到一定资产标准的人绝对不允许入会。” 他转向那些兀自颤动不已的卡片,喃喃自语:“唯独已经超脱于金钱欲望之上的人,才能专注于兴趣本身。” 小脑袋被锁也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撩得简直受不了,如果有一根旗杆在旁边的话他就要举起来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完离开这里:“行行行,你们牛,我知道了,现在参观完你们办公室了,能帮我化验东西了吗?”他煞有介事地看看手腕上的塑料表,“我还得回去打点滴,休病假溜号出来的呢知道吗?” 锁也瞥了他一眼:“老爷子没跟你说?” 通常这种台词后面跟着的都是大事不好,小脑袋腿都抖起来了:“说……说什么?” 锁也的手指在眼前无数卡片上空掠过,手指轻柔如同抚摸初开的莲花花瓣,最后从中捻出一张,出示给小脑袋看:“你觉得这张卡片和其他卡片有什么不同?” 小脑袋觉得挺烦的,老子都二十八了,还在玩实物版“找你妹”会不会太老了一点?他没好气:“都硬邦邦的,有啥区别?” 锁也将那张卡片捅到他鼻子底下,简洁而不容抗拒地说:“看。” 他只好看了一眼。 然后就发现,这张卡片上所缀的那根丝线呈现出一种充满衰败感的灰红色,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行将死去。 他惊疑不定:“这根线……”小脑袋抬头看看锁也,“怎么了?” “这根线是我们所观测的非人的生命线,变成这个颜色,象征他行将就木。” 小脑袋试图讲道理:“人固有一死,有的轻于泰山,有的重于鸿毛……哎呀,我是不是背反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非人也是一样啊。” 锁也把那根灰红色的丝线悬在眼前,静静凝视,语气冷漠地说:“诚然。” 而后他望向小脑袋,说:“但他的濒死,并非自然规律使然。” 他往金属支架的尽头走去,停留在那里。小脑袋叹了口气,也跟过去,马上就吓了一大跳。 这一片区域以薄纱帘隔开,里面所悬挂的卡片上,都贴着颜色古怪的丝线。 “这些,也不是自然规律使然。” 锁也对小脑袋说:“过去十年之间,我们相信有什么力量在有计划地残害或虐待生活在人间的非人,这些丝线颜色变化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出现的。” 小脑袋吞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 锁也冷笑一声:“我以前帮过老爷子的忙,现在也不在乎再帮他一个忙,不过,我们有言在先,这一次老爷子也要帮我一个忙。” 小脑袋在咖啡厅就有的不祥预感终于直接逼到了他的额头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绝望地问:“什么忙?” “我需要猎人联盟帮我去实地勘察,在那些非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就是老爷子派来帮我的人选啊。” 小脑袋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尿裤子了:“不会吧?” 他怪叫起来:“老爷子怎么能这么不讲义气啊?我一片好心给他提供线索,还自告奋勇带伤出门干活,他这么坑我好意思吗?” 锁也看他的表情好像在听奥巴马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讲段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老爷子讲义气?” 他把那张卡片以极精细的动作挂到长绳上,平淡地说:“迟之岚深谋远虑,心机缜密,放在古代,是倾国谋士之才;你们理事长跟他年轻时候比起来,只好算一朵白莲花。只不过他后来把精力都放在设备研发和工业技术更新上了而已。”他嘲讽地看了一眼小脑袋,“偶尔他也会对某个人敞开心窝子,但想必阁下都不是其中一个。” 小脑袋死鸭子嘴硬:“那我一走了之。腿长在我身上。” 锁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眼神在他的脸上打转,上上下下游弋,半响妩媚一笑:“那你不妨想一想再告诉我,这个交易,你帮不帮老爷子做。 他缓缓走开了,小脑袋一时间愣在那里。 脑子里千头万绪,就像面对一行一行代码,或者纵横交错的棋盘,计算着这里那里,这样那样,各自会带来什么结果。 把猪小弟扔在深海里自己逃命,已经让老爷子对他的印象分扣到了地底一万米;他向来也不是理事长的人,在猎人联盟,要么有人罩着你,要么你自己特牛逼,否则都不怎么混得下去。这对小脑袋来说不新鲜,他半辈子都在现实世界里打滚,知道这条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同样不新鲜的是,在猎人联盟他真不怎么牛逼。 诚然像自己说的一样,他可以拔腿就走,就此离开猎人联盟,但当这个念头真正出现在小脑袋脑海里时,他不但没有因此得到解脱,反而活生生地吓了一跳。 人人衣柜里都有一具骷髅,小脑袋的更糟糕,他拥有的是一坨永远不会干的狗屎,他千辛万苦,花了无数功夫才进入猎人联盟,与自己的过去暂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他,小脑袋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愣了大概三分钟之后,就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条路是他自告奋勇走上来的,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过会这么麻烦。现在后悔是再也没有用了。 他走过去,锁也正弯腰查看一堆青花瓷的小罐子,小脑袋说话之前,瞥到那些罐子的开口处被一种松绿色的胶紧紧地固定着,胶水质地很浓厚,半透明的,内部隐隐约约嵌着一些字符似的东西,他咬了咬牙关,说:“我想好了。” 锁也抬头看他一眼,唇角露出笑意,柔和地说:“那就好。” 他伸出手来:“把东西给我吧,电话号码也留给我,我不清楚检验需要多久时间,做完之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根本不需要跟小脑袋确认他的答案,似乎一早就知道他根本只有一个答案。 小脑袋恨不得吐口痰在地上,哪怕能让锁也脸色变一变也是好的,但他忍住了。他把包着婴萤残骸和纳米摄像机的手帕递给锁也,而对方回给他的,是一张卡片:“那么,大家都开始干活吧,这个濒死的非人住在富士山附近,卡片上有具体地址,我会给你准备车子在楼下等你。” “到底是哪种非人?” “你找到就知道了。” 小脑袋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张卡片,那上面真的只有一个代号和地址,他还是不甘心,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自己不去查看?他们不是你们的兴趣所在吗?” 锁也深沉如海的的眼眸在小脑袋脸上转了一下,淡淡说:“你想知道真理由还是假理由?” “都听听呗,闲着也是闲着。” “一个理由是,x协会是一个资料收集和学术研究机构,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实地调查,勉强为之,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可能会暴露身份,从而导致x协会整个都受到牵连。” “听起来怪实在的呢。” 锁也一面说,一面低头端详手里拿着的那块手帕,一角散开,上面有一个银色丝线绣的猫头鹰形盾牌,他意外地咦了一声:“这是夜之柳生家族的徽章啊?手帕是谁给你的?” “松本清张家的保镖,柳生谦信。”小脑袋说完,紧紧追问,“还有一个理由呢?” 锁也把手帕包放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眼神、面部表情和声调在刹那间忽然都变得极冷酷,他冰冷地说:“我们都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命比较金贵。” 小脑袋一怔,胸口感觉到如被实物撞击的沉重痛感,但锁也那一瞬间的冷酷来得快,过、去得也极快,就像春风一下子吹开冰盖,他又笑了:“听够了吗?这些理由你喜欢哪个,就相信哪个吧。” 他们慢慢走出了房间,一开门小脑袋又是一阵晕眩,接着就回到了正常的空间之中,铜色大门在身后悄然关上,没有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声音。锁也送小脑袋到了门口电梯,和他挥手告别:“再见,祝你顺利。 门口真的有一辆车,丰田吉普,八成新,驾驶室车门敞开,车钥匙放在方向盘上。小脑袋站在那里看了两秒钟,一屁股坐了上去,一面开车,一面嘀咕:“有钱人,吹!那么有钱怎么不给老子安排个玛莎拉蒂啊!”嘀咕间拿出电话来,打电话给老爷子。 响一声对方就接了,在正常情况下,老爷子情绪基本都能保持稳定:“怎么样,和x协会的人接上头了吗?” 小脑袋气不打一处来:“老爷子,换了平时我是真不敢说你,但这次太坑人了,您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老爷子毫不客气:“滚犊子,谁在乎你的感受啊。” 骂完了他声调又放缓了:“小脑袋,你过去的案底上全是屎,靠你自己擦是擦不干净的了;当猎人你也当不出什么名堂来,老老实实干回老本行能活得久一点。我帮不了你洗白,但x协会的人做得到,你何不豁出命来把活儿干漂亮一点,帮他们一把,也算帮我一把,最后谁都不会让你吃亏的。” 瞧这敲钉转角,无懈可击,一盆水下来,把小脑袋心里那股无名邪火浇灭了八成,他马上就软了:“我倒没想到这层,老爷子,x协会是个什么来路?那个少年真的年年读高一,不会老吗?” 老爷子在电话里微微一晒:“那个娘炮年年读高一,也可能随时死在高一,见不到期末考试的分数,不用羡慕他。至于x协会,历史比猎人联盟还久,他们如果不是内斗太多的话,现在不知道能牛成什么样子。说来话长,今天就这么着吧。” 啪就把电话放了。小脑袋被老爷子强行打了两袋鸡血,没奈何,只好振作精神,把手机往两腿之间一放,发动车子往前开去,一直开到上了从东京去富士山的高速公路才回过神来,狠狠往窗外呸了一声:“老狐狸!杀人不见血。”赶紧又打了一个电话:“老爷子,这样不行,你想让我去拼命,至少得给我一个帮手。” 老爷子看他居然一小时不到就反应过来了,也是相当震惊,只好爽快了一把:“说吧,什么帮手?” “你想办法单线开启阿拉丁脑子里的芯片,把他给我找过来帮忙。要不是他失踪了,我也不会对吸血鬼的玩意儿产生兴趣,结果跑去跟你自投罗网,他得负责!” 他这回逻辑还理得挺顺,老爷子麻溜儿就答应了:“这个好办,你等着,只要他没死,我就给你弄过来。” [4] 阿拉丁确实没死,不但没死,而且和死之间的距离从未这么远过。 他从沉沉的昏迷里醒过来时,正四仰八叉躺在一个花坛里,眼睛一睁就看到天,接着是旁边的灌木丛,枝叶横斜于头顶,有一只相当大、相当绿、相当丑的毛毛虫悠闲地沐浴着阳光,正一扭一扭慢慢爬过去,身上的毛刺离他的额头只有一线之隔。 这是他在昆虫界最讨厌的东西,另外还讨厌鼻涕虫。 阿拉丁瞪着那只毛毛虫,后者对他却不屑一顾,他想:“我去,天堂里空气也一般啊,而且有毛毛虫?” 再一想:“就我,怎么能上天堂呢?” “地狱里肯定有毛毛虫没错的,但地狱里阳光跑进来又是怎么回事?”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唯独在钟爱互相矛盾的人间这一切才能和平共处,于是松了口气:“没死啊,太好了。” 阿拉丁一边起身,一边回忆自己之前的经历,本来大鸣大放大胳膊大腿大大咧咧的,起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被打得如何之惨,马上就定格出一个黄鼠狼偷鸡被灯照住的造型。好在身经百战的身体立刻向他发出信号,兴高采烈地说:“没事啊傻瓜,好着呢。” 过了很久,等阿拉丁终于闲下来之后,他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检修了一遍,得出结论是不但他在赌场被揍出来的伤全好了,连之前有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都一并没了。什么雨天追猎物落下的风湿啦,什么力量练习太频负重太大导致的脊椎变形啦,还有脸上的两颗痣洋葱鼻大腿上的胎记啊,前列腺轻微炎症导致的尿频尿急尿痛啊……全都一去无踪。 这得什么来历的医生才能内外男科带整形一把抓,令他全须全尾,满血复活。总之在那个时候,阿拉丁是打破头都没想出来。他站在那里蒙圈了大概五分钟,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身上衣服还是之前那套,但感觉像是洗过熨干了,暖呼呼,香喷喷。 周围的环境对他没什么提示作用,一栋又一栋灰色的楼房密密麻麻,横平竖直排列着,楼房之间是一片片狭长的绿化地带,阿拉丁刚才躺的花坛也是其中一部分。这样的景致一圈一圈放大开去,就像无数个同心圆,围绕着庸常生活的核心,探索不到边界。 阿拉丁深呼吸了一口气,跳下花坛,然后看到自己的猎人包就摆在醒目的地方,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润唇膏还是现金都安然无恙。 他摇摇头,把这件事挂上心里,当做“阿拉丁一生之中十大不解之谜”的一个选项,然后拔腿就走,琢磨着这会儿该去哪里找猪小弟。刚走了两步,忽然有人高呼他的名字:“阿拉丁,阿拉丁!” 这儿都能遇到熟人?那得消耗多少缘分啊!他四下一张望,只见五百米外,一个巨大的男人正向自己杀将过来。那哥儿们最少有两米高,穿着黑色短袖运动上衣,衣服上凹出一块一块的肌肉,跑步的时候像头巨熊一样沉重,手臂根本摆不起来,因为臂部肌肉和背部肌肉完全是连着的。 饶是如此,他的速度却一点不慢,几个起落就冲到了阿拉丁面前,一巴掌伸过来,阿拉丁本能地跃步往后一跳,伸手格过,结果表错了情——人家是跟他握手。 “我是施瓦辛格,你是阿拉丁吧?” 阿拉丁傻看着人家:“施瓦辛格?” 施瓦辛格觉得他反应过度:“名字就是个符号。”他的胸肌抖了几下,如同波涛汹涌,实在张力十足,“这个符号难道不适合我吗?” 阿拉丁头都要点到地上去了:“合适合适,太合适了。” 既然跟他聊上了闲天,应该就没有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意思,阿拉丁松了口气:“你怎么认识我?” 施瓦辛格说:“我是小二的邻居,你是小二从火女赌场救回来的,这一段你记得吧?” 阿拉丁当时伤得七荤八素,其实不怎么记得了,但这很符合逻辑,他于是点点头:“听起来对的,然后呢?” “然后你就到了我们住的公寓楼,我们有个大夫叫华佗,把你给治好了。治好了之后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就扔这儿了。” 叫华佗的大夫,那必须是内外男科加整形都全会啊,恨不得再跟他请教一套五禽戏养生健体,铁定活到一百五!阿拉丁大为感激:“多谢多谢,原来是华佗,妙手回春,确实治得好啊!你看我连诊金都没给,还真是不好意思呢。”一面说一面去摸包包,还琢磨着身上的现金可能不够,不知道这出来要债的哥儿们接不接受手机转账。 施瓦辛格一挥巨灵神掌,把他话给截住了:“报酬是要给的,不过不要你的钱,你跟我走一趟。” 他一把揪住阿拉丁就走,饶是阿拉丁格斗技巧过人,碰到绝对的力量制衡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何况也找不到打的理由,只好乖乖跟着,脚不沾地地走着还问:“去哪儿啊?” “去打个飞机。” 和一个巨熊般的壮汉一起去打飞机,不用说任何人摊上这事心情都会非常忐忑,阿拉丁也不例外。他跟着施瓦辛格走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了一栋灰色公寓楼的门前,这栋楼和附近其他大概八十栋看起来都无不同,最多就是稍微修葺得整洁干净一点,现在大门敞开,小二就站在里面,看见他们过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和在舞台上当主持时相比,他现在穿得相当朴素,一顶鸭舌帽,一件宽条纹衬衣,紧身长裤配了双绿色的蛇皮鞋子,神色略有点焦虑。 施瓦辛格和阿拉丁一进门,他就迎了上来,问施瓦辛格:“来了吗?” 他摇摇头:“还没有,这一带识别性低,估计还在外围搜寻。” 阿拉丁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沉得住气,就在旁边继续听,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总不会是把自己拉回来吃流水席的。 果然小二和施瓦辛格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后者就扔开阿拉丁自己上楼了,小二转过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好啊,猎人先生,本来以为咱们就此江湖再见了,结果峰回路转,不得不请你回来帮我们一个忙呢。” 阿拉丁也不问人家要他帮什么忙,他这个人势利起来是很势利,但大是大非是有数的,人家救了他一命,就算现在要把这条命拿回去,他也觉得很合理。 于是马上拍胸脯:“你尽管说。” 小二感觉很欣慰,往外面的天空努努嘴:“大概再过五分钟,会有一架名字叫异界巡航者的无人机过来侦察。这不是普通的无人机,它专门搜寻和定位非人,而且装备了非人的dna数据库识别功能。也就是说,拥有相应dna的非人不管躲在哪里,只要进入它的探测范围,就会被定位和追踪。” 阿拉丁吓一跳:“你们的dna它都有?”他往施瓦辛格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那哥儿们是个啥?” “魔鬼铁天牛。” 小二随口说,对阿拉丁为之大吃一惊的反应很满意,随后又说:“我们不确定它有没有我们的dna,但不能冒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打个稀烂。” 阿拉丁表示:“那让施瓦辛格扔块砖不就行了吗?” “理论上是的。其实不用砖,我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打它,但问题是,不管谁去打,都会暴露我们的存在;而且哪怕在异界巡航者被摧毁的时候,它还是能发送即时资料回控制中心。” “包括什么?” “包括周边影像、攻击它的人员信息,以及dna识别结果。如果是非人的话,下一次来的就不是一架异界巡航者了。”小二摊摊手,“我们不想打仗,至少现在不想。”想了想又说,“在杰夫能自力更生之前不想。” 阿拉丁以为杰夫是小二的儿子,深深为他的父爱感动,于是嘟嚷了一声:“杀千刀的高科技,杀千刀的战争。” 他算回过神来了:“这就是你们把我揪回来的目的吧。让我去干掉无人机,反正我的信息被传回去没什么好看的,人类而已啊。” 小二点点头:“正是。在又一次搬家之前,我们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他看了看阿拉丁,“尽管是人类,他们也可能照样来追杀你。” 他想要摆出一点关心阿拉丁的样子,可惜不是很成功,表情的基本意思是:“不过我们懒得管那么多。” 阿拉丁咧嘴一笑,耸耸肩:“没事儿,不就是被追杀吗,套路啊,我熟啊。” 小二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抽身走到公寓底楼楼梯间里提出一个黑色的尼龙包,拉开拉链;阿拉丁瞥了一眼,第一个念头是里面有一架萨姆18便携式地对空导弹,但仔细看看,又好像比萨姆18小很多,单手就可以提起来,而且发射口有一个莲蓬头。 “这是我们改良过的地对空导弹,拿来打无人机没什么难度,你都不用瞄准,只要那玩意儿进入射程就扣下扳机,导弹会自动完成攻击的。” 阿拉丁想了想,觉得这公寓楼三观和五官都透着不对:“你们公寓楼到底招谁惹谁了?普通的社区治安管理最多就是组织个青壮年男子联防巡逻队,冷战时代挖个壕沟放点钉子……这都上导弹了是什么情况,你们102栋准备武装独立建楼吗?” 小二白了他一眼:“跟你说了不是特殊准备的,这不是事发突然,只好临时做了一个嘛。” 临时做一个你们就做成这样,给你们足够时间你们不是要垄断黑市军火市场。 小二嗤之以鼻:“夏虫不可以语冰。” 他用文化鄙视完阿拉丁之后,就把便携式导弹塞到阿拉丁手里,往外张望了一眼,叮嘱他:“你走远一点,尽量和我们这栋楼拉开距离,然后找个隐蔽处待着,见到巡航者出现就马上打,一秒钟都不要犹豫,否则万一它已经有我们中某一个的dna了,那就会马上定位到这里,那就大事不好了,明白吗?” “他要你们的dna干吗?” “我们也不知道,但肯定没好事,所以就是不能给。” “那你们有多少非人在啊?” “上上下下每一户都在,今天格外齐,早知道都应该要求免费加班。”小二有点担心。 阿拉丁把猎人包系紧在腰间,扛过导弹,挺起腰身安慰对方:“放心,我是打飞机的老手了,十二岁开始到现在,非常训练有素。” 小二咕哝了一句什么,掉头就走了。阿拉丁还喊他:“你躲哪儿去?” 小二回头看看他:“既然交给你了,我为什么要躲?这个钟点我得做饭了啊。” 阿拉丁一愣,点点头:“也好,给我留点儿。” 小二笑笑:“好。”腋下几个小小的头升起来,一共八只眼睛最后瞅了阿拉丁一眼,消失在了楼道尽头。 阿拉丁把那个黑色的武器包背在背上,走出了公寓大门,一直往外,最后来到这个聚居区的外层,把等待之处锁定在了一处废弃停车场的收费亭。那个收费亭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悲惨的往事,屋顶早就给掀开了,外观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叫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根绳子在拴着四面墙,一解开绳结整个亭子就垮了。 他走进收费亭,盘腿坐下,将地对空导弹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然后再从自己的猎人包里拿出来猎网,叠吧叠吧,按了几个钮,往自己脑袋上一披。 猎网是他的好伙伴,猎人联盟自建立以来外勤人员人手一件,是最具实用价值的道具。数十年的研发和更新下来,这玩意儿已经变得非常强大,除了可以攻击、猎取、防守之外,有一个在野外出任务经常都要用到的功能是定点隐形,它能让光线反射失效,而且大幅度改变覆盖范围内声音的频率;开启隐形模式之后,任何录音录像设备能够获得的就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空白和沙沙声,效果就像电视信号突然被中断的屏幕似的。 阿拉丁不知道来的无人机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也许猎网也挡不住,但挡一挡总是好的。他架设好导弹,手指握紧,脑子放空,静静等待着。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水泥森林比真正的森林更喧闹,可是那喧闹里透着死寂,是没有生命力的,或生命本身在其中转瞬即逝的。大都市吞噬一个人的存在感,比虎豹吞噬羚羊更快更彻底。 不管是哪一种森林,阿拉丁身处其中都已经能安之若素。 他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待着,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天空颜色浑浊,不怎么蓝,也不怎么明朗,有一种苟且之感。某一个时刻他想起在京都的濒死之林等待逐生花的那一晚,就在那一晚,他遇到猪小弟和他的狗,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去看看,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人生在那一个看起来纯属巧合的相遇里被全盘改变了。 如果不是猪小弟的话,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卫一群非人而战吧。 如果从前的他遇到这群非人——价值连城的非人啊同志们——不管联盟的规矩是什么,不下单就不抓捕啊,没有杀害就没有买卖啊,统统一边站去,他铁定第一时间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就扑上去了,能抓一个够本,抓了两个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他为那条已经错过的林间小路的走向激动了半秒钟,然后想起了施瓦辛格的肌肉,打了个寒噤,无精打采地想,也可能一扑上去就牺牲了吧,不知道理事长会给多少白事份子钱呢! 阿拉丁自顾自胡思乱想,耳朵里却没有放过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他对无人机很了解,那也是他们猎人出去做任务的好伙伴。那东西有一种独特的飞行噪音,阿拉丁自信可以在一公里之外就听到对方的行踪。 但他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噪音,而在某个瞬间,他忽然后背一激灵,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完全基于身经百战的本能,阿拉丁忽然一跃而起,只抬头看一眼,在没有锁定任何目标之前,他已经将便携式导弹发射器一把提起,肩膀顶住发射器尾部,炮膛口斜对天空,大力按下发射按钮;导弹呼啸而出,在空中划过漂亮弧线,追逐着一个飞速离开阿拉丁头顶高空的黑色小点,迅速消失在远方。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但预期中马上就会发生的并没有发生。 天空回报给他一种饱含震惊的寂静。 除了导弹在空气中留下的气痕,阿拉丁的视线范围中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住气,一面以肉眼观察,一面在心里根据无人机飞离的速度、导弹发射后飞行的速度,以及此时此刻的风向和风速快速计算要多久之后无人机会被导弹击中。如果小二没有信口开河的话,那东西被击落只是时间问题。 大概三十秒之后,恰和他的计算结果相去不远,远处几声巨大的轰隆声传来,而后是重物坠地的震动,阿拉丁撒腿就往爆炸发生的方向跑去。 感觉上距离并不远,但阿拉丁一跑起来就知道前途是光明的,路线是操蛋的。他连跑带跳绕过一栋灰色公寓楼,抬眼哎呀怎么又是一栋,屁滚尿流绕过下一栋,再一看哎呀后面还有一栋……且不说这些个公寓都长得一模一样,连公寓和公寓之间那些无精打采的灌木丛都长得一模一样,要不是他的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强悍惊人,早就被绕蒙了。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骂,哪个家伙做的城区规划啊,又找的哪家狗屁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的房子啊,你们不如去开一家主题公园开发公司啊,主题公园的名字就叫做“你信不信我用一百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建个迷宫闷死你”啊…… 绕了二十多分钟,他已经快要接近爆炸发生点,此时灰色公寓楼们终于都被甩在了身后。前方有一处开阔的空地,周围似乎架着围栏,阿拉丁过去一看,是一个被废弃了的小街心公园。只有一两百平米大小,角落里还胡乱种着几棵杂树,犟头犟脑的不肯死,形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小树林;中心地带有两个篮球架子,早塌了,金属部分锈迹斑斑;架子下面有一个新鲜出土的大洞,阿拉丁心想找到了,过去一看,我无人机呢? 大洞铁定是刚给砸出来的,空气中弥漫着爆炸后刺鼻的硝烟味,导弹的钢铁残片围绕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散得到处都是;从残片分布的痕迹看,导弹是从无人机的下方直接命中的,两者一起在空中炸开。 但无论炸得多么彻底,不至于打得渣都不剩啊。 阿拉丁挠了挠脖子,心想老子就不信了,刚要打开猎人包准备拿家伙出来进行地毯式搜寻,忽然有人招呼他:“不用找了,在这儿呢。” 说话的人从那片杂树林里走了出来,是小二,手里拎着一只鸟。 阿拉丁的视线马上就被那只鸟吸引了:“啥玩意儿?” 小二把那只鸟丢过来:“你看看。” 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鸟,有天鹅般大小,通体分布着深浅不一的蓝色,粗略一看几乎有十种之多;有啄有爪,毛羽丰茂,腿部和翅膀底下的身体部分鼓鼓的,肌肉强健;它的翅膀覆盖着重叠几层的羽毛,最上面两层都乍开了,但两翼都紧紧缩在腹部以下,已经完全僵硬,不知道展开是什么样子。 尽管已经死去,这只鸟的羽毛上仍闪耀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华丽光泽,身后那有长长的深蓝尾羽尤其耀眼。它摸上去很细,却也非常结实,如同旗帜般在身后翘起;翎毛排列在羽骨两边,每一根都如团扇一般的形状,扇面是更细致的微羽紧密,光滑、柔和而精美,使得其整体看上去如同一件艺术品。如果拔下来直接插在名窑烧制的陶器里的话,便能随意摆放在任何高贵的客厅并为之增添光彩。 仿佛和尾羽对应,鸟的颈部极长,呈现出一个优雅的弧形。颈翎完整无缺,是梦幻般的淡蓝色,就像天空在昼夜分割那一瞬间会呈现的颜色,透明而纯粹,带着光明即将消逝的末日感。 如果不是鸟头完全碎掉了,这只鸟可以拿去当一个完美的标本,但即使是头颈分离之处,也十分干净,没有丝毫血肉残存,闪耀着冷酷的金属断裂感。 看到这个部分,阿拉丁才反应过来:“机械鸟?你不是说来的是无人机吗?哇,这鸟也做得太好了吧?嫌不嫌浪费啊!” 小二否认:“这不是机械鸟。” 他说:“这是一种叫做safat的鸟,在空中出生,永世飞翔,从不落地。临死前会飞到大海或湖泊之上,最后一口气在空中咽下,而后听凭尸体落向波涛汹涌,被水淹没,被鱼分食。它彻彻底底属于天空,绝不与大地接触。” 阿拉丁不肯信:“老子三十岁了好吧,你说的这是鸟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二点点头:“你没有听说过,因为它早在一万年前,人类出现在地球上的时候,就灭绝了。” “啥?” 他凝视着那奇异而美丽的生物,说:“你眼前的东西,我们告诉你它叫做无人机,是为了方便你理解。事实上,它是以safat鸟的基因,融合现代武器工业的精湛机械制作,混合生成的一种怪物。” “它能干什么?。” “目前来看是侦察,即时信息收集与分析。应该不仅于此,理论上可以执行很多空中任务,大规模爆破啊,精准定点清除啊,投递物资啊,送外卖什么的。” 阿拉丁听到送外卖这几个字,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是猪小弟在这里,一定什么都不想了,先问一句哪儿能点外卖,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经饿了。 想起猪小弟,他猛然打个激灵,一把揪住小二问:“我那两个朋友呢?猪小弟呢?还有那个漂亮妞,呃,叫啥名字来着?” 小二把异界巡航者劈手拿回去,自家三个脑袋和阿拉丁都只有咫尺之遥,三脸嫌弃地看着他:“朋友?”他肩膀下那好几对手争先恐后伸出来,对着阿拉丁上上下下的关键部位掐的掐,挠的挠,扯的扯,两秒钟阿拉丁就顶不住了,赶紧离小二远一点,但气势一点没有减弱:“我最好的朋友!你们把我治好了,他们呢?” 小二扑哧笑了出来,对着蓝天翻出一个浑圆无瑕的白眼,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就你,跟摄政王和银狐是最好的朋友?” 但他马上整理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狄南美,就是你说的那个漂亮妞,有点麻烦事,得在我们那儿躲上一阵子,暂时不能出来;猪小弟嘛,呃……他走了。” 阿拉丁不肯信:“走了?去哪儿了?” 小二叹口气:“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我就是出去接个人,回来一看,他biu一声不见了。” “biu一声?”阿拉丁看小二的眼神跟看马戏团的魔术师一样——我知道你丫把兔子揣兜里了,你就是把兔子揣兜里了,你拿不拿出来都在你兜里。 两人面面相觑,顿时陷入了无法互相说服的微妙尴尬里,幸好小二以简单粗暴的解释及时化解了这场面,他说:“你是猎人,老子是非人,我会救你回来,完全是因为猪小弟当你是回事儿,你为他担心就不必了。” 阿拉丁非常用力地瞪着小二看了很久,最后选择了相信对方,毕竟他不相信也不能怎么样,魔鬼铁天牛可随时会过来。 阿拉丁注意力转回那只鸟,疑惑越来越浓:“猎人联盟的设备司和世界各地的武器、生物,甚至天文研发机构签了大量的项目资源共享和专利交叉应用协议,收到的信息基本上能够覆盖人类前沿的开发结果,但是这种生物基因与工业制造结合的技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小二撇撇嘴:“谁说是你们人类发明的?” 不是说人类才是拥有科学发展能力的食物链顶端吗?阿拉丁好担心地看看那只异界巡航者:“不是人类发明的?哇咧,那更糟糕了啊,从这只鸟来看,这技术似乎已经很发达了。” 小二:“异界巡航者彻底开发出来之后功能会非常可怕,但目前还没有达到,我们也在密切关注。” “没有彻底开发完?” “没有?” “你为什么知道,你不像读过很多书的样子啊,我这是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 小二这次发动了自己三个脑袋上的六个眼睛,摆出了阵型翻白眼,其整齐划一的程度和所展现的技巧性,绝对是拉拉队国家级大奖赛决赛队伍的水平。 他没好气地说:“我们公寓住了一个有二十六个博士学位的人,还有一个名字叫爱因斯坦的非人,他们两个都是这样说的。 “爱因斯坦说,这种生物基因结合机械的技术理论应该已经相当成熟了,说不定还有别的试验品。异界巡航者是他们的主力研发对象,现在正处于原型机生产和改良的阶段,侦察搜寻、定位和追踪模块已经完全成熟了,还没有攻击能力,而且数量不多,我们也只是第三次见到它。” 他沉默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某一个,继续说:“一旦这东西能够搭载高度智能的战斗模块,然后大规模量产……”他仰头凝视着天空,也不知道语气是期待还是烦恼,“到时候乐子就大喽。” 阿拉丁比较没心没肺,他听完不但没有表示忧虑,还傻乐了两声,主要是因为听到了两次爱因斯坦这个名字,他忍不住往身后某一栋公寓楼看了一眼……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浓缩了人类智慧与情操的神经病,他们冶金弹琴治病调酒,全都不是人。他忍着笑问:“如果不是人类干的,那是谁啊?他们想干吗?” 小二一脸无辜,还说:“不知道啊。”他把那只鸟收回自己的袖子里,从容地说,“但是你说不定很快就能发现了。” 对阿拉丁挥挥手,拔腿就走:“多谢帮忙,咱们两清了,拜拜。” 阿拉丁看着他飞快远去的背影,猛然回过神来,大喊:“喂,你不是做了饭吗,到底有没有给我留一点啊?” 小二明显加快了行进速度,瞬间就消失了。 阿拉丁悻悻然地把自己的包包背好,琢磨着小二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心里知道自己多半又是惹上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但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他看了看天空,心想要是自己掌握了那个什么基因工业技术,就直接把恐龙弄回来当坦克,全身机甲防御,自带发动机,冲撞,摆尾,碾压,用于近战绝对无往而不胜。接下来干啥好呢,跟猪小弟玩骑马打仗还是去征服世界?还真值得仔细考虑一下呢。 他正神往,一面漫不经心地往某个方向走,走了一阵子,忽然一阵熟悉的晕眩袭来,他赶紧站稳身体,闭上眼睛,果然脑子里接连有亮光闪动,就像在强光的环境里闭上眼睛,大脑仍能感受那亮度的刺激;又像一个二踢脚直接在海马区炸了,而后冲击回路到知觉发射区,而且这一切都是沉默的。 有人单线启动了他的大脑芯片,一串又一串乱纷纷的画面出现了。和回忆一样,和梦境一样,和绘声绘色的想象一样,完全是真的,但又全然无法坐实细节,需要经过一定训练才能适应这种脑子里突然放进一个电影院的异样感。 阿拉丁在路边找了一个花坛,靠着花坛边坐下,集中注意力。 画面逐渐清晰而稳定,于是他看见了设备司的老爷子,正半个屁股坐在理事长的办公桌上,专注地捣鼓着面前闪出来的全息操作屏,理事长不见踪影。阿拉丁纳闷啊,心想莫非老爷子这是终于篡位成功了吗,不知道理事长是被打死的呢,还是被毒死的。 他忘记了自己处于芯片控制的脑电波直线沟通之下,所有腹诽都无所遁形,果然老爷子在那边眉头一皱,马上就说:“放屁,谁对理事长这活儿有兴趣啊!我来找你去帮小脑袋干活的。” 阿拉丁呻吟了一声:“小脑袋又怎么了?”逻辑上觉得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为了找我帮小脑袋干活,老爷子你闯了理事长的空门?您别说我贫,除非小脑袋是你亲生的,否则打死我,我都不信。” 老爷子显然不怎么想生出小脑袋这种后代,他话也不说了,在理事长的桌面上继续捣鼓,没一会儿阿拉丁脑子里面的画面分了屏,一边是老爷子,一边是小脑袋。小脑袋那边的通信环境似乎不太好,画面不断跳动,时隐时现。如果有人能钻进去旁观的话,一定以为阿拉丁在自己的视觉反射区装了一个三星手机。 老爷子说:“你们俩聊吧,赶紧啊,只有五分钟,理事长要上完大号回来了。” 猎人的芯片被总部激活之后,猎人和激活方都能看到对方所处的环境全景,但其他装有芯片的第三方如果进入通讯,就只能得到这个猎人视觉神经所传输回来的信号。也就是说,他看到什么,人家就看到什么。 现在小脑袋和阿拉丁之间的状态就是这样,小脑袋那边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阿拉丁看到他在一条公路上,两边都是起伏的青山、大片田地和三三两两低矮的房屋,偶尔一两个露天的市场闪过,卖的都是些水果蔬菜之类的东西。 “小脑袋?你开车去哪儿?” 小脑袋一个急刹车,赶紧靠边熄火,狂喜:“老爷子真的把你找出来了,效率奇高啊!阿拉丁我跟你说,我有个以前认识的人,在日本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保镖,他发现了这个东西……” 把跟婴萤有关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阿拉丁听到婴萤有人头和萤火虫身体,眼睛里还装了摄像机,差点没奔起来:“我靠,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凑一块了这是!” 他跟小脑袋约了在日本见面的汇合点和大致时间,退出芯片通讯,掉头就往小二他们住的公寓楼奔去。跑到门前还没来得及叫人开门,小二就出来了,递过来一个袋子。阿拉丁一看,里面装了个组合便当盒,一盒饭,两盒菜,还配了软包装饮料和水果沙拉,营养搭配和卖相都很不错的样子。小二对他努努嘴:“不给猪小弟饭吃,他是不会走的,你说你是他的朋友,那我估计也一样。喏,今天吃中餐,红烧海参,清炒笋丝,豆皮鸡毛菜,自家腌的豆腐乳在白饭盒子的隔间里,沙拉里有三种莓,最好先吃,不然不新鲜了。” 往阿拉丁手里一塞就准备关门,阿拉丁赶紧拉住:“别别别,我有事儿找你们,正事儿,当然吃饭也是正事儿,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笋!” 在控制表情表达意思方面,小二绝对是教科书级的大师,只见他嘴角微微一瞥,眼睛眨巴两下,鼻子抽抽,几个简单动作,却精确地传达了这样一个反应:“你丫能有什么正事?笋好吃就吃你的,蹭一顿饭吃可以,别想着长住啊。” 阿拉丁哭笑不得:“真的有正事。”把小脑袋跟他说的话,又跟小二说了一遍。 “吸血鬼地宫的婴萤?”小二抬起头来想了一想,摇摇头,“不对,婴萤一直都有,本来是暗黑三界的一种虫,上一任的破魂摄政王大量驯养之后,成为相当普遍的一种照明工具,大概吸血鬼天皇也进口了一点?” 阿拉丁不服气:“暗黑三界的虫能往自己眼睛里栽进去两个摄像机?它们有钱买吗?如果小脑袋没乱说的话,婴萤搭载的那种纳米级的超高清动态摄像机,我们猎人联盟也有。设备司老爷子说了,造价比人命还贵,谁敢拿去弄坏了趁早逃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以免被打死。” 作为一个从善如流的人,小二马上接受了他的意见:“那倒也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阿拉丁:“你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后者胸膛一挺,大义凛然:“那是啊,我想这个情报可能对你们也有参考作用啊对吧。” 小二神色不动:“说不定确实有,还有呢?” “还有……呃……我也确实饿了,你这个便当准备得太及时了。” 小二咳嗽了一声:“还有呢?” 阿拉丁犹豫了半天,终于说了实话:“我在火女赌场不是玩了两把嘛,呃,手气不大好,其实我带了钱的,但它们又不收我用的那种货币现金,说最近汇率不稳定,结果……”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结果我就把飞行器给输了,你知道的,要不是为了弄点赌本把飞行器赢回来,我也不会跑去打擂台啊。” 小二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走不了了,想让我们送你去找你那个同事对吧?” 阿拉丁觉得他实在体贴过人:“是的是的,你既然在火女赌场当兼职,这儿离东京或者富士山应该都不远吧?你们有车的话借我一辆开过去可以吗?摩托车也行。” 小二想了想:“确实不大远,四千多公里左右吧。”他让开一侧路示意阿拉丁进屋,一边说,“你确定可以自己开摩托车过去?” 阿拉丁眼珠子弹射状:“四千公里?你跑那么远就去打份散工?”他同情地看着前面正在爬楼梯的小二,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带劲,并未呈现出被人生重担压倒的样子,禁不止为他唱了一曲儿,“为了生活,我们到处奔波。” 这感叹像是说到了小二的心坎上,他放慢脚步,扭头瞅了他一眼:“怎么?你也需要养家糊口吗?” 阿拉丁特别欠揍地嘿嘿一笑,怒刷优越感,说话调子都高了:“完全没有!发工资了我就去海滩上泡妞喝酒乱买东西,工资花完了我就住联盟,反正啥都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气得小二瞬间脸就拉下来了。 他们一直爬到了顶楼,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其他住客,顶楼那儿开了个天井,外面的阳光洒下来,还挺亮堂的。一把钢结构的简易梯通向天井出口,梯子上贴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jeff is here. 小二站在那儿看了看那个名字,叹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回头叫阿拉丁:“爬上去吧。” 爬梯子也是阿拉丁的强项之一,他三两步窜上去,一面问:“jeff是谁啊?” 话音刚落,他脑袋已经出了天井口,有人顺嘴接着说:“杰夫是我,你是谁?” 阿拉丁一抬头,先看到一双黑色夹脚拖鞋,两条毛茸茸的胖腿,再看到一条印花府绸大裤衩,再往上是一整只经典版的中年胖子死上班族,配备了一切其物种该有的特征。包括半秃的头顶,凸出的光亮额头,一副黑边圆眼镜和微凸的肚子,正好奇地看着他。 小二在下面推了阿拉丁一把,他急忙爬上去,杰夫兴高采烈地蹲下来看着小二,语调非常兴奋:“小二,咱们来新住客了?这次是什么物种?” 小二面无表情:“人类。” 杰夫马上有点忧愁:“人类啊?”他转头信手拍了拍阿拉丁,“你怎么了?世界对你很冷酷吗?到底什么事情想不开你要住到这里来?” 阿拉丁赶紧否认:“我不是住客,不是住客啊。” 他一边表白身份,一边隐隐约约觉得这楼顶的风景有点不对,等他看清楚了自己面前有些什么东西,阿拉丁就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他站在一处公寓楼的楼顶上,这本来毋庸置疑。 普通公寓楼的楼顶花样并不多,比较高级的是建成空中花园。现代建筑学解决了承重和防水问题之后,露天泳池也成了标准配置。自带种菜技能的中国人会种一圈丝瓜黄瓜,种一圈南瓜冬瓜,种几行辣椒小白菜马铃薯,然后一整个夏天不怎么去农贸市场。 不管一个公寓楼楼顶被改造成什么样子,阿拉丁认为自己肯定能认出来那是个公寓楼。 但眼前的事实说:话不可说得太满。 现在,就在阿拉丁的眼前,占据绝大部分公寓楼楼顶空间的,是一栋以某种全透明建筑材质建成的楼。这栋楼和正常的楼不一样,首先它是以积木随机堆砌的方式建筑的,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房间;房间与房间有的连接在一起,有的共享一层却各占一头,中间凹进去一块,完全不知道设计者的理念到底是什么。一共四层,梯子互相连接,整体来说毫无规则,就像一个小朋友堆出的半成品,看上去随时会倒。 里面的房间全都是各种实验室,层高都在两米左右,各处仪器和设备放得满满当当。有的极其庞大和复杂,有的则简单到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实验室里,有一些在运转着,有一些则处于关闭状态。 房间都有门,有的密闭,有的敞开,但都不造成任何视觉阻碍,视力只有零点五也能把这栋奇妙的建筑看个对心穿。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天井口通往实验中心的中间点上,有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台电脑、纸和笔。 在阿拉丁爬上来之前,那位杰夫应该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面朝科学,呆若木鸡。 小二开始跟杰夫说话,语气和态度完全换了一个人,突然调到了一个显然百分之百适合杰夫的频道上,既不多一分直率变得粗暴,也不多一分软弱因而苟且,每一个字说得那么合适,那么舒服。他在瞬息之间,把自己之于杰夫,变得如同邻女之于宋玉(战国时期楚国文人)。 “这是阿拉丁,刚才帮我们打掉了一架异界巡航者。”小二把safat鸟拿出来,递给了杰夫,“现在我们要帮他一个忙,让他去东京,看能不能找出异界巡航者的开发者是什么来头。”他说,“我们没有钱去买机票给他,你能今天少做半小时研究吗?” 杰夫庄严地看了看阿拉丁,说:“我尽快把手头的东西搞完。”拖鞋甩着,跑得啪啦啪啦地,回书桌那儿去了。 阿拉丁完全不明白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位老兄少做半小时研究会跟送自己去东京有关,但他沉得住气,就和小二并肩在那儿站着耗时间,一边看了几眼那些实验室:“那都是干吗用的?” 小二轻描淡写:“给杰夫做研究用的呗。” “虽然我不怎么懂你们科学界,但理论上这些仪器都很贵对不对?贵得普通人听到价钱就会发癫痫。” 小二懒洋洋的:“谁说一定要买?” 阿拉丁马上七情上脸:“有什么空手套白狼的法子不要瞒着兄弟我,有财大家一起发啊!” “谁说一定空手套白狼。”小二嗤之以鼻。 不管阿拉丁怎么追问,他就是不肯透露这些实验设备是怎么来的,阿拉丁闲得无聊,干脆过去摸了一把那栋房子。手感很奇怪,按上去是软的,和刚刚掺和了水分的泥土一般,或者如同烧融的蜡烛一般,仿佛随时可以一指头戳个洞出来。但等他真的指尖用力,却发现建筑物的表层开始变得坚硬,韧性和滑溜程度也同步提高,生动地表达着自己遇强则强的战斗态度,那种极柔极刚的感觉极其微妙。小二跟在他身边溜达,主动解说:“这是疯狂植物园的泥水匠牛花花的建筑基底液建成的房子,抗强风地震雷电;朝外的那几面都涂了防止光线放射和热量传递的透明涂层,正常人视线和红线外探测都看不到。”他瞅了一眼阿拉丁,“在人类里面,你是头一个上来观光的。” 这份殊荣令阿拉丁颇为感动,虽说外形年龄上都不大匹配,但他现在更觉得杰夫是小二的儿子了。除了伟大的父爱,否则无以解释一个人含辛茹苦打零工挣钱,然后在自家楼顶上建出一个科技中心来给傻儿子玩研究这种事。这都可以上《知音》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问小二:“这些实验室都是干什么的?” 小二数给阿拉丁听:“左边第一个,是研究高速电子课题的设备室;第二个,有个笼子看见了吗,本来拿来关猴子的,做动物智能激活研究,上一次实验有点成功过头,结果猴子找到了密码锁的规律,前几天越狱,自己跑了;下面右边,很大只的电脑,在做陆地图像处理设备的模型计算。。” 他忽然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想了想,对阿拉丁说:“你找个实验室进去瞧瞧。” 阿拉丁疑惑地盯着他,心里盘算着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万一他走进去了,然后小二把门一关,接着他就变成了实验对象怎么办?阿拉丁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怕有学问的人,他总觉得那些人很容易发疯,疯起来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没法预测和抵抗。刹那间他都有点后悔回来求助了,早知道是四千公里,他应该随便冲进哪个公寓楼去闯个空门什么的,怎么也能弄到一张机票钱啊。 尽管心乱如麻,却实在盛情难却,阿拉丁只好走进一间看起来像是物理方面的实验室,非常敬畏地瞻仰了一下里面的设备。高精尖啊,看球不懂啊,他以前觉得自己物理成绩一百分已经很牛逼了,到真正的科学界一看自己还处于傻逼阶段毫无成长,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他转了一圈,刚要走,忽然杰夫在远处喊了一声:“好了,我可以了。”小二的声音随即传来:“金太,收工了。” 阿拉丁不明所以,刚回了一句:“啥?”身后忽然传来金属摩擦之声,他急忙转头一看,唉呀妈呀,变形金刚啊! 那些一秒钟之前还老老实实蹲在原地,宝相庄严的设备们像突然被吹了仙气一样,全都活过来。横着的竖了起来,立着的趴了下去,然后还有条不紊地自己把自己大卸八块,各种零部件滚到一处,整齐地层层叠放起来。等最后一个零件叠完了,这一坨东西以惊人的速度一下子变小,就像它们也喝了《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面的缩小药水似的。等小到一个鞋盒的尺寸,零件堆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就在阿拉丁眼皮底下重新伸展、组装、变形,最后装出来一个圆脑袋圆身子的机器人,手里抓了根叉棍,打了个喷嚏,一路翻滚着走了,消失在远处的天井口。 这个实验室里变得空空如也。阿拉丁嘴巴长成一个巨大的o形,根本恢复不过来。再一看,其他所有实验室的设备也都跑路了。 小二看着他吓出尿来的表情捧腹大笑,阿拉丁赶紧让他打住:“这是什么鬼?” 小二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说:“这是金太,一种非人。和动物世界的蜜蜂或者蚂蚁一样,以密集群体的方式存在。数量足够多的情况下,可以组合和变化成任何机械或金属设备,大到航空母舰,小到剃毛器。他们来这里暂住一段时间,我们不收房租,就让他们每天工作六小时,组合成各种研究设备给杰夫用。” 阿拉丁马上眼睛放光:“那给我组合个飞行器让我去东京啊。” 小二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金太一天只工作六个小时,现在已经五个半了,但他们可以组合成类光速飞行器,半小时够送你去东京了。” 阿拉丁大惊:“光速?不用那么快吧,万一飞错了方向,把我给送去月球了怎么办?” 小二没好气:“类光速是说理论上的最高速度可以达到光速,不是说一上去就到光速。” 这时候阿拉丁的中学物理一百分忽然派上了用场,他意识到了这是一条多么完美的后路,顿时满怀憧憬:“那它的好处太多了!抢劫之后用这个跑路,警察哪儿追得上啊你说。” 在小二眼里他的未来出息指数直线下调,一直调到了“可以不用抢救”这个级别,然后说:“我们对抢劫没兴趣,但万一你们人类核战,我们准备用这东西移民去火星。” “能给我留个位子不?” “不能。” 回应得太赶紧了,差点把阿拉丁的肺给噎出来,幸好这哥儿们想得开:“不能就算了,大家一起玩儿蛋这个设定其实还蛮带感的对不对。”小二嘿嘿嘿,皮笑肉不笑了三声。 这时候杰夫走了过来跟阿拉丁打招呼。阿拉丁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个有二十六个博士学位的住客?” “是啊。” “二十六个?” 杰夫一脸无辜:“是啊。”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这附近有世界级的大学吗?” “大学?没有,这附近只有一所技校。至于工作嘛,我想想,之前当了六个月的超市理货员,但是每天要搬货,负重太多,对腰很不好,做得都有点腰肌劳损了;上礼拜刚换了一份工作,在naive鞋子厂当质量检查员。” 阿拉丁一脸屎地看着小二,看看杰夫:“naive鞋子厂?质量检查员?” 他折了折手指,意识到指头数不够用:“二十六个博士学位?” 小二轻轻笑了一声,平淡地说:“我知道大部分人类的人生追求是出人头地,功成名就,但也有人只是单纯追求混吃等死,自得其乐而已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杰夫在旁边点点头,补充道:“我也有做专业研究的,但每次研究有发现我也懒得写论文,所以研究成果都只能在这栋楼里发布发布。” 小二说:“对的,我们还成立评委会,如果我们都觉得那个研究成果还蛮对的,就发一个诺贝尔奖给他。”他拍拍杰夫,状甚嘉许,“他都有七八个诺贝尔奖了。” 杰夫高高兴兴的:“对,最近一个是奖励我开发出全景全感官代入vr爱情动作片个人拍摄及剪辑系统。”他问阿拉丁,“你要不要一个?” 阿拉丁绝对没有犹豫哪怕半秒,斩钉截铁地说:“来两套,一套自己用,一套存着备用。” 他们在这儿扯谈,金太们在实验室里变身完毕,轰隆一声穿破建筑屋顶飞了出来。变的样子特别像飞碟,如果被哪个农民用手机拍到,又会打电话给nasa说我看到了外星人。 被打破的屋顶碎片四散到半空,随即耍了地心引力一把,全部落回缺口附近,马上重新渗透凝结,瞬间就把那个洞填上了,跟之前长得一模一样,跟没事发生过似的。 这种建筑材料要是能普及,就算二十级地震又有什么可怕,阿拉丁忍不住赞叹道。 杰夫马上接过去话:“二十级地震?” 他认真脸,一面给阿拉丁科普,一面释放出一种纯正而自然的智商歧视:“如果你说的是里氏二十级地震,那么其释放的能量相当于在整个地球的内部都填满氢弹,然后一起引爆。相信我,就算是牛花花的建筑基底液也扛不住冲击。所以,你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但其实没有常识对吗?” 阿拉丁老脸一红,有点扭捏:“这个,我就是随便说一说。” 杰夫绝对不是在故意黑阿拉丁,但他在实际效果上又黑得非常到位:“尊重科学的态度关键,第一在于要学习知识;第二,不应使用自己不具备的知识。”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看了看阿拉丁,“你的表情让我想起我读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和你差不多高,也很强壮,我们之间有过不太愉快的经历。” 阿拉丁冷静地点头:“是吗?你们之间的经历应该就是人家把你拖到男厕所打爆眼镜吧。” 杰夫觉得对方简直机敏,说:“你怎么知道?嗯呢,裤子也扯破了啊。”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样子,而小二就凭借他大师级的颜艺,在旁边摆出“在废柴公寓之外的世界你的眼镜仍然每天都面临着被打爆的危险好吗”的表情。 飞碟轻盈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这时候停到了阿拉丁面前,舱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仪表板和座椅。空间不大,但看起来非常合理,四壁闪烁着银色光芒,格外有未来感。阿拉丁还想说什么,小二看了看表:“金太生活非常有规律,到点必须要下班回家睡觉,不到明天早上六点绝不会起来干活。你只有二十五分钟了,最好赶紧上去,万一还没到地头时间就用完了,它会把你直接摔下来。放心,我明天会来帮你料理后事的。” 他还补了一句:“如果你还有后事要料理的话。” [二]妖怪村 [1] 从东京往富士山方向去大概一百公里左右,有一条一车道宽的岔路通往山中,两旁都是高大的枫树,每年秋天的时候红叶焚焚,景致很美。 这条岔路一路蜿蜒,两旁坐落着三三两两的店家。店铺都是用原木搭成的小房子,门脸低调却精美,门边的小台子上摆着所卖的商品样品,都是些手工制的当地特色纪念品,或麻薯、曲奇一类的小吃。 有这样店铺聚集的地方,可以想见附近一定有比较受欢迎的景点,果然沿着那条路走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就能看见一架显眼的广告牌子矗立在山路转弯处。上面用大大的日文写着:欢迎来到独一无二的妖怪村!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温泉,演艺,游戏,美食,往前五百米。 远处影影绰绰的,有一大片建筑物,想必就是妖怪村。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到处都很空荡,只有一个人站在广告牌那里发呆,是猪小弟,手里还拿了一本书,《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在废柴公寓里,华佗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充当交通工具,只要在书页卡片上输入目的地的名字,书就能把他带过去。猪小弟一听还有这种好事!他当然就马上跳了起来,急吼吼地往那本书上输地点。 华佗一面看他写字,一面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本书是业余版,首先业务不是特别熟;其次没什么责任心,随时可能断电收工,你要自求多福哦。” 猪小弟爽快地答应了,他想,怕什么啊,在自求多福这个科目上,全世界的人加起来跟他死磕,他也照样拿第一啊。 在他干脆利落按下了启动键之前,本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优良传统,还问了一句:“这本书我怎么送回来?” 华佗觉得他脑子转不过弯来:“它能送你去,自己难道还不会回来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猪小弟点点头,对华佗行了一个潇洒的举手礼:“拜拜。” 一道蓝光闪过,他就不见了。 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劳什子妖怪村的门口,一开始还趴着,满脸都是叶子,那本书倒还牢牢地被他抓着。 他呸呸吐着叶子泥巴一骨碌爬起来,满怀疑惑地四处打量,然后翻开那本书,在卡片上输入问句:“这是什么地方?” 卡片说:“是你要来的地方。” 猪小弟觉得不像:“我要去失踪的熊猫血小朋友现在待的地方。” 卡片说:“这里很多熊猫血。” 猪小弟觉得跟这本书有点说不清楚,其沟通风格类似《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那条毛毛虫:你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它说为什么。 他决定写得详细一点:“我要去吸血鬼抓走的那些熊猫血小孩子待的地方,我要救他们回去。”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说:“嗯哼。” 然后跟华佗说的一模一样,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悍然断电收工了。 猪小弟只好摇摇头,像华佗说的一样:自求多福。 他把书揣起来,往妖怪村的方向走去。路面没有铺水泥,是原始的土路,不乏山野情趣,但又修整得很平坦;每隔数十米,就有一块制作精良的指示牌插在路边,不但指明方向,而且热心地用短短几句话介绍妖怪村里的特色。比如说:妖怪迷宫,超过三十种妖怪藏匿在曲折迷离的迷宫中,等待与你互动。不要一去不复返哟。 还有,美食荟萃,只在百鬼夜行的食谱中才能见到的各种珍馐!等待您的品尝。 还有,温泉!不老夫人永葆青春的秘密之汤。 猪小弟一路兴致勃勃地看,对人家请的文案由衷敬佩。这种广告方式和猎人联盟的风格接近,但是后者比较花钱。他们砸下好几百万在纽约时代广场租下一块巨大的led屏幕,上面长年累月只放八个字:猎人联盟,偿你所愿。下面一个有二维码给人家扫,扫进去直接就是下单的页面,简单粗暴之极。 但就靠这个法子,理事长居然把联盟的营业额带上了历史最高峰,现金流多得连香蕉公司都要嫉妒。 猪小弟跟着指示牌们的指引,很快到了妖怪村的入口处。那是一处朱红大门,两侧是高高围墙,围墙上覆盖着三层琉璃青瓦,颜色澄明,反射着日色,远看一片辉煌。大门上是招牌,窄窄的黑色一条木板,上面写着“妖怪村”三个大字。 朱红大门虚掩,门上有麒麟头门环,两个作传统艺妓打扮的高挑女子站在门外,和服和木屐都很精致,脸涂得极白,眼睛极黑,嘴唇却极红,望见猪小弟过来,不动,不笑,也不语。全无半点待客之道。 猪小弟起初以为那是假人,走过去揪了揪人家的耳朵,结果是热的;脉搏跳动虽然微弱,呼吸也很轻缓却都未停顿,根本就是大活人。 他疑惑地退后几步,端详着两个女人,对方却兀自凝视着远方,呆若木鸡。猪小弟摸了摸脑袋,决定先不管这么多,进去看看再说。 全世界的游乐场,不管是暗黑系还是童话系,在园区设计上都遵循高度统一的模式。进门肯定是一条主街,先把场面拉开;到一定纵深之后推出三岔或更多岔的路径,通往不同主题的游玩项目分散人流,项目与项目之间有至少两个以上的途径实现互通;等把所有项目都体验了一圈之后,人们再次回到环形的主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饮食、拍照和购物区,在预算和体力都全然耗尽之后,顺顺利利滚蛋出门。 眼前这个妖怪村也并不例外。 朱门之后就是青石板的街道,笔直通往前方,两边排列着极富日本江户时代风情的低矮店铺,一水儿蓝色的店招从屋檐上垂下来,在微风里轻轻招展。每隔一段就有高高的竹制旗杆树在路边,但是没有挂旗,因此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空虚感。 店招上有店铺名字,大部分是餐厅,拉面、咖喱饭、西式简餐……还有甜品店、礼品店和衣服店。木板门和要从里面拉开的窗户都关着,有的缝隙中还隐隐透出昏暗的光芒。 在店铺之间还有别的门面,有一处装修成一个监狱的样子,有两个门,一个门是普通的入口,里面有一条圆木修成向上的坡道,圆木与圆木之间相隔数公分,缝隙间不时闪过红色火光,一直延伸,通往高处的黑暗。而另一个门是水牢的栅栏门,栅栏密密麻麻,空隙间有几只手伸出来,像爪子一样痉挛着,仿佛临死之时还在绝望地挣扎。两道门之间悬挂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尸体四肢张开,手足心被钉穿固定在墙面;身上还穿着死囚犯的黑色囚服,脑袋则被结成两股的长发拉着,挂在一个巨大的木架上;眉眼低垂,口鼻流血,脸色枯槁,颜色全黑了,绷出清楚的骨架形状。 门面上方有一个招牌,写着“无间暗狱歌”。 下方一行小字:每日11:00am、2:30pm上演。 原来是一个剧场,从它的外观来看,估计演的不是什么合家欢的戏目。 猪小弟兴致勃勃地在主街上走了两圈,走到第三次,他在路中间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日近黄昏,太阳从西方斜照下来,天色湛蓝,犹自明亮。 这个时段不是游客入场的高峰期,相反意味着一天游玩即将结束,人们都准备离去,因此主街上应该再次人满为患,而不是空空如也,鬼气森森。 就像他现在所见到的那样。 他回到朱门入口处,远眺着妖怪村的内部,身后站着那两个似死犹活的女人,整个世界寂静得令人难以想象。猪小弟擦了擦眼睛,感觉到眼前那一大片建筑物仿佛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每一栋楼都悄然离地,在空中扶摇,但再眨一下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如果这都不叫诡异,那就没什么更诡异的了。 他提了提裤子,再次走进了妖怪村,这一次他决定深入敌后,于是随机选择了路边一家卖和果子的店。 他心存侥幸地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叫:“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声音在街道上回荡,出去的时候是明朗的,紧接着带出喑哑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回音,一波波问着:“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越来越凄厉。饶是猪小弟胆大包天,也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没有人开门,他轻轻推了一下,也推不开,不知道是不是从里面锁住了。猪小弟撸了一把鼻子,抱着“做大事不拘小节,必要时可以打爆人眼镜”的觉悟,退后几步,猛地斜着身子冲上去,肩膀与门板正面交锋,一道门顿时被撞了个四分五裂,木块横飞。 他顶着门板残骸跳进了门,拍了拍自己身上,里面比他想象的深,很暗。猪小弟随手把窗户也打开,四下打量,只见店铺里的架子上都摆着各色和果子,中心还有促销台,上面煞有介事地插着“sale”的牌子,说红豆饼买一送一。 猪小弟拿起来一包红豆饼。这种点心号称不添加防腐剂,新鲜制作,因此赏味期限通常只有一个月。他看了看生产日期,就在前几天。 红豆饼的图片在包装上显得美轮美奂,对一个有段时间没吃东西的好吃鬼来说,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猪小弟严肃地对着饼盒猛看了一阵子,摸了摸口袋,实在找不到钱,只好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放下东西。 他这么一路看,等转到店铺最里面的的那排货架时,看到了隐藏在货架尽头角落里的收银台。 以及收银台里端坐着的一个人。 隔了几米,猪小弟凝神看着,那真的是一个人,男人,低着头,站着,头发结成整齐的发髻梳到脑后;他个子很高,穿着蓝色的长衣,袖子比较窄,腰间有宽带。来自猪小弟某个不知名脑回路的知识告诉他,那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们所穿的一种正装,学名叫裃。腰间的带上通常会配剑,是在相当隆重的场合才会出现的打扮。 他猜想那应该是傀儡,或木偶,正常营业的时候放在门外招揽客人,毕竟无论多么想让游客入戏,让和果子店的店员穿这么隆重都有点过了。 但等猪小弟多看一眼,他无可挑剔的视力就告诉他,那是一个真人。 和朱红大门外站着的女人们一样,似死犹生的真人。 猪小弟迟疑了一阵,挽了挽袖子就上去了,隔着收银台叫:“老乡?老乡?” 店员不理他,犹自全情沉浸在假死的乐趣之中。 猪小弟又叫了两次,还推了推对方,没得到任何反应,他也不客气了,爬过收银台,开始搜人家的身。 他搜得很细,手法娴熟,跟在机场安检上过班似的。尽管隔着衣物接触,但他自信有任何异样都能在第一指间就被自己察觉,但一直搜到脚底板,他一无所得。 在武士服的遮蔽下,那人有一具符合人类健康标准的身体。体脂比大概在15%左右,肌肉结实,体型有轮廓,皮肤弹性良好,证明他所过的生活营养标准并不低;掌心和足底都没有茧子,没干过什么粗活;腰有点粗。 气息极微弱,心跳脉搏却正常,眼睛睁着,不是在睡觉,不是陷入昏迷,却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这是怎么一回事,猪小弟打破头都想不通。 他搜完身,盘腿坐回收银台上,和店员面面相觑,憋了半天,忍不住拍拍对方肩膀,语调同情:“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用力有点大,店员往后一仰,接着又倒了回来,就在这俯仰之间,忽然有一点红色从猪小弟眼角一晃而过。 他小心翼翼爬起来,跪在收银台上,把店员的脑袋扳过来,撩起他散在后颈的碎发,果然在耳根下有一条细如蛛丝的红线,一端从脑部皮肤中生发出来,一路沿着背部往身体下方延伸而去。那线很细,衣服后方的领子又是竖起来的,即使在正常光线下,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异样,更何况是在这么暗的环境内。 猪小弟犹豫了几秒钟,面对一个需要天人交战的问题:我要不要去脱一个男人的衣服。 他的理智占据了上风,于是断然采取了行动。 他绕到店员的身后,双手拉住那件武士服的后领,用力一拉,刺啦一声,外袍从中而断,委顿在地;男人的下身还穿着贴身的长裤和兜裆内衣,但背部全然赤裸了。那条红线赫然在目,但事实比他想象的更奇异——那条红线不是贴合在皮肤之外,而是存在于皮肤之内,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走向和颜色过于怪异,简直就像人天生的血管。 一不做二不休,猪小弟顺着那条红线,扒开紧紧缠绕着腰部的好几层兜裆内衣,发现红线没入皮肤消失不见,腰的周围却鼓起一圈圆圆的包块,摸上去软软的,像是没装满的水袋,颜色透着淡淡的红,就像里面装的是血。刚才隔着衣服感觉到腰粗,原来和腰本身没关系。 猪小弟看了看那条红线,看了看店员腰间的血囊,脸色猛然就变了。 他飞快地跳出那间店铺,跑到朱红大门外那两个艺妓身边,也不管自己还是个处男了,抓住其中一个就撕人家背后衣服。女人的和服不知道用什么面料做的,撕起来麻烦很多,但他最后还是成功了,果然在艺妓的颈后和腰上,他发现了和店员身上一样的东西。 红线,血囊。 妖怪村。 猪小弟倒抽了一口凉气,把地上撕破的衣服捡起来,往那位艺妓身上堆了堆,掉头就走。 [2] 回到他最初看见的那块大广告牌下,猪小弟皱着眉头好好读了一遍那些广告词,一边读,一边身上起鸡皮疙瘩。然后他走向那些建在路边的纪念品店,门窗和妖怪村内的店铺一样紧紧关闭,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去查验,里面的情形一定如出一辙。 他又回到广告牌下站着,正烦恼地咬着手指,忽然眼睛一亮。 有两个人正从通往妖怪村的那条山道上走来。两个男人,左边那个,矫捷刚健有力,一副很能打的样子;右边那个,猥琐苍白瘦弱,一副刚被人打过的样子。一个是阿拉丁,一个是小脑袋。 两个人走得稍有前后,很好奇的样子,一路上不断查看四周;中间还走进路边一家店铺,待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店员,站在门口不断+6鞠躬送别,笑容可掬。 猪小弟完全看傻了。且不说这两个人怎么来的,刚才他去查探的时候那个店员明明是僵尸啊。 那两人越走越近,猪小弟撒腿就朝他们冲过去了,一面高呼:“阿拉丁!小脑袋!” 他的速度很快,嗓门更是高亢,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拉丁和小脑袋完全充耳不闻,更没有冲上来跟他熊抱喜相逢的意思。 猪小弟跑到他们面前一个急刹车,叉腰站在路当中,还没来得及纳闷,那俩就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往后边去了。猪小弟大惊:“什么!难道我死了吗?我不能死得这么糊涂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他赶紧回身追过去,跟在他们后面叨叨:“阿拉丁,你听见我叫你了吗,阿拉丁?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如果是的话,你不要再玩了,前面那个妖怪村有吸血鬼你听见了吗?阿拉丁?” 阿拉丁一脸严肃地继续走,猪小弟生气地拍了几下他的后脑勺也无济于事,他只好转向小脑袋,心想这哥们向来都不怎么能控制情绪,从他身上下手可能比较容易。他这次话都不说了,直接上手,对小脑袋又掐又推又捶的。然而小脑袋只是缩了缩,对阿拉丁说:“这地方有点不对。怎么我背后凉飕飕的呢!” 阿拉丁不以为然:“大白天的,太阳刚升起来,你是重伤初愈怕冷吧。” 结果小脑袋这个人相当迷信:“我不怕冷,万一是有鬼呢。” 阿拉丁没好气:“这附近明显是个旅游景点,就算有鬼都早被吵死了,如果你不是找错了地方,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脑袋不敢再反驳,看了看手里的什么,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找错地方呢。”跟在阿拉丁身边继续往前。 猪小弟在旁边全程收听,气坏了,什么太阳刚升起来!这明明是下午,为什么几天不见,大家兄弟一场就生分得连时间都不一致了? 他沮丧地站在那儿瞪着他们,这种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的阴阳相隔感实在很烂,导致他一口浊气攻心,无计可施,忍不住跳起来大喊大叫:“啊啊啊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鬼打墙啊,我要跟你们说话啊!” 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猪小弟吓得差点背过气去,鬼叫着跳到一边,定睛一看,怎么身边多了一条影子,还对着他笑呢,影子啊!那走路得多轻啊,难怪来无影去无踪。 那条影子貌似屁股的部分系了一条富有夏威夷风情的草裙,正在一扭一扭跳草裙舞,同时兴高采烈地对猪小弟说:“哎哟,难得你在清醒状态下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居然能激活我的服务,有长进了啊,说吧,要去哪儿?” 猪小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呃?你?谁啊?” “我是光行啊,光行空间快递公司的首席业务员,我们之间有服务协议的你知道吗?” 猪小弟觉得那显而易见啊:“不知道呗。” 光行划着屁股扭了一个小圈圈,打了一个响指:“不知道也没关系,糊涂是福,你就说你要去哪儿吧。” 猪小弟觉得这简单粗暴也挺对自己胃口的,也跟着打了一个响指,指着阿拉丁和小脑袋的背影:“我要去他们那儿。” 光行瞅了那俩一眼,叹口气:“你怎么就不长点出息呢,怎么就不知道要去趟有四大美人,埃及艳后,土耳其后宫什么的那儿看看呢?” 猪小弟理直气壮:“我处男啊,懂太多没有人生幸福可言啊。” 这理由说服了光行:“那倒是,但上辈子你就这样说,这辈子还这样说,你能有点创意吗?” 他恨铁不成钢,但服务还是要履行,于是把半透明的手掌伸出来将猪小弟的眼睛遮上,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念得还挺有韵律的,仔细听起来,仿佛是那首驰名的《老麦柯唐纳有个农场》。猪小弟想了想,打断了他一下:“为什么他们看不见我啊?” 一听光行的解释就知道他是专业人士:“不奇怪,你和他们处于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就好像你在五月二十号的凌晨两点出现在机场,去坐一班五月二十一号凌晨两点的航班,凌晨两点的航班确实是存在的,但和你没关系。他们和你在同一地方,但你们之间隔了大概十小时。”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坐一本书来的。” 光行秒懂,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对吧?专业版还不错,有点本事;业余版那些根本是开玩笑好吗,他们带你做了一个同空间内的空间转换,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直接在物理距离上运送你就可以的。结果呢,就把你扔在一个时间曲径里了。” 他看了看猪小弟若有所思的表情,说:“你听明白了吗?” 猪小弟爽快地点点头:“每一个字都明白,我铭记在心。” “连起来呢?” “你觉得呢?” 这个答案真是打击人,光行于是翻了几个透明的白眼,草裙舞换成了节奏比较快的cha- cha-cha,一边提臀扭胯,一边再次蒙上猪小弟的眼睛。猪小弟稀里糊涂跟着他转了几个圈,忽然被轻轻一推。 那股冲击力出乎意料的大,猪小弟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立刻摔了一个狗吃屎,脑袋还有点昏昏的,等他一翻身想要起身,就定住了。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那个妖怪村的朱红大门外,游客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他身边还站了四个人。 阿拉丁、小脑袋,还有那两个穿着全套和服、脸庞雪白、嘴唇鲜红的艺妓,此刻唇角带着微笑,眼神里满是关心,正俯身看着他:“你还好吗?需要呼叫医疗服务吗?” 而阿拉丁和小脑袋就完全蒙逼了:“猪小弟?” 他们往四周看了看,还往上方看了看,又叫了一次:“猪小弟?” 阿拉丁炸了:“你他妈的怎么跑出来的?” 猪小弟吭哧吭哧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努力想了想,说:“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超过我们三个人知识量的总和。” 他先顾不上跟阿拉丁叙旧,扭头盯着两位艺妓猛看,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以袖掩脸,悄然退回朱红大门两边,继续对来往的游客问好迎接。 盯着姑娘猛看,直到被人丢手绢或者丢拖鞋,这活儿阿拉丁和小脑袋都挺熟,但搁猪小弟身上就比较新鲜了,他们俩抱着手站一边看热闹,还聊几句…… “他看姑娘哎,是发情吗?到季节了吗?” “他是人吧,又不是猫,天天都在正确季节。” “那应该说他终于到青春期了吧?” “他早到青春期了,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吗?那个大财阀松本的独女,大家都觉得很羡慕呢。” “据说是女朋友,但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对待女朋友、男朋友和其他朋友的方式可能在各个方面区别都不大。” “那实在太可惜了!”小脑袋面露坚毅之色,“如果换成我的话,说不定松本家都有第三代了啊。” 阿拉丁嗤之以鼻:“滚犊子,下辈子看你有没有靠近人家的机会。” 他们扯了半天淡之后,猪小弟终于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到他们两个人中间,憋了半天说:“你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僵尸吗?” 阿拉丁觉得凡事皆有可能:“有啊,干吗没有。” 猪小弟点点头:“那你觉得僵尸白天上班吗?” 小脑袋叹口气:“唉,要是一个人辛辛苦苦变成僵尸了都还要上班,就真没活路了,这不跟结了婚不准离一样吗,说好的退出机制呢。” 阿拉丁对他刮目相看:“我对你看走眼了吗,除了会编程和黑人家电脑,你还懂退出机制?” 猪小弟赶紧让他们两个打住,说:“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啊,这两个姑娘都是僵尸。” 小脑袋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当初不应该跟人谈什么恋爱,僵尸长得好看多了。”然后就被阿拉丁一把推开。 他和猪小弟厮混久了,彼此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猪小弟虽然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却从不会无中生有乱说;他既然说两个上好的姑娘是僵尸,不管是实际意义还是比喻意义,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就算给自己打了一个这么坚强的底,猪小弟的故事也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听完之后,他们三个人排成一排,齐刷刷地去瞪那两位姑娘,瞪得人家站那儿不是,不站那儿也不是,干脆撒丫子跑了。他们一不做啊二不休,就在猪小弟的带领下,径直杀进妖怪村内部,先找到那家被猪小弟撞过门的和果子店,刚要掀帘子,那位遭遇过猪小弟十八摸的店员就迎出来了,在门口鞠躬欢迎,笑容可掬,身上的蓝色裃服齐齐整整,不见任何异状。店员手里还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豆饼,旁边一个小罐子里插着秀雅的小竹签子,叫他们三个试吃。 僵尸要打,红豆饼也要吃,阿拉丁还没来得及阻止,猪小弟已经条件反射地拿起东西来吃了。小脑袋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万一是人肉馅的怎么办?” 猪小弟若有所思地品味了一下,摇摇手:“no no no,人肉偏酸,这就是红豆而已啊,甜咪咪的,好吃。”然后又吃了一块。 “偏酸的意思是你吃过吗?你最好不要吃过我认识的人啊!” 小脑袋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来理事长被做成粽子的模样…… 他们走进店铺,除了店员,其他都和猪小弟之前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收银台也在正常运作着,不断有人进来买东西给钱,都是正常的游客。 他们转了几圈,看不出任何异状,而且因为店员态度实在太过殷勤,猪小弟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烂好人秉性以及口水,硬是抢了阿拉丁的钱买了一盒红豆饼。 从和果子店出来,他们三个人在主街上合计了一下,得出推断如下: 首先,不排除猪小弟疯了。 其实,在暂时无法确定猪小弟有没有疯的前提下,这事儿不能靠想,得格物致知。 结论是,大家姑且抱着怀疑主义精神和实证主义态度,兵分三路,先把妖怪村里里外外细细摸一遍再说。 他们对表,商量了一下各自的查看路线,决定半小时后在大门碰面。阿拉丁和小脑袋表现出一种超过正常侦察工作所应该具备的踊跃,让猪小弟很不解:“你们俩高兴啥?” 阿拉丁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门口那两个姑娘:“我们准备去摸摸所有女性工作人员的背上是不是都有条红线,嘿嘿嘿。” 小脑袋煞有介事地点头:“就是就是,让我用我的真身,检验她们的肉身。” 还做了一个相当坚决的手势:“我们都是资深猎人,对不对,久经考验,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手感!一摸就能摸得出来。” 猪小弟和阿拉丁一起没好气地看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喷小脑袋,但喷的点完全不一致。阿拉丁说他:“就你也算资深猎人?你才一星好吗!而且老实说你那一星是不是自己画上去的?”猪小弟说他:“我才不信人家会给你摸,你一伸手人家肯定就会打电话叫警察。” 对他们的联合攻击小脑袋悍然不惧,一扬头:“等着瞧。” 他们一路吵吵嚷嚷,走到主街尽头,各选一条岔路解散了。半小时后,猪小弟第一个回来,阿拉丁第二个,小脑袋迟到了五分钟,三个人一碰头,各自脸色都不大好看。 猪小弟举起手来:“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小脑袋不甘落后:“我也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跟我们之前发现的也非常重要的事有关系。” 阿拉丁比较沉得住气:“不要争,不要抢,一个一个来,猪小弟你说说看,到底发现了啥。” 猪小弟咳了一声,说:“小脑袋先说。” 小脑袋很爽快,说就说:“我没看到背后有红线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都被小心藏起来了,但这个玩意儿的反应越来越大了。” 他掏出手机,打开模拟人生设备的客户端,递给阿拉丁:“记得你过来找我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 阿拉丁点点头:“当然。”转头对猪小弟补充背景知识:“小脑袋找我来帮他查一个非人,我们在往东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加油站碰面,然后一起开车去富士山,结果经过这个附近的时候,这个客户端里的定位蜂鸣不要命地响。” 猪小弟对那台设备不是很熟悉,所以他需要更多的细节:“意思是?” “这个客户端里现在在运行的任务,就是你要小脑袋查的那些熊猫血失踪儿童,所以定位蜂鸣的意思就是那些失踪儿童里,有人在附近。我们说过来看看,结果遇到你。”他叹口气,状甚惆怅,“这是缘分呢,还是冤孽呢。”眼角却带着笑意。 但猪小弟没工夫跟他“秀恩爱”,劈手把小脑袋的手机拿过来一看,果然页面上出现的就是这一带的地图;双击放大,地图上真的有一个小绿点不停地闪,发出滴滴滴滴相当尖锐的声音,下方有详细的经纬坐标和提示:“被定位目标在附近,被定位目标在附近。” 小脑袋拿回手机:“我刚去的地方是一个组合鬼屋,旁边还有一个妖物主题的机动游戏区,我两边都走了一下,定位蜂鸣比之前响得更厉害了,说明距离目标越来越近。” 他抿紧了自己的薄嘴唇:“这里的工作人员说不定都是熊猫血失踪儿童。” 这果然是一件重要的事,小脑袋一点都没胡说!猪小弟听完,眼睛亮起来,身体扭来扭去,欲言又止。阿拉丁倒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只是问猪小弟:“你呢,你发现了什么?” 猪小弟深呼吸了两次,往自己来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有个大剧场,刚才演了一出短剧,我去看了。” 然后停了下来,阿拉丁耐心地等着,等了一阵子没反应,他好心地提醒猪小弟:“咱们不是在出任务,没人考勤,就算你溜号去看了会儿戏也没啥。” “不是这么一回事。”猪小弟想了想,决定走眼见为实路线,“这样吧,你们跟我过去,我指给你们看。” 猪小弟所说的那个剧场在主街尽头左手那条岔路上,要过一道角度相当陡峭的拱桥,而后踏着一条白色小路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古怪形状的雕塑,不知道表现的是妖怪还是艺术家本人当时嗑药了。草地尽头,一栋形似东京巨蛋体育场但体积相当迷你的建筑物矗立,门口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入口上方悬挂的告示牌显示里面一共有一百二十个座位,每天上演三场演出,每场主题都不相同;位置不接受预订,游客们都是提前过来排队,先到先得。 这个剧场的演出看得出是妖怪村的重头戏,离下一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门口已经排了一条长龙;两边摆出了维持秩序的栏杆,大家一声不吭地各自低头玩手机,一副只要有电让老子等一万年也没关系的架势。 阿拉丁和小脑袋跟着猪小弟也排上了队,小脑袋不明白;“这出戏有什么问题吗了?”他对僵尸有执念,一时出不来,“是不是你发现了演员也都是僵尸?有女僵尸吗?你是不是冲上舞台去撕人家衣服了?同事一场,这种事不找我帮忙,实在没有义气啊。” 猪小弟喃喃自语:“是僵尸就好了。”他嘟起嘴巴像豌豆射手一样,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那就只要干掉就好了。” 等到剧场开门,工作人员在门口鞠躬迎客,游客们次序井然地走进去,里面很高,轻轻说话也有回音。长方形的舞台在剧场正前方,观众座位区域呈扇形,与舞台相隔数米,中间以一条木质长台连接。 从入门开始一路踏着台阶往下,左右每一排都摆着木质的宽长凳,暗红色的纸灯笼悬挂在两边墙壁的高处,此外别无照明,整体营造出一种昏暗神秘的气氛。 随着一声清脆锣响,舞台上方射下一束灯,纸灯笼们都悄然暗下去了,一个穿着僧服、手抱琵琶、头戴斗笠的男子慢慢从舞台一侧走到正中间,盘腿坐下。他一举一动轻柔而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吸引人的注意力,本来还有点嘈杂的剧场很快随着他的出现而完全安静下来,观众们都将视线倾注在那个男人身上。只见他微微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双目紧闭,样子完全不像传统的日本人。 随着一声琵琶弦动,男人开始曼声吟唱。介绍戏目的大致情节,说是一位精通琵琶之术的盲眼僧人,每到半夜便被人请去为人弹奏,对方不但欣赏曲子,也为这位盲眼琴师谱曲,直到某日僧人为一位高僧演奏这些密曲,对方发现其中包含着森森鬼气,断言这绝不是出自生人之手的作品,云云。 听到这里猪小弟转过来,望着阿拉丁,说:“你看出来了吗?”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看来我不用去摩洛哥了。” 正在台上饰演这位绝世琴师的人,是欧文的儿子。 欧文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德州红脖子,白种人,大胡子,宽阔的脸和额头轮廓分明,理论上来说,他的外貌基因会旗帜鲜明地遗传给下一代。 和那些熊猫血的失踪儿童不一样,欧文的两个孩子在做模拟人生定位的时候,有大量的照片和基因证据可以作为参考,因此定位出来的形象是非常清晰的。尽管基于人种、血统、民族和环境造就的生物相似性,基础数据交叉定位后还是有十三个可能人选,但人的知觉在具体情景下,往往比数据更精准。 眼下他们和台上的人一打照面,就知道不需要确认,这个就是欧文的儿子。 尽管他以拖着长音的日文咏唱着东瀛古代的传说;尽管他衣着打扮、举手投足,包括弹的乐器,早已融入与家乡万里之隔的异国;尽管他戴着斗笠不抬头的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本地人。 只要去想一想,想一想他的来历与现状之间,是一个家庭的粉身碎骨,是一个父亲的夙夜不寐、痛入心扉,他那投入其中的姿态便带着悲剧的意味。 猪小弟炽热的眼神凝视着那琴师,双手握紧了拳头,心中千头万绪,而阿拉丁洞悉他的感受,轻轻拍他的肩膀:“先不要急。” 他说的很有道理:“看起来,他已经很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算我们马上把欧文找来,父子也不可能相认。” 猪小弟点点头,他冷静下来,而一个冷静的猪小弟智商是很高的:“我所见到的僵尸和血囊,一定不是幻觉。当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后,现在还没到中午。” 他看了看表:“我们等一等,看今天四点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阿拉丁叹口气,喃喃自语:“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人怎么办好?” 他是个悲观主义者,眼神看回台上,琴师吟唱故事大纲完毕,已经进入具体演绎的场景了,大家噼里啪啦装神弄鬼,观众们看得还挺投入。阿拉丁注视着那站在一旁候场的琴师,他高大得接近虎背熊腰的身形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他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就算他接受自己有一个在美利坚当警察的老爸,你又让他怎么回得去呢?” 猪小弟愤愤地说:“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 “不管是吸血鬼还是什么鬼,有什么权利去毁灭他人的自由和控制他人生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呢?” 阿拉丁跟他捣乱:“豹子啊,豹子会抓羚羊,羚羊被抓,自由和生命就都完蛋了啊;蚂蚁也会养蚜虫来榨蜜汁,它们和吸血鬼有什么区别。” 猪小弟不知道哪一辈子读的书终于都派上了用场:“豹子如果不抓羚羊,羚羊的种群反而会因为繁衍过度,耗尽自然资源而彻底灭绝;蚂蚁养着蚜虫,蚜虫刚好不用自己去找吃的,提供蜜露是一种互利互惠的生存手段。”他指一指舞台上,“吸血鬼是全然的罪恶,反人类,反生命!怎么会一样呢!” 他话音未落,小脑袋忽然嘘了一声,压低声音:“不要再说了。”语调中有轻微的紧张。 阿拉丁和猪小弟不约而同“嗯”了一声,看向小脑袋,只见他把手从宽木凳下慢慢抬起来,两指夹着一个圆形,直径细如药物胶囊的黑色金属物。阿拉丁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暗示什么,已经被他指尖发力,捏成了碎片。 “这是个摄像头。” 他将碎片摊开放在自己手心,从中拈出一个碎成粉末但还看得出来端倪的玻璃片,放在眼前端详:“这种针孔摄像机不算很高级,但如果每个板凳上都放几个的话,这个剧场里就是天罗地网,没有死角。” “你在哪儿发现的?”阿拉丁问。 小脑袋指了指前面那排板凳的边缘。长凳是原始木料所制,没有经过机器打磨,粗糙之余带着一种质朴得高级的风味,但不经打磨同样意味着那条凳子上会有很多天然木材会有的坑洞和缝隙,放几个这种规格的摄像头毫无压力。 如果不是刻意去找,在昏暗的灯光环境下,专心看演出的观众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种角落。 “我到任何地方都会先把身边环境检查一遍,防止有窃听器或者针孔摄像头,职业习惯。” 阿拉丁表示不懂:“没听说过猎人有这种职业习惯,你以前不是程序设计工程师吗?” 小脑袋笑了几声,也不知道高兴个啥:“就不准我有点人生故事了?” 他端详着手心那堆碎片,说得慢条斯理:“猎人可能没有这个职业习惯,但如果你当惯了猎物呢?时刻处于被人追捕的压力之下呢?” “谁猎你啊,你包成粽子估计比理事长还难吃。” 小脑袋脸上挂不住了。照理说如果一个人有秘密,就应该把它包得死死的,埋葬在心里,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都不应该拿出来透气,但事关好汉当年的尊严,他就是藏不住:“我前女友,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才不进猎人联盟呢,根本就不适合我好吗!” 要是设备司老爷子听到这句话简直要拿拐杖敲破他的头:“你知道自己不适合来还要来!你嫌命长吗?” 听他说是从凳子侧面发现的,猪小弟和阿拉丁都依样画葫芦,在自己的凳子上,前方座位上都大张旗鼓摸了一阵子。坐在前面一排的幸好也是三个男人,感觉有人在自己屁股底下摸来摸去的时候只是生气地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没有跳起来大喊非礼。 跟去春天雨后的山里采蘑菇一样,他们收获颇为丰富,很快抠出来好几个摄像头,位置各有不同又互相呼应,真的是三百六十度覆盖无死角。 小脑袋明显有点担忧:“这么密集,那我们应该都给拍进去了。” 他摸出手机,露出了技术精英的刚毅表情:“我得想个办法一了百了。” 猪小弟问:“这些摄像头干什么用的?。” 小脑袋摇摇头:“肯定不是为了安全监控。安全监控在屋顶上装几个十六头监控器就够了,这儿至少有一千个摄像机。” 他们三个人一直压着嗓子说话,台上敲锣打鼓弹琵琶的时候没什么,忽然场景切换,灯光全暗,剧场安静下来,这叽叽喳喳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小脑袋急忙收声,头埋得低低的,开始捣鼓自己的手机;猪小弟就拿着那个摄像头细细把玩,忽然“咦”了一声,站起来就走。 阿拉丁急忙跟上去,小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他们,阿拉丁问猪小弟:“怎么了?” 猪小弟走出剧场大门,一直走到草地上,然后把自己发现的东西递给阿拉丁看。 那是一根针,非常非常、非常细微的一根空心针,针体本身非常硬,针尖锋利,想必扎破几层衣服也没有压力。 扎进手指之后,血不会往外流,而是因为真空的作用进入针尖下面连接的管子。 “跟摄像头连在一起的。针尖向外。”猪小弟脑补了一下这玩意儿应用的方法,“观众走进来,摄像机拍到他们的容貌体形、衣着打扮;他们坐下,空心针扎进他们的皮肤,汲取血液。” 猪小弟皱起眉头:“然后呢?” 阿拉丁想得细:“这个针虽然细,但很硬,扎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除非……” 他将空心针拿起来,从自己的猎人包里拿出一根棉签,将针尖细细擦拭了一遍,之后再从包里取出一个像是眼药水的小瓶子,滴在棉签上,过了一分钟,他点点头:“针尖上涂了东西,我相信是非常强力的血溶性麻醉剂。” 被扎的人不会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他们留下了自己的一滴血,然后就走了,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对什么。 他们在草地上等了大概半小时,小脑袋随着散场观众的人流出来了,面有得色,过来挥舞了一下手机:“搞定了。” “搞定了啥?” 小脑袋答非所问:“剧场里面有wi-fi。” 阿拉丁觉得这算是一个人类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有wi-fi好啊,大家实在看不下去表演的时候能自己找点乐子。” 猪小弟想得更远:“要是剧场舞台上面摆一块电子屏,大家开弹幕就更好玩了吧。” 他还有心得:“娱乐节目要与时俱进啊。” 小脑袋觉得他们都没常识:“我不知道开这个剧场的人有多关心人类幸福,但我打包票这里面有wi-fi是为了方便那些摄像头上传数据。我用手机顺着网络信号黑进了他们的中控中心,把今天的所有数据都删掉了。” 他眨眨眼:“然后放了一个上世纪50年代的岛国爱情动作片进去,不知道管理员好不好这一口。” 猪小弟对他刮目相看,再一次对他的职业选择提出了质疑:“你决定要来当猎人的那一天,体温烧得有点高吧?” 他把空心针给小脑袋看,后者反应过来就是一个蹦高:“天杀的。” 他马上让猪小弟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有一个摄像机拍下来的视频截图。截图上是一个体格健壮、衣着精良的男性游客,角度从下到上,看得出他面带微笑,身边有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姑娘,两人正跨下台阶,应该也是来看演出的游客。 这个不出奇,让猪小弟脸色大变的是截图下的一行注释:初筛——洁净饮食者。 他问小脑袋:“你进入数据库的时候,还看到其他的标记吗?” 小脑袋点头:“我还有看到plain,heavy fatty和royal。也是吸血鬼种类?” “我不知道plain什么意思,但从字面来解释,应该是对任何血源都接受,估计大部分吸血鬼都是这一类的;偏好heavy fatty的是吸血鬼中的战士和将军;royal,当然是给皇家供应的。”猪小弟抬起头来望向机动游戏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吸血鬼的皇族最喜欢熊猫血,而熊猫血型的人类最少……” 他忽然沉默下来,脸色渐渐严肃,而他视线所望向之处,正是小脑袋说有模拟人生定位到的熊猫血失踪儿童行踪的地方。 如果说之前他们分头调查的一切,包括到妖怪村后看到的一切,都还多少有一层面纱笼罩,真相也许就在转角,但仍隐隐约约,但“洁净饮食者”这五个字一出来,一切都大白天下。 妖怪村里的工作人员,不管是店员、清洁工,还是门口的迎宾,都是吸血鬼受害者。他们被某种方法控制了起来,既不会逃跑,也感觉不到自己生活的异状,又能定时定量为吸血鬼提供食物。 游客,倒是普通的游客,但一进妖怪村的大门,就成为了吸血鬼潜在的猎物。 吸血鬼苦心孤诣设计出了一整套系统,环环相扣,从收集数据到根据数据分类掳掠儿童和成人,再将精选出来的受害人安置在一个严格控制起来的所在圈养,长期榨取血液。他们在人类世界经营游乐场的买卖,目的不单是安置血源,更是为了得到自然而然源源不断的血源备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收集游客的信息,无处不在的空心针获取血液样本,两者综合起来,分析分类,就能为有特殊血液饮食癖好的吸血鬼们找到新的血源。 考虑到吸血鬼对血液的需求量,类似妖怪村这样的游乐场,在全世界肯定不止一个,而要证明以上的推断,首先他们必须要看到下午四点之后的妖怪村会发生什么事。 三个人在妖怪村继续逛了一段时间,为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他们最后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待了下来。 那个隐蔽的地方在妖怪村最深处,是一个打理得不怎么用心的迷你日本花园,花园正中有两排相当巨大的樱花树,围出一条赏花小径,在开花的时候,想必是非常可爱的景点。但此时樱花季节已过,四下除了浓枝密叶,一无可看,因此人烟稀少。他们选择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经过小脑袋排查,他声称这周围没有摄像头。 说到猎人的基本功,爬树肯定是其中一项。他们选了靠外围最粗的一棵树,前后到达树冠最浓密的高点,三个人跟三只猫头鹰一样并排蹲在一根树枝上。视野不错,透过树叶,还能远远看到妖怪村的主道。 蹲着等干活则是猎人的另一项基本功,尤其是阿拉丁,在恶劣十倍的环境下都蹲过,所以感觉还行。唯一不习惯的是没什么消遣,小脑袋本来为自己装备齐全而洋洋得意,因此想要高傲地独自玩一阵子手机,结果阿拉丁和猪小弟分头抽出了自己的皮带,以实际行动表示要是他敢独乐乐的话,就直接把他抽下去。 大家默默地蹲了一会儿,无聊极了,开始互相埋怨为什么不从设备司顺一套野外全天候生存套装出来。那里面有利用光线折射原理对生物视线隐形的超大帐篷;有太阳能便携式多媒体娱乐系统;有遇水膨胀,在一定压力值下自动恢复成压缩状态的全套家具、超级金属制作的可多次折叠厨具,还有肉食蔬菜汤料姜葱酱醋大蒜指天椒俱全的迷你烹饪套装。上述全部东西在不使用的状态下,加起来的体积大小刚好可以放进一个宜家工具盒,不知道多方便。 设备司老爷子对猎人在野外的伙食供应有一种奇怪的执念,明明他自己并不是一个爱吃东西的人,甚至大家还传说老爷子根本一天到晚都在喝营养补剂和精心搭配的全系药物套装,跟提前把自己弄进了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似的,但他亲自督导开发部门折腾跟吃有关的设备,明显热情和要求都比其他更生死攸关的项目来得高。可折叠厨具和迷你烹饪套装就是其中两种非常受欢迎的产品。后勤类设备没有杀伤性,联盟配备之外,还小规模生产出来一些内部销售,基本上大家都去买了一套。 其直接结果就是,一个被老婆赶出来的猎人,就算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也能够在某个屋顶或者街心花园过上有吃有喝有精神享受的现代文明生活,联盟内部离婚率大增。 互相指责不能解决问题,大家只好把猪小弟买来的红豆饼吃掉了以缓解人民内部矛盾。就这么叽叽歪歪扯皮到下午三点,他们从树荫里远远看到主街上忽然冒出若干穿着保安制服的彪形大汉;两人为一组,各负责一块区域,逐个店铺、逐个景点、逐寸地方请人走,笑容可掬却眼神凌厉。猪小弟耳力最好,听到他们彬彬有礼地不断重复着“今日营业时间已经结束,欢迎再来”,但一旦对方表现得拖拉或者迟缓,就会被相当强硬地带离所在的位置。 阿拉丁让猪小弟和小脑袋待着,自己从樱花树跳上妖怪村外围的围墙,结合匍匐、跳跃、八步赶蝉等各种行动方式,前去探查。过了二十分钟他回来报告,说那群大汉简直是在强制疏散人群,送出大门不算什么,当最后一批游客走出朱红大门,保安大汉还在他们身后结成了押送队伍,一直确保每个人都远远离开了妖怪村的景区范围才转身。 他说完没多久,保安组再次回到了妖怪村,他们在主街上解散,并未离去,而是再次在村中逐点排查。其中一个人负责的就是日本花园区域,他直奔樱花树而来,一棵棵检查,到某棵树下一抬头,看到三个屁股。 那哥儿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叫,已经被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脸上,duang一声就倒地上了。这一脚揣得非常实在,脸上都有个鞋印子了,刚要爬起来,小脑袋跳下树,补了一个肘击,彻底把对方打趴下了。 阿拉丁和猪小弟并排蹲树上,脑袋跟兀鹰一样低下去,看傻逼似的看小脑袋:“你干吗?” 小脑袋没听到自己期待中的交口称赞有点失落,他认为这事儿不需要解释:“他们要发现我们了啊!” “所以呢?”阿拉丁很生气,“你把他揍翻就大功告成了?他这么躺着,其他人不会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果然小脑袋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这个,这个,哎,我这不是本能反应吗?” 阿拉丁的判断一点没错,倒下的保安手里步话机很快响起,对方要求回报位置;连续三次没人应答之后,没几分钟外面就传来了嘈杂沉重的脚步声,更糟的是还有枪械上膛声,看样子保安组们要来真的。 小脑袋贴着树干,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安,猪小弟跳下去拍拍小脑袋的肩膀,安慰他:“算了,打都打了。”他把袖子挽起来,招呼阿拉丁,“要不,一不做,二不休?” 阿拉丁对着这两不争气地叹口气:“来都来了,那就打吧。” 他决定一下,马上变成最冲动的那个,跳下树枝,顿儿都没打一个,一马当先就冲了出去。小脑袋和猪小弟急忙赶上,三个人和保安组在日本花园门口劈面相逢,阿拉丁高喊:“打近身,不要给他们开枪的机会。猪小弟,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落单。”随即冲进人群,一拳挥出,势大力沉,当场就打翻了一个,就这么混战了起来。 保安组人多势众,都是行家里手,但猎人组也不是吃屎长大的,大部分一星猎人的战斗值和特种部队成员不相上下;阿拉丁这种三星猎人,以冷兵器一打多更是毫无压力,他护着猪小弟不准他离开自己身边,后者干脆就充当了二次打击的主要力量,被阿拉丁放倒之后又被猪小弟补一锤,基本上就歇菜了。 期间保安组逮着机会开了几枪,都被猎人组躲过去了,流弹还误伤了自己兄弟,没过半小时,他们就全军覆没;从朱红大门前一路望过去,满街都是摔成狗吃屎后陷入深度脑震荡状态的男人,场面相当壮观。 猪小弟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为啥兴奋成这样子——说:“你们没事吧?” 小脑袋站在那里手扶膝盖喘气,他也干翻了好几个人,但自己挂了彩,眼角肿了,下巴给人打出一个大口子,已经快手快脚给自己交叉贴了两个创口贴但还在往外冒血沫子,和阿拉丁的气定神闲相比,状甚狼狈。事实证明靠药物撑起来的一星和靠真本领杀出来的三星之间,距离还是比较大的。 他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没事。” 手指旁边,恰是他们买红豆饼那家店:“我们噼里啪啦打成这样,卖红豆饼和拉面的店家都不出来看热闹!” 而朱红大门的进口处,那两个在门口迎客的艺妓,此刻如同电动玩偶被人拔了插头,一左一右矗立,不再动弹。 猪小弟之前所见过的僵尸村落一景,再度上演。 他们三人各自对望了一眼,小脑袋轻声说:“现在怎么办?” 阿拉丁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正要说话,被猪小弟截住了:“等。” “等什么?” “等吸血鬼。” [3] 夕阳西沉,霞彩正一点点被黑色吞没,夜晚很快就要来临了。夜晚是属于吸血鬼的,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在人类发明火之前,他们就在了;在人类拥有光明之后,电力或火炬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仍然统治着。 如果猪小弟他们坚持一直站在这里的话,应该很快就会被黑暗使者们逮个正着,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超过他们的想象范围了。 小脑袋胆子最小,缩了缩脖子,有点担心:“这样和吸血鬼正面刚上好吗?咱们就不能智取啥的?” 阿拉丁点点头:“我觉得智取是个好主意。”他抱着手臂猛盯着小脑袋,“你看起来感觉很有学问,要不你就负责智取的部分吧。”语气非常诚恳,但如果小脑袋再说下去,可能就会被打掉牙。 小脑袋看看阿拉丁,看看猪小弟,他们好像一时间都没有什么幽默感的样子,他略微考虑了一下,面露坚毅之色:“吸血鬼残害无辜,罪恶滔天!猎人与之不共戴天!我们还是力敌吧!” 但他的气壮河山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马上又怂了,拨电话:“要不我叫点外援吧。”结果被猪小弟一把按住:“你打给谁?” “联盟啊,大伙儿平常不老嚷嚷着要在猎人生涯结束前和吸血鬼干一架吗?这是很多猎人的毕生夙愿好吗。” 阿拉丁在一边嗤笑了一声,冷冷地说:“小脑袋,你几岁来着?” 猪小弟平时大大咧咧,这一刻却世事洞明:“你打电话回联盟求救,除了老爷子,谁都不会来救我们的。于是第一,你打完电话之后会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心情变得很糟;第二,老爷子要是来了,结果出了点什么事,小脑袋,我个人保证你一定会被世界遗弃得很彻底。” 猪小弟说话呢,向来是一半正经一半玩笑的,大部分时候,谁都知道他什么都不计较,可是在他说“我保证”几个字的时候,小脑袋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沉重地贴在自己胸口上,迫使他差点要马上跪下去,脱口而出一个“喳”字。 猪小弟转向阿拉丁:“咱们等到天黑,先看看在妖怪村到底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和我们的猜测相符合,然后再见机行事吧。” 阿拉丁说:“好。”然后递给猪小弟一个手机,是他从自己打倒的一个保安身上找到的,“这个人应该是小队长,刚刚试图呼叫外援的时候被我抢下来的。他的手机里有每天的任务日程,我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雇佣了自己,只要确保每天四点游人会全部离开,而员工全部都留在妖怪村内就行了;五点前他们自己也要全部撤离,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谁会发现他们被打翻,只要把他们藏起来就行了。” 他们在天光散尽之前,花了牛鼻子力气,齐心协力把所有保安弄到了鬼屋区的深渊地狱环节,丢进那个充当地狱的大池子之后,把门锁死了;接着各自找了一个能观察到主街又能隐蔽的地方藏好,约定万一有什么事就以尖叫为号互相呼应,反正也没什么其他选择。 猪小弟选的地方是在主街中段的那一家拉面店,白天他们进来过,差点还吃了碗面。这家店和其他店一样,都只有一个人在里面操持。那是一个扎着短发髻的女人,很矮,穿着白色的围裙,额头有不皱眉就能看到的川字纹,嘴角紧紧抿着。看到客人进来,就微微鞠躬,微笑得不是很自然,但看得出她尽力了。 猪小弟看中了厨房中间那根粗房梁,他爬上去,平躺下来,刚好能透过传菜口上方的玻璃窗看到大部分店面。视线的尽头就是那位面店的厨师兼女招待兼清洁工,她就那么直端端坐在入门口的点单台那里,头部微垂,双眼微闭。乍眼一看,就像一个终日劳作辛苦坏了的人,终于捡到一点闲暇坐下来,结果不小心就睡着了一样。 她曾经是谁家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日日在父母膝下承欢,而后忽然一天就与至亲们离散了,无论多少泪水与思念都无法挽回破碎的欢愉,也没人想得到她最后的结局,是沦落到这里,也许所遭受的一切比死亡本身还可怕。 猪小弟凝视着她,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在悲伤的同时,剧烈的怒气却慢慢从心底升起。就像沸腾水上的蒸汽,新鲜,滚烫,沿着血液散入身体内外每一分寸,让他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脑海里却忽然出现一张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非常英俊,有一点点年纪了,头发长长的绑在后面,很自然的,唇角就带着温柔的弧度,仿佛任何事都能一笑了之。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是深林中一泓无人打扰的深湖会有的那种绿。他凝视着猪小弟,那个猪小弟听过好几次的声音从他口中发,悠然的,又有点忧伤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对吧。” 他微笑起来:“不管想用什么方法逃避责任,最后责任都会找到你,可是到那个时候,常常就已经太晚了。” 他垂下眼睛,摇摇头:“不要跟我一样,等那么久,等到实在不得已才动身,结果,再也来不及了。” 男人伸出手来,像是要触摸猪小弟的额头,抚平他的焦虑、悲伤和怀疑。他那么温柔,又那么强悍:“去战斗吧猪小弟,要不顾一切地去战斗,只有战斗,才能保护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 他清朗而坚定地说:“此外别无出路。” 每一个字都回荡在猪小弟的大脑里,心里,所拥有的每一个记忆片段里,那些他所认识、所喜欢、所想要一起虚度光阴的人身影里。 那只手将要靠近猪小弟,一边这么说着,整个影像却又一边慢慢地消失了,猪小弟伸手想去抓,身体却骤然移动,失去平衡,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他急忙睁开眼睛,扶住房梁稳住自己,此时听到门咔啦一响,那迎客的风铃叮当叮当响起来,在这恐怖暗黑格外凄厉。 猪小弟屏住呼吸,眼睁睁看见一只吸血鬼慢慢走进了拉面店。 外面还没有完全黑透,即使黑透了,猪小弟的视力也足够视物,来的吸血鬼和他之前所见的都不一样。那些都穿了人类的服装,行为举止与人类并无太大区别,平清盛不用说,即使是富江和花江在脱掉衣服变身之后也仍然保持着人类的形态,但这一只则大大不同。 他身体极颀长,腰部如同没有脊椎一般软趴趴地弯成四十五度,四肢不成比例的短,足部的脚趾细长,指甲几乎小到看不见,彼此紧紧粘着在一起;皮肤质地极为光滑,颜色是一种暗示着死亡将临的白。 没有头发,脸上的皮肤一层一层堆叠着,衰败而枯干;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睑几乎是透明的,眼珠和嘴唇都是极深的灰色,嘴唇往左右缩上去,露出尖锐而长的一排上牙;尖细如蛇信的舌头不断从牙缝间掠过,发出令人不快的嘶嘶声。 吸血鬼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他径直来到面店女招待的身边,掀起后者的围裙和里面所穿的制服,手探进她的腰间,再伸出来的时候,指间握着一个饱满得几乎要涨开的血囊。他从黑色袋子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盖子似的东西,将血囊开口封住,再放回袋子里。 他一共从女招待身上摘下五个血囊,整个过程中,吸血鬼的咽喉中都在发出呼噜声。口水从灰色唇角滴出,显然他对眼前来自健康身体的新鲜血液垂涎欲滴,但他也知道这些血不属于他,就连在血囊口上舔一舔都不敢。 五个血囊收完,吸血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从盒子里拿出一颗胶囊似的东西,塞进女招待嘴里,而后就出去了。 女招待还是坐在那里,可是就算在夜色中,猪小弟也能看出她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 他从房梁上跳下来,溜出拉面店,身体紧紧贴着店招站着看外面,刚刚那个吸血鬼往日本花园的方向去了,而主街上已经是吸血鬼的天下。 从店铺里,剧场里,吸血鬼们不断出入,手里的黑色袋子渐渐鼓胀起来,一副繁忙的秋收景象。而主街的尽头,朱红大门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不动,如同监工一般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切,猪小弟停留了一阵,观察吸血鬼们的行为。 他们的采摘路线显然是固定的,沿着主街分头扫荡不同场所,收工的地方不会再次进入,就这样往妖怪村内部推进,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却从头到尾没有动过。 猪小弟将呼吸和身体动作幅度减到最低,贴着墙根和吸血鬼们反方向而行,往朱红大门而去。当他终于来到那家和果子店门口时候,忽然被谁一把从后拉住。 他一惊,刚要挣扎,阿拉丁细微如蚊的声音传来:“是我。”猪小弟轻巧地一侧身体,滑入店门。阿拉丁像一只蝙蝠一样脸朝下趴在墙壁上,整个身体悬空贴墙,唯一的支撑点是抠住墙壁上方一处凹陷中的手指,端的是好臂力;拉猪小弟的是他的另一只手,距离伸到极限了,猪小弟再离门远一点都够不着。 猪小弟一进来,阿拉丁就跳下地来,动作轻得跟一根羽毛似的,他在猪小弟耳边轻轻说:“大门那里站着的是,是血卫。” “平清盛?不像啊?” “血卫不止一个,据说吸血鬼天皇有至少十二血卫,平清盛和藤原比较喜欢抛头露面而已。” “你怎么知道那个也是?” “我听到其他吸血鬼叫他织田大人。血卫的名字都来自日本历史上雄霸一方的枭雄,他们等级森严,不会随便乱叫的。” “织田?织田信长?” 浓浓的夜色中,有人在门外森然回应:“正是。” 阿拉丁的身体一瞬间就僵硬了,固然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固然他功勋卓著,真材实料打到联盟的三星,但说到和传说中的血卫一对一正面单挑,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毕竟在火女赌场和藤原关白一战,对方已经展示了血卫的可怕实力。 他本能地伸手护住猪小弟,低语:“我挡住他,你要拼命往外跑知道吗,尽快跑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吸血鬼不会……” 但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手臂护了一个空。 猪小弟已经经过他身边,掀开和果子店的店招,昂然走了出去,和血卫织田此刻只有咫尺之遥。 阿拉丁在拉面店里多留了大概两秒钟,在那两秒钟里,作为一个以前根本没有信仰的混不吝,他开始了自己的极速抱佛脚之旅,把差不多能记得的各位神佛圣人名字统统都念了一遍,主要诉求是希望他们不记前嫌,放弃流派与宗旨之争,一起参与到拯救自己和猪小弟的伟大事业当中来;然后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跨出了门,站在了猪小弟的身边,肩并肩面对着不管接下来要来临的是什么。 [4] 如果说平清盛是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藤原关白是心居于阴暗之地的行脚僧,那么织田信长的形象与他的名字之间,有着更多的关联点。 他身材高大,穿着全套黑色盔甲,头盔遮住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其他吸血鬼一样,也呈现出死寂般的灰色。他穿的盔甲明显很厚重,甲面由一层一层的甲片交相重叠而成,分成三个部分,严严实实护着躯干,手臂和腿部;盔甲外罩着一种叫做阵羽织的银色垂襟长衣,长过膝盖。一把从外形看就名贵非凡的长刀挂在织田的腰间。刀的把手、盔甲的胸部上和头盔的上部都有红色的梅花纹。 他站在那里,八风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动过,却像是一个冷凝器,让身边的空气一点点冷下去。天上出了一轮弯月,洒下光辉到达他的身体时,立刻就呈现出霜雪一般的仓冷之色。 猪小弟站定,凝视着织田信长,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开始挽袖子,挽得很慢,很仔细,一根褶子都不放过。挽好之后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再度迈步,上去劈面给了后者一拳,打在他唯一没有被保护起来的鼻子上。拳头沉重,拳风凌冽,显示他的猎人训练时间也不是白费的。 结果被打的织田信长岿然不动,鼻子完好无损,倒是猪小弟被震得飞出几步,要不是阿拉丁拉了他一把,他就摔个四脚朝天。 他站定身形,甩开阿拉丁的手,握紧拳头,眨眼间又冲了上去。织田伸手随意一格,猪小弟就直接飞进了和果子店面,里面传来各种包装盒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 包装盒都没掉完,猪小弟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来,以全身为武器,整个撞上了织田信长。这次被织田揪住后颈的衣服,扬手摔出,结结实实摔在了地面上,阿拉丁怒吼一声,刚要上前动手,猪小弟居然比他动作还快,弹起来一个虎扑,抱住了织田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织田眼中闪过怒意,随着一声低吼,猪小弟被摔上了店面屋顶,阿拉丁赶紧往上爬,手忙脚乱把猪小弟扶起来。 他脸全撞肿了,唇角流出鲜血,内脏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骨头暂时没事,但全身已经布满无数道擦伤和淤青。阿拉丁又急又气:“你在干吗,你不要命了吗?”猪小弟抹了一把嘴角,站起来,就站在屋顶上,俯视着织田。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织田慢慢抬起头,月辉下那双眼睛如鬼魅,他的手移到自己腰间的刀鞘上,握紧,一时间杀气纵横,像是世界都要开始冰冻了起来。饶是阿拉丁胆大,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抓住的猪小弟肩膀:“你赶快跑。” 猪小弟从织田身上移开眼光,对阿拉丁露出甜蜜的微笑。 “兜,铠,胴,袖,草,小具足,笼手,臑当,佩楯。”猪小弟慢慢地说。 阿拉丁说:“啥?” 猪小弟叉着腰,他眼神极为平静,既没有要战斗或牺牲的狂热,也无丝毫恐惧或迷惘,他语气轻快地说:“这些是当世具足的组成部分。当世具足是战国时代一种主流盔甲的式样名字。” 他冲屋檐下的织田信长点点头:“就是他身上穿的这种。” “你说这个干什么啊?” “你注意到他盔甲上的红色梅花了吗?”猪小弟说,“那是织田信长家的家徽。很鲜艳吧,就像火焰所化身的纹路。”他想了想,还耸耸肩,“难怪后来给烧死了呢。” 大敌当前,他还有工夫给人传道授业解惑日本战国武将服饰的常识,这叫阿拉丁不解。他伸出手想摸摸猪小弟额头,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这个时候跟老子讲日本历史你觉得对吗?” 猪小弟摇摇头:“真奇怪,我从来没有学过日本历史,可是随便你问我什么朝代什么人身上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 “有人跟我说过,我的心,有一半是其他人的,所以我懂得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知识,会下棋,会赏识东洋西洋太平洋古今各种美术流派的作品,会鉴别古董,熟稔经典;也有人跟我说过,我身上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救万民于水火。”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听起来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嘛。”他沉默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和果子店,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不过,试试总没错对不对。” 他微笑起来:“万民,听起来好像很多,可是,救一个是一个。” 他轻描淡写,可又斩钉截铁:“那么,就从妖怪村开始,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猪小弟这么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和阿拉丁吐露心声。事实上他不是,如果非要指出他倾诉的对象,那不如说是命运。 如果命运让我拥有伟大的力量,如果命运给我准备了必须要实现的目标。 如果命运让我遇见了那些不可能从生命中剔除、隐退与遗忘的人。 那么命运就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处就在死地,此时就是那时。 他跳下屋顶,走向织田信长。后者的手移到他的刀鞘上,挥刀,一道如蓝色霹雳的刀光斩开了夜色,奔向猪小弟的头颅。 风声大作,月色清冷如雪,刀锋上萦绕着似真似幻的光环,所到之处,甚至不需要直接命中,便已为世间带来死亡问候。 但猪小弟坦然无惧,他只是站直身体,屏住呼吸,不动如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凝视方寸之前的刀光如练,杀气如云。 他以最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的方式将自己逼到绝境:三分之一秒后,要么就是他人头落地,一了百了;要么命运就要一改它喜欢神神秘秘、七弯八绕的风格,给他一个交代。 但有人根本没有听懂猪小弟之前在说什么,他觉得这个“自己被剁成肉酱之后就可以拯救世界”的方法非常不靠谱,所以哪怕豁出自己的命,也要阻止猪小弟莫名其妙送命。 那当然是阿拉丁。 他跟着猪小弟从屋顶跳下,在织田信长挥刀的瞬间丢出了他的猎网。猎网根据对手的能量值,将自身功率调到最大,在空气中发出高速奔驰的赛车在超级弯道做飘移时才会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攻向织田信长的刀锋。 刀锋与猎网接触,后者被立劈为二,动力系统受到损伤,立刻失去行动能力,跌落在地;刀未曾停,但来势已衰,因此腾出了转瞬即逝的一点点缓冲时间,让阿拉丁能够冲上前来,一把抱住猪小弟飞扑出去。落地后两人连续滚出几滚,才勉强脱离了织田的刀气所能笼罩的范围。在他们落地的前一刻,织田的刀直劈到地,击中青色石板,发出佛堂禅唱般的长吟之声,整个妖怪村的主街都震动了。那块巨大的青色石板像被惊吓了一般颤抖了一阵子,而后悄然化为碎块,而周围的石板也都绽开了裂纹,可见他一击之威。 织田收回刀,迈步,靴底踢踏有声,向阿拉丁和猪小弟逼近。这位老兄很显然绝对信奉“语言不如行动”这一宗旨,连问都懒得问来者是谁——不管来的是谁,死了之后都一样——他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猪小弟跟阿拉丁仰面朝天摔在路上,屁都没放一个,吭哧吭哧爬起来,随手在路上捡了一块石头,撒丫子就迎着织田冲上去了。织田再度挥刀,猪小弟则丢石头抵抗,阿拉丁撑起身体全程目击,感觉此情此景惨不忍睹,干脆躺回地上,双手捂住了脸。心想老子见过想死的,没见过这么想死的,这尸都没法收了,只能从他宿舍里弄件儿衣服当衣冠冢。 但他躺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惨叫声,也没有听到熟悉的血肉横飞的刺啦声,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阿拉丁诧异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猪小弟的身影定在那里。 就像操纵角色玩单机战斗游戏的时候忽然尿急,于是按下暂停键。八神庵(《拳皇》里的人物)或者春丽(《街头霸王》里的人物)摆出一个帅酷屌炸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卡在荧幕上。 虽然猪小弟现在的姿势结合了狗吃屎和往邻居王大爷家窗户上打弹弓砸人家玻璃这两种动作精髓,但可观赏性完全不足以和八神或者春丽相提并论,只有那种“卡”住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的身体周围,突如其来冒出了蓝色的光晕,涨潮一般往外扩大,最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里面,有两个人的影子,绰绰约约从光晕中浮现出来。 从阿拉丁的方向看去,左边那个影子,毋庸置疑是个中年人,他双鬓已白,眼角和额间都有细纹,戴了一个鸭舌帽,身上穿着灰色条纹西服、蓝灰色的长风衣,打领带,西服口袋里有和衬衣同色同质地的饰巾,就像一位真正的神十;右边是个流浪汉,黑上衣牛仔裤,脏脏的,他的黑头发绑在脑后,眼睛明亮,带着绿色,眉飞入鬓,一副天塌下来左边那个人顶着的表情站在那里。 很难说这两个影子是纯然的幻象,还是真实的存在,因为他们虽然飘渺不定,却都实实在在地正注视着猪小弟。眼神非常复杂,基调跟阿拉丁的想法差不多:你不是来真的吧? 而后这两个人身边所围绕的蓝光波动起来,汇聚一处,流向猪小弟的手臂,到达他正要送那块石头出去螳臂当车的手指。 阿拉丁揉了揉眼睛,想要站起来走过去看清楚,但他的手从眼睛上放下来时,幻影就全部消失了,前后加起来,时间相差不过一秒。猪小弟卡在那里的时间,似乎也不过是一秒。这一秒对阿拉丁和猪小弟来说似乎是停顿的,只有织田信长一点儿也没闲着,阿拉丁再望过去的时候,他的刀突兀之间,距离猪小弟已只差毫厘。 但这毫厘他再也跨不过去,这辈子,下辈子。 一块石头贯穿了他的头部盔甲,打穿了他的脑袋,带着血和脑浆,飞出了无数米;再次打穿了朱红大门旁坚实的围墙,继续飞;直到干翻了一百五十米之外的一棵树之后,才掉在了地上。 就是猪小弟丢出来的那块石头。 织田信长的动作凝固了,他瞠目结舌,望向远方,眼神中尽是疯狂的不可置信,但死神践约,不因你信还是不信而改变行程。 他颓然倒下,最后关头手中的刀仍然劈中了猪小弟的肩膀。不愧是杀人无数的宝刀,削铁如泥,猪小弟肩上鲜血爆出,马上跳起来哇哇大叫。 阿拉丁忙不迭上前查看,还好,只是皮肉伤。织田所受的则是致命伤,那边厢翻倒在地,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猪小弟捂住自己的伤口,表情复杂地看着眼睛渐渐空洞下去的吸血鬼,阿拉丁很了解他,马上安慰:“你不干掉他,他就会干掉你,所以没什么好难受的。” 猪小弟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仍然没有笑容,没有一个人胜利之后应得的喜悦和放松:“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呢?”他看看旁边的店铺,里面有人似死犹生,被利用、禁锢、剥削如牲口,犯下这罪行的是吸血鬼,但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理由也必然是正确的。 难道每一个种族要生存、壮大和长久繁衍下去,就只有依靠伤害另一个种族这一条路吗? 阿拉丁觉得他想得太深奥了,与此时此地的气氛不太相符,而且:“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一秒场景告诉猪小弟,后者比他还蒙:“我身上冒出了两个人,还有一阵蓝光?你幻视吧?” “你才幻视,老子眼睛好得很。”阿拉丁瞪着猪小弟,“你没感觉?” 猪小弟若有所思,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有感觉,但他不曾感觉到蓝色光芒,也不曾感觉到其他人的身影出现,突然占据了他头脑与身体的是时间的飞速转换,带来坚壮与成长,还有不可避免的结局。 就像岁月一瞬间风驰电掣眨眼就白头,就像未曾发生的人生故事以压缩饼干的方式进入脑海而后膨胀、分解、变成一帧帧场景像电影的定格,就像此生与他生的经验交织成闪电,照亮了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记忆暗影,许多熟悉的面容次第出现。 他不再是十六岁,十七岁,而是已经饱经沧桑,风尘踏遍。 在那一秒,他忽然明白了设备司总管说的话、食鬼说的话,以及他自己心里那个声音,有事无事冒出来说的话。 他明白了很多很多,看到了很多很多,回忆起了很多很多。 但也不过就是那一秒。 在那一秒他拥有震撼天地的力量,血卫不过是小菜一碟。 之后,他又回到了现世。他顾不上和阿拉丁说话,想要抓住正从脑海里以星辰离开宇宙的速度消失的感受与情节,为自己是谁这个永恒的问题保留一些佐证。 但猪小弟很快就承认自己失败了。 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刹那间,他又回到了本来的混沌状态。 阿拉丁看他呆呆出神,有点担心,过去拍拍他:“你还好吧?”他眺望了一下妖怪村围墙上那个被石头砸出来的洞,还有远处那棵遭了无妄之灾的倒霉枫树,认为这是人类在压力之下能够爆发出惊人潜能的完美例证,“你知道你一石头打死了血卫吧?当时打藤原的时候你怎么不来这一出呢?” 猪小弟回过神来,咧嘴一笑:“我也不知道啊,估计是因为当时你和南美都在,有人一起倒霉我心情比较放松吧。” 一起倒霉就比较放松这是一种什么二表哥精神! 血卫虽然被干掉了,但是往妖怪村深处去的那一群吸血鬼还在,阿拉丁提议赶紧把小脑袋翻出来先走为敬,但猪小弟不同意:“我要把那些人救出来,欧文的孩子,还有那些熊猫血的孩子,我答应过欧文的。” “等吸血鬼走了再回来救嘛,明天一早,他们恢复意识了,我们来救不是更快?”阿拉丁伸出脚尖推了推织田,后者基本已经死透了,“要不先把他埋起来?吸血鬼们说不定以为他们的头儿怠工,自己去喝花酒去了呢。” 猪小弟白他一眼:“真的吗?” 阿拉丁当然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的,吸血鬼的种群结构是非人种族里最接近人类封建社会的,尤其是日本的吸血鬼,好的不学,把日本的世袭观念和等级制度学了一个一百分。 织田信长为皇族收集血源,不管怎么处理他的尸体,他的失踪和死亡都很快就会暴露,接下来吸血鬼们就知道了他们在这里的据点也已经暴露。 “这些人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我们再来就找不到了。”猪小弟坚持要先救人。 跟往常一样,遇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服他,谁也没法改变他,阿拉丁只好投降:“好好好,救救救。” 他是一个行动派,决定做好就不再纠结选择。此时看了看天,夜色还沉,妖怪村内部的面积颇大,吸血鬼们应该还要在里面工作一阵子,他当机立断:“我把小脑袋叫出来,我们去守里面的岔路口,打他娘吧?” 猪小弟咬了一会儿手指,表示同意:“打吧。” 阿拉丁满怀期待:“你不捡几块石头带身上?万一呢?” 猪小弟想了想也对,真的去捡了两块揣着。 他们并肩去找小脑袋,心想着死鬼藏得好啊,还沉得住气,外面闹成这样,哥儿们屁都没放一个出来。如果刚才猪小弟不开挂,说不定今天能活着回去就只有小脑袋。 找了半天,他们终于在地狱剧场里找到小脑袋,这位老兄把自己藏在“刀山火海”环节用来当火海的那个大水缸里。里面放满了水,表演的时候表面会倒一层密度低的助燃剂引发火势来制造视觉效果,现在小脑袋就用一根小卖部弄来的吸管呼吸,整个人在水里泡着。 被阿拉丁和猪小弟揪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大脑缺氧:“怎么了?吸血鬼走了?” 阿拉丁板着脸:“没有,你得出来跟我们一块儿打架去。” 小脑袋一身湿淋淋地苦着脸:“跟吸血鬼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打完了才能把这儿的人都救走啊。” 小脑袋对救人没太大的热情,他觉得做人最重要的首先是要救自己,马上就愁眉苦脸了:“就咱们仨?打不过怎么办?” 阿拉丁这个人很干脆的:“打不过你就死呗。” 他们斗嘴,猪小弟一直在旁边笑,这时候想起来了,问阿拉丁:“织田的尸体怎么办?还是摆大街上吗?会不会吸血鬼们看见了之后化悲痛为力量?” 小脑袋一听,眼珠子都要爆炸了,站下脚步,举起手来:“啥?你们说啥?谁的尸体?” “织田信长,你家邻居吗,你一副很熟的样子?” “血卫?血卫织田?” “嗯。” “怎么死的?被你们打死的?”小脑袋转向阿拉丁,表情就是要马上屈膝跪下,山呼万岁,“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强了?织田在吸血鬼天皇的十二血卫里名列第七,极擅刀术,而且嗜杀,是个一言不合就砍人脑袋的疯子。你把他干死了?” 猪小弟对小脑袋刮目相看,觉得他还真渊博:“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信息的?我们都是听吸血鬼叫名字才知道他是血卫织田的。” 小脑袋顿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不需要对猪小弟隐瞒,就照直说了:“我没事的时候常黑进理事长的私人文件夹看东西。吸血鬼的资料他可收集了不少呢。” 他继续想对阿拉丁表示膜拜,被后者制止了:“织田信长是被猪小弟干死的,不关我的事。” 小脑袋百分之一百不信:“阿拉丁,哥,怎么就不见你对我这么好,把你的功劳给我呢,都不用给我那么大一个,我都能快点升二星啊。” 阿拉丁鼻子里哼了一声,猪小弟在一边笑得不行。 他们又走了几步,很快就要到三岔路口,正要剪刀石头布分配地点去干吸血鬼,忽然一路上都没说话的小脑袋站住了:“不对,织田信长死了?” “死得妥妥的。”阿拉丁说。 小脑袋大喜过望:“如果他死了的话,那我们不用打了。” 阿拉丁表示疑问:“为什么?” “吸血鬼内部有严格的责任归属制度,织田带队出来执行任务,他死了之后,低阶吸血鬼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也没有权力做任何决定,一定会马上集体撤退,再回报天皇获取下一步行动指令。” 小脑袋长年累月偷窥秘密档案的努力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容光焕发,深觉自己是一个有用之人:“吸血鬼天性多疑,天皇没有见到织田尸体之前,肯定是不会做下一步决定的。” 阿拉丁明白过来:“所以我们可以打一个时间差,在他们撤退之后、再度行动之前,把这里所有人都撤走?” 小脑袋点头,在鸡贼这件事上他非常英明神武:“咱们啥都不用干了,再去躲起来等他们走吧。”撒腿就往地狱剧场跑,一边还喊,“水缸是我的,别跟我抢。” 阿拉丁一把把他拖住,猪小弟跟阿拉丁行动上已经很默契了,紧跟着就上手把小脑袋的手机摸了出来,给老爷子打了一个电话要大型飞行器运人。 老爷子啥也没说,先在那边哭了:“你上哪儿去了?活着吗?能不让老子每次跟你通上电话都问这个问题吗?” 他们安排妥当,就近藏了起来,果然如小脑袋所料,吸血鬼们收割粮食完毕,放工回来一看,头儿没了,集体反应真就是沉默着把织田的尸体扛起来,排成一排往外就走了。 猪小弟觉得这很难理解:“他们怎么就不默哀一下,或者哭一会儿呢?至少吓一跳总是要的吧。这算是他们一家人啊?” 小脑袋说:“你见过蚂蚁窝里一只蚂蚁死了,另外的蚂蚁围上去哭一会儿的吗?” 猪小弟不服:“你不是蚂蚁,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哭。” “滚犊子,我跟你说,很少非人会有家的概念,他们是依靠生存进化的指引和血缘纽带而自然成为种族的。低阶吸血鬼尤其没有感情,否则的话,对天皇来说它们就太难控制了。” 那倒是真的,你看看有爱有心又有梦的人类一天到晚能折腾出多少幺蛾子! 猪小弟认真地推了推小脑袋:“你以后做猎人联盟的任务情报员好了,所有任务功劳分你一半,对吧。现代社会啊,掌握信息就是掌握胜利!” 小脑袋打蛇随棍上:“那你跟老爷子说去,让他在设备司给我设一个位子。” 说老爷子,老爷子就到,只要说是为了猪小弟,他的行动速度妥妥的超过哈雷流星,还不惜打破一切规则。 他带了一个超大型的飞行器过来,足够把所有妖怪村里的人都装上去再加阿拉丁和小脑袋。大家搬搬抬抬累得半死终于把妖怪村清空,猪小弟想上大飞行器的时候,被老爷子拉住了:“你跟我坐另一个小的。” “为啥?上面还有位子啊。” “这个大的还没有通过最后一轮性能测试,有百分之十五的几率一会儿会掉下去。” 阿拉丁和小脑袋赶紧爬下来,结果老爷子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的:“你们还真想坐飞行器跑了啊?小脑袋,交给你的事儿做完了吗?” 答案是没有。 小脑袋还想申辩说自己是被猪小弟拖了后腿,被阿拉丁按住了。后者比较了解老爷子,猪小弟是他的心头肉,小脑袋可不是,自己撞枪口会死得轻如鸿毛,易如反掌。 老爷子压根不管他们刚刚是不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现在饭都没吃,手一指朱红大门外面:“去,干活儿去。” 阿拉丁不放心:“这儿怎么办?”他问猪小弟,“你带这些人回总部吗?” 他盘算了一下这几十号人丢进总部之后会引起什么轰动——他们三个注册猎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瞎闹,离丢工作已经不远了,现在还来这么一出,几乎等同于跟吸血鬼正面开战,理事长肯定会气得在办公室自燃。 猪小弟摇摇头:“总部没用的,我要带他们去废柴公寓,让华佗看看吸血鬼在他们身体里装的管子和下的药是怎么回事。他那么厉害,应该会有办法的。”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伤感:“然后再看看能不能送他们回家吧。”他拉着阿拉丁,“你暂时别跟欧文说。” 有时候他又很通透:“虽然还是很伤心,但欧文说不定已经慢慢适应失去儿女的生活了,如果给他希望,最后回到他身边的却是这样的孩子,不是更糟糕吗。” 阿拉丁同意:“你说得对。” 他也比较现实:“万一华佗不帮你怎么办?”想想华佗的模样,仿佛也是一只同伴死了懒得哭的蚂蚁,不知道他们那个楼里面唯一有感情的是不是就只有杰夫。 猪小弟也没什么把握,但至少要尝试一下再说啊,他下了决心:“那我就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脚,大叫‘求求你’,他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小脑袋觉得谁要是这样抱住自己的脚,他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大力踹下去,踹到对方放手或者昏迷为止,但这一次他紧紧闭住了嘴,啥也没说,免得被护犊子的老爷子一指头戳死。 大家在妖怪村门口分道扬镳,小脑袋和阿拉丁去了旁边的加油站开回自己的车;老爷子开着小飞行器回总部去了;猪小弟带着一大群活死人,满心忐忑地去了废柴公寓。 他们离开之后的妖怪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直到天空中闪过一道霹雳,下起雨来了。 [5] 东京,地宫,白条天皇高坐在他的宝座上,黑色珍珠帘幕揭开,婴萤们都瑟缩于地宫的穹顶,它们知道天皇的心情很不愉快。 平清盛站在台阶下,往常他那种何时何地都轻松自如的神情不见了,身体姿态满怀戒备。 他已经知道白条天皇紧急宣召他觐见的原因:数天之内,死了两个血卫。 藤原关白的事他已经及时回报,只不过巧妙地把奎木狼出现的时间往前移了一点点,移到了他从赌场包厢下来,还没来得及跟藤原搭上话的那会儿。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平清盛第一时间冲出了赌场,去平息奎木狼带来的东京大震动;当他说服了奎木狼,回到赌场时,藤原已经死了,之前的一切,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而奎木狼也是在他的好言相劝下才没有把东京夷为平地的。 藤原关白死于自身能量耗尽引起的幻兽反噬,归根到底,这责任在天皇本身,平清盛知道白条不会非常乐于谈论这件事。 如他所料,在他把事情上报之后,地宫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直到织田信长的死讯传来。 白条天皇的手指甲换了花样,不再是法式,但配色大胆,紫红对撞镶水晶,还是骚包得很高调,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平清盛。地宫里的沉默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迫力,蔓延四周。婴萤在穹顶一时聚,一时散,但都在高处停留,不敢飞下来靠近平清盛。 “平大人,不久之前,你跟朕要日行符,因你认为暗黑三界的摄政王以人类的形态入世,有结界守护兽奎木狼跟随。” “回陛下,我说过。” 白条天皇身体稍往前倾,锐利的眼神紧盯平清盛:“朕有一个问题。” 他慢慢地说:“为什么只有你见到那个男子,知道他是摄政王,而其他人不能?” 平清盛一凛。 “陛下的意思是?” “藤原和织田之死,那个名叫朱可以的猎人都在场,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可触怒的摄政王化身?而你一早就已经知道?” 平清盛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织田怎么死的他不知道,宫里的眼线只说他死得很快,被硬物贯穿盔甲与头颅,一击致命。这简直匪夷所思。抛开织田的战斗力不说,他的盔甲是以顶级精钢添加疯狂植物园出品的铁皮芦苇丝所制,人类的普通枪械都不能穿透,很难想象有什么硬物能毕其功于一役。 是猪小弟吗?他恢复了摄政王的身份后大杀四方?还是以禁制的咒语为他带来了强有力的帮手? 这一切暂时都没有答案,而现在白条天皇的重点,也不是这些答案。 白条一定有自己的情报渠道,超越其他吸血鬼的猜度和想象,平清盛怀疑他一定把这事儿上上下下查过一圈了。 他现在完全是冲着平清盛来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白条家族的铁律。 身为日本吸血鬼的九五之尊,他要求族群给予绝对的服从和彻底崇拜,而平清盛在这一点上,向来做得不怎么好。 在白条天皇将要变得焦躁之前,平清盛及时打破了自己制造出来的沉默,他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说辞:“陛下,我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出身,所以你向来知道,我是罗马尼亚血族的直系后裔,虽然数百年间都居于东京,臣服于陛下,但我的根源仍在欧洲。” 白条脸上掠过一丝愠色,清清楚楚落入平清盛的眼里,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凶是吉,但他也没有太多选择。 早在数年前,白条天皇便开始逐渐将代表着吸血鬼内部最高战斗力的血卫派去异灵川,接受后者的幻兽操控术培训,并在天皇的默许下,以独立战士的身份参与异灵川的任务。十二血卫皆对天皇马首是瞻,唯独平清盛在一开始便断然拒绝。白条震怒,欲加以惩戒,强迫他听从命令,平清盛干脆不告而别;蛰伏了数个月之后,等白条恢复了冷静,才再度入宫觐见,以一套“血卫应当全身心护卫天皇,而一旦成为其他组织的成员之一,便存在安保上的变数”的说辞,说动白条接受了他的决定。 尽管如此,天皇和平清盛之间的隔阂已经种下,他自后的责任是巡视东京及周边区域,为族人提供庇护,保证吸血鬼所控制的其他非人族类接受管理。意味深长的是,身在东京正中地带的地宫,却又不是他的护卫范围。 他在天皇眼皮底下,貌似悠游自在,也不需要像其他血卫一样频繁领命出差。他们去哪里,去做什么事,皇室成员与其他血卫都讳莫如深,平清盛不动声色,但心里知道迟早会有坏事发生。 现在,就是坏事发生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发生,但不会到此为止。 他继续解释,声音平和,态度坦荡,恍如心底纯白,如风如月,无一事可瞒人。这是他出去泡妞时的惯用沟通技巧,在分手时尤其适用。对付白条和对付麻烦的女朋友,在本质上并无太大不同。 “欧洲的血族起源于罗马尼亚,事实上在那之前,血族居于暗黑三界,后来在跟破魂和食鬼的战斗中落败,才被迫来到人间生活。在举族迁移之前,我族的首领与破魂摄政王留下约定,各走各路,互不干扰。为了有效地在所有族人中延续这个约定的效力,罗马尼亚血族成员自出生之日,就会在脚踝上烙一个符号,那是暗黑三界所用的文字中表示“平静”的意思。这个符咒会让他们能够有能力第一时间辨认出破魂和食鬼的身份,从而避免在无意间造成冲突。” 欧洲血族吃瘪,虽然不关日本吸血鬼的事,但毕竟种族上一脉相承,所以白条越听脸色越难看,幸好平清盛在最后关头找补了一下:“这也是我为什么远离罗马尼亚、定居东瀛的原因。陛下,与你气吞四合的雄心与意志相比,欧洲血族都是无能之辈,陛下他日若是决心西进,一统本族天下,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成语用到这个份上才让白条天皇稍微高兴了一点,平清盛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白条天皇少年登基,苦心孤诣,深谋远虑,惨淡经营,可不是为了困守日本——这孤岛迟早要沉,白条一直在为全族的长治久安苦苦挣扎。 他展袖沉吟,眼神闪烁,看不出来他到底相不相信对方,也许此时他也不需要做这个判断:“平大人,你如今仍然需要避让破魂吗?” 平清盛背上一寒,说:“不需要,我的避让符早在肉身轮回中消失已久。” 白条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长袖翻飞,如同锦绣云霞堆砌,接着一道寒光暴闪,从半空中的宝座上飞出,落在平清盛脚前。那是一道猎刀形状大小如中指的硬符,以乌木雕成,黑色,沉沉如凝结的血,符上有银漆所涂的“杀”字:“之前你拿了日行符,去查破魂摄政王出暗黑三界的原因,至今不见复命;如今织田大人死于朱可以手下,无论破魂来人间做什么,我都不再有兴趣,只需平大人为同袍复仇即可。” 白条妖魅一般的眼眸注视着平清盛,慢慢地说:“朕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续日行符,接杀生符,提朱可以人头来见。” 他挥手,黑色珍珠帘子如瀑布般泻落,无数婴萤轰然一声从穹顶飞下来,在地宫的空中列出一个光点斑斑的夹道,通往大门,这是天皇送客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一个月之后如果见不到你复命,平大人,你或许就会知道,破魂并不是罗马尼亚血族唯一需要避让的对象。” 平清盛脸上泛出一点白,慢慢低头捡起杀生符。婴萤们再度聚拢,如一个巨大的灯笼,隐入黑珍珠帘幕之后,渐渐光影消逝,天皇退朝了,地宫中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平清盛慢慢转身,走向门口,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倒大霉了。 罗马尼亚血族的避让符已经在漫长的肉身轮回与转换中消失不见,但那符号的效力仍在。即使随着时势的变化,有时强,有时弱,有时隐匿,但那是在平清盛的基因与血缘中所篆刻的东西,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消失。 他没有对白条天皇说实话,因为实话说出来,也许他今天根本就不能走出地宫。 罗马尼亚血族是最原始的吸血鬼,固然和日本吸血鬼是同一族类,但更是暗黑三界原生种群的一分子。 因为那符号的效力根本不是避让,而是恐惧、服从与效忠。 这就是平清盛为什么会第一时间知道摄政王出现的原因:他的宿命在召唤他。 白条天皇的地宫,处于东京明治神宫大殿的正下方,有数条秘密通道连接上下两座殿堂,有一些用于日常出入,有一些用于紧急用途,但都肉眼可见,生人可近——当然近了之后被吸血鬼守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没有明文标示。 安全的做法当然是创造独立空间,将吸血鬼皇族的生活居所与人间世界隔绝,就像大部分群体聚居于人间的非人所做的一样。但志向远大的白条天皇有一种古怪的骄傲心态,他认为自己是黑夜世界的王,藏匿于他所不耻。 这种自尊心上千年来在高阶吸血鬼中都非常普遍,皇族尤其,但论强烈程度谁都无法与白条相提并论。 所有的秘密通道中,有一条直接连接jr原宿站的列车停靠口,出入口在隧道内部的墙壁上,白天封闭,晚上在jr所有列车停驶之后就会自动开放,距离商业区近在咫尺,非常方便。有一些吸血鬼守卫不当值的时候,会从这里溜出去,到涩谷和原宿window shopping和泡吧。 平清盛今天心事重重,离开地宫之后他决定要去自己最喜欢的餐厅大吃一顿安慰一下自己,因此也选择取道jr通道。出去之后正要往站台上走,忽然隧道顶上微弱的黄色光芒将两条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身段纤细,向他迎面而来。 平清盛驻足,相当意外:“花江?富江?”他仔细看了一眼,“你们怎么了?” 来的正是谜之花江,以及不死之富江,她们本职都是天皇后宫的侍女。两人相互扶持着蹒跚前行,显然受过重创,精气神不足以支撑正常的形态,因此形容憔悴,行动迟缓,与上次平清盛不久前见到的她们相比,简直像人类瞬息间老了二十岁。 她们听到平清盛的声音先是一惊,随之行礼:“平大人。”脚下不停,似乎想要快点离去。 经过平清盛身边时,花江和富江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正是这个眼神引起了平清盛的疑窦。 血卫和天皇后宫的侍女平常毫无相处的机会,大家都有职责在身,但血卫多出外务,侍女则直领天皇或皇后的命令。最多就是皇室祭祀的时候,大家都会在地宫的偏殿聚集,彼此打个照面,寒暄一两句。按理说,在外界遇到,也都照此办理。 但平清盛这一次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住花江和富江,后者双双身形一震,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围着两个女人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她们面前,有意无意间,封住了她们回地宫的去路。他细看了她们几眼,再度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花江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之色,嘴唇嗫嚅,却没有答话。平清盛心细如发,伸手从花江的外衣上取下一小片雏菊的花瓣,花瓣已将近枯萎,边缘卷起。他拈着这片雏菊,立即联想到花江唯一能够施展花艺之处,就是东京塔上的中控室,于是问:“你们刚刚才从中控室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东京塔中控室也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尽管中控室的轮值由地宫皇族成员亲自安排,不需要经过平清盛,但他对轮值时间和护卫人员信息还是要了解的。极度服从命令的天皇后宫人员会延迟四十八小时才回宫复命,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何况,他带过猪小弟上中控室,这事儿本来只有他自己和桔梗知道,但花江和富江撞到他之后神色异常,不由得他不怀疑是不是露了馅。 听到他问话,花江慌慌张张点了点头,小声说:“嗯,轮值早就结束了。”而后干脆咬住了嘴唇,她明显不怎么会说谎,想要保守秘密,就只能一声不吭。富江干脆低下头去,也是不合作的态度。 平清盛盯着她,双手背在身后,非常温和地说:“花江,你看看你的右边,上面。” 花江莫名其妙抬头去看,那里是铁路隧道的墙面,白雪雪一无所有,她迷惘地收回眼光,看到平清盛冷冰冰的表情:“在那个墙后面,是这个站台的电路控制室。” 他言语温和,却饱含威胁:“将墙面打破,就能打开车站内外所有的灯,包括你现在头顶上的。这些灯足够造成和清晨日光一样严重的伤害,你们也许不会死,但这一身皮囊就永远毁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抬起脖子,在他锁骨附近的皮肤下,日行符熠熠生光,花江和富江都识货,立刻愣住了,“你们从此不能再出地宫一步,生不如死,而我,一点也不在乎,不在乎灯光,也不在乎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富江的下巴,他知道富江向来是更软弱的那一个:“怎么样?觉得天皇或者皇后陛下,用会他们宝贵的幻力,帮你们恢复人形吗?还是将你们从地宫遣散,自生自灭?” 对方脸色苍白如死,吸血鬼身上那一层“皮囊”非常难以形成,如果对容貌有要求尤其不容易。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了自我意识,对外观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意起来。 平清盛等了一分钟,没有听见回音,他随手挥出,隧道墙壁应声而裂,嗡嗡运转的发电机组露出一角。花江和富江脸色大变,富江冲口而出:“有人闯入中控室。”平清盛眼睛一亮:“谁?” 他问话之前的动机是秉着一种本能的责任心,尽管他和白条天皇看起来“蜜月”已尽,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撕破脸皮变成互相射箭的“怨偶”,但毕竟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如果族人有什么事,他身为血卫,仍然是要管的。 结果问完之后平大人就后悔了。 又是猪小弟,还有狄南美。 他抱着极度侥幸的心情,多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猪小弟是怎么发现中控室的?” 花江和富江又对望了一眼,身体不由自主颤抖,平清盛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们,一面默默诅咒着命运为什么喜欢这么七搞八搞,一面以人工智能跟李世石下围棋算棋的速度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花江回去见到白条天皇说,人类发现了中控室的存在,还想要数据库里的信息,而人类之所以会找得到那个鬼地方,全拜平清盛所赐。这个人类还不是一般的人类,正是猪小弟。 先不说他上辈子是谁了,反正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已经让白条在短时间内连续损失了两个血卫和一处常年回报丰厚的大型优良资产,现在根本就是天皇陛下的头号敌人。 白条不炸才有鬼了。 现在看来,平清盛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现在赶快冲出去杀掉猪小弟,提着头回去对着白条天皇砰砰磕头,说你看我将功补过多积极,要不咱们就两清了吧。 问题是,白条天皇固然是个疯子,猪小弟那边难道疯子不够多吗?要干死猪小弟,首当其冲就会惹翻狄南美;惹翻狄南美,就惹翻白弃,就惹翻杀千刀的整个狐族——除了秦礼要做生意,大部分时间不得不按牌理出牌,其他四门显贵成员没几个是正常的。 何况后面还有一个奎木狼。狐族多少还顾忌平民的安危,毕竟他们入世久了,习惯了人间烟火,奎木狼可不一样,这位老兄无欲则刚,责任心重于泰山,急眼了说平掉东京就平掉东京,绝对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平完之后他就回暗黑三界去了,国际法庭缺席宣判丫反人类罪,警察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抓他。 总而言之,平清盛躲过了白条这个初一,也躲不过猪小弟隐形后援团这个十五,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要倒大霉。 花江和富江绝对不能现在回到地宫,只要她们现在不回去,平清盛至少还能有一个月的时间为自己筹划退路。 他脑子里各种信息交织,飞快盘算,眼神闪烁唇角紧抿,俊美的脸上乌云密布,渐渐露出杀机。 花江和富江看在眼里,惊慌失措地一齐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准备退回jr铁路站台,还是想要绕开平清盛,继续往地宫的方向走。 但平清盛再度拦住了她们,他露出一丝微笑,眼神却冰冷,柔声说:“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地宫已启动夜禁,任何人都不准入宫,就算你们拿的是皇后手令都进不去。不如,你们跟我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再入宫吧?” 花江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夜禁?我们怎么不知道?” 所谓夜禁,通常发生在地宫发生重要事件之时,如皇后产子,天皇为外氏施初拥或召见重要而不可与外人道的宾客;有时候十二血卫聚集,也会有夜禁的诏命传出。地宫闭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连宫内前后,也不得有互通。 白条虽专断,统治手段却都颇为合理,他发布夜禁的次数虽然频繁,却从不临时起意,总是事先层层传递,令族人周知。 平清盛冷冷地说:“你们已有四十八小时未曾回宫,怎么会知道?” 他本来就深谙操纵人心之术,要对付常年身处地宫、对天皇和皇后唯命是从的半路出家吸血鬼们更是手到擒来。看花江和富江仍有犹疑,干脆抛出重磅炸弹:“你们可知为什么地宫要启动夜禁?” 花江和富江摇头,平清盛嗤笑一声,恐吓效果十足:“身负绝技的血卫,藤原大人和织田大人,这两日,相继被人所杀,不知道何人所为。但陛下和我,都怀疑族中有内奸,里应外合,狙杀重臣。” 花江和富江顿时掩口低呼:“什么?”震惊不已。花江看了看平清盛脸色:“平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内奸吧?” 平清盛皮笑肉不笑:“我倒是不这么想。但迟到四十八小时复命,从来未有。你们曾经是人类,和人类世界关联千丝万缕,现在说自己在绝密的中控室被人制服,你们猜天皇陛下会不会相信?” 花江和富江听到“曾是人类”一句话,脸色大变,身体瑟缩起来,仿佛被击中痛处。平清盛打蛇随棍上:“你们识相的话,就跟我走,明日我查明你们的情况,报告天皇,为你们担保,想必就没事。” 他如闪电般锐利而残酷的眼神在她们脸上分别停留一阵,望向地宫方向,阴恻恻地说:“如果你们现在回去地宫,会有什么下场,我就不能保证了。” 趁花江和富江惊疑未定,他一手抓住一个,不容推拒,直接往jr站台走。只要离开地宫周边,东京就是他的地盘,平清盛有一百种方法让她们从人间蒸发,将四十八小时的延迟复命变成永远复不了命。无论大内总管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任何她们的蛛丝马迹。 只可惜浪费了天皇宝贵的初拥,平清盛不无讽刺地想,像花江和富江这样的人类,当初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份、财富、记忆、感情,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一切的一切,只为成为天皇幻力控制下的附庸,得到永远不见天日的长生,在她们蜕变为吸血鬼那一刻,大概绝对想不到自己仍然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世界弱肉强食,有吞噬者,就有被残害者,任何一个世界都如此。 [三]影貘 [1] 废柴公寓这几天很热闹,热闹得小二一个头两个大。 首先,狄南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虽说因为渡劫期还在继续,元神精气远谈不上饱满,但肉身已无碍,行走自如,生活自理,饮食自取。 至于自古以来就有的淘气状态,则从醒过来第一秒钟开始持续满血,偷鸡摸狗,上蹿下跳,害得公寓楼的居民们都避之则吉。 这会儿她来复查,就翘个二郎腿跟华佗唠嗑:“我好了吧?” 华佗不管面对谁都一本正经:“好了。” “我到底怎么了?” “给人家揍得元气大伤。” 南美放下她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椰子,睁大眼睛看着华佗:“我?给人家揍?” “嗯。” 她不肯相信:“这不科学!”叉着腰站在那儿望天,望了半天,想起来了,“哦对,藤原这个丑八怪!身为吸血鬼居然驱使幻兽打架,犯规!害得老子出元神护体,难怪连记忆都断片了。” 她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生气起来掉头就走,华佗不紧不慢在后面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揍藤原啊。” 这时小二进来了,闻言没好气:“别去了,藤原挂了,挂得扁扁的。” “你怎么知道?” 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看着他挂的。” 话说当时藤原、猪小弟、阿拉丁和狄南美四个在火女赌场扭成一团,一时间谁也摆脱不了谁,进入了长期胶着的状态,其他赌客们都散了,只有明处的平清盛和暗处的孙小二还各自看着热闹。忽然天地震动,一直杵在那里苦苦思考人生的平清盛闻声跑了,小二就趁着那个空档走了出去。 老实说他当时还挺犯难的,虽然他不怎么在东京混,但正常非人谁也不愿意在日本地界上得罪吸血鬼;要说就这么甩甩手走了吧,他认识狄南美,也认识狄南美的男朋友,知道这位主子死在这里的话大家会有什么结果。 但藤原帮了他一把。 两只隐约现形的幻兽突然从他的背部沿着脊椎破出,血淋淋地跃上半空,随即绝尘而去;藤原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甩开狄南美和猪小弟,跟个冲天猴一样蹿起来,刚好蹦到了小二的面前,他也来不及想了,抓起身边的半张椅子,劈头就砸了过去。藤原歇斯底里,根本不理他这茬儿,噌噌又蹦远了。 猪小弟这时候一滚二滚滚到了小二的脚边,趴在哪儿伸手随便抓了两下,抓住了他的裤脚,于是小二叹了口气,把那三个人弄起来,带回了自己的公寓里。 狄南美对他这一段干巴巴的讲述不是很满意,更不满意的是:“什么叫你认识我,还认识我男朋友?难道我男朋友比我厉害吗?啊?你捂着良心说句实话。” 小二脖子一梗:“你让我捂着屁股我也是这么说,你男朋友当然比你厉害,有定论的好吗。” 狄南美瞪着他:“谁给的定论?《大英百科全书》编委会吗,他们都住哪儿我上他们家丢狗屎去。” “关大英帝国什么事,这是五神族编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上说的。原文就是银狐虽然很难缠,但主要是因为她的男朋友紫狐太能打,所以谁都不敢跟她缠。” 小二有学术依据,因此不怕狄南美要刺他几个洞洞般的眼神,说得理直气壮。 结果狄南美翻脸如翻书,头一秒钟还横眉立目,后一秒钟突然眉开眼笑:“官方认证的?那就对了,我们家小白就是有那么厉害呢。” 说到紫狐白弃,小二想起一件陈年旧事:“紫狐有一年去珍谷拍到了命运藤萝子,你知道他拿去干什么了吗?” 结果南美一愣:“什么?” “命运藤萝子啊,疯狂植物园折腾了一百年才种出一颗的那玩意儿,配合强大能量使用,可以回溯时间,从一开始就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不是紫狐跟我争,本来我拍到了它呢。”小二的六对手都插在兜里,如果附近放个风扇吹起他的衣摆,就能营造一种无限乘以六的极致沧桑感,他还翻了一个大白眼,“本来还想靠这玩意儿把杰夫从这儿弄出去的,现在看样子没有捷径可走,只能耗到那哥儿们死了。” 狄南美完全对杰夫的死活不感兴趣,她紧盯和自家男人有关的事儿不放:“小白拍的什么价钱?” “你们狐族的一年分红好像是,那得是多少钱啊?” 狄南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分红都给秦礼拿去处理的。”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皱起了眉头,“但确实是很多很多钱,不仅仅是人间的钱,还有在非人界的产业运营收入。” 她和白弃青梅竹马,生死与共,尽管成年后大家各有所为,同行共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情比金坚,从来无一事不可对彼此言说。 但后者跑去以天价拍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肯定有所图,自己却全不知情,这事儿简直破坏了她对世界的信心。狄南美想着想着,眼泪都掉下来了,小二给她吓一跳:“你怎么了?” 狄南美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个世界上只有小白不会欺瞒我任何事,本来是不止的,结果另一个王八蛋跑去死了一下,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他好。”她红着眼睛看了看小二,爬起来就往外走,“我去找他问。” 小二一把揪住她:“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你们那会儿谈上恋爱了吗?” “废话,我们出生就在一起好吗!” 小二还是不放:“那你也不能走。” “为啥?” 华佗插话了:“因为你还没好全,事实上你离好全还差得远,只有外壳修复了而已。这段时间周边的天气都不大好,一会儿你走出去,天上随便打个雷,你就要下辈子去问白弃为什么瞒着你乱花钱了。” 狄南美虽然浑,命还是要的,听完一愣,想了半天,还是缩回来了,放了一句狠话给自己找台阶下:“等我没事了,看我不把小白打得满地找牙。” 小二对这个主意很有兴趣:“真的吗?那你到时候能提前通知在哪儿打吗?我做个黄牛中介生意,提前发发小广告,估计一半以上的非人都会过来买票看现场的。” 狄南美爽快地答应了:“票款你四我六,够公道吧?要是卖得多我们还可以加开一场,我让小白提前上去打一套八段锦(中国传统保健功法)暖场你觉得怎么样?” 小二点头:“记得让他穿紧身衣,捧紫狐颜值的迷妹很多,安排一个solo很妥当。票价嘛,可以在不同售票阶段阶梯式上升,十位以上团购九折;不过先开一个预售看看,如果卖得快,就压根不提团购这回事了。” 他目光很长远:“卖完现场咱们出高清蓝光,说不定还能整点紫狐银狐同款战衣什么的卖卖。非人世界有自己的电商网站吗?收益很长远啊。”抄起手来沉吟,“要是能说服光行快递有限公司加入就完美了,物流问题即刻解决。” 小二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务实派,走一步看五步,如果非人世界也有股票市场的话,他估计现在已经把在珍谷交易所敲开市钟要用的讲话稿都准备好了。 狄南美对他刮目相看:“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奸商。”她觉得挺奇怪,“欧米尼妖精一直只在珍谷接客,出珍谷之后就服务顶级的有钱人……呃,还有非人……你最精通的是怎么让人过上世界上质量最高的生活,现在在这儿筹划草台班子是个什么情况?” 小二对着公寓门努努嘴,一把辛酸泪:“你觉得呢?你看看这个公寓里住着的,个个都要吃好喝好冬夏开空调,还讲究精神生活。你知道的,不管研究人类进化史还是收集限量版牛仔裤,是个爱好就得花钱!但是呢!没几个愿意出去赚钱的,你说,我不精打细算怎么办?” 他的控诉句句是实,还字字血泪,害得华佗都不好意思了:“我说过要去开个私家诊所,专门治阔佬,一个感冒能收一万多,你又不同意,非要我待在公立医院。” 事实证明小二身为楼道总管,是比心性单纯的专业人士来得高瞻远瞩:“你在公立医院当全科医生,一天看一百多号人,大部分是小病,只要你稍微控制一下手,不要制造出太多摸一下鼻子把胆囊炎整好了的案例,治得好治得不好都不明显,你就能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 他真的是在人间久了,深明世理:“要是你开个诊所,白血病两天治好,恶性骨肉瘤也两天治好,帕金森还是两天治好,第七天你就被人盯上了,来的还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到时候麻烦大了你信不信。” 华佗表示他信,小二说的他都信,这和过往的案例或者小二的智商无关,更多是因为华佗不喜欢麻烦——凡事有人代替下决定对某些人来说是极端的不自由,必须揭竿起义,宁死不屈;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维持简洁生活的不二之选,巴幸不得。而华佗刚好是后一种。 狄南美在一边抱着膀子看他们扯谈,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一只欧米尼妖精,在教育一只神演如何适应人间的生活,而且说的话还都很在理的样子。她忍不住问:“说实在的,你们干吗要在这里待着?”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是三楼a座,华佗的房间,布置得很简洁,东西很少,但都是好东西:顶级的手工制家具,古董装饰,第一流的床上用品,但从阳台看出去,外面的风景则好像一坨屎,既不山清水秀,也不海天一色,跟赏心悦目这几个字绝对拉不上任何关系。 非人和人一样,生命中存在诸多局限,但至少他们不需要花一辈子的积蓄买所谓的好房子;他们所选择与居住的环境,通常都会是他们的理想状态。 住在一栋土黄色的公寓楼里,旁边还有一两百栋长得差不多的公寓楼,唯一的绿色是那些半死不活的绿化带,退一万步,就算对某一种非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居住状态,但这楼里可不止一种非人啊。 小二的回答是:“我们没办法,有契约在身的。” 狄南美听到契约两个字马上精神了:“什么契约?你的契约很贵的哦,谁跟你签的?” 小二摇摇头:“一言难尽,但也不是正规的那种契约啦,也不是我一个人,算是全楼人一起签的。” “跟谁?”狄南美开始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了。 “杰夫?” 狄南美陷入了严重的怀疑状态。 “你们这儿有多少住客来着?”她问。 “十八户,底楼和顶楼五户,二三楼四户。” “除了那个啥米杰夫,都是非人对吧?” “对。” “神演,欧米尼妖精,魔鬼铁天牛,还有呢?” “每一户都不一样。” 狄南美一摊手:“所以有十五种珍稀非人,跟一个人类签了个什么契约,然后就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小二纠正她:“不是我们的一辈子,是杰夫的一辈子,他死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那你掐死他好了。”狄南美觉得这太容易了,朋友你数数你有多少只手啊,你一边掐他,一边还可以同时做好毁尸灭迹一条龙的准备工作,绝对什么都不耽误好吗。 小二笑起来:“哪用掐死他啊,只要三天不给他做饭,他就有很大几率会死于严重的大肠杆菌感染。” 他摇摇头:“但是我们不愿意。” 了不起的欧米尼妖精,就像狄南美所说的,在生命的长河中服侍过很多顶级的有钱人:英雄、君主或军阀;他致力于为所服务者设计最贴合其需要和最高级的生活模式,任何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像看不见的幽灵巡视自己的领地,不需要有人察觉他的存在,却让自己的存在变成如同呼吸一般重要的部分。 但他对那些英雄、君主或军阀都无任何感情。 他只是做自己应当做的事,完成一个契约,然后离去;之前或之后,他所服务的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死还是活,都和他无关。 直到在某一个时刻,他发现了那在人类之间普遍存在的奇妙元素——感情。 “银狐,就像你,大家都知道你的至友是一个猎人,我亲眼目睹你在火女赌场,祭出护身的元神,只是为了延缓他一刻的生命,这对狐族来说,常见吗?” “常见才有鬼了。”银狐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有四色场炼色,没有通过考验的要不死在里面,要不就变成了杂色,被剥夺灵性,变成普通的动物。”她耸耸肩,“所以你看,我们每一代都生得不少,但被炼出色来的成员眼看越来越少了,大家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想起金狐秦礼那两个聪明绝顶的儿子,至今还在四色场里磨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秦礼在乎吗?他觉得心痛过吗?谁也不知道,也许没有。 她很坚决地摇摇头:“我绝对不要生孩子,我可能改变不了狐族的规矩,但我也不会让我的骨肉进入修罗场,被命运选择。” 小二温和地看着她:“因为你舍不得,你爱他们。” 狄南美费劲地想了想,爱这个话题始终过于深奥,她很少去花脑筋思考,但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如果我真的生了孩子,谁要强迫他去炼什么色,我就干翻他。谁来都一样。” 说到这个份上小二觉得大家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说:“那么,你就能够理解我们和杰夫之间的契约,不是建立在任何相互牵制或利益相关的基础上。这里的十五种非人都是成员极度稀少的种族,我们降临到这个世上时是绝对孤独的,根本没有机会体验什么是感情。因此,在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之后,我们理解的所谓感情就是,我们在这里待着,完全是因为某一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的理想是大隐隐于市、一事无成、混吃等死,那么因为他的缘故,我们愿意一起消磨过这一段和狗屎一样的人生。 如果这都不是感情,那还有什么是感情呢? 小二还说:“回头你跟黑格尔聊聊去吧,他把这个当正经课题研究呢,准备写一篇《特定非人与人类交互情感机制极其影响》的论文。”他叹口气,“也不知道准备上哪儿去发表。” 他们的话题聊得这么深入,简直都忽略了外面的世界还在按部就班地跟大家捣乱,直到听到公寓楼下广场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 小二走到阳台上,探头看了一眼,扭头就叫南美:“快来看,你的猎人朋友回来了。” 狄南美喜出望外,嗖就窜出来去了,一看,却傻了眼:“这是几个意思?” [2] 回来的是猪小弟没错,但可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相当巨大的飞行器,一看就是人类挣扎着凝结出来的科学智慧结晶。能用,但不够精密圆满,不够行云流水,所以着陆的时候压根就不顺畅,基本上算是摔下去的,现在整个底部都爆了,侧着躺在自己砸出的一个大坑里。 飞行器的盖子歪歪扭扭的,好不容易才给打开了,猪小弟正站在舷梯边缘上,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内舱砸出了几个洞,但受损面积不算大,至少里面密密麻麻躺的几十号人还算齐全,都跟僵尸一样仰面朝天、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他们三个赶紧下楼,南美上去拖着猪小弟:“啥情况?”顺手浑身上下摸了一把,确认他都没事了才放心。 猪小弟看到她很高兴:“你能起床啦?”捏她的脸,捏她的手,还推她一把,“走起来没事了吧,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南美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一头驴,什么叫走起来没事了。”看回那个飞行器,“里面那些人怎么了?” “应该是中毒,在毒素作用下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但具体是哪种毒我看不出来。” 接话的人是华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飞行器,蹲在其中一个“僵尸”的身边,正在检查。他检查的方式很环保,就靠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奇长,泛出极地寒冰般的青色,轻轻按在心脏部位、脖颈、内脏位置,而后指甲在手腕上一划,一颗圆溜溜的血珠迸出,他用指甲就那么挑着,站起身来:“我估计是人工合成的毒药,以前没见过,我去化验一下。” 跳下飞行器,扭头就走了,瘦长的身体挺直,走得飞快,脸上还带着笑容。 猪小弟傻看着那哥儿们:“他为啥高兴成那样?” 小二说:“你没听他说,他不知道那种毒物是啥吗。遇到了需要研究的新东西,这对他的意义,就跟你中了一千万的乐透大奖是一样的。” 结果猪小弟对一千万的乐透大奖兴趣一般:“眼下吧,一碗红烧肉蛋炒饭对我来说比较重要。”说着肚子里就叽里咕噜乱叫起来,这是饿了。 小二很体贴:“我上去弄点儿东西给你吃吧。”看看南美:“病号你也该进食了。” 那俩一听这话跟中了蛊一样,自动就跟上了小二的步伐,结果走了几步感觉不对,赶紧回去:“这些人怎么办?” 小二觉得很容易:“让他们在这儿躺着呗。华佗去化验完毒素,应该几个小时内就可以找到解毒剂,到时候一人给一针解毒剂,再屁股上给一脚,咱们就没事了。” 猪小弟急忙摆手:“no no no,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能给他们屁股上一脚算数,他们是被吸血鬼抓去当血源的。”说这话掐指一算,“全部人的情况怎么样我不好说,其中好几个至少被吸血鬼控制超过十年了,你让他们走,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就让他们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反而是最消停的,猪小弟发愁啊:“怎么办啊?”问南美,“等他们好起来了,能安排他们就个业吗?” 南美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啊,我跟秦礼说一声去。他在东南亚开了不少工厂,包吃住,免费wifi全厂区覆盖,还有全天候值班的心理医生服务室,免得大家加班十小时回来一个想不开就跳楼。”她爬上飞行器看了看那些活死人的体格,觉得还行,“干点儿体力活应该没问题吧。” 猪小弟没好气:“那还不如让他们在妖怪村继续卖红豆饼呢,至少上班的时候还能吃点零食。” 他发愁的其实也不是这些人的生计,而是:“你说,我怎么跟人家的爸爸交差?” 他从活死人堆里找到欧文的儿子,就是在剧场里演琴师的那个人,此刻和所有人一样无声无息,不知道沉没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想必喑哑混沌,靠自己的话,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猪小弟自言自语:“我让他相信我,说我一定会帮他找到儿子的。”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摸那个高大男人的肩膀,神态就像在摸他想象中那个垂髫之年的小男孩子。他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孩子有一张带着雀斑的笑脸,缺了牙齿,咧嘴笑起来时想必会漏风;他才进小学,放暑假了本该在农场里奔跑玩耍,尽情过一个无拘无束的盛夏,而后在父亲来接自己回城的时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投入温暖有力的臂膀,诉说自己和妹妹争冰激凌失败的委屈。 他有漫长的人生要度过,其中会有许多挫折起伏就和其他人一样,但他终究会成长起来,死在父亲的后面,和妹妹站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回忆童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虽生犹死。 如果让他这样子回到欧文身边,也许欧文根本就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即使经过dna检测验证无误,他也会这样说:“这个儿子,虽生犹死。” 甚至,他宁愿如同自己的揣测,想象和曾经拒绝相信的一样,真的已死。 对猪小弟来说,这样的结局确实比死亡更加悲惨,沉重得他无法接受。 但他一时之间也什么都干不了,只好站在那里,一面以悲悯的眼神注视眼前的受害者们,一面苦恼地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南美赶紧抓住他:“我知道华佗做医学美容很厉害,但未必对头发有研究,你先确认一下他能帮你脱发再生再抓自己好不好?” 她眼珠转了一下,继续好言相劝:“这样吧,我们先把这些人放到废柴公寓地下室去,然后我们去好好吃点东西洗个澡,等华佗回来说说看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再从长计议。” 猪小弟以狐疑的眼神回应她温柔得要叠起来的语气:“你说的很和气,手为什么却要放在我的后脑勺。” 南美说:“因为你要是再敢跟老娘叽叽歪歪,我就一拳打晕你,再跟这些人一起拖进去,相信我,那样子会快很多。” 小二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他跑到顶楼,招呼了一些金太下来。它们以流动金属的形式泻落到地,马上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灵巧的铲土机,将活死人们从飞行器里一个一个铲出来,放在车斗里;再变成一个小卡车,嘟噜嘟噜开到废柴公寓门前;再变成一个自动传送带,覆盖了大门到地下室一条通道,将几十具人体卸下卡车,放到传送带上;然后轰隆隆送到了地下室,在平坦冰凉的水泥地板上一字排开。猪小弟他们跑过去一看,那排得叫一个整齐,人和人之间的间距都是精确相等的!金太你们是不是处女座! 金太一气呵成干完活,变回那个只有拳头大小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机械臂里举着他们宝贵的叉衣棍,滴溜溜就走了。走之前叽里呱啦跟小二说了一堆话,小二叹了口气,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猪小弟大开眼界,幸好南美跟在身边,把金太词条解释了一下。他跑来问小二:“它说啥?”小二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通常卖烤红薯的少收了人家五毛钱的时候就会做这个手势:“它说刚才一连变了四次身,用力过度,负了工伤,所以今天的服务时间到此为止了。” 他越说越生气,冲着金太离去的方向吼了一声:“明明才上班一小时好吗?明天给你们住的地方停电!” 金太走得虽然远,居然还听得见,而且还回嘴,叽叽咕咕说了一堆飘过来,小二更生气了。猪小弟完全不管人家的情绪,热情地要求同声传译,小二悻悻地说:“它说它们能变太阳能储能器,所以随便停电没问题。” 人既然都收拾到了地下室,飞行器就好办了,吭哧吭哧拖到公寓楼后面,用一块大塑料布遮起来。小二真是个过日子的人,盘算着过两天找个收废品的人来把它给卖了,至少能把猪小弟和狄南美的伙食费换回来。 考虑到猎人联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来研发和制造这个飞行器,设备司老爷子听到小二的这个打算,心情可能会相当低落。 他们三人回到废柴公寓会员俱乐部,准备喝一杯等华佗出结果。猪小弟看着芝华士在那里轰隆隆调酒,问:“估计华佗要花多少时间化验?” 小二摇头:“不好说。” 他拿过一杯马提尼给狄南美,南美一口就给闷了,拿着杯子啃玻璃边边,气得芝华士在吧台后面跺脚。小二装作没看见,自己动手弄了一个纯威士忌,看看猪小弟:“你喝什么?” 他挠了挠头说:“我不喝了。”,小二觉得他样子不大好看,毕竟在妖怪村干掉织田之前还是被胖揍了一顿的,脑门上血糊拉杂,鼻青脸肿的,“你去我房间洗个澡睡一会儿吧?华佗回来我就叫你呗。” 猪小弟站起来:“不要了。”他看看墙上的钟,“你们家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回来了吗?” “回来了,你要干吗?” 猪小弟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狄南美,小声说:“趁这会儿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朋友。” 南美马上站过来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女朋友呗。” 他又不小心犹豫了二分之一秒才说:“就是朋友嘛。” 南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猪小弟觉得这怎么是个问题呢:“你当然是我的朋友。” 她又哼了一声:“那怎么从来不见你要来看看我?” 猪小弟当场被难住了,只好向小二求助:“有人不讲理的话怎么办?” 小二看了看南美,很公平地说:“我觉得银狐很讲理。” 受到二次打击的猪小弟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努力地想了想,决定求人不如求己,他慎重地握住了南美的手,清了清嗓子,声音又诚恳又温柔:“如果我在不认识你的时候,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那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来看你的,不管路多远多难走,天上是不是下刀子,我都会来的。” 南美马上弹开一米,眼睛瞪到酸橙那么大,跟见了活鬼一样看着猪小弟:“你!这部分技能是从哪里来的?谁教你的??难怪你突然就有了女朋友!” 小二闲闲地说;“他还是有一半算人类嘛,对不对。人类最大的好处不就是持续成长吗?语言技能进步了很正常啊。” 但南美简直无法忍受这个程度的肉麻,于是吼叫着冲上去,一个过肩摔把猪小弟丢出老远,直接穿出了俱乐部的大门,摔到了走廊上。他哎哟哎哟爬起来,小二就对着他喊:“你去四楼一户找凯撒,跟他说要《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他会拿给你的。哎,你别走太久啊。” 猪小弟在门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跑了。 楼道里传来他咚咚咚上楼的声音,渐渐远了。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又传来他咚咚咚下楼的声音。 他又跑进了俱乐部,跑到狄南美面前,伸手拉了拉她耳边的一根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刚才是说真的。” 南美咧嘴笑起来,说:“我知道。” [3] 美亚在她的房间里做法语作业,书房的白木窗半开着,天色将晚,夕阳正下,从窗口望去,余晖映着高台寺的一角,金褐交织,幽静又庄严,隐隐约约传来梵钟晚唱。 今天的安排很满,而她和平常一样专注,找不到丝毫昨晚严重睡眠不足带来的影响,白天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一直带着笑。 身为松本清张的女儿,她柔软和脆弱的一面只会在非常有限的人面前展现,比如父亲,比如柳生。 比如某人。 但是当她合上电脑,纤细手指轻按着突突作跳的太阳穴,昨晚所做的梦忽然就溜进她的脑海,占据她全部思绪,就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那么容易。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梦,没有什么情节出乎意料。她长大了,就像所有媒体、所有旁人预期过的一样美丽而强悍。松本清张顺理成章地退休,追随古代天皇和失意枭雄们的脚步,他选择长居寺庙,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松本财团完全掌握在了美亚手中。 她放弃了高台寺下的祖屋,搬到了美国海边的豪宅,占地数千平米的房子外面停着她的私人客机;她支配上百亿的投资,出席顶级的商业场合,在闪光灯下娴静而从容地踏上红毯,人们在她面前纷纷避让,心甘情愿为她亮出通道,如同红海避让摩西。她开口,全世界都为之安静,听着。 那些字典里所能够找到的许许多多好字眼,都顺应涨潮而来,为她披挂在身。它们说,松本美亚,新时代资本操纵者的传奇。 她像是那个流落在《盗梦空间》潜意识底层的人,以意念操控,建立起围绕着自己的完美一切,任何细节都在控制中。 就连柳生都在那里,他没有老,也许除了父亲,谁在梦里都不会老,因为她根本想象不出柳生老的样子。他仍然陪着她,走遍世界每个角落,看到那挺拔的身影,她就安心。 多好。 松本美亚的完美世界。 如果这场梦是一部电影,就应该取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那种奇异的感觉一直跟随她的话。 那种像是一个在外面挨了打的小孩子,忍着眼泪回家去的感觉,恐惧、委屈、慌张、生气,又不知所措。 在她的完美世界里,她走路,她说话,她发号施令,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时时刻刻忍着眼泪,恐惧、委屈、慌张、生气,又不知所措。 因为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走的时候连再见都没有说,留下一个巨大黑色的空洞,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时间,看起来都不能使其愈合——至少暂时不能。 松本清张信佛,他得到佛祖赐予一切福分,除了他终生挚爱的妻子,在生育美亚时死于难产。 他的女儿也得到一切福分,唯独除了她第一个爱上的男孩。 在梦里,她就这么孤独地传奇着,慢慢老去。 太鲜明了,细节都像是真的,她醒来的时候记得自己梦里所住豪宅的前门模样,还记得在她的卧室旁是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树;粗壮的枝节伸到了窗边,在不需要出门的时候,美亚总是坐在窗边,什么也不做,若有所思。 在梦里她已经知道自己在等人。 因为醒来的时候,她也在等人。 她慢慢站起身来,将电脑和书本收好,放回平常所放的地方,而后她用头抵住墙壁,双手垂在自己身边,深呼吸。 每个人第一次失恋的时候,都像大病一场,有些人从此不能复原,心的某一处仿佛受到了永久的毁损,从此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到了后来,失去或离开一个人就像有点小感冒。你当然是难受的,但你知道自己不会死,而且恢复正常只要七天。 现在的美亚,就觉得自己病到了弥留的阶段。 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从窗户那里跳下去——不是去一死了之,而是离开这里,到街上去,一寸一寸找猪小弟的踪迹。 这时候,窗户那里动了一下,美亚慢慢转过头去。 看到一只乌鸦站在窗台上,黑色冷漠的眼睛向她凝视着,嘎嘎叫了两声。乌鸦在日本的传说里是不祥之兆,美亚抓起旁边一个花瓶,挥手掷出,乌鸦嘎嘎叫着,振翅飞走了。花瓶飞出窗户。 但是久久没有听到瓶子摔碎的声音。 不但没有摔碎,而且从窗台下面,摇摇摆摆地,冒出头来,跟长了脚正在爬墙似的。 美亚盯着那个花瓶看,双手抓住衣服的前摆,她不敢走过去,怕看到的不是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但是那个花瓶很快超过了窗台的边缘,然后一只手冒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把花瓶托着。 而后猪小弟就冒了出来,在窗台前那根老树的枝条上踮脚站着,向美亚笑:“怎么在卧室啊?不是应该在上钢琴课吗?”很遗憾的样子,“本来说躲在门后,等你进来的时候吓你一跳呢!” 美亚盯着他,手心突然冰凉一片,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争先恐后往外冲,却造成了交通堵塞,一时间半个字都出不来。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欢喜、愤怒还是难以置信,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平时穿的衣服,鼻子微微皱起来,唇角总是带着笑,神情像是对什么都好奇,又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从木奇菌感染中死里逃生,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猪小弟的脸。 那瞬间松本美亚已经被命运的电流击中,决心要让这来路不明的少年常伴自己身边。 她能够对上整天、整个月不分离的脸,尽管絮叨,娇嗔,赖皮,生气,半点都不需要担心自己会不得体,不矜持、不高贵的脸。 那些互相陪伴的场景,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而猪小弟已经从树枝上跳了过来,双手撑上了窗台,那瞬间美亚反应了过来,大叫了一声:“不要!” 但太迟了,庭院中顿时回荡起极具穿透力的警笛鸣叫,警卫被惊动,极速向美亚的住所赶来。 猪小弟没有经过身份扫描取样,触发了建筑物上的警报系统,被认定为侵入者。 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当然不是外部警卫,而是柳生。 他手底下贴着薄如蝉翼的飞刀,如同幽灵一般将门推开极微小一道缝隙,而后便滑了进来,制造出的动静不比一根头发飘落在地更明显。 如果房间里真的有歹徒,不管有几个,不管正做什么,是伤害美亚、偷盗,还是挟持,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会暴露在柳生的飞刀攻击范围之内,而他也的确会即刻发起攻击。 他的刀比子弹更快,见血封喉,中者立毙。 致命的威胁往往要用更致命的方式解决,重在行动,而非衡量。这是柳生的原则。 但他一闪进来,手腕还没动,指尖便及时控制飞刀,然后站在那里,和猪小弟面面相觑。 后者还趴在窗台上,跟只刨土豆的时候被人抓了一个现行的傻孢子一样,脑袋昂起来,眼神迷惑,表情愚蠢,看到柳生就松了口气:“怎么了?” “你刚刚碰到了窗户上的防护网络,激发了安保系统。” 猪小弟不得其解:“我以前不是老在这儿爬上爬下吗?系统怎么不认识我了?” “新装的。” 猪小弟跳下窗台,拍拍手:“干吗装新的啊?那个不是挺好吗?”他走到美亚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肩膀搂着,“是不是我没来的日子进了小偷啊?你没丢东西吧?” 美亚简直不想理他。气冲冲地把头扭到一边,猪小弟还逗她呢:“小偷一定不知道你房间里最贵重的是什么。”她还是不理,但是又舍不得走开,因为她走开的话,猪小弟的手就不会搭在她肩膀上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外围警卫也赶到楼下了,柳生看了看美亚,压低声音:“小姐,你想让松本先生知道他在这里吗?”美亚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柳生的意思:“不想。” 柳生点点头,走出去,警卫小组的已经上到楼梯口,他站在美亚房间的门口,朗声说:“这里没事。” 警卫头领站住了脚步,仰望柳生,神色间仍然满怀警惕:“触发警报的人不在经过身体扫描的安全人员名单内,我们需要查看一下。” 美亚也走出去,板着脸:“我没有做扫描,我属于不安全人员吗?” 警卫头领急忙道歉:“对不起,美亚小姐。” 但他职责在身,明摆着美亚不高兴,还是斗胆多了一句:“那么,是美亚小姐自己触发的警报吗?” 美亚一拍走廊的栏杆,提高了声音:“谁给你的资格质问我?还有,我卧室窗户上装警报经过我同意了吗?是不是下一步你们就要在我卧室的所有角落装摄像头?看我洗澡睡觉换衣服直播?” 她声色俱厉,言辞冷峻,吓得警卫头领急忙否认:““松本小姐,我们不敢,这是松本先生和萧先生的要求,我们只能奉命行事。” 松本美亚听到父亲的名字,脸色更沉,哼了一声,扭头回到卧室。柳生对警卫头领轻轻颔首,说:“不用紧张,我会看紧小姐,你们不放心的话,在周边加派巡逻就是。” 警卫头领没奈何,答应一声,一行人掉头离开。 柳生走回到美亚卧室门口,停下来,只听猪小弟在问:“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窗户上装了监测啊?” “我当然知道。柳生什么都会告诉我的。”美亚声音好像很不高兴,但又有问必答,所以生气生得不大纯粹。 “哈哈哈,你演技很好嘛,对了,为什么不想让松本先生知道是我来啦?” 他这么问合情合理,毕竟之前松本家的大宅虽然对外人戒备森严,对猪小弟是很友好的,他每天都是长驱直入,登堂入室,从没想过要带身份证等查验这种事——反正他也没有。 美亚继续冷冰冰地有问必答:“我不知道,爸爸最近把以前的安保系统和安保团队大部分人都换掉了,家里人进出门都要扫描。”但这个解释还不足以让猪小弟信服:“那你带我去扫描一下就好了。松本先生应该会把我放进安全名单吧。” 他想了想,声音有点苦恼:“不然的话,难道以后我每次爬窗台都要冒着被柳生射一刀的风险吗?” 大概脑补了一下被射中脸的惨状,他感叹起来:“那就太惨了啊。” 结果他说的两个关键字触发了美亚的怒气条骤升,顷刻间爆表:“以后?”她倒是没有大叫,但已经扑上去抓着猪小弟的头发大幅度拉扯了,“原来你还想着以后要来啊?你今天不是来跟我永别的吗?先消失几个月然后若无其事地冒出来?让我每天等着你,还不明白爸爸看到你为什么会不高兴。你这个家伙,你的脑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样子做不行的你知道吗?” 猪小弟发出“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整个人在风中凌乱的声音,柳生赶紧把门给他们关好,下楼去了。 尽管确信无疑是猪小弟触发的警报,柳生还是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习惯,绕着整栋建筑物走了一圈。一切平安无事。 他正要往回走,忽然眼角瞥见空中有一点东西,目测离地有数十米高,遥遥看去,只是一个黑点,可能是断线的风筝,也可能是高性能的无人机。 但柳生眼力极强,他的直觉更准,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不是风筝,也不是无人机。 他站定,凝视着那个黑点,而后奔回室内,找出一个军用级别的高倍望远镜,扑到窗边望出去。 那是一个人。 就在空无一物的天幕之下,不是树上,不是屋顶,不是直升飞机,幽浮或者用了翼装或降落伞。 空空荡荡虚无之中,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垂下来,还在轻轻晃荡,感觉上很是悠闲,似乎自己是在山光水色之中垂钓或饮茶。 从柳生的角度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但看得出他一身白衣胜雪,在长风中飘荡;脚上穿着蓝色的浅口鞋子,是平底的男式鞋,款式很优雅。 柳生的注意力被他的鞋子吸引。并非他突然之间对时尚有了兴趣,而是因为那只鞋子底部有一个浮凸的logo,形似鹰面,鹰面上双眼炯炯,如有生命。整个logo精美堪比雕塑,线条繁复,形像传神。 这个logo柳生认识,因为萧远晴也穿这个牌子的鞋。 松本清张常年素衣僧履,但萧远晴衣食起居都极讲究。 那logo以黄金线条勾勒而成,镶嵌鹰眼的是顶级的绿宝石,这是佛罗伦萨一家手工鞋店的店标。那家店有超过两百年的历史,匠人都是历代家族直系传承,后代生得多的年头还好,这几代可能做多了鞋子缺乏人生乐趣,变成了代代单传,所以出产量很受限制。 他们只接受定制,不卖成鞋,新客户需要熟客转介,还要遵守严格的定制要求。每个客户的订单数是有限制的,一年定额接满就转下年。据说现在手头的新客人订单已经排到了三十年之后。 能常年穿这家店出品鞋子的人,有钱是最基本的条件。但不管那些达官贵人名媛牛逼到什么程度,照理说他们总不能徒手上天。 结果这儿就来了个徒手上天的。 柳生看了一阵子,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美亚如银铃般的嬉笑声,看来她已经原谅猪小弟了。这笑声已经许久未曾出现,柳生心生欣慰,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毕生醉心于刀术,对男女情爱从来是敬而远之,但他并不缺乏相同的感受——刀术是残忍的情人,以山外有山、永无止境来诱惑他,又以百尺竿头极难寸进的挫败来羞辱他,但只要他付出足够多,便能在某一刻饱尝得心应手、随心所欲的甜美回报;回报一旦来临便经久不去,直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绝不会不辞而别或移情别恋。从这个角度来说,刀术又比一切情人都更忠厚。 等他回过神来,再看空中时,目力所及,已然空无一物。他站起身来,正在沉吟间,美亚下楼来了,牛仔裤白t恤,头发扎成马尾,青春活力呼之欲出,笑吟吟地看着柳生:“我们要出去。” 柳生迟疑地看了一下时间:“出去吗?但是钢琴老师快要来了。” 美亚即刻说:“取消吧。”她口气不容置疑,回头喊了一声:“猪小弟,你准备好了吗?”上面传来“ok”的声音。 柳生后脑勺有点酸酸的,那是一阵俗称不祥之兆的感觉,他怀着侥幸心理问:“准备什么?” 美亚往地下室方向指了指,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地下紧急避难所,以及一个备用的小停车场:“你的哈雷摩托车一直放在那里的,对不对?” 不祥之兆正式变成了不祥:“对,但是美亚小姐你要做什么?” 美亚兴高采烈地挥挥手:“我要你载着我骑出去,兜到后墙那边,让猪小弟跳下来上车,等警卫赶过来我们就已经跑了。” 柳生张了张嘴,猪小弟在楼上喊:“我已经蹲好了啊,暗号再说一次是什么来着?”美亚喊回去:“斯蒂芬克斯啦,你的脑子不是拿来记东西的啊!” 那边还抱怨:“难道不是说狮身人面像比较容易记吗?” 美亚继续喊:“哪有啦,记住是斯蒂芬克斯哦,不是斯皮尔伯格啦。” 她楼上房间那么深,亏得两人不怕累,就这么喊来喊去地沟通,柳生为她服务十年了,第一次知道小姐的嗓门可以那么豪放。 喊得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没有被欧洲来的英国来的礼仪老师教过在什么场合要用什么分贝什么基调什么腔的方法说话,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爽朗起来,简直懒得去顾及身边一切。 可见她有多高兴。 只是,又能高兴多久呢。 柳生当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连一点点的表情都没有透露。时间会给出相应的答案,叹息和担忧都无法阻挡。 他犹豫了两秒钟之后,就跟平常一样知道美亚的心意根本无法改变,于是跟着美亚一起走去地下室拿摩托车,一边问:“你们准备逃跑之后去干什么?” 美亚看了看他:“去吃雪糕啊。”她微笑,“鸭川那边有一个很好吃的雪糕店,班上同学都去过了,说很适合约会呢。”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宽,但她刻意稍走在柳生前面,大概是不想后者看到她的神色,只是以一种格外温柔的声音说:“我一直想要和猪小弟一起去吃呢,我会要一个香草味甜筒;他的话,那个家伙,大概会要一个十八层杂锦口味的雪山堆来吃吧。” 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柳生吐吐舌头:“你有钱吗?我们两个都没有呢。” 柳生尽力了:“如果说没有的话,你们可以不去吗?” 美亚笑得更甜了,举起右手,她手腕上戴了一条玫瑰金链,上面有一个精神气形都一百分的猎豹坠子:“那你拿这个去帮我当掉。” 柳生认得那条链子:“萧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 “好像是,卡地亚一百年的限量版什么的,换个雪糕钱总没有问题吧。”她向柳生眨眨眼睛,“还有多的话给你买件衣服,你老是穿一件风衣的话,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你约会哟。” 他们走到楼下停车场,柳生的重型哈雷摩托车停在一角,严严实实盖着罩子,一掀开来看外观雪亮,显然平常保养有素。柳生发动车子,美亚一下子就跳了上来,搂住他的腰,兴奋激动:“走喽。” 柳生叹口气:“真的要去吗?” 美亚轻轻一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临阵脱逃。快点啦,猪小弟还趴在窗台上呢。” 地下停车场出口在松本大宅的后院,直通平常园丁和司机出入的后门,一样被安保系统覆盖,岗亭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小组值班,严阵以待。 如美亚所说,她从来不临阵脱逃,她要做的,就一定要做,柳生知道跟她争也是白争,于是握紧摩托车把手,加大油门飙出停车场坡道,扑向后门,一冲而过。警报声即刻大作,岗亭内外的保安愣了半秒便成群结队追了出来。但在他们认出是谁闯关之前,柳生已经以一个极速飘移将摩托车转上了宅第旁的侧道,开到了美亚的卧室附近。猪小弟估计也是个老做贼的,时机拿捏得很好,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另一重警报器又发作起来,宅子里的安保人员立马又分出人手往这边赶。猪小弟身手敏捷德爬上摩托车后座,贴着美亚,大叫了一声:“走啦走啦走啦。” 尽管载了三个人,也丝毫无损哈雷的动力,摩托车发动机怒吼着一骑绝尘,保安团队在后面大喊大叫的声音渐渐远去。美亚笑出了眼泪,头靠在猪小弟的胸口,后者大马金刀地坐着,双手抓着柳生,臂弯中圈着美亚。她柔滑的秀发在风中飘拂,有几根钻进了猪小弟的鼻子,勾引出了好几个喷嚏,他怕喷到美亚,头拼命扭着,突然摩托车一个急转弯,离心力顿时将两人向旁推去,猪小弟松开了柳生,一只手握住摩托车后座的边缘,一只手抱住了美亚,将两个人稳住。她抬头向他看,看到猪小弟一脸心无旁骛,只是努力想要保护她的表情。 大风吹过脸颊,这一刻两人如此接近,倘若可以,美亚希望这旅程永远都不会停。 但事实上这旅程只延续了二十一分钟,他们就到了鸭川旁那家冰淇淋店。如美亚的同学所说,真的环境很好,全景玻璃窗下是鸭川潺潺的水流,有一两只水鸟在微波上悠然起降,远山如黛,次第绵延,天光山色如画。尽管街上人来人往,却还是有一种令人身处深林的幽静感。 这个时间可能不大适合吃冰淇淋,店里空无一人,柳生做了常规的安全巡查,而后看着美亚和猪小弟手牵手走了进去。没过一会儿美亚又跑了出来,笑盈盈地向柳生伸出手,白皙的手指上晃荡着那根猎豹头手链:“喏,一万块,这个就归你了。” 柳生忍不住笑,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给美亚:“不用啦,萧先生送你的礼物,你应该留着。” 美亚接过钱,眉花眼笑,把那条链子强塞到柳生手里,然后举起手腕向他炫耀:“这是猪小弟送给我的哦,迟来的生日礼物呢。好看吗?” 那是一个绿色的手环,很细,玉石的,来自猪小弟的话,应该价值不会超过卡地亚的百年典藏限量版手镯——说不定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但对美亚来说,正因为是猪小弟送的,于是全世界的限量版加起来也无法等同于那条手环的珍贵程度之万一。 美亚带着柳生给的钱和心爱的礼物,高高兴兴回到了冰淇淋店。柳生停好了车,再绕着冰淇淋店内外走了一圈,确认安全之后回到门边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凝视美亚。她正在收银台那里,点了一个双球甜筒,香草配太妃,而猪小弟不出所料,点了一个十八层的巨无霸冰品集合,端上来把他的脸都给挡住了。两个人各自拿着冰淇淋跑到窗边的位子上坐好,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概总不是什么严肃的事,否则不会时不时听到美亚清脆的笑声。 柳生手心还握着那根链子,慢慢被他的皮肤温热了,他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情,将链子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过了半小时,客人来来去去,都是买了吃的就走,没什么特别,直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走进了冰淇淋店。 中等身材的男人,头上反戴着一个深蓝色鸭舌帽,长长的灰蓝色风衣,一直掩到了脚跟;他的腰上缠着一根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有钩,钩上有刀。 正是那把刀引起了柳生的注意。 刀在皮鞘间,细长,尾端微弯,刀柄乃乌木镶精钢所制,手握处浑圆内凹,泛着温润的莹光。看起来并无特别。 但柳生是用刀的大行家,他凭借感觉,便能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刀。 在苏富比拍卖场上卖出天价的,在博物馆里以矜贵的玻璃柜供奉起来的,也许都是名刀。出自巨匠之手,流传百千年,因此价值连城,驰名海内,但那些都未必是真正的刀。 刀必须要浸润足够多的血,斩断过足够多的肢体与头颅,制造过足够多的死亡,才配称为刀。 毕竟作为一种武器,刀的真正作用只有一种,那就是杀。 刚从柳生身边经过的人,腰间所系的,毫无疑问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柳生马上就跟了上去,快要接近时,那人如感应到他的警惕一般,脚步停了下来,慢慢回头。二人目光相接,如同有火花在空气中炸裂。 那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那是一只接近瘦骨嶙峋的手,指骨节节暴出,清晰可见。 他的身体和脸也一样瘦,头骨轮廓清晰得像个骷髅标准,随时会绷破喑哑色调的皮肤,唯独一双眼睛还带着活物的感觉,阴恻恻两点灰黑色,良久也不眨动。这浑然是一个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的绝症患者,整个人被那件风衣覆盖,偶然衣摆摇动,里面空空荡荡。 柳生的目光落在他的锁骨上方,那里有一个金属圆片般硬的东西,洋葱圈大小,嵌在皮肤里面,隐隐约约还印透出光芒。 他总觉得那东西十分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眼熟在哪里,何况现在也不是容他细想的时候。对方身上,分明有幽微如针的杀气,水银泻地,蔓延四际。 两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从柳生的袖中滑出,沿着精确设计好的轨道来到他指间。柳生无所思虑,亦无表情,只是冷静地与来人对视。 四周的空气一时间似乎僵住了。收银台的服务生是脸圆如大脸猫的妹子,不明白这两个客人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是为了什么,于是甜笑着探出头来问:“二位需要什么吗?可以在这边点东西哟。” 大概听到了服务生的声音,窗边的少年与少女都投来探询的眼神。他们先看到了柳生,然后留意到了与柳生对峙的怪人。 猪小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美亚的笑声戛然而止。 柳生眼角的余光瞥见猪小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他们,和美亚耳语了两句之后便直起身走过来。 沉重的焦灼从柳生心底升起,但他不能出声警告,连一个眼神都不能递。 高手之间,无招胜有招,此时的柳生正集中全部注意力与这不速之客保护攻守的均势,谁也无法精确衡量对方的实力,谁也没有一击必中、一击必死的把握。对柳生来说,这诚惶诚恐之感生平未见。 稍有分神,对方或许便会趁隙暴起,最糟糕的是,柳生拿不准他的目标是什么,或是谁。 他最担心的,当然是美亚。 猪小弟越走越近,柳生紧闭双唇,收摄心神,试图物我两忘,专注眼前之敌,但他功亏一篑,因为美亚满脸好奇地也随着过来了。 一旦进入对方杀气的范围,无论是谁都会受到伤害,而柳生根本无法接受美亚被伤害这样一个念头。 这瞬息之间,柳生心动,对方便身动。 骷髅手握紧长刀,刀出鞘,疾如闪电,灿若流星,杀气如大海潮肆意涨落人力无从拦阻,劈落。 不是向柳生。 而是向猪小弟。 目标:头颅。 柳生一惊,指间双刀只慢了极短一瞬,随之脱手而出,他对自己飞刀的速度素有自信,即使与普通枪械发出的子弹相比较,也常能后发而先至,但这一次他失了算。 飞刀没有能够追上对方长刀劈下之势,挽狂澜于即倒,只来得及击中刀柄,随之变换了方向,射入旁边桌腿,再弹落到地。那骷髅似的男子手腕奇稳,尽管刀柄荡开,身体随之被冲得一歪,出刀失了一部分的准头,但大体上去势如虹,那铮亮刀锋仍劈中猪小弟身体,一股鲜血涌出,喷到地上。 猪小弟在血光中应声而倒。男子收刀,急进一步,再度挥刀下斩,直取猪小弟的胸腹要害。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但美亚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她在猪小弟倒地的瞬间撕心裂肺地狂叫了一声,拔足对着剑客冲过去,双手前伸,跌跌撞撞,似乎想要推开来人去拯救猪小弟。 柳生足尖一点,双臂展开,跃到高高的空中,指尖弹动,无数刀光如繁星点点,呼啸哨响,尽数射往那男人的颈部。刀尖上蓝色荧莹,颜色鲜亮得诡异,那是一种来自亚马逊深林中的毒藤提取液,不致命,却能干扰人的运动神经指令传输功能,令人瞬间丧失行动力。 进攻,往往是最好的防守,要保护因为心痛猪小弟安危而丧失理智的美亚,最快的方法是逼敌人回身自救。 他的方法果然有效,那男子刀势到一半,骤然停止,随即如跳舞般整个旋动身体,头下脚上跳转,刀形依旧,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恰好挡住第一波飞刀;之后手腕扭转,将刀挽了一个回旋,刀锋舞成光之扇面,挡住了第二波飞刀。地上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那男子稳住身体,忽然刀鞘上举,刀身挡住了他的鼻子,一声微弱的金铁交击声响起,一把寻常肉眼根本注意不到的小刀飞出去,加入了其他同伴坠地的行列。 这一波攻击发出之后,柳生已经来到美亚和猪小弟身边。猪小弟仍然躺在地上,肩膀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整条臂膀几乎都斩断了,只有一层皮还与躯干连接着。鲜血汹涌而出,简直像所有的血都在从这个出口流失。他面如金纸,微微闭着眼睛。 美亚跪在他的血泊之中,双手紧紧按住猪小弟的身体上方,通往心脏的血管位置,脸色惨白得就像马上就会倒地死掉。但她没有倒地,没有狂叫,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只不过当柳生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被悲痛淹没。 他转过身,挡在了美亚和来人之间,对方已经站定,手持长刀指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柳生,忽然开口说:“夜之柳生家族的丰饶之浪刀术,竟然还在人世传承,真令人意外。” 柳生脸色微微一变,喝道:“你是谁?” 那男人歪头看了一眼躺在柳生身后的猪小弟,后者已经奄奄一息,身体下汩汩冒着带泡的血液。男人眼神闪烁,汹涌出无法抑制的贪婪之色,一时间情不自禁,舌尖还微微吐出,在唇角扫动,似乎想择人而噬。 这失态只在刹那间,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发出喋喋的轻笑声,长刀提在手里,腾挪跳跃,快速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大门与收银台之间的位置。收银台后,那个当班的服务生缩在墙角,吓得目瞪口呆,簌簌发抖。柳生护卫的重点在自己身后,全身戒备,盯着对方行动,忽然心念一转,怒喝:“住手。” 就在他出声的瞬间,那人的长刀掷出,划破空气,飞行的路线上仿佛有火光闪耀,以雷霆万钧之势,洞穿了那服务生的胸膛,而后如有生命般自行拔出,飞回到主人的手里。那男人带着一缕疯狂与痴迷交织的微笑,舔着刀尖上的鲜血,扑出冰淇淋店门,如同鬼魅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极速狂奔,随即拐入某一处巷道,消失无踪。 柳生急忙过到收银台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服务生万无幸理,心中狂怒,但他有职责在身,不能追出去。 他回过身,美亚仍然跪在猪小弟身边,已经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裹住他肩膀,两条袖子在伤口上方紧紧打结,试图止血。一系列动作都干脆利落,镇定非常,可是嗓音突然之间便嘶哑了,对柳生吩咐:“叫家里的救护车。” 柳生不忍看她的眼睛,那平时非常灵活的眼睛此刻如被野火烧过,干燥而坚硬。强烈的情绪有时能直接改变一个人的生理特征。 他走到收银台,使用他们的有线电话联系了松本私家医疗中心的救护车。 隶属于松本家产业集团的私立医院很快派出了救护车来到冰淇淋店,带走了猪小弟。美亚想要跟上去,被柳生强硬地阻止了,尽管她眼中冒火,但柳生一步不退:“美亚小姐,刚才的杀手不是正常的人类,我不能判断他的目标是不是你,如果是,那么他随时会卷土重来,你留在外面非常不安全。” 美亚甩开他的手往外跑:“我不管,我要去陪着猪小弟。” 柳生再度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决心和美亚一样强:“美亚小姐,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安全。”声音缓和了一点,他完全能够体会女孩此刻的难过,“我已经交代他们这是美亚小姐的密友,猪小弟会得到最有力的救治和照顾,你去不去,对他现在来说没有意义。” 这时救护车已经发动,美亚眼睁睁看着猪小弟消失,怒不可遏:“你是保镖,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安全?为什么刚才保护不了猪小弟?你是废物吗?我为什么要雇佣一个废物!” 她说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有多过分,但柳生神色不动,只是冷静地说:“美亚小姐,认为我是废物或回家之后马上解雇我,都不能影响我的判断和决定。你必须是安全的,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 他将哈雷摩托车的头盔递过去给美亚:“在警察来之前,请让我先护送美亚小姐回家。” 美亚接过头盔,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经过收银台时,她停下脚步,凝视着那枉死者的容颜。 这个女孩子多少岁?19?20?这是她第一份工作吗?今天当班下来是不是有约会?如果有的话,她的男朋友在见面的地点久候她不至,又会从什么地方得到永失所爱的消息?新闻?警察登门拜访?还是来自共同朋友的电话?他的余生如何?如果真的深深爱过,一切还会相同吗? 美亚肩膀颤动,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如同噩梦一般的命运里,她扮演的是那个男朋友的角色,在浑然不见之间,人生就被全盘改变了,曾经有过的每一分欢乐,都成为扎在心头的刺。如果能够交换的话,也许突如其来的死去是更好的结局。 柳生跟上来,揽住她的肩膀,美亚转过头,将脸藏在他的手臂底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他们回到家,美亚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己房间,再也没有出现过。柳生在庭院中巡视了一圈,吩咐保安团队加派人手看守美亚的住所,之后他在起居室中盘腿坐下,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找出一本书。 古董书,只有男人手掌大小,封面是皮的,书脊以粗绳穿孔,都打磨得很粗糙;封面上有三个极笨拙的字:名刀谱。 书内纸张极薄,翻阅时窸窣作响,仿佛会随时散落一地。每一张上都有一把以浅灰色墨笔画下的刀,笔致虽简淡,却极传神,三秒两笔,刀意凛然。旁边有寥寥几字的注释,说明刀的所属与来处,是柳生的先辈为彼世名刀所做的记录。 作为一只离群的孤狼,这是柳生从家族传承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他翻到其中一页,停下了手。上面那把刀格外细长,末端微弯,刀柄以乌木与精钢制成。 旁边的注释写着:夜哭,为三十七年前纵横天下的刀客井口清兵卫亲手锻造,杀人无算。悬中庭,有鬼魂见之夜哭,以为名。其后人与刀皆绝迹江湖。 写笔记的人,往上追溯,生活在近百年前,在他之前三十七年纵横天下的刀客,如果活到现在,已经快两百岁。 名刀与故主分离,流落人间,辗转来到他人之手,继续自己杀人之器的命运。 诚然这是非常合理的解释,但柳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杀手,就是井口清兵卫本人。 在庭院中见到人头萤身双眼自带摄像机的怪物,在松本清张与萧远晴秘密对谈中听到饱含不祥的讯息,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百年前的刀客蜕为异鬼,屠杀人类,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有一些人则连想都不要想,就像现在,萧远晴的名字刚刚掠过心头,柳生就听到他的声音在美亚的居所外响起。 “柳生,柳生。” 他迎出去,看到萧远晴的眼色就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医疗中心给我打电话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回报松本先生说小姐遇袭?” 柳生摇摇头:“常规的后续防护措施都已经启动,但我相信对方的目标不是小姐,而是猪小弟。” 萧远晴大半张脸如平常一般掩盖在口罩下,不过眉目间仍有余力表达非常强烈的情绪:“你相信?”既是质疑,也是挑衅,是尽一个好干儿子、好兄长的本分去焦灼愤怒,但柳生能觉察到萧远晴言语行为中一丝微妙的表演意味,如同他能够从一棵浓荫满目的大树上找出第一片发芽的叶子。 他不知道那表演的成分从何而来,幸好他也不感兴趣:“我为我说的话负责。” 回身看了看楼上:“小姐安然无恙,需要让她过去找松本先生吗?” 萧远晴摇摇头:“不必。松本先生还没有回来。” 他凝视着柳生:“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猪小弟不见了。” 柳生一惊:“什么?” “救护车刚刚开过鸭川,猪小弟就醒过来了,他请护士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之后护士就转了一下身去拿东西,猪小弟就凭空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连一根毛都没有剩。救护车停下来检查了周边区域和车身上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如果他们生活在二次元里,这时候脑门附近就会浮现出一长排问号,从高台寺一直排到本能寺。 但现实世界要简单及沉默得多,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站了一阵子,萧远晴耸耸肩告辞:“看好小姐。”走了两步,回过身来,“另外,如果猪小弟再度在这里出现,我是说,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柳生望向二楼美亚的房间,她还不知道猪小弟再一次失踪,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太久,他叹口气,说:“但愿他会再次出现。” [4] 废柴公寓的会员俱乐部里热闹非凡,在家的住客们都来了。麦当娜、凯撒、施瓦辛格、黑格尔、芝华士、贝多芬,连金太都不甘寂寞地跑了过来,还是那个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模样,一只手举着那根永恒的叉衣棍,另一只手举着一大玻璃杯阿华田。它肯定是很喜欢喝巧克力味的热饮料,才会每喝一口下去就舒服得变形——是真的变形,一会儿变成微波炉,一会儿变成录音机。 大家跑过来都是为了和南美聊天的。在废柴公寓待久了,各位非人都已经习惯了自己人类化的新身份,言行举止,饮食习惯,包括接收资讯的渠道和方式。这就是传说中的炒股炒成股东、买房买成房东、泡妞变成老公,以及在黑帮卧底太久不小心变成了教父。他们仍然保留着了解非人世界的各种途径,只不过不再搞得清楚哪些是真事,哪些是传言,所以需要跟南美印证一下。 “青灵浩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整个人类世界都疯了,我们吓得搬去青城山待了两月。杰夫跑去当道士,说这宗教太适合向全人类推广了,大家都信道就绝对打不起来。”——黑格尔。 “你和紫狐到底啥时候结婚?能去观礼吗?份子钱该给多少?什么,等这一次渡劫之后?你每次渡劫都耗费元神出手,这样下去,我怀疑你们永远结不了婚。白老爷知道自家要绝后吗?哎呀,你干吗打人!”——小二。 “最近秦礼投资什么新项目了,我们跟着去买点股票吧。”——凯撒。 “别提股票的事儿了,如果物价再涨,我们别无选择,一定要做军火生意了。金太,你入不入股?”——小二。 “军火生意是真的生产出军火卖给人家,你让金太变成一个激光炮卖给人家然后它又跑回来叫仙人跳吧。”——芝华士。 “你知道个屁仙人跳。”——黑格尔。 “好了好了,说点正经的,摄政王到底回来干什么?我听说暗黑三界被锁死了,任何种族都不许往来,银狐你后来见过达旦吗?”——小二 “暗黑三界锁死,没有破魂维持非人世界的能量平衡,我们觉得很快就会出大事。”——凯撒。 “摄政王是为这事儿来的吗?你说你也不知道?银狐你没有huo我吧?”——麦当娜。 “huo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芝华士。 “我研究舞台和服装演变历史,你问我方言我怎么知道。”——麦当娜。 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金汤力水或者可乐加冰,一边七嘴八舌地提问题,抬杠,聊大天,扯谈。其实谁都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一群普通的非人在社交聚会罢了。 这么闹了好一阵子,华佗忽然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找到了南美,手扶大圈圈眼镜宣布:“实验室的毒素化验结果出来了。” 南美喝完手里的mojito,跳下吧台椅,挤过去:“怎么说?怎么说?” “跟我想的一样,那些人中的是一种混合神经毒素,底剂以胶囊状态埋在皮下长期缓释,精确控制人类的神经活动,进而影响行为。我相信它还有一种定时服用的强化剂,用来侵入人的大脑认知与记忆模块,使人丧失学习和逻辑判断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将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变成行为受药物控制的半植物人,除了被强行植入的行为模块之外什么都做不了,自主性比关在圈里的猪都不如。” 他很心满意足:“完美解释猪小弟在妖怪村看到的一切。” 南美睁大圆溜溜的眼睛:“这么厉害?杀千刀的吸血鬼!哎,那你找得到解毒剂吗?” 华佗怀着强烈的专业自豪感白了南美一眼:“找?有什么好找的?这种混合神经毒素效果虽然强烈,但毒物原理并不复杂,我随时可以研发出针对性的解毒剂,一针见效,终生有效,以后对这一类的神经毒素还都免疫呢。” 他扶了一下眼镜,镜片在灯光下闪啊闪:“棘手的是解毒之后,这几十号人,你们要拿他们怎么办?” 南美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听到这么复杂的问题马上愣住了:“这个?”她摸了摸鼻子,犹犹豫豫地说,“不是……不是要送到东南亚血汗工厂去上班吗?” 华佗懒得理她:“等一下我逐个去查一下他们的血,根据毒素对骨骼和内脏的侵蚀程度,可以算得出他们中毒的年限。如果像猪小弟说的,有一些人是童年就被吸血鬼掳掠而去,这十几年来都是三分之一时间打工、三分之一时间献血、三分之一时间装死的话,那就算帮他们解了毒,他们的人生也已经毁了。” 面对病人的生死前途,他保持着神演一族特有的冷静和超然物外:“倘若想不到解决方法,我建议就让他们这么躺着,或者干脆安乐死吧。活着会更痛苦。” 南美想了想,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换了我管事儿我肯定就那么办了。”她望了望俱乐部的门外,猪小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但他不会这么想。” “他会千方百计救他们,要救到底,要送到西,要看着他们痊愈复苏、自由快乐、过上好日子,就算为此豁上性命也无所谓,否则他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南美叹了口气:“相信我,这种烂好人脾气老子从来就没喜欢过。你知道他害我跟他一起倒过多少次霉吗?猪小弟!猪哥!就是我渡劫老是渡得不干净的原因,看到他磨磨叽叽我就想打他一顿。” 华佗很好奇:“那你打过他没?” 南美摇摇头:“没有。”她看了看吧台那里温柔的灯影,心里蓦然便多了很多回忆,那些回忆都被温柔的粉色包围,诚然尽头有许多的灰暗心酸等待,但她从未后悔,“我怕把他打死之后,这个世界从前、现在和将来,都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她咧嘴笑起来,“所以我都选择去打那些刚好跟他完全相反的人。” 华佗很吃力地理解了半天她的话,最后放弃了:“sentimental,银狐你的情绪控制机制跟其他狐狸非常不一样,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他又扶了扶眼镜,准备走了,最后留了一句重话,“不知道暗黑三界送他回来是要干什么,但照他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他可能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就光忙着挨揍了。” 南美张了几次嘴没法反驳,于是非常罕见地被一个老实人噎了一回。 华佗浑然不觉自己取得了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刚要迈步,突然吧台那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收银台上,弹了两下,又咚一声滚到地板上。南美最喜欢凑热闹,当仁不让冲上去一看,就傻眼了:“猪小弟?你搞毛?” 猪小弟躺在地上,那条受伤的手臂彻底断掉了,摔在离他大概一米的地方,大家都赶紧把脚拿开,免得踩上去绊一跤。同时摔地上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但这本书比谁都彪悍,自己爬起来开了开盖子把灰尘抖掉,大摇大摆滚出去了。 猪小弟从胸腔里呼出沉重的气息,眼神涣散着,吃力地扭过头来左看右看,终于锁定了华佗,喃喃问:“我说,这个还能接得上吗?”然后就晕了过去。 华佗赶紧上前把他拎起来看了一眼,说:“失血过多。”把断臂捡上,招呼芝华士,“你跟我来,得输血。”芝华士放下正在擦的酒杯,解了围裙,跟着华佗急急忙忙去房间了。南美也跟在后面,还对昏迷不醒的猪小弟喊:“人家去看女朋友都是‘精尽人亡’再回来,你掉个膀子是什么意思?” 华佗瞄她一眼:“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既然回到了华佗的手里,掉几个膀子都是小事。南美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看华佗处理猪小弟,先是弄了一根软管,两头都是针头,也不消毒,往芝华士和猪小弟大腿上各自一插,芝华士的血哗哗就往猪小弟身上去了;然后从橱柜里摸出一套手术器具,就在地板上给猪小弟缝合。 猪小弟没醒,南美帮不上忙,在旁边转了几圈,跑去芝华士那儿打岔:“你和猪小弟血型一致吗?” 芝华士冷淡地说:“不知道。” 不管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知识,事实证明南美还是有一些的:“不知道?不一致的话输进去会产生排异反应吧?” 华佗插话:“芝华士是一只难将,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任何种类酒的酿造水准,他和他的同伴在什么地方生活,什么地方就会出现葡萄酒的一级名庄或威士忌的名产地。另外他身上的血是万能血,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调整血液类型、成分和浓度。” 南美拍拍芝华士的肩膀,那是不得不佩服:“酿酒就算了,你小心不要被吸血鬼抓去啊,不然你就变成他们家的大众食堂了。”芝华士之前似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听完脸上的青春痘都憋红了。 他们闲聊的工夫,华佗把猪小弟的手臂缝好了,站起来换了几个角度看看效果,表示满意:“保证跟没断过一样,以他的体质,大概两天就完全好了。” 这时候小二走了进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转向南美:“他手怎么断的?” 南美摇头:“不知道,似乎是被冷兵器砍的。” 小二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对了,我来跟你确认一下,猪小弟是一定会要救地下室那些人吗?” “多半是,不然呢?” “不然我可以让金太变一个全金属的毒气室和大型有机物质粉碎机,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不再是任何人的麻烦了,还能给门口的花坛施肥,让它们多活几个月。”他是真的很关心门口那个花坛,“我们一直很希望绿化带可以茂盛一点。” 南美瞅了瞅猪小弟,表情动静跟龙卷风过境一般大,显示她内心天人交战得很厉害,最后承认了:“老实说,如果我不认识这个人的话,我一定觉得你的做法是对的,简单粗暴环保,win win。” 对她来说也许很不幸,但对那些陷入深度昏迷的人来说,很幸运,她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他们,于是他的朋友们也只好纷纷被卷进这个烂摊子里。 “他一定要救他们,我也一定要帮他救他们。没有办法就硬想办法,over。” 小二凝视着南美,良久之后点点头:“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但这个办法,猪小弟或者朱可以,都是做不到的。”他看了一眼正在要醒不醒过程中的猪小弟,表情很肃穆。 “必须要让摄政王回来才行。” [5] 伦敦。 海德公园大门往前走两百米,拐进一条宽度可容两车擦肩而过的石板街道;街道中段有一处低矮的铁花栅栏,围出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两侧是绿如梦幻的草坪,中间辟开一条白色小径,通往庭院深处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三层房屋。 非常美的英伦建筑物,半木半混凝土结构,紫色与蓝色条纹分割整面墙体,颜色极鲜艳,给路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建筑物正中部分的最上方是巨大的尖顶,两边是两层的平底厢房,各面墙壁上都开着方正的窗户,浅浅的灰色玫瑰浮雕缠绵于窗棂,顶棚悬吊着花篮,花篮内姹紫嫣红,花色妩媚。大门前的回廊被淡紫色的木立柱环绕着,门边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只有grag.smith这样一个名字。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栋建筑物里有一个心理咨询诊所,但这就是韦林所得到的消息——这里有一个开业的诊所,在伦敦上流社会口耳相传,达官贵人们都非常推崇的一家诊所,诊金是天价。 他在庭院外的人行道上徘徊了好一阵子,就连在附近巡逻的警察都注意到了他,警车闪着灯在旁边停下,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警察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而不是查他的身份证件,因为韦林是个体面人。 他提着名牌公文包,穿着一套暗银色条纹的灰色西装,剪裁精致,牛津鞋,普鲁士蓝的窄幅领带,上面有虚银线手绣的抽象图案;手腕上戴的三针腕表,黑色皮带,白色表盘,外观非常低调。但如果是识货的人,会认出那块表来自瑞士首屈一指的独立制表人菲利普杜福尔,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何况他长得也很不错,虽然不算特别高,额角太窄了一点,眼睛也嫌灵活得过分,但他有一张典型欧洲人的脸,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柔和的金发堆在头顶上,和他的蓝色瞳仁相互辉映。 他谢过警察的好意,说自己是来伦敦开会的,顺便来拜访朋友,但不小心忘记了地址,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正确的地方。 “我猜你是找错地方了。”坐在副驾驶位上那个警官说。 他有个安全带压不住的小啤酒肚,鼻子带着配套酒糟红,说:“这条街上没什么人住,有钱佬们买下这些房子当度假屋,然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他摇摇头,发动车子:“祝你好运。” 韦林目送警车远去,若有所思一阵,从身后的雕花铁栏杆上一跃而过,径直走过去敲响了那栋楼的大门。 他只敲了一下,手指离开的瞬间门就开了,里面黑洞洞的,还冒出一阵凉气。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站在门后,光头;光着上身,一条沙滩裤松松垮垮,半个屁股都没遮住;脖子上吊着一个金色圆圈;耳朵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个洞,洞里也都套着金色圆圈;脸长得几乎是一个正方形,有一双绿油油的眼。 他居高临下望着韦林:“你找谁?” 韦林心想那几个警察可真不怎么熟悉社区情况,一面尽量保持镇定地应答:“我找grag. smith医生。”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银色信封,信封开口以蜡印封住,上面有一个大写的r字母。 “reno先生介绍我来的。” 黑人男子伸手拿过那个信封,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等着。”之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韦林转过身来望着庭院,草坪上还滴着水,辉映艳阳,世界安静美好。 他怔忡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应该就此放弃。 但门再次打开,赤身黑汉子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拉开一条深色丝带:“我要蒙上你的眼睛。” 来不及抗拒,已经被蒙上眼睛,走进了那栋房子里,眼前固然没有半点光亮,耳边也没有任何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地板明明是硬的,踏上去之后却无法着力,是一种如在漂浮般的错觉。他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似乎天长地久那么久。 直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坐。”韦林腿一弯,不偏不倚坐了下来,椅子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丝带解开,黑人男子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标准的心理咨询诊所里——空间不大不小,家具色调搭配让人放松,墙边有书架,金丝绒窗帘拉开了一半,光线柔和,宽大的沙发,一角的办公桌椅,还有无处不在欣欣向荣的盆栽,都无懈可击。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对韦林露出亲切的笑容:“欢迎。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韦林甩了甩自己的头,快速留意了一下自己身上值钱的物品,手表、钱夹、皮包,都在,他不期然地小小松了一口气,然后迷惑不解地望着说话的人。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位看起来都不像个心理咨询师,甚至他根本是这个诊疗室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拖地的希腊式长袍里,斗篷低垂遮住了额头。全身上下韦林只看得见一张脸。 一张无法描述的脸。 明明是袒露的,却又像被薄纱蒙着,这一秒在眼前,看得见五官,下一秒那印象如被风吹去,无论如何努力回忆都找不到清晰容貌的写照。韦林瞠视良久,最后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睛。那人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浅笑,说:“韦林先生,你还好吗?” 他收摄心神,干脆垂下眼,让口耳做主:“格雷先生,据reno先生说,你是他平生见过最高明的咨询师,能够……”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努力稀释语气中不期然便有的不以为然,“令忧郁症欢快,令自闭者开朗,令狂躁者平和,令幻觉与妄想隐退,令创伤与悲痛消散。” 这一段话节奏分明,张口就来,是引述,因为每一字都来自他的密友reno。后者的语气倒是满怀感激,信任,热情,并且一再叮嘱他,如果要让对方相信他是自己转介的,就一定要大声把这些句子念出来,否则那位只和熟客打交道的傲娇咨询师,未必会愿意听他多说一句话。 这让韦林相当窘迫,他并不相信这些句子,不管念过多少次,里面的犹疑一直反复被带到舌尖。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迹,他从自己的人生经历里得出这个坚定的结论。极致的专业有时候能够制造足以令人惊叹的结果,但没有神迹。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一份冲突立刻就被格雷先生捕捉到了:“韦林先生,如果你不相信我能够帮助你的话,为什么又要到这里来呢?” 韦林索性据实以对:“因为我已别无选择。” 他还想继续说话,格雷先生从黑袍的长袖中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非常小而且胖,手背上还有梅花沟,举起来,一根白肉肉的手指压在脸上某处——韦林凭借逻辑认为那也许是嘴唇的位置,因为他确实也听到了嘘的一声。 格雷先生缓缓从座椅上升起来。之所以说升,是因为韦林没有观察到任何他身体弯曲或关节周折的动作,他就是那么坐着,然后就站到了地上。黑袍前襟拉紧,悄然无声地走近了韦林,围着他坐的椅子,一圈一圈走动起来。他看着韦林,用一双说不上有还是没有的眼睛,这跟光天化日下撞鬼的感觉一模一样,让韦林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不安之中。如果不是驱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非常重要,他早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韦林先生,你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嗯,父亲离开了,走得很远,再也没有回来。对吗?你在叔父的家里长大。你叔父,不是一个特别仁慈的人。”格雷先生斟酌了一下,改用了更直接的说法,“是个虐待狂,我想应该这样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沉重了,韦林先生,我在想有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认为这值得。” 他的小肉手轻轻拍了一下韦林的肩膀,包含着同情:“就为了换取最基本的那些东西,对吗?” 每句话都像一捧雪水,聚合起来成为巨大的一盆,一次性灌进了韦林的后脖子里,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惊恐而愤怒地望向格雷先生:“reno先生跟你谈过我的事吗?” 然而不可能,因为就算是和他亲近非常的reno,也不了解他和叔父有关的秘密。 大家所知道的是,韦林的叔父是一位绅士,抚养自己哥哥的独子,送他进最好的私立学校,购置最受宠的儿子才也能够有的一切装备,让他在父去母死的悲惨遭遇之后,还能高高昂起头来做人。 谁都不知道这是韦林用什么换来的。 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不管他喝了多少酒,心情多么寂寞沉郁,或多迷恋那个与他共度良宵的女郎,韦林没有透露过任何一星半点自己人生故事的另一面。 但在千万里之外的伦敦,素昧平生的格雷,却在片言只语之间一刀插进了他黑暗秘密的核心。 无力的质问犹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如一只垂死的乌蜂,随即占据韦林身心的是想要逃离的强烈欲望,一波又一波冲刷过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门边走去,手抓住了门把手,只要一用力就能拉开。格雷先生没有阻止他,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和蔼可亲的表情,殷勤提供帮助:“出门往左边走,你会见到利末尔,啊,就是带你进来的人。他不爱穿上衣,我也很困扰。他会告诉你怎么出去的。这里的照明不足,不要摔跤或者迷路哦。” 韦林握紧了门把,又松弛下来,他颤抖着望向自己另一只手。 左手。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白金,很素净,代表着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的郑重承诺。戒指本身并无魔力,却常常令人幻想能够用它开启幸福之门。这都拜那些杀千刀的珠宝营销策略所赐,真应该把所有叫嚣“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都拉出去挖煤。 大部分人后来都被现实教训了,他们付出重大代价,只学到一样东西:对婚姻的大部分期待都是错的,不但错,而且相当愚蠢。 但不妨碍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韦林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手指终于一根一根松开,软弱地垂下,回过头去,格雷先生又坐回了他原来坐着的椅子,小肉手摊在身前的桌子上,一根一根各玩各的很活泼的样子。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看韦林,但确实是对他在说话:“我的收费非常贵,韦林先生,非常非常贵。支票、现金、黄金、股票、钻石,甚至实物抵扣,我都接受,方式非常灵活。” 韦林忍不住问:“凭什么?” 格雷先生的脸相在一瞬间清晰了,在黑色斗篷帽中,他如同油画中神灵般庄严的五官令人过目不忘,但事实是,一瞬间之后那脸相消失,韦林马上又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他咯咯轻笑:“因为我的服务非常值得,你的朋友reno没有告诉过你吗?” reno当然告诉过他。在念那段打油诗般的惊叹之前,reno告诉韦林先生的故事相当神奇:“我太太,碧丝,上个月在拉斯维加斯输了一大笔钱,你知道的,她爱钱如命,超过我,甚至超过我们的儿子。 “她声称别人作弊,对她下了迷药什么的,因为碧丝从来不赌,不但自己不赌,对其他人赌博也深恶痛绝,有时候我去玩一下牌她都会大发雷霆。 “总之,这件事几乎把她逼疯了,她以前是个好太太,偶尔有点啰唆、小心眼儿,女人嘛,谁不是呢。但从拉斯维加斯回来,碧丝变了一个人,她整天想着那笔失去的钱和被人愚弄的经过,不管儿子了,也不管家里的事,瘦得像个绝症病人。” 说那句话的时候reno还摇了摇头:“谁说她的心事不是一种绝症呢。” reno的家庭困境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他在报纸上发现格雷先生的广告,很简单的广告词。 格雷史密斯心理咨询:你绝望时,就让我上场。 对reno来说,格雷先生确实兑现了这个承诺,效果非常神奇。 “碧丝去做了三次咨询,然后以前的她就回来了。” reno甚至还特意强调了一次:“而且比以前的她更有活力,更乐观和开朗,简直就像有人打开她的大脑,把里面所有灰色物质都扫掉了一样,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就在这句话之后,韦林跟reno要了格雷先生的名片。 格雷先生似乎一眼看尽了韦林脑海里所有的活动,他慢悠悠地说:“韦林先生,如果你不准备离开的话,就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吧。” 韦林要的东西非常简单:他要变成另一个人。 让人变成另一个人的做法不多,流程也是标配:整容,换护照换名字换身份断绝亲朋故旧,远走他乡。更高级一点的是制造失忆,将过去一笔抹杀,干干净净,从头再来。 但如果只需要这样的话,韦林就不会来找格雷先生了。 “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一切都很满意。”他谨慎地选择着说辞,“工作,住所,朋友,妻子。”他顿了一下,怀着微妙的感情,强调,“新婚妻子。”他抬头看看格雷,“我刚刚结婚两个月。” 格雷先生亲切地说:“恭喜你。” 韦林耸了耸肩,没有说谢谢,继续说:“我想要保留这一切。” “保留这一切,但是要变成另一个人。” 这听起来非常矛盾,但格雷的口气是通情达理的:“那么,你不喜欢的是哪部分呢?” “我,我这个人的部分。” 岂不是矛盾吗,一个人喜欢他所拥有的一切,唯独不喜欢他自己。 韦林沉默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摇摇头,开始自言自语:“因为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当时间慢慢过去,精神变得软弱,或者生活稍有一点波折,我就会开始酗酒,甚至沾染毒品,而后家暴。我爱玛丽如生命,但我会痛打她,让她流血、重伤。我不会允许她离开我,直到她死在我面前。我会买一把猎枪放在家里,当邻居不小心踏上我的草地,就冲出去射杀他……”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情绪像黄石公园里那些不受控制的硫磺泉,火热,暴烈,喷得一地都是。他滑下了凳子,膝盖缩到胸前,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脸:“格雷先生,谁也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心里住着魔鬼,我终生都在和他战斗,但我知道自己会战败。总有一天,魔鬼会占据我,然后毁掉美好的一切。” 韦林嘶喊起来:“我知道,我每天都看见他在逼近我,我知道!” 格雷冰雪般的声音适时插进来:“魔鬼长得像什么样子呢,韦林先生?”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他显然洞悉一切:“是不是一开始长得像你叔父,慢慢长得像你自己?” 这句话令韦林彻底崩溃了,他将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收拢来,不断颤抖,发出既痛苦又浸透绝望的呻吟。 格雷先生无聊地玩弄着自己两只小肉手上的指头,等待韦林稍微冷静下来,抬起头,那张脸和刚才进门时候的样子相比,简直就像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情绪对人的摧残,超过任何天真的人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迎上韦林憔悴的视线,快快乐乐地说:“话说,你到底有多少钱?” 诊所的地下室大得离奇,如果往四面建几排看台的话,直接就可以拿来当足球场用了。 巨大的无影灯从天花板上一簇一簇地垂落下来,将房间照得雪亮。事实上对韦林来说太亮了一点,他站在铺天盖地的光里,有一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 空气很冷,走下地下室的时候韦林的眼睛还是被蒙着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因为一股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嗦,他几乎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鼻子被冻红了。 眼罩拿开,格雷先生就站在他旁边,黑袍穿得一丝不苟,比韦林身上的西装保暖的多,当韦林指出这一点时,格雷先生毫不犹豫地说:“啊,放心吧,等一下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温度会调高吗?” 格雷先生露出一种不太好形容的表情。不好形容第一是因为他的样貌实在太模糊,变化又快;第二是因为夹杂了比较多样化的情绪种类,包括“你有没有这么天真”以及“你觉得我看起来拿了空调遥控器的样子吗”…… 他大概是克制了一下,因此什么槽都没吐,只是优雅地摆摆手:“一个人陷入重度昏迷之后,感官就会变得很迟钝了。” 韦林先生刚说了一句:“什么?”就扑通一下,脸朝下倒在了地上,从他身后冒出那个高大的黑人利末尔,手里抓着一根粗大得犯规的金属棒球棒。这一手他显然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打完之后都不用确认挨打者的状态,充满自信地掉头就走,哐当一声,地下室的门安安稳稳地关上了。 格雷先生歪着头看着地下的韦林,兴高采烈地打了一个响指:“那么,开工了哦。” 他褪下了黑袍,斗篷脱落,衣服委顿,落到地上。那堆柔软的织物下出现的人,穿着一套暗银色条纹的灰色西装,黑色牛津鞋,胸前系着普鲁士蓝的窄幅领带,上面有虚银线手绣的抽象图案。 金发,蓝眼睛,身材修长。 韦林。 另一个韦林。 一开始脸仍然是格雷自己的,变幻无定,但的确是他的脸,过了几秒钟,慢慢凸显出韦林的模样,那感觉就像一张面具从半结冰的湖中慢慢浮起来,直到漂浮于水面似的。 现在,地下室里有了两个韦林,站着的那个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还挺不错的呢。” 然后他蹲下来,手掌盖上地上那个韦林的头顶,一面仍然很快活地嘀咕着:“开始了哟。” 一道闪耀着晶亮银芒的气,出现在他的掌心,就像成千上万微小星星组成的河流,发源之处在韦林的大脑内。格雷先生抬起了手,星流随着他的手势升起到半空,他做了一个棒球比赛里投手投掷的动作,那道星流灵巧地绕了一个圈,疾飞而出,绕着地下室四壁旋转。墙壁像感应到了星流的来到,开始变白,变亮,变得飘摇不定,坚硬之物变成虚幻之物,像一块幕布或一个投影。 星流哗啦一声,四散而去,四面墙壁上都出现了庞杂的各色人物、街道、场景;最开始几幕是黑白的,后来变成彩色,每一幕中都有韦林——婴儿时的韦林,蹒跚学步的韦林,上了幼儿园的韦林……场景以匀速转换,变成韦林的格雷先生一目十墙地看,偶尔他会挥挥手,于是场景变幻加快;偶尔他伸长手臂张开手掌,想要按住什么东西,场景就定格下来。 这些,都是韦林的回忆。 明显的,潜藏的,招摇的,压抑的。 有一些则像僵尸一样,被深深埋在潜意识的墓地最底下,恨不得五花大绑又恨不得千刀万剐,却心知肚明它们终究有一天会挣破重重限制杀回去。 都在这里了。 回忆中韦林人生的演进,终于来到那决定性的一幕。 雨夜,雷电交加,连续失去父母,从此无依无靠的韦林,被法院的人送到了叔父的庄园门口。 那位绅士在门口迎接他,脸上带着慈爱笑容,眼神却阴冷而残酷。 从格雷站的位置看过去,那真是一部恐怖电影的精彩片段。待宰的羔羊即将走进饿狼的怀抱,一天比一天更悲惨的人生就此拉开了序幕,但羔羊懵然无知,甚至还心存感激。 格雷抱着手臂,按停了这一幕,然后咧嘴一笑:“就从这里开始吧。” 他往后退了几步,打了个唿哨,迈开双腿,对着墙壁猛冲了过去,那劲头就跟不想活了准备撞墙自尽似的。 他一面跑,面容身体一面起了变化,变小,变短,变得稚气,变成了儿时的韦林。 他跳进了墙壁中,在非常短暂的瞬间,那一幕场景里出现了两个韦林,但很快,格雷先生所变的韦林,就跳到了原始的韦林身上,合二为一。 男孩子本来充满哀伤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格外愉快而明朗。 韦林的一生故事,在这瞬间被改变了。 精确地说,因为故事本身早已发生,即使是时间旅行者也只能让另一个时间流里发生不一样的故事,而无法改变历史里已被敲下印鉴的事实。 但一个人的记忆和面团一样柔软易塑,可以做成馒头包子,也可以做成法棍丹麦酥。格雷先生刚好是这方面的大宗师,他想把记忆面团做成什么,就做成什么,需要的话还可以翻来覆去地做。 韦林的委托不需要全盘重塑那么复杂,格雷先生通览了一遍他的人生,认为只需要做一部分情节次序的转移、编织和覆盖,他就能够从头到尾正常——并非全然光明爽朗或完美无瑕,世上本来就没有这种事;仍然有灰色地带,仍然有不堪回首,但那名叫过去的魔鬼将会留在永远没有人来的摆渡船上,而不是年年月月如影随形,直到人被打败,自己也变成魔鬼为止。 他人生的最黑色情节发生点是在韦林被正式收养的第二周。原始版本的记忆里,周六的深夜,他踢了一天足球,疲倦之极,已经躺在自己床上沉沉入睡,他的叔父就在那时候光临侄子的卧室。 他脱下了白日的光鲜装扮,光着大半截身体,手上脚上覆盖着皮套,皮肤上涂满某种油脂,散发恶臭。他戴着黑色妖兽面具,手持火把,来到韦林的床边,叫韦林起床,一面叫,一面摇晃踢打他。火把在韦林身上掠过,带来皮焦肉烂的痛苦。 他呼叫侄子的声音和平日也迥异,异常低哑,阴森可怖,令人联想起深夜在坟地里狂舞的乌鸦。小小的韦林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痛苦醒来了,光着脚,穿着蓝色条纹的棉睡衣,跌跌撞撞被叔父强迫带到了庄园中的一个秘密地下室。 叔父不是一个人在变态,地下室里聚集了许多同好,他们等待着韦林的到来,为此欣喜若狂。 韦林被虐待多年后才慢慢了解到,这群人在正常世界里,都是当地或附近城市受尊敬的人,大商人、官员、艺术家或出色的手工业者。但他们有自己的隐秘生活,在那里他们崇拜魔鬼,以折磨幼童的身心作为献祭的手段。受害的孩子很多是被拐卖的。要表达更强烈的虔诚,直系血亲则是完美之选。他们的活动持续多年,直到韦林成年,远走他乡,而他的叔父几乎在同时严重中风,进了疗养院。 格雷先生无法改变这些事实。但人所铭记在心的,往往未必全部是事实。 格雷先生版本的韦林决心利用眼下能有的一切资源,重新编辑演绎,制作出一个更有戏剧性的记忆版本。 他迅速赶在叔父到来之前,从床上爬起来,搬了一张椅子,摆在了门后,藏起来,手里拎了一个非常沉重的花瓶(韦林所就读的私立高中,高年级男生经常用这一手给新生下马威。花瓶里装的通常都是洗袜子的臭水,很恶毒的就会装小便)。 叔父走了进来,火把照着他的脸,与恶魔的容貌无异。但这一个版本中的韦林没有看到,他躲在门后,等到最佳时机便松手,花瓶落下。 重物正中来者的头,他颓然倒地,脸朝下。(这是叔父某一次在打高尔夫球时被他人击球打中头部的场景,韦林刚好在场,全程目击,这一幕令他心情非常愉快,因此印象深刻) 韦林从门后出来,踩过叔父的身体,捡起来了火把,走上了去黑色献祭地下室的路。(这一次叔父没有走在他身后) 他精准地找到了地下室的位置,下楼,开门,走过长长的隧道,他听到地下室主房间里传来混合着尖叫、狂笑、痛哭和垂死呻吟的喧哗声。(这些声音曾一次又一次在韦林的世界里出现,真实中、梦魇中,一次又一次出现,伴随着这些喧哗,他即将见到毕生难以磨灭的地狱) 隧道的尽头是一个储物室,放着应急的物资,包括两桶汽油和很多棉质的工人制服,穿过储物室,再下两个台阶,就是黑色祭祀举办的场所。 韦林在储物室停了下来。(他在火把照耀下穿过这里,每一次他望着那些汽油,都疯狂祈祷着火把不小心从叔父手里坠落,掉到打开的汽油桶中。烈火涤荡罪恶,将一切都烧成灰烬,这栋房子、整个庄园、叔父,还有那些魔鬼,即使自己也搭进去都无所谓。他想象过一切细节,栩栩如生,从中能得到非常微弱,却也非常真实的一丝欣慰) 这些细节,格雷先生都拿了过来,很好用,一切他需要的都有。 汽油桶推到了地下室的门边,汽油洒落一地。照理说韦林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现在谁跟你说理来着。 火把落下。 韦林转身离开,一路锁死了所有的门。(他清晰的愤怒像奴隶身上的烙印,随着受辱日深而越发清晰,同归于尽已经无法让他平静,他要杀死他们,彻底地断绝他们在世上出现过的痕迹,断绝他们给自己造就的恐怖印记。他细细地想象如何把门关上,放一把火,留他们在里面垂死挣扎) 大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半个庄园都被映红,仆人们即将从睡梦中惊醒,他们会按响了火警警报,而后冲向现场想要灭火。但那个地方有大量的易燃物品,而且只有一条狭窄通道可进,韦林知道他们来不及。(他这样冷静、残酷而有逻辑地想过) 他走出地下室,走回了自己房间,叔父已经不见了,他回到自己床上,舒展身体,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韦林去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高挑而俊美,身上有许多伤痕,似乎是在体育课或拳击场上训练导致的,或者被几个小混混在街上揍了,都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他去餐厅吃早饭,叔父递给他一所私立高中录取通知书,他自由了,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但好事儿还没完,就在他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仆人前来通报,叔父中风,已经送往医院。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成了玫瑰色,叔父丧失自理能力,在医院住了半年之后,被送往了疗养院。他没有遗嘱,只有韦林一个继承人,折腾了一轮又一轮庞杂的法律手续之后,韦林得到了叔父的所有财产。 他每一年圣诞节去看一次叔父,后者已经不认识他,他也不去跟他说话,就是远远站在门口,默默凝视那个已经时日无多的老年人。 刨去那些只存在于地下室的黑色记忆,他本来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好的叔叔。 格雷先生在这一刻跳出了墙壁,回到原先站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黑袍捡起来,披在身上,韦林的样子一点点地隐退了。 他摸着自己轮廓模模糊糊的下巴,望着墙壁,一副导演在剪辑室看样片看得很不爽的表情,然后他走过去打开地下室的门,叫:“利末尔,你可以让阿拔来一下吗?” 阿拔在十分钟后来到地下室。 阿拔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大气球。 如果有人把天上的乌云摘一团下来,捏吧捏吧,弄出四只脚和脑袋的大致形状,脑袋上还安两个角的话,就能得到这样的一个气球。它没有眼睛,也不用牵着,但飘起来很认路,很稳当的样子。就这么飘到了格雷先生身边,嗯嗯唧唧了几声。 格雷先生跟气球说话:“这个人的情况比较麻烦哦。” 阿拔的脑袋转来转去,把墙壁上还在继续翻来覆去播放的韦林生平纪录片看了一会儿,又唧唧两声。 “对啊,有的人受到他那么严重的虐待,通常会发展出双重或者多重人格,我们就把其中相对最好的那个人格记忆拿来覆盖掉原始人格记忆就好了,只要他不接受高手的深度催眠,其他人格以后都不出来,就没事了。 “有的人呢,则会有一整套的幻想编织出来自行代替原始记忆,但幻想洗头和原始记忆洗头会打架,结果就被人当成疯子关起来。” 阿拔唧唧几声,格雷先生表示赞同:“对的,这种更好办,原始记忆的记录全盘被覆盖就好了,我们就做一点清理边角的工作。” 但韦林的情况比上两种都复杂,主要复杂在:“他什么都记得,而且自己非常清楚,明确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拔头上两只角扑棱了几下,意思好像是说:“so what?” 格雷先生伤脑筋地瞪着墙壁上。 一幕一幕受虐待情节仍然在那里,鲜明而强烈。韦林与众不同,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即使被关在棺材中接近窒息时,他仍然强迫自己保留十二万分的清醒,满心怨恨、狂怒与决心。这些东西是大块大块像钢化玻璃一样存在的,无法覆盖,无法模糊,也无法散落成一丝一线,以便重新编织成不同的场景。 倘若不是这么坚强,他根本无法在摆脱叔父后走回正常的路,更不会时刻警惕着终有一天被心魔吞噬的结果。 “你看,我改完之后的记忆跟这些经历之间多矛盾,既然一开始就把地下室烧了,后面又被打又被烧是怎么来的?” 阿拔的脑袋上,应当是脸的部分,迅速变出一个犹太式的鼻子,两个巨型鼻孔对外恶狠狠地“噗”了两声。 格雷先生好声好气:“好啦,我知道我们说好了的,正常情况下不大幅度删减人家的记忆,但你觉得这位老兄遭受的算正常情况吗?” 阿拔是一个以理服人派,听完之后考虑了一下,摆了摆前面两只脚,飘高了一点逼近了墙壁。它在空中扭了两下,变成了一个灰色的刷子。格雷先生找到韦林记忆流中那些最不堪的部分,定格,然后阿拔啪一声贴了上去,刷刷刷。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你看我把小房子,刷得多漂亮,刷了屋顶又刷墙,刷子挥舞忙,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啊变了样。” 这是格雷先生为他的工作选择的背景曲,亲自演绎,唱功一般,胜在热情十足,把一首好好的儿歌唱出了鬼哭狼嚎的效果。 伴随着歌声,那些被刷过的记忆场景慢慢在墙壁上变淡,就像雨水冲刷着涂鸦,最后完全消失了。 阿拔飘了回来,噌噌变成气球模式,特别神气地摆了个尾。格雷先生赶紧表扬它:“真干脆利落,不愧是正宗的拔鲁达兽!你看连缝隙里的一点记忆渣都给清干净了!”阿拔唧唧唧唧了一阵子,一摇三摆地飘走了,格雷先生在后面还答应着,“知道了,我会把中间缺太多的部分填一填的,他不会突然有记忆一片空白的虚幻感,放心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好好好,诊费四六开,四六开,你六……你六就六。” [6] 韦林先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咨询室那张舒适的长沙发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姿势很舒服。窗帘被拉起来了,一缕阳光正好射在韦林的额上,他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格雷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还是他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样子,看到他醒了,慢慢爬起来,就说:“那么,你现在对婚姻的恐惧感还那么强烈吗?” 韦林愣愣地看着他:“嗯?” 格雷先生向他推过台面上一份诊疗报告:“你因为婚后忧郁症而前来咨询,韦林先生,这是你的诊疗报告和收费清单。” 还没来得及看诊疗报告,那份收费清单就吓得韦林几乎当场就心脏停跳。 他难以置信:“做一个婚后忧郁症的心理咨询要花费四十多万美金?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一辈子吗?” 格雷先生好像很喜欢这个说法,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敲打着办公桌面:“唔,一定要这样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呢。” 他似乎一早知道病患在面对收费清单时会有这个反应,也许这段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我帮你解决了你的问题,韦林先生,你应该付给我诊疗费,在账单上签字,我送你出门,我们皆大欢喜。” 第二个选择则模糊得多:“你也可以选择不签账单,在那之前,我愿意给你看看我从你脑子里弄出来的东西,然后我用同样的法子,再把它们弄回去。” 韦林抬起头,和格雷对视,后者的眼睛变得像两口深深的池塘,池塘水面的倒影里,无数庞杂的影像闪动,有一些看起来似乎很熟悉,熟悉得让他浑身颤抖,如被电击,却不知所为何来。 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缓慢而坚定地说:“你终于彻底自由了,所以别他妈叽叽歪歪,签那个该死的账单。” 他伸手抓起笔,犹豫了一秒钟之后,签字。格雷先生唇边露出一点点微笑,或者好像是微笑的表情,说:“我对你非常优惠了,韦林先生,一笔收齐诊金给打八五折呢。” 韦林手上的笔尖落下,白纸黑字签完名,利末尔就出现在门口。 交易成功,买卖两讫,送客时间已到。 蒙上眼睛,跟着利末尔走出的那几分钟里,韦林重温了自己大半生的过去。 除了身不由己成为孤儿那一段,他始终是上天的宠儿,顺风顺水。唯一值得大书特书的两个故事,都发生在他孩提时,一是有歹徒试图闯入他的卧室,被他用花瓶砸倒,他安然无恙;二是他曾经发现一伙坏人在自家庄园的地下室为恶,他没有告诉大人,机智勇敢地点燃了地下室外的汽油桶,封锁了大门,让坏人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具体细节有点模糊,好像是一部在迷迷糊糊时看的肥皂剧,但他至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克服暗夜独行恐惧时的决心,他勇敢出手惩恶扬善,从内心生发出的自豪感非常美好,振奋人心。 这些故事,他都没有讲给过新婚太太听,也许象征着自己未曾完全对她敞开心扉,但今天之后,他会愿意不做财产公证,也不对她隐瞒任何一点自己。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做财产公证。 格雷先生在二楼,目送韦林走出了大门,脚步轻快像随时会跳起来,他耸了耸肩,刚要放下窗帘,忽然发现街对面有一样奇怪的东西。 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上面部分比较短,下面部分比较长,各有一个圆环把手嵌在上面,中间有一道凹槽分割。箱子是全金属的,银白色,表面磨砂。表面上还贴着一些装饰画,有美国星条旗也有伦敦大桥剪影,有一个菠萝还有一个裸女双手捧着一个椰子高高举起,不知道是准备砸死谁。 那玩意儿在一秒钟之前还没有,他一直在楼上窗边看韦林,视力再不好也绝对不会忽略眼皮底下这么一个东西。 何况那东西真的很大,不但大,而且一眼看上去比上一眼更大,格雷先生揉揉眼睛之后大了一倍,什么雨后春笋,什么节节高,都跟这个长势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在格雷先生发现它的存在大概五分钟之后,那玩意儿已经有一个海滩小屋那么高。 他把黑袍子拉起来,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他脚不沾地冲到一楼,叫上利末尔,又把阿拔从自己的小天地里拽了出来——那是客厅里的一个壁炉,阿拔特别喜欢蹲在那里,不知道整天在干什么——然后一起跑到了外面,为了避免别人看见阿拔大惊小怪,格雷先生一伸手,阿拔身上分出一条灰色的小绳子,落在他手里,跟只真气球似的。 那个东西长到了大概一栋单层公寓楼那么大就停下来了,特别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在大英帝国的湛蓝天空下,在一栋栋房子之间,存在感爆棚。浑身上下,闪闪发光。 格雷先生喊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利末尔仔细地看了看,他认为这是个冰箱。 “一个冰箱?” 利末尔来自北非,是个实在人,信奉眼见即存在:“对,你看上面是冷藏室,下面是冷冻室,中间还有一个出冰口,上面贴的不是冰箱贴吗?” 在高级住宅区的车道上发现一个冰箱,虽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但再高级的小区也挡不住有人乱丢垃圾,或者干脆是运电器的车子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东西——总可以找到解释。 但是谁丢过这么大的一个冰箱? 格雷先生问阿拔:“你说呢?” 阿拔唧唧唧了几声,格雷先生没好气:“我知道你不热,没说要把你放在冰箱里。” 阿拔头上的角动了几下,嘴巴的部分张开,露出两排雪亮的牙,对着格雷先生呲了几下,小绳子从人家手里一抽,哗就飘走了。格雷嘀咕了一声:“怎么能不讲理呢。” 他走过去,利末尔帮他拖住门上的圆环把手,使劲儿拖出一条缝来,一阵寒意立刻喷涌而出,还带着白色薄雾——真的是个冰箱! 格雷先生示意利末尔留步,将黑袍头蓬套过头顶,走了进去,冰箱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了,白雾萦绕着四周,明亮的灯光从他头顶投射下来,照出眼前一切。 冰箱里坐了一圈人。 黑色高背椅子,丝绒面料覆盖,黑色樱桃木扶手镂空雕花,围成一个半圆,一共六把椅子,坐了五个人,每个都正襟危坐,看着他。 格雷先生叹口气,说:“你们把储物箱弄哪儿去了?放鸡蛋的架子呢?还有冰格?没有冰格这玩意儿还能叫冰箱吗?” 他走过去,坐在第六把椅子上,转过头看着他旁边那个人,然后说:“干吗?” 那个人高高瘦瘦,穿着一整套水蓝色的燕尾服,领结和口袋巾是桃红色的,全世界的文字里只有大骚包三个字可以形容他,但即使如此,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会立刻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是小二。 他说:“有事儿找你帮忙。” 格雷先生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基本上就是出溜了一半到地上,一边还呻吟:“椅子好硬,为什么要坐这么硬的椅子?” 坐在第三张椅子上的是个女郎,戴着比半个脸还大的墨镜,黑色连身皮衣,上身凸出两个金属尖顶胸罩,双腿则笼罩在渔网丝袜之中,配着一双铆钉尖到足可以杀人的十英寸高跟鞋。她冷冷回答了格雷先生的问题:“那是波利尔卡的天才设计作品,市价一万美金一张,show some respect。” 格雷先生瞅了她一眼,摇摇头:“麦当娜,你还是这么肤浅。”他继续盯着小二:“你有多少钱?” “我们来找你帮忙,不是来跟你做生意。” 格雷先生这一次头都要摇断了:“一切都是生意,小二。我在世界各地经营心理咨询诊所,只做有钱人的生意,我每次收的诊金,都可以让大部分中产阶级家庭就地破产;至于穷人,他们为什么需要修复心理问题呢,他们只需要能够活下去就好了。” 小二不为所动:“有道理,但是你也不要忘记了,你能够在这里经营心理诊所,也是因为非人移民委员会给你提供了长期居留许可,所以你才不用回家报道。” 格雷先生马上咯咯咯笑了起来,完全是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你的”架势:“小二,你的时间在废柴公寓里是冻结起来的吗?”他看了看其他所有人,“凯撒?黑格尔,华佗?麦当娜?你们真的是完全不理会外面发生什么事吗?” 他指了指自己,忽然声音有点悲痛,对一个脸都没办法显示清楚的人来说,他已经尽力表情达意了:“我们整族人,都回到寂灭层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人间,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这绝对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小二常年习惯性波澜不惊的,都吓了一跳:“影貘整族被抓回了暗黑三界?” 格雷先生撸了一把鼻涕:“不止是我们,还有拔鲁达兽,除了阿拔,一只都没剩下,都被召回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听到消息?” “你觉得破魂精蓝在狩猎之前会发个简报周知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清楚。我两年前回了一次悠丝谷,就是我们族人住的地方,结果只看到他们留在悬崖下的影像信息,记载了当时的情形。”他又撸了一把鼻涕,在自己额头上擦一擦,鼻涕又跟皮肤融为一体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为什么精蓝要带影貘族回寂灭层?难道达旦也需要心理医生?” 麦当娜提醒大家:“影貘是个赤脚大夫好吗,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医生。它的功能是幻化、操纵和传递影像。”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动作太爷们了不太像麦当娜,倒比较像麦当雄,“难道达旦想要学视频制作和剪辑?” 小二简直要给她气死:“达旦失踪了记得吗?他压根就没有在暗黑三界。” 他把关于暗黑三界、摄政王、达旦的各种信息汇总起来想了一阵子,没想通,决定等一下把这种需要挑战逻辑思维的事儿交给别人,他只操心眼前就好:“好了好了,其他的不管,所以我们找你做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收钱?” 格雷先生斩钉截铁:“如果是跟我的能力有关的事,就一定要收钱,而且折都不能打。就算我不收,阿拔都会要收的!我非常后悔当初教会了他钱是拿来干什么的!” 小二一听,拍了拍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你上冷藏室去吧,那里有人等着你。” 有一架楼梯就架在冷冻室的角落里,往上直通冷藏室,格雷先生看了看那梯子,屁股没动:“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小二早料到他要这么问,于是以牙还牙地露出那个“老子也早就在这儿等着你”的表情:“你不去也得去。”他努努嘴,“这是金太的地盘,全封住了,它不乐意的话里外都开不了门,导弹打都没用,所以你要是不去,就哪儿都不用去了。” 他打了个响指:“我们五个人开桌麻将多一个人买马,你愿意耗多久都行。” 格雷先生努力突出两只眼珠子,明晃晃的,瞪了小二两眼,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甩黑袍子就过去爬梯子了。爬了两步别过脸来冲下面的一排好事分子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开始坐冰箱旅行了?” 华佗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这得问金太,它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向来没什么章法。” 然后一个轰隆隆的声音从冰箱的深处——大概是压缩机的位置——传来,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但叽里咕噜的绝对不是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小二同声传译:“它说我们要避开异界巡航者,躲冰箱里是最好的,密闭,温度低,限制气味传递,外部有反红外线涂层,基因信息无法被读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非常高效而低调。” 格雷先生揉了两下脸,制造出了一副重度便秘的表情,尽管他并没有直肠这种器官,然后吼了起来:“来无影去无踪对吧?大街上一个冒出一个十米高的冰箱你把它叫做低调?你们有认真学过任何一种语言吗?” 住客们都撇撇嘴,显然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 格雷先生摇摇头继续往上爬,还嘀咕:“难怪你们住的地方要叫废柴公寓。” 他爬了一段,穿过一个半透明层板上的一个洞,梯子就到头了,格雷先生飘下去,一转头,一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跟他距离不到三公分,长长的黑头发,长长的黑眉毛,神气活现的挺拔鼻子,绿眼睛。 就像密林中一泓深湖的绿,宁静而深彻。 格雷先生一秒钟都没用,就想起了这双眼睛属于谁,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声:“摄政王?” 那人一愣,眉毛打了个结:“哎?你也这么叫我。”他往后跳了一步,歪着头看格雷先生,“你是影貘吗?” 那当然是猪小弟,穿着他惯常穿的牛仔裤黑上衣,还有一双脏兮兮的靴子。 格雷先生慢吞吞地把黑色袍子的帽子从脑袋上掀开,说:“我是影貘。”他看看对方,“你怎么了?” 猪小弟没明白:“怎么了?” 格雷先生比划了一下:“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比较高,也比较老,身边还跟着半犀族的长老,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猪小弟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这个嘛,一言难尽。” 他还是不喜欢跟人家讨论这个“我是我,还是不是我”的哲学问题,所以赶紧直奔今天来的目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很谦恭,还充满对结果不确定的焦虑感。 只是格雷先生听到之后,就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句普通的话里每一个普通的字,都带着蓝色的冰冷的光,就像沉睡了千年的咒语突然被激活,开始在空气中肆意制造法力场,一种对格雷先生来说几乎肉眼可见的压迫感从猪小弟的身旁开始往外扩张,还带着一道一道规模很小,但显然杀伤力明摆着的蓝色闪电。 蓝色闪电挟裹着法力场席卷了他们所处的空间,带来强烈的能量集聚感,渐渐令空间收窄,扭曲,波动。楼下的废柴公寓居民们都被惊动了,他们咚咚咚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五个脑袋在层板上那个洞口排成一圈,瞪着他们。 唯独猪小弟浑然不觉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双手叉着腰,带着明显的讨好,对格雷先生施展自己的低声下气大法,以求得对方的理解、同情和帮助:“我听说你能够传输和改变人的记忆影像,我有一大群人倒了半辈子霉,只有你能够帮助他们忘记那一切,你可以帮帮我吗?” 蓝色闪电的规模明显变大了,有一道直接劈在了梯子旁边,那五个脑袋一下子缩了回去,等了半天确认安全之后才又伸出来。与此同时猪小弟对冰箱里的反常天气现象大惑不解,昂起脑袋看了半天,还喊:“金太,你是要短路吗?” 金太嗡嗡嗡了几声,意思是,你才要短路,而且你已经在短路了。 小二爬上冷藏室层板走到格雷先生身边,轻声提醒正忙着目瞪口呆的后者:“影貘,你没有忘记你们族人仍然被这个辖制吧?” 格雷先生点点头:“是的,破魂之禁制。” 他深呼吸,然后看着猪小弟:“我要扑通一声跪下来什么的吗?” 猪小弟误解了,以为对方宁愿跪下来也不想免费出诊,于是皱起了脸,很难接受的样子:“真的不能帮忙吗?”他扭着自己的手指,那种真实的悲悯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那些人真的很惨啊,你不救他们的话,他们醒过来之后,就跟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啊。”他看看小二,看看格雷,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小二,你能借钱给我吗?咱们凑一凑?能救一个先救一个?” 格雷先生赶紧纠正他:“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接受禁制召唤是不是有仪式什么的?”然后他反应过来如果自己要解释的话,今天会没完没了,于是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会全力以赴。” 猪小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镇住了,愣了大概一秒,马上笑得合不拢嘴:“啊哈哈,真的吗?那就太好了。”他热情地上来拉影貘的手,“那咱们赶紧走吧。”影貘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只好非常僵硬地被他拉住了。 猪小弟一看他那只小小的白白的肉鼓鼓的手,触景生情,转头问小二:“你吃过四川的泡椒凤爪吗?跟他的手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小一点。” 格雷先生在自己脸上召唤来了两个白眼,猛翻一阵子,说:“现在造反来得及吗?” 小二说:“来不及。” 他话音未落,金太牌开挂冰箱轰隆隆抖了几下,飞了起来,直奔废柴公寓的坐标而去。 [7] 欧文警官决定提早退休。 他在警队服务早已超过二十年,能够拿到全额养老金,又才五十出头,功勋卓著,大把私人安保公司一早就跟他联络,希望在他退休之后前去任职,负责他们跟警察部门的衔接项目合作,还有安保第一线人员培训。 但他都拒绝了。 他身心俱疲。 一个人有孩子的人,如果爱孩子,就会自然而然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以及努力工作的意义。你横亘于冷酷世界与你的娇儿弱女之间,为他们抵挡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侵害,你警惕、忙碌而充实,根本无暇自怜自叹或自怨自艾。 但一旦他们被命运夺走,你就垮了,摧枯拉朽,义无反顾地垮,什么都救不了你。死亡也再无任何威慑力,因为不再有感受和回忆,本身就是一种解脱。 这就是欧文过去十几年人生的写照。 每当他面对罪犯的枪口刀锋大步向前,他总是隐隐期待自己会就此殉职,免得日复一日在长夜漫漫里睁开眼睛,仔细思考着自绝于人世是否可行。 但终于连全身心寄情于工作都不能够让他振作起来。 他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警队同仁在下班后为他在警局附近的酒吧准备了告别仪式,大家都去了——未必都和他是朋友,但所有人都尊敬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勇猛与无私。 他走在最后,因为忙着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么长的岁月中积存下来的,一个纸箱子居然就足够装满。其中也包括那份案件档案。 欧文警官从保险柜里拿出那份档案,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抚摸过照片上两个孩子的脸庞,他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喉咙发紧,如果不是在警局,他真希望马上倒地,蜷缩起身子,痛哭一场。也许会惊动上帝,上帝会怜悯他的隐忍,也会赐予他新的希望,尽管欧文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够希望什么。 但他最终没有哭,只是把档案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的包里,然后抱着那个纸箱子走出警局大门。走到距离酒吧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他把纸箱子直接扔进了路边巷子口的垃圾桶。 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黑乎乎的巷子里出现一道火光,随后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伴随着沉闷而惨烈的一声呼叫和重物坠落的声音。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种光和声音——有人在巷子里开枪,有人中弹倒下。 他毫不犹豫就冲了过去,大叫:“警察。”伸手去摸枪袋,而后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上交了警徽和配枪。 但这没有延缓他的脚步,随着他的逼近,巷子里先是响起杂乱奔逃的脚步声,而后安静,那是一种不祥的安静。果然欧文再跑出两步,就有一梭子弹打在他的脚下,地板上溅起灿烂火花,子弹弹跳出去,打穿了旁边一个废弃的铁皮垃圾桶。 欧文非常熟悉这一带地形,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从子弹飞来的方向看,枪手应该就躲在巷子中部一处突出的砖墙后面射击。 到处都很黑,除非对方戴了红外线设备,否则谁也看不见谁。他孤身一人,而对方却不一定,照理说欧文应该先找掩体,再呼叫支援,如果对方硬往外冲,再伺机行动。 但他压根就没有动脑子,只是以之字形一面迂回,一面大踏步前进。子弹一串串打在他脚边,身边墙壁上。要射中行动的目标并不容易,在黑暗中尤其如此。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欧文的每一步都是在找死,而且是名副其实地在“找”。 他很幸运,几乎马上就要接触到那堵墙壁,他的运气估计也很快就要用光,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枪手越来越容易判断他的方位。 对方机智地安静了下来。 停止射击。 黑色枪口从砖墙里侧慢慢伸了出来,瞄准。 欧文冲了上去,他几乎是挺着胸膛,迎向枪口,心中满怀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喜悦,那是终于从炼狱中解脱的喜悦。 按在扳机上的手指,果断地按了下去。 按。 努力按。 拼命按。 按。 按不下去。 有一片什么薄薄的,但是又很硬的东西挡在了他的手指和扳机之间。 枪手惊慌地抬起手来,想要在微弱的天光下查看是不是枪管短路,却在枪身上看到一张脸。 这是神经病人才能有的体验。你在根本没有长脸的地方,硬生生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上还有眼睛,还能做出表情,嗔怪地看他一眼,而后在枪身上开始蠕动,行进到了距离枪管只有一两厘米的地方,那张脸变大了,覆盖住了枪的前部,接着是扳机,接着是整把枪都像被一层钢水裹住了,而且似乎还要延伸到枪手的手指上去。 他号叫着扔下了枪,怀着极大的恐惧,撒腿就跑,结果一头撞进了欧文的怀里。 在欧文警官警察生涯的最后一天,他在一处多重凶杀现场抓获一名联邦通缉的重犯,欢送会因此而延迟了两个多小时,但大家都感觉自己等得非常值。 他走进酒吧门的时候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每个人都怀着钦佩之情过来和他碰杯。有一些是他出生入死的队友,有一些其实不怎么来往,而最后一个上来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一个年轻人,白种人,很高,方脸,额头宽阔,轮廓分明。他笨拙地端着酒杯,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那样把欧文看着。 他迷惑地和对方对视了一阵子,忍不住问:“你是谁?”他看看四周的同事,希望有人会出来说这是我的表弟、侄子或者男朋友什么的,一种突如其来的熟稔感蓦然而生,欧文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 那个年轻人自己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说:“我是吉米。” “吉米和菲欧娜那个吉米。” 在欧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他跟父亲去深山里溯溪野营,在一处悬崖上,他们不小心误触了野蜂的蜂巢,在野蜂倾巢而出的那一瞬间,欧文的父亲大喊了一声:“往水里跑!” 他见过被野蜂群蛰成重伤的人,蜂毒会让他们的头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血液变成黑色,如果不及时送医抢救,就会在极度痛苦下慢慢死去。 因此父亲的话音未落,他就抛下一切东西,没命地跑了起来。 肾上腺素标射而出,欧文慌不择路,在极度的紧张与剧烈运动的双重刺激下,他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 世界都飘忽了,如同电影中的远景虚化,景色、人物、光线、声音,都统统隐退或消失,唯一清晰的是野蜂的嗡嗡声,每一声都像一根针笔直刺入他的耳膜。 现在,欧文又再次回到了那个夏天。 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几个字闪闪发光,悬浮耳鼻口目全部感官的中心,像就此不去,亘古长存。 “我是吉米,吉米与菲奥娜的吉米。” 那是他的儿子曾经最喜欢用的自我介绍方式。 他们街区住的人家一共有三个吉米,年纪甚至样子都差不多,新搬来的邻居参加社区聚会的时候,往往会弄混谁是谁。欧文的儿子发现最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方式,就是拉上妹妹一起自我介绍,因为菲奥娜是那一带唯一的女孩,又非常可爱,她的存在感是爆棚的。 欧文被震惊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下意识伸出右手,伸到一半停下来了,僵硬地留在半空,看起来像是要去拉对方的手,又像准备把人一把推开。 这时候猪小弟走进了酒吧,站在欧文和吉米中间,轻柔地说:“欧文,我们找到你儿子了。” 拿到了欧文提供的关于吉米和菲奥娜的基因信息,以强大的机器模拟他们的成人特征,而后在庞大的世界级数据中搜寻定位,这个流程说起来容易,其实操作时间漫长,但无论如何,最终有了一个结果。 他们在日本东京找到吉米,后者被一对日本夫妇抚养长大,养父母已经过世,但生前对他很好。他智商不算很高,但受过良好的职业教育,一直在东京近郊的一家游乐场工作,衣食无忧。他记得自己童年时在美国生活过,也记得父亲的样子,但自己是怎么从美国去日本的则完全没有印象。猎人联盟相信他在被劫掠时受到重大刺激,人体自动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屏蔽了受到伤害的印象记录。 猎人联盟找到吉米,说明情况之后,他非常乐意与生父重聚,因此猪小弟将他带到这里,还带来了亲子鉴定的结果。 基因一致无误。 云云。 这是猪小弟给出的解释。 一分一毫,都丝丝入扣。 欧文终于反应过来,惊喜万分,等他转向自己同僚,宣布这一个结果,整个酒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而后,就是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 猪小弟看着他们父子终于拥抱,尽管身体语言还是迟疑而生硬,但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他们终究会慢慢亲近起来。当然,一个在日本长大的美国男孩,恐怕再也不可能在文化、生活习惯甚至人生看法上和父亲保持一致,亲密无间,但那些顺顺利利在家长大到十八岁再出去的孩子,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欧文和他身边那些父母们,得到的回报差不多。 知道自己最亲爱的人活在世上,平淡或精彩,其实都毫无区别,重点是知道他活着,好好的。 这就是相聚的意义。 猪小弟微笑着见证人群沸腾,大肆庆祝,慢慢退出酒吧。小二,金太和影貘格雷先生在门口等着他。刚才阻止坏人开枪的也是金太,居功甚伟。 而且他这一次没有再胡搞八搞,组合出来的是一种非常接地气的交通工具——三轮平板车。小二和影貘用标准的亚洲蹲姿势蹲在平板车上。小二衣冠楚楚,影貘还是披着他的黑袍,两位的表情都有点捉摸不定。但猪小弟的气质和金太的造型是完全契合的,他跳上驾驶座,熟练地蹬上踏板,一副老司机的样子,再蹬车离开之前,他转头看看影貘:“谢谢你。” 影貘嘀咕了一声:“没什么。” 小二看了他一眼,影貘吞下了快要从舌尖上喷出去的一大段话,沉默下来。 他本来想算算账的。 三十七个人的全套记忆影像再造、移植以及剪辑服务,要亲身上阵化身三十七个不同的角色,配合实地场景和其他全部配套元素制造影像素材,要将吸血鬼留下的不良记忆激活后从中挑选并逐格剪辑可用部分(也就是在一个游乐场当普通员工的部分),要从其他不相干的许多人的记忆中筛选出可无缝嫁接的人生经验部分,再剪接到特定的时间点上(比如初吻、初夜、初次面试或接受手术)。 这些都算了,影貘自己辛苦一点都搞得定,但那些被吸血鬼虐待、操纵、控制的部分,尽管因为药物的影响并不算非常清晰和深刻,但始终是存在的,要去掉那些东西影貘无能为力,非请拔鲁达兽来莫办。 拔鲁达兽一听是达旦禁制,打死都不肯出头,最后影貘为了完成任务,不被禁制反噬,只好答应自己掏腰包给拔鲁达。 天价啊!阿拔不知道上哪儿学精了,操纵卖方市场啊!不熟不杀啊,一点优惠都没有啊! 半辈子积蓄啊,一朝倒贴完毕啊!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他还不敢跟猪小弟抱怨,因为小二提醒他了:“你要是跟这个版本的摄政王叫苦,他就会亲自去跟拔鲁达求助,然后把拔鲁达给拴进禁制里,不得不出来干活。你想想,阿拔肯定没法恨破魂的吧,那他恨谁比较方便?比较好?啊?你还想不想他以后帮你合伙做生意挣阔佬钱了?” 就是最后这句话完全说服了格雷先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把自己的钱包统统倒空给阿拔的时候,下定了决心下一单业务就要提价百分之百。 现在,猪小弟以大恩不言谢的姿态奋力蹬车,格雷先生则抱着要把奸商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彻底的态度,准备回到伦敦就重新装修诊所。他们在洛杉矶街头转了一圈,看了看风景,广大美国人民对于街上出现三轮平板车表示好奇,乃不断有人拍照留念,上载ins。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格雷先生终于要回去了,就在他准备抽身闪的时候,猪小弟凑过来,大眼睛眨巴着闪烁真诚之光,言语中满腔感激地望着他,说:“欧文警官的儿子虽然回来了,但还有个女儿叫菲奥娜的没找到。我相信吸血鬼还有很多类似妖怪村这样的产业,遍布世界各地,欧文的女儿多半就在其中一处。” 他握拳,决心下得非常隆重:“我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救回来,否则我就……”努力想了想,迟疑地看看小二:“不吃肉?” 小二挑挑眉毛:“可以啊。” 猪小弟慌慌张张地急忙否定自己:“不行,不吃肉没有力气战斗啊,肉还是要吃的。” 小二还是挑挑眉:“那就吃啊。” 猪小弟陷入两难之境,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折衷之法:“不把所有人救回来,我就不喂阿黄吃肉!” 小二从鼻子哼了一声:“你不喂,对吧?自己吃呢。” 猪小弟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嘴巴长在它身上啊。” 阿黄对于这个deal不知做何感想,格雷先生反正是吓得满身竖起了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毛,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去救……救人,关……关我屁事。” 小二站在旁边马上开始狂笑,而金太则从轮子那里发出奇怪的摩擦声,似乎也乐不可支。但猪小弟对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则浑然不觉,他还认真地说:“当然关你的事啊,我把他们救出来之后,不是也要帮他们重新制造回忆嘛!你做得那么好,我到时候肯定要再来找你帮忙哪!” 他这个二百五,也不去看看人家的脸色,果断挥手与影貘告别,而后大力蹬车往前冲。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三轮平板车拉起车头,渐渐升上了天空。湛蓝夜色中一轮圆月澄亮如银,照耀着这辆飞天三轮疾驰的英姿。 许多路人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格雷先生也是其中一员,但心情和其他人迥异。只见那张飘渺的脸渐渐皱成了灰蒙蒙的一团,他注视着猪小弟他们远去的身影,呆呆地站了好久之后,终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 [四]少年行 [1] law盘着腿坐在天空中的一颗流星上,望着下方那一处人类的居所。 从日式美学上来说是非常出色的建筑物,完美结合了极简结构与优雅风致的优点,一处庭院之内,三栋房屋各自独立,彼此之间被精心设计的园林天然分隔,同时又以特定植物品类在季节转换中的色泽浓淡,枝叶繁疏来连接彼此。 唯独园林深处一角上那间小佛堂,破坏了整体如诗如画的协调感。law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抹掉那间佛堂的可能性。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这么想着,调整了一下身体姿势,屁股下的流星发出了唧唧吱吱的声音,好像什么地方在漏气似的。 真正的流星当然不会漏气,所以那不是一颗流星,而是一个星星形状的大氢气气球。这个气球本来的命运是从一个老头儿手中卖到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手里,跟他回到刚刚被装修好的儿童房,在第二天被完全遗忘在角落,慢慢扁成一张塑料片。 但球算不如天算,没过半小时,这个气球忽然成为了一样它压根没想到过自己会成为的东西。 一张凳子。 而且是飘在空中的一张凳子。 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 等人,看戏。 law在等的人是松本清张,还有他的左膀右臂萧远晴。这所宅子,是松本家在京都的本宅,就在前往高台寺的路上。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其价值远远超过东京、伦敦或摩洛哥同面积的豪宅。 在甘比的笔记本上,这两个名字出现了不止一次,同样记载着他们名字的,还有喿蠕虫本尼给出的那个清单。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和异灵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paul给law的指示,是观察和追踪这两个人,记录下他们日常的行为并且定时向他回报,仅此而已。 他其实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甘比的笔记本写得很清楚,松本清张有两次雇佣异灵川的记录。第一次是甘比亲自牵线的,他们两个人搭上关系的过程没有说明,也从未有任何消息传出说两家财阀之间有交往,甘比和松本清张如何会熟悉到放心为对方介绍神秘妖兽一类的东西,非常值得玩味;第二次则是松本清张自行联系异灵川的人,甘比不知道怎么得知了信息,在笔记中隐晦地对松本可能的的所作所为表示了“忧虑”。 邪恶的人对同类的气味非常敏感,即使甘比不清楚松本清张的行动细节,仍然能够清楚地判断,对方在考虑的一定不是修桥补路这样的事,甚至不是杀人放火这样的事——无论善恶,这些事情的格局都太小了。 而本尼的招供书上写得更清楚,松本清张有若干家在海外避税地注册的公司,在全世界经营不同的产业,包括主题公园、主题游乐场的投资建设和运营;军火生意、媒体生意等也有涉猎。资产数字非常庞大。这些公司都由松本清张投资,萧远晴负责运营控制。这些公司成立之初即发展迅猛,一旦进入某个领域,其对待竞争对手的架势,就像一头哥斯拉怪兽从海底冒出来,分分钟把海滩上的人都踏为齑粉。 那些竞争对手都死得很难看,是实际意义上的死,也是实际意义上的很难看。 因为有人类根本无法竞争的力量,在为他保驾护航,扫清一切障碍。 这就是law不明白的地方:松本清张犯了罪,而paul痛恨罪犯。 他的痛恨,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一点,再放进太平洋稀释,所导致的结果仍然很少有谁能够承受。如果paul认为一个人依法当诛,那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挽回他们悲惨结局之万一。 他非常公平,非常决断,非常彻底。 他们从甘比笔记和招供书上都找到了松本清张的名字,而paul为之神色微微一沉的时候,lou很自然地认为自己要开工了。 所以她开心地背上了电锯、皮绳和十几把锋刃形状不同的小刀,还跟law深入交流了一个执法方案:先用浸过水的皮绳把松本清张吊起来,然后把电锯悬在他的脖子上方,一面高速运转,一面缓慢逼近,这两个法子已经足够让松本屎尿齐出了;那套小刀则能够毕其功于一役。那据说是古代的行刑人套装,每一把刀都有自己独特的功能,服务的人体部位也不一样,用得牛逼的刽子手,能够把受刑的人身体片出几大碗顺德鱼生,但人还活着。心脏变成外挂,清清楚楚地挂在肋骨里面,怦怦怦跳得飞快。 lou还说,她没有瞎编,这些都是她在图书馆古籍部努力学习的时候看回来的。 paul听完之后,叹了口气:“叫你们多念书,你们就给我念了这些回来。” 然后收缴了那些道具,叫law:“去盯着他们,什么也别做。” law于是就出现在了这里。 尽管paul叫他盯紧一点,但他并没有一天到晚待在松本家上空。第一,盯人挺无聊的;第二,好好的天上冒出一个人,哪怕坐得再高,也很容易被发现。所以law不断变换自己高高低低的位置,偶尔还翻两个筋斗吓唬一下麻雀,躲一躲从京都方向往大阪机场飞的民航客机,借此消磨时间。其状态跟正常人在沙发上不断把屁股磨来磨去,啃鸭脖子看电视是一样的。 宅子里一直很清静,松本清张和萧远晴都不在,警卫非常多,分班分路线,无缝交接,全天候守卫和巡逻。仆人们也非常多,分工极细,各自上上下下川流不息,简直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做。law注意到护理花园的园丁是高手,他还特意飞低了一点,入迷地远远观察了一下园丁是怎么对玫瑰们“断头(一种护理花卉的手法)”的,技术精湛,令人赏心悦目。 期间靠近南向墙壁的那栋房屋四周似乎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有人骑着重型哈雷摩托闯出了安全门,但感觉上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警卫们都没有启动追击或防御措施,而且看起来和松本清张和萧远晴也都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law就没有好奇心。 绝大多数人的故事对law来说,都和连篇累牍的劣质肥皂剧类似,不值得看,不值得关注,不值得想起或忘记。最好当它们都不存在,这对双方来说可能都比较公平。 这世界于我太过乏味——law是真心诚意地这样认为。 直到那辆摩托车再度回到松本宅第,而萧远晴随后赶到,law才打起来精神,正主儿总算出来了。 他把自己站的位置提高了一点,而后以金鹰一般的目力遥遥注视着萧远晴。他站在园子里,跟另一个男人说话,看不到神情,可是law感觉他似乎有点焦虑。 他的双手拢在胸前小幅度地舞动,就像在轻轻抚摸一个并不存在的水晶球,或者捏一个大面团,手指往复,偶尔拍打揉搓一下。 空气中的水分子不断聚集到他的手心,渐渐便形成亮晶晶的一片,像极细薄的冰糖片,接着一片片冰糖叠加,成为一大块。随着law手势揉动,水块凝结为水团,内外柔波动荡,似乎被无形的边界包围着。 law托着那个水团,往下一掼,水团顿时碎裂,水流倾泻,变身为一片瀑布,沿着law的手掌边缘流淌而下,细细一条,从一开始就肉眼几不可见,等经历过漫长的降落过程后落到萧远晴的头顶、肩膀、衣服和头发时,水滴早已变得极度稀薄,甚至气化,微弱得像不存在。 但就是这些水分子,能够为law搭建出来一条窥视与倾听的通道,自它们润泽萧远晴皮肤的一刻起,他脑海中的影像理论上便应当被倒影而出,沿着水流扶摇而上,就像一大卷一大卷的老胶片,巨细无遗地将主人的故事娓娓道来。 但law吃了一惊。 他以水寻踪的手法,在萧远晴那里被屏蔽住了。 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对方的脑子外层,杜绝law所驱使的水引进入,密不透风。 law非常意外,他加大了驱动的能量,毫无起色,反而令萧远晴有所感应,他迷惑地抬头看看碧蓝天色:“下雨了吗?” law马上放弃了继续尝试对付萧远晴,而是将水引投向了正在和萧远晴说话的人。 那大概是松本宅子中的高级保镖,他的衣着、气质与姿态都与众不同,长得并不特别,但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会在一万人里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存在。 他的脑子里没有屏障,但也没给law提供太多信息。因为对方很平静,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或异常突出的执念——除了他很明显喜欢刀,所以law看到了一串各种小刀大刀的影像在水帘中闪烁。 law有点急躁,他试图收集更多的水分子,因为水越多,他能催动的水引就越强大,能够将更多的讯息从人的大脑信号中导出来,但这段时间京都都是晴天。 他停止了尝试,皱着眉头站在空中,想了半天之后,摸出一个手机来打电话,对方接通他就说:“lou,看到paul了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有见到paul了。平常他们作息很有规律,如果不出外的话,晚上十点,paul会准时出现押他们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来叫他们起床;心情好的话会要他们两个跟自己一起打一套五禽戏、八段锦,大家心平气和地过着离休老干部的健康生活。 结果昨天晚上,paul对他交代完任务之后,先回了自己房间,law继续和lou一起打游戏,不知不觉玩到了很晚,抬头一看表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丢下游戏悄悄走到paul的房间前面,发现门锁着,屋里有微微的灯,却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子,paul没有出现。 如果paul的房间门锁着,那就让他锁着;如果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就让他沉默;如果他从此不再出现,就让他消失。 不要阻碍达旦,也不要试图改变他。 这是暗黑三界的铁律,也应该是所有人或非人的铁律。 所以lou和law各自去睡觉,然后想当然地没睡好。 幸好,lou回答得很快:“在我旁边啊,正在剥莲子。” law松了一口气,既然还在弄吃的,那想必还不准备毁灭世界,所以他声音高兴了一点:“那你让他接电话。” [2] paul的声音传出来:“怎么了?” “paul啊,我要更多的水,这边天气太干了,我听不到下面的人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啊。” paul永远是不紧不慢的:“你站在半空中?” “对。” “一直站着?” “对啊。” “是在望着松本清张和萧远晴两个人?” “松本清张还没回来。” paul在那边停顿了一下:“那么,你确保他在一小时后会回来,那时候你会得到你要的水。” 电话挂掉了。 要确保松本清张一小时后回来,law想了想,只想出一个办法。 他轻盈地从自己站的地方往下走,每一步都带动空气流动,于是风刮起来,萦绕着他的衣袖,直到他脚尖沾地,来到了松本家的庭院。 他站在最靠外的那栋房屋门口,落地的时机非常好,萧远晴和那个高级保镖刚好一起走开了,不知道去做什么,而周围没有其他人。 law并不害怕与人正面冲突,但他也不喜欢战斗,事实上他从未真正战斗过,那是lou的工作。 所以他很高兴自己这么平静就进来了。 在去他要去的地方之前,他发现了一棵樱花树,他仔细地、满怀倾慕地看着那棵树,那真是美丽之极的一种东西。 在暗黑三界里,树都是有生命的,他们沉默但不断行走,必须时会战斗,会服从,偶尔也违抗命令。你能够指望他们强大,但很难觉得他们美丽。 与人间的草木截然不同。 law看够了,转头施施然走进了房子的门。 他来之前搜集过不少关于松本清张的信息和媒体报道,因此对他的家庭结构有基本了解。松本本人非常低调,甚至有避世与厌世的名声,但萧远晴和松本美亚却是媒体的宠儿,因此,law知道至少有一个人对松本清张有召之即来的影响力。 他踏上两侧带着微微青苔的石阶,拉开纸门,走进内室,而后转身上了楼梯,来到二楼,凭着直觉,他精准定位了松本美亚的房间。在举手敲门的瞬间,美亚拉开门冲了出来,和他撞个满怀。 law露出微笑:“美亚小姐。”双手轻轻按住对方的肩膀,将她小心地推远了一点,而后就看到松本美亚的样子很不对。头发乱纷纷的,牛仔裤,运动衣,好像要去微服私访,背上背了一个巨大的双肩包,满脸满眼都是泪,哭得简直看不清眼前站着的是谁。 她听到了不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立刻退后两步,狠狠抹干了眼泪,愤怒地瞪着law:“你是谁?”随即被law的美貌惊住了,怒气变成了惊疑,声音也缓和了一点,可仍带着哽咽,包含悲痛,“你是谁?” 她的眼泪还沾在如蜜桃般细嫩的脸颊上,还有她的手掌边缘,水分并不多,但她鲜明动荡如火山爆发的情绪,能够让law至少看到她所思所想的冰山一角。 他在泪光的微漠倒影与泠泠反光中看到喷涌而出的血,影影绰绰中有一个受伤倒地昏迷不醒的少年、那个保镖、挥舞长刀的怪人,以及远处鸭川上的水。 那失去一处手臂的少年是美亚注意力的中心,因此很快所有的影像都与之有关。那人看起来似乎有一点眼熟,但水分太少,law看不到他的全身和全貌,所以难以分辨身份。 那个少年对美亚来说想必非常重要,令她持续处于剧烈情感波动之中,law获取的信息因此也碎裂模糊,像从火海里眯起眼睛,看外面蒸腾变形的世界渐渐变成什么样子。 law轻轻伸出手,握住了美亚的手,她泪水的余洇沾染上了他的手指,他直截了当地感觉到了松本美亚内心的疼痛,正在不断扩大,流动,扎入更深更深的地方,变成一口熔岩沸腾的井。 疼痛是一种实际的物质,只是常人的肉眼无法观察。它像高热的青铜之水中熔炼出的一条虫,从你脚尖开始攀爬,一路在皮肤上烫出连串水泡,直到达你的心口。在那里找到最脆弱与柔软的一处蛰伏下来,经年累月,锋锐与高温一分一毫都不退却,始终在肆虐不休。有时候因为人的适应力,你觉得已经可以和这悲痛共存,但这如同一个人想和哥斯拉共存,后者迟早会吞噬你。 上一次他真切感知到这么强烈的疼痛,还是在paul说起他的父亲之时,强悍和冷静到paul的程度,仍然无法安然接受失去一个人,证明感情是多么彻底的不治之症。 law情不自禁心生怜悯,再一次伸手,将美亚轻轻抱在了怀里,他柔声地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必要的时候,他的声音能够消解十二级飓风中心的能量,也能够令一场海啸退却。如果他出现在一场战争的爆发点,所有人的斗志会在一瞬间逃逸。 他诞生于世时便背负职责,要陪伴在某一个人身边。他终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让那个人不那么危险。 要让美亚放松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一开始紧绷的肩膀果然渐渐放松,最后整个人都瘫软了,就那么趴在他肩膀上。那儿散发着温存如水的气息,从她的毛孔与呼吸中进入,流转于血液,美亚的情绪之波涛被这气息抚平了。 law轻轻地问他:“怎么了?告诉我吧,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故事几分钟之后就说完了,非常简单的情节,断断续续,磕磕绊绊,但完全不复杂。 “所以,你要去找你的朋友对吗?猪小弟?”law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激起一阵涟漪,他集中注意力,继续问,“你想去救他?守着他做手术对吗?” 美亚点点头,她白皙精巧的手再次抹过自己的眼睛,因为眼泪不被控制,正一道道奔涌而出。带着哭腔,她说:“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也不要一个人活着。” law抱紧了她的肩头,这一刻他听到了一个人内心最深沉热烈的爱,那是愚蠢之爱。因为第二个人的死去,并不能够挽回第一人的死。 但人类多么好,能够以消灭自己来获得简单明了的终极救赎。 他决定帮助她,不管她是谁,不管她的父辈和家族背负了什么罪孽。law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受苦,这就是他下雨天不愿意上街的原因。 “好了好了,我会帮助你的,我会帮你救他,你相信我,对吗?”他微微低下头,扶着美亚的脸,问她。 美亚困惑地凝视着law美貌绝伦的脸,如果有人说这是神灵降临,冲他的模样大家似乎都不好意思否认。 她努力调用自己的理智思考,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自己房间门口,为什么柳生会让他进来,他要干什么…… 但理智很快就潜伏下来,美亚忽然感觉到理智毫无意义,既不可能帮她带回自己心爱的人,也不可能让她从此就快乐活下去。 所以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什么重要呢。 如果有人现在想要杀掉她,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杀手带她去猪小弟那里。如果猪小弟死了,他的尸体下有一扇门通往地狱,而她知道他去了那里,美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爬进去。 但是眼前的人说,他会帮助她。 美亚完全放松下来,law轻轻将她抱起,抱回房间里,放在床头椅子上,她陷入了一种舒适的恍惚状态,那是law让她彻底平静下来的小小手法。他还有工作要做,美亚的干扰没有帮助。 他看了看周围,在她的桌子上找到一个镶嵌着粉红色兔子装饰的手机,手机界面亮着,他轻轻按下快捷键1,果然电话直接拨给了“父亲”。 嘟一声,电话就通了,松本清张的声音传来:“美亚?” “松本先生?”law轻快地说,“你好吗?” 松本清张立刻屏住了呼吸,恐惧感表露无遗,但他的语气没有改变:“你是谁?为什么有美亚的电话?” “我在美亚的身边,美亚在家里。松本先生,她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好。我想她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因此情绪太过激动,你如果不太忙的话,最好回家陪陪自己的女儿呢。” 他打开了视频通话的按钮,将电话转向美亚的方向,后者抱着自己的膝盖窝在椅子里,默默凝视着地板,一言不发。松本清张在电话那头发出了轻微的“啊”声,而后呼唤女儿的名字:“美亚,美亚,你听到爸爸说话吗?” 美亚听到了,但她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只是冷漠地望着地面,摇了摇头。 law把摄像头转向自己,微微一笑:“那么,过会儿见咯。” 而后挂上了电话。 他找到一张椅子,拉到美亚的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我有一点点事情要找你爸爸,等我做完事之后,我就带你去找猪小弟,好吗?” 他歪着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猪小弟?猪小弟?怎么有人会取这种名字?唔,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的样子。” 松本清张果然在大概半小时后回到家,在门口迎接他的是萧远晴和柳生,以及列队等候指令的安保团队。他已经尽力压抑,但平常波澜不惊的脸上仍写满了恐慌与怒气:“为什么会有人闯入家宅挟持小姐,你们却浑然不觉?” 萧远晴已经接到过他的电话,也得到指示在他回来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他递过去一台平板电脑:“这是刚才的监控视频,这个人是从庭院上空直接下来的。”他微微加强了语气,一面看了柳生一眼,“没有降落伞、翼装或个人飞行器具,背后没有绳索,家宅上空也没有发现有直升机。 “我查看过系统运行记录,他从空中走下来时,直接闯入了宅邸上空的红外线防护网,在那个瞬间防护完全失效,但他通过后就立刻恢复了。 “他能够让能量消失。但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法,也没有看到他使用任何工具。” 这一切都匪夷所思,但松本清张和萧远晴都表现得并不是非常惊讶。也许在他和松本清张的人生经历里,这还算不上最奇怪的事。 松本凝视着视频里的人,过了一阵子将平板电脑随手递到下人手里,示意萧远晴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面眼神不经意地向站在不远处的柳生一瞥,后者垂手凝视地面,正在出神。 萧远晴答了一个“是”,抽身而去,松本清张继续和其他人向美亚的居所走去。 柳生等所有人都经过身边之后才跟上,他注视着萧远晴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但心中非常不快。如果不是萧远晴让他离开美亚的身边,借一步说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这么轻易就闯入了小姐的房间。 但说这些为时已晚,他在长袖底握住自己心爱的袖中刀,走到了美亚的居所前。二楼卧室的窗户打开了,柳生生平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来,微笑着说:“要下雨了呢,你们带伞了吗?” 忽然四方云动。 [3] 日色已近黄昏,天极蓝,极清朗,西方山峦上方彩霞如练,光华绚烂,不要说下雨,本来连云色都不见一丝。但就在law说出那句话时,落日天光便全然消失,密云如从乌有中乍然出现,缓缓游转,聚拢一处。巨大漩涡带动云层中一圈圈旋转,扩大,平地里格外突兀地刮起一阵风,风势之烈,将满庭浓枝密叶一掠而空。人们猝不及防,东跌西倒,有人靠住身边树木,有人伏成一团稳定身体,有人一个跟头摔翻在地,谁都睁不开眼。 松本清张最为矮小,风乍起便摔了几下狠的,好在他的护卫都很忠心,尽管自身难保,仍竭尽全力将他密密包围,组成一道人墙防护。 一众人等之中唯独柳生最稳,他足下生根顺应风势摆动身体,却始终屹立不动,袖底下握刀的手更稳,锐利双眼没有一丝退避,恰看到最惊人的一幕——不仅仅是乌云与狂风肆虐的天灾,而是这天灾竟只发生在松本的家宅范围内。 围墙之外仍夕阳普照,天色可爱,太平无事,数十米外,恍惚是另一个世界。 大风吹拂足有十来分钟,丝毫不曾减弱,接着地底如呼应般起了剧烈的震动,园林中树木纷纷被连根拔起,被强风卷入半空,极速飞行一段之后再骤然落下,在地表砸出深坑。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动,仿佛一头钢甲怪兽被囚禁于熔岩城堡中,此时苏醒过半,渴望突破牢笼,因此不断冲撞、击打、跳跃嘶吼。 地面波动如海,一道道裂缝绽开,像是世界就此被切割成许多小块,缝隙中红色火光不断跳跃而出又一闪即逝,给四周留下刺人的灼热。 松本的护卫队成员极速丧失了战斗能力。他们所处之地仿佛就是震心,于是被一再无端端抛起又跌落,手脚或脱臼或弯折,内脏脑部震动,眩晕不已。 他们试图镇定下来,护着松本往建筑物方向躲避,却发现人力根本无法与宅院里正在流动的巨大能量对抗,就连柳生这一次也不能保持从容,必须要低头弯腰竭力稳定。但他至少设法挪到了松本清张身边,将后者按在了自己的身下,营造出一个其实不堪一击,却在心理上能够带来巨大安慰的避难所。 风暴地震肆虐了大概十多分钟,忽然就停了,快得像有只手伸过来一把收掉了神通似的。强风、地震、天上的漩涡全在瞬间消失,唯独乌云仍然极为浓厚,云势非常低,像直接压在了松本家的屋顶上。松本清张推开柳生站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望着四周的狼藉残迹,这号称“皇室之别院”的著名园林景观,已在转眼间毁为一旦。 他抬头去看美亚的卧室,那个年轻男子仍然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看着楼下,迎上松本清张的眼神,他以无辜地口吻说:“跟你说了要下雨的嘛。下雨前通常都会刮一点风,有点乌云的对不对。” 柳生居然还有闲工夫在一旁问:“什么时候下雨?” law笑起来:“马上!” 他说的“上”字发音刚落,漫天的乌云中就有一道蓝色霹雳闪过,而后大雨倾盆而下。每一滴雨都大如碎石,打在人身上,其感受亦类似。柳生抓住松本的肩膀,飞速向美亚的居所跑去,但雨水将天地间封得无懈可击,他们跑动起来的困难程度如同不带潜水服在深海行走。柳生生平第一次知道雨水和空气的结合能够带来如斯沉重压力,就像要将人活活困死。 他每一步走得竭尽全力,行进距离却微乎其微。松本清张就更不用说,平常的风度荡然无存,像一条死狗般全靠柳生的拖拉移动身体。 雨势似乎再度激活了地底猛兽,一股股滚烫喷泉从之前裂开的地缝中冲天而起,喷射到四周,带着浓重的硫磺气味,穿透力则根本不像水,飙到谁的身上,便穿透衣物,灼伤皮肤。一人一人就此倒下,此起彼伏的狂叫如地狱中的惨呼,暴雨遮蔽视线,人们也就根本看不见哪里有滚烫的泉水涌出,只能盲目躲避。 弹指之间,松本家宅便从胜景变成了炼狱。 law站在二楼,俯瞰这一切,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水。 大量的水,在灾难与生死之间狂飙到无法控制的肾上腺素,两者结合,能让law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许多东西。 人们心底所深藏的经历,感受,故事,爱恨,野心,忧虑,焦灼,恶意,软弱,欲望,绝望。 在雨幕中升腾而起,光怪陆离地匆匆演出,又匆匆落幕。此起彼伏,光影交织,眼花缭乱,大量的人物粉墨登台,又猝然消逝。 law凝视那雨幕,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所以他在纷杂的影像之中,牢牢注意着松本清张的动向。 他看到了不少,但他看不到的居然更多。 有人在松本清张的脑子里也装了屏蔽探测的防火墙,和萧远晴一样。 唯一的破绽在于这防火墙看起来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设置,因此law仍然能够截取部分最新发生的片段。 他以心灵通联络paul,后者却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有什么发现吗?” “松本清张去见了白条天皇,他和吸血鬼确实有来往。” paul冷静甚至有点悠然自得的声音在那边响起:“什么时候的事,他们说了什么?” “没多久之前发生的,细节还不够多,我再仔细看看。” law拿着电话一屁股坐在了窗台上,瞥了一眼庭院中间,然后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怎么了?” “松本家有一个贴身护卫很厉害,乱成这样,其他人都自顾不暇,他居然还能为松本清张找到最适合躲避的位置,一丝不乱,不错不错。” “是吗?” “是的。嗯,我看到松本清张的意识反射了。呃,那是东京的地宫,御座前的珍珠帘子织得挺美的啊。这个把长指甲涂得很红的应该就是白条天皇。他和松本清张好像不大愉快呢,松本一脸怒气,但他应该是怕白条的,看这一波内心冲动……啧啧,给他一把银子弹手枪,他会不会当场就弑君呢。” “他大概不敢。然后呢?” “白条给了他一张什么东西……咦,他的意识里忽然出现很多地图,一片片的地图啊。我看看,东京、洛杉矶、奥兰多、伦敦、墨西哥城、佛罗伦萨、罗马尼亚……好多,嗯,这些好像是他的地产项目吗?还有实验室,好多穿白大褂的人,好像都是科学家。这么说来吸血鬼天皇还培养子民去读书啊。” “地图和实验室,很好。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了……咦,他带走了一个虫子,不对,好像是这个虫子跟着他,虫子,虫子哎呀!” law叫了一声,然后对着电话说:“paul,那是婴萤,地宫有很多婴萤,我相信有一只跟着松本出来了,他自己没有注意,但被他那个贴身护卫发现了。他的意识里本来只有刀,估计很喜欢刀,刚刚突然跳出了一点婴萤的影像……哦哦,又没有了。” 庭院里,大部分已经倒下,奄奄一息,唯独柳生仍在狂风暴雨中左冲右突,凭借在漫长的忍者修行中收获的直觉和韧性,他不但没有放弃,还为自己和松本清张找到了庭院深处的假山,在狂风中他一只手稳住软成一团的松本清张,一只手挥出身上所带的最锋利的刀,将假山后一处洞穴的开口扩大,而后把松本清张推了进去。 柳生守在门口,以长衣遮住脸,俯身下去,紧紧蜷缩起来,维持热量,维持重要脏器与头部的安全。他的镇定与应变令law十分欣赏。 专注的行为总是能削弱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和意识反射,柳生身上很轻易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看了。 law还是觉得奇怪:“婴萤怎么会跑到吸血鬼的天皇地宫去?它们是不准出暗黑三界的啊?”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怯生生补充了一句:“它们应该也知道吧。” paul没有回应,只是继续问:“还有什么?” law摇摇头,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了:“没有了。松本在那之前的所有意识都看不到,一点都没出来。然后现在他被那个护卫藏在了假山的山洞里,水引没有办法接触到他,他们两个人我都看不到了。” paul沉默了一阵子,说:“意识幛。” “什么?” “你的水引没有办法反映他们的全部意识,因为有精通精神操纵术的第三方为他们设置了意识幛。你的猜测是对的。就和防火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升级一样,意识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注入新的能量,否则会变得薄弱,无法防护大脑的所有活动。” law嘀咕了一声:“第三方?” 他马上就了然:“异灵川?他们真的开始大肆活动了啊。” “想必是。” law眨了眨眼睛,暴雨稍有缓和了,他说:“那怎么办?paul,你要不要打破松本的意识幛?” paul在那边短促地笑了一声:“可以,但那样的话我就要召唤邪灵驱使附身,你不会喜欢我那么做的。” 他虽然带着笑,声音却突然变得极为严肃,那是天子之怒的前兆。law对此敏感之极,他背上毫毛全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邪灵驱使?一定要吗?” paul说:“是的。” law沉默了一下,怯生生地说:“那……还是算了吧。” paul又笑了一声:“我也是这样想。” law松了口气,看了看美亚。她在law的小法术之下,完全陷入了自我封闭的世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law转过眼来,继续说:“我看不到松本的意识,有其他办法拿到他犯罪的证据吗?” paul很干脆地说:“暂时没有。” “所以呢?” “所以我要直接毁掉他。” 他语气很轻松:“接着我们就会知道他和异灵川或者吸血鬼天皇的关系到底有多好了。” law“哦”了一声,正要如往常一样为paul的英明决定唱一曲忠诚的赞歌,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喊:“paul,你等我一下,松本的女儿在我这儿。” “嗯?” “只是个小姑娘,我想她是无辜的,能让我先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吗?” paul说:“只要你确认她是无辜的。” law放下电话,转过头看着美亚,她还是保持最初的姿势,简直连头发丝都没有动过,如果不是law能够听到她的心跳与脉搏,那感觉就像她已经因为心碎而死去了。 他伸手到窗外,接了满满一掌心的水,走到美亚面前,轻轻扬手,雨滴撒到美亚的乌发上、脸庞上,如遇到高温一般,雨滴在接触美亚的瞬间便蒸腾为雾气,袅袅升起。law凝神望着那水雾,看到了美亚此刻所思所想。 一幕一幕,一点一滴。 只有一个人,全是一个人。 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在那里,历历在目。一起堆过的沙堡,一起看过的星星,一起做过的标本,一起走过的长廊,牵手的温度,视线交织的炽热。 最细微的温柔都被铭记着,最平淡的相处中也燃烧着一团火。 law忽然紧张起来…… 他凝视美亚上方的水雾帘幕,那个美亚念兹在兹的人正转过脸来,皱了皱鼻子,然后笑了。 那无忧无虑的样子,能够荡清世上一切尘埃。 一个穿黑色上衣、牛仔裤的男孩子,有一双微微发绿的眼睛。 突然之间,就像一道霹雳打中了law,他脸色全变了。 [4] 房屋忽然猛地一震,外面的风雨声戛然而止。 庭院里满地浪迹,泥水一股股四下横流,草木残枝铺天盖地。 建筑物上飞下来的瓦块,倒塌的雕塑,装饰,窗棂围墙的碎块,遍地可见。所谓良辰美景,化作断井残垣,说的就是眼前。 松本清张藏身的假山有一大半都坍塌了,柳生后背贴着将要倒塌的石壁,死死支撑着另外一小半,给东家保留了一丝喘气的空间。他不断望向美亚的窗户,看起来那里还很安全,尽管外面天摇地动美亚连脸都没露有点奇怪,但好过她跑下来冒险。 眼看风雨已息,他立刻将松本清张带离藏身地,先查看身体确认没有重伤,接着立刻扶持着他往大门出口跑去。松本脸上闪过负痛神色,眼神阴郁闪烁,似乎有无数心事澎湃,但他一言不发,只是跟着柳生前进。 与松本清张相比,柳生显然更担心美亚,他一面跑一面仍回头望着美亚卧室的窗户,担忧与无奈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paul的声音清清楚楚进入law的脑海,说:“给你两分钟,带松本的女儿离开。” law急忙集中心神,想要捕捉住paul的心灵频率,告诉他自己的大发现,那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发现啊!结果paul去得跟来时一样快,law掉头去抓自己电话,却发现根本没有信号,也不知道paul刚才是怎么打进来的。 他从窗台钻出去,抬头看,只见乌云已散,天空又现出黄昏时该有的那一片蔚蓝。 可惜这美好天色只是音乐剧中间的过场,高天上一个模模糊糊,却确凿无疑存在的灰色罩子正缓缓落下,很快就会笼住整个松本家宅,滴水不漏,一丝空气都不会漏。 他没看见paul或者lou,但law知道他一定在周围,甚至就可能站这栋房子的顶上,正驱动结界。 他顾不得再多想,转身以码头上苦力扛麻袋的姿势将美亚扛起来,跳出窗户,落地后撒腿就跑,而后就在出门的地方正面遭遇了柳生。 柳生本来已经带着松本清张奔到了大门附近,看样子计划是将松本清张带出去放下,再转头找美亚。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一发现law扛着美亚出来便即刻扔下松本清张——真的是扔,连缓冲都没一个,直接就甩出去了——掉头迎上law,双手挥舞,六道刀光以三二一的阵型飞出,期间一高二低三侧向,刀锋所指都是law腰部以下的身体部位。刀速极快,锋利无匹,law却根本不做闪避,他只是对着柳生笑一笑,身影在虚无中消失,眨眼间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柳生身前。那六把刀在空气中突然失去了目标,迷惘地飞行了一段时间,当啷落地。 law将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美亚放到柳生手里,柳生本能地伸手将美亚抱过来。law的指尖在她额头轻轻抚过,美亚猛然间如从梦中惊醒,惘然抬头,只看了身边环境一眼,就尖叫起来。 law赶紧退开一步,轻柔地说:“带她出去。现在。” 柳生一愣,law又看看他,微微一笑:“你很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柳生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竟然回答了:“柳生,柳生谦信。” law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按了按:“柳生,幸会。” 而后一推:“去吧。” 柳生整个人顿时便飞了起来,脚离地数厘米,像有一股气流就在那里托着他,一直送到了松本家宅的大门外,而后突然就消失了。他紧紧抓住美亚落地,噔噔噔往后退了许多步才终于稳住身体。 抬头看时,law还在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他,松本清张委顿在law的脚下,正吃力地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狼狈不堪。 柳生刚要往前去救松本清张,却看见law对着他摆了摆手,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不要过来。” 而后,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擦着柳生的脚尖,鼻尖,落在了他和松本清张之间,柳生吓了一跳,退了两步,眼前一片模糊。 就是那么一大块灰色的模糊,将整个松本家宅都罩住了。起初似乎是流动的、漂浮的、虚幻的,渐渐就冷凝下来,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金属感,这就像是一个末世的堡垒,吞没了没有来得及出来的人。 柳生心中一片混乱,这时美亚来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惊慌地问:“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东西?”而后惊叫起来,“爸爸呢?我爸爸呢?” 她向着那灰色堡垒扑过去,哭得心肺都要炸裂了。柳生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 这场景令人伤感,law尽管不再看得到,却能够想象。 他缓缓向空中升起,灰色堡垒的顶端还有一道缝隙,是专为等待他而存在的。law一出去,立刻就合拢了,而后他就看到了lou和paul,就站在他之前盯梢时站的位置。 paul还是穿他平常的衣服,黑色v领上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垂首看着下方。可lou不同。 天真,娇嗔而快乐的lou今天没有在。 陪伴在paul身边的,是曾以染血铁蹄踏碎尘世的邪恶女武神。 她全身覆灰色盔甲与红色面具,面具上无耳口鼻的开口,一片森然,高踞于青铜铸就的高头大马上。马有长鬃,根根分明,四蹄漆黑,也有一双红色眼睛,灼然生光,如有明火熊熊在内燃烧。 她一手执缰绳,一手执长剑,剑上有血光闪烁,一滴滴流淌,却永远无法低落。猩红色的雾气在剑身周围萦绕,雾气中变幻着死灵的面容,每一张脸上都在演绎恐惧,痛苦与绝望。 law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来到paul的身边,唇边一句“paul”被咽下了,他轻轻低头行礼,说:“陛下。” paul看了看他:“那女孩子送出去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他站在这里,一切尽在眼中,但这样的闲谈,能让law放松下来。paul对law的了解,比law对自己还要多。 law点点头:“出去了,她是无辜的。”他犹豫了一下,看看脚下那已经完全封闭的灰色堡垒,只要paul投入任何一个能量激发咒语,或将lou直接送进去,里面就会马上变成无间地狱。 接下来的话他其实不敢说,也不愿说,但他要尽自己的责任:“陛下,除了松本清张,那些仆人和保安,也是无辜的啊。” paul说:“我知道。” law极轻柔地说:“陛下,我们立下过誓约,不杀害无辜的人类,今天我们要破例吗?” paul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他深深的黑眼睛看着law:“你相信我吗?” law没有一丝犹豫,立刻说:“我相信你。” “那么,就看着。” law屏住呼吸,看着。他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仔细想想,大概也不会是鲜花、音乐和烟火秀吧。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 一辆两座的敞篷红色法拉利从远处轰鸣着极速飞驰而来,在驾驶座上坐着的,是萧远晴。 这一切发生之前,松本清张回到家的时候,曾与萧远晴耳语,后者随即离去。 此时归来,却不是单独一人。 远看去,他的车子后跟着巨大的黄色风沙,就像木乃伊电影里那些考古学家遇到了沙尘暴在逃命似的。 但这里是日本,千年古都京都也许什么都有,唯一没有沙漠,不可能有这样高达数米、声势浩大的沙暴,像追随着那辆车前来似的,卷过街道,卷过山路,直扑曾是松本家宅、现在却是一座灰色堡垒的地方。 车子急停,萧远晴惊惶地跳下车,抬头张望着那灰色堡垒,眼神中都是烦恼。 柳生和美亚迎上去,匆匆交谈了几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们便下了决定。萧远晴带着柳生和美亚再次上车,掉头,加速,疾驰而去,他没有看身后一眼,那匆忙而决绝的姿态像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那滚滚黄沙留了下来。 沙尘围绕着灰色堡垒翻滚,边缘急剧波动如沸腾,而后突然之间,沙尘分散,聚集成团,扩展,缩小,形状变换,最后出现在空中的是,是无数只巨大的嗜血幻兽。 幻兽排列成队,在灰色堡垒上空逡巡,它们牙齿间滴落黑色液体,落在灰色堡垒上,两者相遇的瞬间,便会发出一种令人耳目皆酸的尖锐摩擦声。数分钟之后,幻兽分为四队,一队落地,一队在堡垒顶部,一队在堡垒中段环绕,一队径直上升。 就像训练极有素的军队。law看得出幻兽军团的目标很明确,三队在试图突破灰色堡垒,一队在寻找的,大概是堡垒的生成与控制者。 这个任务很容易完成,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藏匿,幻兽群升到了他们面前,此起彼伏发出惨烈嗥叫,摆出了攻击阵势,而paul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直视着幻兽群身后的空气,就像那里有一双眼正在监控着幻兽的行动,此刻不得不和他对视似的。 paul轻轻地说:“别来无恙啊,川。我说的话,你全都忘记了吗?” 而后他把右手从裤袋里抽出来,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 青铜马长嘶,摆头,扬蹄,人立,而后极速冲出。 lou昂起了头,身体半站起,她身后长发披拂,那发色黑如永夜,而姿态飒踏如流星。长剑挥起,雾气越来越浓,死灵们发出惨烈呻吟,以此为配乐伴随女武神出征。 她冲进了幻兽群,幻兽立刻散开,呈圆形包围住lou,之后不断转动,缓慢紧逼。尽管每一只幻兽都处于癫狂状态,却没有一只擅自行动,更不是乌合之众的打法,它们身后的操控者显然是非常有脑子的人。 lou催动青铜马,在幻兽群中心转了一圈。在马头之前,幻兽纷纷辟易,可一旦lou掉头过去,便有两到三只幻兽从马身两侧冲上来。幻兽口能够变化大小,扩展至大时,看上去能够将整个马身一口噬之;它们的獠牙突出,口内嵌套着另一套更为粗壮的牙齿。尽管身为飘渺之物,但任何人见到它们的样子,都不可能低估它们绝杀一切的能力。 一头幻兽接近了青铜马的尾部,它急扑过去,利爪搭上青铜马身,另一头和它配合的幻兽则伏低了身体,来到青铜马肚腹之下,獠牙逼近了马的后腿。其余幻兽一起长嚎,声音狂暴,直上九霄。 lou的长剑就在此刻霹雳般劈落,从青铜马身上直接劈过,马身断为两截,但随即又粘连为一体。幻兽则没有这样飞速愈合的本事。剑锋笔直插进马腹下那头幻兽的头颅,死灵们的呻吟声为之一滞,长剑随即破脑而出,幻兽惨叫着转圈,身形渐渐虚化,最后跌落下去,在灰色堡垒上变成一撮灰尘。 lou行动如行云流水,丝毫不停,长剑依着去势再横向斩出,爪子犹在马身上的另一头幻兽硬生生被从中截断,上半身往后翻滚出数米。lou翻身站起,足尖如跳芭蕾般踮起在马鞍上,双手握住剑柄,纵身从马背上扑出,直线撞向那受伤的幻兽,剑锋穿过那一只幻兽身体,去势未衰,连续刺中三头幻兽,挑在剑柄上如一串不大好吃的糖葫芦。lou将它们举起,挥剑,幻兽连接飞出去,在空中发出长嘶,一只接一只灰飞烟灭。 青铜马铁蹄连踏,幻兽群接连折损,居然也没有乱了阵容,它们往后退避,连成一个弧形首尾照应。而本来致力于突破灰色堡垒的另外三个分队,此时回师来救,在空中占据高低参差的位置,攻势顿时立体起来,一时之间,在lou身前的幻兽叠加攒动,声势浩大。青铜骏马眼中烈焰熊熊,所望之处,火光喷涌,在空气中东一处,西一处地燃烧着乌有。lou举起双臂,长剑指空,那些火便被召唤了一般汇集到剑尖处,lou驱马急冲向幻兽群,挥剑,火焰连环激射,散入幻兽,那些明明无血无肉的怪物竟然避不开火焰,即刻被团团围住在火圈里,火势越来越猛烈。幻兽惨嚎,却仍狂热战斗,各种声音并作一处,震动天地。 law和paul站在更高的地方,并肩观战,他不时看看paul,再转头看lou,表情里有隐忧。 他担心的不是lou,如果全副武装的lou会被几只幻兽打败,她早就不用混了。 现在真正危险的是paul。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的灵魂被从混沌中唤醒的瞬间,看到审判之轮在远处从急转到停滞。有谁启动了审判之轮,又有谁强制它停了下来。 这两者都需要不可思议的力量,都需要大量的奇迹。 但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接踵发生。 审判之轮的启动,是打破了暗黑三界底层封印的唯一方法,即刻放出了无论人还是非人世界都无法承受其破坏力的邪羽罗所有分身。 暗黑三界之所以建立,就是锁住那十三个不管是人类还是非人世界都无法承受的魔神,但这一刻一切规则都被破坏了。 他也是其中之一:夜舞天,负责平衡与消解,稀释纯恶的夜舞天。 他从结界中钻出来,还留着前世的记忆与伤痕,赤身裸体,茫然不知所处,而其他分身也如是。大家在喧嚣层游荡,直到paul以暗黑三界与邪族主宰者的身份,从黑十字星通道一步步走进来。 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着浓浓杀气,只要有谁上去轻轻一推他,整个世界就毁灭了。 那一瞬间所有种族的所有成员都藏匿了起来,藏在血铁森林里,藏在冥矿山洞里,藏在深深的岩浆海底。谁都不敢去面对盛怒的达旦陛下。 他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paul的狂暴情绪,等他知道,就明白无论是什么都挽回不了paul的损失。 paul回到暗黑三界的时候,手里抱着邪羽罗的分身之一,就是现在的lou。从数千年前开始,她就是负责惩罚与毁灭的分身,那时候却委顿如软泥,暗灵正一点点泯灭,想必也是因为审判之轮的影响。 paul将所有分身带出了喧嚣层,跟自己一起进入人间。他出去之后,随即便彻底封死了人间与暗黑三界的出入口,并且传下了命令。 任何成员不准踏入人间一步。 破魂成员日夜巡逻,确保他的命令得到贯彻。 公然违抗者,格杀勿论。 他回到人间,复原了law和lou的身体,其他分身被控制起来,藏匿在了十一个秘密地点。 在那之后,他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几乎在所有时候,paul都是一个能够被无条件信赖、仰慕、依靠,甚至还充满生活情趣的人。 只不过law深深地知道,他回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享受生命。 他在等待什么。 是不是应该祈祷他尽快得偿所愿呢?law从来也不敢肯定。 而现在,paul的状态,就是law不敢肯定的原因。 lou持续斩杀着幻兽,paul忽然说:“我们有伴儿了。” law一怔,顺着paul的眼神望过去,远处一辆大红色的法拉利去而复来。 “萧远晴?” [5] paul点点头:“你研究过萧远晴的资料吗?” “研究过,他是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华人。十多岁的时候因为跟女朋友的情变被下毒,之后出了车祸,被松本清张救起,收为养子。是商业奇才,帮松本打理集团生意,立下汗马功劳。” “一个正常人类,氰化物中毒之后,遭遇严重车祸,车子前半部分几乎全毁,居然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好好的。” paul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好像有点厌烦眼前的一切:“有可能吗?” law举一反三:“松本清张利用了吸血鬼的力量帮他疗伤?” 他对law微微一笑:“拭目以待?肯定会很有趣的。” 法拉利飞快地来到了灰色堡垒面前,车上还有三个人,挤在狭小的跑车空间里却若无其事。因为他们的身体非常非常扁平,就像三片人形剪纸一样,名副其实生活在二次元世界,行动的时候基本靠飘。每一个人形上都只有一个眼睛,端端正正嵌在脸的正中,其他器官都被挤压或干脆放弃——至少耳朵是没有的。 他们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空中的激战,没有要加入的意思,而是聚在了灰色堡垒之前。萧远晴取下了常年戴在脸上的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正常男人的脸,非常英俊,但是稍嫌冷漠。 而后萧远晴又做了一个动作,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冷漠。 他取下了下半部分的脸皮。 脸皮之下的内容才令人大开眼界。 因为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睛以下,是森森白骨,半个骷髅,牙齿倒是都保养得很好,没有假牙,没有龋齿,没有修补痕迹,又白又亮又整齐。不知道他平常去不去看牙医,看过的牙医是否都健在。 透过骷髅,能够看到他上半部分头颅内的脑子,粉红色可爱的一团,以及咽喉以下的食道,鲜红色,有规律地颤动。 那三张人形剪纸肩并肩站在一起,往前蠕动,直到贴上了灰色堡垒的墙壁,但身形仍然蠕动不停,灰色堡垒竟然也出现了软化的征兆。似乎他们准备将自己压入堡垒墙壁本身,而后穿透过去。 萧远晴挽起了袖子,走过去一只手按在左边人形的肩上,一只手按在右边人形的肩膀上,他张开森森利齿,仰头,怒目圆睁,胸腔中发出沉重的吼叫声。随着一声一声巨吼,他的身形迅速涨大,肌肉膨胀,骨骼生长,一圈一圈加大身体的型号,数分钟之后,萧远晴变成了神话中巨灵神一般的角色,全力压住那三个纸片人,将他们往灰色堡垒里渗透。 lou在上空见到这一幕,掉转马头,准备往下冲锋,幻兽群却突然打起了精神,竟然再度奋勇扑杀,寸步不让。 paul轻轻以右手玩弄着自己的左手手指,漫不经心地说:“看起来,松本清张真是一个重要角色呢,不是吗?” law同意:“他们不顾一切要救他。”他仔细看了看,“那是白条的御前侍卫对吗?三目连环。” paul点点头:“是的,白条的贴身护卫,是他最精锐的战士了。” “那么,让他们救得更难一点吧。” 他弹出手指,一点蓝色光芒飞了出去,一直飞到了灰色堡垒之前。 那里本是松本家宅大门前的一大块园地,植被非常丰富,但保持野趣,不经人手打理。有一条人走的小径和一条通车的石头路从大门通往园地外的山路,顺着那条山路上去,就是高台寺。 那园地不曾受到paul的结界影响,但池鱼之殃难免,也变得颇为混乱,有几棵一人高的树倒在地上,草地狼藉,结块的泥土到处都是。 那点蓝光就落在某一块泥土上,为那死物注入了灵魂。 那一块泥土在地面滚动,接触到更多的泥土,体积越来越大,最后成为庞然一团。这团泥土沉重地堆积着,静止一阵子之后,开始分化。 先是出现圆滚滚的头颅,而后是孔武有力的四肢,粗壮身体,马马虎虎的五官。 躯体先是赤裸的,而后更多的泥土从周围被吸引过去,从脚底往上覆盖,变成盔甲,包裹住手足关节,以及身体前后大部分。 从paul手指上出去的蓝光一直在这泥土的身躯中飘忽。当一切雕塑定型,蓝光跃上了泥土巨人的额,在那里定住了,变成一个奇异的符号,像许多线条纠缠在一起。 是law脖子上挂的,是paul所戴戒指界面上刻的,同样的文字符号。 一整道蓝光从那个符号上发出来,就像瀑布流过了泥土巨人的整个身体。 他彻底活了过来,有了人的肤色,肌肉的质感,血液在皮肤下流通;而眼神,是有智慧与情绪的眼神。 最后一点被蓝光激活的泥土,变形为一把巨大的斧头,定格在了巨人的手里。 paul在高天上欣赏自己的杰作,轻轻念出一串简短的咒语。 巨人发出怒吼,挥动铁斧,冲向萧远晴。 paul向law笑笑:“我们走吧。”随即吹了一个口哨,lou在不远处定住马头,长剑劈开旁边两只幻兽,向他们走来。 law没有明白过来:“走?” 他看看lou,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还在斩杀追踪上来的那些幻兽,尽管所向披靡,但远远还没有结束战斗,更不用说下面的巨人对决了。 paul摇摇头:“根本不重要,他们要救松本清张,我会让他们救出松本清张。”他看了看那些困兽犹斗,以精神力凝结与驱使,却能够大杀四方,令生灵涂炭的怪物,意味深长地说,“下一次我们再见,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五]异界巡航者 [1] 突发新闻: 京都地区突发局部暴雨大风浓雾等一系列极端天气现象,形成原因暂不清楚。气象学家已奔赴现场进行查探。天气预报部门称之前未观测到任何相关的气象变化征兆。 该极端天气至今仍在延续中,其肆虐区域主要且只限于高台寺下方圆大概六百米范围内。有浓雾包围该区域,致使车辆及行人都无法出入。装备红外线探测设备的无人机也无法正常观察到被困区域内情况。 该区域土地属于高台寺所有,世代属于宗教神圣产业的一部分。松本集团所有人松本清张的家宅也坐落于该区域内。据匿名消息来源称,松本清张本人以及其女儿松本美亚都被困,所有通讯断绝,另有多名为松本家服务的安保人员及家政人员受困其中,或有生命危险。 记者自现场发回视频,一片浓雾内不断发出巨大声响。营救人员试图进入及喊话寻求回应,都没有成功。最后警视厅联合消防部门出动两架直升机在周边探测,雷达显示受灾区内有巨大能量形成的漩涡,其冲击力导致其中一架直升机险些坠毁。 除了天灾之外,今早有数位匿名人士致电电视台及在网络上发表照片文字,声称该受灾区域上空出现不明飞行物,悬浮多时。网络文字更指出该不明物极似人的形态。在社交媒体上转载该信息的网友,也纷纷表示自己今天在不同位置和角度目击类似飞行物。 云云。 猪小弟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松本家发生了什么事都一无所知。他回到废柴公寓,修复了自己的手臂;帮华佗给那一大帮受控于吸血鬼药物的倒霉蛋注射了解毒剂;在他们苏醒之前请了影貘联手拔鲁达兽,为那些人重新制造、组合、编辑、剪接、梳理再植入另一个上半生的记忆;然后一个个送去跟父母家人团聚。整套下来工程浩大,主力军影貘和拔鲁达兽不说了,负责后勤组织端茶送水的小二他们都累得半死。 猪小弟本来是端茶送水最积极的那个,反正其他事儿他也干不了,但是南美他们把他死死给按在一张太师椅上,谆谆教诲他要有一点摄政王的气质,要强悍,要胸有成竹,要淡定,天下人前膝行而来朝拜时,只需要稍微抬手便是礼貌周全。 结果猪小弟根本无法领会其中精髓,他闲不住,在太师椅上一会儿用齐天大圣的姿势蹲着,一会儿用葛优的姿势靠着;影貘干活的时候朝他这边一转头,他就恨不得把嘴咧成八半以表示自己实在感激不尽。南美为了打眼色示意他矜持一点差点打出了内斜视,后来直接放弃了,心想幸好他胸腔里还揣着半颗忘川之心,影貘它们尽受管制,否则啥都不用想了。 历经几昼夜奋战,这事儿终于大功告成。猪小弟一秒钟都没拖延,立刻就要回联盟去拿数据,继续找下一批失踪的熊猫血孩子。 南美提醒他:“你就这么biu一声从救护车上失踪了,不用去跟你小女朋友交代一声吗?” 猪小弟有点为难:“正常人手掉了,几天能好?” “总得一两个月吧?” 猪小弟挥了挥自己的手:“这怎么交代?说我属壁虎的?” 南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她比猪小弟想的多一点儿:“那好歹缠个纱布跟她报个平安呢,你知道不知死活,不通音讯有多折磨人吗?” “我可以想象,但是你怎么知道的!你心明明比我家阿黄还大。” 南美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打得猪小弟抱着头哎哟哎哟。 “我当然知道!你,赶紧的,去给人家打电话。” 结果电话不通,手机、座机、门口保安亭的卫星通话设备,都不通。 猪小弟没有对此提起应有的重视,反而松了一口气:“还是等我手好了再去找她吧。” 他准备回联盟,南美死活要跟他走,但华佗死活把她拦下来了,发表了十五分钟的劝阻演说。大意是她渡劫未毕,希望秉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宗旨,保住命要紧;还说如果她执意不从,就麻烦写个自白书,说明去留都出己意,生死各安天命,请狐族的人务必不要来找废柴公寓麻烦。 南美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那些认真做事、刚正不阿的老实人,听华佗说得诚恳,没奈何,只好抹着眼泪、挥着小手绢送猪哥走了。 猪小弟坐《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出发之前给联盟打了个电话,回到北京总部一看,矗在报道大厅的望猪石有两尊之多,一尊是设备司的老爷子,一尊是阿黄。 他简直喜极而泣,冲上去抱住狗头又是揉又是挤,又是贴脸又是公主抱又是举起来转圈,一面絮絮叨叨:“哎哟,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呀,我天天惦记你啊,你总算是肯回来了。” 阿黄龇牙呜呜几声,意思好像是说:“你抢老子台词。” 猪小弟是个诚实的人,还对阿黄坦白:“我倒是真的没去找你了哈,实在没时间,而且你也实在很难找啊。” 阿黄白他一眼,心里默默地说:“我有找你好吗。” 跟自家的狗相见欢完毕,猪小弟转向拄着拐杖站旁边的老爷子,犹豫了一下,有点迟疑地说:“抱……抱一下?”老爷子差点一棍子打到他头上:“滚。” 他从善如流,说滚就滚,两人一狗过了安检,猪小弟毫不犹豫就往食堂走,高高兴兴的,简直跟内置了定位似的。 老爷子问他:“你这么久一点音讯没有,都干啥去了?” 猪小弟想了想:“说来话长啊,等我坐好了先啃两个大鸡腿再跟你说啊。”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会儿是饭点,以他对猪小弟的了解,鸡腿两个字已经自动获得至高权限,占据了这家伙的全身心。他此刻除了吃,对任何事都处于听而不闻、看而不见的状态,说啥都没用。 结果他一进去食堂就遭遇了一万点暴击。 食堂里没人,不但没有吃饭的人,连做饭的人都没有,到处冰冷肃静,一无所有。食客和厨师都全跑了。 猪小弟慌了,转向老爷子:“这是刚刚经历了灭绝式的大屠杀吗?人呢?” 老爷子一开始也蒙圈,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哦,对了,门口那个串店旁边开了家快餐店,最近大家都不吃食堂了,就去那边排队。” 猪小弟觉得这有一点没法解释:“厨师也去排队了?” 老爷子挥舞了一下拐杖:“是的,听说自从那家店开张,食堂里的木头柜子都开始长白蘑菇了,再没人进来过。我不怎么吃饭,所以刚没想起跟你说。” 猪小弟赶紧跟阿黄掉头出去了。 果然他一出大门就看见了,不是看见那家店,而是看见一条排队的长龙。胡同小,人实在太多,队伍往胡同里面蜿蜒过去,已经勉为其难地排出了两个s,末尾为了让出人家自行车过路的通道,干脆排成了一个b。个个手里端着、拎着或简或繁的餐具,引颈而望,为了吃个快餐,精神都亢奋得有点不正常。 猪小弟刚要跑到前面去看看这到底卖的是啥,稀罕成这样,结果被人民群众脸红脖子粗地制止了:“你丫想插队!打死你啊!”其警惕如此,而且有几个吼得最大声的还是猎人联盟的同事。 他只好回来,走了一里路,排到了队伍末尾。 队伍虽长,幸好前进步伐甚快,四十五分钟之后,赶在猪小弟饿毙在阿黄足下之前,到他了。 真是家小店,门口摆开一溜儿大瓷盆,真挺大的,普通人家的水缸也不过如此。碗里盛着汤汤水水荤荤素素炒饭点心面。种类严格来说不多,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瓷碗都压在一条长石头桌子上,那真是结结实实一整条大石头,不知道上哪儿整回来的,也不知道贸然拉了这单生意的卡车师傅最后跟保险公司报损了没。 石头桌子最边上有一个半人高的敞口木箱子放钱用,挂了个牌子提醒:钱款随意,不设找换,餐具自备。写得一笔好“灵飞经”。一看,顾客往里扔的钱大部分是一百一百的。 店铺小,干活儿的人也少,事实上就一位,站桌子后面四平八稳的。有点儿胖,外面罩一件干干净净的白围裙,头上戴个斗篷帽子,口罩罩住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特别小,亮闪闪的倒是很有神。他手边有个架子,上面全是抹布,以精确的渐变色排列,跟纺织厂的布料示范似的。舀菜滴了点儿汤水,或者一阵风过似乎石头桌子上多了点灰尘,他就拎出一块特定颜色抹布擦擦,务必保持自己身边一亩三分地的绝对干净。 这会儿猪小弟排到了面前,得到的待遇完全一样,对方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瞅着来人,懒洋洋地说:“要吃什么指指,只能选三种,我给你舀,愿意给多少钱都随便,扔那边箱子里就行。” 猪小弟看了他一眼,愣住了。 那位抿着嘴,也没准备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然后猪小弟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我是不是认识你?” 那位眼睛一眯:“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从哪儿抓出一个盘子,舀了几样东西递给猪小弟,又舀了几样东西,指指阿黄,一扭头朝旁边看:“下一位。” 猪小弟特别纳闷地端着两个盘子就跟阿黄回去了。在联盟食堂里坐下,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发呆。 老爷子过来了:“买到饭啦?”瞅了一眼,“这真的是快餐?这么漂亮?”他虽然现在每天喝风度日,年轻时候肯定是见过世面的,拐杖在地上顿一顿,“这个装盘的技巧,差不多赶得上资深米其林餐厅了。好吃吗?” 猪小弟摇摇头:“还没吃。”他指了指那几样东西,“蜜汁鸡翅,清炖狮子头,西西里特调酱料烤时蔬。”百思不得其解,“都是我最喜欢吃的。那人随手给我一舀,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 阿黄听在耳里,咬着一嘴的白汁烧海瓜子,气鼓鼓地抬头瞪了猪小弟一眼,显然对方给他舀的就不怎么对——你知道一只狗想把海瓜子里的肉嗑出来有多麻烦吗? 老爷子不以为然:“你除了狗屎,什么都喜欢吃,还能有舀不对的时候?” 猪小弟不同意:“其他动物的屎我也不吃。”他抓起一只鸡翅,咬了一口,一边咬还一边跟老爷子说,“老头,你能借我一个强力通讯道具吗,美亚她们家电话好像全坏……” 然后就闭嘴了,全身心沉浸在了鸡翅膀的世界里。 一个鸡翅膀吃得他灵魂出窍,把老爷子都给看乐了,扭头往设备司走去,一边还嘀咕:“这点儿出息。” 但这事儿跟出息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关食材,调和与烹饪。 这个鸡翅里,仿佛埋藏着猪小弟乡愁与前世的线索。 勾引他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睁眼醒来后记得的第一件事,每一件事。 催促他去探索以为忘记了但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过的所有的事。 他风卷残云般把所有东西干掉,发现那个盘子是用一种特别的厚面饼做的,吃完里面盛的菜肴之后,汤汁和油水都渗进了饼芯,跟新疆大盘鸡里最后倒下去那碗面一样,是整顿饭的精华。 猪小弟三下五除二把盘子也啃了,跳起来一阵风冲回到自己充当临时住处的宿舍,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文件盒。文件盒里翻出一个信封,抓着信封又一阵风冲出了猎人联盟,来到了那家快餐店。 用餐时间已过,人龙不见了,那家小店下了一半的门面,只留一个容人出入的窄开口。 猪小弟挤了进去,一看里面没人啊,除了长条桌子和大瓷碗摆在墙边,店铺里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的。 他摸着脑门转了一圈,忽然从白墙壁上哗啦一声,白围裙朋友从那儿打开一扇看似不存在的门,看了他一眼,说:“已经没东西吃了。”又缩了回去。 猪小弟赶紧跟着过去。那扇门之后原来是厨房,靠墙一溜儿都是银色三层大冰箱,l型的料理台配置极其现代化,尤其有个巨大的圆柱体银色工具架特别招蜂引蝶。上面挂的各色玩意之多之杂能把癫痫患者直接看发作。 此外就摆了一个挺雅致的小饭桌和两张凳子,上面放着茶壶、茶杯、茶叶罐什么的。这一块儿地方走得倒是家常路线。 白围裙朋友不理猪小弟,他忙着洗碗,方式与众不同,不用自己拿碗,也不用甩干擦拭,只见一道风裹着左边的脏碗往水池里放,干净了之后跳出来,呼啦一声就摞到了右边那叠。 猪小弟直线杀去冰箱查看食物储藏状况,等他一脸陶醉地关了冰箱门,那边刚好碗也洗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来,他取下了口罩,长着一张圆脸,像卡通故事里负责卖萌的那种小猪会有的长相,面无表情看着猪小弟:“没东西吃了。” 猪小弟点点头:“我知道。”他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拿出来,举着给人家看,“我中午忘记给你饭钱了。” 那是他进了猎人联盟之后攒下来的钱,实习期的零用、补贴、置装费、高温费、这种费那种费,还包括从阿拉丁那儿蹭的和地上捡的钢镚,一分钱没乱花,都在这儿了。 谁都不知道猪小弟为什么要存钱,说为了攒老婆本也不科学——他如果跟美亚结婚的话,他老婆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本。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老爷子也问过这个问题,他总是摇头。 那种好像被人期待着在某一刻要有所交代的感觉,从他的角度来看,根本无法描述。 其实如果他愿意多跟人探讨一下的话,会发现这感受并不独特,基本上所有担负着给生活费这一关键家庭责任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知心好友。 如果他们不幸遭遇失业,被迫要每天打好领带拎着空公文包去公园假装上班,那么每个月发薪日来临的时候,这感受还会被宇宙洪荒之力凭空放大一百倍。承受不了的人常常会选择离家出走。 只不过猪小弟并没有家人——阿黄是唯一例外,但阿黄真的不会跟他要生活费。 直到这一刻。 他举着信封走到了白围裙朋友的面前,把钱拿出来,一堆大钞夹杂着毛票,一下塞到了对方手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慌慌张张地说:“哎,这个月就……这么多了。” 那哥儿们愣了一下,神情很微妙,但随即露出了非常痛苦的神色,眼睛里尽是谴责。 猪小弟神奇地马上读懂了对方这无声的呐喊:“你知道这些钞票有多脏吗!” 他一想对啊,赶紧把钱全都又接过来,四处张望了一下,找到了那个收款的木箱,刚要过去,白围裙朋友挡住了他:“放那边。” 他说的那边,是洗碗池边,有另一个小木箱子,和大的那个一模一样,但是上面贴的纸条写着:家用。 家用给了,白围裙朋友拉开饭桌边的小椅子,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和猪小弟各倒了一杯水。 相对无言,亦无须言,就像彼此这样对坐过一万次,消磨了三千年。 直到总部打电话找猪小弟,他才站起来:“我上班去了。” 对方嗯了一声:“七点开饭。今天晚上有松茸。” 猪小弟喜出望外:“煎香一点!” 抽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辟尘。” [2] 电话是老爷子打的,看着猪小弟回来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不大好看,猪小弟马上就知道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老爷子一开口没头没脑的:“理事长这几天不在。” 猪小弟觉得理事长不在这是好事,老爷子你不去撒花放炮,哭丧个脸是几个意思? 老爷子拎着猪小弟往自己办公室里走,门砰地一关,说:“小脑袋和阿拉丁刚跟我联系了。” “嗯?他们怎么样?” 老爷子一摇头:“不怎么样。” 手掌按上办公桌,激活账号,全息荧幕在他们两个面前亮起,上面出现了一系列照片。 “他们俩刚才发过来的。”老爷子说。 大概十七八张,拍的都是一只鸟。 一只非常美丽的鸟,体型并不大,和鸽子差不多。在照片中它展开双翅,羽毛丰茂,外观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蓝色,闪耀着华丽光泽。身后六对深蓝尾羽极为鲜艳,挺拔修长,如同旗帜般在身后翘起。鸟颈呈现出一个优雅弧形,颈翎密密覆盖,都是梦幻般的淡蓝色,就像天空在昼夜分割那一瞬间会呈现的颜色,透明而纯粹,带着光明即将消逝的末日感。 大部分照片拍的是局部,有几张拍的整体,细节很清晰。而那只鸟的位置姿势始终没有变化过,就是傻不愣登地卧在地上,眼珠子定着,没有呼吸或活动的迹象。 猪小弟看得一头雾水:“阿拉丁你不是在日本帮小脑袋干活吗?怎么又跑去抓鸟?” 老爷子刚正不阿,马上帮阿拉丁正名:“他不是去观鸟。” 他按下拨打视频电话的按钮,那边嘟嘟嘟响了几声,小脑袋接了,出现在镜头里的表情黑不溜秋的,不是很好看。他直视手机镜头,嘀咕了一声:“等着。” 然后摄像机方向转向了阿拉丁。 他站得有点近,脸差不多要贴着镜头了,痘印和胡须渣特别明显,他嚷嚷:“老爷子?”然后眼睛一亮,“猪小弟你回来了?那些活死人呢?给治好了吗?” 猪小弟跟他热情寒暄:“治好了都治好了,回来我跟你慢慢说。哎,你那边怎么了?你这是在哪儿啊?” 阿拉丁说:“这是富士山北面山麓山腰上,属于没有开发的坡段,人迹罕至,地势挺险的。” 配合他的解说,小脑袋还拿着手机拍了一圈,他们站在一处半山腰突出的一块山石上,腰间都系着安全绳。山石非常狭窄,而且布满青苔,大小仅容他们两个人并肩站,要是来的人个子再大一点的还得金鸡独立。 山石下面是空空荡荡的山谷,杂树丛生,不算特别高,但肯定能做到摔一个就死一个没压力。 难怪阿拉丁要靠手机那么近,再远一点他就掉下去了。 又没风景又没人,猪小弟纳闷了:“你跑那儿去干吗?”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镜头里面,指出,“你右下方后面,有一小片红色,你去看看是不是野果子呗。” 阿拉丁假装没有听到,自己说自己的:“我和小脑袋找到了x协会给的定位位置,但没有任何非人的踪迹。根据x协会给小脑袋的那个非人的生物信息,我们一路探测,爬死爹了一直爬到了这里,生物信息信号也就到这里停下来了,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非人,却发现了这个。” 镜头稍微拉远了一点,摇摇晃晃,看来是小脑袋这个恐高的假把式猎人在手抖,因此掌镜风格非常新浪潮。 阿拉丁身体略略让开,露出身后一个洞穴。 洞穴里满地是枯枝和树叶。狼藉之间,就端端正正卧着一只鸟。 就是那只照片上的鸟。 “这是safat鸟,是一种传说中的鸟,出生就飞翔,整个鸟生在空中度过,终生不降落,死后身体落入大海一了百了。总之绝对不与陆地接触。” 猪小弟听得一愣一愣的:“是不是真的啊?” “废柴公寓的小二告诉我的。” “哦,那应该是真的。” “但他也说,这种鸟在一万年前就灭绝了。” “那这个是?” “这个是safat鸟。” 猪小弟气不打一处来:“能有点准吗?” 阿拉丁对这个要求表示为难,因为他也是一脑子浆糊的状态:“我帮小二他们在废柴公寓外面打下来过一只更大的,但那只safat鸟身上搭载了无人机模块,有一半是金属构成,这只我刚刚用金属探测器检查了一下,是纯的生物,没有生命迹象。如果它活过的话,现在应该也已经死了。” “你说话能这么绕不应该去说相声吗!所以呢?” “我和小脑袋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准备把这只safat鸟带回东京给x协会的人看看,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非人。” 小脑袋在旁边抢镜头,嘀咕:“那些死有钱佬反正都不按牌理出牌,给他一只熊猫说不定他们也能当是非人。”语气相当仇富。 他接着又说:“我之前已经接到他们电话,说那个怪萤火虫的检测结果也出来了。我们回到东京看一下,然后再跟你们联系吧。” 猪小弟点头:“好啊好啊。” 镜头转回阿拉丁,他脸上出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鸡贼表情:“猪小弟。” 猪小弟嗯了一声,听到对方问:“你接下来忙不忙?”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其实是有点忙的:“我想把小脑袋查出来的熊猫血失踪儿童数据再分析一下,找下一个妖怪村去救人。小脑袋,你的数据在哪儿?” 小脑袋的画外音:“在我电脑里,但要我的指纹激活,你拿不到,要不等我们回来吧?” 阿拉丁听到这句话,笑了:“这样一来,你这几天就没事了吧?” 他猛然就低三下四起来:“老爷子,趁理事长不在,让猪小弟把我们两个的基础任务做了吧?不然回来这个月就要喝西北风啦。” 老爷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视频通话中断了,老爷子看看猪小弟:“怎么样?想出基础任务吗?”他是下定决心在偏心这方面一条道走到黑了,“不想去就不去,那两个家伙一个月不拿钱也饿不死的。” 猪小弟搂着他肩膀笑:“去啦去啦,多大一件事,他们不也常常帮我吗?” 他眨眨眼:“而且老头你不想我帮他们的话,干吗刚才就告诉我理事长这几天不在。” 老爷子瞪他一眼:“就你能。” 甩脸色归甩脸色,老爷子行动起来半点不含糊,啪啪给他开了个后门,绕过系统的身份识别,把阿拉丁和小脑袋的基础任务拿出来了,一共四个。 猎人联盟给外勤猎人下的基础任务,跟普通公司的销售的保底工资指标线是一个东西,一个月至少做两个基础任务,做完了就能领固定数字的薪水;再往上做任务,越难的报酬越高,所积累的升级积分也就越多,到一定程度就能加星。 到五星猎人所能享受的待遇,就如同传销团队的顶级上线,日进斗金不是梦!坐着也能有钱来! 当然,凡事有回报就有代价,遇到不得不送死的时候,人家五星猎人也是第一个去的。 如果猎人在某一个月份完成的外勤任务难度级别超过一定水准,就能免掉基础任务而照常领取底薪;如果猛做基础任务做得比常规翻倍,也能积累一定的难度积分。 要么就牛逼,要么就苦逼,总有一款适合你。 这种联盟政策深刻说明,巴尔图理事长的脑子,有一部分是照着奸商生存108式长的,也有一部分是照着心灵鸡汤长的。 猪小弟坐在办公室研究了半天,一看时间快七点了,把任务详情存到系统,领了装备,就往外走。 “吃饭了,吃饭了!”他高歌着,“阿黄!阿黄!” 阿黄没有答应,因为它比他更早从联盟总部跑到了辟尘的小饭馆里。 今天晚上不营业,卷帘门关得死死的。前几天其实是营业的,但店主脾气大,爱卖卖,不爱卖就不卖,害得好多端着餐具在门口等饭的人大失所望。其中有几个在附近上班,本来今天调休,到饭点了实在禁不住相思之苦,打车的打车,挤地铁的挤地铁,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过来一看,没有!心灵被残酷的现实迎面击中,有人当场就哭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靠在门上哭。 辟尘才不管有谁哭呢,他忙了一下午,做佛跳墙,做香煎松茸,做小牛腰子和红豆甜汤,算着猪小弟要过来了摆上桌,盛好了饭。 阿黄懒洋洋地趴在那儿看他忙东忙西,实在忍不住了,支棱起耳朵听了听周围十公里内的动静,还行,猪小弟还没靠近,于是它开口说话了:“要不是我去找你,你还缩在半犀领地呢。” 犀牛不动声色:“我不待半犀领地待哪儿?” 阿黄喷了喷鼻子:“你们犀牛都这么倔强吗?你心在半犀领,身随猪小弟,每次他在什么地方倒了什么霉,你就急吼吼地用龙卷风霹雳火招呼,恨不得把跟他作对的都打个粉碎。又不当场招呼,总是等他脱险了秋后算账。” 阿黄叹口气:“你们半犀的世界我也不是很懂。” 辟尘觉得老子被奎木狼吐槽也是日了狗了:“什么心在半犀领,身随猪小弟?他是不是没事读《西游记》给你听了。你又好到哪里去?在东京现恐怖法身,差一点就引起大骚乱。” 阿黄一张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的语气有点讪讪然是毋容置疑的:“我不是急着找他嘛,光行不肯为我服务,我只能硬跟着他去过的地方一个一个追踪过去。他东一头西一头的,地理跨度太大了,很难找啊。” 辟尘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清理料理台,差不多活儿干完了,拿起一个大海碗,舀了满满一碗佛跳墙,放在阿黄面前,香得来! 阿黄的本相固然是神兽,但识食物者为俊杰,这会儿就不顾及什么面子了,埋头呼呼猛吃。 辟尘坐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平淡地说:“你到底为什么跟他上来的?” 阿黄抬眼看看他,呼噜呼噜吞下嘴里那一只鲍鱼,灵魂出窍了一阵子,喘了口气,补充了一句:“我服从命令,履行职责。此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 “你的职责是保护他?” “嗯。”(又一只鲍鱼不见了) “那么是谁下的命令呢?” 阿黄沉默了一阵子,不知道是因为问题不好回答,还是嘴里塞太多食物没法说话,好不容易等他缓过气来,才说:“我不能说。” 如果必要的话,辟尘可以相当精通逼供,他也不在乎要不要跟变身后的奎木狼打上一架去了解真相。 但他知道马上猪小弟就会出现在门口,哼着“我爱鸡翅,鸡翅好好”这样愚蠢的小调,满心希望吃上一顿好饭。 如果被他看到他的狗变身赛亚人,跟一只犀牛打成一团,估计马上下巴就掉到了地上,而且马上陷入到“我是先吃好呢,还是先劝架好呢”这样的人生迷思里面去。 他们俩归根到底,还是体谅猪小弟的,所以辟尘只是哼了一声,让阿黄混过去了。 猪小弟踩着七点来到小饭馆,一进门就陶醉了:“好香啊!”坐下就吃,一点没客气,吃了一会儿发现辟尘在旁边忙着做纺织工作。 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材料,但一片又一片黑色的东西从他手底下冒出来,连接成片,面积越来越大,看起来硬硬的。猪小弟纳闷了:“这是啥?” 辟尘看了他一眼:“重尘防护罩。” 猪小弟兴致勃勃:“什么是重尘?” “就是空气中的重金属元素,这玩意儿在这个城市简直太多了。” “弄过来干吗?” 辟尘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你睡觉的时候用来罩住你啊。” 猪小弟觉得自己一条小命似乎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这里治安还挺好的,不用这么紧张吧。再说,这么薄能挡什么?” 专业受到质疑,辟尘也不生气,就瞟了猪小弟一眼,说:“蚂蚁和导弹都行。” 猪小弟继续吃,点点头:“你说行就行。”一面眼睛眯起来,整个人都要软成一团了,声音都充满梦幻感,“啊啊啊啊,好好吃啊!” 阿黄从胸膛深处呜呜了两声,非常罕见地对猪小弟说的每一个字都表示完全认同。 他吃着吃着,忽然拿着筷子头,轻轻地顶了一下辟尘:“我天天来吃饭哈。” 辟尘头都没抬:“嗯。” 肚子吃得滚圆,连一滴汤都没剩下,猪小弟心满意足地瘫在椅子上,喘了一会儿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全新的,老爷子刚给他的,打开阿拉丁和小脑袋的那四个任务,自言自语:“从哪一个开始做好呢。” 辟尘说:“啥?” 猪小弟解释给他听:“我是猎人嘛,要完成任务的,不然没有钱拿回来给你啦。” 辟尘说:“敢。” 猪小弟赶紧拍拍他:“不敢不敢,放心放心。” 继续研究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找狗,第二个任务也是找狗,第三个任务是找仓鼠,第四个任务是找黄瓜。 果然找狗是联盟利润半壁江山一点没错。 但找黄瓜又是个什么情况?这个任务虽然排在最后,却异军突起,首先吸引了猪小弟的注意力。 任务描述是这样的: 家住北京房山的李先生,上个月二十七号早上五点起来晨练时,在小区门口花圃里看到一根黄瓜正在拱小区居民自行种植的猫薄荷。该黄瓜有一米多长,成人大腿粗细,表皮鲜绿色,生花带刺,感觉非常新鲜。 黄瓜被李先生发现之后,迅速倒地装成一条普通的黄瓜试图转移注意力,没有成功。李先生想前去拾取时,黄瓜猛地跳起来,踩上花圃旁边放着的一台单足平衡车,一溜烟逃走了。 李先生回到家里,要求家属驾车追赶。家属听完李先生叙述之后,不但没有配合追踪工作,还把他带到安定医院进行了电击疗法。但李先生作为革命志士的后代,继承前辈遗志,坚毅不屈,不管头皮焦成什么样子,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亲眼见到了一条能跑能跳能做贼的黄瓜。 为了平息李先生的妄念,李先生家属决定采取温和的现实情境疗法,委托猎人联盟寻找该黄瓜,并通过催眠对李先生反复灌输如下几点信息。 第一,世界上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这种黄瓜。 第二,如果有,那就能够被找到。 第三,猎人联盟是全世界最会找怪东西的组织,经过了多年的考验,在业内享有盛誉,而且收费也很贵,一分钱一分货。 第四,如果猎人联盟在时限内无法找到该黄瓜,说明这个黄瓜根本不存在,则李先生必须承认自己当时是眼花了,而那些被拱的猫薄荷都是被他刨的。 这个任务描述看得猪小弟乐不可支,而找狗的任务描述就简单很多,都是有人丢了狗,一个是出去遛弯的时候丢的;一个是放在宠物店寄养几天,突然宠物店深夜打来电话说狗狗自己跑出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而仓鼠就是莫名其妙从家里失踪了。看上去都没什么技术难度,估计用生物能量仪器四下一测,问题就解决了。 猪小弟看完所有案例,为黄瓜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而后擦擦眼泪,分配任务:“阿黄,你去找狗呗,你们狗找狗应该很容易吧。”他兴致勃勃,“我先去找仓鼠,然后去找黄瓜。嗯我看看地方,好像发现黄瓜的地方离这里还近一点。” 阿黄耸耸肩,堂堂奎木狼找狗,成何体统。但他也不好开口说话跟猪小弟扯皮,所以他决心不置可否,等明天早上猪小弟出去了,自己继续趴在这里就好了。 结果猪小弟这个人说风就是雨,一点都不想浪费时间:“咱们出发吧。” 辟尘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他摇摇头:“天黑了,别出门了。” 猪小弟觉得这个提议不科学:“才八点多啊,门口烤串店的客人都还没来呢。” 辟尘还在织他的重尘罩,语气不容置疑:“平时我不管,今天晚上你就待在这儿,别出门了。” “为什么?” 辟尘看了看他:“黑夜是吸血鬼的世界,而吸血鬼们正在到处找你,所以你觉得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 一听到吸血鬼几个字,猪小弟就愣了:“他们找我啊。” 坐下来想了想,觉得人家找他也是应该的。先是在中控室把那花江和富江忽悠得七荤八素的,然后跑去把东京附近的妖怪村给一锅端了,断掉了吸血鬼的一处重要粮仓,从吸血鬼的角度来考虑,真是此仇不报非君子。 他既来之则安之,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坐在凳子看着辟尘:“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找我的?” “金之敛说的。” “啊,金之敛,我认识,就是那个全身长金色箭猪毛的小个子朋友对不对?” 金之敛人家刚好在拉斯维加斯上大夜班呢,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也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太冷了有点受寒。 辟尘说:“对。” 猪小弟有点纳闷:“我上次见他,怎么不跟我说呢?” 辟尘哼了一声:“跟你说有个屁用,你打得过吗?” 被这么一句话顶住肺,猪小弟回不了嘴了,只好讪讪然闪开,去跟阿黄玩。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就到了十一点。报时钟声响起时,辟尘刚好干完了手上的活儿,站起来抖了一下,俨然是一片kingsize的重金属帐篷罩,四角还自带半米长的小支撑。 他把吃饭的桌子撤了,地上铺了一张大防潮垫,然后从柜子里抱出榻榻米和被子,三下五除二摊得好好的,对着猪小弟努努嘴:“喏。” 猪小弟傻眼了:“十一点就睡啊。”他张望了一下,“这儿地方小,咱们三个睡得下吗?” 犀牛面无表情:“我不睡觉,你呢,早睡早起身体好。”阿黄抬起爪子往地上砰砰砰按了三下,大概是我投赞成票的意思。 猪小弟欲哭无泪:“别啊,我还想吃宵夜啊,咱们出门撸个串吧?” 遭遇辟尘到无情的狙击:“你自己看你的肚子,还吃得下吗?”想了想把被子扔到一边,认真脸,“好吧,你要吃什么我给你现做。” 要论“没有开玩笑的天赋”这个特点,辟尘认了第二,大概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敢认第一吧。 猪小弟马上怂了,他是真吃不下了,三小时前才干掉一瓦盆佛跳墙,满的啊。 眼看辟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猪小弟只好乖乖往榻榻米上一躺,还嘀咕:“我还没洗澡呢,牙刷有吗?能先去刷牙吗?” 辟尘皱了皱眉:“这个倒是有必要,不过,时间来不及了,你回头再刷吧。”黑色防护罩从天而降,盖到了猪小弟躺的榻榻米周围,那个尺寸掐得精准啊,简直丝毫不差。猪小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关起来了,赶紧一咕噜爬起来:“干啥啊这是?”他觉得辟尘话里有话:“什么叫时间来不及了?” 辟尘和阿黄转过头来,一起嘘了他一声,神同步。然后他们俩就从厨房那个门出去了。 猪小弟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这是闹哪样,试了试那个罩子,嘿,真结实,而且柔韧性还好,使劲儿砸,砸一个空,扯半米长也不见断的迹象,在里面翻了几个筋斗,罩子稳稳的。总之不管怎么折腾,都岿然不动严丝密缝。他嘀咕了一声:“透不透气啊这个。”没奈何,又倒头躺下,思考了大概一分钟人生和理想,就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他舒舒服服地在里面睡着,阿黄和辟尘坐在外间,关了灯,暗暗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从卷帘门的门缝和高处小窗户中透进来,照得屋里恍恍惚惚的。隔壁烤串店的生意慢慢上来了,喝酒划拳喧哗沸腾,到处在喊加十串羊肉、两份鸡皮……满满都是人气。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等那些光都熄灭,人都离去,最后一张椅子怦然倒扣在桌上被抬进了店铺里。店主点燃一根烟,似乎在门口默默站了一阵子,而后骑着摩托车突突突走了。 黑暗笼罩了偌大人间,深而彻底,就像神从天上往下倒了一整袋的寂静,胡同口那条街上,连车声都满满稀少了。 辟尘和阿黄仍然那样坐着。 听着。 听着。 在某一个时刻,听到了一点极为轻微的声音,就像初生小鼠的爪尖划过水面,或蝉茧中飞蛾苏醒,展翅扬须。 越来越近,在屋顶,接着到了门前,停顿了一秒,来到了门上。 卷帘门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洞,带来一点微光,就着那点微光,一只鸟从洞里悄然飞了进来。蓝色,尾羽与脖颈都极长,身处暗影之中,仍然无法掩饰身上光彩。身后洞外站着一只两足动物,身体直立,很长,看不到全体。 蓝色鸟在屋内轻盈盘旋,尾羽左右摇摆,一共六对,每一对羽毛的顶端都有一个微弱的红色光点,跟充电指示灯似的一长一短明灭。 阿黄和辟尘完全不动,仿佛与凝滞不流的空气浑然成了一体。那只鸟似乎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飞了两圈之后,来到通往厨房的门边,也不见它做什么,那扇门悄然就开了。蓝色鸟飞了进去,过了几分钟出来,这一次头也不回就往卷帘门洞飞去。门口的两足动物转过身来,从胸前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蓝色鸟停在那爪上。一只三角形如毒蛇,但巨大如西瓜的头这时慢慢低下来,探进卷帘门。那头的两侧有一双碧黄底子上带着绿色纹路的眼睛,定定凝视着里面,视线掠过阿黄和辟尘,但仍然一无所见,慢慢抽回去。 他们来时那种极轻微却令人不快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对于阿黄和辟尘来说,是极为响亮的,一点点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辟尘站起来,拍拍衣服若无其事要进厨房去,被阿黄挡住了:“那是什么?吸血鬼?他们进化成这样了?” 辟尘看了看门上那个洞:“我觉得是一种鸟。” “那不是一种鸟,那是safat鸟。” “嗯” 阿黄自己大半辈子其实都过得挺高冷的,但现在居然会对辟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特性有点不适应。这只能理解为在长期和猪小弟厮混的过程中,后者对它施加了不大正面的影响。 它忍住了没跳起来:“嗯是什么意思?” “那个确实是safat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种鸟一万年就灭绝了,现在突然尾巴上装了一个非人基因探测器跑到了这里,在我家飞来飞去。” 辟尘虽然说得很冷静的样子,但其实有点生气了,毕竟人家搞坏了他一个卷帘门,明天早上要去买新的,很破费:“我不想给它探测到我的存在,更不想让他找到猪小弟,所以一早让猪小弟去睡觉免得到处留下生物信息。” 阿黄觉得这不合常理:“猪小弟需要找吗?他不是天天到处跑。” “从现在开始,可能就不能那么随便了。”他瞟了一眼阿黄,终于找到机会给予反击,“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来找我才出来的?” 阿黄对个人荣辱向来置之度外:“不是因为我就不是因为我。” 它严肃地考虑了一下:“你说吸血鬼在找猪小弟,这是吸血鬼派来的吗?”她想起上次在东京见到的两个血卫平清盛和藤原,仿佛都和猪小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从它的角度来看,如果就是吸血鬼对猪小弟不利,其实也很好办。东京离北京也不远,那么小一个地方,卯起来上去踩一脚就沉了,简直不要太方便。 踩沉了东京之后日本居民怎么办,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反应,阿黄不怎么想,它的职责是保护猪小弟,此外哪怕洪水滔天。 犀牛头脑比较清楚,他摇摇头:“我不清楚,吸血鬼,有可能,但你看到safat鸟尾巴上那个红点了吗?” “嗯。” “那是非人基因探测器,=。我之前在五神族的简报上看到过关于这个东西的信息,它能够通过基因定位探测到那些变化了外形和隐藏了能量水平的非人。而一旦被它发现和锁定之后,就很难再逃脱它的追踪了。” “基因定位?它难道能识别所有的非人基因?” “不能,需要先添加基础基因信息作为识别依据,它那个基因库的数据规模现在什么样也没人知道。” 阿黄皱起来了眉头,这个表情对一条狗来说可够奇怪的:“所以真的不是吸血鬼?” 辟尘拉开了厨房的门,摇摇头:“如果猪小弟除了跟你讲《西游记》之外还讲点科学的话,你就会知道,研究和开发非人基因探测器,还有克隆safat鸟都是非常非常贵的。不但要投入天文数字的资金,还要有高水平的工作团队配合长期的专业项目管理,才能有成果。非人里没几个种族有这么高的社会化程度。 “五神族的简报说,这玩意儿在全世界出现过很多次了,量产的,肯定不止一只。” “吸血鬼不都挺有钱的吗?伯爵啊什么的。”阿黄又显示出了它被猪小弟带坏的一面——看太多美剧和商业电影。 “欧洲和其他地方的吸血鬼都很式微了,唯独日本吸血鬼独大,但白条天皇不管多野心勃勃,我不相信它能够调动这么庞大的资源。” 他们两个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看明白了对方眼睛里的意思:“管那么多呢,看好猪小弟就行了。” [3] 猪小弟浑然不知自己呼呼大睡的时候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他一觉睡足八小时,睁开眼睛的时候黑色重尘罩已经被移开了。辟尘叉着腰,提着吸尘器站在他旁边,一看他有了动静,马上手一挥,一道小风卷住猪小弟,把他整个提了起来,跟摔咸鱼似的往旁边地上一摔。猪小弟差点腰都断了,哎哟哎哟爬起来,看到辟尘三下五除二叠好了榻榻米塞回了柜子里,呼儿嗨哟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 “早饭在外面,阿黄吃过了,已经跑出去帮你找狗了。” 一听说阿黄帮自己去出任务了,猪小弟喜出望外。这狗能养啊,忠心护主还能干,简直跟童话故事里帮鞋匠做鞋的小精灵有一拼。 但是辟尘马上无情地戳穿了他的理想主义:“他吃得比你还多,伙食费得加一倍。” 难怪这么踊跃出去完成做任务。 以前多吃一顿少吃一顿没啥,阿黄人家还是矜持的,对吃其实没什么兴趣。 但辟尘做的饭改变了它对生活的态度,它变得更积极了!知道要挣钱了! 事实摆在面前,不管是人还是狗,态度的改变会带来怎么样的结果:当猪小弟揉着眼睛走出厨房的时候,马上看到自己的狗在外面威风凛凛地蹲着。 左边爪子下面按着一只大拉布拉多。拉布拉多一脸生无可恋,通常这种狗啃主人拖鞋啃到一半被抢了就会有这种表情。拉布拉多脑袋上趴着一只吉娃娃,看到人来了叽叽叽叽叫,这么叫是因为吉娃娃嘴巴里衔着一只仓鼠!尾巴还拼命甩呢。 两条狗一只仓鼠,全是昨天猪小弟领的任务里要求寻找的对象,都找到了,全须全尾,全健在! 猪小弟看清楚了之后,马上欢呼了起来:“三连击全中!阿黄你厉害啊!” 他紧紧裤带,撒腿就走:“阿黄你把他们送总部去销任务啊,我去找黄瓜了。” 阿黄没动,眼睛望着门口。辟尘干脆没出来,还在里面嗡嗡嗡拖地。过了大概一分钟,猪小弟大步流星地又跑回来了,高高兴兴地摸了一把阿黄的脑袋,说:“哎呀,忘记吃早饭了,这可不行啊。” 黄瓜偷猫薄荷的作案地点在房山,离猎人联盟总部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要说外勤猎人们出任务,宁愿上天入地,舟车劳顿,没有愿意在城内活动的,因为大陆不能用飞行器,得跟其他人一样坐车,实在太容易被堵在路上了。 猪小弟对此很有体会,所以他今天是骑着老爷子给他的一辆独轮自行车出去的。阿黄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一路上过红灯钻隧道,尾气喷喷,沙子吃吃,感觉很自由。 猪小弟一边蹬车,一边扯着嗓子跟阿黄商量怎么找黄瓜:“首先是作案动机!为什么一条黄瓜要去偷猫薄荷?它养猫吗?” 阿黄轻巧地跑着,不离独轮自行车左右方圆一米,狗眼看八方,心思完全不在听猪小弟说什么上,反正他也不需要直接呼应。 “除此之外,这条黄瓜,在去偷猫薄荷之前,一定在其他地方生活,而且还是不会被人随便发现的地方。否则的话你想想,这么大一条黄瓜被人发现,会发生什么事呢? “肯定被人拍照啊,发上社交媒体,上报纸,还会被掐出去参加拍卖会,给它弄条带子拴着,上面写万年黄瓜王什么的。阿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他们连跑带颠的,花了一个多小时跑到了房山一处居民小区。现如今的开发商在给楼盘取名字的时候都带情怀。 情怀,明明就是那些有钱人实际上并没有的东西,因此推而广之,往往名字里带了翠的楼盘整个小区里只有三个绿萝盆栽一棵树;而名字里带了湖或海的楼盘只有大堂公用洗手间的马桶里有池子。 猪小弟他们去的那个楼盘叫做金水山庄,并没有水,也看不到山,但所有房子外墙都涂着一种近乎婴儿屎的黄色,算是勉强和金扯上了一点关系。 发现自走黄瓜的李先生年近七十,浓眉大眼国字脸,童山濯濯。他五短身材,走路习惯性地微弯背,每踏出一步就顿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脚踏实地。气色红润,精神倒是很不错。 他住在金水山庄三栋八楼,早早接到猪小弟的电话,就在现场等着了,眼下频频顾盼小区大门,眼神狂热,显示出他可能希望看到场景如下:一辆悍马以时速一百八撞破小区入口栏杆,狂飙到身前;一个急刹,停稳,两个彪形大汉,穿膀子全露的紧身衣,左雕青龙,右刻白虎,中间一整套国家管制刀具集锦简笔文身,大摇大摆下车来,眼神一扫,不怒自威。如果那根黄瓜在场,马上会被吓得从头上喷出籽籽来。 结果他看到一个长头发被吹得全都贴在脑门和脸颊上的少年,被一条土狗跟着,奋力骑一辆只在草台班子马戏团表演里才见过的独轮车。满身满脸都是灰,鼻子上被汗水冲出几道沟来;嘴唇黑里带红,跟打哪个难民营刚逃出来似的。骑到他旁边偏腿下车,踩石头了上还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个马趴。然后高高兴兴跟李先生打招呼:“大爷,你好啊,就是你看到了那条大黄瓜吗?”一面遵循标准的猎人城市外勤工作程序,掏出自己的证件给人家看。 李先生虽然很失望,但那个工作证件还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信心,而且不管怎么说,猪小弟是第一个以“此事天经地义非同小可,我们务必要重视起来”这样的口气跟他谈论黄瓜的人。 他把猪小弟带到那个花圃旁边。那是一个大部分居民小区内道路两边会有的那种花圃,半人高,方方正正的水泥四壁里装着腐殖土,种些从来都以死不瞑目告终的常绿花草。而在金水山庄,物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种了一部分猫薄荷,经常有猫界瘾君子们前来作乐,行散,在旁边瘫出一片喵海,相当壮观。 而黄瓜当时就出现在那片猫薄荷的中间。 李先生曲一足,两手紧贴身体两侧,傲立于猫薄荷当中,弯腰撅嘴,作势欲拱,而后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转过头看着猪小弟,说:“那条黄瓜,当时就是这样的。” 猪小弟严肃地观察了一阵子,围着李先生转了几个圈,后者从头到尾岿然不动,小脑发达,态度认真。 “那条黄瓜,它当时就是在拱猫薄荷吗?” “我认为是。” “这段时间猫薄荷的数量有什么变化吗?” “这我不知道,要问物管。”李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想,“不对,可能真的变少了。” “为什么呢?” “我大孙女,大儿子的女儿,八岁,非常喜欢猫,她每个周末都要来这里喂野猫,上礼拜她跟我说猫好像少了很多。” “猫的数量和猫薄荷直接有关?” 这个问题被李先生精辟地嘲笑了:“夜店里一个姑娘都没有你去吗?猫的想法跟你有什么两样?” “point taken.”。猪小弟嘀咕了一句,使劲儿夸李先生,“大爷您太懂了。年轻的时候一定过得很精彩吧?看你样子就像。” 他笑嘻嘻地竖大拇指:“人不风流枉少年,对不对?” 李先生的胸膛挺得突破天际,顿时治好了多年的微驼:“那当然。” 现场看过了,猪小弟送李先生回家去,他注意到后者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就问:“您是脚有点不舒服吧?要不我背你回去? 李先生咧嘴笑,有一点窘,一面摇头一面顿了顿脚:“我白内障,现在做了手术,好了,之前有段时间看不见,又不想用拐杖,走一步就要踩一踩,看是不是踩实了。”他摸摸头,“结果能看见也改不了这习惯了。” 猪小弟安慰他:“没事儿,挺好的。你想啊,有些下水道盖子没盖好,不踩一踩怎么知道虚实呢,踩一踩再过去总比掉进洞里好对吧。您这叫深谋远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前后就跟李先生说了几句好话,后者直接跟他掏心窝子了:“那个,嗨,我家儿子,媳妇,都说我老糊涂了,眼花耳聋,什么黄瓜不黄瓜,闲的,病的,白内障跟精神病一起发了,给家里找事。” 他确实已经有一点点昏花的眼,热切地看着猪小弟:“你说呢,小伙子?世界上有没有会挖猫薄荷的黄瓜?”他想了想,往回给自己找补了一下,“就算是我真的看错了,那也有可能对不对,我老了嘛。” 说到老字的时候,沉默了一下,声音陡然低落下来:“我老了,脑子糊涂了,但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即使我看不到也是存在的对吗?” 猪小弟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李先生:“我相信你。你一定看到了一条会骑平衡车的大黄瓜;你也说得对,即使谁都没看到,也不表示这个世界上没有很多很多奇妙的、超出想象的东西。” 他拍拍胸口:“我一定把那条黄瓜找到给你看。” 李先生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庞,他的样子那么庄严,那么纯粹,有一双带些微绿色的眼睛,就像深林中的湖泊,一种奇妙的安定感从那双眼中流露出来,潜到他的心里,一点点抚平那些自疑自怨,还有深深的无处排遣的、对时间与衰老的恐惧。 他点点头:“我也相信你。” 李先生回家后,猪小弟回到猫薄荷苗圃边,拿出手机来拍照,回传到总部信息支援司,请求调用以下信息: 1)周围十公里内有野猫群体聚集的点。 2)十公里内土壤成分与周边有明显区别,上盖非绿化装饰性质的植物种植点。 3)十公里内有猫薄荷植物信息素出现的点。 除了设备司以外,猎人联盟的信息支援司是另外一个神一般的存在。这个司的办公地点没在东四钱粮胡同,世界各地分部也不设点,高度集权管理,全靠电子通讯沟通。除了少数几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 但是,当一个外勤猎人在北非沙漠里做任务遭遇补给危机,又累又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会需要知道离自己最近的一处绿洲、一处地下水或者一根活仙人掌在什么位置。 当另一个外勤猎人在墨西哥的罪恶都市被贩毒集团干得弄丢了自己最后一条底裤,他会需要知道去什么地方才能得到安全,食物、充电器和干净的手纸。 哪怕这一切坏事都没有发生,你就是想知道偌大一个成都最好吃的糖油果子在哪里,那么,信息支援司就是外勤猎人们唯一能够相信与依赖的上帝。 他们不但神通广大,而且还有一个好处和最贴心的情人类似,他们永远秒回你的短信,你这边发送键刚落下,那边叮一声就来了回音。 当然,偶尔他们在信息正文里写的是“这事儿我他妈怎么知道”,瞬间就伤透你的心,但胜在干脆利落,绝不软刀子杀人。 今天猪小弟运气比较好,他拿到的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信息支援司发回三张周边地图,标出了猪小弟要求的关键点。有猫薄荷的地方是黄色,图上显示猫薄荷的植物信息素在这一带蔓延不广,只有几个淡淡的点,点与点之间有更淡的痕迹连接彼此,说明这些猫薄荷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植物群密集的点是绿色,因为猪小弟明确要求抛开所有绿化带,所以得到的结果形状都不怎么规则,也不多。 野猫聚集点是黑色。 在这三张图上各有一个点落在了同样位置上,三张图叠起来,那三个点就完全重合。 猪小弟对此叹为观止,找野猫聚集点、植物种植点,可能靠卫星就行了,要定位一点儿猫薄荷的传播路线是怎么做到的?简直是黑科技,他决心下次一定要找到信息支援司的办公地点,闯进去膜拜一下那些幕后神仙。 拿到资料,振作精神,猪小弟挥挥拳头,招呼阿黄:“走,咱们破案去!” 他骑着独轮车跟着手机上的导航骑往那个重合点,想起这次要找的是黄瓜,一边就跟阿黄唠嗑:“说起来,夏天吃糖醋黄瓜片还挺好的呢,切得薄薄的,放白醋放白糖,泡起来放冰箱里冰一下,哎呀,简直不提了。”他说得自己流口水,而后又疑惑起来,“话说,阿黄啊,咱们吃过糖醋黄瓜吗?怎么跟吃过很多次似的。” 阿黄摇摇头,感觉自己状态有点不对。很久以前它刚刚跟猪小弟混的时候,每次看到他吃食物死扛走不动道的样子就万念俱灰,怎么到现在一听糖醋黄瓜片的名字居然开始有点冒酸口水! 他们出了金水山庄,右拐上大道,导航引着他们东拐西弯,上坡下坎,绕了好几次,越走越偏,越走越没人,感觉不像是在十公里内活动——都下乡了。 到最后一个拐弯,猪小弟没减速,差点一头就撞上一堵墙。 一堵高墙,黄色砖头,砖缝用水泥抹得齐齐的,有三人高,墙头上插着整整齐齐的尖锐金属刺,很明显是一副不怎么欢迎大家来爬的样子。 他们拐弯之前在一条巷子里面,巷子一边是废弃的厂房,另一边是荒地,不知道被哪家公司用作临时报废车辆堆放场,里面停满了一排排有头没有尾的破车。厂房墙壁上到处都写着红色的拆字。四下都是脏兮兮的,荒无人烟。 猪小弟下了车,顺着高墙走了一阵子,墙上没有门,没有任何标志,而且很长,长得好像没边似的,而绕回巷子里去看,竟然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这堵墙到底围住的是什么。 他站了一个马步,招呼阿黄:“你爬上去看看里面是啥不?” 阿黄不动。 猪小弟作势要踩它:“那我爬上去看?”阿黄跑了。 他们加起来两米,那堵墙至少有四米多,你会算数吗? 猪小弟毫不气馁:“哎,我们还有一辆车啊。” 独轮车座椅下面的轴放到最长,轮子两边用几块砖头对着堆整齐了,把车子夹平衡,猪小弟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爬上车头,在车把手上站了起来。他爬得很轻,手脚快,态度稳,一看就是个天生做贼的。 他脚下站稳了,慢慢直起身体,离围墙还差一小半,他抬头傻看着那墙头上的金属刺,想起来自己的身体愈合力比壁虎还强一点儿,马上就不考虑智取了,微曲身体,双臂摆动,嘿哟一声,蹿了过去。独轮车吃力不住,应声而倒。他的手指就刚刚好抠住墙壁边边,差一点就掉下去了。 他就靠那一点点支撑,做了一个引体向上,脑袋刚好越过了墙头,往里一看,猪小弟就愣住了。 [4] 如果在圣经里所说的伊甸园会在人间出现,那么它就是猪小弟现在所看见的样子。 广袤得难以令人置信的绿色草地,边界与天际浑然一体,绿得就像春天本身,无数的花丛与树木四处生长,汇集了一个人能够想象、梦到、在艺术博物馆或纺织品色彩陈列室见到的一切颜色的总和。花木形状与仪态都舒展而狂野,不曾经过任何设计,甚至连上帝也许都不知道它们这样自由。外观鲜美的果子不断从某处滚落,在草地低处汇集,成为彩虹般的一片。许多鸟忽然从远处飞来,欢乐鸣叫婉转如歌。 那些鸟有大有小,大如神话中的巨鹰,雄壮胸膛,高昂头颅上有冠子傲然挺立,浑身金色与银色羽毛交织,在天光下闪耀骄傲光芒,独自站上高树最粗壮的枝头,眼珠转动,带着金属冰冷的光芒,睥睨四下。小的如蜜蜂,一团团成群结队忽上忽下飞舞,羽色随着飞行速度变化,一时宝蓝,一时明黄,一时如着火了似的,化作漫天鲜红流星,刹那间冲天而去。 好几条清澈溪流像水做的小径,偶有交织,随之分流,随心所欲穿过草地,蜿蜒到远方。溪流中有透明的鹅卵石,与水色浓淡略有差别,相映成趣。石间轻灵的小鱼游动跳跃,也随着游动而变化鱼鳞颜色,每一片与另一片之间恍然是同色,又恍然有天差地远的区别。 天异常的清澈,那甚至都不是蓝,而是宝石一般、水晶一般、深湖一般的通透,仿佛与世界之间只隔着一点点果冻做的外壳。如果拿根叉衣棍轻轻一捅,说不定就会有无数一大块一大块的蓝莓味水果软糖滚落下来。 猪小弟如常被自己的想象激发出了食欲,他吞了吞口水,忍住了没用手擦擦眼睛,否则他就摔下去了。但他确实调转头来看了看高墙外面的世界。 废弃厂房。旧车停车场,黑乎乎脏兮兮的地面,还有远处烟尘不断的路。 他把自己的脑袋保持在一个与高墙平行的位置,确保两只眼睛一只看里面一只看外面,这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做不到这一点,无论他如何调整注意力和视线,他的脑子里只能接受一面的图像信息。 视神经似乎决定了这是一个选边站的关键时刻,要不就是天堂,要不就是北京。 如果有人这时候从旁边经过,可能会以为猪小弟正在经历一场急性的面瘫。因为他使劲儿交替眨眼,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闭紧了低头,嘴里念念有词,一副我没在看没在看真的没看在的架势,而后猛一扬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眼珠子同时往两边转,试图把两边画面都抓一个现行,眼珠子分开距离之宽,简直匪夷所思。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最后颓然放弃了,转回伊甸园那一边,然后就看到阿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上了墙头,好像那四五米的高度对它来说就是一个小土墩似的。它态度比猪小弟潇洒得多,上去直接就踩那些剑拔弩张的金属刺。刺尖在它的爪子下面怒气冲冲地伸着,誓要把来犯之敌捅个透心凉,但它徒劳无功。阿黄爪心那层皮肤似乎是金刚石所制,不但刀枪不入,而且踩吧踩吧还把人家弄折了几根。它瞟了猪小弟一眼,那感觉像在说爱咋咋。 猪小弟为自己的狗喝了一声彩,然后说:“阿黄,咱们跳下去吧。” 他手臂用力,身体左右大回环摆动,跟秋千一样,越荡越高,越荡越高,最后整个人都超过了墙头,差不多倒立起来了,就着那股离心力,再次上摆的时候猪小弟双手一撑,腿往上举,曲体抱膝,重心向外,呼一声就往伊甸园里飞过去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难度高不说,流畅度更是完美。国家体操队教练是没经过这儿,否则的话一定上前用竹竿子叉他下来——小子你没事儿爬什么墙,去参加奥运会集训为国争光多好。 阿黄见他这样跳出去了,没奈何,只好也跟着跳,一人一狗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剪影,直冲地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们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如果说刚才他们俩蹦出去那会儿颇有金鹰捕食的气势,那现在就活脱脱是两只苍蝇,被胶性捕蝇板逮个一个正着。阿黄都算了,好歹保持的是一个正常的四脚朝天势。猪小弟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是在抱膝转体360度的正中间给扽住的,所以脑袋还夹在自己膝盖间,而被粘住的部分好死不死又是后脑勺和脚板底,如果从围墙那个方向瞅他,基本只剩一个屁股。 他不知所措地瞪着前方,前方的伊甸园还是那么美,但再美的风景这么倒着看久了,一样也要脑溢血。 他叫阿黄:“哎,你能动吗?能动的话来推我一把。”眼珠子转转,百思不得其解,“北京的空气能糟到这个程度啊?都有黏性了?” 阿黄背上使了使劲,不行,正常的狗肯定起不来,当着猪小弟的面它又暂时不想变成一只不正常的狗跟人较劲。 它比猪小弟敏感,知道这跟人家北京的空气没关系,雾霾再厉害,不至于能进化成501胶。 有一层东西隔在他们和伊甸园之间,无形无色有质。 这是很牛逼的法力才能结出的屏障结界,就是为了阻止有人窥视和翻越伊甸园,从此界去到彼界。 如果阿黄没猜错的话,普通人应该根本连看都看不到高墙那一边的场景,就算爬上墙头后没有被金属刺刺个对心穿。眼前也多半是一片狼藉,毫无值得探索之处。 但是,就连博学的阿黄都一时没有完全搞懂:为什么这种法力结界感觉这么黏,而且还带着一股子甜丝丝的气味呢? 他们俩庄严地被挂在那儿挂了一阵子,尝试了好几种自救的法子都无功而返。这个过程中猪小弟一会儿喊热情洋溢的号子,一会儿发出惨绝人寰的号叫,他的声音显然能够穿透结界,因为里面的鸟都先被吓了一跳,然后觉得不怎么好听,就不耐烦地飞走了。 再过了一阵子,除了鸟之外,猪小弟终于还成功地引来了其他东西。 是从草地里冒出来的,跟一只萝卜被无形的手拔出来一样,脑袋上还顶着那一块儿草皮,站稳了之后猛甩了一把刘海,草皮就被摔下去了。好功夫啊,不偏不倚,填回原处,草皮还自觉地稍微挪了一下儿,彻底对齐了缺口上的缝缝,浑然无差。端的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甩刘海的这位身形十分瘦弱,从侧面看等同一张纸厚薄,正面看也没有超过a4等宽,只要随便刮个东南风三级,他想必就被一吹而倒。 但这无损于他是一位绅士——至少他是把自己往那个方向捯饬的——手持乌木金色圆头手杖,穿着一身浅灰底金线暗纹路的三件套燕尾礼服,金色衬衣,配的领结领巾则是柔和的深灰色,鞋子与领结同色,而行走之间偶尔露出一点边的袜子则与外套底色同色。衣服质料裁剪都非常考究,契合身段,如水容鱼。 全身上下唯一破坏和谐的地方是帽子。 那是一顶鲜红色的礼帽,压得很低,上面有精细的纹绣,边缘格外宽大,遮住了来人的大半边脸。他站在那里挥舞着手杖,一副不知道中午应该吃什么的迷惘样子,而后往猪小弟这边望过来。 他们四目相对,尽管隔着一层什么鬼东西,但彼此的眼神一碰,便明白对方是看见了彼此。 猪小弟喜出望外,赶紧把屁股撅起来左右摆摆,以此代替平常和人打招呼的方式,一边喊:“老乡,老乡,行行好放我们下来啊。” 那位朋友迷惘的感觉似乎更深了。他一扭一扭走近来,那姿势有点奇怪,就像他两条腿在同一条裤筒里似的,抬头看着猪小弟,又看看阿黄,猛然脸上换成了一副老子这是见了活鬼的表情,撒开腿掉头就跑。噌噌噌一直跑到了草地的另一边,速度快得匪夷所思。猪小弟和阿黄还没回过神来,那哥儿们又跑回来了,这次身后跟了两个人。 都和他打扮得一模一样,高矮胖瘦倒都各有不同,但外形看绝对是兄弟没跑。他们之间最大区别的是各自头上帽子的颜色,另外两顶一是绿色,一是银色。 他们三个人站在离猪小弟不远的地方凝视他,连脚尖站出来的外八字和偏头角度都毫厘不爽。 只听他们窃窃私语: “这是猪哥吗?” “我觉得像,你看他这一手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使得多有风范。” “能有点靠谱的判断标准吗?” “眼睛颜色,这个绿是换心藤给的,没别人有。” “呃,我看看,耶,真的是。” “他四肢五官都在呢,全须全尾,对不对?” “对,所以说神演拿去用了,咱们临时种的那玩意儿?真的派上了用场?” “看样子是。哎,不知道结实不。” “我估计结实不到哪儿去,就跟胶水沾的鞋子一样,看起来挺好,用着用着就散架了。” 他们三个忙着唠嗑,猪小弟就忍不住了:“哎哎,你们先别聊那么热闹啊,先放我下来行吗?” 一眼提醒梦中人,红色帽子于是随便挥了挥手杖,一声轻微的嘶啦声在猪小弟和阿黄身下响起,而后他们就身心一空,马上掉到了地上。 猪小弟爬起来一抬头,那堵存在感本来爆棚的高墙忽然在眼光尽头隐没了,原来的位置出现的是鲜明的绿色山麓,仿佛走几步就能爬上去似的。 如果眼尖的人见到,也许会感觉到那山麓有点像素不够,模模糊糊,跟一个游戏里的地图边界似的。 二位就这么穿越到了美丽新世界。 缓过劲儿之后,在冲上去捡个红果子啃一口和五讲四美三热爱之间,猪小弟毅然选择了后者,他热情洋溢地上前试图拥抱人家:“太感谢了,你们贵姓?怎么称呼?” 那三位就跟内置了同步程序一样,齐刷刷地退后避开他的手臂,点头,各自报名: “桃乐丝。” “碧昂丝。” “银华度。” 这名字取得太有异域风情了,猪小弟想当然:“哦,外国人啊。中文发音很标准啊。”他摸着自己后脑勺看看刚刚自己被粘住的位置,“那是什么机关?” “蒟蒻啊。果冻吃过没,就是那玩意儿。”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那种黏糊糊,甜丝丝的味道是从哪儿来的了。 猪小弟遗憾地感觉自己错过了重要的时刻:“早知道我啃一口,说不定自己就下来了。” 桃乐丝忍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睛问他:“你怎么跑这儿来的?” 猪小弟掏出手机给他看任务描述,里面有一张图是联盟接单那边按照李先生的口述画的现场示意图,那位嫌疑犯的形象鲜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我来找这个的。地图显示这儿有大面积植物种植,又有猫薄荷和猫,我估计这条跟猫薄荷过不去的黄瓜就在附近。” 桃乐丝瞄了一眼,说:“博朗又跑出去了?”又瞄了一眼,“还偷了隔壁小区王小宝的平衡车?反了啊这是。” 猪小弟大喜,知道这是找着了:“博朗是吧?在哪儿呢?我能找他聊聊吗?” 桃乐丝摇摇头:“这条?不能。” “为啥?” “昨天晚上给吃了,做的黄瓜皮蛋汤,皮蛋还可以,黄瓜太大了不怎么好吃。” 猪小弟愣住了:“啊?给吃了啊?”他想一想于心不忍,“人家活得好好的,怎么能吃人家呢。” 银华度觉得这岂有此理:“它是条黄瓜好吗,种出来就是给人吃的!再说了,黄瓜吃了不表示博朗吃了,博朗好好的呢。” 这对话眼看朝哲学思辨的方向去了:有人死了,其实他没有死;有人没有死,其实他死了。你丫到底死没死能给句实在话吗?别逼我上刀子确认啊。 桃乐丝、碧昂丝和银华度不理猪小弟着急,又窃窃私语:“百分之百是他没跑了。” “是的,滥好人max,这样子都能留住脾气也是没sei了。” 然后对猪小弟点点头:“你跟我们来呗。” 猪小弟高高兴兴地马上跟桃乐丝往前头去了。碧昂丝和银华度落后了几步,跟阿黄并排,一面一步三摇形态特娇弱地走着,一面说:“你怎么也上来了?下面什么情况?能去卖菜了吗?” 阿黄最近给认出来的几率有点高,高得它都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活在人间了。这地儿住的不应该都是人吗?不应该都傻乎乎四六不懂吗?碰到熟人比老家还多是几个意思! 它垮着脸不说话——变成狗了还得说话,早知道变鹦鹉还方便一点——颠儿颠儿跑了。碧昂丝摇摇头,对银华度说:“我有一种不祥之兆。” 他们一路穿过草地,路上猪小弟不停有新发现。这园子里真是什么都有,有一种花长在溪水边,根茎就一条,一共两片叶子,长得极高,两片叶子托着顶端莫名其妙发出一朵巨大的白色花来,含苞待放。 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但等猪小弟走过那朵花身边的时候,忽然跟放鞭炮一样砰的一声,花瓣炸裂,怒放到最大;一串串铃铛状的花骨朵从花蕊中冲天而起,直到半空,在最高处停了一下,赶在下落之前,再次砰砰砰炸裂。当真是火树银花,五色斑斓,漫天辉映。要不是因为天色太亮了,那简直就是焰火晚会的高潮时刻才会有的景象。 猪小弟给吓了一跳,然后马上被吸引过去了,昂着头看半天,赞叹不已:“这是什么花啊?草木烟火?” 桃乐丝对他难得的小清新嗤之以鼻:“想那么多。这是消息树花。” “啥?” “去做贼的时候放风用的,戳一枝在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嗖嗖上天,来的人第一,吓一跳;第二,看到烟火肯定有一会儿走不动道,贼就刚好跑。” “有人买吗?” “应该有吧。功能挺好用的呢。” 猪小弟对贼的了解不多,但就连他都觉得这个悬:“放风得眼睛亮,而且不能太敏感吧,万一来的是只老鼠,它也嗖嗖上天,贼跑还是不跑?” 桃乐丝叹口气,弯腰把那朵花剩下的部分摘下来,递给猪小弟:“你听说过摄像机这种东西吗?”一看那花的两片叶子背阴的那面密密麻麻都嵌着针孔摄像机,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但一二十米之内360度全监控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猪小弟打心眼里佩服:“这是谁种出来的啊。” 桃乐丝懒洋洋地瞅他一眼:“我啊。” “你图啥啊?” “不图啥啊,好玩呗。” 猪小弟想想,点点头:“也挺好。” 他们说话间,草地开始向下蔓延,呈现出一个u形的坡度,再往上爬到高处,就望见了一大片果林和菜地。 左边是果林,右边是菜地,除此之外,和前头的花木一样也没有规划可言。桃子梨子芒果葡萄枣子西瓜无花果荔枝龙眼榴莲椰子草莓蓝莓哈密瓜火龙果樱桃杏子杨梅,全集一块儿,西瓜一个两个头挨头地长树上,葡萄架子上爬满一架子杨梅,草莓很传统地长在地里,一翻叶子,下面还藏着几个椰子。 猪小弟乐坏了,问桃乐丝:“我能吃吗?” 桃乐丝说:“吃呗。” 他冲上去就摘芒果。黄澄澄月牙弯儿似的芒果,皮薄得直要绷破了,汁水眼看就要爆出来,香味跟钩子一样,直钩出人口水来;一抬头看到一串儿蓝莓,长成冰糖葫芦的样子,从树上挂下来,颜色特别娇嫩,猪小弟马上就犯了狗熊掰玉米综合症,又把那两串蓝莓揣上了;刚走两步,给什么绊了,差点摔个狗吃屎,低头一看,好嘛,是个桃子,跟从王母娘娘蟠桃宴直接给砸这儿来的一样,那个美艳! 他手里满满当当抓着这好些水果,刚要兴冲冲回去给阿黄看,忽然水蜜桃自己翻了一个身,冲他嚷嚷:“哎,你到底要吃什么啊,摘这么多你不怕拉肚子吗?” 猪小弟吓了一跳,有点忐忑地说:“我……我都吃啊。” 水蜜桃更生气了:“不行!陈世美!得陇望蜀!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水性杨花!”你一个桃子懂那么多成语是要参加高考吗? 一口气骂完,水蜜桃把自己的态度落实到了行动上,使劲儿左右翻滚了两下,硬是从猪小弟手掌边缘滚下去了。他手里实在不得空,一下没捞住,桃子摔到地上,结结实实一声响,看起来那么嫩,却毫发无伤,滴溜溜就滚走了。 看猪小弟一脸茫然,桃乐丝在不远处挥了挥手杖,解释:“那个品种的桃子有点情感洁癖,估计是基因混合的时候没把多余的片段挑干净,你下次记得就只拿一个桃子先吃,拿了别的它就不给你吃了。” 猪小弟受了这么一惊,站在果园里一脸蒙圈,这时候菜地也被惊动了,一大堆土豆跟冲天炮似的从自己的菜地洞里蹦出来。跟玩蹦床似的,一窜出来就扬起脑袋顶上的叶子,大叫:“哎,有生人啊,大伙儿出来看。”噌又掉下去了,另外几个马上应声而起。此起彼伏没完了,叽叽喳喳地互相搭话,声音质地还很有磁性,有男有女:“在哪儿啊?在哪儿啊?”“哎呀是个帅哥,长得不错!”“桃红!这个比你帅!明天能让他来给我们浇水吗?”“施肥也要,能光穿短裤来务农吗?” 桃红显然是桃乐丝的另一个名字,对于土豆们的诉求,他假装没听见。 这下猪小弟啥都不敢碰了,吭哧吭哧爬回来,甩甩手,很担忧:“这怎么好,以后买完西瓜冬瓜怎么吃啊,是不是先得问一下它有没有什么临终心愿之类的?不实现不给切?” 桃乐丝说:“你又买不到这些,我们不拿去卖的。”他好像被触动了伤心事,“卖也没用,它们到人家家里发动冰箱起义大串联,凡是买我们家菜的最后都成了张天师的客户,非说家里闹鬼,不用两天就全跑回来了。” 碧昂丝则对他的sentimental不以为然,抢过桃乐丝的话头:“就你心肠软,会说话的西瓜难道就不是一个西瓜了?跟你说我们菜地里西红柿经常打群架,打得一地都是红汁水,那些伤残的难道我们拿去急救吗?都是拿去炒蛋啊。” 猪小弟仔细脑补了那个西红柿伤兵集体下油锅的场面,背上起了大片鸡皮疙瘩,眉头都皱起来了。桃乐丝于心不忍:“碧绿你别吓唬他了,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他明显比自己的那两位兄弟要好心肠,拍拍猪小弟的手臂,跟他解释:“这儿的蔬菜水果每个品种都共享一个聚灵,聚灵是它们生命力的来源,可以自由分散在个体上,但也能从个体上转移出去。你不是来找黄瓜吗,黄瓜的聚灵名字叫博朗,西红柿的叫麦克风,刚才那个桃子的聚灵叫玛丽莲梦露。我们抓黄瓜去下锅的时候,它们都已经是普通的黄瓜,聚灵都会转移出去的。” 猪小弟似懂非懂点点头,然后看看桃乐丝:“那就行了。对了,我以前见过你们吗?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的脾气?” 碧昂丝嘀咕了一句:“我不但知道你的脾气,对你的肉体也了如指掌啦。” 眼睛往猪小弟下半身瞅了瞅,猪小弟赶紧检查自己的裤子拉链,结果银华度对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巨大的嘲笑:“不用遮,尺寸都是我们设计的。怎么样,用过了吗?感受如何给我们一点用户反馈?” 他说得猪小弟一头雾水,还要继续,突然一声尖叫,原来脚踝被阿黄咬住了,赶紧抛下手杖,抱着脚原地转圈:“哎,你要么就咬断,我再长条新腿,要么就别咬啊,撕裂肌腱留住骨头算怎么回事!”阿黄对着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意思是少跟老子胡说八道扰乱市场,猪小弟已经够多烦心事了。 桃乐丝秒懂阿黄的意思,赶紧拉了兄弟一把,低声说:“你别节外生枝,猪哥人家现在这样够惨的了。”转头换了一个笑脸:“喏,要不你随便带条黄瓜回去吧?” 他打个响指:“都好着呢,吹拉弹唱,连蹦带跳,保证能给你交差。” 猪小弟一听这可以啊,但他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为啥你们家的黄瓜要去拱猫薄荷?” 碧昂丝叹口气:“它们不知道哪根筋搭坏了,特别想养一只猫,真的是特别特别想要。我们做生物波长测试的时候一看,它们居然会集体做自己是铲屎官的梦。我们不给,它们就寻思着弄点猫薄荷种外面,能把猫给招来。 “有用吗?” “有用个鬼,蒟蒻结界挡着呢。它们就是不死心。” 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猪小弟高高兴兴地带了一条黄瓜回去了,说好了放李先生家一晚上再自己跑回来。等夜深人静了必须使劲儿唱歌做体操玩人家孩子的积木,把李先生那儿子媳妇给吓哭了就算完成任务。 桃乐丝、碧昂丝和银华度把猪小弟送出了蒟蒻结界,他恋恋不舍:“我以后能常来玩吗?” 桃乐丝点点头:“随时来啊。”他挥挥手杖,“我们在这儿还要待一阵子,有几样东西还没有完全种出来。” 他盯着猪小弟看,想了想,伸出手捏捏人家的胳膊,那是一种格物致知,深思熟虑,心有戚戚的捏法:“你还好吗?” 猪小弟对他微笑:“我挺好的。” 掰掰手指:“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背负着某种秘密或者使命之类的,莫名其妙到处被吸血鬼什么的追杀,听说还有一个我在另一个黑暗世界待着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他叹口气,但还是微笑,笑得很开心:“但是我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好。”他弯腰摸了摸阿黄的头,后者忍辱负重地没动给他摸了一把全的,“阿黄也每天陪着我。”所以,他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我真的挺好的。” 桃乐丝是个菩萨心肠,马上听得有点泪汪汪的,擦了一把眼睛,嘀咕了一声:“讨厌。”然后张开手,递给猪小弟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有细细颗粒的灰色种籽,“给你。” “这是啥?” “胖大海。” “我嗓子没哑啊。” 桃乐丝摇摇头:“不是给你嗓子用的。”考虑到他的“智商”尽量说得简单明了,“如果你身体受损,把这个倒出来塞在伤口,一接触到血液或者水,它就会根据不同的受损部位极速生成相应肌肉纤维,第一时间修复身体。之后能坚持四十八小时正常运作。” 他提醒猪小弟:“超过四十八小时它就自动溶解了,所以一定要及时就医,别忘了啊。” “可是我身体的修复功能很好耶,可能用不到。”猪小弟很天真地说。 银华度在一边忍不住了,鼻子里嗤了一声,刚要说什么,被桃乐丝反手一把塞住了嘴,摆出真诚脸,说:“有备无患嘛,对不对。” 猪小弟被说服了,接过那个小瓶子揣兜里,举手行了一个礼:“谢谢啦。” 他招呼阿黄正准备走,刚要转身又站住了,定格。阿黄急刹车,眼神说:“干啥?”猪小弟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种只有三天拉不出粑粑的人,蹲在马桶上努力寻找便意时才会有的表情,使劲儿看着桃乐丝那三位。 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升腾而起,像一场地震在记忆的幽微处发生,震出了某些经历过的片段,而后又随着翻腾的泥土被埋入深渊。那些片段里其他的都没什么需要关注的,但为什么会有一片又一片美人们的酥胸长腿蛮腰,雪肤花貌媚笑交替往复,很令人费解。 完全没经过思考,没有征兆,他突然张口就来,特自然地说:“下次我来,给你们带点东京的兔女郎上空漫画哟。” 三顶礼帽一扬,六只小眼睛灯亮,大大的笑容跟日出似的,出现在了桃乐丝他们脸上,争先恐后拍猪小弟的肩膀,差点拍得他当场就要用生肌胖大海急救:“好朋友!亲生的朋友!你可千万要常来啊!” [5] 神速完成四单基础任务,小脑袋和阿拉丁这个月的饭钱安全了。猪小弟回总部交了任务,给老爷子送了两个绝对老实巴交不粘人的小甜瓜,一到晚饭点儿就高高兴兴跑去找辟尘。 犀牛正做饭呢,掐着点知道猪小弟快来了,桌子上摆好了新鲜盐水花生和炸迷你肉丸子给他垫肚子。 他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就开吃,自己吃一颗给阿黄吃一颗,一边跟辟尘一五一十说找黄瓜的事儿。辟尘一听:“嗜糖蚯蚓?那三兄弟又出青陆了,是偷跑的,还是又被长老会赶出来了?” 猪小弟一拍大腿:“那是蚯蚓啊,难怪走路一弹一弹的。” “嗯,非人界的疯狂园艺家,种出来的东西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好好能吃的。” 他们正聊天,辟尘弄好饭了,正准备往桌子上端菜,忽然猪小弟的手机响了,是阿拉丁,请求视频通话。 他接通电话,阿拉丁出现在屏幕上,喂喂了几声。他应该是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身后墙壁上有张海报是日文的,猪小弟猜他这是回城里了:“你们俩回东京了?” 阿拉丁点点头,声音嗡嗡的:“回来了,我们和x协会的人在一起。” 镜头移向阿拉丁对面,猪小弟看到了小脑袋和一个唇红齿白、美貌如花的少年。尽管大家都是男的,他仍然忍不住冒出一句很不恰当的台词:“哇,这个人真漂亮啊。” “这是锁也,x协会的现任会长。”阿拉丁移开了摄像头,腔调保持冷静,但锁也就强行把脑袋伸过来入镜,红唇微翕,楚楚动人地跟猪小弟打招呼:“你好呀朱桑!” 辟尘这时候过来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地说:“这个娘娘腔是谁?” 阿拉丁赶紧把话题扳回来:“猪小弟,我们现在把safat鸟标本送去x协会检验,然后也拿到了婴萤的检验结果。你跟老爷子要一个新型号防雷达的飞行器,赶紧过来一趟吧。” “啥事儿非要我过去?” 阿拉丁明显犹豫了一下:“跟你倒还好,不过,跟松本清张家很有关系。”他有点小心翼翼的样子,“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一些关于松本家大小姐的消息,可能你应该知道。” 猪小弟一听,一是跟美亚有关,二看阿拉丁的表情,铁定不是什么好事,马上就着急了:“那行,我找老爷子去。你发个地址定位给我。” 推开椅子,把炸肉丸子全都揣口袋里,看着桌子上的菜猛吞几口口水,说:“辟尘,我得去趟东京呢。” 辟尘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我把菜热着,你回来吃。” 他点点头,非常笃定地答应:“好。”又加了一句,“我给你带抹茶味的点心回来啊。”一阵风般冲出去了。 阿黄慢了两步,看看辟尘:“你不跟着?” “不跟。” 土狗摇摇尾巴:“也行。” 颠儿颠儿跑了,一边跑一边慢悠悠地说:“万一有什么事,麻烦你忍着点,让我先出手,你一不高兴就刮龙卷风,动静太大,糟蹋能量。” 辟尘眼皮都没抬,说:“关你屁事。”阿黄呲呲牙,门一关,走了。 犀牛在厨房待着,把桌上的菜用局部真空封闭起来,确保色香味不受任何影响,而后收拾了灶台和地面。每一块抹布都用过再清洁过之后,他洗干净手,默默坐下来,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黑下去,路灯亮起来。那棵胡同里的歪脖子槐花树有一个怪好看的剪影,总在夜色与日色交替的短短瞬间投在厨房的高窗面上。 他闭目,打坐,呼吸悠长,在他周围的空气渐渐被净化至无瑕,受影响的范围随着他的吐纳时间变长而扩大。此时的此地,是帝都最干净的一个角落。 辟尘心无旁骛,只是等待。 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世上活很久很久。 但如果这些寿命都必须用于等待,他宁愿出生即死去。 希望这一次不用太久。 那个人会回来吃还没来得及坏掉的饭菜。 在等猪小弟从总部飞过来的时间里,阿拉丁和小脑袋坐在咖啡厅里,身体很安静,内心像非洲,平原上奔腾的全是草泥马。 锁也在他们对面坐着,翘一个本年度姿态最佳的二郎腿,手搭在额头上。每个走过他身边的女孩都有点仓皇,不看他浪费,看了他心碎。 他们刚刚一起研究了锁也拿过来的关于婴萤的报告,报告内容悍然突破了小脑袋的想象力极限,也让他对自己当初接柳生谦信电话这一行为产生了深深的后悔。 报告的几个关键点是,第一,婴萤是一种完全的人造生物,目前能够确认的功能是照明和全天候监控。数量足够多的话,能够形成强大的全视角动态cctv网络。单独行动时有可能作为间谍工具使用窃取情报。 第二,它的基因构成中至少包含了四种生物的基因片段,其中有一种在人类社会的数据库里找不到记录。已知那几种都不罕见,一种来自萤火虫,保证婴萤能够保持其自然生物特性,完全适应萤火虫生存的天然环境及种群;一种来自雨燕,为婴萤增加超强续航能力,能够在无食水的状态下长时间在恶劣环境下飞行;一种来自工蚁,确保婴萤成形之后便成为社会化组织的一分子,遵循事先设置的指令完成任务。而人类社会不曾记录的那一种一时间没有测试清楚。 第三,婴萤是大批量生产的,在它的身体上有隐形的出厂编号和二维码。它所携带的摄像机有超大量信息储存空间,以及即时投影播放功能,推测需要借助某种仪器扫描二维码以激活使用权限,即时查看或下载它们所录取的图像及语音信息。 阿拉丁现在的表情就像他的牙疼到了晚期:“大量生产这些鬼东西能干吗?” 锁也在对面咯咯咯笑起来,那声音格外欠揍:“这话你去问cia、摩萨德或者克格勃,问话之前把这个玩意儿给他们,他们不但会给你一个非常详尽的解释,而且还会给你一大笔钱买这个的制造线。”他端详着自己修长优美的手指,言语轻柔,充满陶醉,仿佛沉浸在自己描述的场景中,“一只萤火虫在天地间飞翔,登堂入室,无孔不入,没有人会对它有任何怀疑。它有能力长途奔袭,能被追踪,控制和操纵完成各种指令,存储和传输大量信息。简直是最完美的间谍。”他瞄了阿拉丁一眼,“或者你是中东恐怖分子,得到这个之后,还需要训练什么人肉炸弹?” 他坐正了身体,眼睛微微垂下,那一刻他娇柔的姿态顿失,脸上多了冰冷的残酷之意:“一千只婴萤,可以让指定的任何城市顷刻间变成人间地狱。” 阿拉丁和小脑袋对望一眼,往细里想了想他说的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时候一个小东西飞过小脑袋的身边,他吓得马上跳了起来,结果不过是一只平凡无奇的苍蝇。 但至少有一样东西让小脑袋精神一振:“话说回来,真的有人会花一大笔买婴萤的制造线?” 阿拉丁反手把他给推出了椅子:“滚!说得你好像能找到它的制造线似的。” 小脑袋不服:“凡事皆有可能,为什么你肯定我就是拿不到。” 阿拉丁很讲道理:“那你去拿啊。” 小脑袋从自己背包里摸出一台电脑,慢吞吞地打开,凝神思考了半天,问锁也:“你说这些婴萤能够接收指令,完成任务?” “是的。”锁也看了看他的电脑,嘴边浮出一丝笑容,“你的电脑很高级。” 再看了一眼,那丝笑容消失了:“对于一个猎人来说,未免太高级了一点。” 过来再看了一眼:“banana fungos 3000,如果我信息来源没错的话,这款电脑是超一流的互联网安全网络公司fungos为自己的顶级安全检测工程师特制的设备,根本不对外发售。” 小脑袋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你还懂不少。” 他运指如飞,在电脑上不知道捣鼓什么:“我跟fungos的人很熟。” 阿拉丁听他们两个说得热闹,也凑过来,但他对电脑一无所知:“小脑袋你刚才说出去一下,就是拿这个玩意儿去了吧?之前我都没见你带着。”伸手摸摸,“耶,这么厚的电脑哪里高级了。” 小脑袋终于在他面前挺直了一回腰杆:“你懂什么。” 他转向锁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婴萤?对,检测结果说它们有接收远程指令的终端。” “其他种类的信号都有距离限制,唯独网络信号没有,所以,在婴萤出远程任务的时候,它们必须要保持联网状态。” 阿拉丁仍然不懂:“那它们还得随身带wifi?” 小脑袋完全没有笑:“我认为它们能够自由调用现有的网络信号,不需要带wifi。” 而他想表达的意思也不在这个上,接着说:“只要它们保持联网状态,我就能通过它们的接收路线找到发出指令的终端;找到它们的指挥终端,就可以接管它们的控制系统,再找它们的制造线信息应该不难。” 他看了看阿拉丁:“当真正的猎人,我不如你;当虚拟世界的猎人,全世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语气平淡,完全不像是阿拉丁所熟悉的那个小脑袋。那个人酷爱虚荣,常自吹自擂,习惯性投机取巧走捷径不说,还格外贪生怕死,是联盟总部不少人鄙视的对象。 但此刻的他脱胎换骨,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专业自豪感。 这个版本的小脑袋完全引起了锁也的注意力,他趴上了桌子,双手支着下巴,十分妩媚可喜,腔调柔软:“那么,不如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 他以凌厉的风格骤然抛出小脑袋根本无法拒绝的提议:“试试你说的办法,找到婴萤的流水制造线信息,只要锁定位置,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都是我的事,我来找夺取制造线的行动团队,搜寻买家,安排交易和收钱。” 他慢下语速,每一个字都充满魅惑:“收益则一人一半。” 小脑袋愣了一下:“我们到底说的是多少钱?” 锁也优雅地撩起额发,沉思了一下:“随随随便二十亿美金最后成交,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话音没落,砰的一声,小脑袋很干脆地摔到了地下,而后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在桌子前坐好,撸起袖子,擦了擦手,最后还瞪了阿拉丁一眼,从来胆儿没那么肥过:“别跟我随便说话啊,爷有大事要做。”气得阿拉丁马上想要给他一脚。 他没来得及动手,锁也的手机滴滴响了两声,他掏出来看了一下,容光焕发:“果然加急的钱不是白给的,safat鸟的检测报告也出来了。” 阿拉丁愣了一下:“这么快?”凑过去去看,“怎么说?” 锁也微微皱着眉头迅速浏览了一遍,叹口气:“大件事了啊。” 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说这话当儿,猪小弟一头撞进咖啡厅,张望了一眼就直奔这桌来了,也不管锁也是谁,把他往椅子里面挤了挤给自己腾出个位置来,趴桌子上喘气。 阿拉丁瞪着他,看看表:“老爷子给你啥神奇道具了?你是用星际飞跃过来的吧?这才几分钟?” 猪小弟和他一样不明白:“我压根没见着什么飞行器。我正往设备司走,想着美亚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特别着急,也不知道没吃晚饭贫血还是怎么,突然眼前一黑,醒过来就在那个垃圾桶上蹲着了。”往窗外一指,果然对面路边有个垃圾桶。 阿拉丁知道猪小弟从来不会乱说话的,所以更纳闷了:“这是什么技能?” 猪小弟比他随和,摆摆手:“小事情。我以前经常头天晚上在铁岭睡着,第二天早上一看到了八达岭山头上,现在可能发展到了醒着的时候也会这样,正常。” 阿拉丁忍了一阵子,实在忍不住吼起来:“哪里正常了啊?” 猪小弟顾不上跟他纠缠这个,赶紧问:“你说美亚怎么了?” 肯定不是好事,否则阿拉丁随口在电话里就说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料得到是哪方面的,阿拉丁要他过来,估计也是就近好去京都一趟的意思——毕竟自己断掉手又从救护车里失踪,这种事实在谈不上对身边亲近的人有什么正面影响。 但他远远没有估计到事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的严重性。 “松本家,出事了。” “什么事?” 阿拉丁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上新闻,拿给他:“据说松本家宅被局部极端天气侵害和围困,里面估计全都毁了。媒体上说松本清张至今被困,美亚则下落不明。” 猪小弟匆匆忙忙浏览了一遍那篇新闻,上面配发了松本家宅现状的高清图片,包围着那个庭院和建筑物的是一团灰色的雾气,直上天空数十米,看起来朦朦胧胧,无形无质。但新闻里也说了,人员无法突破,工程器械也徒劳无功。据说阻止他们的东西柔韧性十足但也坚不可破,根本无法确认是什么。而更可怕的是,那雾气内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巨响,有时像山岩崩塌,有时像海水咆哮。 那里面是猪小弟爬过无数次的围墙,围墙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一根横枝介于围墙和美亚的窗户之间,他哪怕是从正门进来的,也要绕到树后面爬上去,在树枝上蹲着,往窗户上丢一个小石头。 叮当一声,而后女孩子笑得弯弯的眼睛就飞快出现在窗后,她掩饰不住的高兴总能让猪小弟心情也格外愉快。美亚会对他做个鬼脸,而后打开窗让他跳进去。 那间卧室他很熟悉,粉红色的,很多很多娃娃,很多很多画,书架上有他亲手搭建的城堡模型,还有一床宝蓝色的毯子是专门给他打盹时盖的,就放在美亚床头柜的最下方。 这个地方保留着许多许多回忆,专属于他和美亚两人,弥足可贵。对于过去,他记得的东西本来就已经很少,那些重新获得的,他一点点都不愿意失去。 他也不会轻易就让人夺走。 猪小弟把手机还给阿拉丁,站起来就走,阿拉丁早有准备,一把拖住了他:“你不用去,那里全是人,联盟也去了人,有什么新消息,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 他倔强着不肯停下来:“我要去找美亚。” 阿拉丁第一次知道这小子的力气这么大,差点要把他从椅子上拖到地上了:“你别着急啊,咱们是做什么的?要找个人很容易的你不记得了?来,坐下坐下,坐下我跟先跟你介绍一下情况咱们再行动不迟。” 猪小弟百般不情愿地坐了下来,瞪着阿拉丁:“说啊。” 阿拉丁对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锁也挥挥手:“你,你说。” 锁也冷不丁接了球,有点蒙:“啊?”阿拉丁瞪着他:“罩着松本家那玩意儿,你刚才说你不是很熟吗?不是掌握了很多信息吗?” “熟?我不熟,信息什么的也不能随便说……哎呀,你干吗踢我。”往后一退,左边膝盖上多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一看鞋码就是阿拉丁的。 他好像被踢了一脚之后就想明白了,彻底坐端正身体,摆出严肃脸对猪小弟说:“你就是朱可以吧?松本家女婿?” 这一次轮到阿拉丁“哎呀,你干吗踢我”,出脚的人是猪小弟,显然他对自己这个新头衔不是很满意。 锁也见风转舵:“好好好,不管你是不是,总之你跟松本家关系很亲近,对吧?” “我跟美亚是好朋友。” 小脑袋百忙之中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小情侣好吗,好朋友,好朋友个屁!” 猪小弟假装没听到,催锁也:“你赶紧说,美亚家怎么了?” 锁也理了一下思路,语调变得慎重:“包围松本家宅的东西是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但我们从非人的情报网络那里买到了一些碎片化的情报,很特别。” “是什么?” “那里出现了大量幻兽战斗的痕迹,还有幻兽被摧毁后特有的能量漩涡。” “幻兽?所以这是吸血鬼干的吗?”猪小弟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在咖啡厅的不速之客,并且极速产生了罪恶感,眼泪花都要出来了,“难道是因为吸血鬼追杀我,所以顺便连美亚她们都没放过。” 另外,跟吸血鬼产生了矛盾,似乎也能解释之前松本家换安保系统、如临大敌的场面。 但锁也以一个白眼表示他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我觉得跟你没啥关系。首先那儿出现的幻兽都是独立级的,没有通过寄生驱动,幕后另外有高能量的直接控制者;其次如果情报没错的话,那个数量级的幻兽,就是全部高级吸血鬼都投进去,也驾驭不了那么多。” 他一口气说完,接着高昂起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红唇前,追加了一个讲话的规则:“你不要随便打断我好吗?我是会长耶,而且我超有钱的,我在讲话的时候很不喜欢有人插话,明白吗?” 猪小弟看了他一阵子,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转头问阿拉丁:“能揍他吗?” 阿拉丁说:“我觉得可以,一会儿我拿麻袋你拿棍子,咱们哥俩一起上,不过现在还是先听他把话说完吧。”猪小弟不情不愿地说:“那好吧。” 锁也这才比较满意了,拿了会儿架子然后继续说:“幻兽之外,还发现了生与灵之驱策之符。” 猪小弟这时候跳起来,跑到咖啡厅收银台去,抢了人家一张纸和一支笔,跑回来,纸上已经写了几个字,展开在锁也面前,那几个字:“那是啥?” 锁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指着猪小弟:“你!捣乱!坐下!” 猪小弟悻悻地坐下来,对阿拉丁耸耸肩,意思是这也太霸道了,我又没说话,阿拉丁憋着笑没理他。 他以小学三年级纪律标兵的姿态坐了好一阵子,锁也才顺过气来,说:“这个情报,我报存疑态度,因为如果真的是生与灵的驱策之符,就完全超过我们所能分析和对付的范围。大家应该吃好喝好,差不多了就囤点手纸回家等死。” 他瞟了一眼猪小弟,后者皱起眉头,气鼓鼓地看着他,不让他碎碎念十万个为什么显然非常强人所难。 锁也解释:“囤点手纸是因为死的时候会很惊恐。你们知道的,惊恐的话,说不定大小便失禁呢,为了死的有尊严,一定要把自己清理干净对不对。”还他妈娇滴滴的对不对!阿拉丁忍无可忍,咆哮起来:“鬼要知道这个啊。” 他恨不得上去别住锁也的手臂把他的脸按到桌面上,然后让他竹筒倒豆子,一分钟讲二百八十个字把事儿说清楚。 但阿拉丁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锁也虽然拿腔拿调,一举一动都活像在票友班子上唱戏,但绝不可能真的表里如一那么软弱,娘炮和龟毛。x协会的会长必须是狠角色,比猎人联盟的理事长某种程度上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投鼠忌器,牙痒痒手痒痒又不敢发作,锁也见了直高兴,反而和颜悦色起来:“好啦好啦,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脾气干吗那么急嘛,真是的。”白皙的小手伸过来拍拍阿拉丁的手臂,顺便抛了个媚眼,害得阿拉丁打了好几个寒战。 言归正传:“生与灵的驱策之符,是非人世界能量控制的极致体现,能控制这种力量的大能,可以从乌有之中创造生命,或者赋予无机物以生命,泥土、水、金属,概莫能外。” 猪小弟脱口而出:“那不就是创世神吗?” 锁也容光焕发:“耶,答对了呢。” 他说得娇滴滴的,眼中却寒光一闪,没有半点欢乐之意,随之语调也沉着下来:“人与非人两界,唯一能够有创世神之能量的,只有一位。传说他失踪已久,如果现在真的是他出现,我不认为这个世界的前途值得乐观。” 猪小弟问:“为什么?” 锁也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双唇,吹弹得破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你学过物理吗? “能量守恒定律,在此一样有效,无机物获得的生命能量,并非凭空出现的,它们全部都来源于对现有生命力的攫取。 “要创世,就要先灭世。” 这一句话出来,重如磐石,砸得在座的人都没法出声了,只有小脑袋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哒哒不断传来,反而显得这沉默更加压抑。 阿拉丁有点不安地看了看锁也的脸色,闷了半天弱弱地说:“这个,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锁也无动于衷地说:“we will see.”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开了平面投影,safat 鸟的检测报告结果投射到了咖啡桌上。底色是浓厚的黑,文字与图片却发亮,格外醒目。周围桌的客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一瞥,但日本人的好奇心以不打扰他人为上限,因此并没有太多人给予过多关注。 锁也一面调整着投影的角度,一面慢条斯理地说:“世事纷纷扰扰,庸人自欺欺人。这个世界就像大巴比伦城,早已被腐坏的繁华浸透而不自知,载歌载舞,亦载沉载浮,总有一天啊,它会面临灭顶之灾。” 仿佛是应和他冷冰冰的吟叹,蓝色的safat鸟在投影中若隐若现的闪烁,影像虽然模糊,仍然璀璨绝伦,美丽不可方物。 检测报告是用日文做的,锁也说要得急,所以没来得及给翻译服务,阿拉丁凑过来,看了一眼就满脸蒙地放弃了。猪小弟却没有遇到阅读障碍,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指了指报告中的一条:“safat鸟身上有多元植入基因是什么意思?” 锁也有点意外:“你懂日文?” 猪小弟头都没抬:“此外我还懂大概七八十种语言和方言,但别问我到底是哪些,我也不知道。” 锁也凝视着他,眼珠子就像两颗明亮却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感情,他缓缓点头:“有趣。” 手指轻抚之间,投影页面变换,在猪小弟读的那行字下面,出现了两张图。首先定格的一张图上是一只样子像是飞蛾的东西,全身都是一种接近苍白的银色,各个部位比例完全失调,身体奇长而窄,腹部布满大大小小的深紫色斑点,呈贝壳状,没有正常昆虫会有的头颅部分,也看不出来眼睛和嘴巴这样的器官分布在哪里。在身体的上中下三个部位各两侧都长着一对斜方形的纤细翅膀,翅膀微微屈着,看得到翅面上长着无数顶端泛着微红色的弯曲绒毛,看上去一根一根都很坚硬。 阿拉丁虽然不认得日文,这个非人物种的图像看上去却很熟悉:“金蚨?”又有点疑惑,“身体很相似,但金蚨好像没有这么大,而且金蚨的翅膀已经退化,是看不见的。” 锁也纠正他:“这是贝蚨,金蚨的进化初期物种。金蚨只能配对追踪金属类的物体,但只要让贝蚨事先咀嚼并粘附相应物质的碎片,它可以配对追踪任何东西,原理和让猎狗闻过松露的味道再去山里寻找是一样的。” “追踪?” 阿拉丁伸手把画面切换回safat鸟:“所以这种鸟有定位追踪的能力?” “对。检测中心说,在这只safat鸟的数据存储中心有发现大量随机收集的非人信息以及数据传送路径,看来它工作的程序就是自动收集任何进入视线的非人信息,传送到一个中心数据库确认非人物种。”他看了一眼小脑袋,“那个数据库说不定和婴萤的控制中心在一处呢。 “如果它身上有贝蚨的基因,那么我猜在那个数据库得到非人信息之后,就会为safat鸟提供相应基因样本,以便safat鸟对目标进行精确追踪和定位,目标从此无所遁形。” 阿拉丁若有所思:“如果是根据基因配对去追踪的话,整个种群也很容易暴露。” 锁也颔首同意:“的确,是赶尽杀绝的追踪法。”他看着safat鸟的表情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悲伤,或两者兼而有之,“其实,我们一早听说过它的存在,但不是叫safat鸟这个本名。” “那是什么名?” “异界巡航者。” 锁也破颜一笑:“不知道谁取的,可是多恰当啊,真是又美丽又恐怖呢。” 他们一面对谈,投影自动停留时间过了,直接切换到了下一张图。一直在旁边洗耳恭听的猪小弟跳了起来:“蘑菇?我家蘑菇?” 锁也好奇地看他一眼:“你住法国?你家有松露?还是东北人,有口蘑?” 猪小弟急急忙忙摆手:“不是不是,这是逐生花对不对?我认识它,我们是好朋友。” 那张图里的确是逐生花,母孢如一朵发光水母般漂浮在空中,身边围绕着无数的细小孢子。 锁也肃然起敬:“你……跟逐生花……是朋友?如果你不是在胡说的话,那我就真的要对你表示崇拜了。” 他的指尖点在逐生花母孢身上:“逐生花每一代都只有一朵母孢具备完整种族基因链,每过若干年为种族开枝散叶,在它衰老死亡之前,就散出另外三到四朵下一代母孢,但其中只有一朵能持续散发子孢,另外的散过一次之后就会死掉。它对人类,或者说任何其他物种都极端警惕,我很怀疑它会是谁的朋友。” 但是猪小弟对他的科普没兴趣,更不在乎他的质疑,他只关心逐生花的安全:“图片上是不是这一代的母孢?还是教学图片?如果这种怪鸟身上有小逐的基因,是不是就意味着它被谁抓住了?” 锁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从上一代母孢那里提取的。” “一只鸟要小逐的基因干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锁也,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在出神的时候,他总是习惯以舌尖轻扫红唇唇面,仿佛正在回味着某一刻良辰美景。 最后似乎也没得到确切答案:“我不敢确认到底是为什么。但逐生花能够自体繁殖,大量产生同质后代,还能够寄生在多种宿主体内,对环境要求非常宽泛。” 他说到寄生两个字,犹豫了一下,又出起神来,开始喃喃自语。阿拉丁和猪小弟耳力都很好,完全听得清楚他在嘀咕的内容,那基本上是一个言简意赅的safat鸟的检测报告总结:“safat鸟和婴萤一样,都是利用人工合成的生物。safat年度基因,嗯,想必是从化石里找到的,而后,还有贝蚨的基因和逐生花的基因…… “贝蚨追踪,逐生花自体繁殖和寄生,safat鸟本身有超强的长期飞行能力和完善生物动力系统。” 锁也两道秀美长眉皱成一团,眼睛微微弯下来,一脸伤脑筋的苦恼神情楚楚可怜,真能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制造出这样一种怪物,是为了什么呢?” 他问的很在点子上,阿拉丁也完全被带进了这个迷思。换在平时,猪小弟铁定也会跟他们俩一样对此充满好奇,但不是现在。 他现在满怀焦虑,忧心如焚。要担心美亚的安全,还要担心逐生花的安全,顺便还担心辟尘把晚饭给倒了可惜了那几碗菜。 他晃晃脑袋,坐回椅子上,盘起来腿来,闭上眼睛,深呼吸。 放松,冷静,思考。情绪化无济于事,恼怒与焦躁也无济于事,他知道,他知道。 冷静,冷静,冷静个毛线! 果然连一秒钟都没有坚持到,他又急吼吼地跳起来了,问阿拉丁:“对了,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在抓逐生花对不对?” 阿拉丁嗯了一声,不怎么热心去回忆这件事,毕竟后面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家的遭遇都不是很愉快——对猪小弟和他来说都是。 “你有注意到是哪个客户委托你的吗?” 阿拉丁摇摇头:“总部不会把客户信息透露给我们的,那太危险了,毕竟活儿都是我们干,酬劳却只能收20%啊。”他看着窗外大街上奔驰的车子,语带忧伤,“从比例上来说,简直比开出租车都不如呢。” “那我们能查到吗?” 说到查字,大家对望了一眼,齐刷刷掉过头去看小脑袋。小脑袋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幕会发生,手底下不停,一面嘟哝了一声:“已经发到你们手机上了。” 果然话音未落,阿拉丁和猪小弟的手机都叮叮一声响,拿过来一看,都呆住了。 阿拉丁伸手拍拍猪小弟:“完了,你跟你岳父没好日子过了。” 下单要找逐生花的是松本清张。 阿拉丁此刻才回过神来,难怪理事长让他中止正在执行的任务那么干脆,说声改去找神演就改了,后来也没听说有哪个猎人继续接手——敢情客户都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阿拉丁就没弄明白为什么人家需要抓逐生花,到现在看到safat鸟身上的逐生花基因,好像明白了一点,又好像更不明白了。他暗暗回想理事长在这件事里有可能扮演的角色,疑团就像在一张手纸上泅开的墨团,一圈圈越晕远大。 锁也对他们猎人内部的复杂人际关系没有兴趣,他还在研究safat鸟的检测结果,突然说了一声:“这只鸟的基因组合还没有最后完成。” 他抬起头来,双眼发亮,盯着阿拉丁:“如果我是那个合成safat鸟的人,我还会需要两种基因,这个怪物才算得上是完美无缺。” “哪两种?” “变形和战斗。” 他跳了起来,声调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来不及上花样,说话风格都变得短平快了:“我要小脑袋去查看的那个非人,是汞耳!是能够无限变形的汞耳!你们没有找到汞耳,却发现了safat鸟!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绝对已经对汞耳下手了!” 锁也按住咖啡桌面,一跃而出,速度奇快地冲到了咖啡厅大门旁,一边叫:“跟我来,我要回办公室去看看汞耳现在的生命状态。” 小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物我两忘,岿然不动,但阿拉丁和猪小弟就急忙紧跟上去。猪小弟惦记着自己的事,还喊呢:“那你能查到我们家小逐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们吵吵闹闹地冲到门边,这时候阿拉丁的电话像凑热闹一样叮铃铃响起,他一边开门,一边接起了电话,听到一个战战兢兢、带着哭腔的声音:“猎人?你是那个猎人吗?你能来救我们吗?” 他一愣,马上听出来这是属于表参道上开果汁店的田中,那只全家老小齐上阵做小生意的非人千足。他语气中充满极度的恐惧,还不断颤抖,就像一个人正眼睁睁看着自己脖子被一条蝰蛇缠死。 “你在哪里?你怎么了?”他一面问,一面已经来到了街上,对方没有回答,而阿拉丁马上就发现锁也愣在了街上,跟被人施了魔法似的,瞪着远方的天空,一动不动。跟他一起在发愣,而且眺望角度都一样的,还有本来在咖啡厅门口等待主人的阿黄。 他纳罕着是什么在威胁田中,又是什么吸引了这两位的注意力,等他自己扭头一看,就全都明白了。 远处的东京上空,遮天避地,浩浩荡荡而来如龙卷风的,是成百上千只safat鸟。 冷傲的美丽头颅昂起,蓝色尾羽高高树立,一望无际,如大军出征时招展的旌旗,蓝色天幕与其闪耀着的光芒对比,黯然失色。 它们疾飞而来,倏尔四散,分成数群。 向着表参道而去,向着涩谷而去,向着银座而去,向着原宿而去。 向着混居于东京人类社会中形形色色的非人们而去…… 第三册完,《新猎物者4》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新猎物者4》序言 我要我的爱情 我对爱情这件事,毕生都抱着既怀疑又蔑视的负面态度,因为爱情往往跟失序、自我矛盾和持续强烈的情绪冲击结合在一起。在情欲中你往往不是你,而是很多种荷尔蒙联合起来挟持下的人质。很多人结束一段大起大落的感情关系后,假以时日慢慢回复正常,就会有一种忽然眼前一亮,钻出隧道的感觉——恭喜,你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痊愈了。 这直接导致了我没法看绝大多数国产电视剧和《暮光之城》,也没法写真正意义上的言情小说,因为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沙上筑堡千秋万代的可能性,就会选择根本不去尝试。即使尝试起来,效果也不会理想,像我一个朋友对我好言相劝时所说的 :“你要写出受万众欢迎的书,首先就要放下你对人生残酷冷静的那一面。” 原谅我,这事儿可能来不及了。 对我来说,最好的爱情要像亲情,有一种血缘般不可逆转的稳定性与安全感 ;也要像友情,带着充分选择,长久相处后磨合而出的舒适感——我遇到你,选择你,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放弃你。我们的爱不动如山,热烈如火,即使全世界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仍然站在你身边,因为这是宿命,也是承诺。 没有隔阂、猜疑、动摇与遗憾,也没有依附、算计、利用与对抗,如日与月,山与河,天与地,各自独立,永远相对。 说到小说里的情侣角色,白弃和狄南美是我最理想的一对,符合上述的所有描写。 在《新猎物者 4》里,白弃为了南美以及她的朋友们而战斗,尽管有的时候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就连南美本人都不忍心,但他说:“南美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他说 :“如果我放弃她的朋友,她会为之伤心,那是我不愿看到的。” 他说 :“她最好的朋友没有被毁灭,这是我能对她交代的底线。”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用更多的行动去证明的,而如果他们交换处境,狄南美也会做同样的事,神在细节间,爱与信任也是。 得伴侣如此,夫复何求。 温馨提示 :这样的爱情是没有的,所以大家看看故事就行了。 [一] 辟尘 [1] 阿拉丁嘴巴张成一个o形,举着手机任凭那边“喂喂喂”,目光定在半空移不开了。 成群的safat鸟浩浩荡荡飞去,各自翅尖连接,令整片天空瞬间成为闪耀光芒的蓝色羽翼之幕,明知它们来者不善,那种纯粹妖异的美仍然使猪小弟他们几个人目眩神迷。 奇怪的是,满街来往不绝的行人们却没有一个抬头关注这一奇景,锁也第一个反应过来皱起眉头:“普通人看不到?什么情况?” 阿拉丁沉吟了一下,从猎人工具袋里拿出一个迷你鼠标状的东西,往锁也手里一塞,然后抬头看看了看天,念叨:“动态视线虚化技术,没跑,羽毛上肯定有多重光学涂层,能够欺骗视神经,传输回去的视觉信号自动忽略safat鸟的存在。” 锁也绝对是资深的科学爱好者,盯着他手里那个小玩意儿兴致勃勃:“这是干吗的?” 阿拉丁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直接塞贴身口袋里了:“我大猎人联盟的黑科技!专门对付各种人和非人的障眼法,光线分析仪,只要开着放身上就能自动矫正视觉信号。” 锁也确认了一下:“不用这个你就看不到那些鸟了吗?” 阿拉丁点头:“对!” 锁也于是禁不住发出了感叹:“这想必也是迟之岚老爷子的作品吧?真是巧妙,有机会请转告他,晚辈真心佩服。” 猪小弟在一边听他们扯谈,听得跳:“喂!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他指着天上,“这些鸟分群了,我们赶紧分头跟上去看看它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说的没错,safat鸟群飞着飞着,倏忽间三只一群或五只一伙分散了开来,速度更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远处天空。 结果锁也对这个提议断然否定:“我不去了喔。”他妩媚地笑了笑,“我要回去看看汞耳的状态,如果它的变形基因已经被提取,也许我可以随着这一条线索,找到safat鸟的原始基因方案和生产线。” 他回头看了看咖啡厅内,小脑袋浑然不觉外面世界天翻地覆,犹自为二十亿美金的交易奋斗,锁也轻描淡写地说:“何况,我对人类世界的安危什么的,没有兴趣呢。” 猪小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 他说话跟平常一样温和,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即使对于锁也来说也是如此:“x协会不是监控了大量的非人吗?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回到办公室之后,马上通知你们能够接触到的所有非人,切断一切和外界的联系,躲起来,或者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锁也和阿拉丁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惊讶地瞪着猪小弟,这种几乎是命令式的语气让他们非常不习惯,拒绝之词已经迅速抵达锁也咽喉部分,鲜辣刻薄,等待择人而喷,却不知怎么活生生地就被堵在了那里,久久无法出动。 在锁也内心深处,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劝说主人:“要么,就听他的吧。” 简直是莫名其妙,但他也当真就沉默了下来,扭转身,向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在快速过滤x协会掌握中的东京非人列表,一面打开了手机上的非人通app,发出了第一轮紧急撤退的通告。 猪小弟没工夫理会远去的锁也内心奔腾着多少羊驼,他问阿拉丁:“你还在通电话吗?” 阿拉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举着个手机,赶紧“喂喂”两声;千足田中仍然在电话那端,只是顶不住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已经哭起来了,背景里还有此起彼伏的嘤嘤嘤一片,明显一家子都吓尿了。 阿拉丁尽量展开平和对话:“我在我在,你不要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田中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们……我们被异界巡航者发现了,呜呜呜,它们现在守在我的店门口,还有幻兽,好多,呜呜呜,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呜呜呜……” 听到幻兽两个字,阿拉丁马上感觉眼前一黑,猪小弟也听见了通话的内容,劈手抢过电话:“真的有幻兽吗?多不多?” 简直可以看到田中点头如捣蒜的样子:“多多多,非常多,我们刚才和认识的非人联系过了,到处都有。” 猪小弟和阿拉丁面面相觑:“看来早已有safat鸟进入东京了,幻兽呢?是随着异界巡航者一起来的吗?” 阿拉丁像是牙疼一样皱起脸来,心里七上八下,他打过safat鸟,知道那玩意儿虽然大,看起来吓人,但没有杀伤力,但如果到处都是幻兽,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猪小弟继续问田中:“现在你们在哪里?” “呜呜呜,我们店子的料理间仓库,全家人都在。safat鸟可以根据基因定位位置,我们躲不了太久了,呜呜呜。” 他哀求着:“猎人,你说过会来帮我的,你真的会来吗?求求你了,至少来救我的孩子好吗?” 这话是对阿拉丁说的,但猪小弟马上帮兄弟打了包票,非常坚定:“放心,你们好好躲着,我们马上过来。一定救你们。” 田中不知道这位是谁,可是对方的声音让他莫名感到安心:“真的吗?呜,太好了,你是谁啊?你也是猎人吗?谢谢你,谢谢你。” 电话挂断,猪小弟一挽袖子就要往街上冲,被阿拉丁眼明手快地拦住了:“喂,站住!我们俩打不过幻兽,这事儿你知道吧?” 猪小弟犹豫了一下,说:“嗯。” 阿拉丁没好气:“你嗯毛线。”拎着他的衣服领子拎回咖啡厅门口,“田中一家我们是要救的,但首先要冷静一下,想想明白再行动,ok?” 猪小弟心不甘情不愿,但他知道阿拉丁是对的:“okey okey。” 于是两个人站在那儿傻了一会儿,无数信息跟放烟花一样在他们脑子里爆炸,最后,落在地上灰一堆,纸一堆,毫无头绪。 阿拉丁清了清喉咙:“这样吧,咱们不是猎人吗,每次出任务不都要走流程吗,就当这事儿也是个任务好了,流程第一步是啥?” 猪小弟想了想:“了解任务,收集所有相关信息并加以分析,制定行动计划。” 阿拉丁很赞许:“看样子你考试应该都及格了嘛。”他打了个响指,“收集信息一般是咱们联盟后勤组的任务,现在要靠我们自己了。”他不愧是资深的猎人,进入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之后马上头脑清楚,“我们俩跟一队safat鸟去做个实地勘察,让小脑袋用网络做虚拟追踪。”猪小弟心系田中,提出:“再让信息支援司给我调一个田中他们店子周围的建筑平面图,多头并进做准备。” 阿拉丁赞成,马上发出申请,而后两个人掉头进了咖啡厅。小脑袋埋头电脑前,对外部世界在发生什么变化一无所感,阿拉丁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出戏:“喂,干活儿。” 小脑袋火气很大:“老子干着活儿呢,你捣什么乱!” 猪小弟把外面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那哥们儿愣了:“真的假的?几千只safat鸟……”,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阿拉丁他们的意料,“太好了,那应该很容易就可以从它们的网络信号入手追踪后台控制系统了。” 小脑袋摩拳擦掌,进入兴奋状态:“看老子把它们一锅端,找出全套基因方案来捞一笔。”看样子还沉浸在卖个二十亿美金的美好愿景之中。 阿拉丁没好气:“喂喂,你先别想着你的大生意,我们要看这些safat鸟的动向,它们都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小脑袋哦了一声:“看就看。” 他在键盘上敲:“等我黑进东京的城市监控系统看看。” 电脑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东京地图,不少区域闪烁着蓝色光点,那就是safat鸟群的即时图像,动态在不断变化,看起来safat鸟所去的地方都是人群密集的商业区。 屏幕右上角出现一个消息提醒,小脑袋将电脑转回去,眼睛一亮:“嗯,我进入safat鸟内部联络网络了。” 随即就发出了“咦咦”连声,很惊诧:“行啊。” 阿拉丁赶紧问:“怎么了?” “异界巡航者的内部信息传送渠道,不简单啊,在全世界范围内用了大量的虚拟服务器不断变化路径节点传输,几乎无法追踪,信息本身还用了高度加密。” 他愤愤不平:“妈哟,什么时候开始非人也有电脑高手了?什么品种的非人?他们在哪儿学的?” 阿拉丁说:“少废话,就不准人家自学成才!然后呢?” “然后!不管他们上哪儿学的,比爷还是差一点,我现在能够获取和破译它们的信息了。” 所谓现代战争就是网络战争,诚不我欺!哪怕跟妖怪战斗也要有个计算机高手! 阿拉丁现在非常庆幸小脑袋没有在出猎人任务的时候随便死掉,毕竟那真的不是他死得其所的地方。 “信息什么内容?” “第三队已经就位,等待行动指令。” “第三队?”阿拉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们还有多少队你要不查查清楚?” 小脑袋立刻就回了:“目前看到了一百二十九队回复就位,信息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紧盯着屏幕,很快又说:“系统回复来了。”一面就把回复信息念了出来,“全部就位,巡逻区域分配完毕,开始搜寻和定位非人,激烈反抗者格杀勿论。我操,这么狠。” “我操,有没有说它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等等,又截到了一条系统信息,我看看。” 小脑袋读了出来:“凌晨三点统一行动。” 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惘:“什么叫统一行动?跟谁统一行动啊?”一边嘀咕一边手指翻飞操作,突然之间倒抽一口凉气,“妈呀!” “凌晨三点加入行动。” 小脑袋望着阿拉丁:“这是第三方信息,也从内部网络发出,但来自东京本地。” 他语调里带着些微的战栗:“是从明治神宫下面那个发出来的。” 明治神宫的下面,是吸血鬼天皇的地宫所在。 阿拉丁和猪小弟顿时都懵了,一个头两个大:“吸血鬼?关他们什么事啊?”好想吼起来,“为什么十处打锣,九处有他们?” 小脑袋摇摇头:“不一定就是吸血鬼,毕竟网络上谁也不知道谁是个什么物种。” 他挥挥手,意思是让阿拉丁和猪小弟滚蛋,看表情是真的兴奋起来了,简直英明神武,世界和平的一线希望仿佛就悬在他的十根手指头上,个人英雄主义得一塌糊涂。 “这几条信息撕开了一个路径追踪的裂口,我有机会攻对方的控制中心服务器了。等我攻破他们服务器,应该就可以远程截取或者干脆改变行动指令,或直接破坏他们的控制中心,让这边的异界巡航者和幻兽变成无头苍蝇状态,干起来会比较方便。二位稍安勿躁,等爷大发神威!” 他慷慨激昂唱念完毕,埋头干活去了,但是阿拉丁在一边跟他情绪完全不同步,背上寒毛直竖,管闲事的心气已经散到了脚底,他看了一眼猪小弟,琢磨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位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哥们儿弄走——东京马上要大乱,不管他们多想替天行道治病救人,都有心无力啊。 结果猪小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摇头:“我不走。” 阿拉丁望着天翻了一阵子白眼,叹口气:“好好好,不走就不走。”交代了一声,“小脑袋你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干活,以防万一啊,保持联系,我们出去转转。” 他们走到街上,阿拉丁停步,从猎人工具袋里翻出一把小胶囊,大概有七八个,甩手往地下一摔,“啪啪啪”胶囊外壳破裂,每个胶囊里都飞出一只苍蝇,黑脑袋黑翅膀,活灵活现的,在地面上“嗡嗡嗡”打转。他打开手机操作,地上苍蝇们便一只接一只振翅而起,四散而去。猪小弟举着手拦出租车,一只苍蝇擦着他的鼻子飞过去了,他扭过头来:“这是啥?” “乌蝇斥候。”阿拉丁告诉猪小弟,“去safat鸟已经覆盖的各个地方观察一下。” “真苍蝇?” “假的,全机器,就是超小型的无人机,三公里内可以用手机即时控制,三公里外就要事先设定它们巡航的路线和回归时间。设备司老爷子不知道为啥,非要把这玩意儿弄得像苍蝇。” 阿拉丁放出了乌蝇斥候,任务信息收集的第二步完成,接下来就是眼见为实的实地勘察了。 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辆车停在他们面前,刚要上车,猪小弟忽然想起什么,四下看看,嘀咕了一声:“阿黄呢?”没看见,反而松了口气,“真聪明,是跑远点儿好。”结果他一坐好阿黄就冒出来了,跟着车子跑,狗眼里尽是深思,只是世人不解。 车子奔驰,往田中的果汁店而去,猪小弟的脑袋抵着窗户望着外面的世界出神,他忽然说:“阿拉丁。” “嗯?” “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是华佗他们认为我是的那个人。” “为什么?”阿拉丁明知故问,心里有点不落忍,“当别人有什么好。” 猪小弟摇摇头:“我们俩,去面对很多很多幻兽,基本上就是送死,我知道的。” 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尽是惆怅:“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不管有多少幻兽,多少异界巡航者,幕后搞鬼的黑手不管是谁,都应该打得过吧?那样子的话,我就不用连累你……”他回头往车后望了一眼,阿黄紧紧跟随,跑得不疾不徐,机动车的速度对它来说完全没有构成挑战,“也不用连累阿黄。” 阿拉丁拍拍猪小弟的肩膀,安慰他:“连累什么的,你知道就好了,记得要请我吃饭。”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到底华佗说你是谁啊?” 猪小弟侧着头想了想:“暗黑三界的摄政王,最伟大的猎人,非人世界最坚定的同盟者。” 他自嘲地笑了笑:“像不像刻在墓志铭上的头衔?” 阿拉丁歪着头想了很久,自言自语:“摄政王、非人世界同盟者什么的我真没听说过,但是说到最伟大的猎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最伟大的猎人必然是五星,而猎人联盟历史上的五星猎人并不多,阿拉丁扳着手指算:苏鲁阿花、詹姆斯布朗、犬养清、年岁岁……一连串的名字曾经都如雷贯耳,现在差不多全退役了。现役的只有苏鲁阿花,南美土著,天赋异禀,力大如虎,那哥们儿恋家,其他地方都不爱去,长期战斗在南美洲,一个任务接一个,全是阿拉丁一听就会把眉头皱出花来的高难度工作。他要的补给设备全部都要空运到任务地点,人也很少回总部,偶尔来一次, 理事长总是很激动,大张旗鼓铺红地毯,集合大家列队欢迎,一群人鼓掌鼓得噼里啪啦地目送着人家矜持地踏过去,消失在理事长的办公室里,没待一会儿又走了。 这个参见英雄的仪式,除了设备司的老爷子从来不去,阿拉丁也不去,他这个人很有自尊心,心想五星了不起啊,五减三等于二,也没高我多少。尽管一边这样想的时候,一边知道自己心是虚的。 他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念出来,猪小弟都一脸茫然,直到听见年岁岁三个字,心里忽然轻轻咯噔了一下,皱起眉来,阿拉丁眼神很好,马上发现了,问:“怎么,你知道年岁岁是谁吗?” 猪小弟屏住呼吸,努力回溯着,想要从荒茫的记忆之海中找到刚刚那一条跃出水面又深潜而去的银鱼。那条鱼长着一张三岁幼童的脸,圆润,粉嫩,天真无暇,两颗眼珠如黑李,又圆又亮,眯缝起来看人的时候杀气四射。 他不确定地说:“是不是个孩子?” 阿拉丁点点头:“你还真知道啊?哪儿听说的?不过他真的超有名的,据说出生就患有非常罕见的不老症,终其一生都是幼儿的模样,身残志坚的典范啊!不但立下功勋无数,是猎人联盟历史上顶级的五星猎人之一,传说还曾经与破魂正面冲突,全身而退。” 他叹口气,满怀向往:“破魂啊!正面刚破魂!就这一件事的人生经历都值得写本书了。” 猪小弟也说不明白自己是从哪儿听说过年岁岁的,反正有印象,听阿拉丁介绍了一下事迹,也确实值得佩服;问题是如果牛逼至此,人生辉煌顶点也只不过是跟破魂正面刚一个回合,全身而退,那他就绝对不可能是暗黑三界的摄政王啊,破魂怎么敢跟自家老板刚?造反吗? 这个道理说得很通,猪小弟于是更沮丧了:“那我呢,连普通吸血鬼都打不过,不用说什么破魂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阿拉丁无言以对,只好拍拍他:“不是就不是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尽力就好。” 猪小弟难过地转过头去看窗外,街景不断流逝,行人熙熙攘攘,车子一时快一时慢,他们进入了繁华的表参道中心地区,异界巡航者出现了。 三五成群,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街道上逡巡,不断进入某一些室内场所之后便逗留良久,正常人类们对它们的存在毫无感觉,但一波又一波非人们的恐慌反应却清晰可见。不少店铺突然紧急关门,而另一些人走着走着忽然就毫无理由地飞奔了起来,但无论是逃还是躲,都无济于事,幻兽就在附近,凶恶身影与气味都若隐若现。 这些异象令猪小弟难以平静。 他从未在乎过自己是不是一个大人物,那些惊人的名号、传奇的事迹,无论多少人明示暗示,他从未真的觉得重要。 如果这一切只和他自己有关,那么这一切都可以被一笑了之。 他想要的未来很简单:和南美、阿拉丁还有阿黄一起在辟尘的小饭馆里每天吃五顿啦;当当猎人,帮人找找狗、找找猫、找找初恋情人啊,找找不见了的结婚戒指什么的挣点生活费;跟设备司的老爷子每天扯扯谈;再帮美亚做做手工,一起去吃雪糕华夫饼,听她絮叨一下他所不懂的有钱人世界的烦恼。 哪怕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前是谁都好,亲近的人在身边就好。 想必许许多多人与非人,和他的意愿都差不多一样吧。 但忽然之间,它们最简单的幸福都将保不住。这么多异界巡航者和幻兽群同时进入东京,绝不是为看宝冢剧团演出来的。 华佗口中念出的头衔,食鬼和老爷子所暗示过的身份,当时听起来像是在讲笑话,可它们背后代表了不可抵挡的力量,那才是猪小弟现在需要的东西。 要保护这个世界和自己爱的人,只有一颗好心是不够的。 如果最终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那最坚定的决心都不过是泡影。 只有胜利,才是真正的慈悲。 他在沉思的时候,车子停下了,十米外就是千足田中家的果汁店。阿拉丁付过钱和猪小弟下车,后者撒腿就要跑,被拉回来了:“你要干啥?” 猪小弟认为这显而易见:“去救人,啊不对,非人啊。” 阿拉丁没好气:“你这么冲过去有什么用啊,打得过幻兽吗?”他到处看了看,周围没有明显的幻兽踪迹,但表参道非人聚集程度之高在东京数一数二,无论是safat鸟还是幻兽,数量都肯定不会少,多年在第一线战斗中磨练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一带已经相当危险。 猪小弟很老实:“打不过。” 阿拉丁点点头:“知道就好。”他自言自语:“咱们得智取。” “怎么智取法?” 阿拉丁摸着下巴想了一阵子,从随身的猎人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属的扑克牌盒金属,交到猪小弟手里:“这个,你先拿着。” 猪小弟觉得时间不对:“能干完活儿再打牌吗?”他为难地看了看阿拉丁,“再说咱们两个打斗地主人数也不够啊。” 阿拉丁觉得他想太多了:“这是三星猎人执行危险任务时会常备的气态炸药卡片,你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真的是一副牌,表面是非常薄的金属外壳,中间似乎包裹着液体,有轻微的流荡感。猪小弟拿起一张a,上面那个点数微微凸出,而他手指接触牌面的地方感觉马上被冻住了似的,活像一块冻硬了的冰糕。 “牌面点数的大小表示炸药当量的大小,可以直接贴在任何物体的表面,用你的手机连接它的控制芯片,就能定点控制爆破时间。这种炸药能让两米内的物质直接气化,声音非常小,而且不会产生二次伤害。” 阿拉丁对猪小弟示范了一下怎么用手机连接和控制,而后往信息支援司发了一条要求紧急支援的优先处理申请。申请里的援助细节描述写着:表参道一带商业物业内部建筑结构图。 信息支援司非常给力,十五秒钟之后就把表参道全景的精密结构图发回来了,注释非常仔细,连某个洗手间里面的卫洗丽最近刚刚升级换代这种小事都没落下,说这种马桶很适合赶时间的人,你还没推洗手间的门,马桶盖就已经开好了。 阿拉丁研究了一下,面有喜色:“果然不出所料。”他指着田中果汁店那一排铺子,“果汁店这一排商铺是互相连通的。” 猪小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炸药卡片,秒懂:“我去炸开墙,把人带出来?” 结果阿拉丁的计划可不仅仅是炸一堵墙。 “街上太多safat鸟了,田中只要一露面就会被逮住,这条商业街尽头就是地铁站,如果我们把一排商铺全部炸通的话,他们可以直接跑进地铁站,脱身机会会更大。” “赞!你呢,去分散幻兽的注意力,给他们争取逃跑时间?” 阿拉丁摇摇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幻兽是没有注意力可以分散的。” “呃?” 阿拉丁的理论没有经过验证,但听起来完全有道理:“锁也和小脑袋都分析过,幻兽是纯粹的能量变异体,没有思考能力,也不会独立观察和自主判断。” 猪小弟回忆了一下他所遇到的幻兽,藤原身上的是和宿主一体,在老爷子播放的视频和在欧文警官家农场进行空间回溯看到的那些虽然都独立执行任务,但都没有显示出具备自由意志的迹象。 他跟上阿拉丁的思路,大胆猜测:“你的意思是说,异界巡航者是幻兽的耳目,为它们收集信息,而后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阿拉丁想得更深远:“异界巡航者估计也没有决定行动的能力,它们是信息收集者,将资讯传回控制中心;控制中心分析后传送行动指令给操控幻兽的幕后黑手;幕后黑手再对幻兽下达指令。所以只要干掉safat鸟,就能阻止或者拖延幻兽的反应。” 猪小弟听完这个流程有点蒙,嘀咕:“这也太麻烦了吧,脑子是个好东西,为啥不能给人家幻兽装一个。” 阿拉丁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算哪一头的?还对敌人的弱点同情上了!第一,脑子结构极度复杂,而且成本肯定高,不管掌握了什么技术,要大量复制脑子都很难;第二,这个体系哪里麻烦了,比方说你,看到好吃的然后扑过去抢来就吃,这个过程不就是你的身体和大脑之间传递信息、分析信息、决策和执行的一整套吗?幻兽它们之间的系统沟通速度不会比这个慢多少。” 猪小弟谜一般地沾沾自喜:“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抢吃的比我快。” 阿拉丁站了个马步,翻出一个神完气足的白眼:“少废话,总之,咱们分头行动,你去贴炸药,我去宰safat鸟。” 猪小弟有点担心:“怎么宰?” 阿拉丁从包里拿出一条长长的带子:“用这个。” 那条带子长得很像健身房常用的弹力带,但不管健身的人多疯狂,都不会往弹力带上嵌钉子,更不会嵌这种三棱外凸的钉子,三面棱角都锋利之极,钉子本身更是尖锐无比。 “这叫鲨条,巷战利器。” 老爷子丧心病狂起来无人可媲美,在凶器的推陈出新上也是一样,这条带子看起来危险,用起来更危险,只要往有血有肉的脖子上一勒,再一扭,血管肌体就会瞬间烂作一团,除非神演在场,否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阿拉丁挥挥手,催促猪小弟:“你赶紧去鞋子店等着,节奏控制好,听到我吹长口哨就炸开果汁店这边的墙。” “有人拦着怎么办?” “揍他们,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猪小弟答应了一声,撒腿就跑了,阿拉丁耍了几下手里那条带子,冷静地径直走进了田中家的果汁店。 掀开店招,眼前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一推就发现已经被锁死了。阿拉丁毫不犹豫地一个肘击,将门锁砸开,之后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店铺没有窗户,平常是开灯的,但今天却被一片幽暗笼罩,里面坐着、站着、躺着许许多多顾客,摩肩接踵,互相挤压成沙丁鱼罐头中的鱼。一些还是人形,一些已经现出了非人的本相,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极度安静。 不言不动,眼珠发丝一律纯然凝滞,而三只safat鸟正站在料理间门口,大概是已经察觉了里面有非人藏匿。 它们被设计出来就是追踪非人的,对正常人类没有反应,阿拉丁得以按捺着心跳,大步上前,一接近手中马上甩出鲨条一端;那玩意儿在飞行过程中突然暴长到十数米,一气呵成绕住了三只safat鸟的脖子,随即飞回阿拉丁手里;他双手各执一端,干脆利落一紧,再绕一圈,再一勒。 三只异界巡航者应声而倒,几乎在同一时间,店铺里所有的非人们耳朵里都飘出了一朵小白蘑菇似的东西,在空中盘旋几周之后,争先恐后飘出了门外。 随着小白蘑菇的离去,非人们即刻恢复了意识,反应快的一看倒地的safat鸟,之前被控制的记忆立刻涌上心头。 它们满怀惊慌,立刻就想冲出店铺,阿拉丁一看不妙,一个虎扑扑到门边,挡住了出口,手中的鲨条摆出防备姿态以防非人们狗急跳墙,一面高叫田中的名字:“出来,出来帮我维持秩序,谁也不能出去。” 料理间里发出了几声响动,以及几个充满犹豫的声音在小声商量着什么,阿拉丁耐着性子等着,终于门开了。 千足田中战战兢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家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safat鸟,先惊后喜,紧接着对阿拉丁投去充满感激的一瞥:“猎人,你真的来救我啦。” 阿拉丁没有工夫跟他谈感情,叫起来:“外面全都是异界巡航者,你来帮我跟这些非人说,谁也不能出去,一旦被发现,就会招来幻兽,到时候谁也跑不掉。” 田中一点头:“好。”一下子扑到门上,变出原形,无数条触手紧紧锁住了门两边的墙壁,是坚壁清野的意思。 他还想扯开嗓门把阿拉丁说的话重复一遍,发现大家谁也不聋不傻,这会儿已经全都退了下去,瞪着阿拉丁,意思是你说得对,你继续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阿拉丁撮唇发出一声长啸,而后侧耳听,大约一分钟之后,猪小弟从料理间里冲出来,满头都是灰,说:“走。” 阿拉丁领着一大群非人走过去一看,正点啊,不但果汁店通往鞋子店的墙炸开了,鞋子店通往另一头烘培店的墙也炸开了,如此类推,一直炸到了世界尽头,眼力好的已经能看到地铁站入口了。 阿拉丁觉得不可思议:“你一路炸过来的?” “可不是,赶时间啊。” “那些店铺里的人就让你这么炸了?” 猪小弟眉花眼笑,这次轮到他从自己的猎人袋里摸出一个紫色的大肚浅口罐子晃了晃:“老爷子给我的,往身上喷一圈,一分钟内能够扭曲光线,有实际上的隐形效果。来,我给大家都喷喷。” 阿拉丁嘟囔了一声:“老头子就是偏心。” 他把隐形喷雾喷得精光,刚好够这个店铺里的全体非人一路无惊无险来到地铁口。阿拉丁问田中:“你们有地方去吗?” 田中使劲儿点头:“有!x协会通过非人通给全东京的非人都发了避难所地址,我们可以过去他们那边躲着。” 阿拉丁和猪小弟对望了一眼:“娘炮还挺有用的嘛。” 送走了这一批非人,两兄弟走到门外。随着天色渐晚,异界巡航者越来越多了,它们全部以三只一组,不断从头顶掠过,有一些径直飞远,有一些盘旋数圈之后俯冲,敛翅冲低,直到双足踏上街道;大小不一,有的几乎有两米高,尾羽高高升起之时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但行动极轻巧精准,在来往人流中缓步慢行,不与人或物接触。而幻兽的身影,则时隐时现,如影随形。 随着乌蝇斥候陆续回归,他们掌握的信息越来越多。 显然在短时间内,异界巡航者已经控制了很大一批东京境内的非人,所使用的手法简单有效:发现-定位-驱赶-集中-控制。它们能够令非人完全丧失自主意识和行动能力,任凭驱策。这个过程中它们不与人类做任何接触,其精确程度令人惊叹。 期间爆发了几次激烈但短暂的反抗,那是能量值较高的非人不甘心自己被抓捕的命运,出手干掉异界巡航者之后试图逃跑,但很快就被幻兽逼了回来。后者甚至都不需要发动攻击,单凭形象已经足够令非人们闻风丧胆。 如果不想死,就只能乖乖接受猪仔的命运。 而不管是人和非人,大家没什么事的时候都是不想死的。 这个模式,和小脑袋截获的系统指令内容毫无出入。 阿拉丁浏览着乌蝇斥候带回来的信息,忽然叹口气:“邪了门了。” “是啊。”猪小弟跟着一起发愁,“一家家救过去怎么救得了?只要惊动一只幻兽我们就牺牲了啊。” 阿拉丁的顾虑还不在此:“话说,你刚才炸了多少家店的墙?” “十来家吧,怎么了?”猪小弟人穷志短,“人家会不会要我们赔?联盟给咱们买保险没?” 阿拉丁叫他打住:“这是繁华区,日本又是法治社会,不要说炸了这么多家店,就是当街两个人打架,也很快会引起路人、媒体和警察的注意力。”他回头看看那一排被集体破了处的建筑物,“结果呢?满街都是人,店子也都是人,有谁注意到这儿出事了没?” 答案是没有。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人类都像是瞎了,聋了,傻了。” 为什么? 谁也没有答案,只有满脑子的疑惑和恐惧跟煮开了的银耳一样,黏黏糊糊一大堆。 猪小弟咬起了手指,这是他动脑筋的标志,眼光落在阿拉丁的猎人包上:“乌蝇斥候是谁开发的?” “老爷子的团队啊,开发部门的headcount(职员总数)是最多的,还年年加。” “生产呢?” 阿拉丁想了一下:“那可能是外包工厂吧,这种东西的工业精密程度还是挺高的。” 猪小弟对着街上一只异界巡航者努努嘴:“那这些鸟呢?” 阿拉丁一愣:“这些?” 他在废柴公寓打鸟的时候,小二说过,异界巡航者是真正的safat鸟和高科技工业模块结合而成的产物,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比乌蝇斥候这样的纯电子产品高级不止一点。 “非人世界能独立创造出这样的产品吗?他们会有实验室?有工业设计团队?有成千上万家工厂进行生产和加工吗?”猪小弟一连串问题把阿拉丁问蒙了:“啊?” 猪小弟抢过他的手机,噼里啪啦打字向信息支援司发要求,阿拉丁凑过来念:“全球顶级生物研究集团,有能力批量生产所研发产品, 附加信息:基因提炼/基因合成。” 他捏着手机等结果,看了看阿拉丁,语气中有一丝苦涩:“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阿拉丁觉得这属于反射弧太长:“你看看现在这场面,只有一丝都算你很乐观了好吗。” 反馈很快到来,手机嘀嘀一响,猪小弟低头瞥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脸上浮现出来的是千真万确的忧伤,对没心没肺的猪小弟来说,那是极为罕见的一种表情。 阿拉丁轻轻把手机接过来,在屏幕上看到了信息支援司的回复: 松本联合生物科技开发及应用集团。资产所有人:松本清张。指定继承人:松本美亚。 阿拉丁瞅了猪小弟,勉强憋出一句:“这个,不一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吧,松本家,咳咳,毕竟也只是人类而已啊。” 这个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只要有精确的对应研究方案,人类的强项本来就是大规模复制和生产。但猪小弟什么都没说,他出现在东京的时候,本来是为松本美亚来的,现在却不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什么。 他就那么站着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半点过渡都没有的,就说起正事来了:“阿拉丁,咱们分工吧。” “嗯?分什么工?” “你去找小脑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进展,我去办点事儿,顺便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 事情显而易见:单凭他们哥俩,就算把命豁出去,能做的也不多了。 阿拉丁对自己的任务没有意见,但说到找人帮忙,他设身处地想了一下,不确定猪小弟仓促之间能找到谁,毕竟同生共死这事儿跟吃火锅还是有区别的——就算是吃火锅,一提要aa制说不定都没多少人来。 猪小弟对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放心,我知道该去找谁。”扭头就要走,被阿拉丁扯住了:“交通工具要的吧,你拿我的飞行器去。”他开始摸包,“速度开到最大,你应该一个小时之内可以往返北京。” 猪小弟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北京?” “嘁,咱俩谁跟谁,你肯定是找老爷子帮忙对吧。你记得啊,仓库里的设备,特别是处于实验阶段那些,全都是牛货,你尽量多搬点儿过来,千万别管理事长回头怎么跳脚,你知道的,为了你,反正老爷子肯定会背锅的……” 结果猪小弟摇摇头:“不是,我要去找辟尘。” “谁?” “总部门口开饭馆的辟尘,你没去吃过他做的饭?超好吃的。妈呀,我饿了。” 阿拉丁黑人问号脸:“去过,是好吃,哎哟!真好吃。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现在都流口水,但是你大敌当前的,去找个厨子来干啥?” 猪小弟对具体要干啥没有明确意识:“我之前走的时候,跟辟尘说晚饭要留着,等我回去吃,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觉得他是很认真地想要我回去吃饭的。” “这个……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猪小弟点点头:“如果我今晚在这儿死了,他就会一直等着我,这样子不行的,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回去吃个晚饭。”他看了看天色,现在是冬令时分,尽管天气极为晴朗,仍然很快就会入夜,寒风渐紧,路上行人已经少了很多,而离吸血鬼出动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生死关头,能惦念什么呢,有人等着你,那就要去交代一声。 “总之,我们凌晨两点,在这里见。” 他挥挥手转身走了。阿拉丁愣了一阵子,忽然想起什么,在后面喊:“飞行器,你没拿!” 猪小弟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有更快的方法。” [2] 他更快的方法是坐地铁。 随着人群走下表参道地铁站通道,还在自动售票机上随便买了一张票,入闸机,走到站台的时候,刚好有一辆车呼啸而来,十秒之内就会抵达。 他就在那一瞬间猛然加速,冲到站台旁边,纵身一跳,跃进了列车道,两束灯光正好打在他跳跃的身影上,就像定格舞台上正在演出的高潮一幕:演员抱着膝盖,卷成一个完美的球形,正在飞速坠落的途中,下一秒就会被列车撞爆,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粉身碎骨。 周围的人一阵骚动,列车笛声即刻长鸣,紧急减速,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办法挽回万一;疲惫的通勤族们心中默默咒骂,不知道这该死的自杀者会让大家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坐车回家。 但他们很快再次惊讶起来。 因为那跳下去的人根本没有被撞上,没有死,也没有再出现。他就在与车头接触的那一刹那,直接消失了。 人群涌动,争相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在日本,好奇心也一样杀死猫。闻声而来的工作人员要求人们退后,接着下站台检查,事实仿佛在问群众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到底哪一幕是幻觉? 有人跳下去是幻觉,还是有人跳下去然后不见了是幻觉。 在人群的后面,一条模模糊糊的影子,跳着节奏铿锵的踢踏舞,高高兴兴爬着楼梯,一面嗤嗤发笑,自言自语着:“竟然学会了用硬来这一手,倒也真算是个聪明人啊。” 它飘到地铁出口,在那里见到一条没有拴链子和脖圈、神似野狗的中华田园犬,正一脸阴沉地瞪着下面,于是停下来寒暄两句:“奎木狼,你们家猪哥走啦。” 奎木狼眼皮都没抬:“我知道。” “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奎木狼表情毫无变化:“我不知道。” 光行对他的冷漠毫不在意,毕竟一条狗如果跟空气热情对谈起来的话,大家都不知道是送它去科学研究所当研究对象好,还是直接让它安乐死好。 “今天东京这么热闹,要不要来下注两百块看看明天早上是个什么情形?” 奎木狼没有两百块:“不要。” 光行嘻嘻笑,绕着他跳了几圈狐步舞,还打了个小喷嚏,估计是被狗毛给撩了:“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肯定是要在东京待着的。奎木狼,看在老朋友一场的份上,你如果需要跑路,我说不定可以考虑为你破一个例哦。” 奎木狼鼻子里喷气,大概意思是:老子这么牛逼,才不会有跑路的时候。 光行对他洞若观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奎木狼,说来也是,不管吸血鬼还是幻兽,真把你惹翻了,都讨不到什么好,但还是有人能让你在他面前夹起尾巴来的喔。” 阿黄还是瞪着他,光行在那无声的严厉压迫下考虑了一下,稍微让了让步——就是做了两个斜向箭步蹲的肌肉练习动作——然后说:“达旦现身京都使用了泥塑灵变幻,异灵川马上就一改低调行事的常态,突然在东京调动这么多异界巡航者和幻兽搞事。难道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眨眨眼:“谁知道呢,也许你之前来人世的目的,很快就会实现呢。”说着便兴高采烈开始跳机器舞,叫喊着,“祝你好运哦朋友。”跑了。 阿拉丁找到小脑袋的时候,他还直端端坐在原来的位置,整个咖啡厅里就剩他一个,灯也只剩下他头顶一盏,服务员都统统不见了。 那点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格外凸显小脑袋的表情变化,一时咬牙切齿,一时长吁短叹。 阿拉丁坐在他对面,手指关节敲敲桌面:“怎么样?” 小脑袋完全没反应,阿拉丁只好把关节敲的位置改成了他的脑袋:“喂!” 小脑袋一惊,挺起身体,瞳孔张到最大,看到阿拉丁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哎。” “怎么样了,一直没消息呢?” 小脑袋叹了口气,很懊恼:“最后一层防火墙很难攻,对方不断随机变化它们的安全协议,我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阿拉丁不懂专业,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嘲笑他:“牛皮吹爆了吧??不是虚拟世界天下第一的猎人吗?现在第几了?” 小脑袋一点笑容都没有,很严肃地说:“如果有排名的话,我混这个圈子的时候肯定是第一,但跟打网球一样,有时候你很久没打了,没积分排名就会下降,有什么问题。” 阿拉丁耸耸肩:“我没问题,但你到底搞不搞得定?” 小脑袋不理他,自言自语:“打网球的风格也是很鲜明的,纳达尔的跑动,费德勒的正手,德约科维奇的上网和均衡……技术可以完善,风格却很难改变。” “所以呢?”阿拉丁偶尔还能捧个哏。 小脑袋从电脑旁边偏过头来瞅他一眼:“我从一系列的攻防手法里感觉到,操纵控制中心、管理异界巡航者行动的幕后黑手肯定是人类,而且很有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不稀奇啊,我们怀疑生产异界巡航者的也是人类,而且就是松本清张。” 小脑袋身体一震,霍然站了起来:“松本清张?!”他双手在桌面上狠命拍了几下,“老子怎么会不记得了呢!这个网络安全防护的风格是科恩布莱特,科恩布莱特!” “请问这二位又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小脑袋精神完全振作起来了,他眼睛如灯泡般闪闪发亮,简直盖过了屏幕的光线:“科恩布莱特是美国人,顶级黑客,十四岁就攻破所有现存的网络安保系统,后来因为涉及网络金融欺诈被美国政府驱逐,之后就不知所踪。但是有江湖传说,他是被松本清张请到日本来了。” 阿拉丁的兴趣来了:“这都能扯到一起?好吧,他是顶级黑客,你跟他比呢?” 小脑袋再次沉默下来,他在键盘上飞快操作,敲击声密集如扫射,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脑门上开始一颗颗冒出汗珠,眼睛里的神色也越来越狂乱。阿拉丁看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是说干技术的人头脑都应该比较冷静吗,小脑袋你现在的状态离冷静可有点远。 终于等到他抬起头来,先大喘了一口气:“先不要关心我们俩的水平对比,我现在发现一个小问题。” “啥?” 他把屏幕转向阿拉丁,推过去:“你看。” 屏幕上是cnn的新闻页面人物栏,时间显示是五年前的旧消息,黑色头条: 顶级黑客科恩布莱特在寓所自杀身亡。 下面有一系列的配图,有自杀现场的照片和尸体侧面的特写。 不管地上有什么,阿拉丁现在都能吃一斤。 “死?死了!”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是不是诈死?” 小脑袋摇摇头:“应该不是,像这种对全世界政府和个人网络安全都是个大麻烦的人,多半会对尸体进行dna检测,以假乱真可能性很低。” 阿拉丁觉得这绝对够彻底摔桌了:“有精通电脑的非人就算了,现在连鬼都能继续上网?”他指挥小脑袋,“兄弟,你别管他是人谁鬼,怼他!死都不好好死,这样的人太没有操守了,必须让他接受教训。” 小脑袋摇摇头,满怀疑惑:“不可能是鬼啊。”他摸着下巴出神,那儿的胡渣辛苦长了几天了,还没有彻底突破最后一层表皮细胞,但在想出个所以然出来之前,他先被一长串嘟嘟嘟嘟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是从阿拉丁的猎人工具袋里发出来的,同样的声音也回响在小脑袋的袋子里。 两人各自摸出来一看,是他们随身携带的生物能量测试仪。 生物能量测试仪是猎人最常用的工具之一,和猎杀网以及猎人行动服堪称三剑客。它能够精确判断猎物的能量值,从而帮助猎人做出追捕、撤退还是扑通跪下投降的正确选择。 测试仪的上限是根据现阶段已知非人的最高数值乘以二设定的,下限则基本上是小脑袋的水平。 阿拉丁干猎人干了那么多年,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生物能量测试仪抽风抽成这样子。只见它的屏幕上发出强烈到刺眼的白光,数值甩开膀子往上飙,变化的速度快得叫人跟不上,最后“嘟——”一声长响,挨刀断气。 两个测试仪都爆了。 阿拉丁跳了起来,伸手啪地把小脑袋头顶那盏灯给拍碎了,叫他:“你,去后厨蹲着操作电脑,别让任何人找到你。”踏上咖啡桌,三两步冲了出去。 小脑袋在他后面喊:“哪有人啊,你没注意吗,街上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阿拉丁来不及去想小脑袋这句话什么意思,已经从口袋里掏出飞行器,往地上一丢,飞毯还没展开齐全他就跳了上去,匆匆忙忙设定了自动驾驶仪的目的位置:在测试仪爆炸之前,他看到了能量来源方位,就在东京东北角。 飞行器速度很快,刚飞出去五分钟,阿拉丁就看到了那个来源。 一个洞。 一个圆形的大洞,孤悬空中,横贯天地,直径有至少六十米,洞口敞开,内部漆黑,带着细碎磷光的气流在中间缓慢旋转,形成闪闪发亮的漩涡,一直往深处延伸,似乎永无止境。洞没有背面,仿佛穿破天际,另一端在宇宙洪荒的深处,或洞内就是宇宙洪荒本身。 洞的下方本来应该是繁华的城市全景,但今天的东京非常安静,非常黑暗,似乎所有人都太疲倦了,早早进入无法唤醒的沉睡之中。 阿拉丁这时候反应了过来小脑袋说的那句话——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在表参道的时候,行人就在急剧减少,一路去小脑袋待的咖啡厅时,就几乎见不到人了,他打不到车,还忍不住用了飞行器。 就连流浪者们,似乎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公园长凳上,不再理会身外事。 天气冷,这个现象看起来仿佛很正常。 何况阿拉丁一心一意在想异界巡航者和松本清张,在担忧猪小弟的去向。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和天气无关,是某种力量已经下了决定,决定得到了执行: 今晚的东京与人类无关。 明天早上人们醒来,也许会发现自己生活、建设与维护的城市充当了狂暴争斗的战场,许多损伤,永远无法修复,他们要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呢? 除非,明天早上没有人能够醒来。 不用面对,就不必在乎。 阿拉丁忍住内心的悸动,从飞行器外壳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洞。他仔细观察,似乎太仔细了,渐渐地简直移不开眼睛,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也在叫他不要移开眼睛。 那莫测莫知的漩涡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度吸引他,阿拉丁费力地辨识着,某一瞬间微光中的纹路,仿佛他母亲身体尚康健时的笑容;某一刻光线流转的轮廓,是童年时住过的老屋前廊以及门外一株梨花;而在眼睛一闭一睁间,他少年时寥寥父母双全的好日子,猛然排成队列对他扑面而来,就像一部全息4d电影中的场景——他在起居室中坐着,与一生中最亲的两个人吃晚饭,屋子里回荡着德沃夏克的新大陆,细节栩栩如生,入微如斯。 他情不自禁驱动飞行器去靠近那个洞,越靠近就看得越清楚,看得越多,每一幕都曾令他夜夜求之入梦而不得。阿拉丁张开手臂,双眼睁大到极致,满心欢喜,满心情愿,满心渴望,渴望下一刻就投入到一个真实的温柔怀抱里,慰藉他成人后荒芜如沙漠的内心世界。 他身为猎人的本能像警铃一样在脑子深处某个角落拼了命地嘶喊,阿拉丁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人生太多遗憾,太多无从圆满,谁都不知道自己要多拼命才能在夜深人静时忍住眼泪。 他这一刻,什么都不想顾忌。 飞行器离那黑洞还有数十米之遥时,便已失去动力,黑洞巨大的吸附力如月球吸引潮汐,将阿拉丁从飞行器上一掀而起,他猝然之间失去平衡,随即在空中转了几圈,身体比大脑更先清醒,肾上腺素狂飙,令阿拉丁脊背上寒毛直立,他猛然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根本无处着力,只能像一片枯叶般,完全失控地被黑洞吸了过去。漩涡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旋转速度渐快,发出一波比一波更尖锐的潮汐涌动之声。 “我擦。”他脑子这时候想的是,“猪小弟还等我呢,这杀千刀的算什么啊。” 就在他被彻底卷入黑洞之前,身体在空中猛然一个急停,阿拉丁被拉住了。 有个民间故事是这样说的,两个母亲争一个孩子,都说是自己亲生,县官让她们各执一臂撕扯,胜者即为生母。 如果从远处看阿拉丁,只要往他嘴里塞个奶嘴,他现在的姿势就跟那个倒霉催的孩子一模一样,在空中摆出了一个晃晃荡荡的大字,屁股还撅得老高。黑洞的吸引力持续作用,但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往外拉扯,恰好平衡。 他心情激荡,身体动摇,脑子一片混乱,世界从未如此混沌无序,某一个时刻他忽然一低头,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笑得见牙不见眼,瞪着他猛瞧。 那是猪小弟,站在阿拉丁的飞行器上,就在他身前左右盘旋,飞行器在他脚下如同冲浪板在冲浪者脚下颠簸起伏却始终保持不坠,那是因为有阵阵强烈狂风就像那不息的海浪,支撑着飞行器。 在风声中猪小弟高叫着:“向深渊凝视过久,深渊亦凝视你,阿拉丁,你现在肯定很想大声念这句诗吧。 “念你妈,几个意思这是?” 他的姿势实在太有喜感,猪小弟嗤嗤笑:“那个黑洞有吸引力,比重力强。” “废话。” “但是辟尘更强,他把你扯住了。” 辟尘?那个厨师?厨师不是用锅铲吗?还会用风?阿拉丁正在疑惑之间,猛然一个念头打中了他,强烈程度就跟一只蟑螂被一道闪电打中了一样。 阿拉丁勉强低头,一面感觉到自己脸颊两侧的肌肉正被两股力量同时往相反的方向大幅度拉扯,皮都松了,这事完了之后可能要去韩国做个拉皮手术,打点玻尿酸。这么想着,然后就用下眼角仅有一点的余光看到了地面上的辟尘。 就这么来看那真是个厨师呢,围裙还穿着呢;还是个挺落魄的厨师,估计正经工作找不到,挑了个担子出门卖点小吃糊口,看他旁边那套行头多齐全,炉头家伙不说了,抹布扫把都带了一整套。 这会儿他就站那儿,笨笨地张开双手,时不时挥一挥,手指弹一弹,收衣服似的挽两把,嘴巴撅起来,一脸不高兴。 黑洞仿佛有灵性,感知自己正在受到挑战,洞口漩涡再度提速,向心力飙升,猪小弟一个不小心,从飞行器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连人带毯嗖嗖射向黑洞洞口。地面上的辟尘皱起了眉头,双臂交错挥舞,配合手指交接变化,做出许多繁复手势,活像交警在下午六点的北京长安街上显神通。随着他的动作,无数股呼啸狂风平地而起,汇合成一股,和喷泉一样直冲而上,将猪小弟连飞行器以及阿拉丁从黑洞洞口前的位置一下子顶到了极高的空中,嘎嘣脆脱离了黑洞的引力范围。风力到达最高点后消失,他们两个失去支撑,在空中先是翻了几个跟头,而后开始极速下降。阿拉丁猝不及防,大脑立刻缺氧,翻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猪小弟却浑若无事,跟在游乐园坐过山车似的还直乐。 他们在离地还有一段距离时被一阵强风接了一下,坠势稍缓,之后又有一阵风来接应,接触他们身体的力度与角度都极巧妙,而且一触即走。就这样一阵又一阵风在空中形成了无形的软垫阶梯,卸除他们下坠的动能,又不对他们的身体造成冲击,简直神乎其技。 猪小弟和阿拉丁于是有余力调整身体姿势,渐渐从容起来,最后落地的时候不但毫发无损,甚至还算得上相当优雅,脚一点地,啪,稳稳的,脸不红气不喘头不晕腿不软。阿拉丁一时兴起,还举起双手做了一个体操比赛的结束动作,向四面八方不存在的观众们转圈致意;猪小弟在旁边啪啪鼓掌助兴,两个人这会儿加起来只有五岁。 辟尘把所有的风收回来,猪小弟上前猛拍辟尘:“好厉害啊!”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是大惊小怪个毛线,阿拉丁这时候跑过来了,扑通就跪:“半犀?半犀长老?” 辟尘把他一脚撩开:“滚。” 阿拉丁不滚,抱着人家腿苦苦哀求:“长老给我背上签个名啊,求求你了,只要签个名我的人生就圆满了。”一边把衣服撩起来,热情洋溢地邀请,“求力透真皮!我决心要把它留下当一辈子的纪念!放心我超能忍痛的,随便签,用力!我保证一声都不吭。” 辟尘手指绕了一下,一阵小型龙卷风杀将过来,圈住阿拉丁的腿,把他当铁饼一样扔出了几十米之外,咚的一声那哥们在水泥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立马一个鱼跃跳起身来,撒腿再度往辟尘飞奔而来。 “这谁啊?”辟尘问猪小弟,后者笑得满地打滚,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的朋友,猎人联盟的。”辟尘摇摇头:“你的朋友脑子都不对。”猪小弟搂着他的肩膀摇一摇,还是笑:“彼此彼此嘛。” 既然是猪小弟的朋友,辟尘这一次就没再摔阿拉丁了,但对他虔诚的要求仍然置若罔闻。猪小弟好不容易止住笑,看看时间,提醒阿拉丁:“行了行了啊,签名回头再要,咱们走啊,快凌晨三点了。”阿拉丁一想也对,怎么能为了一个签名就忘记了整个东京非人们的安危呢。 他们还是选择往非人最集中的地方去,辟尘落在后面,还在收拾他的小摊子。刚才吹风的时候摊子沾染了点儿灰尘,他心疼得不行,在那儿又擦又吹的。阿拉丁回头望了一眼,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他是半犀吗?” “不知道。” “那哥哥教你一个乖,这是非人世界最神秘和强大的种族之一,数量非常稀少,能够控制风和空气,是接近半神的存在。猎人联盟上百年以来,对这个种族朝思暮想都不敢想多了,拍张他们的照片就心满意足。” 他想了想,嘀咕了一声:“话说,你身边怎么出现的好像都是珍贵种族,上次是银狐,小二那一票……”随手拍了拍猪小弟:“说不定你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猪小弟埋头走路,顺口“哦”了一声,阿拉丁急了:“哦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你目前都还是一个猎人,能多一点专业敏感度吗?” 猪小弟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是半神还是半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物。”他看看阿拉丁,“我们是自己人,这就行了。” 阿拉丁一愣,出了口气:“那也是。” 一阵柔和的呼啸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阿拉丁和猪小弟被一阵风直接吹得飘了起来,再落下时候飞毯飞行器轻巧地滑到他们脚下,辟尘已经站在上面了,身旁好好地放着他的宝贝摊子。猪小弟估计是饿了,还问:“这是做馅饼的还是做凉皮的?”辟尘说:“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要不是猪小弟拉住,他就动手开始和面了。 三位在空中遥望东京四际,阿拉丁惊恐地发现那个黑色的椭圆洞口不是只有一个,而是八个,分别占据一个方位,洞口的漩涡发出微光,从远处看就像八面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镜子。 他怪叫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辟尘淡淡地说:“穿。” “什么?” “非人一种,生活在暗黑三界,以暗物质形态存在,能够在任何两个空间之间设置瞬间穿越通道,不管其间相隔多远。通道两头一开始是平静的,慢慢吸引力会逐步加强,直到把周边一定范围的一切物质都吸入并毁灭。只有具备极强大能量的非人才能使用这个通道,否则一到洞口就会被粉碎。” “啊?那刚才我遭遇那个算不算强的?” 辟尘嗤之以鼻:“那是平静状态,你是靠太近了,一般来说不惊扰它就没事,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穿会开始慢慢加强吸引力。”他到处看了看,提醒猪小弟,“你记得留在我身边,等东京要被整个吸进去的时候,我就带你走。” 猪小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尽管他们两个其实都清楚,不挣扎到最后一秒钟,猪小弟根本不会放手,但这样徒劳的叮嘱和答应,是两个很亲很亲的人之间才有的默契。 阿拉丁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为穿这种怪东西的存在而苦恼:“那它当什么通道啊,那么挑客人,就不能卖票过路吗,谁钱多就给谁走。” 辟尘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因为他接下来要提的名字,是一块横亘在他心尖上的疤:“穿是暗黑三界统治者的九工之一,跨越时间召唤的是光行,穿越空间则召唤穿。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非人了。” 辟尘毕生的正常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但此刻的声音里,却不由自主流露出许多悲伤和怀念。 阿拉丁看起来大大咧咧,关键时候也可以很敏感,不过现在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八卦犀牛的精神生活与内心世界,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八只屹立于东京边界的穿,象征着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猪小弟带着阿拉丁一路回到了表参道,一改分散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变得比较胸有成竹,后者莫名也被感染了,满怀信心地跟着去。只见沿途那些属于非人的店铺内,灯都关闭了,时间接近凌晨三点,世界寂静欲死。 东京这样的超级都市,从来没有真正的暗夜或静夜,但今晚就是不同,那铺天盖地的沉默浓厚如泥泞,恐怖如炼狱,平白无故便使人战栗。 阿拉丁忧愁地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街道,喃喃自语:“怎么是好?”一念之间,脊背上便刹那间都是汗。 他转头看看猪小弟,努力用最轻松的语调说:“半犀长老说他一定会保护你的对不对,那你要答应我,如果情况紧急,千万不要想着我,自己该跑就要赶紧跑,知道吗?” 猪小弟白他一眼:“能不这么丧气吗?”他挽起了袖子,平静地说,“今天晚上要从这里逃走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说完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像个哨子,放进嘴里用力吹了起来。 阿拉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干啥?” 猪小弟没空理他,腮帮子鼓得老高,脸涨得像个猪尿泡,耳朵都红了,他嘴里含的东西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出气口被塞住了似的。 但有什么讯息就是这样被传递了出去,一段时间之后,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的脚底下、街道上、霓虹招牌的四周、房屋角落、地下管道,每一个空缺里,每一处缝隙间,漫天漫地,无远弗届地响了起来。 成千上万只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胎毛未退的、大大小小的老鼠,像被吹笛手召唤一般,从城市的隐秘处跑了出来,淌过街道如同水银泻地,泻过阿拉丁他们站的地方。阿拉丁想要跳起来,却发现自己如果真的跳起来之后就会再也无处下脚,于是叉个马步老老实实站着,饶是这样,还被鼠群冲得差点摔个跟头。 猪小弟比他镇定,任凭鼠群翻过脚背,还在那儿使劲跟吹不响的筛子较劲,唯独辟尘让自己和他的小摊子周围变成了禁区,老鼠们很知趣地都不往他身边去。 这一幕没有延续太久,前后几分钟的工夫,老鼠浪潮便消失了,街上一颗屎都没有,足以证明那是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铁鼠军。 猪小弟把哨子拿下来,露出了笑容:“好了,我们的耳目放出去了。”他对阿拉丁眨眨眼睛,“回头带你去拜见老鼠天师家的小米长老,我一说需要帮忙,人家就把全东京的子子孙孙都叫出来任凭调遣呢。” 阿拉丁对老鼠天师不陌生,但他第一次知道老鼠天师原来也是有社会组织的,忍不住叫了起来:“帮什么忙啊?帮忙去咬异界巡航者吗?” “咬?啊, 似乎也可以呢。” 但老鼠天师的主要职能显而易见:“它们现在渗透到东京各个角落去探听情报充当我们的耳目,否则异界巡航者和幻兽那么多,一会儿还有吸血鬼,我们抓瞎啊。” “不是有小脑袋吗?” “小脑袋是宏观监控,不可能有那么细吧。而且不是还受到网络信号的限制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喊出了口号,“老鼠天师们可是全方位零死角无缝对接的情报网啊!” 阿拉丁想想倒是真的有道理,突然之间打起了精神,满怀期望:“你刚刚原来是跑去找援助的啊,除了老鼠天师,你还找了谁?” “辟尘啊,他没来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大洋彼岸放飞自我吧。” “正点!还有呢?”阿拉丁想起了小二他们,结果猪小弟摇摇头:“废柴公寓的人说他们的基因从来没有被异界巡航者记录过,这一次也不想冒险,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啊,这样子啊。我本来还很希望和魔鬼铁天牛并肩作战呢!还有吗?” 猪小弟笑眯眯地点点头,不知道为啥那么高兴,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一棵小树顶上传过来:“我啊。” 阿拉丁扭头一看,大喜:“小姑娘!你身体没事啦?” 来的正是狄南美,她倒挂在树上,还轻轻晃荡着,看来身体是大好了,今天穿了一身紫,深紫一字肩上衣配浅紫长裤同色高跟鞋,脖子上还有根浓艳的紫色choker,上面嵌了一颗全美级的钻石,至少有三十克拉,也不知道上哪儿挖的。 她头发盘得妥妥帖帖,露出一张小脸蛋,平常上面的化妆品刮下来能装修好半间房子,今天居然完全没有化妆,楚楚动人地素着。 她听到阿拉丁这么叫,白了他一眼:“什么小姑娘!不让你叫亲祖宗奶奶完全是怕乱了猪小弟辈分好吗!” 说猪小弟,猪小弟就到了,他高高兴兴冲上前想要拖狄南美下来,结果扑了一个空。她已经翻身下来奔辟尘去了,猛看那个摊子:“有吃的吗?”辟尘很警惕:“没有。”南美不甘心,伸手想要摸摊子下面的小隔间:“不可能,你肯定留了东西给猪小弟吃。”辟尘护住隔间,用屁股把南美挡出去:“没有,你别过来。”南美人是被他挡住了,手还挣扎着往里面伸:“肯定有,是不是肉包子你说?还是干蒸烧卖!我跟你说我闻到味儿了都,你心里没鬼你给我看一眼……”猪小弟在旁边笑。 眼看辟尘要被惹毛了,大家脚底板周围开始响起来者不善的风声,幸好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街道上响起,温柔平静地叫着南美的名字,说:“南美,不要胡闹。”狄南美耳朵听到这句话,马上就消停了,弹开三米,站在那里背着手吹口哨,一副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样子。猪小弟悄悄问:“谁啊?” 南美瞪他一眼:“你姐夫。”猪小弟说:“哦。”点点头表示激赏,“姐夫真帅啊。”南美洋洋得意:“那是。” 辟尘那边厢扭头一看,难得地乐了:“嘿,怪不得你突然老实了,你男人来了。” 叫南美名字的人正从远处街道走过来,阿拉丁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很高,行走之时,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他容貌温存,眉眼平和,气质却如午夜的青山,萧然亦决然。 他走到辟尘面前,微微点头致意:“辟尘长老。” 辟尘也向他回礼:“紫狐,别来无恙。” 这低调的来者,正是狐族这一代的守护者与征服者,紫狐斗神白弃,他更为世人所知的头衔,则是银狐狄南美的未婚夫。 狐族四门显贵看待婚娶极为隆重,这四姓之中除了秦家还多生了几个,其他几家代代人丁单薄,尤其以银狐一脉为最,那真是孤独一支啊。 这样一来,一旦紫狐与银狐结为眷属,马上就要面对整个家族传宗接代的强烈诉求,哪怕白弃纵横天下,南美调皮一世,也保不齐会被狐族长老会念叨几时生儿子念到造反,因此,白弃干脆超长待机未婚夫一角,根本不去管啥时候能转正。 “辟尘长老,狐族渡劫未完,唯独我有余力前来此地,请谅解。” 辟尘耸耸肩:“未必只是因为渡劫吧?对待异灵川和人类,你们狐狸家一向都很有自己的立场不是吗?”一面说着,一面瞟了猪小弟和狄南美两眼。 南美听到了,猛地就奔了过来,一下子跳到白弃背上,跟只八爪鱼似的把男人牢牢抱着,连珠炮似地说:“猪小弟说,这事儿他一定要管,然后谁跟猪小弟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这就是我的立场;我的立场嘛,就是我们家小白的立场,辟尘你跟他说话犯得着这么客气吗?”她把下巴搁在白弃的肩膀上,偏着脸看男人:“小白,对不对?” 白弃反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对。” 他们叙着旧的当儿,表参道尽头一时低一时高地响起幻兽的嘶吼声,而且越来越明显,夹杂金铁交鸣,似乎有人正在和幻兽作战,听声响,还未占下风。 凝神听战一阵子,大家都摸不清楚那与幻兽激斗的是何方神圣,但陆陆续续的又有无数幻兽从四周出现,它们对猪小弟这一干人视若无睹,却纷纷向战斗喧哗之处奔去。 猪小弟终于忍不住跑了过去,阿拉丁也紧随其后,这时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电话铃声响。 号码很陌生,因此阿拉丁的内心是抗拒的,考虑到他基本属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状态,不管打电话是来谈情还是要债,他都没有应对的心情。 但他拿出来刚想按掉,却见屏幕上显示了来电地址。 就在离他大概五百米的距离,表参道末端。 系统还温馨提示这是一家餐厅,在日本的官方商业管理系统里登记过,正规营业,过去三年的卫生检疫级别为优。 阿拉丁把地图位置跟自己的记忆拼图对了对,心想这就他妈奇了怪了,这明明是一家非人,尤其是吸血鬼才爱去的餐厅!卫生检疫优!怎么个优法?逮到人放血给吸血鬼做饭之前先验血查艾滋病、埃博拉病毒、寨卡病毒么?遵守标准屠宰流程么? 顺带他就想起了那只被他堵在墙中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的红粉土狼达也,以及自己给他的那张名片。 他跑了几步拉住猪小弟,问:“如果有一只最怕惹事的非人主动给猎人打电话,多半是什么原因?” 猪小弟认为这是一道送分题:“那他肯定是倒大霉了,遇到了比猎人更可怕的东西,铤而走险!” 阿拉丁觉得猪小弟说得有道理,于是他接了电话。 许多年后,这一刻被他定义为自己人生的光辉时刻顶点之一。 因为他接的这个电话,救了血卫平清盛。 [二] 江左司徒 [1] 一周前,伦敦。 一辆银色的宾利驶过皮卡迪利广场,爱神雕像从窗边一闪而过,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是外来的游客。前面左拐就是西敏寺桥路了,隔着泰晤士河,对岸的市政大厅给人一种沧桑与庄严之感,这也恰恰是这个古老的英伦城市给人的最初印象。 必须要深入到夜色笼罩之后的剧院、酒吧与夜店,才能看到伦敦的另一面:癫狂与活力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创意,以及大量被消耗的酒精。周末晚上,平常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每隔三五步就能捡到一个醉鬼。 车子继续行驶,很快经过了牛津街口、白厅和市政厅,再往下走,就要进入市郊了。繁华与萧瑟之间,有时候只有一街或者一线之隔。 平清盛坐在轿车后座,一直注视窗外景色,若有所思。 他刚刚从拉斯维加斯飞到伦敦,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要去伦敦郊外的肯特郡庄园拜访一位隐居者。 那位隐居者对外的身份是一名拉丁文教师,在伦敦市内一所高级私立中学任教,之前在欧洲工作,最近才从维也纳搬到英国。 中学的官方网站上有他的介绍,j.s先生,名字就是这样两个大写的字母;小传中介绍说他拥有剑桥中世纪文学史的博士学位,写过拉丁文语音和语法体系演变的论文,出版过两本关于拉丁文文学研究的专著,在学术界很有地位,经常参加欧洲和美国的专题会议并发表演讲。 小传旁边配了一张照片,中规中矩的大头像,他有一张对西方人来说偏于瘦弱的脸,可是五官和脸型的线条如同被米开朗基罗亲手雕琢过,每一寸都是完美的;黑发紧贴着双鬓,有一些已经变灰;眼睛狭长,视线平视前方,有着柔和弧度的嘴唇轻轻抿着。 这张脸毫无情绪。 平清盛拥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能够精确识别一个人脸上在面对镜头时的微妙情绪,有的紧张,有的愉快,有的不耐烦,有的在别有用心地挑逗或挑衅摄影师。但j.s先生与众不同,那张脸如同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他在那里,但也不在那里,外界所见只是用以示人的皮囊,如此而已。 唯独眼神里明明白白注满了厌倦。 总体而言,是一个年轻时想必极为英俊,但已经难以避免在老去的中年男子,独居,独身,不算春风得意。 当然,如果不过如此,那么平清盛就不需要先去一趟赌城拜访金之敛,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才终于得到j.s先生的居住地点、工作职位这些信息。 金之敛的诘问犹在耳边:“为什么要去唤醒一条沉睡的龙?” “因为要对付鬣狗。” “这样说本家的领袖好吗?” 这触到了平清盛的痛点:“当年罗马尼亚血族迫于食鬼的能量劫掠,从欧洲往亚洲迁徙,想要在日本安置,白条的先皇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趁火打劫,使我本族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如我要靠不断轮换肉身才侥幸脱逃,最后不得不投诚以求保全血脉。” 白条天皇让他一个月内干掉猪小弟,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完得成,只要想想猪小弟旁边那条狗是怎么回事,他就知道自己是百分之一千跟着死。 他在东京将花江和富江处理好,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之后,即刻离开日本,远赴美国找金之敛求助。 如果一定要被毁灭,他宁可死在铤而走险、绝地求生的过程中,而不是坐等白条收拾他。 金之敛给了他所需要的信息,也给了意味深长的忠告:“你唤醒龙,龙未必会让你依靠,那时候你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鬣狗了。” “何况照我来看,龙和鬣狗都远远不是全部,”退了休但还是密切注意大势所向的金之敛这样说,“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变成野生动物园了。” 宾利轿车在人烟稀少的郊区道路上加快了速度,随后进入高速公路,沿途慢慢出现美丽的山丘与溪谷,对坐在车中的人来说,一路望着窗外便犹如在观赏加快了播放速度的风光片。 经过将近一小时的奔驰,肯特郡庄园终于在望了。那是一处古老的英式建筑物,坐落在将近三十英亩的绿地园林之中,种植着大量的橡树和山毛榉,没有园丁打理,一切葱葱郁郁都以自由的姿态存在着,恍然如世外仙踪。 平清盛在庄园的大门口下了车,视线范围之内完全没有人,他示意司机在外面等候,自己推开了高高的铁门,一路走进去,步伐踩在落叶上,带来沙沙的声响。他忍不住联想起在日本的古代,天皇寝宫之外常常扬上细沙与碎石,当刺客深夜前来时,猝不及防踩上这样的地面,就会发出难以隐匿的摩擦声,从而被守卫发现。 住在这个庄园里的人,会不会也担心有人前来对他不利呢?平清盛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心底便对自己发出暗暗嘲笑。 他穿过林间,之后走上一条小径,小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丰茂草地,草地尽头种着成片的花墙,花墙上玫瑰、鸢尾与铃兰密密相映,摇曳生姿。 草地中心的喷泉池里树立着一尊亚瑟王的雕像,雕像跃马而立,手举长剑,头盔下的双目望着远方,似乎是在临敌之前最后一眼眺望自己治下的神圣土地。 平清盛驻足观赏了一下雕像,摇摇头,继续往主建筑物走去,在高高的台阶前他停下脚步,因为有人正从室内走出来。 灰色外套、黑色长风衣、一丝不苟的黑色鞋子、礼帽以及手里的长柄伞,非常保守也非常绅士,即使是在英国,这样打扮的人也早就不多见。 他的样子和平清盛见过的照片中人一模一样,只是真人的容貌更生动一些,还非常微妙地多了一点温存,似乎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柔情。 他站在台阶上方,看了平清盛一眼,而后一面低头整理自己的黄铜色袖扣,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吸血鬼先生,有何贵干?”他使用的是标准的罗马尼亚古语言,是吸血鬼的原始分支来到人间后学习和使用的第一种语言,在血族中是纯正后裔的标志之一。 平清盛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压抑自己激荡的心情,深深低头致意:“摄政王殿下,在下平清盛,非常荣幸见到您。” 那位绅士微微一笑:“我是江左司徒,你不妨叫我江左先生,或者像我的学生一样,叫我j.s先生。” 他看了看腕表:“我要去参加一个读书会,讨论的是吉普赛人在现代社会的流浪历程及族群演化,说不定你会有兴趣;当然,如果没有的话,你也不妨跟我一起走过去,路上的时间应该足够你告诉我前来有何贵干。” 他说话声音非常轻,声线醇和,没有一个音节带着棱角,与白条天皇刻意为之的威严冷酷腔调相比,优美得就像波尔多的红酒,堆放在枕上的天鹅绒,或一只夜莺深夜在林间歌唱。 但平清盛立刻就分辨出来谁才是更绝对的统治者,谁曾生杀予夺,藐视天下。 权威和说话的方式尽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人何妨彬彬有礼,和颜悦色,只要这世界清楚,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可违抗就行了。 他们并肩往庄园外走去,江左司徒眺望着远处花墙,说:“我喜欢鸢尾和玫瑰,这个庄园里所种的花都常开不败,你呢,喜欢什么花?” 平清盛一愣,随后实话实说:“我很少看到花,因此也很难说喜欢什么。”他想了想,“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喜欢向日葵。” 江左司徒怪有趣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向日葵与阳光相互依存,刚好是我所无法拥有的。”平清盛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遗憾,“人类不是说,对面山坡上的草总是更绿吗?” “吸血鬼在这个方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江左司徒唇角露出微笑,这让他显得甚至慈祥起来:“说的是。” 他与平清盛素昧平生,却仿佛洞悉他的一切:“你来自欧洲,对吗?现在用着亚裔的皮囊,血统还是原生的,从暗黑三界来到人间的血族后裔坚持遵循古老的契约系统,虽然偶尔流于狂暴,其实却更容易与人类和平共处。” 至少这一点上他和平清盛有同感:“相对于日本吸血鬼族群的异想天开和不自量力,实在好得多。” 平清盛脱口而出:“你了解吸血鬼。” 江左司徒漫不经心:“你们的首领曾每隔十年便来觐见,直到世间再也没有大一统的吸血鬼王国。” 他的视线落在平清盛锁骨下的那一枚符牌上:“日行符?日本皇族还在使用这么古老的法术吗?” 而后就直截了当地吓了平清盛一个跟头:“这一块要失效了。” 那块嵌在皮肤下的硬符顿时烫热如火:“应该还有两三周时间?” 江左微微摇头:“至多两天。” 平清盛抿紧嘴唇,额上青筋爆出,心里光速爆粗把白条天皇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不管是多么高阶的吸血鬼,除非持有天皇幻力加持的日行符,否则绝对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如果白条给他一个号称能顶一个月的日行符,实际却只能顶两礼拜,那根本上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说起来简直一身冷汗,江左司徒要是不点破,两天后他在泰晤士河边,正端着咖啡杯坐长椅上看伦敦桥呢,突然之间我的妈,老子的腿和脑门子怎么都节节寸寸化灰啊,一飘飘到河里,直接水葬,出殡都省了。 江左司徒淡然地注视着他,两人走过了草地,走入山毛榉林间,一群山雀飞过头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声调灵动婉转,打破了庄园中的寂静,他说:“那么, 吸血鬼先生,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平清盛停下脚步,想要与他对视,内心深处却渐渐发酵出一丝冰冷的恐惧,慢慢沿着背脊爬上来,占领了他的整个感官系统。 金之敛慎重其事的告诫在他耳边回荡:“不要去唤醒龙。” 他低下头,稳住了身体,说:“我想来告诉你,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携带者,从暗黑三界来到了人间,化身为十几岁的人类少年,名字叫朱可以。他似乎没有目的,只是在世上游荡。”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左司徒只是继续慢慢往前走,偶尔还挥舞雨伞,自得其乐。平清盛跟上,措辞良久,又说:“日本的吸血鬼首领白条天皇,联合异灵川,想要狙杀朱可以,获得忘川之心,他们的行动规模正在逐步升级,不知上限会在哪里,江左先生,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江左司徒的视线追随着一只匆匆忙忙从一棵树跳去另一棵树的松鼠,轻柔地说:“你担心吗?” “是的。” “为什么?” 平清盛一怔:“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他所试图给出的答案,更像是一种猜测:“如果被他们获得忘川之心的力量,世界,也许会陷入大麻烦?” 江左似乎被他逗笑了:“真的?你竟然在乎这个世界会陷入麻烦。” 平清盛有点赧然,却不料江左司徒摇摇头,说:“你错了。” “错了?” “你害怕白条吗?”江左柔和地问。 “当然。” 换另一个人问这个问题,平清盛无论如何都要硬起头皮来说不怕,他也的确能搬出不少故事不少证据来说明他不怕——那么多年周旋下来,不但没死,还动不动气得白条天皇翻白眼,还每个月领官俸过好日子,平大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但实际上他是怕的。 他深知白条天皇的本性,那位老兄骨子里就是个沉浸在野心幻象中的疯子。 数百年以来,每一次日本对外的大规模战争中都出现过白条天皇扰乱世事的身影,他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尽全力扮演着一根神秘莫测又法力通天的搅屎棍角色,先是激发一次一次小冲突,而后让它们升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白条天皇策动人间之乱并非出于个人兴趣,而是要从中渔利,为族群长治久安打算。他忍得,等得,不断试探,开拓,奠基,经受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高潮与失望的轮回而不改初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条天皇真称得上是吸血鬼族群中不世出的枭雄。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个疯子,尤其是当他的迫切到了一定程度时,谁都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会受到什么刺激,就突然一变成为一个火药桶,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都炸个稀巴烂。 如果不做防范,平清盛认为自己肯定是首当其冲被炸的那个。 既然万事在江左司徒面前都无所遁形,平清盛于是坦然以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毕竟对江左司徒来说,恐惧大概是世界上最不罕见的东西。 江左司徒对他的坦诚报以微微一笑:“很好。” 他们在林中地面踩出沙沙作响,飞鸟在天,游鱼在水,他们在此间漫步,世界的此时此刻深沉而平和。 平清盛很少抒情,他也相当讨厌文艺青年,但深沉与平和这两个相当文艺的词句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的脑海。江左司徒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喟叹,说:“在人间生活久了,就觉得人类的愚蠢与坚强都不可思议,但最了不起的,是他们的诗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我很喜欢拉丁文。拉丁文兴盛之时,人类的人文思辨深度登峰造极,实际生活却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一再落败,狼狈不堪。几乎全盘接近绝望了,却还在继续写诗,那不是很了不起吗?” 他轻轻吟诵起来: 你不要去问,知道便是罪, 对于我对于你诸神给了什么终点, 莱芜科诺艾啊,别去试巴比伦星数, 无论将来如何,最好承受! 不管朱庇特分配许多冬天 或只给最后这个正用迎面浮石削弱第勒尼安海的冬天! 智慧些吧,滤滤葡萄酒吧,生命短暂缩短长长的期望吧, 说着话,可恨的时间便逃走了, 采撷时日吧,尽少相信下一天。 平清盛静静听着,在江左司徒的吟诵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时,满怀敬畏地说:“quintus horatius flaccus,贺拉斯。” 江左司徒对他投去愉快的一瞥:“你也知道贺拉斯?” 平清盛点点头:“长夜漫漫没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时,我常在国家图书馆消磨时光。” 江左司徒对他的好感增加了几分:“阅读是个好习惯。我非常喜欢贺拉斯,他说,天才不能偏重感情,判断力才是写作的开端和源泉。”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毛榉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庄园的入口,那辆宾利车还在远处等待,江左司徒停下脚步,看着平清盛:“刚才我问你,怕不怕白条,你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你的感情,还是理性判断?” 平清盛从来没想过这个。 江左司徒也没有给他时间作答,只是继续说:“至于白条,他怕什么?” 平清盛说:“异灵川……”语气不是特别肯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但他又必须要跟异灵川合作。”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却又在提醒他,也许白条天皇什么也不怕,他怕的是自己的一世经营,化为泡影。 江左司徒微微点头,不知道那是赞同还是不置可否,一面看看天色,悠然地说:“异灵是精神力的产物,根本不被感情因素操控,为什么还恐惧呢?”手杖在指间旋转,悠然自动,一阵风吹过,掀起地上一片落叶,落叶下一只蜗牛不安地蠕动了一下,探出头来,举棋不定自己蜗生的下一趟征程应当从哪个方向开始。江左司徒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只蜗牛,留下平清盛瞠目结舌。 第一,江左司徒的问题他答不出来;第二,他来的时候,以为一言不合人家就会让他十世修行一朝散,灰飞烟灭,结果到目前为止人家指头都没动过一下,反而跟他深情款款谈了一路形而上和古诗,这画风完全出乎平清盛意料。 江左司徒等了一小会儿,蜗牛已经鼓起了勇气开始往草丛茂密处爬,极慢,但一副矢志不渝的样子,平清盛却一直没有出声,他于是自己说:“既然不是感情,他们的恐惧就来自理性判断。” 平清盛心里咯噔一跳,深深呼气缓解自己的紧张:“江左先生,我斗胆问一句,异灵川怕什么跟他们想要忘川之心有没有关系?” 江左司徒挑挑眉毛,在课堂上他偶尔也这样做,往往发生在听到某个学生以合乎他心意的方式回答了很难的问题时,这个动作里蕴含了百分之百的优雅、愉悦与嘉许,常常令女学生们捂住脸,在下面发出牙疼一般的吸气声。她们不敢讲话,就偷偷给坐在一边同学发短信:“我迷死j.s先生了,好想和他接吻。”回复的往往是:“不准,j.s先生是我的。” 他说:“他们需要巨大的能量,大到超出你想象,甚至超过人类世界自然资源能够在短时间内一次性提供的能量总和;他们觊觎忘川之心,是因为忘川之心并不是一颗生物意义上的心,它在合适的拥有者手里,相当于启动整个黑暗世界能量的开关。” “驱使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不顾一切,也同样是恐惧。” 平清盛脱口而出:“是对你的恐惧吗?” 他见识过异灵川的可怕,而且他隐约知道,异灵川联合白条天皇正着手布置一系列行动,计划十分庞大,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能量的话,他们最后要实现的目标一定非常惊人。 除了江左司徒这样级别的魔王,异灵川还怕什么?平清盛想象不出来。 江左司徒停下了脚步,伸出他的手杖,轻轻放在了平清盛的肩膀上。 一切声响忽然都消失了。 [2] 诚然林间本就不喧嚣,但在瞬息之间所代替那美好清静的,是极端的死寂。 树木摇动,地面裂开,天色骤然乌黑似永夜,蓝色与银色电光劈裂云层,巨大的漩涡形成,将星辰吞没、碾碎、喷出,漫天火红陨石带着烈焰高速坠落,砸向大地。 从平清盛的脚边一圈圈往外,到他目力不可及之处,出现无数深渊般的洞穴,熊熊血色烈焰从洞穴深处窜出,数十米至百米之高,喷向高空,吞噬飞鸟与一切火舌所及的生物,翠绿森林即刻从地表消失。 他惊慌欲躲,却动弹不得,幸好足下那一点地方似乎还是踏实的,他不再看得见江左司徒,但肩上那一点稳稳的被手杖压住的感觉却还在。 陨石砸落地面,撞击出面积惊人的坑洞,高温掠食草坪,绿与花都成灰烬,当陨石的红热渐褪,它们自坑洞底部翻身立起,那些坚硬的石头开始自作主张地软化、变形、雕塑,长出五官手足,掌心向天,石斧与长剑在他们手中自然而然成形,锋刃泠然。 成千上万的陨石就此变身为成千上万的战士,森然排列;天上蓝色闪电闪耀,映照它们;浩浩荡荡的队伍齐齐向一个方向侧耳倾听,它们静立,等待,直到某一个时刻无声的命令破空而来,于是便悍然行动。 陨石战士交叠踩踏,鱼贯而出深深的坑洞,它们身形沉重却行动迅疾,踏平森林,一往无前地往伦敦的方向奔去。 在它们的身后,自空中降下成千上万踏风而行的骏马,身周萦绕浓稠灰雾,身上端坐着全副武装到牙齿的青甲骑士策马扬鞭。骏马奋蹄长嘶,骑士脸上笼罩沉重面甲,人与马的眼眸都是青釉之色,枯竭冰冷。他们紧随着岩石巨人们,奔腾而去,直取人类的城池。 随着陆地与空中两路大军的远去,天上出现一条宽阔的长河,河中充满汹涌鲜血与亡灵尸首,它们交错融聚,沸然一体。这条象征毁灭与死亡的银河横跨高天,接踵而至的闪电不断照亮河中无数被收割的头颅,一缕缕人形的青烟蒸腾而上,像是那些被困在血里不得解脱的灵魂,相约着发出惨烈呻吟,声音响彻天上地下。 最后,十三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死亡银河的上方。都是剪影,看不出是人形是神灵或猛兽,它们或站或蹲或伏,或跨于某种座骑之上,座骑外形或如庞大机甲或巨翅翼龙,都在蠢蠢欲动。 十三条身影拱卫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站在空中,背后不断有巨大的闪电掠过,除此之外,他简直是此刻的世界里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东西,正常得与一切都格格不入:黑色上衣,牛仔裤,小小的眼睛,却搭配着异常神骏的鼻梁与面孔。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世界毁灭的进程,面无表情。 对平清盛来说,这张脸似乎很熟悉。如果遮掉眼睛,从鼻子往下看……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忽然无数霹雳同时炸响,天空即刻被世界末日的光芒填满,那是一百个太阳同时爆炸才会有的亮度。 那十三个影子就在这炸碎苍穹的亮光里散开,分赴不同方向,血河随之崩散,闪电消失,天色更加昏暗,猩红黏稠的雨浩浩荡荡倾盆而下,眨眼间将世界变成了血池。 平清盛直端端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异象,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随时会粉身碎骨,根本没有反抗或逃避的余地——可想而知,人类会有什么遭遇。 他从胸膛中发出一丝恐惧的呻吟,肩膀上那点重量忽然消失,平清盛差点一个趔趄,而后回过神来,只见庄园安泰如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不过静静站在一棵橡树下,江左司徒在他的对面,拄着手杖,耐心地等着他回过神来。 平清盛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那是……那是谁?” 江左司徒知道他要问什么:“那是达旦。破魂的领袖,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他不怎么喜欢人类。” 平清盛叫了起来:“他看起来很面熟!他的鼻子、脸、跟……”声音嘎然而止,江左司徒轻轻耸肩:“跟什么?” 平清盛大叫:“跟猪小弟啊,就是我说的那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拥有者一模一样啊!” 江左司徒微微皱起眉:“是吗?那么,也许是服莱长老已经尽力想要挽回最坏的结局了。” 他沉默了下来,许多往事纷纷呈现。无论如何修炼、逃避或隐匿,感情用事就像一颗不死的种子,顽强地藏在生命的最深处,即使是江左司徒,也无法完全不受影响。 他当初是为什么要把达旦送去给世界上最滥好人的那个猎人抚养来着?是因为想着对方的纯善也许能够平衡达旦的邪恶属性,给自己留下脱身的空间吗?他算无遗策,以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低估了那个人,他心底的光明与柔软,竟然强烈到能够改变在黑暗世界无数年月里培育出来的本性。 还是说,归根到底他是做对了,如果他们不曾相遇,世界也许早已灭亡,被他自己或者被新一代的达旦。 “真正的另一半忘川之心拥有者,和达旦是父子,养父,但也许比亲父子感情更深挚。”江左司徒慢慢地说。 平清盛彻底傻眼了。 “对达旦来说,他的养父是世上唯一值得尊敬与保护的人。达旦多么邪恶和强大,即使只是为这个人,他也绝不会染指人类世界,甚至会不惜一切来保护他们。” “因为他知道,任何陌生人的悲惨遭遇都会让父亲伤心。” 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安慰,但江左司徒的语气却饱含不祥之兆。 “但在十年之前,因为一连串的错误,达旦的养父死去了,现在回来的这个,我想是破魂长老们创造出来的代替品,希望找到达旦,平复他的怨恨和愤怒。” “因为从那以后,对达旦来说,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世界就应该灭亡。” 他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找到了那个理由没有,或者那个理由会是什么。” 江左司徒看了看平清盛煞白的脸色,就连对一个不怎么晒太阳的吸血鬼来说,这种白色都非常突出,简直像整罐高光打翻在脸上。 “所以,异灵川的恐惧是什么呢?” 江左终于给出了确定的答案:“他所恐惧的是达旦的爆发,导致人与非人都全灭,唯独暗黑三界长存,但那里是容不下异灵的。他唯一生存的机会是逃离地球,回到他们的起源地去。” “太空?” “遥远外太空的某一个异空间,名字叫做他多尔,非常难以抵达。对于人类来说,这个地方相当于不存在,即使他们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和科技水准发展到顶点,真的实现了空间曲速跃进,找到了利用黑洞出入时间的路径,也仍然无法突破那个地方的古老魔法结界。不管川在计划做什么,我相信他最终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平清盛的脑子有一点不够用了:“他们这么折腾,是因为想逃跑?” 江左司徒好像还蛮欣赏他说话风格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他完全无所谓:“照我看,他们所恐惧的那一天已经慢慢在逼近了。”江左司徒摇摇头,心中有一点点微妙的激动——他不是也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如果让达旦知道他父亲回到了世上呢?”平清盛努力回想着关于猪小弟的一切,尽管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爹,但万一他就是呢,转世、附体,都有可能,要不一人让一步,给一个年轻爹少毁灭一半世界,这笔买卖达旦干吗? 江左司徒再次微笑起来:“达旦不跟任何人做交易。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沉静的眼睛望着平清盛,对达旦所为,不知道感觉是遗憾还是欣赏,“他封锁暗黑三界出走之后,我的忘川之心一开始还能和他有所共鸣,但最细微的联系都很快被他切断,于是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了。我相信他的力量越来越强,任何人都不可能追踪他,更不用说了解他的动向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看表:“我的读书会快要开始了,你回去吧。” 最后一个建议是:“那个拥有一半忘川之心的人,竭尽你所能去保护他,也许你们还有机会;也许达旦某一天会意识到,他所失去的还能回来,世界值得保留。” 江左司徒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悠然自得地挥舞着手杖走出了庄园大门。庄园右侧有一条草木葱茏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他自顾自地走,身影没入绿荫,路途蜿蜒,没多久他就消失在第一个转折。 徒步一英里之后,他会走进一栋周围同样包裹着山毛榉的小屋子,客厅里会有新茶的清香和刚出炉玛德琳小蛋糕的热气。今天有一点迟到了,其他几位客人应该都已经坐下在等待,他们都居住在附近,大家见到他,会寒暄几句,喝喝茶聊聊天,接着进入读书会的主题。 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有数学老师,有作家,有开汽车修理厂的工程师,喜欢英伦,都对吉普赛文化情有独钟,尽管都是业余钻研,研究功力却匪浅。他们在牛津社区的吉普赛文化论坛认识,之后便约定每个月举办一场为时两小时的读书会,带着新发掘的文献与阅读心得与同好分享。 江左司徒最近沉迷的主题非常有趣,研究的是吉普赛族群首领如何在流浪过程中维持族群一体化,各种手段的应用饱含神秘主义的色彩,骨子里却沉浸着彻底的绝望。 他将诵念篇章,吟哦文字,玩味论著者春秋笔法之后的情动沉痛,假装自己对人世间的离散与苍凉都闻所未闻,不用过太久,江左司徒甚至会把平清盛的来访全盘忘记。 如果达旦和他一样绝望,又和他一样执着,那么末日也许会很快就来。那一天,他会煮一杯上好的大吉岭,搬把椅子在空地里坐着,全程目击邪羽罗十三分身如何施展通天彻地之能去毁灭一切。 这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一个心灵如水晶般清纯的人出来拯救世界了。 如果那是未来,就让它到来。 反正他已全然不关心。 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有太多过去却什么都留不住的人,和全然没有将来的人一样,只有当下这一刻是宝贵的。 平清盛目送江左司徒远去,自己登车直驱机场,赶回东京。在飞机上他反复思量江左司徒最后说的那句话,那其中仿佛满是希望,可细细想来,又根本行不通。 去保护猪小弟,就意味着旗帜鲜明地与白条天皇为敌,感情上来说倒是一点没难度,历史恩怨先不提了,光想起那个伪造有效期的日行符,平清盛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技术上来说就没有那么行得通了。 平清盛本来就是白条治下日本吸血鬼社会的异类,他战斗力超群,又有特别高的鸡贼水准,白条拿不到他什么硬把柄,只好一直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在血卫名单里待着,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真的撕破脸呢,平清盛马上就是整个种族的叛徒,众矢之的,再也没有被重新接纳的可能。打不打得过根本不重要,打不过最多是个死,打得过反而更可怕,想一想就知道,哪怕干翻了白条全系,平清盛接下来又能何去何从,何以自处呢? 罗马尼亚已是遥远回忆,零零碎碎生存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吸血鬼都藏匿身心,不成气候。 人类社会固然根本不可能接纳他,他在非人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也都毁了,就那么孑然一身独自飘零吗?平清盛打了一个寒噤,仿佛看到自己和江左司徒一样,占据一所大宅,也许在西班牙,也许在保加利亚,说不定也是在伦敦,每晚从屋内黑暗凝视屋外虚空,沉默笼罩四周,就像铁水浇筑成的罩子,永远不会掀开。 无人认识,无人到访,无人在意他是不是会这样瞠目端坐一百年,手边的书页成了齑粉。 诚然他内心在嘲笑自己,哪有那么可怕,读书会上不是一样可以泡妞吗?最多约会的时候不开灯。 但他其实是怕的。 失群的孤独感可以杀死人,也可以杀死吸血鬼,对于平清盛来说,要么就活成其他血卫那样的行尸走肉,对白条唯马首是瞻;要么就必须面对被情绪与恐惧折磨的困扰,从来没有两全。 他叹口气——这已经是他坐上飞机后叹的不知道第几口气了。头等舱里人很少,他的英俊和忧郁都很显眼,空姐终于忍不住过来加以额外关心:“先生,有什么需要帮你做的吗?”她很年轻,窈窕多姿,丰满性感的脸孔上红唇柔润,没有一丝纹路。 平清盛凝视着她目不转睛,直把人家的耳根子都看红了,直起身来:“先生?” 他伸出左手,手指一根根摊开,一朵玫瑰在他掌心出现,空姐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笑颜如花:“您是魔术师吗?”平清盛微笑不语,手掌翻下,再翻回来,那朵鲜美娇嫩的玫瑰蓦然缩小、凝固、硬化,花瓣的生动质感不失,但已经变成了一只精美不可方物的玫瑰金胸针。 他将胸针仔细地系在空姐的制服前襟上,抬眼迎接对方迷惘又惊喜的眼神,说:“麻烦你给我一杯香槟?” 空姐摇摆着丰满的臀部走回去,紧接着又走过来,带来半瓶上好的香槟、杯子、芝士,以及一张写着她电话号码的卡片。平清盛轻轻捉住她,将她手背送到唇边亲吻,齿尖微微接触皮肤,他闻到了血液的鲜香,强烈得要爆炸的渴望从心底生发出来,令他目眩神迷,几乎难以忍受。 空姐甜笑着挪开手,轻声说:“call me”,转身走开。平清盛深呼吸,咽下一口口水。 飞机持续飞行在七千米高空,一路越过山麓、大海与翻腾的云层,渐渐已是黄昏。 天色灰蓝,纯净犹如幻梦,层云尽头落日熔金,铺了万千霞彩,仿佛近在咫尺。 平清盛喝了整个航程的香槟,酒意微醺,借着一点醉,他胆大地睁开双目去看窗外那美丽天色,带着痴迷,也带着敬畏。尽管身上的日行符还有效,尽管阳光根本照不进机舱,但他仍难以抑制地瑟缩了一下身体。 无论是人、吸血鬼还是异灵川,归根到底,所有人都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 活下去,活得尽可能的长久和舒适,是真正的普世价值。 这个结论为他一路的苦思指了一条明路,当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他已经想出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三] 平清盛 [1] 1582年,即日本天正十年,当时已经控制大半个日本疆域的织田信长带数万大军离开安土城,下榻京都本能寺。他此行是在丰臣秀吉的强烈要求之下前去驰援毛利之战,身边亲军只有一百多人,其他都是重臣明智光秀的军队。 那一晚天有微雨,却丝毫无碍织田与亲信们饮乐的兴致,大殿被临时布置成欢宴之所,从附近征调来的琴师们连连吟唱当时驰名歌仙们的作品,词调曼妙,旋律清雅,令人流连忘返。 入夜时分,日海和尚与鹿盐利玄两位围棋国手觐见信长,前者出身于本因坊家,后者出身于林家,都是日本围棋世家的第一流棋士。他们本是纯为取悦信长与其重臣而对弈,但一盘游戏棋争的最后,却下出了极为罕见,而且饱含不祥之意的三劫连环无胜负局。 在座观棋者皆鸦雀无声,信长微醉,兴味索然,最后一轮酒喝毕,便在随从拥护下返回殿内就寝。 叛乱于中夜发生,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贵为织田左臂右膀、向来深受倚重的明智光秀骤然起意谋反,他迅速布下四重围困,以铁炮封寺,带领士兵攻入大门。织田信长受惊醒来,与叛乱者苦斗间隙施放大火,之后隐身殿内。史传他自尽,或与本能寺一同化为火余,但尸首残骸都从未被找到过,云云。 这是日本史上最大规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叛乱,完全改变了整个战国时代的格局走向。后世发掘史料,探幽发微,试图还原当事者的动机与意愿,但是真相根本不在任何史料或目击者的回忆之中。 真相是人类所无法了解和猜度的力量卷入了这一场事变,从头到尾操控了一切。 当一切尘埃落定,残破不堪的本能寺再次被笼罩在幽深的黑暗里,吸血鬼一族的天皇御驾踏着云迹而来,在高天上停定。流云般的红锦黑底长衣下摆从御车四围的空隙中泻落,随风翩然起伏,他推开华丽羽窗,俯瞰地面,若有所思。 从天正八年开始,吸血鬼天皇所施放的弥患之咒就开始左右明智光秀的神智,令他陷入妄想昼夜颠倒失常,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想法被慢慢植入他的脑海:除掉信长能够为自己和本族带来更光明的未来,甚至取而代之一统天下。 他将要为自己的决定痛悔终生,身败名裂,却至死都根本无法回溯这疯狂念头因何而来。 而在本能寺失火之前,白条天皇派出的暗行者就已经在地底等候,将毫发无伤却失去神智的织田信长带走。自后便躺在京都吸血鬼地宫的暗室中,陷入绵绵长梦,也许在梦里仍然金刀铁马,纵横沙场。他短时间之内都不会醒来,直到白条天皇觉得时机成熟。 倘若他不那么傲慢就好了,说什么天下尽入其手只不过是早晚之事,明明要在无数地方倚重白条天皇的助力,却摆出堂堂正正光明之师的姿态,断然回绝吸血鬼族群对应得回报的要求。 既然如此,就把日本交给丰臣秀吉吧,路已经铺好,就看他怎么走了。 这只是吸血鬼全面卷入日本战国史的一个片段,在那之前,吸血鬼族群在东瀛已然生息繁衍了极长岁月,没有电力能源的年代,他们与人类分治日夜,生存一样不易。 白条天皇在天正初年继承前任鸟羽天皇的宝座登基,在他的统治下吸血鬼终于迎来全盛时代,他们整个族群崛起的进程与战国时代的风云变幻交织,息息相关。 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白条天皇尽管从不见天日,对大势却极有眼力,他派出侦骑四下活动,搜集大量各门各类的情报,亲自阅览并分析,花费十数年时间密切追踪和观察当时纵横天下的大名与武将们,最终从中选定了三位最强者给予高度支持,结成联盟。 织田信长。 丰臣秀吉。 德川家康。 织田信长是平氏之后,当时已经崛起,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丰臣秀吉为织田服务,出身低微,与日本贵族群体格格不入,并不被看好;而德川更是在哑忍之期,被人瞩目但更被防备,还来不及发光发热。三者大相径庭,毫无相似之处,但在白条天皇眼里,其未来可能之地位却不相伯仲。 后来的历史进程一再证明他对人的判断非常精准,一点没走偏。 白条携皇族蛰居京都,同时将族群中最精锐的吸血鬼战士编为三支队伍,分头加入到那三位未来霸主的亲卫队中,秘密协助对方征战。战国情势纠结,这三位未来之星难免有时互为敌手,当其时也,吸血鬼的分队小队长便会回报白条,以自己皇帝的判断作为根据采取下一步行动。而白条的判断,通常来自长远来看本族获利的大小。无论如何,吸血鬼之间总是同气连枝,互相呼应。 吸血鬼天然属于黑夜,潜行无声,来去如影,他们的五官敏锐度、行动速度、战斗能力与抗打击力都为寻常武士所望尘莫及。尽管因为数字稀少,吸血鬼战士从不参与正面战斗,但他们却不知疲倦地在人们看不见的重要前线建功立业:刺探情报,暗杀对方大将,烧毁粮草运输线和后勤营地,制造诡异氛围动摇军心,蛊惑民众,不一而足。 兵法说,兵者诡道也,这句话被吸血鬼演绎得淋漓尽致。 吸血鬼绝对忠于族群的首领,卷入人类的成王败寇都不过是为了成就自身的生存,无论追随谁,为谁战斗,归根到底他们唯白条天皇马首是瞻。 利用他们的人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在瞬息万变生死喋血的乱世,为了取得胜利,谁都没有太多选择。 日本历史上从战国到近代,有一系列常理无法解释的重大事件,发生时或逆转时势,或震动天下,都拜白条天皇在暗处运筹帷幄所赐,本能寺之变是重要一例,却绝非孤例。 白条天皇最终从中得到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当其冲,也是最基本的,就是喂饱了他的精锐族群。战国时代民不聊生,许多不够富庶的地方经受战乱之后十室九空,以人类鲜血为食物来源的吸血鬼于是也同样蒙受饥馑之苦。 加入军队之后,无需刻意安排饮食,战斗的天然残酷性已经足够为吸血鬼们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更何况体格相对强壮的战士血液质量,本来就是当时人口中最优之选。 吸血鬼们因此得以繁衍出更为优秀的下一代,壮大族群规模,白条治下的吸血鬼数量十年间翻了数倍就是明证。 而更重要的是,白条天皇得到了日本各大城市地下世界的控制权,他与地上世界的君主达成协议,人眼所能见之处是人类的世界,而黑暗笼罩之处就是吸血鬼的世界。包括资源利用,矿产开发,建设与改造的权利,都归属于他们。这控制权一直延续到了现代,在吸血鬼的刻意协助下,当初与其签下契约的家族一直代代壮大,权势随着世事起伏变化时大时小,但一脉相承,从未真正旁落。吸血鬼的统治于是也就相应稳定了数百年,从未被真正挑战过。 从东京,京都,三河地区到关东,白条天皇的子民们扫清了无数障碍去履行血与火中洗练出的契约,他们不负所托,最终协助泥腿子出身的丰臣秀吉登上了天下人的至尊之位。后者没有贵族的成见,为了实现霸业不择手段,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与魔鬼共舞。 丰臣秀吉坐大之后,悍然入侵朝鲜,白条麾下长年与秀吉合作的精锐队伍也随之出征,辅佐八路大军在朝鲜国土上攻城略地,一时间无往而不胜。李氏王朝的精英们根本来不及组织反抗,就被吸血鬼杀手无声无息消灭;大明派遣军队入朝与日军征战之初,也因这股力量的防不胜防而被重挫不已。 以日本孤悬海外的国土面积,倘若不是依凭白条天皇全力相助的许诺,又对他的协助深具信心,很难想象丰臣秀吉怎么会莫名生出“日本国之事自不待言,尚欲号令唐国”的野心,更不可能有“以我军之战力,对付明君,那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的自信。 一时间万事皆备于我,丰臣秀吉计划先占朝鲜再攻中国,成就大东亚共荣圈,这十足的妄想看起来竟然可以成为现实。随着日本军队的节节胜利,白条天皇在幽暗地宫中也为本族千秋万代的安全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深知日本的地理位置危险之极,根本无法挡住日后天灾的肆虐,迟早要成为一个沉没的国度,在那之前,必须要让整个吸血鬼族群东迁中国,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鬼算也不如天算,就在秀吉与白条都踌躇满志之时,吸血鬼军团猝不及防地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煞星。 他们在朝鲜活跃异常,因此不可避免地令战场一带的能量水平高出了正常世界会有的峰值,这一现象人类根本感觉不到,却意外惊动了当时还在中国本土有活动的食鬼部落。 食鬼部落是非人世界的恐怖狩猎者,和破魂都属于暗黑三界的顶层种族,接受达旦的统治。 破魂大体上属于农耕社会,喜欢建立牧场圈养猎物以攫取能量,细水长流,因此内部等级也颇为森严。而食鬼是游牧社会,走到哪儿杀到哪儿,越强的猎物越是他们的首选,在猎物死亡瞬间的强烈爆发中他们能够获取最大化的能量,尽管接受达旦的节制,但更像是被打服了的边陲藩属,日常自有定规。 食鬼有一支部落在中国地区游荡已久,苦于猎物匮乏,决定往海上迁徙,取道朝鲜、琉球和日本,一路狩猎,远去欧洲;结果刚到鸣梁海,意外发现眼皮底下居然有一群吸血鬼,营养还都非常不错,膘肥体壮,养得特别瓷实,那一刻可以想象他们有多高兴,于是卷起袖子上去就怼,招呼都没给打一个。 吸血鬼再怎么彪悍,跟食鬼比还是差不少条街的,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就被全部抓走当食仔了。食鬼走的时候觉得日本人的船挺好的,还抢了人家几条。 日本军队痛失暗影军团,相当于少了一条腿走路,在与明朝军队交手之中很快陷入苦战,最终铩羽而归。在那之前,日本国内的资源已被消耗泰半。 白条天皇自诩算无遗策,却无论如何都没算到这一出无妄之灾。眼看子民精锐损失惨重,他痛心疾首却无计可施。毕竟想跟食鬼报仇差点道行,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最后只好迁怒于丰臣秀吉,朝鲜仗还没打完,白条天皇就亲自去把他给弄死了。 一鸡死,一鸡鸣,丰臣秀吉退下了历史舞台,日本这台戏还是要继续唱下去的,白条天皇调转了注意力的对象,在他全力推动之下,统治大权很快落到了德川家康手里。 这一次,白条天皇甚至还预料到了长期的日本境内和平即将到来,这是他最好的与最后的机会与人类的统治者达成长久利益分割条款。 那契约的详细、严酷与精密,哪怕给后世最精明专业的律师逐条查看,想必也只能拜服其思虑的周密。其中白条天皇要求从幕府统治者所得到的回报中,有极不起眼的一条,令德川家康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 那一条是说,白条天皇将不定期向幕府呈上名单,后者必须为之找到名单中的人,为他们制造失踪或死亡的事实,而后毫发无损全部送到吸血鬼地宫。 契约一日有效,这一条就一日有效,绵延数百年下来,事实证明白条天皇制定这个要求,绝对不是心血来潮。 这些名单上有几个名字,平清盛很熟悉,其中有三个,是他回到东京之后立刻要见的目标。 谜之花江。 不死之富江。 夜哭之刀客——井口清兵卫。 [2] 从成田机场出来,坐上出租车,平清盛回到位于东京目黑区一栋单身公寓顶楼的私宅。在没什么事也不想主动惹什么事的时候,血卫们也过着非常接地气的生活,要吃喝拉撒睡和谈谈恋爱。 公寓楼下就是地铁站的出口,能望见从地下升起来的手扶梯,旁边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总体而言生活非常便利。 平清盛住的这户公寓占据整整一层,面积大概一百六十平米,打通了原先的六户总共八个房间,都是属于他的。日本泡沫经济破产时房价跌到最低谷,他就在那个节骨眼上以全额现金买入,算得上是个精明小房东。 原先的业主是一位私人工厂的中层经理,经济断层式下跌,他失业、离婚,剩下这层楼是他仅有的财产,或其实是沉重的负债。他卖掉房子后到手的钱根本无法偿付银行贷款,索性一跑跑到了夏威夷,夜夜春宵夜夜醉,痛痛快快度了一个假;假期最后一天租了条帆船独自出海,人和船都没有再回来。 公寓楼的物业管理设施很完善,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大多数住客都是在附近大集团公司上班的白领,很早出门,下班后喝得头脑不清地回家;不少人尽管每天在电梯碰面,在地铁共乘,也客客气气点头问候,但这样过去若干年之后,仍然不怎么清楚彼此姓甚名谁。 正是这疏离感令平清盛着迷。 有时候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窗户,拿高倍望远镜看东看西,看到最后一班地铁进站,人们从出口鱼贯而出,脸上都布满疲惫之色,眉头深锁,哈欠连天,唯有因为约会而晚归的情侣是例外。他们常常一上一下站在扶手电梯上,时时对望,并不牵手、拥抱或亲吻,但唇角总是情不自禁地翘起来,带着笑意。 这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密感,也令平清盛着迷。 他的房子里陈设很简单,衣物鞋帽和日常用品却都很高级,对接触自己身体的东西,平清盛的要求是很苛刻的。 窗户玻璃双重隔光,另配了沉重的绒质窗帘,白天他把这一切都关紧,让人造的黑暗笼罩和保护他;到晚上,他便走出阳台透透气,自斟自饮一杯酒,接着出门去做自己该做或不该做的事情。 但今天他是有伴的。 从玄关进去,把钥匙放进窄几上的青色薄胎瓷碗里,平清盛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入起居室,一眼就见到花江和富江。 她们保留着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的姿势:背靠背坐在地板上,腿伸长,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体两旁,头低垂到胸前,一动不动。 平清盛在旁边的一张读书椅上坐下来,将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手靠在椅子扶手上,撑住头,望着花江与富江,陷入沉思。 她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一种神经毒素,能令中毒者陷入全然的木僵状态,维持最低程度的生命代谢,仅此而已。 这是白条天皇的人类同盟为他研发出来控制血源供应者的药物,吸血鬼拥有与人类类似的内脏结构和基础神经系统,因此这种药对它们也一样适用,尤其是花江和富江这样血统不纯的半吸血鬼。 从地宫外的jr车站抓她们回来的时候,关于如何处理她们,平清盛有两个想法,一是把她们关在这里一段时间,持续注射神经毒素,直到她们全盘忘记自己之前的经历了再放回街上,她们能不能找回地宫,以后如何生存,平清盛一点都不在乎;二是痛下杀手,一了百了,反正这个世界没有人需要花江和富江,人类不需要,吸血鬼皇后也并不需要,她想要多少侍女就有多少,至多就是以后地宫和中控室里外摆放的插瓶花卉水准会降低——能看得出来好处的本来也不多。 第二个想法是非常简易可行的:只要打开窗户,拉开窗帘,让阳光临幸此处,犹如临幸其他千家万户一样,而后扫地机器人会把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清盛回到家时,说不定都会忘记这儿发生过什么事。 当然,到了今天,他压根儿就不用选择了。 平清盛起身到起居室一隅的小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威士忌,来自爱尔兰的传统酿法单一麦芽,有浓厚泥煤味,大部分人,尤其是日本人都不喜欢,觉得这个口感太沉重,而且易醉。 但这是纯正老欧洲的味道,是平清盛的血脉与乡愁。 他在黑暗中想起第一次见到花江的场景,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她刚刚接受了阿狄公主的初拥,带着向天皇进贡的人祭回到地宫,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从被咬破动脉,变身成非人类的异族,到竭尽全力躲避本来是习以为常的阳光,最后亲手杀害至亲之人来表达对支配者的极致忠诚。 那死不瞑目者就被花江拖在身后,遗体一路摔摔打打,来到地宫门口时已经面目全非。 那是花江的父亲,也是带她进入花道世界的引领者,日本未生流的一代宗师。 平清盛就站在朝堂下,和其他血卫与大臣目击这一切的发生,尽管满怀不适,但也暗生敬畏:白条是个疯狂的天才,他也实在不易。 整建制的吸血鬼精锐部队在朝鲜战场上被食鬼掳走,此乃白条天皇的生平大恨,而他更担心的是,失去亲信的吸血鬼军团将连带影响他对人类统治者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他有长远计划,需要他们始终如一的遵守与自己签订的契约。 纯血精英成长不易,白条天皇苦心孤诣培养之余,只能另辟蹊径,壮大自己的势力。 花江是白条天皇的第一个试验品——以皇族的初拥,将智力、战斗力超卓,或拥有某种特别才能的人类,变成非纯种的吸血鬼,填补种群的薄弱部分,为白条效力。杀害父亲是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才是白条要转化花江的直接原因:去接近东京地区的一位重要土地拥有者,得到他的赠与,从而能够将地宫顺利从京都迁往东京。 那人向佛,清心寡欲,唯独酷爱花道,终生痴迷于此,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要让他和吸血鬼合作,花道史上独一无二的谜之花江毫无疑问是斡旋的首选。 她把任务完成得极为出色,白条天皇得到了他想要的东京土地,而花江也成为吸血鬼皇后的心腹侍女,出入地宫,一夜夜在幽暗中度过她的漫长生命;服侍皇后之余,她仍然在花道上不断精进——不能亲自到花园中寻找第一朵对着阳光开放的玫瑰,不代表玫瑰在她手中无法得到永生,就连根本不懂艺术的平大人也知道,花江所创造的花艺,每一件的价值都足以流传后世。 像她这样的成员在吸血鬼世界里慢慢多起来,每过十年,就有一批新人加入,五花八门,干啥的都有。平清盛不与他们往来,最多就是在开全体吸血鬼代表大会的时候不咸不淡寒暄两句。他一直不明白这些“杂种”吸血鬼的动机是什么,但也没有好奇到要去特意了解。 也许今天晚上是最后一个机会,去问出花江的答案。 平清盛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起身放下杯子,从酒柜下方拿出一个没有标志的白色纸盒,里面有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和一小瓶灰色的药液,那是神经毒素的解毒剂。 他打开注射器,提取药液,而后将针头扎进花江的手腕静脉,随着药力发生作用,花江渐渐醒了过来。 她呼出一口气,花了几分钟去反应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在与平清盛对望第一眼的瞬间,就知道自己今天没有生还的机会。 与月台上相遇的时候相比,她在真正生死关头,反而完全冷静了,甚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般,身体姿态变得轻松了起来。 “平大人要杀我和富江吗?”她平淡地问。 平清盛坐在她对面,身体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他沉默了一下,说:“抱歉,但恐怕不得不如此。” “花江不明白。”她说,声调很从容,仿佛只是在跟他聊闲天,“我们发现平大人有在值守交接时间带人类进出中控室的记录,但大人是血卫,一定有自己行事的理由,以此向天皇陛下解释即可,何以需要灭口?”尽管变成了吸血鬼,她的脑子居然还是在的,“杀掉两个皇后的贴身侍女,难道不是会制造出更多棘手之事需要料理吗?” 平清盛耸耸肩,在印象里这是他头一次跟花江正儿八经说话,意外地感觉对方的声音还蛮好听:“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进出记录的?” 在和桔梗大战之后,他已经对自己留下的痕迹做过周全的料理,包括利用血卫的权限进入系统删掉来访记录,但毕竟中控室不是他直接管辖的范围,也许就是有什么漏掉了。 花江倒也知无不言:“我们听皇后说,从去年开始中控室就一直在被不明身份的网络力量远程攻击,有几次直接进入了核心服务器,到最后一层非联网的防火墙前才被阻止。” “哦?” “天皇陛下认为这是有内应所致,中控室的服务器存在是绝密,如果无人泄密,根本不应该被人发现。” 平清盛听到内应两个字,尽管自己啥都没干,但还是立刻感觉到脑门子上有个紧箍咒在闪闪发光,联想到这一年来白条给自己看过的各种小脸色,心里更想弄死他了。 “然后呢?” “天皇陛下亲自在阿狄公主幻力所结的灵石路上加了一个秘密的留影咒,任何在中控室方圆一公里范围内出现过的人,都会被留下影像。我和富江奉命去关闭中控室系统,同时提取留影咒中的信息,因此发现了平大人出入的记录。”她抬眼看了看平清盛,轻声说,“也看到了桔梗大人。” 平清盛这才恍然大悟。 人类也好,吸血鬼也好,正常情况下想要严密监控出入人员的话,肯定都是在电梯里、大门口、房间各个角落拼命装摄像头,但摄像头能被装也能被拆,也没法破解隐身术,技术含量不高。留影咒就不一样了,没有皇族本人或以皇族幻力凝结的配对符开启,谁都感知不到这玩意儿的存在。 难怪关闭中控室的任务要派皇后身边的侍女去完成,白条天皇不愿意让任何亲信血卫知道自己怀疑他们的忠诚,并且还暗中调查他们。 他破解了这个谜团,心中庆幸自己之前当机立断阻止了花江和富江回宫,否则后面就是一串麻烦:自己要跟白条撕破脸,连累放自己一马的桔梗跟白条撕破脸——尽管后者也是有把柄在平清盛手里才不得不放,还有就是彻底暴露了猪小弟。 他心意一定,站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现在是深夜时分,清淡月光洒进来,照着人与物,在温润如玉的褐色地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公寓坐西朝东,日出就在正对面,万物苏醒那一刻,就是花江和富江灰飞烟灭之时。 花江注视着他一举一动,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神色却竭力保持平静。 平清盛回到她身边,从她和富江脖子上各取下一块牌子,那是出入地宫的令牌。地宫后宫大门和内部关卡都与前门出入方式不同,许多地方都要靠刷令牌才能通行,这两块都是青铜所制,形状因人而异。花江是一朵鸢尾的剪影,而富江的是一滴泪珠,上面都刻着她们的本名。她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亲随侍女,安保级别很高,几乎可以自由进出皇后卧室外的所有区域。 他将那两块牌子放在手心,凉凉的,和吸血鬼本身的皮肤温度一样。 “为什么?”他问。 花江抬起头寻找他的眼神,在明白问题含义的瞬间,微微一笑。 “为了拥有比任何人类都更长久的生命,去追求花道的终极奥义。” “只要想到无论自己在活着的时代多么努力,都无法穷尽花道,更无法预测未来是怎么样的,就会痛恨生命的苦短。一生为之奉献和痴迷的艺术,在一百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有没有不世出的天才出现,达到自己所留下的高度,甚至超越自己,将花道带到全新的境界呢?一想到没有办法了解这一切,心就像被浸泡在了苦水之中一样。”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但每一个字都是痛切与激烈的,那是在某一个领域竭力奉献着的人才会有的情绪。 平清盛哑然,稍后问:“值得为之杀害你的父亲,值得从此不见天日吗?” 花江的眼睛和绝大部分低阶吸血鬼一样,被灰色瞳仁占满,看不出半点生气,但在这瞬间,却突然爆发出流星般的光亮,身为人类时的丰富感情仍然埋藏在她异化的躯壳中某一个角落,没有那些,她或许也根本无法延续作为花道宗师的生涯。 “父亲,是带我进入花道的人,也是和我一样狂热的殉道者。平大人,我并不以杀害至亲而自豪,但我与父亲之间有默契,他想要成全我,也想通过我的眼睛,去看我们为之付出一切的花道有什么样的未来。” 这瞬间她甚至是庄严的,执念太深令一个人入魔道,但只要她是心甘情愿的,谁又能去责怪她呢。 平清盛和花江都沉默了下来,在这沉默中,夜色在窗外渐渐褪去,极慢,却无人可以阻止。 他握紧那两个门禁符站起来,视线落在富江身上:“那么,她呢。” “不死的富江是在凶命之星照耀下出生的,她不断轮回成人,又不断被无故地残酷杀害,即使每一次都能够复仇,但这样的人生……”花江露出一丝迹近凄凉的扭曲微笑,“平大人,你觉得应该继续下去吗?” 平清盛哑然,须臾摇摇头:“的确不是什么值得过的人生。” 他要抓紧时间出去了,和花江的对谈令他心中起了微妙涟漪,但他仍然没有将窗户再度闭紧。 面对室内颓然瘫坐的花江和富江,他轻轻说:“抱歉。”而后锁上了门。 [3] 照江左司徒所说,平清盛身上的日行符已经只剩下一天左右的效力,干脆他连这一天都不准备用了——向来都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一个人本来风调雨顺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啪一下死了,在卡通片里是很好的桥段,对当事人来说绝对没有任何喜感可言。 他选择在夜色掩盖下行动,要去两个地方,拜访两个熟人。 第一个地方离他住的公寓楼步行大概二十分钟,是一家开在高级商场第七层的健身房。东京寸土寸金,造就了普通健身房密集安排器械和活动空间的特点,其格局设计之巧妙常常令人印象深刻。 这个特点客观上还为健身房设置了一个天然的激励机制——会员不把自己的屁股练小到一定尺寸,就钻不过两台跑步机之间的空隙去捡不小心滑落的毛巾。 平清盛要去的这家健身房则是异类,罕见地隔出了宽敞的开放式大厅,常规服务之外还提供专业刀术与剑道的训练。 商场八点就关门了,保安人员只巡视前门,平常进出货物和大件物品的后门是开放的,进去后有一台货运电梯直通七楼,出去后推开防火门就是健身房的正门。 平清盛从未到访,却不妨碍他轻易就找到了地头。 走廊上有一盏长明不灭的小灯,照着健身房的玻璃门,招牌一览无遗,里面却一片幽幽的黑暗,静沁无声。 平清盛往里看去,前台,器械,广告,一览无遗,此外还有一条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大堂内活动,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跑蹿旋转跳跃爬伏,远看去就像一幕幕画质被损坏了的默片动作电影.那条人影手里握着什么,在微光中不时闪烁雪白锋芒。 是一把刀。 平清盛把手放在大门的电子锁上,一串混乱的白色亮点从屏幕上闪过,门无声地开了。他走进去,在离那条身影大概三四米的地方停下来,说:“井口大人。” 后者背朝着他,刀尖点地支撑着身体,从行动如闪电到完全安静至呼吸都停止,期间只不过半秒。 他听到平清盛的呼唤之声,缓缓转过头,任何人看过那张脸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面庞消瘦到了极致,骨头格局历历可见,眼睛像两点燃烧在死灵脑子里的鬼火,样貌独特而又极为可怕;他穿着及踝的灰色单衣,赤足,腰带散落了,披开的衣摆里,时隐时现的是一具仅仅覆盖着一层皮肤的骷髅。 似乎羸弱得风一吹就会倒,却是在日本刀术史上的顶尖刺客,得名夜哭之刀客的井口清兵卫。 “平大人,有何贵干。”他的声音与相貌风格迥异,轻柔低微,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软弱质感,要是去当午夜情感节目的电台主持人说不定还会有一票粉丝。 平清盛视线落在他锁骨下那片日行符上,说:“我来给井口大人提个醒。” 井口清兵卫将单衣腰带系紧,刀收入腰间鞘,淡淡说:“提醒什么?” “陛下给你的日行符,也许会提前过期。” 他这么单刀直入,井口清兵卫微微一怔:“何出此言?” 平清盛伸手到自己颈下,偏头给井口看:“因为我的就会在明日过期,而本来给我设置的期限应当是两周后。” “为什么?” 平清盛耸耸肩:“天威难测,难以揣摩啊。”他真诚地叹口气,“我知道井口大人和其他几位血卫跟平某一样,最近都频繁使用日行符在外行动,因此顺便来告知一声。” 井口清兵卫冷静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平清盛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尴尬地笑了笑:“这样问的话,平某倒是真的要哑口无言呢。” 他说完便似乎陷入了思索,而井口清兵卫始终神色不动,直到后者向他伸出手,掌心有两个地宫的出入符。 “我在东京塔下巡查时发现了这两个东西,井口大人可知道是属于谁的么?” 井口神色微微一变:“花江和富江?”他锐利的眼睛在平清盛脸上转了一圈,“传说她们从中控室执行特别勤务之后便没有回到地宫,皇后已经传令彻查整个东京城。” 平清盛微微叹口气:“皇后娘娘,也是很不容易呢,男人在朝堂上所下的决心,也许未必会传达到后宫的女人耳中吧。” 井口眼中精光一闪,森然说:“什么意思?” 平清盛将那两枚符拿起来,眯起眼睛逐一端详,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意思是,花江和富江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从来都绝足外界,为什么要被派去中控室执行所谓的特别勤务?” 他向井口清兵卫亲切地笑笑:“天皇陛下视日行符为至宝,极少赐人,但最近简直像天女散花一般。”他一边说还一边模仿了一下白条天皇曳地长袖挥舞起来丢各种法符的样子,丢完翘个兰花指,还挺像的,“你有,我有,还有几位血卫有?” 井口打定主意不捧他的哏,一言不发,平清盛也就乐得继续单口:“其他人先不管了,井口大人,你我和花江富江之间,虽然素无往来,但有一个共同点却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我们情愿与否都无法改变。”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井口,声音凝重起来,一字一顿:“对于日本吸血鬼,对于白条天皇陛下来说,我们都是外人。” 井口清兵卫脸色一变。 这句话就如同打蛇打七寸,正说中了他的心事。 事实上,这也许是所有非纯种吸血鬼长久以来,或明或暗都有的心事。 不管他们以什么途径被招募,都是与白条天皇各有所图,各取所需,因此才结下黑暗契约的。 一面匍匐宝座之下宣誓效忠,为吸血鬼天皇出生入死,一面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这是纯粹的交易,没有半点感情的底子。 从纯种吸血鬼的角度来看,白条天皇是明君,他为族群安全殚精竭虑,视之为自己终生的使命,经略日本人与非人两界,内外运筹,千百年从未懈怠。 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的对象里并不包括半途改道的非纯种子民们,一旦有必要,他们还会是送去牺牲的第一批人选。 毕竟,只要吸血鬼皇族安安稳稳地存在,就随时能够将人类转换成为非纯种的吸血鬼,谁是本源,谁是草芥,白条分得非常清楚。 平清盛的情况则殊途同归,他自视为原生吸血鬼的后裔,相较于日本同族,拥有更正宗更纯净的血统,可也正因如此,他无法成为白条眼里真正的自己人。 平清盛现在完全抓住了井口清兵卫的注意力,他趁热打铁:“井口大人,你我都知道,天皇陛下几乎将麾下全部血卫都送去了异灵川效力。我听殿上人说,异灵是非人世界的魔术师,能够为血卫脱胎换骨,假以时日,血卫们能成为日行者,或至少抵御低烈度的阳光,在白天也有一定行动力。” 井口听到这几句话,尤其是日行者三个字,忍不住身体微微痉挛,他别过脸去,袍袖颤动,似乎想要将自己遮挡起来。 他并非对平清盛所说的不以为然,相反实在太过于渴切,以至于难以抑制自己的反应,对顶尖的刀客来说,泄露自己内心的情绪本就是修行与战斗中的大忌。 可是这样的渴望对平清盛来说根本不是秘密,无论已经归化黑暗世界多少年,无论看上去多么像一个吸血鬼,非纯种的吸血鬼的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对光天化日的向往。在他们归化的初期,甚至有意志力不坚定者无法忍受长时间潜行幽冥的压力,宁愿自残于阳光之下,余生尽毁一了百了。 井口清兵卫被驯化已久,心魔却仍蛰伏未去。 “井口大人,你是否想过,为何大家都是血卫,唯独你我没有这个机会?是资质不够?” 他顿了一下,制造出令氛围更加压抑的沉默,而后才说:“还是陛下对我们别有用心?” 平清盛脑子很清楚,他这一套劝说下来,环环相扣,先激发井口清兵卫的渴望,再顺理成章挑起他的疑问,到敲钉转角,图穷匕首见的关键时候,心里却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他和井口两个没去异灵川接受幻兽引的植入,原因跟什么修不修炼成日行者一毛钱关系没有。首先,他自己是拼了老命才逃掉的,东躲西藏好长一段时间,还托了地宫里和他有私交的天皇亲侍有意无意为他进言开脱;实在不得已的时候甚至都想好了,万一白条天皇来硬的,他就不要现在这身皮囊了,蜕壳逃生,远走高飞,永不再踏入日本一步。 但井口清兵卫和他的情况则截然相反,是白条天皇亲手把他的名字从送去异灵川的战士名单中剔出来没错,但其出发点不但通情达理,简直算得上英明神武。 白条天皇当时正把平清盛拿回地宫,对他身为血卫却抗命不从大发雷霆,平清盛穷于应付最后一急,冲口就说了,你看井口也没去,为啥我非得去? 白条更生气了,说道,井口身为古往今来罕有对手的大刀客,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应当持续浸淫于刀术,勇猛精进,历练提升,直到境界成神或魔:神即无敌,而魔终自毁,任何一种结果都能让井口死而瞑目。一旦给他植入幻兽引,后者就会往寄主身上强加第二个意志,这对于一意苦修的井口清兵卫来说,适应过程太过于痛苦,不但不能加强其战斗力,反而削弱他本身具备的价值,白条天皇绝对不愿意见到这一点。 平清盛一听居然有道理,赶紧打蛇随棍上,他说你看陛下啊你不小心说出实话来了吧,异灵川给我们带来的也未必全是好处,求陛下想一想,那玩意儿其实也会削弱我的价值啊。我在血卫里战斗力虽然没排到前三,但我的好处是善于思考,足智多谋,如果幻兽引将我操控了,我不就傻了吗? 他竭尽全力说得诚恳:陛下我们可是一家人,异灵川不是啊,哪天他要没把陛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谁还能帮陛下分忧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陛下会百分之百相信异灵川与我们同进退吗?? 他的鸡贼这一下彻底用在了点子上,多疑的白条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深深打动了;他想了半宿,觉得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和后路这想法很有道理,第二天于是就下旨免了平清盛的异灵川之召,他总算涉险过关。 现在,他面临的风险非常直截了当:万一白条和井口聊过不送他去异灵川的原因,平清盛手里的盘子就全砸了。 他之所以铤而走险,凭借的完全是自己多年潜伏生涯中对白条天皇的了解:这种推心置腹的沟通没有可能发生过。 白条天皇聪明绝顶,不然也不能在风云变幻的战国时代稳坐幕后黑手的宝座,令天下枭雄尽在一个吸血鬼的胸壑。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实在太过于重视自己九五之尊的地位,无法摆脱哪怕一点点皇族的神秘色彩和傲慢态度。 他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一意孤行,既不从善如流,更不屑于解释,尤其不会对井口清兵卫这种“外人”解释。 果然,井口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且思考的方向慢慢被引入到了平清盛需要的轨道上。他开口问:“什么用心?” 平清盛压低声音:“弃子,减负。” 井口清兵卫眼神闪烁:“什么?” 平清盛摇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毫无实据,说出来恐怕徒然令井口大人嘲笑。” 井口冷冷地凝视着平清盛,轻声说:“何必欲擒故纵。” 平清盛象征性地赧然,露出“既然如此,我便坦白相对”的坚毅态度,说:“近十年来,天皇陛下与异灵川合作如此密切,所图极大,我听说,是要在日本岛沉之前,将全族迁到更为安全及繁华之地。这举措耗费极多,除了支付给异灵川的高昂代价,内部更要做大量准备。可以说本族数百年来积累的现世财富,都在这十年之间源源不断往外支取一空了。” 他观察着井口清兵卫的神色变化,言语稍顿,接着说:“井口大人,你我尽忠,为天皇陛下分忧,不知道有多少次任务是前往东京各处繁华地带,一处处扫荡常驻城内的非人,收纳他们缴纳的赋税;税务数字逐年提高,非人们早已不堪重负,迟早会生祸端。但即使如此,现在地宫的财库仍然飞速变得空虚,就连皇后娘娘本人都延长了幻力修行的时间,同时缩减日常用度。” 井口神色微微一动,第一线搏命的人本就同气连枝,平清盛的每一个字都说中他的所知所见,但他仍然冷淡地回了一句:“那又如何?” 平清盛摇摇头,仿佛在为对方的后知后觉扼腕,接着话题一转:“说起来,井口大人,你的加持之拥快要来临了吧?明年?又是一百年了呢,真是可喜可贺呢。” 他说的是可喜可贺,却一点喜乐庆祝之意都没有,反而冷冰冰的,甚至还有些嘲弄。井口清清楚楚听在耳里,焦渴的面皮抽紧,双眉在眉骨上方皱起来,心有震动。 平清盛接着进击:“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倘若白条天皇陛下根本无意为你续命呢?” 加持之拥每百年一次,由皇族成员主持和实行,是非纯种吸血鬼维持生命的必要步骤。理论上来说,兹事体大,当初为井口初拥的阿狄公主应当早就前来与井口商定期限才对。 但她一直没有出现过。 井口是当事人,对此自然思虑最深、计较最细,只是不可与人言,此刻被平清盛喝破,简直如中了一个晴天霹雳。 当然,他做梦都想不到阿狄公主之所以没来,完全是因为不小心进了洛杉矶一家顶级的4a广告公司,活儿太多天天加班,根本顾不上管老家的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找这份工作。 平清盛的全场紧逼正式开始。 “除掉所有非纯种吸血鬼是最好的节省成本的方法。”一句话如当头棒喝。 “现世太平,即使有小规模的冲突,拥有幻兽加持的血卫战斗力也足够应付,再加上异灵川当靠山,天皇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战士。” “倘若天皇陛下做的是这个打算,他又怎么会耗费重金供我们去修炼成日行者呢?” “他只会找机会,尽量悄无声息将我们牺牲才对!” 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残酷。 井口清兵卫完全沉默下来,刀尖在健身房的地板上无意识地滑动,带来极轻微的呲呲声。 平清盛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见井口始终不语,于是伸手取出自己那块日行符放在了地板上:“井口大人,话已至此,你不妨斟酌一下,还要不要在明日白昼继续用日行符。”顿了顿,声音更低,“要不要,无条件继续为白条天皇卖命。” 他语音落下,后退几步,转身便走,眼看要出健身房的大门了,忽然井口清兵卫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要什么?” 平清盛转过去,迎面见到井口若有所思的眼神,飘忽无定:“平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所为何来,不如直说。” 平清盛垂下眼睛,一瞥之间便发现地上的日行符已经不见,他肃然说:“井口大人,他日我若再来,一定有所托付,现在,只是一心为大人的安危着想而已。” 第一站耗时四十五分钟,口水说干,成语用了一箩筐,平清盛衡量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目标泰半达成。井口清兵卫秉性残酷而心性执着,只要能在他脑海里种下一颗种子,假以时日,便能看到绿芽破土,参天大树长成可期——不偏执如此,当初想必也不会决心走上成为吸血鬼这条不归路。 井口对天皇的忠诚一旦有所动摇,血卫中其他的非纯血成员很快便会觉察到风向的变化,无论他多么守口如瓶,最后都难免会在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的考虑下开始与其他人结成同盟。 这是平清盛所冀望看到的结果。 但光是离间血卫还远远不够,只依靠井口清兵卫单枪匹马去制造恐慌,也不是保险的做法。 要让更多的成员从白条天皇的阵营中分化出来,平大人还需要去拜访今晚的第二个对象。 [4] 从西武新宿站东口出来,往北边经过靖国通,就进入了东京著名的歌舞伎町的范围。歌舞伎町有一丁目和二丁目之分,一丁目是著名的红灯区,而二丁目上情人旅馆林立,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大部分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视。 平清盛从口袋里摸出一顶鸭舌帽戴起来,压得低低的,盖住了大部分的脸,尽管低调得这么努力,他还是能感觉到不少摩登女郎们沿途投向他的炽热眼神。 他沿着道路悠然行走,最后在一家名叫秘密花园的情人旅馆前停下脚步。 和大部分同类旅馆一样,这家店门脸非常小,名字却取得十分旖旎,secret garden两个英文字印在摇荡的红色灯笼上,很引人注目。旁边摆着制作精良的易拉宝广告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旅馆内房间的主题选择、特色服务项目和收费标准。 平清盛往周围看看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便跨进了旅馆的大门。迎面是一个圆洞形状的大堂,面积很小,左边摆着两台自动售货机,卖一些零食饮料和保险套之类的东西;正对门就是上楼的阶梯,宽窄仅容一人;右边墙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窗户,外面盖着雅致的垂帘,垂帘旁有收银处的字样。 他径直走了过去,身体离得很远,唯独指尖捏着十张一万日币的钞票伸进了垂帘,轻声说:“我需要一个房间。请务必给我201室。拜托了。” 里面的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利落地接过了钱,而后在他手心放下一张门卡。 平清盛握紧了门卡,转身走向楼梯,大长腿甩开,几步就很轻松地就上到了二楼。一眼望去狭窄的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从门与门之间的距离来看,内部的空间不会很大。 他沿着铺着灰色厚地毯的走廊往201走去,那是坐落在尽头的一间房,一路不断有覆雨翻云的声音从墙壁另一头传来。隔音效果极弱,不知道设计的人是不是故意的。 平清盛轻轻叹口气,开门进了房间。 这个房间的主题是中世纪宗教裁判所,黑色墙壁从下往上刷出了渐进感,天花板顶是大幅的炼狱壁画,故事说的是被审判的异教徒在死后受苦,有的在火里,有的在锅里;光溜溜的按说应该都不怎么好过,偏偏那些罪人们看起来不知怎么还挺开心的。 一张方形的铁床占据了房间最中心的位置,两头床栏都悬着手铐脚镣,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立在床头,床边放着铁椅子,稍远一点靠墙竖着绞刑架,还有一高一低两个铁笼子,所有家什都是纯黑色的。 东西都做得相当精致,乍一看跟真的似的,一进房间就能让人打心眼里渗出凉气。 结果平清盛随手一开灯就彻底破功了:十字架发出明亮的粉红色光,大半个房间都被笼罩在长着胡子的少女心里。 平清盛插着手抬起头,呆呆地对着那个十字架看了好久,其实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201房间装修好之后没对外开放过几次就变成了旅馆主人自用的会客场所——但他每次进来都还是会被这种渎神级别的违和感震惊。 放下门卡,平清盛在那张铁椅子上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门。 他在等人赴约。 他没有等得太久,对方也不是像平常访客那样推门而入。 在某个时刻,天花板顶的壁画像被注入了生命,被泡在沸腾黑水中饱受折磨的罪人们全都睁开了眼睛,焦渴痛苦从面孔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狡黠或若有所思,仿佛听到看到了什么不可描述之行为。 无数从画中投射出的视线齐齐聚焦在平清盛身上,一个幽灵般缥缈细微的声音飘入平清盛的耳朵:“平大人,别来无恙。” 平清盛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一些无可奈何:“这儿没外人,桔梗,你就不能正常说话吗?” 随着一声尖锐的长笑开幕,无数个声音从房间各个角落响起,或尖锐或粗豪或歇斯底里,各种声色质地,此起彼伏都在向平清盛呐喊:“什么什么是是正常正常正常,什么什么是是不正常不正常不正常,平大人平大人平大人,你可以说得清么……说得清么……说得清么……” 平大人给烦得不行,皱起眉头,心想老子要是喜欢这个声效去地铁站听人唱歌不就好了,还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跟你扯淡。 他探身过去随手拉开床头柜,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包括一小盒保险套,按照规格型号味道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他摸出一个香蕉混榴莲味的,拆开,小心翼翼不让上面的润滑剂沾到自己的手,用包装纸隔着把保险套两头拉长变成一个弹弓,再从床头柜里找到一个跳蛋,顺手就弹了出去;一下弹到天花板壁画上一个尽职尽责的魔鬼,人家本来正好端端地手持钢叉将人赶,被他弹中之后,整个上半身被一颗粉红色跳蛋打得陷进去了,只有头上双角露出来,非常生无可恋。 而后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缕青烟从天花板上飘下来,在平清盛面前如蛇一般盘曲,青烟末端有一只微红色的眼睛对他凝视,虽然样子还是很不正常,但说话方式总算正常了:“平大人,何必这么暴躁。”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走进来跟我说话?” “我不喜欢让人看到我的行踪,哪怕只是从楼下收银处走到这里。” 平清盛完全无法理解密探的习惯:“你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好吗??你从收银处走到这里有什么问题?” 桔梗面无表情,意思大概是老子懒得跟你解释,既然如此平清盛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题:“我上一次带猎人去中控室的事,你有没有回奏天皇?” 桔梗眨了眨眼睛,觉得这岂有此理:“我要是密奏了天皇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他很认真地宣布,“你罗马尼亚的祖坟都早给扒了吧。” “当真没有?” 桔梗幽幽盯着平清盛:“平大人,你我各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到鱼死网破,大家都应该放对方一马,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说得极是,平清盛最后一点疑窦放下了,语气放缓,说:“家里人可好?” 桔梗尖笑一声:“托你的福,都好。” “上次你说带信子去看了医生,怎么样?她的眼睛有没有救?” “信子是有救的,换角膜就好了,以前要等很久才会有人捐献角膜,现在中国的医生发明了将猪的角膜用在人类身上的方法,我准备几时带她去一趟北京呢。” “直子呢?” “直子的话,是天生的没有视神经,恐怕没有希望了。” 平清盛点点头:“那么,至少她有你照顾她,无论如何都是幸运的。” “但愿如此。” 那条青烟在若隐若现中长篇累牍地说着话,情形诡异,言辞却突然真实和温柔了下来:“但愿我能照顾直子到她终老去世,看着信子重见光明,长大成人便离我们远去,好好生活,也不必再回来。等她百年之后,我再去看她,也算是有始有终。” 在言语之中,那缕青烟落到了地面,慢慢又膨胀起来,从缥缈到真实,从虚幻中生发出血肉毛发五官形体,没过多久,一个身材微胖、样貌平凡到叫人根本无法记得住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房间里。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衣,配毫无品味可言的宽松卡其裤,发型呆板乏味,是日本版村口王师傅的手艺成果,整个人以生命演绎着屌丝这样一个角色。 中年男子两条浓眉微微皱成倒八字,一挑,向平清盛笑笑。 白条天皇座下第一密探,有形无影,化身万千的桔梗,而此前他和平清盛闲闲谈论的,正是他握在对方手中的把柄,他的秘密,他在吸血鬼世界之外的另一场生命历程。 以正常男子的形态,以慈爱继父与温柔丈夫的身份,过着任何一个无所作为的人类都在过的日子。 与他亲近的那两位女子都不能视物,因此不会对他偶尔的异样起疑,他们相依为命了许多年。桔梗不为天皇效力的时候,就在歌舞伎町经营这一家小旅馆,挣钱养家。情人旅馆晚上的生意多,他于是天经地义在白天沉睡。 他的爱人,名叫直子的盲女,从前生计无着的时候为人按摩以求取微薄的报酬,后来在桔梗的照料下,终于人生有了一点亮色。白天有时她料理完家务,就摸索着到床上来陪桔梗躺着,伸手不断为他按摩眉间与脖颈,指尖游移,满是感激和欢喜。 而她的女儿,叫做信子的姑娘,会在入夜他要起身之前,悄悄在床头柜上放下一杯温水,他出门的时候,她总是守在门口,等着碰碰他的手指再说再见。 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触摸的身体是假的,自己钟情与全情依赖的并不是人,且真面目是极不堪的。 但归根到底,这些有什么重要呢? 感情是真的。 平清盛是东京的地头蛇,他在白条天皇眼目之下如履薄冰,向来格外注意密探与其他血卫们的动向。桔梗如何遇上那个独自养育幼女信子的盲女直子,如何坠入爱河,如何干冒败露后会有杀身之祸的凶险化身人形,与直子同居、供养、陪伴、照顾、奔走,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未说破。 直到上一次自己被抓到带猪小弟去中控室之后,平大人才不得不抛出这张皇牌,以桔梗人世间家人的安危,换取他的沉默。 他与化为正常形态的桔梗对望了一眼,说:“咱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跟你站在这里,总觉得有点不对。” 桔梗大概也同意他的看法,于是一面开门出去,一面说:“这间房以前其实很受欢迎呢,今天生意好,你要是晚一点来,我都准备把它租出去了。” 平清盛耸耸肩:“你为什么不设计一个吸血鬼的主题房?”他想着好带感,“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经营的吸血鬼主题旅馆房间,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桔梗没什么幽默感:“那要人家知道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才行。”他想了想,“即使如此,我想也没有人会觉得有趣,只会尖叫着逃出去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收银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四壁雪白,非常简单。桔梗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帘子外已经有人在默默等着了,听到响动,便探手将钱送进来,拿了门卡便走。 平清盛还有工夫管人家的闲事:“你这样不是老得守在这里,一点都走不开?” 桔梗笑他不能与时俱进:“年轻人都有app,在网络上预订和拿开房密码,根本不用经我的手,通常还来亲手交钱的,都是不善于用现代技术的中老年人。” 他望着那块无风自动的帘子,幽幽地说:“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人,就像直子。” 平清盛哦了一声,和桔梗一起沉默了下来,后者过了半天,轻声说:“你找我做什么?” 平清盛犹疑了一下,脸上微有纠结之色,随即决然:“我方才去见了井口清兵卫。” 桔梗半点不觉得吃惊:“是吗?井口大人追杀猪小弟,砍断对方一条手臂呢,可惜没有毕其功于一役,据说猪小弟上了救护车后便失踪了,相信有护卫者在出手掩护他。天皇陛下为此极不满,还在日夜逼他继续追踪。” 平清盛身为血卫,居然没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看来白条已经开始在对他封锁了,他不动声色:“你当时在场?” 桔梗笑一笑:“没有。” 又一只手伸进来,又一张房卡拿出去,今晚的生意还真好,大概是圆月的缘故,大家都希望享受亲密无间的陪伴吧。 “平大人,我不记得你和井口大人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就算有,也并不需要告诉我。”桔梗感觉上是很认真地在说,“除非你们想要在我这里租一个房间。” 平清盛要给他气死,赶紧让他打住:“麻烦你不要想太多。”他目光炯炯盯住桔梗,“我只是去提醒他,天皇给的日行符未必有那么长的效力,不要平白无故牺牲。” “何出此言?” “我拿到的日行符,天皇号称给了一个月的效力,其实只有短短几日。” 这指控极严重,而且凭据确凿,不可能是谎言,桔梗端坐起身体,头转向平清盛,忽然之间,神色全然冷肃了下来,他轻声说:“是吗?” 平清盛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他知道桔梗在听,也在想,密探的心里有无数的层积,只需要一点点火种撩拨,就能燃烧起焚尽城池的烈焰,这正是他需要的东西。 “我想,天皇陛下也许是认为种群已经过于庞大和沉重,想要去冗清根,在迁移出日本之前,尽可能减少负担。” 这一套说辞,和他跟井口清兵卫提过的皇室亏空,正在图谋除掉非纯种吸血鬼以节省开支那一套相比,堪称换汤不换药,但这一次跟桔梗说完,后者非但没有像井口那样立刻入障而迷,反而突然大笑起来。帘子外正有人伸手进来,给他的笑声吓了一哆嗦,纸币掉到了台子上。 桔梗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匆匆料理完业务,转过头来看看平清盛:“平大人,你不是真的如此想吧?” “为什么这么问?” 桔梗摇摇头:“你完全猜反了。” “是吗?” “如果你是真的这么猜的话,那么你就是真的猜反了。” 两个“真的”都加重了语气,桔梗的讽刺呼之欲出。 根据桔梗的说法,平清盛确实完全猜反了——尽管他也压根不是猜的,他是编的,但事实证明,要成为生杀予夺的君主,一定要有大魄力,有时候要大得超过瞎编能达到的程度。 “藤原大人在火女赌场被幻兽引破身而亡之后,天皇陛下已经召回了所有血卫,将幻兽引摘除,但他仍必须履行契约,否则得不到异灵川的回报。因此,宫中已有风声说,异灵川将有重要行动需要我等全力配合,而陛下也在计划将所有弯将紧急提拔成血卫,再送去异灵川呢。” 弯将是纯种吸血鬼私下对非纯种族人的称呼,弯字充满歧视,而将字则自带尊重,这相互矛盾的说法,大概正是他们心态的写照。 桔梗看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看平清盛:“井口大人听了你的说法,一听到宣召,大概就欢天喜地去了,始终还是梦想自己能成为日行者吧。结果若干时日之后就被吸干了能量,和藤原大人一样,死无全尸。”他那张憨厚中年人的脸庞在某个角度,竟然带着沉沉死气,而言语中的无所谓,更是如同三九之寒冰,“平大人,这是你要的吗?” 平清盛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真?” 桔梗很无所谓:“信不信请便。” 平清盛凝神想了半响,忽然说:“我有一事相求。” “当然你有,否则你怎么会无端端来给我十万块,用十分钟的房间呢。” 平清盛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是吸血鬼史上最出色的密探,能够出入无形,化身万千,那么,要让你传递一个信息给一些人,应当不是难事。” “什么信息?” 平清盛双眼灼灼:“就是刚才令你狂笑不已的那个信息。” “说天皇陛下正在剪除多余毛羽,准备举族轻装迁移,因此非纯种吸血鬼都处于危险之中的。” “对?”平清盛还加了一句,“如天皇这段时间有所征召,为自保计,务必要抗旨不遵,否则性命不保。” 桔梗这时觉得意外了起来:“哦?” 平清盛望着他:“桔梗大人,你聪明绝顶,仔细想想,我们所说的陛下心思看似迥异,其实归根到底难道不是殊途同归?” 桔梗皱起眉头,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他的言语,平清盛已经站了起来:“我知道你在世间唯一在乎的并非天皇,也并非世代与皇族的效忠之责,你唯独在乎那两个不见天日的盲女。” 后者一凛,冷冷说:“你威胁我?” 平清盛摇摇头:“不。”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我为什么需要你帮我,不管我要做什么,如果我失败了,你所梦想的跟直子和信子有始有终的生活,就永远不会有可能实现。” 他难得诚恳,那是无论多么深厚的演技都无法伪饰的真情流露:“你我虽非密友,却一同度过极长岁月,相信我,我对你绝无恶意。” 他与桔梗对望,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冰一点点融化,后者幽幽一叹,说道:“异灵川急需能量源,失去血卫军团之后,天皇虽然已经答应将全部善战的弯将送去代替,但行动上迟迟未曾落实,大概心中还是有唯恐惊动族群的顾虑吧。而异灵川连这一时三刻都不愿等待,据说在弯将送去之前,将会先转而对其他种类的非人下手,以得到能量去配合宫中人所说的大动作。” 平清盛大惊:“那样的话难道不会惊动人类世界?” “当然会,因此我看天皇在人间的盟友,这一次要全部被卷进来为异灵川做先驱或善后了。他们趁着这一时机,似乎纷纷提出了许多过分的要求,也许是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呢。” “是些什么人?他们又需要为天皇做什么事?”平清盛凭借自己看深夜电视和偶尔在便利店买杂志得到的经验,猜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一跺脚四方云动的角色。 桔梗对平清盛带着嘲讽地一笑:“平大人,电视杂志上那些所谓名流,只不过是傀儡而已,真正在幕后把持日本朝政与商业世界大权的,都是当年幕府一脉相承的权贵。他们与白条天皇之间,可是存在着以命脉相谋的契约,至今未曾失效呢。”一边摇摇头,“不过具体要做什么事,我还未曾打探出详情来,消息封锁得非常严密,而且陛下也指示我不要涉足其中。”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身前的木头桌面,敲出单调却又带着奇异悲凉意味的节奏,轻声吟诵:“漩涡来临,孤舟难全,来日大难,口燥舌干。” “不管你想做什么,平大人,这个世界的灭顶之灾,也许都已经避无可避了。” 平清盛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桔梗没有再回应,这时又有人来要了一间房的门卡。夜色已深,上门的那一对男女已经不怎么清醒矜持,紧紧挤在一起从狭窄的楼道走上去,呢喃嬉笑,对话声音回荡,男人带着醉意:“跟你在一起时间就过得格外快呢。”女人甜笑着回应:“是啊,真希望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啊,瞬间就到世界末日都心甘情愿啊。”“是的,跟光夫一起度过世界末日都不会害怕呢。” 平清盛和桔梗听在耳里,异口同声轻轻嘀咕了一句:“愚蠢的人类。” 桔梗继续和平清盛分享他的情报:“你想必也听说了,高台寺附近出现了非常反常的局部极端天气,并非自然现象,而是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那一带啊,现在都生人勿近呢。我看对方显然是奔着松本清张来的,看样子释放了非常了不得的信号,因此异灵川才突然之间极度惊慌起来,不再沉得住气了。” “对方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问别人也许是徒劳,问到桔梗头上,则多半会有答案。 但平清盛的信心居然被对方亲自打消了,桔梗摇头:“我找不到半点端倪,无法追踪,无迹可寻。” 他慢条斯理,说得无懈可击,可是平清盛一向非常善于观察人,他精准地抓住了桔梗在说无迹可寻四个字时脸上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不是在懊恼自己的无能,而是赤裸裸的、纯净的恐惧。 对方不是无法追踪,而是桔梗根本不敢追踪。 让纵横千年的吸血鬼密探不敢追踪,让不可一世的异灵川极度惊慌,而且根本不在乎要同时惊动非人世界和人类世界,悍然制造混乱,释放威慑信号,以及攻击松本清张。 那可能会是谁? 平清盛联想起江左司徒在伦敦对他说的话,感觉到整颗心变成铁铸般沉重,一点点坠到了“菊花”那里,他克制住内心的焦灼,希望还可以抢救一下。 “什么叫做现场释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信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桔梗神往地盯着轻轻飘拂的垂帘,眼神似乎穿透了织物,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伊甸园,那里有温柔乡,只是他不能至,因此心始终向往:“泥塑灵。” “什么?” “松本家宅遇到灾难的时候,我在附近窥视,亲眼见到现场出现了泥塑灵。上古传说,邪羽罗灭世所出动的第一轮毁灭战士,就是无穷无尽的泥塑巨人,它们的本体是泥土或岩石,但被注入生命后,就成为毁灭一切的战士。” 平清盛的震惊无以言表:“后来呢?” “只有一个泥塑灵出现,被天皇陛下的贴身侍卫三目连环和萧远晴联手打败了,但整个非人世界里,只有两个大人物拥有驱动泥塑灵的力量。相信我,你不会愿意听到他们的名字。” 但那两个名字平清盛一点都不陌生,此刻正在他脑子里像大年三十晚上的爆竹连环阵一般轰隆隆响起。 他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舌尖发麻,在人间活了足够久之后,他练就了从细微处觉察真正危险的能力。 现在那危险信号就如同屠宰场里的血,蔓延得到处都是,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都难。 他勉强镇定下来,继续问:“你这些消息,有没有回报给白条天皇?” “当然有。” 平清盛叹了口气。 “他有什么反应?” “即刻退朝,一言不发。” 这反应让平清盛的猜测彻底坐实了:“出现在松本家的,是达旦。” 他脱口而出,桔梗如同中了当头一棍,立刻惨然色变,尽管平清盛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戳破他的胆怯:“你追踪不到那是谁一点不奇怪,不可能有谁能追到他,那是暗黑三界的统治者啊。” “不是说达旦已经失踪多年?”桔梗凝神想着,“多少人花了无数时间去搜寻他的下落,都一无所获啊。” 平清盛摇摇头:“强大到那个地步,玩个失踪又怎么了?” 他自言自语:“如果真的是他现身,那不管是我们、异灵川还是天皇,所拥有的时间大概都不多了。”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达旦要找松本清张的麻烦,杀鸡儆猴吗?还是下马威?看起来都不必要啊。 以破魂首领之能,要干掉松本清张固然就跟歌利亚巨人要捏死一只蚂蚁是一样的,对付异灵川也不必花那么多功夫布阵缠斗,更不用说挟持人类。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平清盛理不清楚千丝万缕的思路,愣了半天之后打定主意,望向桔梗:“桔梗兄,拜托你为我传语给所有弯将,我有分寸,绝不会陷你于不利之地。”一面伸出手去,掌心是花江和富江的那两块通行牌,“这个,交给你,也许有些弯将,会需要看到一点证据。” 桔梗眉头一皱:“你怎么会有她们的令牌?” 平清盛意味深长地说:“也许是因为她们从中控室外那条路上的留影咒里知道得太多了吧。” 桔梗顿时脸色大变:“什么?”手心握紧,眉心间出现了担忧与恐惧的纹路。 平清盛摇摇头:“放心,她们看到了我、猪小弟,也看到了你,但再也不会有机会把情报带回地宫了。” 就这样带着一副完全放下心来的样子,平清盛露出迷人微笑,颔首与桔梗告别,随后扬长而去,在旅馆门口他遇到正要进门的一对情侣。女孩子将目光长久投注在他身上,擦肩而过之后还恋恋不舍,不断回望。 接下来的几天,出于某种奇异的顾虑,平大人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高级酒店蛰伏,深居简出,他利用各种途径,密切留意吸血鬼的动向。他注意到桔梗的情人旅馆挂上了休业的牌子,而井口清兵卫则从他一贯职责所在应当巡逻的地带销声匿迹。如此公然擅离职守,在严格遵守命令的吸血鬼社会中非常少见,但井口清兵卫开了这个头之后,弯将们如串联好了一般,开始接二连三渎职。 最值得留意的是,一向对各种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的白条天皇,竟然对这么反常的现象毫无反应。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不断涌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到一个触发点,火山爆发,不可收拾。 对这一点了然之后,平清盛决定要活在当下,尽情享受一番,首先就要去他最喜欢的那家餐厅吃顿饭。 他这段时间满脑子都是烦心事,照人类唱的,那真是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直接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餐,更不用说好好享受美食了。 善于控制能量的高阶吸血鬼饱餐一次之后,能够最长两到三个月内不用再摄取食物,但身体会随着逐日消耗而渐渐虚弱。首先是丧失战斗力,接着是外貌急剧老化变形,直到失去人类外形,回归到吸血鬼的原始形态,如果再不及时补充能量,下一步就是衰竭而死。 对高眼光,高品位,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挑剔的平清盛来说,饿到无论哪一个步骤都是不可接受的。 世界末日要来就来吧,在那之前给老子吃一顿的工夫就成,他趁着夜色已深走出酒店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然后就高高兴兴去了表参道。 [5] 那家坐落在地下一层的餐厅二十四小时都暗无天日,最正宗的是牛排和鞑靼牛肉,菜色简单,料理手法原始,但是胜在原汁原味,食材用的是最高质量的和牛和韩牛。 对于平清盛来说,牛肉做得再好都没有卵用,所谓酒肉穿肠过,热血心中留,绝对不是胡说的,他吃任何东西只能过个干瘾,只有新鲜的血能够供养他的能量转化系统。 那家店真正吸引他的,就是能够用新鲜的血液做出许多色香味俱佳的料理,让动物性的进食本能转化为人类一脉的饕餮享乐之欲,格调马上提升了不少。 比如他每去必点的血狱容这道菜,名字相当邪恶,其实不过是以新鲜血液自然凝结出的血块配合冰豆腐做出的料理。豆腐是熟的,以海盐、上乘黑胡椒、纯净香油和极细葱花调味;血块与冰豆腐都切成长条,相间摆盘,周围以细甜菜蓉和鲑鱼蓉和罗勒叶搭配。平清盛能吃得热闹,又能吃得实在,再配一瓶九六年的玛歌,浅酌低唱,不知道多开心。 怀着这样美好的期待他哼着歌儿一路走到了表参道,即使是东京,凌晨街上也终于没什么人了,平清盛一面走,一面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沿途好几家店关了门,里面却还亮着灯。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难道这是到了盘点的日子么,一面走了过去,但脑子里有个地方在向他发信号,说什么地方有点不对,有点不对,有点不对…… 但他怀着对美食的期待大步流星,无暇旁顾,心里暗自嘀咕着:这个世界上不对的东西多了,老子管那么多干吗。 一路走到表参道街尾,向左走下台阶,那就是他常去的餐厅。 餐厅营业中,门微微虚掩,两边各挂一盏红色灯笼,光线极微弱,从门边的窄窗里能看到食客的背影,一切如常。但在平清盛推门而入的第一秒,强烈的不安就从心底涌起来。 太安静了。 并不是没有顾客,几乎全部桌子旁都坐着人,比平常上座率还要高,只有平清盛常坐的那个靠墙半开放式卡座还空着。 这家餐厅的特色是向来昏暗,也向来喧哗。昏暗大概是为了营造情调,也是为了照顾那些生平不见天日的顾客,这里一向没有公众照明,唯独每张桌子上放一支亮度低调的蜡烛聊胜于无,客人们虽然见不到彼此真面目,却丝毫不妨碍他们或轻言细语呢喃,或大马金刀扯谈,听觉上来说总是非常热闹。 今天却像是开了聋哑人顾客专场一样,所有人都埋在自己的食物或酒杯之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等服务员接引,平清盛径直来到那个卡座,他注意到旁边那扇隔绝游魂地狱的窗户开了一条缝,缝隙里却见不到外面那些点点滴滴的红色灵光。 吸血鬼当然不害怕黑暗,那本来就是它们的归属,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竟然令平清盛最熟悉的黑暗都呈现出隐隐约约的不祥。 服务生这时候过来了,送上菜谱,站在一边准备帮他点单,他的名字写在制服西装外别着的胸牌上:达也。 这是只红粉土狼。土狼的青春期非常长,所以大部分都是非人世界的百年中二病患者,这一只也是还在发育阶段。 他的头很小,脖子以上都被浓浓毛发盖住了;鼻子长长地伸出来,顶端圆圆红红的像是顶了一个球,有时候需要别个发卡才能把眼睛露出来。 达也站得笔直,轻声问:“平先生,今晚要吃什么?”扭头望了某处一眼,又转过来,清清喉咙,“老样子么?酒呢?” 平清盛充满探寻意味地瞪着他,不时也看看其他客人,达也则根本不与他对视,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身体面前,似乎就是在等待客人的指示。 唯独他的手指泄露了玄机——室内恒温26度,却一直在颤抖。 平清盛随便翻了翻菜单,说:“那么,达也,今天的特餐是什么?” “特餐?”达也愣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说,“呃,平先生,你知道我们不做特餐的……” 平清盛倾过身体看了一眼其他顾客,说:“是吗?那就奇怪了,我以为今晚大厨特供是下了定身魔咒的金枪鱼刺身呢,而且人人都要了一份呢,要不怎么大家吃着吃着就没动静了呢。” 达也脸色一变,平清盛腾地一声就站了起来,把挡在他面前没动的达也轻轻一把就推开了。他走到旁边一张桌前,随手将那桌一个客人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 那个顾客矮矮胖胖,有一张倒三角、形状分明的大脸,尖尖耳朵长在脑袋偏后的地方,裤子后面坠出一大块,估计是尾巴。就这形象,只能说勉强像人,实际上则是一只参努,平常以食影为生,偶尔也在非人出入的人类餐厅打打牙祭,吃一些跟影子一样口味与存在感都相当虚无缥缈之物。比如说竹笙汤、莼菜羹、藕粉什么的。 参努被掀了帽子,却毫无反应,还是保持之前的姿势:头低着,双手放在桌上,一只手里还捏着把叉子,但手指无力,所以叉子耷拉;面前的盘子里有两片清水煮平菇,啥调味料都没有,不知道吃这玩意儿图的是什么。 平清盛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只看了一眼就反应了过来,即刻疾转身往外走,刚一跨出门,紧接着就退了回来。 在他身后跟着进门的是两只巨大而美丽的蓝色大鸟,差不多和平清盛一样高,羽翼伏在身后,如果展开,估计足可以覆盖身边大概五六米的范围。 它们从餐厅入口冒出来,尾羽高高翘起,闪耀着璀璨夺目的蓝光;冰冷的眼珠圆圆的,呈现出一圈圈亮晶晶的黄线。它们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餐厅,优雅踱步,仿佛是在巡视领地一般,将整个地方好好看了一遍,而后将注意力牢牢锁定在了平清盛身上。毕竟除了达也以外,他现在是这间餐厅里唯一能动和在动的东西了。 平大人屏住呼吸,一步步退到达也的身边,感觉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倒了个大霉。 这种事儿最近发生得太频繁了,简直如影随形,是不是该去明治神宫拜拜神啊,但一个吸血鬼拜人类的神,人家愿意接单吗? 达也的表现加剧了平清盛的忧虑,那哥们儿现在抖的不只是手了,是整个人都打摆子,活像得了疟疾似的。他没看平清盛,实际上他哪儿都没看,眼神是涣散的。 “哥们儿,”平清盛说,“看在我每次都给你账单总数百分之三十小费的份上,你能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情况吗?” 达也可能因为恐惧而在放空,但出于职业敏感,他第一时间听到了小费这个字,马上本能地精神为之一振:“啥?” 平清盛没好气地瞪着他,达也回过神来了,脸皱成一个栗子:“不知道什么来头,中午就来了。” 他往旁边努了努嘴:“好多好多只,飞过来的,这一带凡是非人开的店里的客人,都被钉住了。” 这么一说,平清盛就明白自己刚刚走过表参道时那种隐隐约约不对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那些莫名其妙亮着灯,里面有轻微但古怪响动的店,也全是非人开的。 按道理他应该早想到的,但平大人身居高位,又很要脸,随便闯进人家小本买卖的店子里去抢果汁喝的事儿他向来不干;谁干了给他看到,还要给人家两个小嘴巴。 有时候奉天皇之命,他不得不指挥低阶吸血鬼去压榨税款,或者抽人家壮丁到地宫干活,但出任务过程中基本上也是能跑就跑,能溜号就溜号,最多负责动动嘴皮子发号施令,在后方喝茶打盹等报告就行了。 他虽然知道这一带有很多非人开的店,大体上又是些什么类型的非人,但具体到面前,竟然没有马上就反应过来。 他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有点生气,下意识重复了一下达也说的话:“盯上了?” “是钉住啦,钉子的钉。”达也纠正平清盛,向门口抬了一下下巴,“看,所有人能进不能出,你刚才不是一样,这不是叫钉吗?” “它们要干吗?” 达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双手比划了一下,“那些鸟往每个客人耳朵里都塞了一颗珠子,接下来他们就成植物人了。”顺手指指平清盛坐的那个位子窗外,“还用了一个奇怪的网,像是用某种能量线做成的,把我们养的游魂都兜走了,也不知道是弄去吃还是怎么的。” “打住,不准客人离店,还往客人耳朵里塞珠子,就凭这两只鸟?”平清盛震惊了,“没遇到反抗?” 要说其他顾客就算了,他进来也没仔细看到底有些什么品种,但参努可一直是个暴脾气啊,平常在街上老跟踪人类,垂涎人家影子,被发现了就斗殴。虽然战斗力一般般,但个性上来说绝对是个一天到晚惹事的主。谁动他的耳朵,他肯定掀桌子,管对方是人是鸟。可从现在的场面看,他连站起来跳脚这个动作都没尝试过,就直接认栽了。 达也证明了他的猜测,说着说着一张脸更皱了:“没有反抗,大家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平清盛指了指门口那两只蓝色大鸟,“它们很能打吗?” 达也摇摇头:“跟它们没关系。” 他的视线投向了大鸟的身后:“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跟那个有关系。” 平清盛跟着他看过去,然后整颗小心灵就被各种语言各个时代的粗口之浪全然淹没了。 幻兽。 不是一只,而是三只。 浮荡空气中形状若隐若现的庞然凶兽,与平清盛在藤原和其他血卫身上见过的样貌相差无几,区别在于这三只都是独立行动的,至少没有在附近看到它们依附的宿主行踪。 这三只幻兽在蓝色大鸟身后,眼观六路,一时前驱,一时巡回,一时消失不见,但随即回还,似乎在看守着特定的覆盖范围,虚幻中仍然灼灼如星的眼凶光闪烁。 它们不是乌合之众,行走停留之间相互支持与呼应,赫然在遵守某种战术阵型,一旦有需要,立刻就群起而攻击,但在没有需要的时候,也绝不会轻举妄动。光从这一点看,它们就毋庸置疑是比血卫身上种的那一类幻兽更高阶的出品。 也就意味着更难对付。 平清盛从未与幻兽战斗过——在白条天皇和异灵川彻底撕破脸之前,理论上大家都是自己人不是吗。 他想象过很多次这一天这一幕将会如何到来,到时候应该怎么对付,事实上一直没办法想得很周全,万万没想到突然就这样狭路相逢。 “平,平大人,”达也回过一点魂,好奇心上来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那些鸟为啥要往客人耳朵里吐那珠子。” 平清盛看他一眼,对他如饥似渴的求知嘴脸很不解:“干吗,吐了人家没吐你,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吗?” 达也很严肃:“并没有,它们很明显非常需要我好吗,不留着我怎么吸引客人进门坐稳?我可是有用之辈。” 平清盛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外太空再穿越大气层回来砸达也个倒仰:“这你都能骄傲?” 他忍了一口气,问:“话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颗珠子?” 达也比划了一下:“说珠子吧,也不对,其实更像个小白蘑菇,不对,小白水母,对,小白水母,半透明的,软软的,里面还有微弱的光一闪一闪,那鸟从嘴里一吐出来;它好像认路似的,一下就自己飘进去了。” 平清盛仔细琢磨了一下达也描述的细节,忽然脖子一拧,像是刚挨了当头一棒:“我操!” 达也看了看店里,一本正经压低声音 :“咱们开的是合家欢餐厅哦平大人,小孩子在,不可以讲粗口。” 平清盛嘀咕了一声:“合家欢个毛线。”他懒得理达也,皱着眉头猛动脑筋,“难道那是逐生花的子孢?逐生花子孢寄生之后能够控制宿主,吸取能量,放进非人身上是要干吗?控制他们还是摧毁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一只鸟又怎么会有逐生花的子孢?异灵川弄的吗?上哪儿弄的?” 他沉浸在吸血鬼苦恼三千问的世界里,而蓝色大鸟们认为对他的观察已经告一段落,往他耳朵里塞一点什么东西的时机应该也成熟了,于是高高昂起头,尾羽上散发出流离摧残的蓝色微光,向吸血鬼先生慢慢走了过来。 达也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响,轻轻推了平清盛一把:“要不,你躲一躲?后面厨房的泔水桶有盖子,一只鸟应该不会掀盖子吧?”还嘀咕了一声,“再说了,给人家吐个珠子进耳朵怎么了,大丈夫不是能屈能伸吗?”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他一面说,一面悄然没声地往后滑了几步,滑进了收银台后面,把脑袋从收银台后面伸出来。你说他害怕那是真的,你说他就是在等着看热闹,那也是真的。 平清盛丝毫不受达也影响,他屹立不动,注视着渐渐靠近的那两只大鸟,右手掀开风衣下摆。里面穿了一条马裤式样的贴身下装,右腿外侧镶着一个长长的皮袋子,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大腿,下方很窄,到上端成了一个宽宽的弧形,弧形的尽头是皮袋的开口,一个魔术贴粘着两端。 他的手指贴在皮袋上方,拉开魔术贴,轻轻一勾,一件形状奇特的东西便出现在平清盛手里,达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惊奇地问:“平大人,你家祖上务农吗?不然为什么带把镰刀到处走。” 达也一点没看错,那真是一把镰刀,大概七十厘米长,木质刀柄和薄如蝉翼的金属刀身紧紧连接在一起。木质纹理极坚密,外表如同玉石一般温润有光;刀身狭长弯转,刀刃锋利,占了整把镰刀几乎十分之九的长度。 刀柄上一个圆弧凹形的握手位,只手之外,几乎没有一分多余的位置留出,因此对运刀者来说,也就没有任何回旋之地。这真是危险之极的武器,砍劈威力之大,直可以碎石断盾,但刀柄如此之短,意味着对使用者的技巧和纯熟程度要求极高,生手用这样形状的镰刀,完全可能在杀敌之前一个不小心就劈死了自己。 平清盛缓缓举起手中镰刀,他的眼神忽然却变得非常温柔,非常深情,仿佛见到念兹在兹的旧爱前尘。 “dacian falx。”他轻轻地吐出两个词,声调悠长,非常轻,非常缠绵,像在呼唤情人的名字。 达也显然属于死到临头有问题都必须要问的那类角色,所以他继续破坏气氛:“平大人你说啥?” 平清盛将镰刀的弯曲刀神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挺直了身体,他凝视前方,忽然蓝色大鸟也好,幻兽也好,似乎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出现在那里的是另一个世界,是两千年前的阿达姆克利西。在那里契亚人,也就是后来所谓的罗马尼亚人,跟随他们的英雄德塞巴鲁斯跨越多瑙河,向不可一世的罗马军团进击;士兵们的手里都握着这样的镰刀,他们生前以此杀敌,战死后灵魂与自己的武器一同坠入地狱,永不分离。 “达契亚镰刀,拉丁文叫做dacian falx,这是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阉割众神之父乌拉诺斯的武器,也是罗马尼亚的先祖与罗马人死战不退、保卫故国的武器。” “人的先祖,和吸血鬼的先祖,曾经共用这把镰刀,为自由战到最后一滴血流干。” 平清盛慢慢地说,抽回了镰刀,刀刃滑过他的后颈,一点乌黑中带着明亮紫色的血珠渗出他的皮肤,沾在刀身上,随即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般,浸润到了金属之中。叮!一声突如其来的金铁交鸣响起,整把达契亚镰刀乍然明亮了起来,像被唤醒了,又像被激怒了。 张开双臂,风衣落地,亮出平清盛毫无瑕疵的体型,无一处不像巨匠手下的雕塑。他站得稳稳的,全然收起了在现代都市中洗练出来,旁人对之也习以为常的轻佻,如一尊神一般,肃穆地直视门口。 餐厅中的能量值在几秒钟内极速上升,简直跟电路短路一般噼里啪啦乱响。门口那组幻兽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来了,它们的警惕心随着能量值变化而增长,断然放弃了再去其他地方巡逻,随着蓝色大鸟步入了餐厅。 凶兽以三角阵势掩护蓝色大鸟的前进,嘶吼声此起彼伏,喑哑粗粝,杀气重重。 达也吓得一缩头,脸色煞白,过了一阵子鼓起勇气伸出脖子来,小声说:“平大人,只有你会给我百分之三十的小费呢,你是个好人,呃,好吸血鬼,你非得这样吗?说不定会死的呢。” 平清盛横举那无坚不摧的镰刀,微微弯腰,准备战斗,他闻言,稍微回头看了看达也,唇角有一丝从容的微笑:“达也,记住我的本名,我叫做德赛巴鲁斯,来自罗马尼亚,身上流着纯正的达契亚祖先之血,一千九百年以来,我的信念从未改变。” 不自由,毋宁死。 蓝色大鸟展开流云般羽翼,停住,似在凝神;幻兽怒吼随之而起,各取一路,时进时退,形影变幻,一室之间兽相曈曈,莫名而来的凄切长风从门外卷入,餐桌上的碗碟盘子明明是死物,却似有了生灵的恐惧,叮叮当当颤抖起来,互相撞着发出尖锐响动或刺骨摩擦声。压在银纸压下的餐纸骤然飞散,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如迷路纸蝶如不甘冤魂,在风里起伏,散满了整个餐厅的空间,久久不肯落地。 诸多怪力乱神不祥之兆,平清盛全然不管,他神魂俱定,张目,扬眉,大步向前,右臂高举猛力挥舞达契亚镰刀,刀刃所向,呼啸生风,与平清盛仿佛融为一体,起落两次,深深斜劈,直斩,正中怒砍。挡道的是神是魔,是杀生还是赴死,皆不犹豫。 他要先解决那两只蓝色大鸟,如果平清盛没有判断错的话,那是司职追踪与收集现场信息的角色,最好先行斩杀,以免对方太快召唤后援。 如果当时他知道这一晚上整个东京城大概有两千只这种鸟,也许平大人的意志就没有这么雄壮了。 平清盛正面迎上了两只蓝色大鸟,它们不退,亦不惧,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正对自己突袭而来的敌人,全然无所谓,不知是镇定还是麻木。 达契亚镰刀直奔血肉,嘶嘶有声,大刀阔斧,横冲直撞,身体与身体的撞击声与镰刀劈刺声接踵而来,这过程当事人也许感觉极慢,其实不过一瞬间。 平清盛很快结束了和两只鸟的战斗,他高高跃起,双手握紧达契亚镰刀极短的刀柄,笔直下劈,一劈中即刻收手,再度跳跃,下一个落地之处就在幻兽群的后面。幻兽吼声更急,急转身,扑了上去,与吸血鬼战成一团,这才是正戏的开始。 在他身后,电光火石,两只蓝色大鸟身首异处,美艳不可方物的羽翼在死亡来临的一刻乍然失去光彩,由生到死不过刹那,血肉便在这刹那间全然衰败了。它们颓然倒地时,已经不像鸟,甚至也不像是任何活过的东西。 它们的头颅飞得很远,一只飞到了门外,一只刚好飞到了达也躲藏的收银台下方,滚了两下,翻过去,眼睛正对着达也,他就看了一眼,当场尿了裤子。 事实上那一对眼睛并无异样,绝对算得上是蓝色大鸟身上表现最稳定的器官,它们没有融化,也没有爆裂,连那梦幻般的美丽蓝色都如旧质感十足,没有变化。 但在那瞳仁深处,莫名有两束光残存着,那里结结实实凝结着浓厚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厌倦和绝望,对自己的,对世界的,对生命和死亡本身的。 达也是一只正宗的红粉土狼,出身就有局限,受教育程度又不高,因此绝对没有任何文艺修养,除了小费和野狗,对其他东西确实也都不敏感。但在这一刻他凝视着死去的蓝色大鸟莹然双目,心灵突然变作了惊弓之鸟,身体则莫名战栗如风中一根羽毛。 他本来是趴着的,为了避开大鸟的注视,干脆伏到了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收银台的下面缩成一团,只有听觉继续追随外界的变化。从声音来看,平清盛和幻兽们热热闹闹打了一阵子之后,翻翻滚滚战出了室外,室内暂时安全了。 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忽然被人一脚踢中了屁股:“服务员,出来。”达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扛不住屁股上持续传来的压力,只好爬出来,结果抬眼一看就愣住了。 踢他的是那只刚才还在演木乃伊戏份的参努,现在满血复活,正怒气冲冲地叉着腰,三角脸上三角眼不断眨巴,喝问达也:“咋回事?咋回事这是?俺难得下山来吃个饭?你给俺下药?你给俺全家下药?”桌上坐着的另外两只个子小一圈,但长得跟这位一模一样的参努也围上来了,个个呲牙咧嘴的,敢情一家子暴脾气今天下山了来打牙祭。 达也哭笑不得:“我下什么药啊,不是我……” 参努马上打断他:“不给我下药?那我刚才怎么吐这个出来了?你说说我怎么吃饭就吃出这个来了?” 达也一看他捏在手指里的东西,就是刚才被蓝色大鸟塞进他们耳朵眼的小白水母,怎么给弄出来的这是?他一根筋,好奇心一起,上去对着参努的耳朵眼猛瞧:“你什么构造啊我看看。” 视线穿过参努的耳洞,像无形列车飞驰进深山隧道;隧道一开始长得像永远看不到尽头,非常非常黑,可是下一刻前方就豁然开朗,列车驶入无穷大的混沌空间,无数条灰色的影子在那空间中悬浮上下,飘荡回旋,有的深灰,有的浅灰,有的快消失了,只有一点点残迹,想必都是被参努一口嗷呜进去的。 达也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两步不看了,摆摆脑袋:“难怪你用吐的,你的脑子是直通肠胃的啦?” 参努没好气:“吃点影子要什么肠胃。”他说完这句话,马上就预判了达也的下一个问题,紧接着说,“对,我们也不便便。” 把那朵小白蘑菇往达也手里一塞:“今天不付账了。”三只参努整齐划一,撒腿就走。 达也心想反正餐厅也不是我的,走就走,仗着人多,也跟着出去,看看平清盛打成什么样子了。 没料到,参努牵一发而动全身,达也还没走几步,猛然身后呼啦啦涌出去一批,一看全是本来被定在那里的食客们。蓝色大鸟一挂,他们就挣脱了定身魔咒,随即一琢磨,嘿,这是光明正大不用买单的节奏啊,就都跑了。 平时要达也给熟客打个折,那都是难于登天,但他今天面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逃单,倒是表现出了难得的镇定。估计是出门后看到的场面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红粉土狼的脑容量是不足以支撑他多线程运作。 平清盛和幻兽们已经从地面打到空中,天色灰蓝,几点残星摇摇欲坠,幻兽剪尾扬爪,扑杀撕咬,呼应穿梭,进退有据,俨然是成形成阵的打法。兽影所到之处,不断带出一道道似幻似虚却又如雾如霾的痕迹,活像在天幕上糊了一层水汽,就是三九隆冬外冷内暖时窗玻璃上会有的那种。 平清盛跳跃厮杀的身形渐渐被那层水汽遮挡了大半,但达契亚镰刀的锋芒却仍锐利夺目,在蒙昧之间左劈右砍,上下翻飞,速度一时快,一时慢,但那杀气腾腾始终不改分毫。 达也不是战斗民族,看不出来平清盛这是打得如鱼得水还是捉襟见肘,他只能靠那把刀的状态来判断,只要它不见迟缓,应该就还能应付。 他捏着一把冷汗,仰头观望战局好长一段时间,忽然后背一阵阴风吹过,达也一凛,回头看时空无一物,但等他再度将视线投向空中的战场,就发现那里不再是三只幻兽,而是六只。这六只幻兽还彼此相熟,训练有素,立刻改变了战斗的队列,从平面进击变成上下两群的立体作战。 新情况让达也吃了一惊,等他再往四周看一圈,整个就傻了。 土狼的视力极好,夜间视物能力与高倍红外线望远镜差不多,而此刻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偌大东京城里,正不知有多少幻兽出现。从各区各片、各条街道腾尘而起,升上半空,它们的狰狞形象在夜色中或明或暗,或实或虚,但存在感都确凿无疑。它们全都在往平清盛战斗的方向凝视,而后开始三三两两成群往此处来了。照那个速度看,最远的大概要跑个十几分钟,最近的五六分钟就到了。 照幻兽驰援的速度,这儿的战斗很快就可以结束,只要所有幻兽一人吐平清盛一口唾沫,他就会成为历史上第一只溺死在虚无之海的吸血鬼。 达也扭转身,撒腿就往自家餐厅里跑,他的全副家当都放在收银台下面的柜子里,摸起来后只要往旁边那条巷子里一钻,穿过墙他就回家了;回到家再去想是要缩着脖子躲起来,祈祷全世界把自己忘记,还是收拾细软赶紧跑得越远越好。 但他跑到门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 平大人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刀锋似乎也暗淡下去,天色有点变,不知道何处起了风,风声呼啸,应和幻兽的嘶吼,东京这一瞬间全然是非人间的。 忽然一只幻兽狂吼一声,从空中暴跌下来,身体断成两处,断裂处的痕迹,显然是被达契亚镰刀一击正中。被砍成两截的幻兽在地面旋转,不断扬爪挣扎,浑身颤抖,它的现像度大幅度降低,变成信号不好的电视中的一个角色,即使无知如达也,也马上意识到这是能量在逐渐减弱的标志。这只幻兽,或者说这只幻兽背后的操纵者被重创,它无法再度快速修复自己的形体,也意味着无法立刻重新投入战斗。 平清盛还是有两把刷子啊!达也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小声说:“平大人!加油啊!” 忽然一阵热血上涌,他回想起平清盛即将投入战斗之时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本名叫德赛巴鲁斯,他来自罗马尼亚,他曾带领人与吸血鬼并肩协作的军队,与入侵者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平清盛没来得及说完他的故事,达也完全不知道罗马尼亚的德赛巴鲁斯是何方神圣,但他本能地认定,那必然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唯独真正的英雄能够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改其执。 不自由,毋宁死。 达也喃喃念着这几个雄壮而决绝的字,突然脑子里一道光闪过,他再度跑了起来,冲向收银台下的柜子,这一次他要拿的不是自己的包,而是一张名片。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一个电话号码。 达也死盯着那张名片,一面拿起收银台上的座机话筒,手指颤抖着拨出了那个电话。 铃声响起,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外面的打斗喧哗从空中传来,突然震耳欲聋,又突然寂静如死,喧哗里也分不出哪些是平清盛的动静。这几秒钟对达也来说,就像十年那么长。 铃声响到自然断掉,达也不死心,又拨了一次,响到最后几声,他完全绝望了,正要挂掉,忽然有人接起来,在那边气喘吁吁,又努力压低声音地说:“谁?” 达也喜出望外,喊了起来:“阿拉丁吗?三星猎人阿拉丁?是你吗?你能不能马上过来,请你帮帮忙好吗?” [四] 狐祭 [1] 平清盛鏖战之中,注意到有无数只幻兽奔袭而来,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今天来表参道吃饭的决定实在大错特错。 出门要看黄历又不遵守,这是平大人一向的习惯,感觉生命快到最后几分钟时候,他心里想的,居然是觉得自己这个习惯太他妈操蛋了,明明今天黄历说了,不利夜行。 但我是个吸血鬼啊,不夜行,我能干吗去??他喃喃自语,一面挥动达契亚镰刀,向冲到身前的一只幻兽头顶击落。幻兽嘶吼着散去形态,很快又聚拢,但这一次体型变得更小,在空中显现的痕迹更淡,这是他的操纵者能量在变弱的标志。 跟一只幻兽对敌,平清盛对自己深具信心;跟三只一起打,难免就陷入苦斗,平清盛已经屡处受伤,就算吸血鬼的血液凝血功能比人类强大百倍,也挡不住东一滴西一滴到处洒。 但他毕竟是天生的战士,历经千年,血性未减,只要一次一次出击都能见到实际的结果,平清盛就会战斗到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还有最后一招,就是换皮囊再世为人,哦,不,为鬼,也不算丢人。 但是,跟海滩上的鹅卵石一样多的幻兽?excuse me? 兽影重重,接踵而至,它们靠近,并不立即加入战团,而是围绕在侧,或蹲或伏,忽明忽暗的冷酷瞳仁对他幽幽凝视。它们背后的操纵者,似乎将眼前场景看做是罗马斗兽场上的演出。 看他何时死,看他怎么死。 平清盛有点慌了。 一旦心慌,手就难免会软,以达契亚镰刀作为武器,最大的禁忌恰恰就是手软。因为护手处极窄,一挥一斩,全部力量都是向前攻击,一有顾虑,刀势便反扑,之前他身形敏捷,出手凌厉,将幻兽分隔于三个点,不给它们收紧包围的机会,这一刻犹疑不过三五秒,攻势却何止弱了三五成。幻兽即刻感应到了其间变化,立即反噬,很快便彼此相接,呼应起伏,将平清盛紧紧逼到了三点攻击合一的中心位置。 他心里暗暗叫苦,勉力支撑之余,心里盘算着不知道这时候来高喊投降有没有用处,这时他不经意往下一瞥,居然见到了达也。 红粉土狼跑到了街道上,手里高高举着一块牌子,就是餐厅门口平时写特别推荐的那块,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找人来帮你了。” 红粉土狼的个性非常胆小,当出租车司机都从来不敢乱打表的,这会儿脑袋顶上一大群幻兽,事实上双腿也抖得跟筛糠一样,但居然就一直举着那块牌子站着,努力举高,等着什么时候平清盛能看到。 他望着夜空中回旋来去幻影交织,那是他无法参与和了解的战斗,甚至并不知道平清盛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传达的讯息。驱使他所作所为的,大概是他单纯眼神中那一抹闪着光的敬仰。 那块牌子上写的信息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谁来帮,怎么帮,还要多久来?天天在一家餐厅里端盘子点菜的侍者,能有多厉害的后援。 平清盛全不奢望等一下会有一大群红粉土狼冲过来在地上呐喊助威。但达也的眼神,令他硬是心口一热。 他收敛神思,手指舒展开来,随即再度握紧,尽全力驾驭达契亚镰刀平斩,绕身一圈,接触幻兽身体时声音如炸裂;镰刀去势初竭时,他猛然追身而上,手腕转动,镰刀从自己身体下方猛刺,插中一只幻兽的额间。那只幻兽发出惨烈嚎叫,从半空中猛然坠落,散成一地碎片,其中一部分落在达也的脚边,弹跳旋转着想要再度凝结,达也惊跳起来,脸色变得煞白,嘴唇抖抖索索,但他只是躲开幻兽残骸,却一步未退。 平清盛看在眼里,斗心重新炽热,是他自己喊出那一句——不自由,毋宁死,是他自己坚持了两千年不归化为任何统治者的附属,是他刚才选择了战斗。 万物皆有开始,万物皆有结束,谁也无法决定生命的开始,但结束时倘若有选择,就应该配合满天烟花,在绚烂夺目中降下自己的帷幕,轰动离场,方得始终。 似乎被那只坠落散形的幻兽震动,或感应到了平清盛的决心,围观的幻兽起了一阵骚动,纷纷站了起来,它们剪尾昂头,向战斗的中心靠近。 其中一组掉头往地面而去,目标是孤独的达也。后者也不傻,一看情形不妙,丢下牌子撒腿就跑,但刚奔出去两米,就被幻兽纵身扑倒。他仰面朝天,狂叫起来,在獠牙撕扯下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咽喉,仿佛这就能救自己的命似的。 平清盛在空中看在眼里,奋起神威,连续刷刷几刀,攻速如电,逼开身边敌人,转身要去驰援达也,谁知这短短瞬间,他的后路已经被十来只幻兽生生断下,上中下成交叠之势,都在俯身作势,等着操纵者一声令下。 他长叹一声,眼看达也整个身体都被幻兽压住,想必回天无术了,于是镰刀回转,一弯锋刃勾住自己大好脖颈,正要掌上用力,一了百了,眼角却忽然瞥见一点紫光,自远处款款而来。 款款,是平清盛第一眼的感觉,也是他的错觉。 看起来缓慢的那点光,来得其实极快,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光。 非要用一个词来定义,那其实是“念”。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一千年,要修炼到半神的境界,才能从意愿中发力,使能量与心念结合为一体,完全超越身体的限制。 现在来的,正是紫狐白弃的攻之念。它的外形是如手掌大浑圆的水晶球,周围半米之内紫焰环绕,火焰一球球一朵朵都是独立的,并不与水晶球外层接触,瞬息间来到平清盛的上方,停下,紫焰离开水晶球如朱颜辞镜,秋叶辞枝,飘然下坠,但那悠然姿势也只是错觉。 平清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看什么,紫焰已经在空中一分二,二分十,十分百,百分千万,落在了达也身上。精确地说,是正在撕咬达也的幻兽身上。 紫焰似主人形,姿态温和,但一接触到幻兽便即刻融入后者形体,居于那虚幻线条之中,一面燃烧,一面极速膨胀起来,散发光芒一朵朵明亮丰满。与此同时,构成幻兽的能量顺着紫焰所撩的边缘急剧流出,向高空中如喷泉般散射,那盘旋的水晶球却越来越亮,紫狐的念在被滋养,一圈一圈变大。 幻兽的动作即刻静止,像被一刀切断,它们怵然茫然瞪视前方,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明明是由纯粹能量结构而成的灵体,此刻却鲜活感受到了血肉之躯被撕裂,吸收,消化直至全然灭亡的极度痛苦。 生理上的痛苦远远不是全部,那之中还附带了一份全新未拆封的、巨大而锐利的恐惧,沿着幻兽与操纵者之前的联系,以电与火速度,传回了遥远的控制中心,击中操纵者的心扉,就像雷电击中一块豆腐。 世人说得好,no zuo no die,why you try。 碾压着达也的幻兽在短短数秒之内全部溶解消亡,露出达也的身体。他还蜷缩在地上,双手按着自己的咽喉,紧紧闭着眼睛,衣服都被撕扯稀烂,肢体上不少伤痕,但都还不至于致命,是吓得昏过去了。 紫焰增大到之前两倍大,浮空回到水晶球旁,后者现在有成人头颅那么大,再度与紫焰融合之后,在平清盛头顶轻巧地盘旋了一圈,嗡了一声,极速飞了出去。 蜻蜓之飞若是轻盈,蝴蝶之飞若是优雅,但蜻蜓与蝴蝶都不会杀人如麻。 就像现在。 水晶球横冲直撞,在寰宇间划过无数流星痕迹,所到之处,幻兽人仰马翻,接着烟消云散,来不及嘶吼或挣扎,转眼间平清盛身边已清出一大片净土。而稍远处的幻兽,似乎得到了撤退的指令,纷纷或升空或落地,散入各处,隐匿不出。 平清盛举着自己的达契亚镰刀,完全看傻了,表情跟乡下人看跳大神时一模一样。 水晶球一战成功,心满意足停下来,也不再往某处去,乍然崩裂,成了千万片,随之如雪见日,化得无影无踪。 紫狐的杀心已散,他的攻击之念也就跟着不见。 这时猪小弟一脸喜洋洋地跑了过来,对平清盛招手:“喂,你还好吗?” 平清盛落地,看到猪小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在这儿干吗?” 猪小弟摸了摸鼻子:“我,我来有事儿。”问平清盛,“你呢?” 平清盛咳了一声:“我也有事儿。”然后指了指空中:“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那是啥你知道吗?” “知道啊,”猪小弟挺起胸膛,与有荣焉:“我姐夫啊,厉害吧。” 平清盛崩溃了:“你姐夫又是谁啊?” “南美的未婚夫,叫白弃,好像是一只紫狐呢。”他兴致勃勃地,“你见过紫色的狐狸没?我真没见过,回头没事儿了让他变个身来看。” 平清盛直接就摔了。 半天才爬起来,两只手按住猪小弟的肩膀:“你再说一遍?紫狐白弃来了?刚刚是他把幻兽干跑的?” 猪小弟觉得这算多大一件事儿啊:“是啊。” 平清盛平时也是相当镇定的,肾上腺不怎么用,但这一刻彻底癫狂了:“他怎么来的?” “这儿乱成这样你看见了吧?我去找人帮忙,南美说找她未婚夫,紫狐就来了。” 平清盛瞪着猪小弟,嘀咕了一声:“这都行。” 他们拉了两分钟家常就被打断了,三只老鼠天师如三支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停在猪小弟脚边,胡须和尾巴都翘着,叽叽喳喳一通好说。 只有猪小弟能听懂,脸色马上变严肃了,看看平清盛:“吸血鬼要出来了。” 平清盛大吃一惊:“什么?” 猪小弟吼了起来:“吸血鬼,天皇,血卫,前驱,全部出来了!”撒腿就跑,平清盛赶紧跟上,猪小弟看看他,还有心思做数学,“哦,不对,也不是全部,你不是在这儿吗?对了,你这是叛变了吗?” 平清盛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为了你?” 猪小弟蒙圈啊:“我?”他觉得自己魅力没有大到这个程度,“平大人你是直男,不应该啊!” 平清盛不接猪小弟的话头,说:“说真的,你不应该赶紧跑吗?白条一出来,第一个就要抓你。” 猪小弟觉得这不能啊:“他抓我干吗?” 平清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因为你拥有半颗忘川之心,是暗黑三界能量的核心和对非人世界禁制的来源。”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清静夜空,这时候才猛然感到后怕,“拥有最大能量,就拥有最大权力,这对白条天皇来说,是致命的诱惑啊。” 猪小弟很天真:“忘川之心是什么我不晓得哈,吸血鬼确实一直在追着我跑,但那不是因为我老管他们闲事吗?” 平清盛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们话说到这里,已经接近大伙儿聚集之地,平清盛远远看了一下阵容,慢下脚步,停在了街旁一处阴影里。 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下心中的震惊,即使紫狐救了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绝对安全——毕竟他上次见到银狐落难而不救,南美要平了东京的保证还言犹在耳,万一她一言九鼎怎么办? 猪小弟就没有想那么多,他过去的时候大家都散开了,白弃正在听狄南美嘀嘀咕咕讲这个那个,大致是关于废柴公寓那些非人怎么不务正业,去外面麻将馆打麻将欠钱不还,害得小二出去当婚礼主持挣生活费之类的,都是些小儿女的琐事。她抱着情郎的胳膊,头抬起来,下巴靠在白弃的肩头,讲得乐此不疲;白弃不怎么应和,但听着很专心,偶尔帮南美撩一下额角的散发,手指轻轻掠过她温暖的皮肤,停下来,捏一捏,南美就傻笑起来。 辟尘看着自己的小摊子陷入沉思,了解他的人一看到那模样,就知道他这会儿非常想要就地煮碗面,对烹饪的热爱简直可以一圈圈从他脑门子上发散出来。 而阿拉丁呢,就站在辟尘和南美两口子的中间点上,满怀爱慕与崇敬,左看看,右看看,十足的迷弟和偶像同台。 此情此景分外平和,就像只是几个朋友出外观星看鸟,消磨时光。 夕阳回照之时,光华总是格外耀眼,拼尽全力去抵抗即将汹涌而来的黑暗。 一看到猪小弟,阿拉丁第一个迎上去,拉住猪小弟八卦:“紫狐哎。” “是啊,怎么了?他刚才变身了?” 阿拉丁嗤之以鼻:“什么变身?紫狐用了念力攻击啊,这是什么概念你懂不懂?这杀伤力就跟冷兵器时代扔个原子弹一样一样的。” 猪小弟很诚实:“不懂。” 但他确实也见到了刚才那一下的厉害,所以走过去找到白弃,满怀希望地说:“姐夫。你能不能把全东京的幻兽都扫荡了?”他还比划了一下,大意是摔出几个火球咻咻咻满场飞,而后海晏河清的样子。 白弃听到姐夫两个字,生生给噎了一下,狄南美埋下脸偷偷笑,他只得摇摇头,而后轻声说:“我乐意帮忙,但恐怕对此无能为力。” 狄南美一下弹了起来,和猪小弟一起愣住了:“什么?” 她脑子马上转过来:“你还在渡劫对吧?”她很心疼,赶紧摸摸白弃的胸口,“刚才那一下没事吧?没有超过你的限度吧?” 她自己离开废柴公寓的时候反正是被华佗警告过的:“除非有人站那儿给你揍,你都不要太用力,但凡会还手的,都麻烦你绕道走。” 不能打架,令她十分懊恼:“怎么就那么巧呢,那么多架可以打的时候老娘不能打!” 但白弃的无能为力和实力无关:“我正在最盛期,狐族的常规劫对我影响不大,只要以念驾驭能量战斗,不出现明显的家族标志咒语引起上天注意就没有问题。” 南美就不懂了:“那你就用念力打一圈呗。”她瞟了一眼辟尘,真心实意地希望,“打完我们好去吃饭。”猪小弟表示一百个同意:“是啊。”他也去看辟尘,“辟尘也可以帮你吧,吹吹风,打打雷,收工吃馄饨!”南美反对:“不行,不能吃馄饨,我要吃牛肉面。” “牛肉面就牛肉面。” “半筋半肉!” “不行,要炖得入味的牛腩!加纯牛筋。” “也好!” 这二位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最大的特点是一辈子都习惯在重大考试的时候离题万里,谁也拿他们没法子。白弃耐心地等他们吵完,刚要开口解释,忽然有一个声音说:“创天造地者,也是毁天灭地者,南美,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那声音悠长而淡,声调极平,毫无起伏,但每一个字都似乎生有双翅,从听者的耳朵里飞进去,而后贯通五脏六腑,经络血脉,最后稳稳停在心上,不可能会被忽略或忘记。 那是属于隐士、大德、世外高僧或干脆是神灵本人的声音。 南美被那声音活生生给吓了一跳,连白弃也微微变了脸色。他们扭头去看,然后南美叹了口气:“妈呀今晚人这么齐,连你都来了。” [2] 南美口中的那个“你”,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与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角色,就像刚刚从某一部古典歌剧舞台上走下来:一件斗篷式的白色长袍,将来人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白色面具覆盖脸部,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成,乍眼看平平无奇,细看表层之下却似乎隐藏着一整个苍穹,有星辰流转日月起落。 面具上无耳无眼无口,声音传出来却无丝毫凝滞,也不妨碍来人明察秋毫之末,亦见天地山川,千秋万代。 狐祭秦慕。 金狐秦家的长子,秦礼的大哥。 他平素深居狐山祖陵,研读古狐族所留典籍,观察天象与祖陵的状态,与先辈余灵沟通,解读其玄而又玄的征兆,向族人传达。 除此之外,一日日那么长,他也不过就是晨昏洒扫,静坐吐纳,将时间燃过去。除非族中有祭祀或隆重仪式需要出现在狐山上的选命池,否则他的行动范围绝少离开守陵亭方圆十米。 破天荒的,他这会儿跑到了东京,莫非也是来看宝冢剧场的么? 南美看见他就跳了过去,虽然调皮,对秦慕倒还真不敢放肆,第一是狐祭地位超然;第二是南美从未见过亲生父母,自小有什么心事苦恼,白弃听不懂的,都是去找这位哥哥排遣,感情很深。因此这时候也规规矩矩地叫他:“大哥。” 但第二句就回到了自己的独特轨道上来:“你没事也跑来看热闹啦!早知道我就直接去叫你了。” 秦慕微微颔首,不接南美的话,径直转向在旁边傻站着的猪小弟,他正一脸“您穿成这样挺暖和的您又是哪位啊”的丰富表情,说:“我方才所言,你听得明白吗?” 猪小弟想了想他的台词,自己反复念叨了几遍:“创天造地者,也是毁天灭地者。” 而后望着白弃叹了口气:“我认识一位老爷,是食鬼族的。他说,生物演化与竞争,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都是能量本身,当能量大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可能再完全随心所欲的控制。” 他看了看英武如神的白弃:“姐夫如果全力投入战斗,能量过强,说不定会造成更多损害,对吗?” 秦慕的脸与眼睛都藏在面具下,谁也看不到他的反应,狐族传说他出生时这个面具已经在他脸上,不知道他亲妈对此有什么看法;另一个传说是他根本没有脸和眼睛,他对世界的了解与洞悉都来自天生的心眼与感应灵通。 数百年以来,秦慕是第一个不必经过四色场定色,公认应当直接继承狐祭一角的四门显贵后裔。但他此刻的轻声喟叹中,居然带着细微而清晰可辨的感情:“摄政王灵性未泯,可喜可贺啊。” 他抬起手,长袖随着动作如流云般挥出,指向白弃:“紫狐是不世出的天才,第一次进四色场定色就一口气连破三场,前无古人,看你们个个都不爱生孩子,恐怕也后无来者。” 南美嘀咕了一声:“哪壶不开你能不提哪壶吗?明明大哥自己一辈子下定决心当处男,对家族人丁毫无贡献,还来说我们!”白弃轻轻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南美只好把没吐完的槽全咽下去了,简直胃酸胃胀。 秦慕当做没听见,继续说:“他是狐族的守卫者与惩戒者,天生有杀伐之气,而杀气易放难收,他平生修炼的从来不是如何杀,而是如何容,如何藏,如何放下、忍耐、忽略,否则天下没有无罪之人。”他言语散淡却有悲悯,“你说得对,越大的能量,造成的破坏也就越大,杀气最盛时,驾驭杀气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只针对一时一处,而不伤及无辜。” “你要紫狐今晚帮你将三千幻兽尽数摧毁在此地,那么,此地也就成了废墟。” 四周的霓虹变了颜色,猪小弟眉毛都耷拉下来了,赶紧猛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他没一秒钟就想出来了别的办法,简单粗暴得不行,那就是抓辟尘来顶:“咱们还有个半犀!我觉得他用风吹吹,也够那些幻兽喝一壶的。”阿拉丁听到了,胸膛一挺,也不知道关他什么事,马上与有荣焉:“就是的!” 秦慕表示同意:“的确,风之辟尘威名如海。” 不管说起谁,他好像对人家都非常了解,估计当祭祀守祖陵这活儿还是太枯燥,只好没日没夜看书,吸取知识,增长学问。 “但道理不是一样吗,辟尘以极致强风或百里真空大规模御敌,其所波及的范围之内,不管是不是敌,都触之皆死。” 猪小弟愣住了:“啊?” 眼前的局势正式成为一个坑爹型的俄罗斯套娃,第一个打得过,第二个打不过,第三个打得过,第四个又打不过,我就想问问到底能不能好好打一场了? 秦慕微微歪着头,幽然说:“不管怎么打,我想这一局都快要开始了。” 突然之间,他们脚下街道持续响起咔啦咔啦声,地面呈水波状从远到近起伏,越来越剧烈。白弃一手握住南美的手臂,另一只手挥过,一圈紫光闪现,将南美笼罩其中,两个人的脚都离开地面,稍稍升空。地面波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在加速,辟尘赶紧把自己的小摊子担着也飞了起来。秦慕和白弃并肩临空,剩下力量最弱的猪小弟和阿拉丁在地上滚。 猪小弟非常擅长苦中作乐,一边滚还一边咯咯笑。突然一大群老鼠天师冒了出来,在摇晃地面上行走的姿态就像在钱塘江潮上逐浪的轻舟,它们上前围住猪小弟,挡住他滚动的去势,空气里马上响起好不热闹的一片片叽叽叽叽。叽叽完毕,哗哗又全走了,真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在场众人都表示蒙圈,唯有两位听懂了这一通回报,除了猪小弟,还有百事通秦慕大哥。 他向白弃扭过头,轻声说:“吸血鬼马上要出来了,记住,摄心为戒,由戒生定。” 白弃微微一笑:“我明白。” 南美被严严实实地护在紫光圈里,但那玩意儿不隔音,一点没耽误她把对话听清楚了,马上在旁边跳脚:“我不明白!” 白弃耐心地跟她解释:“白条天皇和他麾下的吸血鬼军团要出来了。大哥知道我向来对白条不以为然,要我制怒。”南美天真地问:“为什么要制怒啊,难道吸血鬼不该揍吗?” 秦慕从长袖下伸出手,那只手也被包裹在极精细的白色手套之中,他几乎可以算是疼爱地轻轻敲了一下南美身周所围绕的紫色光圈,说:“紫狐之怒,流血千里,南美,你不会喜欢看到那样的白弃。” 他们停止交谈,望着猪小弟东颠西倒地跟老鼠天师们说了拜拜,而后在不断震动的地面上努力站稳,大叫了起来:“大家集合,集合。” 所有人,包括平清盛都围过来了,看着不断被震趴下的猪小弟努力想要扮演团队领袖的角色,都默默为他捏了一把汗。等他多摔了几次之后,辟尘忍无可忍了,伸出一根小指头,一股小风悄然吹过去,绕着把猪小弟稳住了。 他站稳了第一件事是去关心阿拉丁,毕竟其他人都会飞,结果发现那哥们比自己聪明多了,早就找到一棵树抱着牢牢不放松,果然很有生存智慧。 他清了清嗓子,说:“老鼠天师们说,东京吸血鬼族群倾巢而出,现在都在地底列阵,估计在等行动的指令。” “除了前驱级的成建制军队,大部分血卫也都在,还有白条的贴身护卫三目连环。” 他结结巴巴念出一串陌生的名字,以及对形貌的描述,然后问平清盛:“厉害的都出来了没?” 平清盛皱起眉头想了想来:“好像没有都出来。”掰着手指算上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看起来事态的动向完全符合小脑袋破获的信息回报,但过去那么久了,那位虚拟世界的王牌猎手还好吗?猪小弟叫阿拉丁:“哎,你打给小脑袋,看看他那边有没什么可以补充的。” 阿拉丁晃了晃手机:“打不了。” “啥?” “没信号。” “为啥?日本电讯这么会选日子罢工?” 阿拉丁没好气,指了指是四面八方的穿:“我觉得是玩意儿造成的。” 秦慕肯定了阿拉丁的说法:“穿造成的高能量波动能够影响人类基站的信号传输,我想这也是节制人类干涉的手段之一,你们不能用电话来沟通了。” 既然如此,猪小弟马上想到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异界巡航者也无法通过网络信号接收指令?” 秦慕摇摇头:“恐怕异界巡航者不会有影响。” “为什么?” 白弃在旁边轻声说:“它们应该用的是人类信号网络之外的系统。” 秦慕补充:“如果异灵川本人在东京的话,他的精神力能量发挥到最高,足以直接操纵所有异界巡航者和幻兽,不需要任何网络信号。”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不存在的眼望着如平常一般墨蓝的高天,似乎能看到一光年之外:“穿之黑洞正在将东京上空逐渐封闭,而东京的地下,吸血鬼天皇也已用幻力封城,上上下下,皆无隙可通。” 阿拉丁不解:“东京变成一个密封球了?”这动机有点费猜,“他们图的什么?” 秦慕摇摇头:“没有完全密封。” 他指向远处,那树立在天地间的穿,正变得越来越明亮巨大,洞口气流汹涌翻滚,阵势如十二级台风,而且还在加强。 “之前逃出去的非人是幸运的,因为此时此刻再要进出东京,通过穿之黑洞是唯一的方法。而那是一条不归路” 白弃叹口气,说:“去骨留魂?”秦慕点头:“是。” “那是什么?” 大家心里都在问, 秦慕的声音非常柔和,也非常冷酷:“除了极少数高等级非人,任何生物只要足够靠近穿的入口,甚至都不需要进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肉身整个会化为气体消散。但他们所拥有的能量,哪怕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也都会留存下来,集聚在穿的内部。” 阿拉丁打了个寒噤,嘴巴合不拢:“what?” “这是破魂收集能量的一种方式,叫做去骨留魂,不知道为什么异灵川也掌握了使用它的方法。” [3] 凌晨,最后一班车早已过去,纵横东京地下的地下铁道和站台都非常安静。 某一个时刻,所有站台的深处都有一处无形之门悄然打开,重重暗影从门内出现,前驱级的吸血鬼战士四位一排,源源不断鱼贯而出;他们穿着黑色的贴身制服,制服的样式如同游泳运动员一般贴身,面料微微发亮,腰间和右边大腿侧两个武器袋都鼓鼓囊囊。 他们眼神专注于远方某一点,神情淡漠,大部分成员都有一米九到两米高,充满皱褶的皮肤呈现出毫无活力的深灰色,在自然状态下,吸血鬼的脊椎弯曲弧度很大,仿佛随时都在准备发力奔出。这样的身体比例与人类相比十分怪异,却因此也拥有更出色的弹跳力和爆发力。 他们沿着铁道沿线前行,踏地沉重,隆隆有声,四面八方涌现,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一直来到距离明治神宫一公里的jr原宿站,从铁路通道跳上站台,没有停留,继续攀爬楼梯,经过地铁入口通道,来到街上。jr原宿站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不断涌出大量的吸血鬼,数目极多,行动却快速,如同电子游戏中被按了快进键的角色,但是从头到尾都从容有序,纹丝不乱。 他们的目的地非常明确:明治神宫。 每一支队伍的最后,都会出现若干不穿制服,衣着各异,长得也不怎么像吸血鬼的同行者,大部分都是正常人类的形貌,他们与大部队保持一定的距离,各自之间也毫无交流。这些是血卫或天皇的亲卫队成员。 吸血鬼们聚集到了明治神宫大殿前,互相挤压,其密度如罐头中的沙丁鱼,个体简直都没有腾挪的余地。但从整体来看,他们在自然而然间已排列成极为精密的纵横队列,万众如一,所有战士都头颅微昂,望向空中,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 今夜的东京天色如常,灰蓝,隐隐有星,但一双足够锐利的眼睛,能够看到空气中所弥漫的死色。 迎合着军队的期待,一道苍白色闪电从远处疾驰而来,无声无息地在神宫大殿正上方炸开,跳跃着的白色光点散成一个圈,而后落定;光点变幻出来的,是白条天皇的贴身侍卫,被裁剪成纸片人一般的三目连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几度分裂之后,漫空都是纸片人飞舞,仿佛清明节假日里大家一起放的风筝。那铺天盖地的薄薄脸上五官线条夸张,黑色瞳仁占了眼眶大半,嘴角都咧着,露出虚假感十足的白牙,以及人类白痴特有的那种无原因无意义的笑,不知道造物主对他们到底持有什么打算。 它们蹦蹦跳跳互相拉起手来,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自得其乐地在空中随着轻风摇晃。随着它们的成形,一阵悠长古老的吟唱从明治神宫大殿中央传来,伴随蒸腾而起猩红的云雾,冉冉升起到空中;淡薄的雾渐渐凝结,变成一片鲜艳夺目的艳红,是长长帘幕的一角。 雾气扩散,攀升,持续凝结,如同无形的巨匠以天为幕作画,笔触如飞,淋漓渲染,尽情描绘,挥洒之间,一架血色的华丽羽辇横空出世。 羽辇由八匹背后生翅的大红飞骏拉乘,车辕是暗红色的乌血神木。传说中这是白条天皇重金委托疯狂植物园为其特意栽种的净血之木,手掌大的一片,能够净化一千加仑的血,去除其中可能有的病菌、毒素以及腐败部分。在科学滤取技术不够发达的古代与近代,含有瘟疫病毒的人类血液不单害死同类,同样也能够害死以之为食物的吸血鬼,欧洲吸血鬼之所以式微,很大程度上被黑死病和鼠疫连累。白条天皇得到乌血神木之后,制为指甲盖大的令符,广布恩泽,吸血鬼子民人手一份,吃饭前在碗里涮涮,比人类用银针验毒可靠百倍。 不过,这玩意儿虽然效果好,但生长缓慢,取用也难,更过分的是每年还要给疯狂植物园交天价栽培费;等现代科学发明了过滤与提取系统,乌血神木就卸下了滤血的重任,转而成为白条天皇御用家具、工具及出行车架的材料。 车辕上装饰着巨大的黄金蝙蝠雕像,蹲伏,振翅,眼珠以珍贵的红宝石镶嵌而成,无数婴萤停留在羽辇的顶棚与雕像上,不时有一两只飞起又降落,它们的翅膀相互摩擦,发出暗夜虫鸣一般的声响。 羽辇显形,血飞马翅膀开合,御风而停,车辇上六面帘幕上扬,白条天皇端坐的身影出现了。 吸血鬼大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模糊的身影,从成千上万的胸腔中发出不由自主的叹息声,那是极致仰慕与渴望下自然而然会有的反应。 天皇端坐羽辇正中,朝服俨然,是极隆重的唐皇帝祭祀正礼服。在他身边侧身斜坐的还有一位戴着长璎珞冠冕的女性,她的脸掩盖在额前垂落的璎珞珠串下,身上和白条天皇相呼应的,穿着盛唐制式的皇后正服。 这是白条天皇的皇后,中宫圣子。 白条天皇从御辇中微微探身出来,俯瞰在下方集结的子民,视线随即投向远处明亮的穿之黑洞。他的眼球渐渐变得血红,其中熊熊燃烧的不知有多少是期冀,有多少是决心,又有多少是孤注一掷,可胜不可败的恐惧。 无论是什么,都无丝毫在他脸容上呈现,但皇后的手却也就在这一刻伸了过来,按在他的腕上。 这只手形状极为细弱,肌肤颜色仿佛半透明,看得到下面的青色经络一条条横贯,随着呼吸与血流微微蠕动,还有灰白色的骨节,根根分明。 皇后的声音凛冽如冰雪:“陛下,时辰快到了。” 白条天皇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他没有看皇后,只是点点头,而后双臂展开,飘然从羽辇中棚逸出。他徐徐上浮,远离羽辇,来到大殿广场的中央上空,完全出现在吸血鬼们的视线中。 瞬间极度的肃静之后,千万声“陛下”喷涌而出,喊得山摇地动。 白条天皇统治日本吸血鬼族群五百年之久,治下欣欣向荣,从不得见天日到公然横行;从被厌弃与追猎的角色,到与人类分治日夜;从食不果腹,动辄生死存亡,到凡在日本境内生存的非人都要被其辖制,是白条天皇一手将吸血鬼变为备受瞩目的强势族群,尽管殚精竭虑,却也成就斐然。 在任何时代与世界,族群的切身利益得以实现总是能够带来对统治者的崇拜,而后便需要不断的胜利去强化这崇拜,苦心孤诣五百年之后,白条天皇毫无疑问是吸血鬼世界里古往今来第一明君。他极度强调皇族尊贵地位的行事作风也令这形象日益鲜明,倘若有民俗研究工作者愿意深入吸血鬼世界花力气调查一番,说不定能够发现不少类似于:“白条王,血族兴”的民谣家喻户晓,广为传唱。 他今日盛装,冠冕俨然,自空中往下俯瞰,明治神宫的正殿在夜色中极为肃穆,吸血鬼雄兵从大殿场一路排列到了神宫入口之外。 他们倾巢而出,却并不知此去的目的,内心驱使他们的是对皇帝的信念。吸血鬼族群中的每一分子都深信他将引领自己到正确的地方去,这也恰是白条的本愿。 轻轻抬手,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声即刻消失,白条让那沉寂的安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而后开口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中空回荡,锐利逼人。 “诸位,人间将毁灭。” 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对前驱级的吸血鬼战士来说,首领所在之处,即为故乡,他们历来俯首听命,不怎么爱动脑筋,听到这句话虽然意外,但还算镇定。 队伍中的高阶吸血鬼们,却纷纷变了脸色,有的是单纯的震惊,有的却流露出复杂的恐惧与惋惜之色。 “我族栖息在此一千余年,异乡早成故土,但世事轮回,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无一地长存,无一物长久,此等空前绝后的危机亦是朕与尔等空前绝后的转机。” 他静下来,微微垂下眼角,细察四周,看似无所用心,却将满场状况尽收眼底。 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见到平清盛。 自从后者奉命前去诛杀朱可以,离开地宫之后便了无音讯,所有的吸血鬼密探都找不到他任何消息。 他也许察觉了有什么凶兆,自思无法对抗,便索性藏匿了起来,或索性换了一身皮囊,离开了日本——驾轻就熟的路子。 也有可能在某处的阳光下,日行符骤然失效,毫无防备的平大人已经成了一小撮尘灰。 两种情况都在白条天皇意料之中,但在没有完全确认之前,平清盛始终是他的一处小小心病。 而更严重的是,所有弯将竟然也无一出现。 今晚他在最后时刻发出最高紧急程度的征召令,使麾下所有战将都在此处会集,就连地宫中皇后的贴身侍女,都不例外。 理论上来说无人敢于违逆他的旨意,尤其是生死悬于皇帝一念的混血种吸血鬼们。但此刻他无暇计较,大军如离弦之箭,时间紧急,已不容他一人做主:发也要发,不要也要发。 白条天皇且把平清盛和弯将们都抛到一旁,再度开口:“诸位来时应当见到,人类世界已如死城,我族盟友为朕扫清了道路,尔等将听我号令,随血卫分赴东京八区,押送城中所有已被控制起来的非人前往穿之黑洞,去骨离魂。当能量已满,穿之黑洞变身为安全通道之时,诸位将追随朕之足迹,穿越彼处。” 他再度停了下来,即使对他本人而言,接下来要说的,也太过激动人心。 “向属于我们的新世界,进发。” 吸血鬼大军中如隆隆雷声,响过此起彼伏的惊呼,白条挺直腰背,皇后自他身后出现,两人并肩,如两尊神像肃立空中。惊呼声慢慢平息,他垂眼而望,眼神并无焦点,但满场战士却在倏忽之间,都觉得他就是在看自己,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潜入吸血鬼们的精神深处,像一点点火掉落在汽油桶里,激发出数百年酝酿与集聚出来的,对皇族的信心。 要无条件地信任天皇,无论要去哪里,都跟随他去。 白条天皇对子民的反应十分满意,他举起手,飘荡着的三目连环们立刻聚集到他身边,其中八只随即变幻为八面颜色不同的巨大旗帜,飞速从空中落下,落在某一个方位点上,指向不同方向。 三目连环们异口同声发出极细、质感极尖锐的声音,响亮得似乎能够穿透鼓膜到达大脑核心。每一只吸血鬼都听得清晰无误,他们在传达分组规则,行进命令,交代任务详情,其沟通之快速与有效,比每人发一只手机看短信息高明十倍。 只见大旗变幻,吸血鬼们即刻按照所得命令转换阵型,列队分群,如洪水泻地,分头向东京城市各区而去。尽管数目极多,却秩序井然,可见训练有素。 血卫们亦被分到相应的队列中,随之而去。除了带队的八只,所有三目连环则悉数都留了下来,拱卫白条天皇夫妇。 他们久久站在明治神宫上空,目送麾下队伍尽数奔驰而去,脸上的神情很难捉摸。 当所有身影都消失,白条天皇缓缓落下地面,他看了看天色以此判断时辰,而后问中宫圣子:“有没有告知阿狄不要回日本?” 圣子微微颔首,璎珞摇动,露出她一角红唇,颜色极美,说:“已经说了。她早已不惯用幻力,因此发了邮件给你,问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叹口气,柔声说,“陛下,即使太平无事,阿狄也不会回来,已经数十年了,何苦担忧。” 白条天皇淡淡说:“世事难料,总是慎重为好。” 他没有抬头,一只三目连环却似有感应般忽然飞近,听到他嘱咐:“召桔梗来见。” 三目连环应声而去,在他远去的背影后,丝丝疑虑再度浮上白条天皇的心头,他低声自语:“弯将何在?” [4] 吸血鬼的动向通过老鼠天师的情报网,迅速传到了猪小弟一行人耳里,“吸血鬼队伍前去与异界巡航者及幻兽会合,正式行动很快会启动。” 当其时也,秦慕老师刚好用“去骨离魂”名词解释把众人吓了个脸青。 异灵川大举派遣异界巡航者和幻兽入城的举动马上就有了解释:将所有非人投入穿之黑洞,提取能量。 穿之黑洞特性在于,其所摄取的能量越多,其能接通两界的距离越长。 理论上来说,如果不需要考虑能量的来源问题,穿可以从地球一直跨越到宇宙尽头,或宇宙开端,或第一个质子开始在时间中运行的那一刻。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破魂首领能够自由召唤穿的原因:他本身的能量供给即可满足穿的需要。 大伙儿沉默了一下,各自脑补着一条无边无际的穿贯通千万光年或直达白垩纪的情形,南美嘀咕了一声:“说起来,新的星际迷航电影我们还没有去看呢。” “哎,人类不是比非人要多得多吗?需要能量的话,为什么他们只针对非人呢?”阿拉丁问,好像对自己不能被首当其冲地抓起来当炮灰很不满似的。 秦慕说:“穿之黑洞越是壮大,对周边事物吞噬的速度就越快,范围也越广。一旦异灵川的计划得以实行,非人全部被投入之后,其洞口的吸力很快可以将方圆数十公里内一切物质吞没。” 他问阿拉丁:“你数学怎么样?” 这会儿问学习成绩不太好吧,但阿拉丁不敢不答,于是老老实实地说:“数学还行,奥数还拿过国际银奖咧。” 秦慕觉得他居然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简直岂有此理,这个哏没有捧好,于是继续说:“既然如此,那应该可以算得出来这八个穿之黑洞可覆盖的面积是多大。” 大得足够把东京人口最密集地区一网打尽。 他们不是要放过人类,而是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将人类作为最后的红利,一把沽清。 阿拉丁背上汗毛直竖,他瞪着面前静寂到恐怖的街道,疑问像是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冲上云霄:“为什么除了我们,好像没有任何人意识到有事情正在发生?” 虽然在徒手单兵作战能力方面连渣都不算,但依靠科技发展和工业化,人类仍然能够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安身立命。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紫狐强悍之极的以念力横扫千军,和核弹效果异曲同工,卯起来了后者还能批量制造,不像紫狐只有一个,而且打完一场怎么也要喘口气。 这么大量的异界巡航者,吸血鬼和幻兽在东京街头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人类连屁都没放一个?至少,猎人联盟连屁都没放一个? 但他们没有时间去发掘答案,穿之黑洞不等人,吸血鬼已经在路上。 他们需要当机立断行动,去阻止最坏的结局发生。 首先就是——决不能让他们接上头。 猪小弟下了这样的决心。 他让老鼠天师解散,而后环顾四周,秦慕不再说话,大家都在等待他。 沉默对视间,猪小弟猛然就胆怯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旁边,拉了一把狄南美,两个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南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干啥?” 猪小弟犹豫了一下,说:“哎,南美,你能不能帮我去求你未婚夫一件事儿?” “啥事儿?”南美出于半辈子对他有求必应的习惯正准备拍胸膛,忽然觉得不对,手在心口前面三寸处停住了。 猪小弟很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轻声地说:“他不是紫狐斗神吗?这名字一听就神气。呃,能不能,让他指挥大家的行动啊?接下来,要打仗还是要干吗,都听他的,你觉得怎么样?” 他简直是怯生生地,一边说,一边四下看,一边还继续抓头发,其用力程度,感觉他很快就会要上网去搜索“假发用法小技巧”这样的帖子。 解释起缘由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想想,我没多久之前,还不过就是一个小流浪汉。”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了一下,“阿黄你在哪儿啊,千万别在东京啊,有多远你要跑多远知道吗……”而后继续说,“突然之间要干这么大的一件事,这个责任太重了。我担起来,很没有底气。” 狄南美听完之后,非常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猪小弟大喜:“真的吗?那你愿意去帮我说说……” 话音还没落,狄南美突然跳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噼里啪啦,打了猪小弟四个耳光,把猪小弟给打傻了。 天上马上莫名其妙响起一个霹雳,秦慕和白弃的脸色都变了,南美赶紧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扬起头也不知道对谁喊:“没打架,没打架啊谢谢,我们谈心呢。” 猪小弟捂着脸,没明白过来:“怎么了?” 狄南美安抚了好一阵子老天,希望人家相信她现在处于非常心平气和的状态,再转过来继续训猪小弟。 她首先指了指自家男人:“你说吧,我们家小白来干啥的?” 猪小弟嘀咕了一声:“来帮忙的。” “帮谁的忙?” “你的。” “我为什么跑这来?” 猪小弟莫名其妙朝她笑了一下:“嘿嘿,你来帮我的。” “嘿嘿你妹”南美爆粗了,“我跟你说,老娘现在应该猫在狐山山顶上你知道吗,出去吃根草动作都必须要能慢则慢,否则老天一个不爽,这一代银狐就绝种了你懂吗?” “懂。” “你知道我家秦慕为啥来吗?他这辈子鞋子底下都没沾过狐山外面的灰。” “因为怕银狐绝种吧。” “你突然又聪明了啊。”狄南美冲猪小弟嚷嚷完,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叹了口气。 “我是你的朋友。”她严肃起来,样子和调皮的时候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我是你的朋友,但也只是你的朋友。” 她指了指辟尘:“如果他能够选择,会把你包在一个龙卷风的风眼里,从这儿直接闯出去,管你们身后是不是洪水滔天。” 再指了指阿拉丁:“还有这哥儿们,他和我们不一样,那是真正弱不禁风的血肉之躯,我估计他八百年前就想跑路了,为了谁才死顶在这里?” 猪小弟低声说:“为我。” 答对了,加十分。 南美沉默下来,凝视猪小弟良久,终于又叹了口气。 “我和犀牛、我家小白,都活得足够久了,见过太多兴衰成败创造毁灭,根本不怎么关心眼下的世界,因为关不关心,归根到底都毫无意义。但是因为你关心,因为你有意义,所以这个世界才弥足珍贵。” 她声音温柔,可是斩钉截铁:“你要救这个世界,我们都在这里,不管前面有什么,一步都不会退。但要记住,这是你自己扛下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把一再想要吞回去的那句话也说了出来:“也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既然如此,就要扛到底。” 猪小弟大惊,觉得这个黑锅老子不能背:“什么?怎么是我惹出来的事呢?” 最多不就是我太爱管闲事吗?但你管或不管,闲事就在那里啊。 南美注视着他,低声说:“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闲事,专门围着你的屁股打转。” 说到屁股,一时兴起,飞腿踢出一脚,把猪小弟踹回了群众那头:“去,猪哥,干活去。” 猪小弟捂着屁股飞出几米,转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那些人,又转过头来,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狄南美沉默了一下,轻声说:“猪哥。”不知道怎么,心里有些难过,眼角泪花一闪一闪就出来了。 猪小弟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突然之间精神振作:“来吧。” 如果他手里有令旗,现在就会用尽全身力气往地上砸下一支:“异灵川布置异界巡航者控制非人神智,幻兽即刻扑灭非人反抗,但要将这么大量的非人顺利驱赶到穿那边,一定需要成建制的吸血鬼队伍协助。吸血鬼赶到的速度越慢,非人群体的危险就越会被押后。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截住他们,再想办法救人。” 猪小弟眉头紧锁,环顾众位:“现在吸血鬼有九支队伍,我们来分配一下人手。” 南美马上高兴了:“来来来,点兵点将,骑马打仗。”正要跳出来帮他点,平清盛忽然站了出来:“我来对付吸血鬼。” 猪小弟一愣:“你?”他忍不住好言相劝,“平大人,我知道你打吸血鬼有经验,对吧,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什么的,但你一打九,有点分身乏术吧?” 平清盛眼都没眨:“如果老鼠天师的情报没有遗漏,那么今晚出来的吸血鬼,全部是白条天皇的嫡系。” “什么意思?。” “弯将没有一人出现。” 狄南美凑了上来:“弯将是什么鬼?” “白条天皇在过去五百年中,不断吸纳人类中的出色者,通过皇族的初拥将他们变成非纯种的吸血鬼为自己所用,他们被称为弯将。其中大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士、刺客;很多犯了重罪的极度危险罪犯,对外被宣称判了死刑,事实上被送去了地宫接受转化;也有在其他领域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们在吸血鬼种族中所得待遇不算坏,晋升层级的标准与纯种吸血鬼一样。” “但弯将始终是弯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白条天皇数百年以来的信条,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需要牺牲,弯将就会首当其冲。就像今晚这样的状况。” 猪小弟一脸狐疑地看着平清盛:“平大人,你的意思是弯将们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联合起来和白条作对?” 平清盛淡淡地说:“有可能。” 他对猪小弟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不会一人打九支队伍的。” 猪小弟恍然大悟:“你要找弯将去怼嫡系啊。”激赏之情立刻溢于言表,“平大人你没少读《孙子兵法》吧?” 平清盛点点头,一面看了看天色:“我马上出发,但在弯将们被动员起来之前,我需要谁帮我拖住吸血鬼嫡系队伍半小时。” 猪小弟爽快地把活儿揽下来了:“你去吧。” 平清盛颔首致谢,往后退了一步,狂奔而去。 猪小弟的视线投向辟尘:“要同时阻止或减缓九支队伍的移动,只有你行哎,辟尘,你办得到吗?” 辟尘跟平常一样地无所用心地说:“办得到。” 他确认了一下:“是要延缓,还是直接一风吹死?” 猪小弟不知道还有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一时间很高兴:“哟,还能一风吹死?” 辟尘作理所当然状啊:“当然可以啊。” 白弃赶紧拦住他们:“不行的,这么大规模的风力调动会引起东京强地震和近海海啸。” 辟尘白了他一眼,拿手里的擀面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就是日本over嘛。” 猪小弟吓一跳,赶紧摆手:“别别别,咱们用保守疗法。” 辟尘无所谓:“也行,我把风力控制在城市整体破坏线以下,八支队伍都会被困住,唯独白条天皇仍然有能力突破。” 猪小弟一听马上懂,他指派任务的方式很特别:“狙击白条啊,既然大家都姓白,那白弃去吧?”狄南美一脸不爽:“这叫做一个姓吗?” 白弃爽快地接受了任务:“白条归我。” 秦慕在旁边低声叹了口气,白弃明白他的意思,说:“大哥放心,这是我私人行动,不会牵连家族。” 秦慕微微扬起他戴着面具的脸,沉重地说:“到今日之地步,你一人身系狐族安危,早已没有什么私人行动可言。” 南美在旁边插嘴:“那大哥你面具借小白啊。最好袍子也给他不就好了,揍完白条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揍的。” 秦慕随手摸摸她的头发,说:“哪有这样的事。” 白弃挽起上衣袖子,这是他要去大杀四方的标志,从小到大一以贯之,一边挽一边交代南美:“你要跟在大哥身边,不可须臾离开,知道吗?”南美滴溜溜地转眼珠子,感觉自己起哄架秧子的自由受到了干涉,不服:“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要跟着大哥,最多就是藏起来看热闹,不打架嘛。” 秦慕想当然站白弃,他语气如常波澜不惊,说的内容却十分严厉:“你数次在渡劫之间妄动,上一次和这一次都是干脆连护身元气也拿来打架,基本上破了劫数期间所有限制,精气神已经受到非常损伤。”他顿了一下,看南美一副洋洋不睬的样子,没奈何,又带上一丝哄小孩子的柔和态度,“狐族四门显贵与平常狐众的区别,就在于每过一段时间,能够通过特定的方式更新身体的状态,否则何以长寿,何以修炼?”他面具后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眼睛望着南美,“你这身皮囊太久,已经成为你的累赘了,勉强再用,会有大祸临头。所以这一次渡劫,你一定要平平安安过去。” 南美吐了吐舌头,白弃这时候挽好了袖子,把她往秦慕那边推了推,说:“我知道猪哥是你挚友,上一次和这一次都因为他你才破戒,你为朋友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理解,但南美你也要想想,如果你有三长两短,我这一生那么长,又要怎么活下去?” 这情话来得猝不及防,南美一怔,眼都热了,伸出手去拉情郎,想了想说:“我要是有三长两短,你就把我那一份也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亏本便宜了老天爷,你知道吗!”白弃微微一笑,牵住她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一下,掉头而去。南美凝视着他,呆立良久,突然大叫一声:“小白。”冲了上去拦住白弃。 秦慕长袍飘动,一步就赶上,一面安慰道:“紫狐去拦截吸血鬼天皇而已,不必这样生离死别。” 结果南美白了哥哥一眼:“什么生离死别?大哥你不要乱拿剧本好嘛。”一面眉花眼笑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筒状金属器具,大小刚好一手握住,一头扁平,上面有无数密密麻麻极微小的孔洞,一头有个榨汁机出汁口似的宽大缝隙,往白弃面前一放:“来,给我点法力。” 两位男性亲属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南美在狐山闲的没事捣鼓出来的法力符制造机。 白弃问:“做什么?” 南美觉得这显而易见:“做点儿法力符啊。” 白弃马上紧张:“就算用了法力符你也不能去打架的。” 南美咧嘴笑:“谁说我要去打架?”她打了一个响指,“我要给阿拉丁和猪小弟用,哦,对了,还有老鼠天师。” “老鼠天师?” 南美振振有词:“对啊,你想,异界巡航者虽然大,但都是些没有战斗力的渣渣鸟,主要是数量多,特别烦,我们一只一只去砍,砍到明年都还没收工。”越说越高兴,“但是要说比数量,啥都没有老鼠数量多!每只老鼠贴一片法力符,看异界巡航者能跑到哪里去!” 白弃一想,这还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要每只老鼠天师都贴个法力符,他都不用去打白条了,站这儿就能精尽人亡。秦慕于是轻轻一推白弃:“你去吧。”而后自己伸手按上了法力符制造机的法力提取板。白弃觉得好笑,说了一声:“大哥你也是千年道行一朝散,拿南美一样没办法。”走了。 南美大叫:“小白提着白条的脑袋来给我当球踢啊!”说完转过来嘻嘻笑:“大哥,我还没见过你的法力颜色呢。” 金紫银黑,这是四门显贵的颜色分类,是在四色场中千军万马,千辛万苦试出来的,和父母门第无关,每一种颜色都侧重某种法术。 秦慕从未进过四色场,他的法力颜色如同水晶,晶莹透彻,无色却闪耀璀璨微光,从他掌心不断流出,萦绕着法力符制造机,盘旋几周之后尽数钻入提取板上那些小孔之中。秦慕等这景象持续了数分钟,拿开手,说:“想必够了。” 他话音刚落,金属圆筒里响起一种咕噜咕噜泥塘冒泡般的声音,南美感觉到了强烈的震动,高兴得不行:“够了够了够了。”晃荡几下,又抓起秦慕的手放上去,“现在大哥你出一个飞行诀。” 秦慕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潇洒态度,如言施了一个飞行诀。飞行诀那点长长的白色尾光咻一声,爆开的能量被法力符制造机吸收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另一头咔咔咔掀动,南美耐心等了几分钟,终于见到一片如极薄玻璃,大小如扑克牌的法力符,款款从那个宽缝隙里冒了出来。 南美欢呼一声,抓起就往猪小弟那边跑,啪一声贴在他脑门上:“给你。” 猪小弟正在和阿拉丁说什么,脑门突遭偷袭,吓了一跳,感觉那玩意儿冰冰凉的:“宝宝贴吗?干吗?我没发烧。”还没说完,突然像一个冲天炮一样,噌噌上了天,吓得他哇哇大叫,“这是什么鬼?什么鬼?”南美仰头望着他,哈哈大笑:“飞行符啦。”蹿上去把那片东西又取下来,抓着猪小弟下了地,后者惊魂未定:“什么飞行符?” 南美把那片小东西塞到他手里:“贴上这个你就可以飞啦,身轻如燕,如同白日成仙,不过每一片只能管一小时,你要自己看好时间下降,不然摔死妥妥的。” 猪小弟琢磨了一下这东西,大喜:“太好了。简直是打瞌睡天上掉下一个枕头。”转手把飞行符给了阿拉丁:“刚刚让咱们发愁的事儿解决了,你赶紧去吧。” 南美很好奇:“啥事儿?” 猪小弟说:“我要阿拉丁去找小脑袋,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我好担心他的安全。” 他们刚才一直发愁的就是怎么去找小脑袋,出租车是不用想了,飞行器也不敢用怕动静太大惊动幻兽,现在好了,阿拉丁恭喜你可以飞了。 这哥们儿这辈子还没飞过呢,心情非常雀跃地把飞行符往脑门上一贴,南美看了看造型,热心地建议他再找张黄纸压在符下面,万一被敌人发现,可以假装自己是僵尸。阿拉丁对假装成僵尸没兴趣,所以他假装自己是个聋子没听到这个建议,脚下用力一蹬,匆匆忙忙助跑几步,一跳,就没再落下来了,悠悠去到半空,一边嘎嘎直乐。 他学习能力很强,手舞足蹈自我调整一番之后就找到了自体飞行的技巧,很愉快地去找小脑袋了。 阿拉丁走了,平清盛、白弃和辟尘都分头行动了,猪小弟稍微松了一口气,一时间满身都是酸软的,就好像做了一晚上引体向上。 他揉着手臂转向秦慕:“大哥,你说为什么人类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呢?” 这个问题从他炸了人家店铺墙壁开始,一直都在困扰他。 秦慕沉吟了一下:“我刚才说,如果异灵川身在东京,那么以他的精神力之强,完全可以直接操纵所有异界巡航者和幻兽,记得吗?” “记得,但小脑袋说异界巡航者和幻兽都是有后台系统控制的,异灵川没有……”他的言语戛然而止。 秦慕颔首,说出正如惊雷般在猪小弟脑海中炸响的结论:“如果有一个合适的放大或传输装置,我想异灵川也可以直接控制整个东京的人口。” “放大和传输的装置?放大和传输的装置……” 猪小弟这么反复念叨着,拿出手机,导出东京地图,放大,查看,最后指着一个点:“这个点,和八个方向的穿之黑洞直线距离相当。”他很聪明,“如果异灵川需要一个放大装置,那多半是在这个附近”。 他把那个点周围的建筑物调出来,看到其中一个名字,马上知道自己的推断十有八九是对的。 东京塔。 那上面有吸血鬼天皇监控人类而用的中控室。 他一把把手机收起来,说了一声拜拜,撒腿就走,被南美拖住了:“你干啥去?” “去东京塔看看异灵川有没有在那里,如果在,咱们就干掉他,实在不行,把中控室的机器给劈了,嘿嘿嘿,毕其功于一役啊!这叫直捣黄龙,釜底抽薪,我读过兵法嘿,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读的。” 南美点点头:“我懂你说的兵法,我还懂另外一件你好像不怎么懂的事儿。” “啥?” “你会死在那儿。你丫知道异灵川是什么吗?” 猪小弟打了个响指,对未来充满信心:“不会啦,我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如果我真的遇到了危险,要么就会马上biu一声从那个地方离开,要么就会突然拥有神奇的力量。你记得吗,我们上次一起在东京塔打那两个女吸血鬼,我的手突然可以隔空摸到人家心脏耶。”他还兴致勃勃,“害我现在很爱去冒险呢,看看每次是不是都有新花样!” 南美完全没有被他说服,这种一定可以临时抱到佛脚的自信太不靠谱了,她扭头央求秦慕:“大哥,要不你跟他去吧?你的修炼法门刚好可以克制精神力控制,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被看做是萝卜的狐族祭祀不为所动:“我来此,目的只是确保你平安,紫狐已经卷进纷争,我再出手,会造成狐族全面参与与异灵川战斗的印象,不可。” 南美知道跟心性坚定的秦慕再说也白说,猪小弟又勒紧裤带准备闪了,正急得跳,突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说:“猪小弟,你等等,我去帮你找个贴身保镖。” 撒腿就往街边两栋楼中间的小巷子里跑,秦慕对她的一惊一乍也是惯了,长袍飘然跟在她身后,双双消失在小巷深处。过了大概三分钟,南美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隆重向猪小弟介绍接下来出场的人物:“你的保镖来了,跟人家打个招呼吧。” 她手势落下,随之出现在街道上的猛士身上遍布青铜甲盔,手执法杖,高有两米许,脖颈上顶着巨大的青色狼头,湛绿兽目顾盼生辉,极狰狞威武。 奎木狼。 南美完全放心了,拍拍猪小弟的肩膀:“你去吧,他会保护你的。” 猪小弟确认了一下:“你说的是他会保护我,不是吃了我对吧?” 南美忍着笑:“他不会吃你的,放心。”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声,“要吃早吃了。” 奎木狼刚好经过她身边,闻言瞪了她一眼。南美不服,继续压低声音:“瞪我干吗,不是我想出这个办法,你至今都没法冲出来变身,还缩那边儿当狗呢。” 猪小弟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但奎木狼的外形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信心,捏起拳头对人家的腹肌砰砰砰打了几下,非常佩服:“练成这样得弄坏不少健腹轮吧。”奎木狼一动不动,法杖在地上蹭了几下,忍住了没举起来。猪小弟一挥手:“咱们走吧。” 刚一迈步,南美又叫起来:“等等。” 在他们干活的时候,南美的法力制造符居然一直在工作,拜秦慕多元法术之赐,喷了一堆不同的符,现在南美全捧过来了,挑出一块飞行符先给猪小弟贴上:“你飞过去,比跑快,其实最快是骑着奎木狼,但他可能会嫌弃你。”剩下的一堆都塞他手里,“你沿途召唤老鼠天师,把这些给它们。记住,它们的目标就是异界巡航者,把那些鸟全干翻先。” 不同的法力符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蓝色手掌形状的是祭祀诀符,使用者在一段时间内能够发出祭祀诀攻击敌人;红色三叶草形状的是火动诀,能够让低燃点物质迅速自燃,人为制造熊熊大火;黄色圆形的是暗影诀,释放后形成一定面积的暗影,遮蔽光线,令身处其中的人失去照明。 猪小弟贴上飞行符,双脚离地,和奎木狼向东京塔的方向进发。他鼓起腮帮子吹起那无声的召唤哨子,老鼠天师们再度从各个角落里现身,争先恐后,潮水涌动一般跟随着猪小弟一路狂奔。猪小弟努力让自己的飞行路线不要太过于曲折,一面吹着哨子,从高处扔出一片片法力符;老鼠天师们明白了他的意图之后,非常天才地玩起了老鼠叠叠乐的把戏,首先在地面上迅速集结成一个负重的16x16规模方阵,排列极为紧密,而后其他老鼠天师有条不紊地一层一层重叠,一层比一层少几只,直到最高处只剩下一只。它们的尾巴纠缠连接,把彼此紧紧拉在一起,变成极细极高、摇摇欲坠的活动斜塔,与猪小弟做空中对接。这一切都在奔跑之中完成,每只老鼠都表现出了其种族属性中本来没有的镇定以及高度团队合作精神。其中居功最伟的是地面上担当基础的方阵,它们从头到尾保持着强韧的抗压性,还能根据情况随机应变方阵的结构和速度。 最开始爬到顶上的一只老鼠天师一接到法力符就马上翻身跳落,下地即狂奔而去消失不见;另一只间不容发地填补上高处的空缺,随即如法炮制,一轮轮循环下来,猪小弟手里的法力符也一张一张减少,直到最后分发一空,就给自己留了一张额外的飞行符。老鼠天师一看粥棚关张了,那就撤吧,鼠类比萨斜塔即刻解体,瞬间就全都散入街道两侧,不见了。 南美在远处手搭凉棚,看得眼花缭乱,不断嗤嗤发笑:“小米不容易,徒子徒孙这是怎么练出来的。”结果还没看过瘾,戏就演完了,她怪可怜地看着猪小弟和奎木狼远去的身影,以及自己身边空荡荡的街道,对秦慕说:“咱们呢?” “嗯?” “他们都打架去了,咱们呢,就这么傻站着等他们回来?” 秦慕摇摇头,当然不是,他眺望远处,心下沉吟,却一言不发,良久在南美肩上轻轻一拍:“不如,我们四下去看看?” 南美举双手双脚赞同:“必须的,下雨天打孩子对吧,闲着也是闲着。” [五] 白条天皇 [1] 如果有一位全知全能者,此时此刻睁开双眼,从东京上空苍穹的深处凝视整个城池,他会看到那里俨然成为一处极广阔的舞台,许多出轰轰烈烈的大戏正同时上演。 首先出场的是风,风无形,无色,无味,无迹;风无处不在,变动不居,如同浪子,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一种语言里,它们都被用来比喻自由。 但今天东京的风非常有组织性,某一个时刻,所有空气的流动都消失了,市面上现在不存在任何无主的风。随后,八阵长风,强度在八级左右,如同八道标枪从某处被掷出,先是汇集于高空一点,而后调转枪头,各取所向,向地面的目标而去。 它们的目标是从明治神宫出来后分头行动的吸血鬼军队。 一开始,吸血鬼们只是觉得有点变天了,不断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清冽的凉意。对吸血鬼来说,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因为他们的血液和体表温度本来就比人类低很多,对正常范围内的气候变化从来都不敏感。 风力渐大,开始大到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如同不间断的粗暴推搡,吸血鬼们不得不加大了动作的幅度,改变身体姿势,对外发力以便继续前进,于是他们的队形排列被自然而然地打乱了。 压阵的血卫注意到队伍在变形,于是发出警告的长啸,同时亲自从队尾疾行而上,沿队查看是内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结果问题跟内部没关系,完全来自外部。 风力持续增强,不再推搡顶撞,而是开始围着整支队伍缠绕,这模式改变的速度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之前的碰撞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吸血鬼们聚合起来之后的能量是什么水准,以便安排下一步的动作。 很快又有八股强风像标枪一样被扔上半空,随即射落到吸血鬼们行进的路线上,它们精准地追随前一路风势的行迹,环绕整支队伍。 一道又一道接踵而至的风就像在给行李打包,一层一层胶带和绳子,环绕,加固,绑紧,每分每寸都细细包裹,直到无懈可击,无隙可乘,无空间可游移。恰如现在吸血鬼们的遭遇。 风就像胶带一样困住了他们,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转折,血卫们发现势头不对,试图突围,但数次尝试,都无功而返。唯一取得阶段性成功的是某一队的三目连环,他们胜在够薄,极轻,不需要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因此在风与风的叠加之间,竟然还刺探到了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空隙,悄然逸出,极速往白条天皇所在之处而去。三目连环的职责中绝不包括为同袍的生死存亡而战,一旦有异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回报天皇。 但他们在飞离军队大概五公里,完全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脱离无名危险的时候,一道鞭子从后方呼啸而来,带着惊人的锐响,似乎象征着挥舞者的怒气,狠狠打在了三目连环的身上。精确地说,是打在了连接左边人形与中间人形的分界线上。 裂! 现在三目连环变成了一个双目连环和一个单目,在空中徒劳地扑腾着,茫然对望,而后才发现,以切金断铜之力一举击碎他们的不是什么鞭子,只不过是一道风。那道风遵循除恶务尽的原则,不给连环们喘息之机便悍然挥出了第二击,这一击更为残酷,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就变成了漫天散落的纸屑。 这个物种拥有比蚯蚓更加强悍的生命力,粉碎之后,丝丝点点,竟都原地重生,眨眼间变成无数手足口耳俱全的小人儿,顺着风势飘零而去。可惜他们所依仗的生命力来自于三目连环的元神,元神既散,大部分变幻出来的人形根本无法长久生存,很快凋零成灰。 风之长鞭在空中逡巡,直到认为手尾已经料理干净,于是悄然静止,将凝固还给了空气。不过,仍然有一片连环的残体,在落地之后蛰伏良久,等风势消除,便再度掠起,一路跌宕,去到了白条天皇驾前,回报吸血鬼军队的遭遇。 尽管那个时候的吸血鬼天皇根本没有余暇旁顾。 大军各取其路而去之后,白条天皇与皇后静静在明治神宫大殿上空,等待桔梗来见。 夜色中的东京极度沉郁,四处都将是烽火,但眼下一刻四处也都是静,星光隐匿,万物不出,远处青山苍苍如死,一切都在昏天暗地里沉寂。 天下风光万千,唯独这一幕令白条天皇念兹在兹,心向往之,为了这一刻的坦然俯瞰江山,他等了数百年之久。 桔梗迟迟不来,去召唤的三目连环也未曾来报,迥异平常,但白条天皇并不着急,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又怎么样?他的脾气并不好,但每逢大事,吸血鬼白条向来有一种既已如此,权当就死的气概。 但中宫圣子没有他大气,渐渐烦躁不安起来,不时问:“为何不见桔梗来见?” 白条淡淡看她一眼,说道:“那又如何?”中宫圣子凤眼在璎珞流苏后精光一闪,锐声说;“陛下,恕臣妾冒犯,但我们时间有限。”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铁摩擦感,令四周拱卫的三目连环们都一惊,纷纷飞近,又倏然飞远。 白条天皇唇角露出一丝冰凉的微笑,喃喃道:“时间有限。” 皇后不依不饶:“陛下出尽全力,与人类缔约,才有今晚的机会,令我族千秋万代一劳永逸,如今大事未了,陛下切不可掉以轻心。”声音越来越严厉,一面手指按住白条天皇的手背,青色经络扭动,似要变身为蛇,夺肤而出,择人而噬。 白条天皇垂下眼睛望着她的手,不言不语,甚至没有任何一丝身体变化,倘若有人在旁,却会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许多从他心底升腾而起的怨恨与厌恶,如鬼影舞动,拂之不散。 他静默了许久,终于慢慢说:“皇后何必为此担心?”他眼瞳中血色波光闪动,“无论我族如何,与皇后有何关系?血族如尽灭,你不过是回人间去,过你万金之躯的日子罢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讽刺,他说得很认真,“你何曾喜欢过住在地宫?” 长袖挥出,在空中卷起红色流云,冷冷言语中白条天皇挣开了皇后的手,飘然走远。中宫圣子停在原地,气得浑身颤抖。她头颅昂起,如锥子一般尖细精巧的下巴从璎珞流苏中扬起来,她双手慢慢举起到自己头边,猛然摘下冠冕,露出一张精致如丝线编织一般的脸。双眉双眼细长,眉色如黛如上弦月,眼角是两弯吴钩横飞,一直飞到脸后,瞳仁极黑极深,占了眼睛的绝大部分,望人之时,就像要将对方溺死在深潭水中。她肤色雪白,让人联想起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南北两极,语调也类似。 “陛下既知道圣子是万金之躯,便应该知道这一份协议的宝贵。”她行云流水般走近白条天皇,咄咄逼人,“圣子家族父兄组成的联盟,自一战起便与陛下分治丰苇原中国日夜,为取得陛下的信任,不惜将圣子由人变鬼,虽说留了初拥的解药,但过去一百年,圣子深居地宫日夜煎熬,为的乃是两家的大业。陛下从中所获利益不能以车马量,何以心结难解?” 她越说越是恼怒:“圣子知道陛下心仪阿狄公主的母亲,毕生怀念不可断绝,但皇族与前驱不可通婚,是先皇的旨意,迁怒于无辜之人,有何意义?” 阿狄公主的母亲这几个字从中宫圣子口中吐出,白条天皇微微一怔,愕然转过脸看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圣子被他眼光震慑,顿了一下,音调稍转柔和:“陛下,且将大事了了,其他徐徐再议,可好?” 白条天皇轻轻颔首,一言不发,两人再度并肩站在一处。 四周一片寂静。 往昔召之即来的桔梗,仍迟迟不见出现。 白条心中起疑,扭头正要吩咐三目连环们追加召唤,未曾启唇,猛然便见贴身侍卫们一改悠然之态,群起轰然,升腾到高空中团团乱转,各自碰撞,毫无头绪,如同一窝刚被炮仗炸了毛的马蜂。白条天皇正要出言呵斥,却被随即所见的景象惊得悚然闭口。 一圈泠泠的紫光,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升腾起来,徐徐把天皇皇后和三目连环们全都笼罩在内。 非人世界以紫光为签名的角色只有一个,恰恰好又是白条天皇惹不起的那一个。 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2] 白条天皇屏住了呼吸,下意识握紧了中宫圣子的手,后者身体轻轻颤抖,脸上浮起一丝喜悦的红晕。 他们视线所到之处,一个洒脱的身影悄然浮现,就在紫色光圈外,对白条天皇凝望着,而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戳。光圈像肥皂泡一般破灭,那人非常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白条陛下。” 白条天皇内心又惊又怒,表面上仍然竭力维持镇定着,问道:“紫狐?阁下驾临东京,真是莫大惊喜,不知有何贵干。” 如果南美在,一定会马上说“我是专程来干你的”,不过白弃的个性向来都没有那么直白,他只是平淡地说:“我只是来看看天皇陛下今晚忙不忙,也许我们能在富士山下赏月喝茶。” 他双手垂在两侧,身体姿态极放松,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压迫感,但三目连环们却飞得远远的,互相摩擦拥挤,不断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嘶嘶声,眼中含着焦虑的泪珠,连那种平常像篆刻一般凝滞在脸上的白痴笑容都收敛了。他们不敢靠近白弃,哪怕是天皇和皇后就在后者的攻击范围之内也罢。 这是本能的恐惧,来自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白条天皇放开了中宫圣子的手,深深吸了口气:“赏月,喝茶?”他缓缓伸开双臂,袍袖批展,大如金鹏之羽翼,遮天蔽日,“紫狐好兴致,可惜朕身有要事,不能奉陪了。” 他双臂摆动,作势欲飞,白弃微微一笑,手臂抬起,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形,随着他手指的转动,紫气湛然再现,一条条横陈在白条头顶,千斤顶一般猛地压下来。白条猝不及防,与之正面相抗,一击即被那沛然能量打破抵抗之力,全身下挫直冲到地面,犹不停止,双脚贯穿了明治神宫大殿场上所铺的石板,一直插落到半身入土。他的朝服委顿于地面,堆出小山般的一团,双手紧紧按着身边地板,一时间动弹不得。 尽管常有忧患,但都是形而上的,这样直截了当的挫折,白条天皇有生以来未曾遇到,等气血平稳,他脸上形容改变至青白狰狞,不断急怒攻心,而且难堪之极。中宫圣子见了这一幕,尖叫起来,身体在空中翻滚舞蹈,双手扬开袍袖,十只手指脱离手掌,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对着白弃射来。本来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却俨然变成摧朽拉枯的凶器,飞行到途中,指甲再次第从手指尖上剥落,一道道闪耀白色坚硬的光芒,以递进之势,击向紫狐。 白弃抬眼看了看,说了一声:“哦,失之斩,竟然还有流传。”眼看那指甲先至,手指后行,从速度、坚硬度与肢体中所灌输的能量来看,如被击中,其伤害程度可媲美被一枚小型导弹正面轰炸。 但他只是随随便便地伸出手,动作看起来很从容,实际上却像在使用不同时间维度一般那么快,他准确地捏住了第一枚到达的指甲,而后中指拇指捏起来,顺手像弹死蚊子一样弹了出去。那枚指甲被调转了飞行的方向,几乎是立刻与接踵而来的其他指甲迎头撞上,这一口气不衰不散,将九枚指甲撞成一个连环,而后间不容发拦住了那些不安分的手指,两败俱伤,一同坠地成为灰土。中宫圣子从咽喉间发出长声惨叫,残掌上十根手指断去后留下的截口本来浑圆无事,却在突然之间爆裂出可怕的伤口,颜色如同火焰的黏稠血液一股股涌出,从空中滚落,溅在地上,炸出巨大的花一样的涂鸦。中宫圣子亦跌落,拜伏在白条天皇身边。白弃瞥见那血液的颜色,微微诧异:“你原本是人类?” 白条见皇后受挫,情绪更为激烈,双手也陷入石板中,十指紧紧按着泥土的表面,地下的黑暗元气从他的指尖源源而入,令天然与黑暗亲近的吸血鬼激发出更强的斗志。 白弃对地下自己视线之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也不需要探寻,随着天皇夫妇坠下,他也双足落地,弯腰看了看白条天皇。 他身侧不断溢出紫色波光,就像熔岩涌出地表,在白条天皇的周围流动,在石板上蚀出一道圆槽,槽中紫气流动,他语气似在商量:“不如这样,只要你冲出这个圈,就随便你去哪里,否则的话,你就哪里都不必去了。” 紫狐并不是傲慢,他只是据实而言,但白条的自尊心被寥寥几句话击得粉碎,几乎即刻盛怒至发狂,他厉声呵斥:“大胆。”袍袖垂下,身体旋转,高速上行,从石板中拔地而出,泥土与石板碎片纷飞,而他如同一把失控的链锯,轰然与一直笼罩在上的紫色光幕正面对抗。 空气里传来锦帛撕裂的声音,白弃感觉自身主宰能量流动的经络收紧,微微生痛,不由得一愣。他抬头去看,见自己发出的意念之紫幕竟被白条天皇从中破开,吸血鬼血瞳闪耀,高蹈空中,脑后本来以宝钗别起来的长发散落,一直泻到脚下,随着他身体摆动,扭动如精灵。中宫圣子紧随夫婿脚步,飞升到他身边,双手仍流血不止,但她眉宇间狠毒之色,不因身体的损伤稍减。 白弃轻轻叹了口气,说:“何必如此。” 白条天皇发出桀桀怪笑,长发无风而动,四下飘摇,宛如他身后披散的巨大斗篷,那深沉的黑与中宫圣子满身的红交织,在夜空中画出极为怪异的一幕景。 他瞪着白弃:“紫狐名满天下,自七百年前一见至今,步步精进,不愧是狐族有史以来执掌兵斗刑法最出类拔萃的角色。” 白弃皱起眉头:“七百年前一见?” 他很肯定:“我与你素昧平生。”脑海里迅速推算了一下,七百年前他还是幼狐,日日在狐山受训,父亲白老爷对他期望极高,因此要求也极严。他还未曾完全长成就被送入四色场,那时候的四色场没有任何人类科技因素,全以族中长老的法力结构而成,每一关都危机四伏,一旦力有不逮,便会遭受货真价实的生命危险。而白弃从未让族中长老失望过。 哪像现在,所有预热试验关卡已经全部是全息模拟场景,就连真正的四色场中,也有不少虚拟设定。以前少林寺的弟子出山,要提着脑袋流血流汗打通十八铜人阵,现在在电动游戏上苦斗一番就可以了。 但毕竟也有一次失手,因轻敌而负重伤,因为法力场改变了空间通道的方向,他掉到了狐山以外的地方。 白条见他疑惑,表情变得尤其怪异,摇头说:“素昧平生吗?是的,你从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紫狐阁下,七百年前,中国元朝末期,大都的郊外,那个生存艰难的农民,你记得吗?他在郊外见到一只受伤的紫色狐狸,没有拿去吃或剥皮卖掉,也没有视为妖异或野兽,却加以细心照料,直到那只紫色狐狸痊愈。”他嘴角咧开,笑得残酷而愉快,“他被元朝的残兵诛杀时,那只紫色狐狸跑掉了,在那个农民心里,想必还为此觉得有一点点快乐吧,因为至少在他和狐狸之间,有一个是活着的。” 白弃脸色变了。他不是因为白条天皇所说的话变得惊慌或者痛苦,恰恰相反,他在这瞬间关上了自己情绪的阀门,强硬的线条从他的表情上浮现出来,令他本来温柔的脸呈现出极致的冷漠之色,完全盖住了本来的柔和以及偶尔流露的无所谓。 紫狐的名声来自他的强大,但很少人知道,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来自对私人情绪的控制。也就是说,在必要的时候,紫狐几乎能够做到绝对的公平,以及残酷。 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白条天皇的怪笑戛然而止,他沉默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喃喃描述什么:“你当时没有出手救那个人,你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让那个救护过你、照料过你的人,限于绝境,而你明明是有能力轻而易举拯救他的。” 白弃一言不发,他知道白条天皇选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一件事,必然有他的图谋,倾听而不给反应是最合适的对策。但即使冷静如此,那天在元朝大都郊外的一幕幕仍如不请自来的恶客,掠过眼前,鲜明犹如昨日。那天的太阳落山落了很久,又大又软弱,颜色却红得像流淌在那间茅屋前草地的血,那忠厚的男人在呼出最后一口气前,浑浊的眼睛还望着远处,看着一只紫色狐狸跑远的身影。 “你没有救他,紫狐阁下,因为你信奉万物自有其命运与定数,倘若那个农民的命运就是在那一日死于兵灾,你不能出手干涉。”他语气里开始有一点讽刺,“但你本来不就是命运之外的影响吗?紫狐你是怎么出现在大都的呢?难道那是注定的安排?”步步紧逼,他浑然不顾白弃的耐心尽头到底在哪里,“既然如此,你的坚持有何意义?” 白弃此时脚一点,飘然升到空中,打断了白条天皇的絮絮,他摇摇头:“不要尝试激怒我。”他很恳切,“你会非常后悔的。” 白条天皇沉默了一下,苦笑起来:“如果我知道你今晚在东京,而且直截了当要跟我作对,我绝不会出地宫一步。”他摇摇头,“不,紫狐,我不是要激怒你,我是要跟你做交易。” “交易?” 白条直视紫狐斗神,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一句出错,也许就会陷自己和整个吸血鬼种族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个农民的最后一刻,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 “你?” “我正好在附近游荡,救活了他,当然,你知道吸血鬼要救人,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方法。” “初拥?” 白条天皇炽热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白弃:“是的。” 白弃皱起了眉头:“所以?”他其实知道答案,但觉得这件事太过于难以置信,“他活着?” 就像在森林里或沙滩上精心设计并制造了一个陷阱,而后长年累月在旁等待,等待终有一天有人一脚踏进去,功德圆满,白条天皇现在就沉浸在这种得偿所愿的喜悦中:“他活着。” “他的名字叫做扩阔帖木儿,在中国历史上,他还有一个更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王保保。”为风雨飘摇的元朝政府扛下最后生死存亡关闸的一代名将。 他在大都郊外遇到紫狐白弃时,是一个普通的失孤少年。他的舅父为元朝效力,征战四方,赫赫有名,但他对此一无所知。对于人生,他只不过简单地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终老。捡到一只好看的狐狸,就将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它,养到它好了,再明日天涯。 直到他的脖子被仓皇逃窜的兵匪切开,又来了一个谁把那伤口抹平、缝合,而后加上一道封印,那道封印如火一般在他咽喉和胸口日日燃烧,但他活过来了。 而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将军百战身名裂,纵横天下的胜和败里,谁也不知道他背后潜伏着一条有着血色瞳仁的暗影,驱使他亦辅助他,祸害他也挽救他;更没有人知道,王保保洗净征尘之后,悄然背负着历史的盖棺认定,活过了七百年,至今仍在世。心中留着的记忆里,也许还有紫狐的身影。 “就在东京,某一区,某一处,某一栋楼,也不算籍籍无名,是日本二战后最顶级的手工锻造者。为达官贵人锻造复古的中国古代刀剑,索价极昂,算是过上好了好日子呢。” 白条天皇静静凝视着面无表情的白弃:“那么,紫狐阁下,这个人,在你内心深处,真的不想与之再见一面吗?” 见白弃不答,白条长声吟哦:“与君之别,蛤蚌分离,我行迟迟秋亦逝。” 日本著名诗人松尾芭蕉的名作《别离》之中的一句。 吟哦声中,他抬头扬臂,身上繁复宽大的朝服瞬间被鼓进狂风一般,袍袖下摆全都飞起来,看上去活生生是被许多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白条身上的衣服发出撕裂之声,纷纷脱落,从外到内,织物全然粉碎,露出一具极为白皙柔脆的躯体,手臂与腿都纤细修长,与躯干的连接极脆弱,皮肤呈现出淡淡的透明感,隐约可以见到内脏蠕动。他没有男女性别的特征,如同人类被孕育之初的形态,无阴无阳,或粗制滥造的娃娃工厂里做出来的样品,戴上帽子是john,穿上裙子是joan。 他赤裸的身体接触空气,在空中缓缓旋转,双手不断结印,口中喃喃念出以极古老的语言写就的极古老的咒语。那咒语带着翅,飞落到地,随即隐匿不见。数秒之后,蒸腾的血色雾气从地底下大量冒出来,明治神宫大殿场瞬间变成了热带密林中的毒气沼泽,铺天盖地的雾迅速将这方圆一公里包围起来。血色雾气里带着闪动的亮点,极度的热。 雾气给了三目连环们一个什么信号,本来它们一直围绕四周,战战兢兢不敢近前,此时却飞了过来,幽黑的眼珠各自睁到最大,不知道在看什么;侧耳如同倾听,又不知道在听着什么。它们整齐地就落在了白条天皇的肩膀与手臂上,发出带着绝望的唧唧啾啾声,而后开始变粗壮变大,那么一圈一圈的,向外向上不断膨胀,唯独眼珠大小不变,里面死志浓浓。 白条天皇叹了一口气,双手与脚尖都绷直,血色雾气包围着他,开始从他的五官指尖和足尖涌进他的身体,白条加入了和三目连环一同膨胀的行列。中宫圣子看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在旁边神色惨然而变,尖叫一声:“陛下?”扑过去想要拉住白条的手,却被对方轻轻摆脱。 很快白条天皇和三目连环们都已经有原来的数倍之大,他的皮肤开始与身体本身脱离,期间的空隙中出现大量沉重黏稠的血色物质,像是那些雾气的沉淀。而三目连环的纸片人造型变成了胖大海造型,充满其中的一样是那些血色物质。 和三目连环的眼睛一样,白条的脸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身体形态天翻地覆之时,他仍然神色平静,眉头甚至还微微皱着,带着一丝轻愁。 以这样的速度膨胀下去,白条与三目连环很快就会整个爆开,也许结果是血溅五步,徒留笑柄,也许是惊天动地的祸患。 如果是前者,紫狐只要转身走开就好,但他不能走。 明治神宫下方就是吸血鬼天皇的地宫,是吸血鬼皇族数百年居住与修炼的居所。那些血色雾气,是历代天皇留下的幻力。能量这样极速从某一点涌出,来到另一点,会对周边环境和时间发生巨大的影响,现在的明治神宫和周边建筑物已经开始在不断颤抖,地下熔岩受到刺激,加快流动与冲撞,渐渐都从潜藏的威胁,变成能被感知的异变。 日本就建立在极不稳定的地表板块上,被这样强烈的能量刺激,随时可能发生大地震。 白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平静如水,但他也悄然往后退了一步。如果有了解他的人在场,会看到他不动声色下内心正在激烈冲突。 比他感情外露的是中宫圣子,她被推开后,哀哀哭了一阵,执拗地再度上前拉住白条天皇的手臂,泪如雨下,声音如泣如诉,尖锐而凄厉,是鬼母对月长号的音调:“陛下,何必一定如此?” 白条这一次没有再推开她,只是淡淡说:“命中注定若如此,便如此,何须哭泣。”中宫圣子无法释然:“你若愿与我合力,或召回所有血卫护驾,足以与紫狐一战,为何要用这玉石俱焚的法门?” 白条天皇像是被她逗笑了:“足以与紫狐一战?”他说不定是第一次对中宫圣子那么温柔,“当了那么多年吸血鬼,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呢?” 他看了看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白弃,闭上眼睛:“倘若朕的江山要毁,就让朕亲手来毁。圣子,你还来得及回地宫,服了解药闭关吧,地宫还是安全的,等万事都过了,好好回去,再世为人。” 白条天皇对中宫圣子微微一笑:“忘记我。” 中宫圣子一怔,哭得更是哀伤:“这是说的什么话。”她紧紧抱住了白条天皇的手腕,后者的模样其实已经变得极怪异,就像一个灌满了血色泥浆的巨大气球,上面顶着一个相对来说极小的头颅,仿佛只要在表面轻轻一戳,就会轰然炸裂。 但她不走:“我与陛下同生死。” 白条疲倦地叹了口气:“也好。”中宫圣子脸上满是眼泪,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却又露出喜悦的神情,双手搭在白条手上,一时间就沉静下去了。 这对伉俪眼看就要在生怨偶而死后缠绵,有一条身影忽地悄然来到白弃身边,说:“四弟,你竟受制于吸血鬼?未免太不像你了吧。” 白弃扭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还真是人齐。秦礼你怎么来了?” 来人比白弃外形看起来瘦弱得多,中等身材,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斯文,五官却很平常,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如果一定要找他的特色,那大概是他皮肤上淡淡泛出的一层金色,以及眉宇间常年积聚的冷峻。 他穿着灰色细条纹的三件套西装,双排扣,质地精良无懈可击,一尘不染的鞋子,脖子上还打着bow tie,好像是从一个正式晚宴的现场直接出来的,而且过一会儿还要回去。双手戴着薄如蝉翼的黑色皮质手套,但并不是为了御寒。 这位不速之客是金狐秦礼,毕生兴趣是做生意,将小生意做大,将大生意做成垄断,将垄断做得基业长青。他谙熟商业世界的规则,也乐意在同等条件下跟人玩金融游戏,但这不代表他必须如此。 他的职责是为家族运营产业赢取利益最大化,达成目标是他所做所为的最强导向。正常情况下,做生意的残酷程度尽管可能不输于任何拳拳到肉的角斗,而不需要直截了当的暴力,但对金狐来说,不管是哪一种意义上的赶尽杀绝,他往往都是杀得最干脆、最没有顾忌的那一个。紫狐强,银狐跳,玄狐凶恶,金狐狠,当年他们在四色场定色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自己的风格。 现在,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眼前的狼藉,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看不出他的打算吗?” 白弃耸耸肩:“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看了看对方,“秦礼,你不是在纽约交易所吗?庄缺说你有一家新地产公司上市,你今天要过去敲钟。” “行程临时有变,我没有通知庄缺。”金狐说,还补了一句,“敲钟敲得多了,有什么意思,今天的东京才值得躬逢其盛啊。”他嘴角抿着,却没有笑意,“先说眼前吧,白条要怎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法?” 白弃凝视着即将引爆的白条天皇:“在他来看,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么是他自己亲手炸掉东京,说不定连累整个日本和东亚,他与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同归于尽,也算善始善终;要么是我出手锁住他,那要动用足够强的能量,东京的下场是一样的。”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秦礼马上接过去:“而且你在渡劫期间,毁天灭地,会召来反噬,一动不如一静。” 这也是白弃至今迟迟不做决断的原因,秦礼对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弟还是很了解的:“白条呢,虽然狂妄,倒真不愧是吸血鬼的王者,四弟,他必定仔细研究过你。” 东京有数千万人口,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城市之一。紫狐对人类世界向来十分悲悯,他既不可能毫不顾忌地出手让整个城市为吸血鬼的尊严陪葬,也不可能坐视白条天皇自我毁灭,而后一瞬间害死那么多人。 更何况他适才所抛出来的那一段紫狐年少时的往事,想必是白弃深藏在心底,一直耿耿不能释怀的结。 如果那个在紫狐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人此刻在东京,历经数百年风尘之后还活着,即使是以吸血鬼的状态活着,对白弃来说,就已经构成了足够强大的,要保护这个城市的理由。 白条天皇埋棋子做长线的功夫,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白弃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只能跟他做交易。”他显然心情不算很明朗,“我想我知道他要什么。” 秦礼听到交易两个字,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就精神了:“他要什么?” 白弃轻声说了两句,秦礼凝神想一想:“这样的话,倒是跟我这几天得到的信息能交叉联系起来。” 他双手交叉,做了一个推开去拉伸的动作:“既然要谈交易,就是我的专长了。”也不管白弃怎么想,自己就上去了。 白条天皇耗尽了幻力,闭上眼睛很久了,对金狐的到来竟然也毫无知觉,仿佛完全听天由命。而中宫圣子则是个文艺青年,大限将至,她反而被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喜悦笼罩着,静静依偎在白条天皇变形的身体旁边,对一切再也没有任何兴趣。 秦礼上去之后清了两次嗓子,人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白条天皇缓缓睁开眼睛,马上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他古怪地笑了一下:“金狐阁下?真是惊喜呢。” 秦礼懒得寒暄,秉承他一贯风格,单刀直入:“狐族与血族无冤无仇,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愿留你千年基业,你在日本照样称王。” 白条喉咙间咯咯作响,后颈都已突出很大一块,皮肤肿胀发亮,这是他的膨胀已到极限的标志,如果咒语力量不收,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但他的血色瞳仁闪闪有光,神色为之一振,显然金狐所说的,正中他的下怀:“你要什么?” “告诉我们异灵川的计划,和他现在在哪个位置。” 白条天皇的表情又暗淡了,他勉强摇头:“恕难从命。” 金狐怪好笑地看着他:“天皇陛下,你不会是心存幻想,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异灵川都会保证你麾下子民平安通过穿之黑洞,一同去他想去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吧?” 他还真是毫不留情:“你是血族唯一的希望,你身死此处,不但拖了全日本殉葬,也会断绝你麾下子民的全部生机,你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白条天皇一凛,秦礼知道自己已经踩到了对方的七寸,但他不给对方思量的时间,忽然话风一转,闲话起了家常,也不管人家身体里灌的那些恶心玩意儿都在啵啵啵开锅了:“我两天前突然接到一份邀请函,要我去苏黎世参加一位生意伙伴的葬礼。这位生意伙伴名叫哈维诺曼,他的产业规模在全球的新能源界首屈一指,垄断了接近二分之一的市场,其他二分之一则由将近两百家公司瓜分。这么说吧,当有一天石油耗尽,他也许就自然而然能够成为世界的王。” 他轻笑了一声,停下来体会了一下人类寿命之短与野心之强之间的对比,而后继续说:“可惜他死了。” “葬礼非常隆重,家人,朋友,员工……我想我们和人类唯一相似的地方,不管是你,还是我们狐族,大概就是对仪式的愚蠢执着吧。” 白弃听到这里,轻轻说:“声音小点儿,大哥在东京。”狐族祭祀可能不会特别喜欢听到反对仪式的理论吧。 秦礼微微一怔,嘀咕了一声:“大哥跑来干吗?”随即醒悟,“跟你在这儿的理由多半是一样的,南美?大哥护着?”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四下看了看以防万一,没有发现秦慕的踪迹才继续:“那天的葬礼非常低调,除了家人和少数几个亲近的生意伙伴,没有邀请任何媒体和朋友。”他耸耸肩,对自己被人贴上“亲近”的标签似乎颇为无奈。 “除了我之外,那几个生意伙伴都在人类政治或商业世界里举足轻重,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角色。他们有一个小俱乐部,定期去摩洛哥附近的一个小岛度假,那段时间里,那个小岛附近方圆一百海里之内,就会被某种奇怪的力量保护起来,无论鱼还是潜水艇都过不去,更不用说小报记者。” 他说话的腔调很轻快,内容也散漫无边,似乎是跟朋友饭后小酌时说些花边八卦,但白弃知道秦礼对与自己目的无关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就像围猎一头鹿,看起来他只是在森林中四处盲目奔跑,但那只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直面黑洞洞的枪口。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他们有邀请我加入那个俱乐部呢,虽然我最后没有答应。可是那位在小岛上召集聚会的幕后负责人,一直还对我青睐有加。啊,还真是遗憾呢。” 秦礼说着什么遗憾不遗憾,语气里却毫无感情,他此时停顿了一下,微微歪头,看着白条天皇的脸,渐渐要陷入庞大身躯内的那张脸,毫无血色,肌肉筋脉似乎都已被吸收殆尽,只留下角度尖锐突出的颅骨,一层皮勉强地披在上面。 “陛下,说这么多,其实这些人你应该最熟悉吧。我有时候想,说不定这个俱乐部一开始的建立就应该归功与你,或者归功于松本清张?”他的视线落在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中宫圣子身上:“你说呢?松本圣子小姐,那是你在娘家的名字对吗?” 白条天皇已经完全膨胀到变形,看不出他对秦礼的话有什么反应,但他的眼睛从血色变成了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灰色,徒劳地瞪着前方。而中宫圣子则被震出了神游天外的状态,锐声道:“你说什么?”既惊又乱,“你怎么会知道?” 秦礼对自己说话的效果很满意,他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在空中合十,对白条天皇点点头,很可惜的样子:“陛下,人类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筹谋百年与人类中的精英合作,先从日本开始,得到异灵川的帮助之后开始吸纳全世界的权贵,牵涉如此之广,怎么可能密不透风呢?” 白条灰色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仿佛知道下一句话就是秦礼弯弯绕绕之后要发出的致命一击。 果然:“他们都死了。” “诺曼葬礼之前,你人间的盟友,已经死了大半;葬礼之后,除了松本清张,全部都死了。” “不管你和人类缔约的条件是什么,都已经落空,而异灵川今晚仓促地大举异动,也是被逼得无处可去的最后打算。” “陛下,相信我,他绝对没有为你和你的族人打算过分毫。” “现在,你还想为他守口如瓶吗?” 秦礼话音刚落,白条天皇灰色的嘴唇便抿成了一条直线,脸颊肌肉收紧,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再度张开时便开始急促地念出咒语。那些咒语随着诡异的音调飘落出来,一个一个字发出肉眼可见的血色亮光,一些落下,一些停滞,一些上升,连接成一条虚无缥缈却又确实存在的纽带,连接着明治神宫的大殿顶和白条天皇的足尖。那些充斥在他身体内部的幻力沿着那条纽带急速流出,从远处看,那仿佛是两道鲜艳的银河垂落到地。 随着白条天皇的幻力即将泻落至空,白弃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推出,掌心一点紫色氤氲而出飞落在白条天皇脖颈正中。巨大力量从那一点发出,怦然一声,白条身首异处,苍白躯体颓然跌落,留下头颅滴溜溜在空中兀自转动,犹如无根之萍。中宫圣子惊起,只叫了一声,悲怒攻心,掉头向白弃冲来。三目连环身体内的幻力还未泄,也跟着皇后陛下,攻向白弃,还未飞出多远,便在空中接二连三爆开,色艳如桃花,亮如一百个太阳同时升在当空,化为亿万碎片,先是冲天而上,直到数百米,而后全面散开飞泻而下,向四面八方溅落。明治神宫,原宿一带,方圆至少数十里都在三目连环们的自杀式爆炸范围覆盖之内。中宫圣子没料到它们的来势,被爆裂的气浪正击在背上,刚惨叫一声,熊熊大火立刻从三目连环的碎片中涌出,将她裹住。中宫倔强,挣扎着在空中站直了身体,双手拉紧了身上大红色的朝服,那颜色与火色此时已融为一体,往白条的头颅方向踏了两步,颓然停下,凄然望了一阵子,垂首闭目,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什么。 铺天盖地的血火之雨来临,秦礼适时摘下自己的手套,在身周轻轻划了一道,一道金色光圈便把他罩住了。紫狐看看他:“真的吗?你就护着自己?” 秦礼觉得这事儿不是很正常吗:“我这是为你分忧吧斗神阁下?照理说不是等你来保护我吗?” 白弃微微一笑,仰头看着即将带来毁灭的烟花漫天,天地这一刻寂静得很——万物在死亡之前,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沉默下去,再无一语可与谁言。 而后,他蹬了蹬脚,临空上升,正面迎向那些光点,在后者的刺眼光亮映照下,再强健的身体也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传说里那些在最后关头呼叫“向我开炮”的战士,或星际迷航中孤身远赴太空的人类战舰,都曾经展示过这慨然赴死的姿态。这是属于孤独战斗者的勇气,不管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肉体或被毁灭,精神却永远不死。 但去者不是别人,而是紫狐。 大无畏面对毁灭结局什么的,可能对其他人来说也算是传奇,但输入毁灭这个关键字,在紫狐的生命信息数据库里可是搜不到任何东西的。要想找到点什么,不妨试试其他,比如胜利,比如征服,比如我不是针对谁,而是在座的全都弱!爆!了! 即使是能够将东京在一瞬间变成人间地狱的酷焰幻力炸弹,也都弱!爆!了! 紫狐以念所驭的能量,不但能攻,亦能守;能放,亦能收。 他整个人浸入万千幻力碎片之中,一点剪影被光点不断释放出的火焰照得闪闪发亮,看上去白弃并没有像秦礼一样在自己身周开防护,反正幻力碎片根本也无法靠近他,反而像受惊了一般骤然远离。之后,极薄,极平,如水波流淌的紫光从他指尖一点泻出,瞬间成为挡在人间世界上空的盾牌;盾牌平铺而去,蔓延无极,幻力碎片一落上去,活脱脱是一点火遇到大量的水,发出呲的一声,随即便暗淡下去。这声音此起彼伏,密密麻麻听也听不过来,那骤雨打屋檐的点滴像永远都停不住,但世上哪有什么永远呢,其实前后不过两三秒钟,三目连环们的残骸就全然消失了。明治神宫巍然看着这一切,它看的东西多了,这一晚也不算太特别。 [3] 两个小小的紫色光圈,罩住了浑身上下还在火焰中剧烈燃烧的中宫圣子,以及白条的头颅,将他们从空中拉了下来。白弃看看秦礼:“劳驾,灭个火呗?” 秦礼说:“这是?” “吸血鬼幻力重焰,不能以水动诀灭,不能以风动诀剥出改向,不能以紫色祭祀诀压制,金色祭祀诀则刚好克它的炎性。” 金狐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不能克制自己唯利是图的天性,无论如何都要提醒一句:“你知道现在是渡劫期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绝对不会用我的标志咒语出手的。” 紫狐瞅了他一眼:“第一,这儿的上空被我和异灵川两层强能量盖得死死的,你就算发出大量金色祭祀诀来烤和牛都不会被注意到;第二,你听说过什么叫做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吗?”他指了指自家兄弟,又指指自己,“说的就是我们。” 秦礼觉得这说法不高级:“蚂蚱!我们怎么能跟蚂蚱相提并论?”紫狐赶紧制止了他:“这叫做比喻,然后你赶紧灭火,不然中宫圣子法力耗尽,就要死了。” 秦礼取下手套,发出金色祭祀诀,中宫圣子身周熊熊大火一遇到那束金色光芒,立刻暗淡下去,而后消弭得无影无踪。她身上的朝服烧了那么久仍好端端的,颜色鲜明,完整如昔,但从袖子下露出来的手腕以及脸上的皮肤,却变成了旧金属表面那种铁灰色,精气神全然干枯,瞳仁在眼眶中带着茫茫然一片死气,眼珠表面满是瓷碗摔裂后有的那种细密重叠的碎纹,仿佛已经千疮百孔,只要轻轻吹口气,就会散成灰烬。 “以重焰直达核心,蒸烤元神,不伤外表,如果在人类身上用,所到之处,能将人都变为行尸走肉,如果火候掌握得好,还留下一点点生机,被吸血鬼驱使……”白弃摇摇头,“这应该是吸血鬼从暗黑三界带出来的法门,从罗马尼亚带到日本,一直没有失传啊。”一面说,一面将白条天皇的头颅提在手里,看了看,仿佛是去掉了身体的负担,白条的脸色变得好多了,而且还在一点一点的变化之中,没多久又是唇红齿白,眉若远山,好好收拾一下,上台演蝴蝶君是没有问题的。他并未死,双目瞠然与白弃对视,像是把前因后果都想起来了,渐渐露出一副不相信自己落得这副田地的表情。 连秦礼也不明白白弃怎么会突然下狠手切人家脖子,尤其是在赶尽杀绝对谈判没有什么正面用处的时候——在把人家吃干抹净之前,都是会留余地的。 “怎么突然这么暴躁?” 白弃淡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暴躁?” 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片黑色的、跟狗皮膏药长得很像的东西,在秦礼面前晃了晃:“认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秦礼看了两眼,不是很敢肯定:“法力符?南美做来闹着玩的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对;闹着玩的,错。” 秦礼拿过来举在面前,皱起眉头:“能有什么用?” “这是南美磨着庄缺给做的法力符,我来的时候带上的,用上之后,十分钟内持符者会有通心的能力,直接读取他人记忆。” 庄缺是狐族四门显贵之中玄狐庄家这一代的大姐。玄狐读心之术天下无双,但一向肃杀的庄缺怎么也会配合南美,倒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不解之谜。 秦礼明白过来了白弃的用意:“吸血鬼的神经控制中枢在身体内,信息储藏则和人类一样在大脑,你让他身首分离,是因为担心他的自控能力影响读心的效果?” 白弃说正是,秦礼叹口气:“南美胡闹是胡闹,有时候倒也能歪打正着。” 紫狐听了这句,想想正是如此,唇角自然而然就带上一丝笑,转瞬即逝,但其醇如永夜,其甜如蜜糖,落在秦礼眼里,他心头却因此蒙上一层乌云。那乌云像是镶嵌在一张照片四周,边框越是灰暗,照片中的形象就越是光彩照人。那是一个白衣女子,坐着,满脸甜美微笑,温婉可人,膝上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肩上蹲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狐狸,毛皮乌亮,蓬松松一团团着,尾巴盖在眼前,像是睡着了,可缝隙之间又分明露出一丝亮,向外满是好奇地望着。 那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们。秦礼成亲极早,连续诞下两个天资极佳的麟儿,狐族长老会为此欢欣鼓舞,恨不得开派对大宴三天,完全是一种“天可怜见,我辈不虞绝种也”的心情。 但谁也不知道时间会给故事什么样的结局。 野马呼啸而去一般的情绪,极快就被秦礼深深埋藏起来,他不动声色,但白弃与他是手足,相知极深,不必去观察他反应,也能体会他的心情。何况正是他手里拿这个法力符会令秦礼有所感触,因为金狐之妻,正是玄狐姐妹中的妹妹庄敛。庄敛性情散淡温存,与世无争,嫁给凡事都要争到底的秦礼,真是天生一对,但抛开个性,她的天赋与法力其实都比姐姐更强。在没有生儿子之前,庄敛辅助秦礼执掌狐族庞大的产业王国,举凡公关、谈判、商业情报刺探,无往不利,是夫君的强助。 白弃等了一等秦礼回复心情,接着缓缓说:“白条天皇心思太密,顾虑重重,要用言语要他的讯息,用时太久;辟尘以风力牵制了吸血鬼大部队,但幻兽和异界巡航者多半会在久候不至后自行行动,必须迅速找到异灵川,速战速决。” 秦礼忽然之间兴味索然:“行吧,哎,我放着多少正事儿不去做,跑这儿干吗你说,拯救世界从来都不是我的兴趣。” 白弃看他一眼:“那生意要不要做了?你不是在跟日本政府谈福岛核泄漏的收尾工作?” “嗯,我开价太高,整个日本卖国也给不起,没办法,他们只能自认倒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和白弃合作逮着白条天皇,往人脑门上啪一声贴上那张法力符,一道黑蓝带紫的电光闪过,跟夜店里放荧光灯似的,紧紧嵌进了白条的皮肤里。 那片通心符起劲儿地发挥了一阵子作用,然后就失去了光芒,变成了一块纯粹的狗皮膏药,白弃把白条的头颅轻轻托在手掌上,后者的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左看看右看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白弃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白条的耳朵眼旁边,指尖发出淡淡紫光,射入耳内,一条金色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游弋而出。白弃将那条丝线挑起,秦礼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吸血鬼生虫啦?” 白弃摇摇头:“不,我以前听说,白条天皇御用的密探之一就长这个样子,平时便栖息在他耳朵里,为他收集和储存大量资讯,白条需要时可以随机调用。” “买台电脑不好吗??非要耳朵里放条虫?” 白弃不理他:“电脑还是不安全的。白条看来对自己的脑子被人扫这事儿早有防备,通心符看不到他的核心记忆,刚才看到的信息,都来自这玩意儿,而且我相信它的主要任务是刺探异灵川。” 即使是合作者之间,情报攻防也理所当然,秦礼觉得这一点都不奇怪:“当然,白条一向深谋远虑,不可能甘心给异灵川牵着鼻子走的。”他观察了一下自己兄弟的表情,“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不对劲吗?” 白弃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异灵川复制了白条天皇。” 秦礼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什么?” “天皇的密探发现了一个顶级的实验室,那个实验室里的大型生物培养舱里有超过十个白条,除了头发颜色不一样,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 他们对望一眼:“白条对此知情吗?” 不问他自己,也许谁都不知道,但秦礼的分析是白条已经收到了这条情报。 甚至这也可能是白条不得不受异灵川节制的终极原因——倘若他不配合,自然有另一个白条配合,异灵川早就做好了准备。 秦礼对白条的苦衷根本没有兴趣,他甚至还露出笑容,因为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有趣起来了:“有意思。” 他无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手套,语调缓慢地说:“在诺曼他们组成的小俱乐部中,有一个人生前住在日内瓦,是人类世界基因改造和生物克隆方面最顶级的科学家,没有之一。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展示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说人类在多样基因融合和生物改造方面的研究其实已经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水平,只是对大众秘而不宣,以免引起道德伦理方面的恐慌,或对生物未来的恐惧及反感。简而言之,那位科学家的结论是,他们完全做得到漫画书里画的那样,各方面条件满足的基础上,随意融合生物基因创造指定种类的怪物或怪人。”他的眼光投向拥有许多分身的白条天皇,“以及,怪吸血鬼。” 他沉思地凝视着那兀自在地面上不时转动一下的头颅,想起上一次回狐山时和秦慕关于人类社会未来的对话——世界终将被机器统治,非人世界以其稳定的结构和自足的属性得以维持本身的存在,但必须从机器的控制范围中全面撤退,否则一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而人类呢,人类将成为机器社会的线粒体,至关重要并且不朽,只是永远失去了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 这就是人类科技高度发展所将带来的未来。 秦礼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未来,但他觉得人类还需要很多年才能让人工智能发展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狐狸们不需要提前为他们担心。但是,有什么东西在促使这一变化以极可怕的速度前进。 白弃打破他的沉思:“你是说异灵川使用了人类的生物基因技术,制造出了大量异界巡航者,还有白条天皇?”连他都觉得有点后脑发凉,“还有呢?” 那些拥有巨大能量或奇妙才能的非人,能不能被复制? 异灵川的天赋是精神力,他天然就可以操纵他人,包括那些复制品,有了生物基因技术的加持,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啊。 但是秦礼的反应却非常冷静,摇摇头:“我想暂时没有了。” “为什么?” 他小心地整理自己指尖的手套,把肉眼不可见的皱纹轻轻压平:“因为那个科学家也死了啊。” 秦礼露出了笑容:“四弟,你知道我玩扑克的时候,往往会把最好那张牌留在最后,对吗?” 白弃干脆利落地怼他:“那你赶紧show hand,赶时间。” 秦礼耸耸肩:“也行。” “刚才你见到我,说我为什么会来,我本来是真不想来的,但我在诺曼的葬礼上遇到了一个大人物,然后又听说泥塑灵在松本家宅出现,掐指一算,就赶紧往东京赶了。” 白弃一怔:“大人物?谁?” 秦礼真的摆出了他每次show hand的时候那个扑克脸,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字说:“邪羽罗。” “什么?” “邪羽罗。” “?” 白弃不像南美,他没有收集表情包的习惯,但这会儿他那张平常不动如山、沉着如水的脸整个儿捏出来一个问号。要不是手底下正按着白条天皇的脑袋,他恨不得干脆自己就变成一个问号。 “邪——羽——罗,在苏黎世诺曼的葬礼现场,穿着严肃正式的黑裙子礼服,送了花,跟诺曼遗孀说节哀的时候显得很不习惯,一句话好像背了很久的样子。四弟你冷静一点,邪羽罗这一辈子显然是女身,所以她穿的真的是裙子,你对这个有什么问题?” “我对裙子没问题,然后呢?” “邪羽罗和诺曼遗孀打过招呼之后,拿出了一个名单,一个一个找人。” “然后呢?” “葬礼一结束,就把那些人全部干掉了。” “???”白弃第一次觉得连自己的内存都有点不够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葬礼之前一个月死的那些大人物,也都是邪羽罗干掉的。” 白弃呼出一口气,看看秦礼:“你呢?法力精进了吗,能从邪羽罗手下全身而退?” 秦礼摇头:“没有,她放了我一马。” 当时的场景想起来,秦礼都心有余悸,他认出对方身份之后,立刻想要离开葬礼现场,但是刚有转身的念头,邪羽罗就到了身边——老实说看上去一点儿威胁性都没有,大眼睛长头发的姑娘,穿着和她的容貌年纪都不大相配的沉重的黑色礼服裙,手上拿着一张小卡片,不知道的多半以为她是诺曼某位老友的千金,跟随父母前来会见长辈。 但如果有人认真看过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拜祭、缅怀或社交。 她是来收割的。 任何人对她来说都不过是麦田里的麦穗,除了随着微风无助地摇摆,连呻吟都不必发出一声。 秦礼脱下了他的手套,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生意做大了就会有原罪这事儿他听说过,但暗黑三界的大魔头跑出来收拾有原罪的人类和非人,怎么都觉得逻辑有点不对。 身为狐族显贵,被邪羽罗打爆之前,务必要反抗一下,这一点秦礼还是知道的。否则被他两个儿子知道爸爸是跪着死的,下辈子转世都不好意思回狐山抢祭祀。 但他们最后并没有打起来,邪羽罗明显要发动攻击了,却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然后嘴里嘀咕了一声:“是uncle吗?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秦礼笑了一下,走了。 uncle?秦礼非常确定自己听到了这个词。 他不确定的是——邪羽罗为毛要自觉选择小自己一辈啊。 这对白弃来说不是什么谜团,他直截了当地找到了其中的联系:“达旦。” “达旦?” “朱小破,达旦,记得那个孩子吗?他回暗黑三界之前一直跟猪哥和辟尘生活在一起,也一直叫南美阿姨。他叫你uncle,不与你为敌,就是因为顾了南美这一层。” 邪羽罗是和达旦一起失踪的,她既然出现,达旦一定不会远,看起来就是他在驱使邪羽罗。秦礼的狐生观世界观都被打破了:“四弟,你是在暗示什么?达旦长情还是念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跟你说你们是不是都被猪哥带坏了?”他坚决不承认,“他如果还是那个叫南美阿姨的孩子,当初就不会发动青灵浩劫,现在也不会这么大杀四方。” 金狐平时的生活态度绝对激情不够,但现在的激动程度足够把前半辈子的平静都往回找补足了:“除了诺曼俱乐部那群大佬,你知道这段时间人类社会还死了多少精英吗?全都是非正常死亡,死的速度极快,频率高得叫人没法相信,全世界几乎全部的调查力量都出动了,根本查不到是谁干的。” 如果不是他在葬礼上直接遇到邪羽罗,秦礼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一开始他也不怎么关心,甚至还觉得那位谋杀者做了他一直想做而没动手的事。 遵守人类世界的商业道德和游戏规则,博取利益最大化,前面半句是长老会和秦慕的主张,后面半句才是金狐的。明明诱发一次地震就可以将对方的矿产价值降到几乎倒贴,而后强行收购,非要谈判谈两年,付一大笔钱出去才可以拿过来开发。就算是长老会的告诫,还是多亏太太庄敛一直按着他,否则秦礼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达旦对做生意没感情,可以判断他的一切作为都绝对不是为了博取资源或物质利益最大化,达旦的想法谁也琢磨不透——他到底要什么? 如此重要的事,怎么就不发一个通告说明说明呢?怎么就不爱沟通呢? 其他人如果知道的话,肯定愿意帮一把啊对不对,毕竟达旦好就大家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秦礼面带忧虑:“他干掉的都是大人物,每一个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所以媒体全都被压住了,绝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再这么杀下去,纸包不住火的,一不小心,各个国家之间对弈的局势马上就会非常紧张,毕竟有魔鬼杀人这种事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他们只相信人就是魔鬼本身。” 他的考虑很长远,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商业战略,逻辑与洞察力是第一流的,如果他所描述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世界就会变成一个火药桶,来个别有用心的,随便这里那里丢几根火柴,马上就是大战争。 秦礼对自家兄弟抱怨:“现在打起来世界大战会很麻烦你想想看,人类的疯子也不少,他们真的会用核武器对射的,就算地球不彻底完蛋,也会有漫长的核冬天。我们都要躲在异度空间不出来,那样的话,波尔多和勃艮第的葡萄园肯定就全毁了,那我去哪儿找自己喜欢喝的酒?狐山上连南瓜都种不活。” 白弃没接南瓜的茬,紫狐对酒色财气蔬菜水果都没有太大兴趣。他沉思着扭转头,望了望天边的穿之黑洞,说到别有用心,他们所知道的角色里面,有一个拍扁了放在字典里,刚好是这个四字成语的绘图写真。 他说:“不管他要干什么,异灵川一定知道。” “他一定知道达旦在世,一定知道猪小弟带着忘川之心重新出现的原因,一定知道达旦出于某个目的在肃清人类社会的顶层,这几件事之间一定有联系,而他也知道那个联系是什么。” “四弟你用了好多个一定,如果事实证明你说错了的话会很丢脸。” 白弃不理他:“他今天晚上突然一点征兆没有就在东京发动这么大的场面,跟这些都有关。” 除了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不可能有其他任何人或者势力,能够让异灵川孤注一掷。 白弃拍了拍秦礼肩膀:“没时间了,赶紧的,我们先去找辟尘。” “辟尘也在?哎,当然他会在。但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大哥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管这事儿?又怎么管?”在真正的大事面前,秦礼还是尊重兄长的,毕竟万一要背锅也有人在前面顶着。 白弃不同意:“大哥是要找的,但当务之急是辟尘,因为他现在在用风力牵制其他吸血鬼的行动,我们现在知道了白条天皇很多个,万一异灵川将他们派出去,辟尘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力量不够。” 金狐不以为然:“难道你还担心他吃亏?” “不,我不担心辟尘吃亏,我担心的是他被激怒,虽然这事儿不常见,但万一犀牛发怒而不顾后果,今晚能活着出东京的,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白弃摇摇头,“那不是南美所愿。” 秦礼看了看吸血鬼天皇的头颅:“这位怎么办?” “放着吧,他现在知道自己被人玩了,等一下恢复神智,应该就会召回吸血鬼军团了。”白弃说是这么说,顾虑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其他白条天皇会不会跟他打架。”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条天皇忽然咧开嘴,发出一声轻笑,神情和声音都满怀愉快,那姿态与之前正常状态下的白条截然不同。那颗头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支配了它,并且驱使它开口说话了。 “金狐阁下,紫狐阁下,二位不愧是狐族显贵之后,真是聪明绝顶。” 拿着腔调,音色纤细尖锐得像一根刚磨好的针,绝代阉伶唱着威尔第唱到最高音将断未断的一瞬,就是这个感觉。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虚伪,想要突显的是刻意为之的从容和优雅,效果很好,但不纯正,令人不舒服。像非洲某一个酋长卖弄他从收音机里学会的伦敦上东区口音英文。 这声音的主人铁定是一位新近发财的豪客,出门散步也要穿全套燕尾服,戴着以黄金制造的袖扣、手帕和领结,上面密密麻麻镶嵌着许多十克拉以上的粉钻,绿钻和黄钻,毫不含蓄,毫不收敛,显摆得非常非常过瘾。 现在出现在金狐和紫狐脑海的尊容,就是异灵川的典型形象,绝非想象——他们小时候和川打过交道。打过交道的意思就是揍过他。更精确地说,是在南美揍他的时候在旁边抱着手臂掠阵。唯一悬而未决的谜题是,这位朋友在挨揍之后是改变了自己的个人风格,还是坚强地保持了下来。 狐狸兄弟们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各自都皱起眉来,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沉默着的工夫里,白条天皇的脑袋毫无先兆地炸了。 可怜旁边躺着的中宫圣子满身火焰刚刚熄灭,从白弃的紫色能量圈里恢复了一点元气,刚睁开眼看到这一出,一声不吭又背过去了。 白条的脑袋炸得不怎么热闹,就啪的一声,像开了个熟过头的西瓜一样,在地上干干脆脆地变成一摊内容不明的粉,堆成堆,老实待了没一秒钟就沸沸扬扬飘起来,在空中重新组合,成了一副浮着的金粉人物画。画架子还往四面八方转动,唯恐观众看不见似的。 金狐瞟了一眼那画里的人就伸出手来,紫狐跟着瞟了一眼,哥儿俩顺势击了个掌:异灵川的样子跟他们记忆中一模一样,华服俨然,只见衣装不见脸,精致的礼帽扣在一片虚空之上。不过领结上镶嵌的不再是彩色钻石了,而是在华人群体里价值连城的顶级翡翠,可能这几年在东方的日子久了,对珠宝的鉴赏品味也有所变化。 他们单纯击掌,没有试图在掌心里交融一个金色祭祀诀和一个紫色祭祀诀,联合彼此之力去拍那哥儿们万里留白的五官一个顶门雷。因为异灵川并没有在这里,甚至没有在附近,他的精神力操控着白条之一头颅的残骸,就像从一家万里外的电视台录播中心发出视频信号,可怜的白条之一只是一台接收终端——电脑、电视、平板或者干脆是手机。 不管你有多恨那个主持人,发泄起来最多也就是砸烂终端屏幕,无损主持人本身分毫。 不过,金狐和紫狐一直多多少少有点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都消失,变得肃静下来了。 陪着南美来此的白弃,一开始无非是不放心银狐胆大妄为,平时好好的倒没什么,怕的是渡劫期间凶险加成,万一一个不小心老婆挂了,那怎么办好。 跟吸血鬼天皇打架什么的,对纵横天下的白弃来说,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紫狐平素很少在人类世界出现,他的主要敌人都来自异空间和外星球,一部分是狐族的天敌,一部分是有害的入侵种。在人类社会活动的非人基本都是弱鸡,异灵川是很少的例外。 即使是跟异灵川和他麾下正面作战,最多也不过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纷争。达旦,则代表了完全不同概念的危机。这个词本身就代表颠覆与毁灭。 异灵川对此深谙于心,因此他开门见山:“金狐阁下,我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为狐族今晚前来东京探访的贵宾开设特别的穿之通道,送几位毫发无损回到狐山,不需趟今晚东京这摊浑水。” 秦礼不动声色:“你要什么?” 异灵川愉快地在画框里摇了摇身体,帽子抬起来,像是正在仔细观察他们两个一般,说:“我由衷希望狐族能与我合作,开辟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哪一个版本的?赫胥黎版本,动物庄园版本,还是黑客帝国版本?” 异灵川以做作的欣快声调发表了自己的赞美:“哎呀,看不出金狐阁下学富五车呢!” “不管是哪一个版本的美丽新世界,金狐阁下,我相信都不会出现在地球上。因为就像您刚刚所说的,达旦已经开始让地球变得不那么适合任何种族居住了。” “要不是他带着邪羽罗的分身这样突然再度出现的话,”他叹了口气,“本来我,嗯,我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慢慢经营,直到水落渠成呢。” “是吗?怎么一个经营法?”秦礼淡淡地问。 异灵川向他们露出一个空虚的微笑,一个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受力才能揣测得出的微笑,他决定向自己潜在的盟友透露真正有杀伤力的信息,否则无以获得他们的信任。 “二位大概也猜到了,这一段时间达旦所杀的人类社会的重要人物,都是异灵川的盟友,他们遍布各个重要领域,我们合作非常愉快,而且已经延续很长时间。金狐阁下之前未必知道这个联盟的存在,但你的商务社交圈与联盟成员相当重合,因此想必有所感觉,我们联盟已经变得非常高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左右人类和大部分生活在人间的非人种族的生死存亡。” “这个联盟的最初建立,归功于两位,一位是白条天皇,如果不是他提出与人类分治日夜这一天才的构想,并且用将近五百年的时间实践这个构想,就连我都想不到除了直接控制他人的思想,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左右世界。” “还有一位,”异灵川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与两位老友促膝谈心,“二位也知道了,当然是松本清张先生。” 否则不管他干了什么,都不会惹出泥塑灵包围他的家宅。 异灵川现在的声音仍然是愉快的,而他对松本清张的称谓,非常明显地表达了内心的尊敬——这对眼高于顶的异灵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 “松本清张这一代的长女秘密被送去与吸血鬼天皇和亲,他也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亲信都送去接受初拥,以此巩固他与吸血鬼之间的联盟。他为人低调,却拥有真正的雄才大略,眼光之长远,连我有时候都自叹不如。就这样孜孜不倦地为我们共同的梦想奔波,需要他现身说法的时候,那平和却精准的说服力总是令人无法抗拒。” 异灵川脱下帽子,对不在现场的松本清张行了一个礼:“没有他的话,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呢。” 秦礼闲闲问:“说来说去,你倒是走到哪一步了呢?” 异灵川发出轻笑:“走到了我们一开始并没有计划的一步,但事实上,也许这一步才是我们终极想要来到的地方呢。” 他正式邀请:“金狐阁下,我们从前颇有误会,但新世界的大门即将要打开,是时候放下前嫌携手合作了。异灵和狐族都努力经营本族在世俗社会的存在,大体上来说,为了尊重人类与非人世界的平衡法则,我们的活动仍然要遵守他们所制定的制度,而这些制度让世界的发展大幅落后于它所应该有的样子。” 他双手合十,对着秦礼虔诚地行礼:“金狐阁下,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白弃转向金狐:“他说的颇有误会,指的是不是青灵浩劫时你以天价卖给他一本不足本的破魂之书,然后害得他差点死在灵魂十字架通道里面的事儿?” 金狐点点头:“对,我以为他至少会跟我还还价,结果他立刻就成交了。” 他们在这儿说的话,不管音调多低,每一句都能清晰无误地落在异灵川的耳里,对他来说,那无论如何都算是一段惨痛的往事,但他没有为此动怒,反而主动接话说:“金狐阁下,如果不是那一本破魂之书,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暗黑三界的秘密,也不会有动力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所以,请不要让那段往事成为我们的隔阂,我甚至还对您满怀感激呢。” 异灵川越发诚恳,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金狐对所谓的美丽新世界有着浓厚兴趣,尽管白弃对此不以为然。 世界是属于生意人的,从前是,现在和将来也是,在人类社会是,在外星人社会说不定也是:“金狐阁下,如你所见,事态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生,难道您不想与我一起来躬逢其盛吗?我发誓将对您和盘托出我的全部计划,绝无隐瞒半分,并和您共享胜利的成果。” “相信我,金狐阁下,那将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伟大计划,是全然地、彻底地亲手创造一个新世界。” 他顿了顿,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得到一点时间来发酵,升温,变得诱惑力十足。换了一个人,异灵川会直接进行精神力控制,予取予夺,但他知道对付金狐,那不是最佳的手段,被控制对金狐这个等级的非人来说是奇耻大辱,而且必会反弹。但异灵川深信自己所说的话,对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者有足够的说服力。 金狐低下了头,凝视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呼风唤雨的手——比喻意义上是,实际意义上也是。他仿佛陷入了思考,过了一阵子,缓缓说:“那么,白条天皇因为你而粉身碎骨,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异灵川挥了挥手:“白条天皇?啊,你说的是他刚才的遭遇吗?” 他笑得很温柔,温柔中又有一点点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狡黠:“相信我,我对盟友无比真心,与天皇陛下也是要天长地久的,一个白条天皇的毁灭有什么关系呢,尤其当他和我想法不同的时候。” 金狐和紫狐脑子里都不约而同冒出一句:“反正还有好几具等着当你的傀儡呢。” 异灵川细细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可能声调放得太轻了,耳力极强的金狐和紫狐竟然都没有把这句话听得很清楚。 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有一阵风平地而起,吹散了声音的传播。 那阵风突如其来,而后围绕着异灵川的肖像盘旋,像在审视他的样子。 那阵风里,带着强烈的愤怒。 白弃注视着那一阵风,几乎是好奇地说:“在你的美丽新世界里,川,会有一阵风冲上来打人耳光吗?” 异灵川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虚无的头和帽子一起转向白弃,随即姿势一下子僵硬了,久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呈现出一种直播信号突然中断的寂寞感觉。白弃耐心地等了一阵子,问秦礼:“怎么样?你还要继续跟他谈下去吗?” 秦礼没有马上回答,他翕动嘴唇,喃喃着“美丽新世界”这几个字,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白弃拍醒他:“赶快!辟尘有点失控,要刮大风了,我们要快点找到辟尘,赶在异灵川放出复制的白条,把吸血鬼彻底变成敌人之前。” [六] 东京之战 [1] 要刮大风了。 平清盛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候他正站在浅草雷门那个著名的大灯笼下面,抱着手臂,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在他的身后,充满江户风情的道路一路延伸进去。 平常的白日里,这一带是深受游客喜爱的热门观光区,道路两边都是密密排列的小摊贩小店铺,卖各种特产和纪念品。人流熙熙攘攘,不时会有大眼睛的女孩子停下来,从各个角度给自己和朋友拍照,围着灯笼大叫“卡哇伊”。 雷门对面有一栋错层的房子,细木条一条条竖立着裹住外立面,层与层之间交错间叠,像将数栋平房垒起来,不经意之间又垒得天衣无缝。那是浅草游客中心,出自著名建筑师隈研吾之手,平清盛有时候会登上那座建筑物的二楼,俯瞰浅草全景,体会什么是人在繁华之外,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他今天不是来偷闲的,世上早已无闲可偷了。他在等人。 等桔梗。 桔梗在人间的家,就在雷门不远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两侧都是相当陈旧的民居,但建筑物的外观保持了传统的特色,因此不经意间反而构成了这一带景色不可缺少的部分。 其中有一间房子,住的是一对盲眼的母女,母亲的男朋友经营情人旅馆,大部分的事务要在夜间应对,直到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会回到这里,第二天一早又再度出门。 必须要这样辛勤的工作才能在物价高昂的大都市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以及为女儿筹措治疗眼疾的款项。他给予最实在的供养和支持,因此即使从不陪同母女二人出外,也拒绝参加祭祀或聚会之类的社交,也无可厚非。两个女人对男人充满爱与感激,从未想过对他有任何怀疑。比如他到底去了哪里,每晚又是以何种形态与方式回来。 只要他每天会回来就好。 而这也是平清盛现在的希望。 他尽力保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却在不断地颤抖,时间正在不断流逝,地底震动,天象变化,树立八方的穿之黑洞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加大吞噬的能量,如果在此刻选择放弃一切,倒下去安眠的话,醒来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这听天由命的想法有几分钟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如同粉红色泡泡或棉花糖一样充满甜美诱惑,但平清盛被激怒的自尊对此进行了剧烈的抵抗。 他辞别猪小弟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桔梗的情人旅馆,弯将集体抗命,一定和桔梗传播的信息有关,而要找到所有弯将,也非他不可。 就算白条天皇召集了所有麾下行动,密探也不在应召者之列,他们是皇族手中秘藏的最后一张牌,不应暴露于公开的战场。 这是血族的传统。 因此平清盛想要去情人旅馆碰运气,并且一边走,一边深切地怀念有电话信号的日子。结果还没到涉谷区,就在一个十字路口遭遇了大批吸血鬼,方向和他一样,都在往歌舞伎町进发。这一带的风俗业与餐饮业都极发达,当然也是非人们的主要聚居点之一。 他把自己藏好,想要屏息等待吸血鬼走了再前进,但他很快发现这个想法行不通:那家旅馆的附近一定盘踞着不少异界巡航者和幻兽,在等待与吸血鬼会合,他这一去,只会自投罗网。于是剩下的选择,就是在这里等待桔梗。 他唯一和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吸血鬼对人类的爱情之上。 他的等待没有白费。 桔梗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出现在了雷门,以一缕游魂的形态坠地,而后变身那个开情人旅馆的中年死胖子,变身完毕即跌倒,奄奄一息。脸颊与胸膛都塌陷了下去,不用创伤科医生来看,也知道他的身体内部在大量出血,时日无多。 平清盛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桔梗看到他反而笑了:“平大人,好巧噢。”一面咳嗽着,一口一口乌血喷出。 平清盛上前搀扶他,桔梗摆摆手示意不必,爬到路边一棵树下靠着,深深叹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桔梗向他笑笑,深呼吸,似乎故事很长,他还有许多时间去慢慢讲述。 “那晚你走后,我知道你用言语诈我,多疑是我本性,倘若白条天皇真的想灭绝弯将,我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身为为天皇尽忠的密探,我本不应该刺探陛下的,但你说得对,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谁最重要的是我所爱之人,她们比天皇更需要我去保全这个世界。” 桔梗精疲力尽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嘲笑自己:“啊,这么可笑的台词,真没有想到会从我口中念出来呢。” 平清盛心急如焚,但却死死控制了自己,没有去催促桔梗。 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时刻无多了,如果他想要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抒情,就让他抒情吧。 桔梗咳出一口血,喷在衣服上,他用了很长的时间稳住胸膛的剧烈起伏:“这几天我花了大量时间逗留在地宫,同时跟踪陛下的行踪,前天晚上,我亲眼见到陛下带着皇后出去了,异灵川却在这个时候前来造访地宫。” “他长什么样子?” 桔梗怪好笑地看着平清盛:“真的吗?你想知道异灵长什么样子?”他摇摇头,“什么样子都不是,我只看到一件衣服。” 他回忆着:“一件衣服在空中飘荡,喝着茶,在地宫后殿皇后平常礼佛的地方,和陛下说话。” 平清盛一愣:“你不是说陛下和皇后都出去了?” 桔梗胸腔中发出一阵怪笑:“平大人记性真好。”言语如梦呓,他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低声说,“我一度以为,陛下是用了幻地符之类的法术直接回到了宫殿,但我很快就知道不对了。” “除了独自安寝入定时,陛下从不除面具,哪怕跟皇后在一起时都是,但那天他没有戴,而头发中那一缕银色也不见了。”他对平清盛望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珍爱阿狄公主,那缕银发,是阿狄公主为陛下留下的纪念,陛下从未改变过。” 平清盛感觉到额前背后一阵冰凉,不祥之兆漫天盘旋如同腐尸上空的乌鸦,他几乎抖起来了:“什么意思?” “那个天皇是假的!”桔梗几乎要歇斯底里起来,而后剧烈的咳嗽令他被迫低沉冷静下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情绪需要消耗能量,而他早就精力不济了。 他缓慢地叙述着,言语波澜不惊,可不管对他还是平清盛来说,不管他们经历过什么,他所说的都是一生之中能够想象过的最可怕的场面。 十个白条天皇,一排排站立在狭小的佛堂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地宫的。 都穿着上朝的皇袍,与异灵川逐个交谈,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忽然会开口说话。言语,声调,姿态,表情,与桔梗所熟悉的白条天皇没有一分一毫区别。 而这远远不是全部。 从佛堂深处,接着一个一个走出了皇后。 还有血卫。 “送过去为异灵川服务的那些血卫,不再是一个一个了,而是一群群地走出来,一群群,和天皇们站在一起。他们一言不发,不知道在等什么,无数的婴萤铺天盖地,把地宫的天花板和地面都覆盖得密密麻麻的,它们发出尖锐的翅膀摩擦声,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开来一样。” 平清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被发现了吗?” 这好像是唯一可以解释桔梗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了。 “没有。”桔梗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有自己独特的骄傲,“如果我不愿意,没有人能发现我,平大人。”深呼吸,慢慢侧倒下去,手撑住地面,他微微闭上了眼,仿佛要昏迷过去了,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大量天皇和血卫赝品出现之后,拜你给我的花江和富江的令牌所赐,我得以进入地宫的后宫,去到皇族宝物收藏之所。在那里我找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勉强睁开的眼睛发直,全身心沉浸在了当时的情境之中,胸口却突如其来地发出砰砰两声,血肉爆裂出来,出现一个大洞,他和人类不一样的地方立刻暴露无遗——在应该有五脏六腑的地方,是一片蛛丝般的血肉粘连,仅此而已。 “什么东西?” “人类啊,平大人。” 桔梗的身体摇摆,有一些部分开始变得像鬼魂一样缥缈,颜色一点点地淡:“许多人类,就是那些一天到晚出现在电视、杂志、财经报道八卦消息上的人类,手握大权,能够左右千万人生死的人类。” 他咯咯咯笑起来:“全都在地宫躺着,毫无知觉,但都没有死,至于现在在外面的那些,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冒牌货。”他笑,但是痛心疾首,“陛下信错了人。平大人,他千百年为血族谋划,最后却落到了这个下场。”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悔恨与自责:“我提醒过他,平大人,我从来都觉得异灵川不对,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阿狄公主快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在死之前,他太想要给族群一个永世太平的保证了。” 平清盛忍住内心的震动,看他吐血越来越频繁,于是取下自己的围巾,试图绕住桔梗的脖子为他带去一点温暖。后者抓住他的胳膊,还在笑,一面摇头:“不必了平大人,我万无幸理,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了。” 平清盛伤感地看着他,自己也知道对方不是妄言:“既然没被发现,你何以至此?” “我苦苦想了两日,感觉今晚一定有大事发生,于是下定决心,要去将异灵川秘密复制天皇一事告知陛下,即使被立刻斩首,也不能保守这个会令我族走向不归之路的秘密。但再度潜入地宫时已经来不及了,陛下和皇后已经出宫。” “我从地宫传出消息给了所有弯将,让他们不要应天皇旨意出现,因为我发现异灵川所复制的血族成员里是没有任何弯将的。” 平清盛略一思考便想通了原因:“因为弯将的原始基因是人类,要经过皇族初拥才成为吸血鬼,异灵川只要掌握了皇族的血统,要多少弯将都手到擒来,无需特意先行复制。” 桔梗颔首:“我想也是,无论如何,保存弯将,至少可以为我血族保留一部分力量。” “而后呢?” “我欲潜出地宫时,发现地宫外布了护卫结界,我猜异灵川想要大乱东京,同时用坚固的地宫作为保存白条天皇复制品和那些人类的基地。日后一定有用。” 他苦笑一声:“我变化万千,但无论如何变化,都无法冲破结界,只能硬来。出来时便被震散了元神,最后一点能量在刚刚变化成人形的时候已经用完了。” “为何不在里面等待救援?何必以命相拼?”尽管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平清盛这一刻却为桔梗极为伤神。 桔梗微微一笑:“不会有救援的,平大人,不会有人去救我。我是密探,我知道东京今晚没有好结果,到了最后,也许一切都会随着这个城市一同毁灭,一同沉没。” 他的眼神望向那条巷子,有人正盼着他:“何况,即使在结界内能活千年,又有何意义呢?如果大家都要死,我希望我和她们死在彼此比较接近的地方。” 他伸出手:“扶我到我家门口吧,平大人。”密探轻轻叹了口气,“吸血鬼要灭族了,这是我唯一的家。” 平清盛听之极不忍,可是喃喃之间反驳时,连自己都找不到底气:“灭族,何至于……” 桔梗望着他:“真正的天皇大概已经死了吧。异灵川不会长久容忍陛下的,他个性那么坚强,又那么有谋略,即使一时周旋,又怎么可能长久委屈,对异灵来说,拥有可以随意操纵于台前的复制品才是最称心如意的吧。”喃喃自语,每一句都是创痛,“所有前驱,所有血卫,皇族,都将被异灵川带入死地。” 一声叹息。 桔梗一生不定、变化无常的容貌,忽然之间完全沉静下来了,濒死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光彩,平清盛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手臂,郑重之极地说:“这一切都是我猜测,而我希望我漫长一生最后的刺探全是错的。平大人,如果说我们还有任何一丝希望,就交给你了。” 桔梗肃然:“无论你来自哪里,天下的血族,应当都是一脉,请不要让族人尽死。” 他一直掩在身下的另外一只手也张开了,伸向平清盛,掌心里握着两样东西,是给平清盛的。还有最后一句话:“那晚我也去了你家里,花江和富江,我都放走了。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五分钟之后,了不起的血族密探桔梗,在盲女所住的门前缓缓坐下,靠着墙壁停止了呼吸,神色平静。他手里所抓的东西还剩下一个,是个纸袋,里面是他以人类的身份攒下的毕生积蓄,足够医好一双眼睛。 桔梗落气的时候,他的爱人正打开了门,空洞的眼睛向平素他回去的方向张望着,两人的身体之间,相隔不过半尺,但这半尺,就是相互错过的永恒。 [2] 平清盛远远看着他们,眼眶发热,而后慢慢握紧了掌心,那里是桔梗之前拿着的另外一样东西。 一包令符。 那些曾经从黑色珍珠帘幕后被丢出来,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跌落在地的各色令符,那是白条天皇能够深居地宫却号令万千麾下的工具。 所有的吸血鬼,不管是什么等级的,出生之初就要举行祭祀,刺得元身之血送往地宫留存。吸血鬼们相信,它们从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灵魂之一部分就在那滴血中。 天皇本人如此,皇族公主们如此,弯将们接受初拥时也是如此,所有这些血都珍而重之地积蓄在血池里,相当于吸血鬼的基因库,而这些令符就长年累月浸润在血中。 血令符使用之时,天皇陛下能够随心所欲选择自己需要驱使的臣下,而有一些,则不管谁用,都会对所有吸血鬼族成员产生影响力。 桔梗从地宫深处闯出来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收集了所有还留存在血池中的令符,装在了这个袋子里。 现在平清盛从其中拿出来的一个,呈现抽象画中融化的钟表一般的形状,是白条天皇在发布族众应周知的信息时候常用的。无需实际聚集,天皇的声音便能跨越天涯海角,传送到所有吸血鬼的脑海里——前提是他们的血曾经沾染过令符。 广听符。 不管是白条天皇的替身,还是那些死而复生的血卫,他们也许全盘接收了被复制者的记忆、法力、个性,甚至习惯,但他们是假的,假的不曾献出生命最初的效忠,而唯有灵魂无法复制。 如果平清盛这一点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些冒牌货就接收不到广听符的讯息,这样的话,平清盛和他的族人,就还有一丝机会。 他这样祈祷着,割破自己的掌心,握紧广听符。令符沾染了他的血,泛出暗红色的荧光,泠泠荧光展开,映照出平清盛的影像,以及无数站在他背后的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的影像,那是血族族众的一缕缕游魂。平清盛眼中喷火,盯着血镜,咆哮着传送出了他需要传送出的信息。 信息在瞬息之间,传遍了整个东京。 就在桔梗来到雷门之时,吸血鬼的八支队伍刚刚突破了辟尘的风之缠绕,他们一度无计可施,直到白条天皇和皇后带着更多的血卫,在各个位置同时从天而降。 这些血卫中,甚至还包括明明已经战死的藤原关白与织田信长。 但只要寥寥数语,前驱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天皇的说辞:是他本人以大法力令血卫们复活。 前驱们无法知道另一处正在发生什么,看到皇帝亲自驰援本队,带来了死而复生的血卫,理所当然士气大震。于是在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中,天皇带领部下们悍然打破了风的禁锢,大幅加快了往目的地进发的步伐。 他们行经之处,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断出现异界巡航者的尸体,越来越多。而幻兽们在空中和地面盘旋,外形一时聚一时散,一时迅速地行动起来朝着清楚的目标而去,但下一刻却又全然失去方向,他们背后的控制者似乎正在经受巨大的干扰。 天皇开始变得十分焦躁起来,不断催促前驱们加速,加速。吸血鬼军团们的行军进度越来越快了,他们对此不明所以,但已经融入血肉的习惯让他们选择忠实地跟随自己的统治者,继续前进。 但是,突然之间。 前往歌舞伎町的一支队伍,突然停步,新加入的血卫藤原关白不明所以,挥舞着他的手杖,厉声呵斥,但一反常态的无人理睬他。 前往表参道的一支队伍,突然停步,在后掠阵的天皇与皇后吃了一惊。血卫织田信长从文着火焰花纹的头盔下抬起脸来,脸部扭曲,阴沉地望着突然陷入集体沉思的下属。 前往惠比寿的队伍也停步,所有前驱吸血鬼都也停步,大家面面相觑,眼神中都在冒着火花,仿佛有一道闪电刚刚同时击中了他们所有人。 每支队伍都不约而同地在原地站住了,任凭白条天皇与皇后怒叱与鞭打,都无动于衷。 因为此时此刻,有一个声音在所有原生吸血鬼的脑海中轰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是平清盛,我在地宫。白条陛下已经驾崩,白条陛下已经驾崩。任何听不到这条信息的都不是血族,不是血族。不要相信你所见到的天皇,不要相信听不到我声音的天皇,不要相信听不到我声音的血卫,不要相信他们。” 一遍又一遍,从气壮山河到喉咙嘶哑,一遍又一遍,而后在他确认自己的讯息已经被有效传递之后,平清盛高喊起来:“转身,转身,转身!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转身。” 所有吸血鬼都整齐划一地转过了身,而那些还没有搞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的,仍在或暴跳如雷,或瞠目结舌。 于是那些只有躯壳却没有灵魂的冒牌货,就这样露出了马脚。 前驱们发出了怒吼。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指令,高阶吸血鬼们第一时间越众而出,前驱大军随之跟上,他们像潮水一般围住了被偷梁换柱的异种。无论对方的样子是血卫还是天皇,这一刻留下的唯一身份是整个吸血鬼族群的敌人,非我族类的弑君者与背叛者。他们抽出了刀,亮出了獠牙,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战斗。 假的天皇与皇后立刻反击,怀着震惊但毫无怜悯,尽管没有灵魂,他们的力量却与真正的天皇并无太大差距。在有原生血卫掠阵的队伍里,他们舍生忘死地抵挡着天皇的大部分攻势,前驱们协同战斗,一时间战况呈现胶着态势。但在血卫也是冒牌货的另外一些军队中,弯将与前驱们则陷入了极惨烈的状况,他们蜂拥上前,以有限的法术、爪牙与肉身与敌相搏。如同一波波海浪冲击巨岩,瞬息间浪潮便被岩石击破至粉碎,不得不退后。 但浪潮可是须臾之间又再度上前,前驱吸血鬼不断被白条天皇发出的幻力击中而粉身碎骨,或被藤原关白的锋锐斗笠切得身首异处,或被织田信长洞穿躯体,呻吟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数灰白的肢体不断抛到路边,空中;暗色的血流到地上,迅速凝固,变成一块一块坚硬的东西;空气中回荡着地狱中才会有的惨呼与呻吟。 一次次目睹同袍的死亡,从生死之间的幽谷跨过,千百年沉默而顺从的前驱群体却无一胆怯,无一犹豫,无一退后。也许在某一刻他们也曾满心恐惧,但随着向假的天皇头上劈下第一刀,恐惧便已被愤怒的战意驱离。 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低阶吸血鬼,也有不足与外人道的生活,在某处存在,有自己需要保护的对象。 给他们带来安定与富足的白条天皇被杀,意味着整个族群也面临着被他人刻意毁灭的命运,此时不战斗的话,就永远不必战斗了。 街道上的近身战快速而惨烈地进行了数十分钟,这个过程中幻兽群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就像一些远程观看游戏直播的观众,你看得到它们,听得到它们,甚至都好像能触摸到它们,但它们一旦靠近便烟消云散,对战斗没有施加任何影响。至于异界巡航者的群体,则完全消失了。 局势胶着,而后突然之间,原生吸血鬼们的阵营迎来了强助。 花江与富江换上战斗服,顶开战场街道上一块下水道井盖,杀入战团。 井口清兵卫的刀锋,在人未出现之时,已给前驱们带来了更多胜利的希望。 所有的弯将,在不同的地点出现,他们都收到了平大人的召唤,并且遵循后者精确的指示,及时驰援到了最需要他们的地方。这是他们接受初拥之后第一次,全心全意投入一场没有利益和命令驱使的死战。 倘若吸血鬼灭族,弯将也将失去自己的归宿——无论和纯种吸血鬼之间有什么隔阂,此刻都必须要放下。 这是他们共同的最后希望。 在弯将加入后,战局尽管未曾逆转,但至少呈现出了比较光明的未来。而后,平清盛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所有原生吸血鬼与弯将的脑海中。他胸有成竹,决心要为族人的命运负起责任,因此这一次他吼得更狂热也更坚定:“弯将继续战斗,掩护前驱大队伍向地宫方向撤退。所有人听我命令,即刻找到最近的地铁站台进入地下,全速进入地下,全速找到地铁站台进入地下。” 平大人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恐惧,他的指令也立刻得到了坚决而迅速的执行。 他一边喊,一边也没有闲着。话音未落,本人就出现在了表参道上吸血鬼队伍的附近。那是死而复生的织田信长所在之处,后者正与白条天皇和皇后站成互相掩护的三角阵型,对围攻的前驱群体大肆屠杀。三个都还有余力,满脸狰狞,可不算非常游刃有余,他们一样满脸是血,主要是死去的吸血鬼们的,但也有自己的。在前驱们一往无前的人海战术之下,再强悍的单兵也无法全身而退,何况那个假的天皇每多杀一个前驱,就引起其他吸血鬼更强烈的怒意与战斗意志——白条天皇威严难测,却从来都不是会妄杀自己族人的暴君。 平清盛凭空出现,借着一阵风落在了表参道上,他双足点地之后,一秒都没有犹豫,双手举起,持着一条已经皱皱巴巴、血迹斑斑的围巾,如拉面一样两端拉开,自两百米外开始加速奔跑,冲进了前驱们形成的包围圈。他大叫了一声:“让开!”而后双腿一蹬,全力起跳,自空中如雄鹰一般扑击下来。 他并没有用广听符,吸血鬼们仍然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士兵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应和着那欢呼之中平清盛从天而降,准确地骑在了织田信长的双肩上。他的双腿垂在织田胸前,向后如绞索一般夹住了织田的双臂,令他手中剑无法举起,脖子也无法转动。织田信长怒吼着甩动身体,却徒劳无功。他的挣扎没有延续太久,平清盛一落定,手中围巾随即绕上敌人的脖子,迅速绕了两圈首尾交叉,猛地一拉,一拧,打出一个完美的死结之后,手在织田的头盔上一撑,腾身跳了下来;一只手硬生生拉住围巾的结,大力一扯,织田信长猝不及防,被扳得弯了一半腰。但他久经战阵,立刻双足用力踏地,口中咒骂,松出来的手挥动长剑,往后平刺出去,平清盛一扭,身体要害部位躲过长剑,但身体中部衣物尽数粉碎,一道血箭飙出,侧腰受创。他哼都没哼一声,动作半点没放缓。 同时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达契亚镰刀,手起,刀落,一脚踢出正中织田信长的后背。织田向前飞出数米,颓然倒地,长剑当啷摔在地板上崩裂出明亮的火花,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头颅突然从身体上裂开,慢慢滚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双眼木然地正对天空,这一次他死得非常彻底。 平清盛干脆利落解决了织田信长,挺身站在前驱们之前,大吼:“走!去找地铁入口,回地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有点焦灼,不断催促,“快!” 他的焦虑是有原因的,在离东京最近的海上,距离海岸线八十公里之外,数道风力超过十二级的超级飓风正在成型。它们不断盘旋和壮大,耐心地等待某一个指令,一旦等到,就会从远方的海上推动巨大浪潮向东京袭来。等在飓风后面的是海啸,大海会突然决定要站起来直接走近城市,而后再度倒下,届时东京甚至整个日本临海一带的房屋都会像玩具沙城堡一样被成千上百地摧毁。这样规模的巨浪必然会引起海底火山喷发,地块从外向内挤压,东京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说不定也是最后的地震。 [3] 前驱们往后急退,假天皇和皇后并没有追击,他们用朝服的袖口擦干眼下的血迹,阴沉地望着平清盛。袖口露出手指,指甲平平整整,既没有十二种颜色也没有钻石贴片,平清盛想起无数次在地宫中觐见天皇时内心对人家指甲装饰的吐槽,一时间恍如隔世。 他微微扭头,收摄心神,眼角余光瞥见最后一个前驱吸血鬼奔离自己视线,去向最近的地铁站,于是举起达契亚镰刀,指着对方,朗声说:“异灵川,出来见我。” 假天皇迟疑地望过来,瞳孔中映照着平清盛的样子,定定的,眼神专注而呆滞,就像这一对眼睛只是另一个人用来窥视世界的孔道。而中宫圣子定在了原地,瞬息间失去了所有生机和行动力,如同一具不裹尸布的木乃伊。平清盛毫不退缩地与对方对视,又说了一次:“你继续藏着的话,我也就帮不了你了。” 假天皇唇边出现一丝古怪的微笑,忽然开口了,声调如意大利的歌剧伶人在表演时一般矫揉造作,那绝对不是白条会有的声音——不管是真的还是人造的。 “平清盛?血卫平清盛?闻名已久呢,我一直还在想,白条陛下奉上的血卫名单里,为什么就偏偏缺少战斗力最强,头脑最聪明的那一位呢。”异灵川显然已经全面操纵了假天皇,首先是声音,而后是身体姿态,总之整体画风一下就变了,双脚不知不觉就站成了丁字步,说话时很自然地翘着兰花指,偶尔偏头一笑,眼波流转,装13之技,端的是登峰造极。 平清盛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板着脸冷笑一声:“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 异灵川咯咯笑了两下,柔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帮我?”这个话题令他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说真的,平大人,你身处死地,自身难保,对我来说犹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你能帮我什么?” 他损起人来不带脏字,却能够精准地达到一刀插中要害的结果。对平清盛这种风风雨雨活了上千年,眼高于顶的纯血吸血鬼来说,被比喻为蝼蚁,简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常规情况下必须要一镰刀劈死对方才能平息心中的愤懑。 但这一次平大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继续保持他的扑克脸,说:“我也说真的,异灵川,听你的口气,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一地步了。”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人类有一个成语叫去日无多,至于你的话,似乎是要用小时或者分钟来计算呢。” 异灵川大笑起来:“去日无多?”他笑得疯狂,被附身的假白条天皇一个冷不防,都咳嗽了,“平大人,这个笑话真好笑。” 平清盛凝视着那双空洞却又疯狂的眼睛,耸耸肩,平静地说:“是吗?我这个人向来很有幽默感的。” 他说话的方式终于引起了异灵川的注意,而平大人也清楚地马上了解这一点。他继续说:“那我不妨帮你通报一下战况。” “你们选定的东京八个非人抓捕与会合点附近,大部分异界巡航者都已经被老鼠天师发动的法术袭击干掉,被控制的非人都在反抗和逃跑;由你制造出来的假天皇驱使的吸血鬼队伍已经全数起义,我想到现在,应当大部分都再度回到了地下世界。那是我们的世界,即使是你,也无法在地下操纵吸血鬼。” 他语气的深处,有一点隐隐的沉痛难以自制:“你想要吸血鬼为你赴死,才要白条天皇带领所有吸血鬼来到地面,我想以陛下之英明与对族群的保护欲,不至于全盘被你操纵,因此你便造出假的来代替他。” 平清盛沉默了一下,在数百年与白条亦敌人亦君臣之后,很多他从前不以为然的天皇的做法与想法,他忽然在这一刻都理解了。为什么要与异灵川做那么危险的交易呢?那位发誓要成为吸血鬼历史上第一明君的白条思考过其中的风险与回报吗?他挣扎过吗?在地宫里是不是曾经整夜整夜望着黑色珍珠帘幕,试图为族群找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他努力让自己再度冷静下来,异灵川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点反应,但平清盛知道自己快要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了:“至于你养的那一大群幻兽宝宝,它们背后的操纵者好像都熬夜熬得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所以有点失魂落魄呢。” 他语气轻快,甚至还有一丝愉快在里面,这些全都是大新闻,对一小时前的平清盛来说是,对现在的异灵川来说,也是。后者的震惊将是平清盛的十倍,而即将到来的狂怒程度,则与庞贝火山爆发的惨烈程度参差。 异灵川驱动着白条向平清盛走了几步,双臂张开,轻蔑而激烈地下了断言:“一派胡言!” 红色幻力从白条天皇手心中出现,凝结成圆,边缘闪动着忽隐忽现的锋芒,遂尔脱手,向平清盛飞来。平清盛垂下手臂,在自己身前对空挥动达契亚镰刀,刷刷刷连续数刀劈出,刀锋所到之处,留下刀气所形成的屏障交叠。幻力撞上第一重屏障,后者瞬间粉碎;再撞上第二重,结果如上;到第三重,速度终于慢下来,红色光芒也稍稍变得暗淡,但仍足以突破,直接逼近平清盛的身前。他暴起而退,幻力如影随形,直冲而去,一追一逃在原地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幻力消耗殆尽,在即将击中平清盛时颓然消失。 白条天皇站定,袍袖收敛,异灵川调出了一个“一脸嘲讽“表情包砸向平清盛,岂知从后者那里收获的挑衅神情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平清盛还从唇角轻轻弹出两个字:“否定。” 异灵川一怔,平清盛将镰刀紧握在手,以防万一,说:“你一定在想,你身为堂堂异灵川,东京弹丸之地,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无所不知,无远弗届,怎么可能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区区一个血卫知道,你却不知道。” 他完全说中了异灵川的心事,白条的眼皮快速眨动起来,这可不多见,平清盛停下来享受了一下这小小不然的成功,眨眨眼,说:“因为你的远程控制中心不久前刚刚被突破了,负责帮你传输幻兽和异界巡航者控制信号的人类网络天才,被另一个人类打败了。让我来猜一猜,异灵川,你的精神力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强大,能够以一己之力覆盖四方,你是以人类的城市监控系统加上异界巡航者和婴萤之类的生物探测工具为你耳目,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为你即刻传送信息。你了不起的地方是能够以你的大脑直接读取和分析信息而已。” 平清盛偏偏头,“一旦失去了它们,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神棍罢了。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说的话就像往正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去一瓢水,异灵川顿时就炸了,于是白条咽喉中发出了愤怒之极的低沉咆哮,都懒得缓冲了,接二连三的幻力向平清盛密密击出。血卫唇边带着痛快淋漓的微笑,打起精神防守,达契亚镰刀如同翻花一般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满场光华缭乱,幻力与刀气对击之声一时如同汽车回火或轮胎,不绝于耳。白条天皇带着空洞的表情对平清盛步步紧逼,后者一面招架,一面喃喃说:“愤怒。” 两人打了一段时间,不分胜负,接着幻力渐渐放缓,平清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对方一收势,他就撤刀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站好,望着白条天皇的眼睛,在那里正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象征着异灵川的心事如潮:“你很强。” 平清盛还是很乐意听到这种话的,他耸耸肩,也没怎么谦虚:“还行。” 异灵川凝视着他:“你强悍如此,抛开皇家幻力加持的因素,战斗力几乎可以说和白条不相上下,为什么你却在数百年间一直屈居在他之下?”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但恢复到了起初的平静,甚至感觉还高兴起来了,凸显了一种真诚的感觉:“我喜欢强者,这个世界对强者来说没有界限。”他操纵着白条伸出手,摊开掌心,做出一个引领与召唤的姿势:“平大人,何不跟我合作?” “白条天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既然吸血鬼族群还存在,就需要一个统治者。”异灵川的声音里充满浓稠甜蜜的诱惑,裹着从白条嘴里吐出来来一字一句,翩翩飞进平清盛耳中,立刻就粘在他的脑海思绪上,闪闪发光,“你来自罗马尼亚,对吗?我和白条天皇谈过你的身世,你以自己原生吸血鬼贵族的身份为荣,不甘被人驱使,不甘庸碌千年,他不怎么喜欢你,对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够强的话,说不定早就被白条杀死了吧。”这句话非常有杀伤力,平清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想起了他那片会提前失效的日行符。这一点点反应立刻被异灵川收入眼中,他的笑容留在了白条的两颊,形成对这具肉身来说一种相当陌生的表情。 白条天皇的复制品抬高了他的手,手指微微卷起来,握了一下又张开,那些干干净净的指甲上都聚焦着一种渴望,只要平清盛伸手过去握住,那些渴望就会立刻进入他的生命,而后带他走上另一条道路,异灵川轻而易举地就让那条道路成为流奶与蜜之地:“跟我合作,你就是吸血鬼的皇帝。” “不是东京一城,日本一地,是整个世界,此界和彼界。” 异灵川低语:“难道五百年的血卫生涯之中,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吗?” 平清盛一直听着,不知不觉间他的达契亚镰刀垂落了,刀尖指着地面,他歪着头,甚至还轻轻合拢了眼睑,似乎陷入了难以取舍的思量之中。异灵产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过了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平清盛轻声问:“我可以得到什么?” “一切。” 平清盛显然没有被说服,睁眼,炯炯有光:“你对白条天皇也说过同样的话吧?他既然支持你,你何必把他变成傀儡呢?” 异灵川盯着他,白条天皇嘴角那丝微笑扭曲起来:“平大人,何必问无意义的问题。”声音冷下来了,冷得就像一包儿液氮,“你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到你想要的信息,至于什么远程控制中心被黑客控制,bullshit,不过是在拖延我,让你的吸血鬼群有更多时间逃跑。” 他的本性一秒暴露,残酷之极:“你猜得对,我要干掉他们,所有的吸血鬼,不管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顿了顿,沉默中这句话的效果像加了放大器,醒目得扑面而来,而后说:“除非你代替白条,与我合作。” 杀伐与施恩双管齐下,要在拉扯中消磨平清盛的犹疑不甘,通常的情况下,这种手段都很有用——有的人不怕死,有人不虚荣,但两样都能抵抗的,万中无一。 平清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表情的成分配表是半加仑惊讶,加入两汤勺恐惧,搭配一盎司尴尬和四点八克警惕,搅拌均匀之后以注射器滴入精准的一滴憎恨,摊薄,风干,置放大概一分钟,在脸上。 等他认为异灵川已经精准地体验到了这个表情带来的微妙滋味,就将双手的食指拇指分别张开,在脸的两边比了一个相框的形状,是在对异灵川真诚告白:“看哪,我吓尿了哦。” 一面口中再度轻轻吐出两个字:“谈判。” 一把将那副精心配就的脸相扯下,翻脸如翻书,平大人笑了,笑得冷冰冰:“人类总结出来,绝症病人面对坏消息时,会有五个心理阶段。” “否认,愤怒,谈判。抑郁,容纳。” “你刚才给出的,是教科书式的反应,就算写好剧本叫人来演,都演不出你刚才那么精准的感觉。” 达契亚镰刀对着虚空刷刷两下,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举动,吸血鬼灵敏的耳中,隐约听到遥远的海上传来不祥的雷声。他说:“不过,我可能没有心情继续看你表演接下来的两个阶段了。” 也顿了顿,也是为了那个公平之极的放大效果:“你没时间了。” 这哥们混迹东京各大夜店时,充当的是风度翩翩佳公子,但刻薄起来也能登峰造极,异灵川这时候是真的被气到了。他气的是对方区区一个吸血鬼,竟敢用这样狂妄的口气在这里大放厥词;更气的是自己竟然无法看破平清盛的想法,甚至隐约有一种被对方在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最气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奇异的后悔感:为了确保吸血鬼方面的配合,他亲自分身操纵超过十个白条天皇的复制品,这一举动所需要的精神能量似乎超过了他的预期——因为在每一个行尸走肉的白条天皇内心深处,似乎仍有许多暗流涌动。 由此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在其他需要即时监控与快速反应的方面,异灵川必须依赖外力的程度,超过了一开始他给自己设定的安全线。 如果平清盛所说的远程控制中心被攻破是事实,他会陷入大麻烦。 异灵川迅速镇定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有情绪的,而应该利用其他人的情绪,他操控白条定住,连眼睑都不再颤动,这时候平清盛先发制人,给了他重重一击:“没错,我想成为吸血鬼之王。” “但要在你的操纵之下当王,我宁愿死在白条天皇的手里。” “至少我知道,他要干掉我的时候,有一个好理由。” 平清盛一字一顿说完,眼皮一撩,望向远处,清了清喉咙,说:“嘿,来了。” 异灵川一怔,跟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东京东南向上空的能量罩有一个口子被撕开了。 直线距离在离他们大概十公里的地方,能量罩后方的天空中出现模糊的触手状影子不断扭动,几秒钟后那影子显露真容,是规模可怖的集群式狂暴闪电,蓝得像蓝精灵的皮。闪电末端精准地击中着能量罩上的一个点,而后粘着其上,像电钻一样高速旋转起来。那个点上的能量块开始扭曲,融化,最后咔一声裂开,声音极度响亮,如果正常人类近距离直接暴露在这么高的分贝里,立刻就会失聪。 能量罩的碎片化身为巨大火球,如流星雨一般飞坠而下,纷纷落入城市。一开始仿佛自然消失了,很快就引发了熊熊烈焰,从好几座建筑物的顶层窜起,喷起时有数米之高,带来浓烟滚滚,但那火焰肆虐的时间前后不过几分钟,能量罩裂口中就灌入一股灰色的高速飓风。飓风中夹裹着数十米粗的水柱,轰然压下,瞬间灭火,水柱带着浓重的咸味,里面还有好多个头大大小小种类林林总总的生猛海鲜,对于自己怎么有此遭遇一脸懵逼。 火焰一灭,飓风四散成小股,如千军万马呼啸过大街小巷,带来轰轰有声但并不危险的风势。水流则顺着建筑物流淌到地,活鱼和螃蟹们蹦跶着被冲进了下水道,对东京的城市排水系统造成了一点考验。后者虽然猝不及防,但还是忠心耿耿地运作起来,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倒是一支正在地底相应位置疾行的吸血鬼们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被突然灌入的大水吓了一跳,有几个正好经过管道口,还浇了个精湿,待会儿可能要感冒——如果不死于其他更紧急一点的原因的话。 能量罩一旦被打破,余下部分崩塌就只是时间问题,蓝色闪电和海浪飓风是一对好搭档,它们好像经常配合的样子,节奏力度收放自如,默契十足:一个负责搞破坏,一个负责擦屁股——处理破坏后引起的次生灾害,随着能量罩的节节粉碎,天空的颜色重新显露出来,平清盛瞥了一眼,感觉天快要亮了。 异灵川一直不错眼地追着天上局势看,弄得白条僵硬的头颅前后一共转了两百多度,他都顾不上压抑了,惊愕越来越浓很快要从吸血鬼的五窍之中喷出来。 平清盛倒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幕会出现,他还倾情为异灵川来了一手火上浇油,特真诚:“没跟你乱说吧,我真的是想帮你的。” 异灵川瞪了他一眼,平清盛一脸无辜。 “我想要帮你往彻底灭亡的路上走得快一点,容易一点,彻底一点,千万不要停,我呀,最后能够不辱使命,实在是很欣慰呢。” 他手按胸口,用标准的日本礼节对着异灵川鞠了一躬,论要怎么把人步步为营地气死,平大人绝对是一把好手。 异灵川的最后一点儿尊严被扯到地上踩,再也绷不住了,这叫一个暴跳如雷啊:“你!”声音提高了八度,恨意腾腾,“大胆!” 口不择言,恨声不绝,内容听起来不大像是在指责平清盛:“口口声声维护两界和平,此刻却罔顾东京千万民众的生命安全,伪君子!犯下种族灭绝罪行的,正是你们!” 虽然好像不是在骂平清盛,但他一听这内容,完全没法忍了,跺着脚针锋相对,跳起来对异灵川破口大骂:“去你妈的,就准你王八蛋丧心病狂当坏人,其他人连伪君子都不准当了?什么狗屁异灵,削死你全家才是正道。你站在那儿别动,老子这就来成全你。” 他高举镰刀冲上去,结果白条天皇没等他来,砰的一声先全体自爆了,炸成一地齑粉。那些粉末生无可恋地来到空中,三下五除二组合成异灵川的本相,只是平常刻意维护的从容淡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天才地用帽子下的虚空之脸表现着自己的狂怒,那真是用尽了每一个空气分子的表现力:“蓝色闪电是狐族的祭祀诀,夹卷巨浪的飓风唯独半犀长老才能操控,异灵与尔等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竟与我为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平清盛对他厚脸皮叹为观止:“我操,你原来知道狐族和半犀在这里,还玩得这么邪,还井水不犯河水,还岂有此理,你这是活该!” 异灵川不接他的话,继续大喊大叫,所以说情绪这种东西不要压抑太久,否则爆出来的时候很难收场,他跟个复读机一样不断在怒骂:“大胆!大胆!大胆!大胆!” 平清盛觉得指责狐族和半犀大胆妄为就跟指责一只猴子会爬树一样,这不是出自本能,难以自抑吗?他听得烦,干脆跟对方飙演技,尽全力演绎落井下石这个成语的真意:“我来猜一下,你一早知道狐族和犀牛都在,但你自认为摸透了他们的心理,即使出手干预,也投鼠忌器,绝不至于用全力,否则会危及整个人类世界的安全。所以只要安排妥当再冒冒险,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你会有足够时间为所欲为。” 平大人冷笑起来:“人算不如天算听说过吗?老子教你一个好,不管是我,还是狐族和半犀,没人照你的剧本演,做你的大梦去吧。” 他腾身而上,明知对异灵川来说这种程度的实体攻击根本毫无意义,但盛气难平,一刀劈下,正中对方头顶。异灵川的影像在空气中微微一荡,向平清盛整个转过身来,戛然闭嘴,从不存在的眼睛中冒出肉眼可视的火光,也是难为他了。 他久久地沉默了,任平清盛虚劈了,劈了半天徒劳无功,有点儿累,刚退后几步就听到异灵川阴沉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大梦是什么。” 一股轻风吹来,粉末被吹散,异灵川的样子在空中摇荡起来,疏尔便散去,他最后留下的声音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4] 平大人目送他最后一点痕迹不见,心里咯噔了一下,顾不得再去想了,展开飞行术,向东京塔方向而去。按照最新的计划,所有人都会在那里集合接应猪小弟,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因为大家再一次分配任务时,他所负责的就是尽全力分散异灵川的注意力。 真的要打起来,平大人的战斗力当然不及狐族显贵、辟尘或者奎木狼,但论忽悠能力,隐藏真实想法的技巧,却不在秦礼之下。毕竟不要说吸血鬼,活上一千年之后估计连石头都能成精。更重要的是,他有天然的掩护:在漫长的吸血鬼历史中,他的出身以及与白条天皇多年的暗中不对付,令平大人在今天东京各路人马之中,是角色最暧昧不明的一个,俗称墙头草。 这种角色往往在心里埋藏着深深的怨恨与欲望,是被异灵川利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对象,也最容易令后者放松警惕,顺势而为。 在他使用广听符扭转吸血鬼队伍去向之前,猪小弟阵营里的各位,除了猪小弟本人,其他也都是这样想的。要让老奸巨猾的狐族不对血卫心存防备,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直到广听符的效力令吸血鬼倒戈,平清盛随即用了白条天皇的活灵追踪符,短时间内找到了金狐和紫狐。他们彼时正与辟尘会合一处,将与异灵川的对话和盘托出,紧张商量下一步行动。 那时节平大人跟见了亲人一样拍马冲上去啊,大家倒也没有叙叙寒温,只是快速交换了一下情报,他听完抢着话头就是一句:“不如我们来个釜底抽薪。” 这是金狐年度十大爱用成语之一,马上眼神就亮了:“愿闻其详。”活脱脱是老烟枪在公共吸烟室跟人借火的亲切感。 平清盛将自己所见所知和盘托出:“异灵川要将吸血鬼和所有非人都送入穿之黑洞榨取能量,这些能量他要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的重点反正就是要让他干不成,对不对?” 以金狐损人不利己半点没问题的德行,觉得这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再对没有了;紫狐则不发表意见,洗耳恭听,他们俩都很沉得住气。至于辟尘则完全没有注意到平清盛的到来,他蹲在一边好像有点生闷气的样子。平大人哔哔:“为了确保穿之黑洞成为唯一通道,白条天皇陛下以幻力封锁了东京地下的出口,而空中的能量罩估计是异灵川亲自设的。” “现在吸血鬼倒戈了,老鼠天师们在法力符的加持之下干翻异界巡航者也只是迟早的事。非人们恢复了行动自由之后,我们只要把天上和地下的能量罩打破,大家跑精光,异灵川不管要搞什么,不都要自然歇菜么?” 金狐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异灵川的起事设计没有理由这么简单,而且一点防护机制都没有嘛,这不合乎他的行事风格,这哥儿们应该是层层设防才对。” 平清盛坚持:“他怎么没有层层设防了,不是设防到你们都在这儿左思右想吗?设计水平已经高过分了。”就说平大人成精呢,这听起来是反对,其实是一个巧妙的马屁,拍得欲露还含的,恰到好处,金狐对他的拍马水平和意见都表示同意:“也对。” 不管从哪一层去想,打破能量罩给走投无路的非人们一条疏散口都是正道,但金狐对平大人的动机不放心,他纯黑色却略带金色火焰边缘的眼珠深深望着对方:“你一向与日本血族格格不入,白条天皇麾下全灭,难道不遂你心愿?怎么会这么积极想对付异灵川?”上下打量,“谈谈想法。” 平大人耿直,谈就谈:“我来自罗马尼亚,但终是血族。”他脱口而出这一句,情不自禁便想起桔梗,心上突突一跳,沉默了一刻,他一向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肃然之间有哀伤,“我不惜以死对抗异灵川,诸位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尽管吩咐。” 金狐不动声色:“然后呢?”他这一生见惯了绝望的人以全部所有交换一丝希望,现在的平清盛与那些孤儿寡母并无不同。 平清盛看他清隽的脸容一眼,不知道怎么心中极忧虑自己接下来会一脚踩空,他清楚知道金狐绝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同情心。但他必须尝试,将心底打算和盘托出:“异灵川搞出了至少九个白条天皇,现在外面应该还有八个,血卫也造了两个,他们的战斗力短时间内足以夷平所有的前驱,现在原生的血卫和弯将们还在死顶,但顶不了很久了。” 声音低沉,一字一字都是沉痛:“拜托诸位施援手,否则今日就是吸血鬼灭族之日。” 金狐微微一晒,什么也没说,平清盛心尖即刻扭成一团,想开口巧言如簧,却知道一旦金狐说不,那就再无转圜,整个人一点点,如同灌了铅一般,仿佛就要沉到地上。 忽然紫狐接过话来,淡淡说:“虽然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吸血鬼,却也绝不愿意看到你们灭族。”他望了望远处,“尤其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他伸出手,平清盛一愣,但随即伸出手去,和紫狐一握,这是战士之间的一诺千金:“我们会帮你。” 不容平清盛再说一个谢字,紫狐单刀直入:“平大人,你要选一个突破口去吸引异灵川的注意力,由我们来处理其他部分的问题。” “什么?” 一到要战斗时候,紫狐的头脑就会自然而然地格外清醒起来:“白条天皇不是弱者,不管他用什么方式被复制出来,都一定还延续着以前的性灵,异灵川必然警惕这一点。刚才我和秦礼与白条天皇战斗,立刻就被异灵川察觉,我相信他一直在密切监控每一个白条分身的状态。” “那我要怎么做?” “你挑一支复制品战斗力最强的队伍,直接攻击人造血卫或者天皇,尽快最大程度吸引异灵川,最好将他的精神力全部转移到你那边。” 他说话声音温和而轻柔,但平清盛不知不觉就听从他的吩咐:“现在,你跟我介绍一下八支吸血鬼队伍的行动路线。” 平大人刚要说自己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从桔梗给他的令符口袋里摸出一块不规则的圆形鹅卵石一样的东西,上面有青色灰色纵横交织的纹路。他抚摸着那块石头,上面的纹路感应到平清盛手心的温暖,隐约发亮;他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顺着纹路涂抹,涂遍之后以手心覆盖石头一面,另一面贴上前额,闭目说道:“等一等,我马上探查一下族人的踪迹。”还解释一句,“这是从日本战国时期天皇制造的蛛丝符,用于追踪他派出的行动小分队下落。” 金狐看着他的造型,闲闲地说:“我觉得还是用人类的ccav网络了解信息比较简单呢。” 紫狐很公正:“现在不是没网络吗。” 过了几分钟,平大人睁开眼,找了一根树枝出来,在地板上比划,也没见他用力,混凝土的地面却出现深深的印记,几下画出了一个简单却精确的东京行政区地形图,将吸血鬼队伍的分布标记了上去。 其中在歌舞伎町那支,压阵的有复制的天皇和血卫织田信长,总体来说实力最强,平清盛认为会是异灵川重点盯防的对象,他选这支队伍当诱饵。 白弃没有异议,随手接过小棍子,开始往其他地方调兵遣将:“秋叶原、银座与六本木相连,是繁华商业区,吸血鬼有三支队伍分布在此,秦礼你受累,去批处理一下;目黑与新宿各在一端,与中心相隔的两支队伍,辟尘麻烦你用远程攻击;其他我来对付。” 他看了看平清盛:“我们解决敌人之后,会让所有吸血鬼转入地下藏匿,而你的任务就是要跟异灵川本尊对上话,尽量拖延时间,直到能量罩被打破,而后马上到东京塔跟我们会合。猪小弟认为东京塔可能是异灵川的控制中心。我们看能不能在那里堵他个正着。” 平大人点头答应,他忍了一下,没忍住心里的一个疑问:“紫狐阁下,你安排我拖住异灵川,难道是因为你惧怕与他作战吗?” 他问归问,内心感觉上那是不可能的,紫狐都算了,他身经百战,有可能会基于以最低战斗成本最快实现战斗目标的原则审时度势,旁边那位犀牛老兄怎么说?辟尘传承到的基因里想必就没有谨慎作战这种元素啊。 紫狐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我们不惧怕跟异灵川作战,但现在我们身处人类的都市,异灵川如果发现狐族和半犀有全力出手的意图,很可能立刻会以人类的整体安危作为砝码阻止我们。他内心癫狂之极,什么可怕的事都能在瞬间决定,那时候恐怕就比较棘手。” “之前你们没有全力出手的意图吗?” 紫狐笑笑,不答,总不好说之前他们只有全力打酱油的意图吧,人家吸血鬼都要灭族了啊。 但他的顾虑是真的,异灵川虽然不敢直接操纵或侵入金狐和紫狐这个级别非人的精神世界,但他必然会设法窥视、观察和收集信息以供判断。 这几位本意是来参加东京大战战场观光团,还是雄师入关,意在王座,稍假时间,异灵川便能感应出来。 他言语平淡,但满是慈悲,金狐在旁边耸耸肩,嘀咕:“你想那么多跟谁学的,又是猪哥吧?这个笨蛋流毒真广。”忽然头上挨了一平底锅,辟尘在旁边本来呆若木鸡,从头到尾都摆出接受组织与命运安排的姿态,现在却皱着眉头发出严肃警告:“我听见了啊,说谁笨蛋呢。” 金狐摸了摸头,继续嘀咕:“流毒太广了。” 辟尘不理他,转向平清盛,瞪眼——眼睛实在是小,尽管已经瞪到极致,脸上仍然只见两条线,当然那绝对是两条可以驭气杀人的线——双手挥舞了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然后说:“我给你们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你们如果还在跟吸血鬼打架,我就会从海上召唤最大能量值的飓风和整体真空摧毁整个东京,然后带着猪小弟离开这里。” 他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二十分钟。” 平清盛一脸懵:“啊?为什么啊?”紫狐赶紧打圆场:“没问题的,我搞定之后马上去找你,万一你先打完呢,你就站着别动。”辟尘很认真:“二十分钟,我一会儿就把风预备好了。”紫狐点头:“一定。” 看在狄南美的面子上,辟尘总算是信得过紫狐的,掉头就走了,每走出一步,就有周长数米,不断极速旋转的龙卷风从他脚底接二连三冒出来,冒得跟雨后蘑菇、春笋或者霉菌一样又快又多,而且随着分秒滴答,风速,风力,整体规模都在不断变大。幸好龙卷风们暂时还都挺乖巧,亦步亦趋跟在犀牛后面,要是能长出眉毛眼睛再拴条链子了,直接可以放宠物店里卖了。 平清盛还是挺纳闷:“怎么了这是?” 紫狐看了看天边的东京塔:“猪小弟一直没消息,他很担心。”对平大人笑笑,“不要尝试去理解了,只要知道半犀阁下可不是为你或者为我们来的就行了。”顺手一拍对方肩膀,“不必多虑,去吧。” 这就是平清盛前去执行任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辱使命拖住了异灵川,还顺手气了对方一个人仰马翻,爽得跟在双十一零点就把购物车订单列表全部成功付款了似的。等他一回到东京塔下,就发现气氛没有预期的那么积极正面,主要低气压的来源似乎是地上躺着的两个人类,都昏迷不醒,一个高大孔武的他认识,是阿拉丁;另一个则样貌相当猥琐,虽然处于无意识状态,手臂里却还紧紧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在表面上都按出印子来了。 金狐在,紫狐在,辟尘也在,平清盛赶紧摸出蛛丝符来往四面八方探查了一下,放心了,尽管牺牲惨重,但吸血鬼的血脉至少是保住了,大部分有生力量已经安全转入地下。 他刚要开口表示感谢,金狐及时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 那两个人类一先一后开始手指颤动,从喉咙里发出呛咳,看样子要醒过来了。 要论体格,阿拉丁甩小脑袋两条街,所以率先清醒,后者呻吟咳嗽滚动颤抖折腾了十几分钟之后,终于也恢复了意识。他一咕噜爬起来,首先是把笔记本电脑抱得更紧了,而后对着自己眼前这个奇异的角色组合出了好一阵子神,不晓得是估算自己这是彻底死透上了天堂呢,还是正在做一个很逼真的梦。 阿拉丁赶紧过去扶他:“小脑袋,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小脑袋马上松了一口气,不管是梦境和天堂,自己应该都不至于倒霉到要见到阿拉丁。 他稍微一清醒,就马上喊起来:“大件事。” 大家都把他看着,意思是要么你说点新鲜的。 小脑袋跳脚:“异灵川复制了一大堆吸血鬼天皇,分队驱使吸血鬼去会合异界巡航者和幻兽,要将东京所有非人抓起来带走。” 大家继续把他看着,意思还是要么你说点新鲜的。 小脑袋没有在听众中引起足够的关注,略惊讶:“干吗?怎么你们都好像知道的样子的?” 平清盛上前拍拍他肩膀:“你之前没在,明显现在处于补番期,来,我来简单跟你交代一下进度哈。” 结果小脑袋听完进度,跳得更高了:“吸血鬼跑了?非人也都跑了?那完蛋了!” 什么叫要完蛋了?你这是要造反吗? 他哭丧着脸:“造毛线反,老子攻破了他们的远程控制中心,扰乱了异界巡航者和幻兽的整个通讯网络,你们没注意到它们后来变得比较像没头苍蝇吗?” 平清盛喜笑颜开:“哎哟,原来是你干的!我当时这么跟异灵川说的时候,抱着的还是诈和的心情呢。”大家回忆了一下,果然此言非虚,但是金狐觉得奇怪:“你怎么有网络?整个东京都没有信号啊。” 小脑袋不知道这长得特别斯文败类的哥儿们是谁,所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白他一眼:“异界巡航者有网络,我就有网络,具体怎么个有法我就不跟你解释了,术业有专攻。” 秦礼一听说得对,耸耸肩认怂。小脑袋临了还白他一眼,意思是我说到紧急关头你插什么话,继续:“在他们的控制中心服务器上我找到了今晚东京的行动计划,他们要用吸血鬼和所有非人的能量初始化穿之黑洞,而后持续提供能量,让它足够到达一个叫做他多尔的地方。”他看看四周,“他多尔是什么鬼?” 大家仔细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紫狐和金狐对视了一眼:“异灵族认定的原始故乡,传说中是位于外太空的异界空间。开创和占据他多尔的生命形态非常高级,已经摆脱了物理的形态,以精神存在的方式延续种族。” 小脑袋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有物理形态,那不就是几个比特吗?高级啥?” “所以这个地方真实存在吗?” 紫狐摇头:“没有人知道。” 小脑袋叹口气:“如果真实存在的话,我希望他们那里也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酸奶和充电器卖,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话里有话,阿拉丁跟他相处得久,马上就听出来了:“什么意思?” 小脑袋手一摊:“行动计划里说,激活之后,还要为穿之黑洞持续提供能量,直到它到达他多尔,之后黑洞入口要扩展到足够大,将东京整个城市,日本,乃至整个地球都卷入通道,送达他多尔。” 大家异口同声:“整个地球?” 辟尘马上挑起他的担子就往东京塔上走,看样子是准备揪上猪小弟就直接撤退了,地球没了他也不担心,火星和土星对能够改变和操控大气成分的半犀来说都是宜居之地。 紫魂赶紧把他拦回来:“先听他把话说完。” 阿拉丁这时候反应过来小脑袋刚才说“完蛋了”的意思。他扭过头望了一下远处,其他几位也就都明白了。 吸血鬼已经藏匿,而无畏的自由主义战士老鼠天师们解放了大部分被异界巡航者控制的非人,如果异灵川想要继续他的乾坤大挪移计划,眼前只剩下一个来源可供选择。 大家不约而同把眼光投向远处,今夜的东京毫无活力,平常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之地都充满漆黑与死寂。 而他们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并非世界要灭亡了好哀伤什么的,而是:这下猪小弟要跳脚了。 因为目前可见范围之内,最后的能量来源,是人类,每一个人,高矮胖瘦,老少美丑,对异灵川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是人形电池,正躺在某处,浑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结果最先跳脚的是阿拉丁,他身为人类,一想到眼前的三千万人要面对的可怕前景,背上的汗毛都全部竖了起来。这是一千倍的奥斯维辛,一万倍的黑太阳七三一,不管异灵有什么目的,这样大规模牺牲人类都是纯粹的罪恶,不可容忍。他喊了起来,打破了沉寂:“你们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吧?” 他对金狐怒目而视,好像人家已经表态说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似的,言辞相当激烈:“地球也是各位的地球吧?如果整个搬去了一个什么多啊少啊的鬼地方,难道你们的日子就会变得比较好过吗?”他捶着自己的胸膛,明明是想要动之以情,但感觉上好像在赌气,“异灵族没有身体,可以喝风吸露,各位可是有的,怎么?不想再品尝宫古牛、神户牛那样的美味吗?” 平清盛想要让他冷静一点,尽管效果适得其反:“理论上来说呢,我们要是愿意喝风吸露,不要身体,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虽然人类倒大霉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处,但好歹自己比人家多一点优越性,心情还是比较好。阿拉丁更生气了:“你什么意思?”他真的很怒,“现在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阿拉丁气得胸膛高高鼓起,跟人猿泰山一样捶了自己两下,发狠:“一定要阻止那种疯子。”他不愧是人类中的勇士,挽起破破烂烂的袖子,准备再度投入战斗——刚才去找小脑袋的时候也沿途打了不少架——“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死也没有关系,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很昂然:“我妈妈把我生出来的时候,绝对没有希望过我以一节金霸王电池的身份死掉。” 金狐看着他,竟然莞尔一笑,在外人面前真是难得:“不错啊,以人类来说,你。”然后转过去对平清盛说:“我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还在跟日本政府谈呢,关系到日本能不能重启百年核能重建计划,为平民提供便宜而清洁的可续能源,是非常大的投资啊。” 平清盛很纳闷,心想你这是想要我变卖变卖东京地宫的宝藏来参个股么?白条天皇尸骨未寒,这不太好吧。 结果金狐本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愤愤不平继续说:“要玩世界末日这种游戏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要等人把正事做完吧?”他伸手拍拍阿拉丁,“你说得没错,谁都不应该以一节电池的身份死去,也不应该如此被看待,让我们一起去砍死异灵川。” [5] 要砍死异灵川,首先要断掉他送人类去当能源石的这条路,这是燃眉之急,紫狐问小脑袋:“异灵川用异界巡航者控制非人,但人类数量太多,不可能如法炮制,你有没有在行动计划里看到他们操纵人类的方法?” 小脑袋扭过头去,看着黑暗中耸立的东京塔,努努嘴:“那儿。” “东京塔?”阿拉丁恍然大悟状,“难怪我找到你的时候你鬼哭狼嚎要赶这儿来。具体呢?” 他们是在离东京塔大概两公里的地方被紫狐捡回来的,当时已经昏过去了,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小脑袋说:“行动计划上没写。” 阿拉丁马上宣布:“要你有什么用。” 小脑袋气得牙痒痒,说:“听老子说完,服务器上的计划书里没写,但他们的网络行动总指挥告诉我了。” “谁?” “科恩布莱特,记得吗,我猜是他为异灵川操纵网络系统,后来发现果然是他。” 阿拉丁一脸狐疑:“这哥儿们为什么吃里扒外?”总觉得有点不对,“是不是反间计啊?” 小脑袋脸上掠过一丝哀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看了看阿拉丁:“我一攻破他们的远程控制中心服务器,科恩就从暗网黑客们专用的一个即时联系工具上对我发出讯息,说他知道来的是我,而他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钟。” “这个,我觉得吧,也不至于这么输不起啊……” 小脑袋摇摇头,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一张照片:“这是科恩布莱特,我刚刚认识他时候的样子。”其他人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都围过来看。 照片上是个典型美国白人男孩,长着很多粉刺,两边脸颊红红的,眼睛凝视着镜头,神情满是挑衅,一看就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但生机勃勃,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命力可以从照片上满溢出来。 而后小脑袋打开另外一个图片,是一段短视频,有一点模糊,但丝毫掩盖不了画面的恐怖。 典型以电脑自带的摄像头正对着使用者拍摄的角度,镜头里的人物头颅极大,五官挤压在一处,皮肤半透明的,头盖骨与内部脑组织都模模糊糊可见,如同一个盛满水到要爆开的白色气球,极度畸形与脆弱。在头颅以下并不是正常的身体,而是白骨森森,犹如骷髅先生脱下了内衣。唯独两边的臂膀与手却血肉丰满,甚至算得上肌理分明,皮色光滑,手指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他坐在电脑面前,身体被固定在一个圆形的金属架内部,四周被交错的金属杆卡死。他的每一处骨骼与另一处之间有若隐若现的透明丝线牵连,而手臂和头颅上的这种白色丝线更多,几乎像是从每个毛孔中自行生发出来的一样。所有丝线的另一头,都在金属支架的内部,不知道连接着的是什么。 即使如此,仍然看得出这是科恩布莱特,他的眼睛凝视着摄像头,用一种像从胸腔某处挤出来的,游丝一般的声音说:“bro,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只要给我电脑和网络,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牺牲也没有关系。” 他好像试图笑一笑,但没有成功:“well,我现在知道了,不是那么一回事。该死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在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键盘上翻飞,而后他敲下回车键,说:“好了,我不知道你在为谁工作,但你肯定需要我刚才发给你的东西。文件经过了三重网络加密,除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解得开。” 他抬起手对小脑袋挥了挥:“so long my friend.” 而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扯开了自己脑门上的一把白色丝线,视频的最后一秒,科恩布莱特在影像中化身为蒙克名作《呐喊》中的人物,扭曲着开始幻化,头颅软化,缓缓垂落,如同一大坨黏稠的液体。顶级的一代黑客,眼看着变成了鼻涕虫。 非人们还算镇定,阿拉丁彻底目瞪口呆:“我操!这是怎么回事?” 小脑袋心情低落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整个人都带着哭腔:“三重加密,太小看老子了,该死的科恩布莱特,说死就死,没义气,说好的制霸全球信息安全呢。” 金狐突然横杠子插进来,制止了他的兔死狐悲:“说正事儿,到底是什么消息?”听语气他可是忍得有点久了。 “东京塔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控制系统,长期在监控和操纵全东京居民的脑电波,异灵川利用这个系统能够截取、编辑和重新发送脑电波,将他的意志变成所有人的意志。” 平清盛脸色变了:“中控室?!天皇用来为建设圈养场而设计的中控室。” 他抬头看着在黑色天幕中傲然耸立的塔顶,问:“猪小弟是不是去了那里?异灵川回来了没?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次谁也没拦辟尘,也拦不住。他果断撂下了自己宝贵的小担子和所有抹布,抬手打了个响指,天地之间起了一声嗡,一缕缕黑色的风出现在他指尖下,随着手势在空中飞舞,叠加,交融,最后垒成无形的台阶一道道承接,从他们所站之处,通向东京塔顶。 辟尘撒腿奔上去,速度比飞翔还快,那道黑色飓风搭建起来的天梯,虔诚地侍奉和承托着它们的主人。 紫狐率先跟上,其他人紧随其后,飓风在他们的脚下没那么服气,有点嘟囔,不时还起个小颠簸,害得阿拉丁摔了两回,但总算没有中途撤架子。他们遥遥望着犀牛起落迅捷,一骑绝尘,可是到了顶端的瞬间猛然就停了下来,塔顶忽然出现一束光,映照着辟尘,他的身影一直投到了远远的下方。 那束光里还有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辟尘的身边。 大家冲上去,站在东京塔的观景窗之外,看到猪小弟站在里面,隔着玻璃,他满脸悲伤。 平清盛伸出双手往外推,做了一个开门的姿势,从他之间发出手掌形状的红色光芒,离手心越远形状就越大,最后整个印到了东京塔身上,纹理分明,闪闪发亮。就像一个巨人给这建筑物留下了耳光印子,还喷上夜光粉以作纪念。 随着那掌印的覆盖,观景窗应声矮化直到消失,接下来是东京塔,从上往下,从外墙开始到内部的电梯,一圈圈从三维建筑变成了二维图形,扁扁摊开。大家眼前一花之后,便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巨大的东京塔鸟瞰拼图成品的上方,眼前是来自异空间的星空璀璨,一条白色卵石小路蜿蜒而向远方;路的尽头是一座田园风格的白色小房子,屋顶下悬的篮中插花犹未枯萎,错落葳蕤,赏心悦目。猪小弟原来所站的位置对应在了卵石小路的开端前方。而奎木狼出现在了白色小房子的前面,他手持法杖,注视着猪小弟,随之和金狐交换了一个眼神,电光石火之间金狐就领会到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不妙。” 阿拉丁对眼前奇景惊叹了大概十秒,就赶紧走上去搂着猪小弟的肩膀摇了摇,说:“你怎么了?”猪小弟没反应,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担心起来,“什么情况?给人揍了?没事儿,哥帮你揍回来,你别这样啊!” 但说猪小弟挨揍才这样如丧考妣,实在行不通,因为奎木狼那位爷杵在那儿全须全尾的呢,谁敢摸老虎屁股?莫非是他亲自揍的? 猪小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挣开阿拉丁的手,慢慢蹲了下来。辟尘走过去,也什么都不说,蹲下来,姿势一模一样地在他旁边陪着。 平清盛上去,说:“我们刚刚听说了异灵川用中控室操纵东京居民去填补穿之黑洞的计划,你呢?有什么别的消息吗?”猪小弟看着地面,苦笑了一声:“你们也听说了?” “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中控室能够收集和不断更新几乎东京所有人的脑电波信息吗?” 大家都不说话,猪小弟小声说:“是松本清张麾下的信息安全公司帮白条天皇建立的监控系统,日本政府通过的最高级授权,所有信息收集和处理工作都是人类做的。白条天皇一开始,是想用这些信息来帮助他建立圈养场,分类、定位和收集人类血源。” 平清盛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他向来不热衷圈养计划,但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准备沾白条天皇的光。事实上,从各地妖怪村定期汲取回来的血液,也是平大人从天皇那里得到的供养一部分。 猪小弟看了看他,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平大人,你不用觉得尴尬,你们家白条天皇想必已经付出代价了,他苦心孤诣经营这个系统数十年,现在都被异灵川全盘控制了。” “他在里面吗?”金狐立刻问。 猪小弟摇摇头:“不,他没在。”他的眉梢和眼角都耷拉了下来,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他和松本家的人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阿拉丁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知道猪小弟的悲伤从何而来:“美亚呢?” 金狐的脑子是最好的,他嗅出这一段短短对话中的不祥之兆,立刻问:“美亚是谁?” 阿拉丁轻声说:“猪小弟的女朋友。松本清张的独女。” 秦礼完全不需要其他信息交代了,扭头看着猪小弟:“所以,异灵川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猪小弟把头抵在辟尘的肩膀上,轻轻撞着,就像那是一堵墙,而他本身无法承受事实本身的残酷,连说都说不出来。秦礼马上不用问了,以他对异灵川的了解和金狐本身的心性,他完全知道那个交易可能是什么。 “让你选择对吗??选择三千万人的生命,还是所爱者的。” 辟尘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平静地说:“你的八字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总是摊上这种事?” 猪小弟温柔地拍拍他,说:“我的八字没问题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说:“是这里有问题。” 非常罕见地,紫狐、金狐和辟尘的脸色一起变了。 猪小弟却带着笑容,尽管那笑容里有许多深深压抑的悲伤:“我不是个傻瓜。” “三千万居民,和美亚,对我来说,是一样重要的,我根本无法选择。可是,一个叫做猪小弟的初级猎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这个世界来说,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除非……” 猪小弟看着辟尘:“我身上还活着一个你们叫他猪哥的人。就像老爷子说的那样,他拥有不可思议的能量,某一天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 他按住心脏那里,那颗心在缓慢地跳动,它跳过了沧海桑田,风云变迁;跳过无数伤悲与狂喜时刻;跳过长长的一条路,在尽头那里所爱所恨都与它告别,无论如何缅怀,从此都不再相见。 那颗心有许许多多回忆藏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和猪小弟之间,隔着一整个人生的距离。 金狐急促地打断了他,问:“异灵川到底要你做什么?” 猪小弟将视线投向正在东北角熠熠生辉的那个穿之黑洞,安静地说:“要保全三千万人,也保全美亚,我要做的,就是通过那个黑洞。因为我拥有的这个什么忘川之心,可以提供所有穿之黑洞所需要的能量,送异灵川去他多尔。那样的话,穿就不会吸取地球了。” 辟尘霍然而起,厉声说:“不行。” 猪小弟安慰地握住了犀牛的手,他一直在笑,很平和,尽管前路多舛,但他决心已下。这是辟尘最恨的一种笑容,那种笑容每次都给他和南美带来离别,带来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金狐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猜异灵川在骗我吧,他说,美亚会在另一端等我。”他沉默了一下,声线变得意外的柔和,仿佛梦呓一般,“接下去就没事了,他回去了,人类世界也都得救了,而我可以过我一直想过的生活。”他垂下眼帘:“就是最平常的那种生活啊。” 紫狐和金狐对望一眼:“穿是为破魂达旦服务的九工之一,摄政王如果通过的话,利用忘川之心,穿的确无需初始能量激活就可以被设定任意去向。” 这样的话,东京的三千万人,甚至整个地球,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被救下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箭双雕——异灵川根本就是冲着猪小弟来的,什么非人,什么三千万人,什么七八个白条,一千一万只异界巡航者和幻兽,都只是打草惊蛇的那根棍子,或者是一个后备的方案。 而大家为之不安的原因是,猪小弟只有半颗忘川之心,因此他去通过穿之黑洞,最有可能遭遇的下场,就是身体崩溃,而忘川之心被异灵川带去他多尔。 接下来他要干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金狐心中一动,顾不上体恤猪小弟的心情,追问:“为什么你知道异灵川不在这里?他无形无体,你应该看不到他的。” 猪小弟指了指中控室:“他刚才跟我视频了一下。”还补充了一句,“强行的。” 金狐足尖一点,化身为一道光,瞬间冲进了中控室,紫狐随后跟上,猪小弟没动,阿拉丁也没动,辟尘也没动,在好奇心和陪伴朋友之间,他们都自然地选了后者——毕竟,这一定是猪小弟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了,说不定,也是最后需要陪伴的时刻。 小脑袋和平清盛则秉承了自己一贯的风格,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跑去凑热闹了,平大人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是高阶血卫,能够启动中控室的系统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小脑袋打蛇随棍上:“我是网络通讯专家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定位异灵川的ip地址。” 他们两个跟着冲进了那间白色的小房子,一进去就愣住了。 满屋子的全息图像,成千上万交叠着,高速闪动,切换,以正序倒序随机播放。图像中有无穷无尽的人,行走,谈笑,思考,睡眠,争斗,吵闹,却没有一点点声音,整个放映中蕴含着沉默的不知从何来的威胁。就像有一只无形又巨大到无边无际的眼睛,二十四小时俯瞰着芸芸众生的生活点点滴滴,视他们为蝼蚁,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丢出一只保龄球,将一切碾压成灰烬。 全息图像中有一个飘来飘去游魂般的自由图像,是异灵川的全身剪影,已经下线了,但缓存图像中他的身影还无处不在,非常杀眼睛。 小脑袋往地上一坐,摸出了电脑,“嘿”了一声:“这儿网路信号真强啊,怎么整的?”他抬头招呼平清盛:“你能激活这里的系统吗?” 平清盛点点头,手按上中控室的墙壁,墙壁后发出絮语一般的嗡嘤之声,须臾后他的身份被识别出来,全息影像豁然就全消失了,呈现一大片空空荡荡的白色空间。平清盛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我的权限还有用。”好像得回来了一点点安全感似的。 他注视着天花板,那里有无数光点正在游弋,但没有投影,他解释:“正常情况下,系统激活后,会立刻播放即时的监控影像啊。”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小脑袋头都不抬:“这里也被科恩锁死了,等我看看。嗯,他最后发出来的文件里也包括这里的系统信息,脑电波频率转换设备,服务器,嗯,还有啥在后面。” 他立刻进入了自己的专业世界:“谁都别说话,等我来追踪最近一段时间出现过的使用者。” 他以实际行动得到了各位高阶非人的尊敬,因为他确实很快就追踪到了最近的使用者。不管他是借助本身实力、平清盛的权限,还是科恩布莱特给他的绝密信息,总之他一路念念有词地黑进了脑电波的控制终端,数据储存和处理的远程服务器,最后明显黑入了对方用于连接这里中控室的设备。 小脑袋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如外太空星尘堆积般混沌、空灵与浩渺相结合的景观,如同被俯瞰着的一个深邃灰色山洞,狭长而窄,不见尽头,形状仿佛一个瓶颈。其中有无数闪光的东西从瓶颈的顶端往下旋转,相互碰撞出火花,而后引起爆炸,尘埃落定后生成更多闪光的点,变动不居地飘荡着。闪光点之间飞翔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物品,复古式的电视机、皮划艇、汽水的罐子、毛巾与六角形的镜子碎片。山洞顶端悬着一汪汪自成体系的绿色水洼,从水洼中间爬出来颜色诡异的昆虫,抱着团蹒跚行走,消失在瓶颈的下方。无数长着奇怪脸孔,多足,多毛或多眼的怪物,见头不见尾的长蛇蜿蜒在山洞四壁,绿色的眼睛与身体分开又如影随形,两盏探照灯一般幽幽地亮着。 在山洞最深处,有一扇门半开着,里面幽幽发光,一串串黑色的畸形影子正鱼贯而出,影子交叠,千千万万重合到一起,仍然只是一个。透过影子,能够隐隐看到一个城市的剪影。 城市上空,没有太阳、月亮或星辰,而是高悬着一面巨大的、极薄如蝉翼的钟,上面的秒针正急急忙忙,滴滴答答在走。 剪影间有一座高塔挺立。很眼熟。 小脑袋把这一幕场景连上中控室的操作系统,全息影像立刻占领了整个空间,他迷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和那面天空中的钟面完全一致,他自言自语,“实况转播吗?” 金狐凝视那城市的剪影:“那是东京。”他指向那扇门,“那是穿之黑洞。”望了望紫狐,“你觉得呢?”手指定在那些怪兽长蛇与密密麻麻的光点上。 紫狐眉宇间隐隐埋着一丝忧虑,他过了好一阵子,说:“这是暗黑三界,喧嚣层。” 小脑袋在旁边听得一阵明白一阵不明白,他一脸不爽地敲打着键盘,发现自己的操作不怎么灵光,好像有什么在干扰他,于是自言自语:“这就是最近出现的使用者终端嘛,这个界面算是什么鬼?” 他嘟囔的当儿,全息荧幕上那个灰色的空间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出口。椭圆形,两个出口中间相隔不远,光线从出口外射进来,从中控室诸位的角度看,就像正躲在某个骑士的头盔中,隔着眼睛开口向外窥视。 镜头慢慢拉近,那两个出口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屏幕,一开始是全然的亮,白而炽热的亮,接着影像慢慢出现了。 于是他们明白过来,自己确实是在通过某位的眼眶向外窥视。 异灵川。 金狐“啊”了一声,转头对小脑袋刮目相看:“你直接黑进了异灵川的脑子!” 小脑袋接受了对方的尊敬,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唯一的解释是:“他把系统跟自己的脑子直接连接在一起了?”摇摇头,“幸好这技术没法普及,不然叫什么好?万维网,还是万脑网?” 认清楚了这一点,就很好辨认那两个开口的性质,其实就是异灵川虚拟的眼睛,他在以直接视觉功能收集外界信息。 他看到的,站在这儿所有人也就全都看得到了。 [6] 他确实没在东京。 这哥们儿在洛杉矶,眼前就是著名的中国剧院,远处是比弗利山,巨星们的豪宅点缀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这一带向来是游客们必来拍照留念的胜景。各种乔装打扮出来的电影角色在四周游荡,不断吆喝着“一美金,一美金合影,一美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美金你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 正在异灵川的视线中越走越近的是一位扮成玛丽莲梦露的金发美人,但她不是过来招揽生意的,事实她很快走了过去,距离最近的瞬间,从对方的瞳仁里,大家瞥见了异灵川的形象,以及那女子如烟花盛放一般的恐惧与慌乱。 异灵川戴着他一以贯之的正式礼帽,身上是式样繁复的法式衬衣,礼服,胸口的手帕和领口的领巾都是鲜艳的红,上面刺绣着翩翩欲飞的金鹰,鹰头露在外面,眼睛是缝制在手帕上的绿宝石,熠熠生辉。他在满街的coser中鹤立鸡群,扮演一个没有脸的角色,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愿意付他两美金合个影。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平清盛悄悄问小脑袋,好像生怕异灵川听到似的:“你黑进他的脑子,他没反应?” 这有点不可思议,毕竟正常情况下如果有人对着你耳朵眼喊一嗓子,那感觉都是非常刺激的。 小脑袋也悄悄地说:“我觉得这哥儿们可能跟很多个不同的操控系统同时连着线,所以里面乱成一锅粥,敏感度很低。” 而后,有人像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了异灵川的面前。 极美貌的少年,和少女。 像春夜的清风或夏日的草原,爽朗,洁净,令人心旷神怡,无一处可挑剔。 但他们的眼神却在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言语。 少女冷静地呼唤着异灵川的名字:“川,你要做什么?” 异灵川的脑子像被水煮开了一样,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因为占据的是第一视角的原因,小脑袋他们无法观察到影像的变化,可是屏幕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断有怪东西从边缘喷出来又落回去,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说明异灵川心情很激动。 “邪羽罗大人,见到您,真是意外之喜呢。” 他恭恭敬敬脱下了礼帽,一面转向少年,语气中更多了一份欣喜之情:“夜舞天大人,好久不见。”而后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那是law与lou。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礼,反而是一副都很想揍异灵川的样子,少女厉声说:“异灵川,不管你要做什么,立刻收手,否则的话,你的下场会比上一次更惨。” 异灵川摇着脑袋——这里的诡异之处是他压根没有脑袋,因此只能通过帽子的方位来表现这个动作:“邪羽罗大人,看起来你很着急的样子呢,怎么?达旦大人终于不能再压抑他的本性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很快就要被毁灭了。” 他伸出一只子虚乌有的手,诚挚地邀请:“那么,二位要不要随我一同,回到你们真正应该在的地方呢?” law和lou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的焦虑如此之明显,简直就像两个在荒地里被野狗追赶的孩子。而这一切完全落在了异灵川的眼里,他仍然伸着手,声音温存得如裹了奶与蜜:“啊,看看你们的样子,我知道有什么事在发生,我完全知道,来吧,夜舞天大人,我愿意对你敞开心扉,毫无保留,而后,你或许会考虑我的提议。” law犹豫了一下,伸出了一根手指,陷入了异灵川袖子外的虚无中,而此时洛杉矶赤日炎炎的高天上打了一个干雷,乌云涌现,四合于空,天色变化如波浪翻腾。 而正站在异灵川脑子里观战的诸位,随着law的手指接触,忽然视角变化,从眼眶部位后退,退回到了初始的位置,而这一次他们所看见的不再是那个充斥着奇怪生物与光点的灰色阴沉山洞,而是原来山洞中出现过的那扇门,放大得充满了整个屏幕。门向两边完全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漆黑浓如胶质,一面以亮血红色虚线勾勒出来的钟表如鬼影覆盖在门上,指针仍滴滴答答在走。小脑袋下意识去看了一下电脑右下角,两个地方的时间现在是不一致的,那虚拟的表面比实际时间快二十分钟,现在距离凌晨四点还有十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都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他们都在等待那秒针移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凌晨四点,整。 门向异灵川的脑海深处推移,就像电影中摄像头拍出来的远景,在观众的视线与门之间,磷磷细光一点点泛起来,铺成了长长一条路。路的尽头,出现长长短短的影子,而后,浪潮一般汹涌的人群慢慢流淌了过来。 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人,红男绿女前后,老少壮年结伴,气宇轩昂者与畏畏缩缩者并肩而行,挨挨擦擦挤得如此紧密,以至于身体与身体之间简直毫无空间,稍矮小的女子与孩子,也许会被人潮压迫至窒息。但他们都浑然不觉其危险,更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只是一味地往前行走。 都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充满欣喜、满足与希望。 这人的队列似乎没有止境,最前头的人渐渐走近了那扇门,一阵低沉而强烈的轰鸣从门内发出,像是从某种巨大怪兽的胸腔中释放的怒吼,一整群人瞬间便被吸进了那浓稠的黑暗之中,随即另一群填补上了前一群人的空缺,继续被吸入……就这样源源不绝,如无穷的废纸不断卷入永动不知休止的碎纸机。 随着人群的进入,那扇门越来越大,长路的两边慢慢亮起来,出现了城市的剪影,建筑物,道路,铁轨,山峦与河流。剪影在旋转、延伸和变幻,许多熟悉的地标一闪而过,富士山,洞爷湖,北海道铺天盖地的雪,三藩市的桥,大笨钟,自由女神像,复活岛上巨大的石像,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城,结群奔跑着踏过肯尼亚草原的角马群,舞蹈着的人妖们,专注吃着竹子的熊猫…… 阿尔卑斯山峰,与太平洋碧波万顷的水。 那些地标最后都凝固为一个小小的剪影雕塑,之后拔地而起,向那扇门涌过去,夹杂在人群之中,或飞舞在人群之上,等待着最后被吞没的时刻到来。 当一切都被吸收殆尽,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很不走运的小脑袋他们并没有全程跟进到那一个时刻的到来,因为他的电脑突然之间黑屏,而全息影像也就跟着一下子消失了。 小脑袋检查了一下,皱起眉头:“怎么突然没信号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震动了中控室所在的异度空间,紫狐反应最快,回身窜出,回到猪小弟他们身边。犀牛,猪小弟和阿拉丁正并排蹲着,后两位不知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而在他们头顶,只见一点白色应声破空出现,飘然落地,紫狐看了一眼:“大哥?”他立刻想到的是,“南美呢?” 是秦慕回来了,却不见南美。秦慕的白色面具被打碎了一半,露出他清隽的半边面孔,神色仍然是稳的,他看了看紫狐:“速回狐山,东京出现了暗黑十兽,你们不能再冒险逗留了。” 紫狐根本没听,他重复问了一句:“南美呢?”他盯着秦慕残留的半边面具,神色严峻。秦慕伸手按住他肩膀:“我已经送她回狐山,我们需要启动选命池判断人类世界下一步的命运。” 紫狐将信将疑:“她肯走?”他非常了解银狐的脾气,他、猪小弟和辟尘都在这里,而世界仿佛随时会被粉碎,她在独自逃生和死之间,一定选择和这几个人死在一起。 秦慕毫无表情:“她没有选择。”看样子是干脆把南美打昏之后送出去的。 他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金狐从中控室里应声而出,回到他们身边,说:“发生什么事了?” 听完秦慕的话大惊:“什么?暗黑十兽?”一拍紫狐:“那赶紧走吧。” 阿拉丁忍不住多嘴:“什么是暗黑十兽啊,瞧把你们吓得。”他看了看紫狐,“你不是斗神吗?也有你打不过的狠角色?” 秦慕摇摇头:“和打不打得过没关系。”他其实并不是在对阿拉丁解释,看着的对象是猪小弟,“狐族显贵在渡劫期,就像蛇在蜕皮,或企鹅孵蛋到最后阶段,能量损耗到了极限,短时间内又无法摄入和储存,因此身体与精神都会极脆弱。我家三弟和四弟今晚走到这一步,已经万分凶险,而我之所以来,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们。” 他叹口气,微抱内疚之意:“抱歉,帮不了你了。” 猪小弟伸出手摇摇他的肩膀,诚恳地说:“你们已经帮了很多了。谢谢你们。”他看了看天色,很平静,“我不知道什么是暗黑十兽,但异灵川说过会确保你们无法阻止我靠近穿之黑洞。” 他挥挥手:“走吧,我一个人可以了结的事,何必连累大家呢。” 金狐走到秦慕身后准备离开,而紫狐还在犹豫,秦慕严厉地望着他:“暗黑十兽竟然被异灵川操控,证明他所图极大,想必还有许多后手,四弟,你不可任性。” 他非常坦白:“我身为狐族祭祀,只能以本族安危为重。” 紫狐转头看着猪小弟,伸出手:“来吧,跟我们一起去。你们一起。”眼光扫过阿拉丁和辟尘,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毫无效力,但至少也要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某人,“狐山是胜境,能保诸位平安,南美也一定非常高兴见到你们。” 秦慕的半边脸孔上浮起淡淡怜悯,温和地说:“四弟说得对,世事流转,都有定数,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猪小弟,你何不跟我们走?南美重开选命池之后,倾我全族之力,说不定能改变定数。” 金狐一凛,低语:“大哥,你从不出妄言,今天怎么破戒?倾族之力,可是大事。” 秦慕摇摇头,不置可否,堂堂狐族祭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仁尽义至,正常人应该早就打蛇随棍上,撒丫子就跟他走了,或至少是个半推半就吧。 不幸的是,今晚在东京还睁着眼睛的这批,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因此猪小弟只是用充满炽热感激的双眼望着秦慕,举手行了一个礼:“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去告诉南美,我把这儿的事儿搞完了就去看她。” 他嘴角有笑,像是想起自己这一生与南美重遇的那一刻,在东京塔的电梯里,穿着印花超短热裤的银狐忽然从天而降,头下脚上落在他面前,说:“hello,我是狄南美。” 而在那不曾记得的上一生,又是如何相遇的呢?是什么东西会让素昧平生的你我从千里万里外走到一个点,而后从此无法将彼此剔除出命运,赴汤蹈火亦甘之如饴,死生与共从来不是比喻。 他伸出手拍拍紫狐,以长兄一般的托付,或幼弟一般的担忧,说:“你千万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给她点儿吃的,一个鸡翅不行,就给两个。” 辟尘这时候挥起平底锅,照他后脑就是一下,怒气冲冲:“喂,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说遗言。”他学着紫狐去战斗前的样子,挽起了衣袖,下定决心,“我不会让你去那个狗屁黑洞的,就算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我也不会让你去。”猪小弟被逗笑了,搂着犀牛的肩膀,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他:“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毁灭世界什么的大把人干,我们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他很认真,“我也会回来看你的,晚饭不是还给我留着吗?” 他们言语之间,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起初,只是一阵阵的震动从猪小弟的脚底传来;接着以阿狄公主的幻力所凝结成的鹅卵石小路一块块接二连三翻覆过来,飞旋到半空,炸裂,凝固,克服了重力的影响,凝滞,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就贴着猪小弟的脑袋,害他吓了一跳。 中控室开始摇摇欲坠,里面传来小脑袋惊恐而恼怒的大叫声,平清盛随即出现在室外,拎着小脑袋跟拎着一只猫似的飞奔向组织,小脑袋缩着脖子缩着身子,手里倒还是紧紧抱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奎木狼也缓步跟着,过来了。 金狐叫秦慕:“大哥,你看那边。”他所望向的视线极限处,是中控室所在的异度空间边际,也就是与人类世界之间的连接处。那里本来是完美的蓝色天幕,现在开始呈现塑料遇到高温时会有的融化感,表面逐渐扭曲着,本来清澈的颜色与质地都不再存在,一条条或长或短的黑色裂缝接二连三地爆出来,伴随着一阵一阵有规律的砰砰声。 像有人正用链锤一下一下攻城。 秦慕冷静地说:“皕砳。”阿拉丁一愣:“啥?” “暗黑十兽的一员,以金刚石为食的高能量非人,世代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静默层。本体只有米粒大一点,极硬,但能够随意提取、吸收和驱使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矿物,组合成任何形态的身体或武器。战斗力强韧,除非摧毁本体,否则根本无法打倒。” “你怎么知道?” 秦慕示意他去看那些鹅卵石:“那是吸血鬼以幻力凝结云母所制,你看看它们的变化。” 那些凝固着的半透明石块正在一缕缕分散,属于阿狄公主的幻力像被无名无形的烈焰烘烤一般,腾腾蒸发出来,在空中发红,脆化,跌落在地,摔出一地闪闪发亮的残渣。留下的是物质光滑而坚硬,外表有一层透明,内核是雪白的,正在慢慢收缩起来,变成一个一个石球。 空间边界的裂缝越来越大,不祥的震动声此起彼伏,石球被什么吸引着往那个方向高速飞去,像一颗颗的石头炮弹。平清盛拎着小脑袋没注意,差点都被砸了。 秦慕再次催促:“我们要走了。”他再次对猪小弟伸出手:“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吗?” 猪小弟摇摇头,但是随手推了一下阿拉丁,推向秦慕那边:“你呢,倒是跟他们去吧。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再想办法。”他对小脑袋招招手,让他过来,说:“也带上小脑袋啊。”语气简直高兴起来了:“平大人、奎木狼、犀牛啊,我都不担心,但还是担心你们的。” 结果阿拉丁不肯,他的理由非常现实:“拉倒吧,要是你带着我们一起,我们沾沾光是有可能的,让我们自己跟去,一走出你的视线范围,大概就被这些狐狸活埋在哪儿了吧。” 三只狐狸都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口反驳,照常理看,真活埋他们倒不一定,随便扔哪儿让他们自生自灭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猪小弟马上就不能承受了:“大哥!求你帮帮忙啊,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请不要丢下他们不管。”言辞恳切,态度焦灼,要不是犀牛使劲儿提着他,说不定扑通就跪了,根本不在乎尊严两个字怎么写。 这位老兄利他主义中毒之深,这辈子下辈子估计都是没救了。 结果呢,他说完帮帮忙这几个字,猝不及防就有一道蓝色光环从天而降,轰隆一声砸在他们一群人脚边,将他们结结实实围了起来,随即又淡化消失了。来得莫名其妙又雷厉风行,连辟尘都吓了一跳。秦慕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胸口处,仿佛被什么重击了一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金狐恍然大悟,叫了起来:“禁制!我怎么忘记了,大哥,你感觉到了吗?猪小弟能用破魂的禁制啊!” 懂得禁制意味着什么的诸位脸上都纷纷放晴,完全是上世纪中国所谓放牛娃看到八路军的即视感,尤其平清盛。他亲身体会过禁制之能,此时一边责怪自己后知后觉,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马上提议:“猪小弟!等我架你上东京半空,再弄个扩音器帮你喊啊!喊什么好呢?嗯,要不就喊闲杂人等全都跪下,违者格杀勿论!你觉得怎么样?” 他喜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应该最多五分钟,咱们就能排队摘取革命胜利果实了吧。” 金狐好像对他的台词有点不以为然,大概不够高级的意思,但刨去对细节的讲究,大家的想法估计跟平清盛都差不多。 但是一片祥和里居然有一个人跳起来不服:“禁制?”瞪着眼睛喊:“不行不行不行。” 那是小脑袋。 考虑到他在猎人专业方面的才疏学浅,其他人都假装失聪,不跟他计较的意思,只有阿拉丁以一贯风格好言相劝:“什么不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吗,滚犊子!” 小脑袋一梗脖子,给他气得鼻子喷火:“刚才中控室网络掉线,你们全跑了,后来再度上线了好吗!就剩下我继续在异灵川脑子里看大戏,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 平清盛马上说:“我也在啊,你看到啥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脑袋眼都没抬,气壮山河:“我没连全息投影,你能知道个毛线。”金狐打断他们扯谈:“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脑袋认真地说:“我不知道禁制是什么东西,但异灵川是做好了准备等着猪小弟倒霉的,我没听太明白,但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猪小弟自己进穿之黑洞,一个是动用禁制。动用禁制好像他还更欢喜,说能够唤醒一个什么川什么心的真正力量,哺育那个什么穿,那玩意儿一出来,就相当于对穿之黑洞按下了启动键。” 说真的,虽然这种事儿没可能是小脑袋编出来的,但大家都有点不肯相信,毕竟到嘴的烤鸭飞出两里地,搁谁头上都很心碎。 迎着一片狐疑的眼神——货真价实的狐疑——小脑袋急了,干脆利落把电脑打开,调出缓存在里面的视频片段,啪一声转向大家:“不信自己看。” 视角仍然是从异灵川脑子里往外瞅,小脑袋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这跟人家亲爹串门一样,随进随出。视频里,law和lou仍然站在洛杉矶中国剧院前面,异灵川正在跟他们宣讲什么,仿佛是美丽新世界的光荣与未来:“在他多尔的新地球上,一切不必的干扰与冲突则都会被消除,暗黑三界、非人世界与人类不同物种的最优特质都将在强有力的机制保证下发挥到最大。人类继续他们在科技上的发展,而非人异能因素能够交叉影响,进化出更强大的能量体,融洽相处。而最美妙的是,那将是完全由我们统治的世界。” 他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细,带着微微的颤抖:“邪羽罗阁下,您能够镇压一切的力量!夜舞天阁下,您能够从根本之处为万民万物带来的和平!想一想,它们能为这个地球,为我的他多尔,为他多尔外的整个宇宙,带来多么美好的未来。” lou的眼眸深处闪出一抹迷惑,而law保持不动声色,他冷冷地望着异灵川,吐出两个字:“是吗?”他平常如春风本身所化,可在外人面前,他的斩钉截铁也一样无懈可击,“川,你要让邪羽罗十三分身背叛达旦的话,恐怕需要把你的计划说得更详细一点才行。” “从最简单的地方说起吧,譬如,我们已经知道你要将在东京活动的吸血鬼族群、所有非人,以及几千万日本居民投入穿,但相对穿需要的激活能量,那仍是九牛一毛;何况照你刚才的说法,他们并不必要全部牺牲,通过你的资源数据库分析和归类过后,最精华的人类与非人成员将会被活着送到他多尔,以重建你的美丽新世界。所以,你推动计划的能量,来自哪里?” 视频画面晃动了几下,快速退回异灵川脑海内部,一开始一片漆黑,啥都看不到,大家都一愣,小脑袋马上出声安慰:“没事,没事,等一下。” 果然没等多久,画面就渐渐在恢复,小脑袋面有嘚瑟地补充了一句:“就说没事儿吧,这是我干的,花了一点时间,挺不容易,但我终于找到在那个变态脑里控制系统的诀窍了。”他看了看大家的脸色,生怕有人架把刀在自己脖子上要求他一举内爆掉异灵川,赶紧又补充,“一点点,而且要非常小心,不能有大动作的。” 接着就交代出来,他所掌握的第一个诀窍,就是切换窃听和偷窥的视角,在law问出问题之后,异灵川的脑海里不再有东京的城市剪影了,也没有穿之黑洞和千万人送死大道了,连喧嚣层的一切都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大得没有边际,亮度如同一千个太阳照耀,里面以横平竖直的排列方式摆放着向远方发散出去的、无穷无尽的机械设备。每一台设备都像一头经历过无数次杂交与无数年进化的怪兽,其结构的复杂程度能让任何学文科的人看一眼就直接发羊癫疯。 那些设备被无数条纠结交错的流水带相互连接着,流水带行进之快犹如高速列车奔驰,两旁垂下成千上万的机器手,节奏精确得如同在弹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从流水线上分拣出着滚滚而来的产品——圆形的,外层有一个白色光圈紧紧包裹着的球。 外形雷同,有大的如同汽油桶,小的堪比芝麻或芥子,匆匆一瞥间都能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内核颜色形状各异,有的在蠕动,有的不断膨胀又被强力挤压回原来大小,有的活力十足左冲右突。偶尔冒出来十只八只眼睛,突兀地紧紧压在圆球的内壁,向外冷冷凝视着,但眼神内一片空茫。 其中有一个球引起了秦慕特别的注意,他伸手按下了笔记本电脑的暂停键,再放大到极限,视频上模模糊糊一片深浅不同的蓝,秦慕轻声问:“这是什么?” 紫狐眼力最锐利,看了一眼,说:“我猜是异界巡航者。” 这么霎那间的工夫,孕育着异界巡航者的圆球出现了许许多多个,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短短时间内,异灵川能够驱动那么多safat鸟飞临东京。 异界巡航者成为强有力的佐证,再多看几个白色光球之后,基本就可以判断出来,现在在异灵川脑子里万马奔腾的,正是他与以松本清张为代表的人类同盟联手打造的混合基因非人生产线。 秦慕思虑周密,想得更深远:“人类现有的科技能力应该不至于此,既然这是他脑海中的印象,我认为这更像是他计划中在他多尔能够建设出的理想生产线,已经具备一切他需要的条件,不被资源缺乏、人类或其他种族干涉这种外因干扰,能够随心俗语制造出他需要的任何东西。” 拥有这样的技术与生产线,异灵川说要再造一个新世界的话,突然显得不像是空口白牙地胡说。 只不过,他在利用不同势力的时候,所描述的前景,大概都是不一样的吧。松本清张梦想着的是什么世界呢?谁也不知道,但总有他梦想的理由吧。 平清盛想到白条天皇所为之毕生战斗的未来,在异灵川这样的邪恶之徒手中变成操弄傀儡的砝码,怒火腾腾,从脚底一直烧到了脑仁里面。他暗下决心,绝对不会原谅异灵川,无论如何,绝不能给那个家伙一点活下去的机会,既是要赔上自己根本的命脉,都不甘心就此善罢甘休。 秦慕根据他们对话的上下文来推断,在小脑袋断线的短短时间里,异灵川对law描述的正是某一个版本的新世界建设计划,内容与大家之前的推测并不完全一致——他确实需要能量,但也同时需要保留人类精英分子与绝大部分非人的生命,为长久未来的基因库做准备。 他的目的是在他多尔重建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也有人类,也有非人,也有科学技术,也有物质享受,而不只是他孤零零一个回去跟自己玩而已。 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是由他全盘控制的。 在那里,没有任何角色能够凌驾于异灵之上,他们是至高全能的神。 随着异灵川的意图被分析得越来越清楚,外部空间传来的攻城之声也越来越响亮,中控室所在的空间之内矿物并不多,鹅卵石小径已经全毁了,只留下一个狭长的空虚的坑。接下来遭殃的是中控室,用于建设墙壁地基所用的石材在瞬息间全部脱出了钢铁的框架,留下一个房屋的骷髅,里面布满各种突然暴露在外的线和设备。要是整个挖起来,收拾收拾贴个标签放在现代艺术展览馆,简直能成为表现互联网时代技术与人类建筑融合这一主题的杰出作品。 那些飞出去的石质,在空中紧紧抱团互相挤压,发出咔啦咔啦的怪声,与异度空间外正在不断逼近的皕砳呼应着。那些花岗岩忽然间柔软犹如橡皮泥,被看不见的手捏成一头弓背獠牙、四肢粗壮、脚爪如勾的石兽,大小与模样都和史前霸王龙有三分相似,但比霸王龙更可怕。因为它并非血肉之躯,对平常的攻击无所畏惧。 问题是这儿也没人有闲工夫对它展开平常攻击。 那头石兽刚成型落地,就往猪小弟的方向奔,刚奔了两步,奎木狼迎头堵个正着,先一脚踏上兽头制止对方前进,随即法杖下击,石兽当即被打成分子状态,刺啦一声直接气化了。奎木狼面无表情地抬起脚看看,走到一边去了。 这么威武的一击,居然都没人关注,因为正在此时,异灵川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如画外音一般从视频中传来,他在说的,正是令诸位适才一喜,又让小脑袋跳脚反对的那个关键词——禁制。 视角已然再度推进到异灵川的视觉窗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方不知不觉挤满了各种本来平时都颇为矜持的脑袋,甭管是谁,目前的状态跟人类青少年在宿舍熄灯后一起看小电影时是一样的。 异灵川款款说:“禁制,这个词难道不能激起您的亲切感吗?夜舞天大人,对你来说早已不是新闻了吧,那个人,在人间出现了呢。” 听到那个人三个字,大家都齐刷刷去看了猪小弟一眼,猪小弟不好说啥,只好装瓜。 而洛杉矶的天幕下,lou一怔,转头去看law,问:“他说什么?那个人?” law皱起眉头,轻声说:“摄政王。” “什么?” law目不转睛盯着异灵川:“paul的养父,或者严格来说,是拥有他父亲原本心灵的赝品,在世界上出现了。” 猪小弟还没说什么,阿拉丁先不爽:“喂,赝品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家猪小弟不管是什么,都堂堂正正独一无二好吗。” 摸爬滚打过了这么久,辟尘这时候才算正式看了阿拉丁一眼,很难说眼光里有多少激赏或认同,但至少不再是“要不是为了猪小弟我管你今天晚上死在哪条街上”这种无动于衷。 不管大家承不承认,law的想法就是这样的。秦慕皱起来了眉头:“暗黑三界的居民,连服莱长老在内,皆受命不准离开疆域边界一步,没有人敢于去寻找达旦。但如果夜舞天得知猪小弟就是达旦的养父,为什么隐瞒?” 犀牛突然插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暗黑三界的居民都不准出来?” 秦慕轻描淡写:“我去过一次。”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手臂往后轻轻一环,心神只有一瞬间无法安定,剧烈入魂的疼痛就提醒他,在白色长袍掩盖之下,暗蓝色的火焰还在焚烧他的肌与骨;不等到渡劫完毕,能量完全恢复正常水准,即使是狐族的祭祀,也无法逃脱暗黑三界结界的反噬。 异灵川给了秦慕一个完美的解答。 “夜舞天大人,你一定非常了解达旦大人对他养父的执念吧?如果知道世上再一次出现这个人,他会怎么做呢?” 没有人回应他。 因为答案明明白白就在那里:“达旦大人将会放弃他对暗黑三界的统治权,以及对食鬼破魂族类的责任,高高兴兴地跟他养父一起,生活在人间,说不定还会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读书不算很厉害吧?那么,那份工作的薪水想必不会高,老板对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他会把头低下去老老实实承受,而不是伸出一个小指头,把对方碾成齑粉。” 不能不承认异灵川的表达能力突破天际,给他这么一说,凡是对达旦样子有印象的人,此时都忍不住脑补他因为完不成销售任务什么的,在一个格子间被胖子老板怼成渣的模样。老实说,还挺值得扑哧笑出来的。 但任何人真的在夜舞天和邪羽罗面前这样笑出来,说不定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暗黑三界出身的高等级非人们皆视达旦为万物统治者,比神灵更伟大,与人类为伍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下限,更不用提要持续接受他们的折辱。 其中千百年来始终伴随达旦左右,以践踏天地为使命与乐趣的邪羽罗,更是无法接受。 异灵川对他们两个的心事,竟然洞若观火:“夜舞天大人,你见到了那个赝品,却没有告诉达旦他的存在,因为你不希望达旦再度过上普通人类的生活。而你,邪羽罗大人……” 从他视觉窗中望出去,lou抿紧了嘴唇,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了极端戒备的姿态,似乎一言不合,就会马上挥出毁灭之光。可是她清澈如溪流的眼中闪烁的又尽是不定不住之光,直观地反映出她心事反复如漩涡。 “邪羽罗大人,你对人世毫无兴趣,你轻而易举便能将这个世界全盘毁灭,或在寂灭层继续你在黑暗空间无垠的征途。你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因为达旦剥夺了你另外十一个分身,使你的力量被极度压抑,无从自行其是。而我,知道那些分身在哪里。” 他对law和lou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后者的预期,这令他们吃惊,也带来了激烈的情绪,law此时几乎算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劝说:“你想要什么?” 异灵川应声吐露所求,一字一顿:“请二位大人协助,让达旦陛下放弃追捕我。” 异灵川的思想出现了微妙的震动,就像一锅粥煮开了,震得连屏幕都晃动了起来。小脑袋在这个过程中估计进进出出做了不少微小操作,能够在一扫而过的画面中看到他脑子里出现火山爆发一般的场景,熔岩滚滚,从无数条深不可见底的黑色地表裂缝泻出,占领和毁灭了每一个角落。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情绪,并非他想要坦诚,而是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无法压抑:“实不相瞒,达旦陛下,几乎已经将我在人间辛苦二十年经营的一切都摧毁殆尽了,我本来还需要等待五年到一切成熟,但再也没有机会,眼下是我最后一搏。”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我与二位归根到底,是在同一立场,我会双手奉上你们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要相信你?”law咄咄逼人。 异灵川安静地说:“夜舞天大人,你有你的方法看穿其他人,我也有。现在,你看着我,看一看,除了希望达旦回到暗黑三界,你内心深处,是不是还藏着这个人?” law睁大了眼睛。 从他的瞳仁里反射出来的,不再是异灵川装腔作势的礼服,帽子与空虚无物的身体,而是一个中年人。 中等身材,两鬓斑白,眼角起了柔和的皱纹,他走在人群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当被他的双手圈住脖颈时,也不知道死亡是如何降临。 洛杉矶的晴朗天气突然瞬间消失,之前翻滚的乌云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于是大雨就毫无先兆地,倾盆而下。 雨势稠密如幕布遮掩视线,游人们猝不及防地四散奔逃,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和脸上,像铅弹密集扫射。 lou和law一样被淋得精湿,但他们没有动,law的眼光,聚集在异灵川所变化出的那个人身上,还有他的周围。 雨水中一幕一幕闪现出来的,是这孤独的中年男子过去若干年所经历的一切。 他的名字叫做安,在很久以前,他还用过一个名字,叫做凯撒。 黑帮世界长年排名第一的职业杀手,身为人类,却拥有妖怪一般强悍的体格,以及深海漩涡一般无坚不摧的意志力。 他所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刺杀某顶级医院的院长。行动当晚,医院诞生了一个天生没有心脏的婴儿,母亲在手术台上身死,没有任何其他亲属或与之有关的信息,安在经过育婴房时,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带走了那个婴儿。 十六年后,那个婴儿成长为俊美无匹的少年,安叫他阿落。 阿落善于烹饪,在普通的学校读书,他没有心脏跳动却仍然能够存活,只是身体非常虚弱,成绩也一般。所幸在安的保护之下,并未遭遇校园暴力或其他挫折,他们不断迁徙,相依为命。 本来日子就会这样慢慢过去,安曾经想过,不知道谁会先离开人世,如果是自己,即使灵魂来到地狱,日日如西西弗一般苦苦挣扎,大概也无法断绝对唯一亲人的担忧吧。如果是阿落的话,那么,对于安来说,亲手为儿子下葬的一刻,自己的人生也就彻底圆满了。 但他在如此期望的时候,从来未曾想过这个结局也可以用一种多么惨烈的方式到来。 在拉斯维加斯,罪恶与繁华之城。 在最后化为灰烬的娱乐场废墟上。 就在安的眼前,阿落活生生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杀害。他甚至没有发出过一声反抗的嘶吼或悲痛的哀鸣。 大多数时候,人们不反抗,是以为那个要剥夺我们一切的人,爱过我们。 爱在这个世界上,常常是最残忍的那个凶手。 仿佛是命中注定夺去了安人生中最后光明的人,他的样子,从此就像被烧红的青铜在他心上印下那般清晰。可是无论安多么想要复仇,他都无能为力,仇人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星辰十字架之间,他的领地是暗黑三界,人类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想都不用想。 当绝望包围了安时,有一只虚无的手向他伸来,伴随着甜蜜温存却极具蛊惑力的声音,说:“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吧。” 他于是变成了妖怪,在漫长的时间中走遍世界的大部分角落,去为异灵川,也为自己,寻找并猎杀那些天生的孤独绝望者,以他们的灵魂为媒介,开启通往暗黑三界之路。 他最后成功了,但是,也失败了,故事很长,无论多么大的雨,都承载、表现不了那么多的悲哀和挣扎。但却能告诉观者,在千山万水,横跨此界与彼界的跋涉之后,安得到了一个什么结局。 他落在了幽深的精神禁锢里,不再是杀手,也不再是妖怪,而是一缕游魂,仍然对永失所爱的遗憾耿耿于怀。 law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曾经用过的名字,他曾经拥有过的人生,在被突然激发的回忆中慢慢苏醒过来。十六年的父子深情,与劈头盖脸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在本应该有心的地方无物跳动,却不妨碍他产生平素根本不存在的强烈悲痛。 他问:“他在哪里?” 声音很低,雨水声音如雷鸣,但每个字都传到了异灵川的耳里,他脑海中的激烈熔岩突然就平息了,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攻心之术,再次见效。 “只要你帮助我,夜舞天大人,我会再造令尊的身体,完整地交还给你。”他的话信心十足,不容置疑,“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雨水也打在他的身上,他的所想所言,在四周蒸腾为场景,竟然是完全一致的。他明白夜舞天为什么要召来暴雨,大量的水,能够帮助他甄别异灵川的言辞真伪,而后者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坦然接受了这测试。 过关。 law转头看着lou:“你呢?” lou微笑起来,反手不知从何处抽出发出幽幽光芒的长剑,漫不经心地说:“我曾经问过paul,如果杀掉他,会怎么样。” “是吗?他怎么回答?” lou的眼神亮如暗夜中的启明星:“他说,你不妨试试。” 只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川,你到底想要什么?” 川沉默了一下,雨势仍在,他这时候的任何一句谎言,都会毁掉一切,因此异灵川不得不和盘托出自己的最终目的。 “我必须要回到他多尔延续后裔,否则异灵将就此灭族。” “在地球上不行吗?” “他多尔是唯一能够让异灵诞生的环境,我的族人几乎已经全灭,再也无法为我提供后代诞生所需要的能量,我必须依靠地球的资源和人类科技的帮助去尽可能聚集。本来设计其实对世界整体而言并无太大损害,但达旦的追捕迫使我采用更激进的方法,现在我寄希望于能够让摄政王进入穿之黑洞或使用禁制,这样马上就能得到足够的启动能量……”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以一种极诧异的口气说:“这是什么?” 屏幕突然产生了一阵剧烈的抖动,接着就全黑了。小脑袋耸耸肩:“接下来我就被他的脑子踢出来,然后没一会儿就地震了。”他到处看看,“是地震吗?” 秦慕是个百事通:“你猜得没错,夜舞天用引水传灵之术,能具化一切思绪或想象,我想异灵川在身边的画面上直接看到有人在窥视他。” 想一想还挺气人的——莫名其妙来一群不速之客,在自己脑子里排排坐看电影,看得还挺热闹,爆米花都吃了好几轮主人家还不知道! 小脑袋嘀咕了一句:“他的线程太多了,我刚随便看了一下,至少联了十几个其他地方的系统。”很没瘾的样子,“难怪蹭半天都没反应。” 秦慕的半边脸上露出古怪表情,说:“什么其他地方的系统?” 小脑袋觉得这显而易见:“就是他不止看着东京一个地方啊,我刚想顺藤摸瓜就被踢出来了,只来得及看到洛杉矶和法拉克福的地址。不过呢,好像都是国家情报机关的监控系统。”摇摇头,“这个变态到底想干什么?” [7] 秦慕一声长叹,欲言又止,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去管闲事了,疾言厉色催促紫狐:“即刻动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白弃不但没有动,反而淡淡地说:“我猜已经有点来不及了。”秦礼往远处看了一眼,说:“我觉得四弟说得对。” 秦慕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听不到,他的声音被一阵天翻地覆之时才有的响亮炸裂声完全淹没。显然他们在这里看小电影的时间实在太久了,皕砳轰出了最后一击,彻底击毁了中控室与外界的空间界限。 如同巨浪击穿木船,或强风吹透茅屋,眨眼间便能把后者的存在抹杀殆尽,此刻的中控室也是如此。 那间设置控制系统的小房子首当其冲,残余的钢铁框架眨眼间便分崩离析,散落一地。但地这个概念在此处不复存在,因为整个空间外围已经碎成大小不等的残骸,飞散出去,残骸不可见,却可知可触可感。如果有飞机在附近经过,或被这无形之物击中而坠毁,或干脆卷进程度强烈的空间漩涡之中,运气不好的话当场坠毁;运气好的话凭空消失,而后在数千里外某处再度冒出头来,机组与乘客都宛如再世为人。 那些钢铁框架失去了承托,直直堕到了人类世界,横亘在本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带着一种茫然之感。 其他人习惯了脚下空虚,但阿拉丁和小脑袋则差点马上摔死,他们哇哇叫着在下坠过程中被白弃和平清盛分头一把捞住,惊魂未定,便被眼前场景震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是东京,曾经令千万人惊叹的繁华世景此时黯然失色,完全占据所有人注意力的,是穿之黑洞。 明亮到令人目盲的巨大闪光面,已经扩张到几乎彼此可以相连,东京看上去就像旧式游乐场里的那种镜屋,密密实实地被包围着,每一个缝隙都覆盖着不知道会通往哪个世界的诡异变形镜。唯独中间一小块地方地板还保持着令人安心的稳定,但恍惚间那地板也会变成镜面,观者低头下去,会看到地狱就在自己脚下伸展开。此时的东京,就是那一小块孤岛。 但这感想亦延续不过数秒,因为比穿之黑洞更直接的威胁悄然直面,避无可避。 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升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全部是石头,或者说是石质之物,花岗岩、铁矿石、石英、云母、大理石,其中还梦幻般夹杂着无数晶莹夺目的天然宝石,光线折射上去,珠光奕奕,璀璨华丽,如同梦幻。那是从无数建筑物的外立面与内部,道路,桥梁,公园中的花坛,地底下,各处被召唤出来的矿物结晶,不管它们曾经的形状和功能是什么,是否价值连城,此刻都有条不紊地挣脱了原先所属的结构,向着某一点而去。 公共设施的毁坏,因为空无一人的缘故,并没有带来什么直接后果,可是许许多多的楼房,却在这一刻变成一条条被抽掉了骨头的鱼,软下去,塌下去,翻倒,碎裂。 不需要异灵川或穿之黑洞再做什么,毁灭的多诺米骨牌已经被推倒第一块,绵绵不绝。 无数人于睡梦之中莫名其妙被砸成肉酱,或坠下高楼尸骨无存。 猪小弟没有看到这一幕幕惨剧,可是他完全能想象到,不由自主的,他脸上便惨然变色。与此同时,有一点小小的东西从远处疾驰而来,又倏然而停,在猪小弟的正上方停下。 青色,只有一颗种子大小,雪花般的六角形,正中位置有一个黑色的点,上上下下起伏着,像在呼吸。 秦慕抬头望了一眼,说:“皕砳。”他仍然带着大半边面具看不出脸色,眼神中却有难以掩藏的懊恼,不知道是为了自己亲身涉险,还是不曾阻止其他狐族的成员蹚浑水趟到了无法上岸。 那颗青色种子,驱使着无数的石质之物在它周围停留,像被检阅或等待选择;之后,平凡无奇的那些候选者都被淘汰了,纷纷坠落到地,接二连三发出砸穿各种东西的巨响,将原本整洁完整的城市打成筛子。 留下的都是宝石,从各处珠宝店,矿物收藏场所,以及私人的首饰箱中被召唤出来的美丽的宝石。钻石,玛瑙,红蓝宝石,翡翠,一颗颗,一粒粒,一串串,向青色种子飞去,附着其上,无形之手尽情雕塑,镶嵌,加减,渐渐塑出头颅,躯干,四肢, 颜色纷乱而夺目的华丽巨人,在末世的背景下璀璨诞生,骄傲的双眼由巨大黄色钻石镶嵌而成,放射锐利光线,能够切割一切硬度比金刚石弱的物体。 虽然有一个看上去很顽固的名字,却为自己组装了窈窕的女体,修长双腿跨在空中,骄傲地挺立着形状完美的迷人胸部和臀部,没有足够柔软之物能够形成秀发,但头骨全部由全美钻石形成,净度,颜色,切割全部无可挑剔。 同样价值连城的翡翠群所合成的并非身体部位,却对身体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那是一件翠绿色的比基尼,式样别致,在关键的部位似遮似露,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理论上来说,那关键的部位只不过是不同颜色的矿物而已——完全可以想象其中必然有两颗硕大浓艳的红宝石,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原谅我的恶趣味)。 手掌心上方浮游着无数颗身体组装完毕后不再需要的珠宝,绕着圈儿缓缓转动像迷你的彩色行星带,皕砳发出甜美性感的笑声,响彻天际:“真热闹呢。” 虽然看上去好像就是很喜欢去夜店勾引陌生男人的样子,皕砳具备的风格却对社交毫无兴趣,她环顾四方,说:“那么,谁要战斗吗?还是任由我摧毁这里就好。” 大家互相看了看,阿拉丁和小脑袋都不约而同摊了摊手,意思是这个我们可就帮不上忙了啊各位。接着奎木狼以他独特的嘶哑喉音低沉地说:“我的。” 他挺身而出,每在空中踏出一步,型号就大一圈,直到与皕砳匹配,青铜色的狼头出现在穿之黑洞明亮的背景前,轮廓分明,像一个上帝亲自创作的图腾浮雕。 他们一句废话都没说,即刻投入战斗,法杖上缠绕着霹雳,不需靠近皕砳,已将后者身体震动。但那具诡异却又美妙的女体灵巧地盘旋着,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法杖的追击,她嘴唇中念念有词,双手相合,掌心中的宝石飞速转动,渐渐变得黏稠如泥,随着她指尖的飞快触动,竟然变成了一把冲锋枪的模样。皕砳举起宝石冲锋枪,对着奎木狼扣动扳机,从枪膛中怒吼着飞出的子弹有着绚丽颜色,以及危险的咒语之光。奎木狼提起手臂,一串子弹打在他的青铜护肘上,叮叮叮几声响过,子弹嵌入盔甲,沉静须臾之后,猛然爆发出极猛烈的光亮和冲击力,护肘不曾碎裂,却咔咔两声,出现了轻微的裂痕,奎木狼一惊,顿时狂怒起来。 他从暗黑三界跟着猪小弟过来当狗,每天餐风露宿含辛茹苦,唯一提醒他自己身份的是化出原身之后这套身上的盔甲。盔甲材料来自暗黑三界的寂灭层,是沉没在深深熔岩矿底的流浪星球残余物质沉淀所成,非人世界最伟大的工匠须臾班亲手为结界守护者打造,代代相传。“你不曾拥有奎木盔甲,你只是为下一只狼保存。”它象征的是暗黑三界结界守护者的尊严。 奎木狼慢慢放下手臂,碧绿双眼中怒火熊熊,彻底爆发了,他怒吼着挥动右手,将法杖直接扔了出去。皕砳极速闪避,法杖却带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追击不休,直到将皕砳拦腰斩断,顿时构成她身体的许多钻石散落半空。 狐族几位还好,出于自尊都保持着超然的观战态度,但平清盛就彻底看呆了,他对阿拉丁说:“这身材!除了什么都大了点,那是真不错啊!” 他选的谈话对象很对,这儿除了阿拉丁,没人跟他在这方面有共鸣,但后者也及时指出这会儿钻石女郎已经身首异处,不再具备那么强烈的美感。平清盛点点头:“该!谁让她在冷兵器战斗里突然摸出一把枪,太犯规了。” 与他所估计的不同,皕砳并未就此结束战斗,她变成两截的身体快速地扭曲,拉长,断面接触之后马上融合在一起,手臂举起与头颅缠绕在一处变成一个混沌的毛坯,很快,一只六足多口的可怕石兽出现在了奎木狼面前。她所抛下的宝石也相互粘附,变成了比较小只的怪兽,扈从在侧,咽喉间发出低吼,向奎木狼发起冲锋。 平清盛叹口气:“这还没完没了了。” 他说得很对,眼下的局面,就是一个没完没了,奎木狼对付皕砳固然绰绰有余,但也要花费一番工夫,而今晚在东京彰显存在感的,并不只是皕砳而已。 另一种古怪的非人随之登场。 乍眼一看是鱼,每一条都有双人帆船那么巨大,身形前方而后长,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从东京上空的远处,辟开空气之海,摇摇摆摆前来。那动作看上去慢得甚至有点迟钝,仿佛随时要停下来问路一般,实际上转瞬就到了跟前。 细看仍然是一条鱼,鳍与腮都齐齐整整,鱼腹底色雪白,上面是蜿蜒交织,深深浅浅的灰黑色线条,犹如一幅望山似水,望水似山的水墨画,整个腹部高高鼓起,犹如十月怀胎。 鱼头扁平,鱼唇极厚,覆盖整个头颅的前部,呈现猩红色浓艳的肉质,上面一层一层裂开沟壑,足足有七层之多,满身鱼鳞是青黑色的,每一片都有海碗大小,每一片都与另一片相互交叠覆盖。 最令人注意力深刻的是鱼的眼睛,是一只浴缸那么大的、阴沉的灰色眼睛,没有长在身体表面,而是在身体上方,顺着鱼的身体,从头部到尾尖,似乎沿着某条设计好的路线巡游一般,来来往往,瞳仁若有所思地转动着。 阿拉丁都不废话了,冲着秦慕一摆头,对着那玩意儿一指,秦慕语调阴沉地说:“鳆黾。” 阿拉丁喃喃自语:“我有种预感就算你把这两个字写出来,我也不会认识。” 鱼眼定在了阿拉丁的身上,这哥儿们出生入死,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是不知怎么,在鱼眼死气沉沉的注视中,硬是不由自主感到裤子里一热,似乎已经尿了。他惊慌失措地随手抓住了小脑袋:“妈呀,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叫人心里毛焦火辣的。” 猪小弟安慰他:“没事儿,鱼嘛,咱们吃得多,你想一想,那嘴最肥,做成剁椒鱼头一定很好吃。” 秦慕听着他们扯谈,摇了摇头,但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即使仍然在险地停留,他的焦虑也已经消逝,狐之祭祀的基本修养,也许就是要在生死面前沉得住气。 他对金狐说:“你即刻回狐山,为他人涉险,非你本性,何况秦展两兄弟从四色场出关在即,需要你接引。再者,南美如果醒了,一定大闹狐山,长老会和庄缺都不在,必须有一个头脑冷静而她也信得过的人劝慰。” 秦礼看看他的脸,说:“好。” 然后说:“面具是给南美打破的吧?” 秦慕不置可否,但眼神中微妙的无可奈何流转,却已然说明了事实的真相。他随口解释了一句,却不是说给秦礼,而是说给白弃听的:“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再动干戈,一定当场魂飞魄散,我不可让她任性留在此地。” 白弃微微一笑,心中了然,秦慕转向他:“至于四弟你,我知道你必定要留在此地,为的是让南美在狐山安心,她在世上谁也不怕,只怕你,谁也不信,只信你,你留在这里,她的朋友就会安全,这是她的信念。” 白弃淡淡说:“大哥知我。” 他俯瞰东京,那里有一个在黑暗中活了许许多多年的人,还留存着一点点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往事,也许现在还顽强地活着。为了南美的信念,也为了见到那曾经竭力保护过他的人,紫狐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要留下来战斗。 金狐最善于审时度势,决定已下便无需犹豫,他对自家兄弟点点头,再看了一眼猪小弟和辟尘,即刻扭身化作一道金色闪电直插天际,几个起落转眼消失,走得那叫一个干净。 紫狐注视着金狐的背影,手心缓缓出现一个紫色光球,就要动身去拦截鳆黾。他手上还提着阿拉丁呢,一面想找地方放下,一面还好心跟他解释:“这种非人的腹部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孕育出大量寄生虫,会随着鱼鳞的开合喷出,有剧毒,你一会儿把鼻子捂紧点儿,衣服领口袖口最好也扎上。”但是秦慕示意他稍候,自己跨过两步,双手按在猪小弟肩膀上,说:“还有五分钟,就是凌晨四点。” 猪小弟一凛。 “暗黑十兽,在暗黑三界里处身于食物链高层,除了破魂、食鬼与邪羽罗十三分身之外,算得上是喧嚣层里能量等级最高的十种非人。我不知道异灵川是如何做到令它们为自己所用的,但它们确实都在这里,正在接踵出现。” 仿佛是应和他这句话,东京晦暗的城景中此起彼伏地闪现起墨绿色的点点游光,一时在东,一时在西,走位飘忽,活像演唱会的现场忠诚的粉丝们一边举着荧光棒保安满场奔跑,一边嘶喊偶像的名字,希冀得到一点点注视。耳力极佳的猪小弟,还听到了一丝丝奇特的嘶嘶声。 他刚要问,秦慕就直接说了:“那是飍仌,正往这边来,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正面看到它的样子的。” 阿拉丁长叹一声:“暗黑三界那些鬼东西取名字的时候能不翻《康熙字典》吗?” 秦慕比他有学问,没有被这些小问题困扰,他操心的事要关键得多,皱着清隽双眉,他直言不讳:“有紫狐和辟尘在,我们不至于战死,但一旦开始跟它们战斗,就必须尽力而为,绝对没有余暇去顾及东京的安危。” 猪小弟惴惴不安地轻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无论我们如何想要周全,再过五分钟,如果我们从异灵川的脑子里看到的预告没有错,东京居民很快就会被他发送出的脑电波控制,如待宰羔羊一般自己走去穿之黑洞送死,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猪小弟一脑门汗,他惊慌地抓住小脑袋:“你不是已经把系统破坏了吗?” 小脑袋摇摇头:“没有,我只是破坏了它们控制幻兽和异界巡航者的远程控制系统,脑电波的发射是异灵川在亲自操控的。”他很同情猪小弟,“而且,我相信即使破坏了他的系统也无济于事,从这哥儿们的行事风格来看,他肯定早已经投射了预设程序到几千万人的脑子里,只需要一个信号激活,东京的居民就会按照程序行事。” 猪小弟马上跳了起来,但秦慕按住他,强迫猪小弟击中注意力:“用你的禁制吧,用摄政王从忘川之心那里得到的力量。” 小脑袋马上表示反对:“说了不能用哦。”被秦慕看了一眼,缩回去了,小声地说,“人家可是警告过了,说就等着你用的。” 秦慕沉声说:“异灵以纯净精神体存世,其思维世界之敏感,犹如眼中不可掺沙,我不相信他被人窥视这么久,却一无所知,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他想要我们看的。” 小脑袋想了想,脸上浮起不服气的神色,但又不敢反驳,手上摸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试图做些什么,但中控室一垮,他一时间找不到信号联网,只好悻悻然沉默下来,垂头丧气吊在平清盛手臂上,好像一个脱线木偶。 秦慕继续试图说服猪小弟:“即使真如异灵川所说,穿之黑洞一旦等到禁制发动,就能得到足够的能量立刻被激活,也好过坐以待毙,说不定以半颗忘川之心的全部力量,还有可能号令穿改变服从命令的对象。毕竟它是九工之一,应当为王者用。” 他加重语气:“要拯救世界,这是你的唯一机会。” 他说话的过程中,猪小弟一直瞪着秦慕,瞪了好半天,眼神里有绝望、懊恼、痛心,还有深深的伤感。他话音一落,猪小弟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我不知道禁制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他差不多要哭了:“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早就用了,我不会看着那些房子塌掉,那些人这样死掉,我不会的!” 尽管在努力地忍,声音仍然哽咽了:“我只会站在这里,盲目地扑来扑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有没有用。” 阿拉丁本来是一直被拎在白弃手里的,这时候示意紫狐把自己拎过去点儿,费劲地蹭到猪小弟的身边,把他肩膀搂了一下,清清喉咙,首先说:“话说我们都会掉下去,你怎么能好好站着。” 辟尘面无表情地翘起一根小指头,一阵小风绕过来,托在了阿拉丁脚底下,白弃手一松,他掉了下来,然后稳稳站住了,非常惊喜,一面还是看着自己的朋友:“刚才咱们商量的法子,用吧,别犹豫了。” 阿拉丁这样冒出来刷存在感,让秦慕很意外,毕竟对方这样的小角色,按理说是只能在人类社会好勇斗狠,进入现在这个级别的战斗之后,其作用与蝼蚁并无区别。 “什么方法?” 阿拉丁手指遥指东京市内,指尖所向是银座地区:“那儿,gucci旗舰店旁边,有一个绿色大拇指门,里面是猎人联盟的日本总部。每一个联盟地区总部的地下室都会配备末日应急舱,里面有分别为逃生、战斗和困守而准备的各种装备和物资。应急舱一旦开启,内部通讯设备就会尝试以各种方式联系北京的联盟总部,在全部现代通讯网络都被破坏的状态下,也能通过事先约定的特殊频率发送紧急信号到总部的收音机,呼叫救援。” 秦慕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呼叫猎人联盟的同伴来救援,理论上来说,就是找更多的人来送死。这到底算是什么好办法? 阿拉丁认为他完全低估了人类在改造大自然以及开创未来这两件事上所具备的野心和行动力: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异灵川和松本清张在捣鼓黑科技而已。老实说,如果异灵川这方面找到的合作伙伴不是松本清张而是另一个人的话,不管他先干什么,说不定都早就大功告成了,还折腾个毛线。 尽管秦慕明见万里,但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谁?” 这个时候了阿拉丁还要逗闷子,心理素质那是杠杠的:“猪小弟亲爹啊。”猪小弟眼里还含着泪呢,噗一声笑了出来:“给老爷子听到怼得你哭。”阿拉丁不以为然:“他怎么会哭,他应该马上拉你去民政局办领养手续吧。” 平清盛在旁边听着,情绪有点不稳定:“你还有爹?”心想你爹是谁啊,都打成这样了怎么就不出来救儿子呢。 猪小弟解释:“他说的是猎人联盟总部的设备司总管啦。” 秦慕问:“这位总管能做什么?” 阿拉丁抢着回答,生怕猪小弟犹犹疑疑耽误事:“老爷子是狂热的黑科技开发爱好者,整个猎人联盟的装备都是他折腾出来的,有很多已经完全超越了公众所了解的科学水准。”秦慕打断他:“比如说?” “比如说我在北京总部见过一种小东西,做成戒指那么大小,专门用于拦截脑部发出的神经信号,即刻转化为文字或语音信息,也可以在极短时间内重新编码设计内容,再发送到佩戴者的脑子里,影响他的思考。” 平清盛琢磨了一下,不知道开发出来这玩意有啥用:“干吗用的?” 阿拉丁耸耸肩:“开发的目的是用在婚姻咨询业务上,夫妻双方一人戴上一个这玩意儿,让他们在咨询师面前畅所欲言,一开始心中都充满怨恨和不满,但慢慢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对方,然后很快回忆起曾经有过的美妙时光,再接着就被自己感动了。十次有八次,这对做好准备出门就离婚或者买凶杀配偶的夫妇就会抱头痛哭,决定生生世世永不分开,准准的。” 平清盛很好奇:“等他们离开你们咨询室之后呢?” 阿拉丁白他一眼:“你们吸血鬼吸完血之后,会不会还回去看看人家是不是营养不良?” 平清盛秒懂:“所以只要他们当时付够钱,就不管以后的事儿了对吧。” “还是管的,有两次定时客户回访,主要是防止他们要求退款,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这嘴脸百分之一百是理事长上身了。 秦慕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用这种设备,去阻止异灵川对东京居民发送激活信号?” “异灵川神乌龟见首不见尾,估计要对他下手是来不及了;另一条路子是亡羊补牢,通过大量使用这个设备全面接受东京居民的脑电波,而后改成叫他们回去睡觉的信号,能救一个是一个。” 秦慕沉吟了几秒钟,点点头:“有道理。” 他转向小脑袋:“你能确认异灵川是用神经信号激活东京居民脑子里的预设程序吗?” 小脑袋犹豫了一下,刚要脱口而出“我只是猜啊”,但秦慕的眼神一闪,那意思分明是“你说个不字就人头落地”。身为一个习惯性贪生怕死的人,他一咬牙:“我只是推测,但异灵川的网络控制系统,不管是实际网络还是他的精神力网络,结构都是布莱恩帮他设计的,如果我是布莱恩,要在瞬间引爆全东京居民去集体送死,就绝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临时性的指令上,肯定会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如果以概率来描述呢?百分之几十?” “七十。”小脑袋答得毫不犹豫。 秦慕轻柔地表示了满意:“百分之七十的概率,做任何投资决策都足够了。” 小脑袋摇摇头:“果然你跟那只金毛狐狸是亲兄弟,说话腔调都是一样的。” 秦慕一笑,看着猪小弟:“那么,你的意思是?”他总是那么柔和,却说得到人的心坎里,“这归根到底,是你的事,应该你来下决定。” 猪小弟迎着他的目光,良久,点点头:“好。” 他轻轻推了一下阿拉丁的手臂,很友爱,也很坚决:“你和小脑袋,还有平大人一起去猎人联盟吧,动作要快。”仍然是担忧的,“无论如何别让老爷子亲自来,给你送设备就行,明白吗?一定不能跟他说我在干什么。” 阿拉丁懂他:“知道,你犹犹豫豫地一直不肯跟总部求援,不就是担心老爷子自己杀过来,结果赔上一条老命吗。”他给猪小弟吃定心丸,“我空口说白话是猎人联盟一绝,放心。” 然后打了个响指,招呼小脑袋和平清盛:“事不宜迟,咱们去吧。”平清盛很爽快地从白弃手里接过他,正要拔腿就走,忽然不约而同扭头对猪小弟说:“回见。” 猪小弟笑着答应了一声“回见”,转身面对辟尘,伸手到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耳朵,辟尘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说:“滚。” 他乐了:“你憋一晚上了我知道,这样吧,跟白弃一起,还有奎木狼,去收拾那十七八个名字特别欠的怪兽吧。不能为了我让你老是站在这里被动挨打。”他拍胸膛,“特别委屈对不对,我懂。” 辟尘不接这话,盯着问:“你呢?” 猪小弟歪着头笑了笑:“我也有点事要去做。” 辟尘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事,不论做什么事,猪小弟都有他的道理,最伟大的友情是拼尽全力顾全朋友的性命,也是坦然面对他所做出的抉择。 他只是说:“饭菜还温着呢。” 猪小弟点点头:“知道,一定吃光光,然后明天做个红烧猪蹄你觉得怎么样?” 辟尘说好。 他没有再看猪小弟,挥动双手,飓风自四面聚拢,围绕着辟尘,迎着正逶迤而来的飍仌而去。那点点游光似有所觉,立即停下,数点归一再归一,直到满地幽芒璀璨,而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卷着盘旋而起,直上半空,像顶天立地的一棵圣诞树,每个枝丫上都在往外喷烟花。只是那些烟花非常不服气,左冲右突,却不断被强大的风势压回去,看样子辟尘妥妥地占着上风。 另一边,奎木狼的战斗已到尾声,他的法杖自黑色变红,尾端发出数千度高温,对皕砳穷追猛打,手臂开合之间困住后者腾挪的余地,每当法杖触及石兽身体,珠宝玉石们便纷纷软融,滴落,甚至气化。皕砳的身形越来越萎缩,而融合硬化后再次成型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终于变得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直到被奎木狼最后一击敲中身体中部,随着一声惨烈的长吟,宝石们分崩离析,全数炸裂,留下最原始那一颗青色的种子,在空中激烈地跳荡着。奎木狼赶上去伸开巨灵之手,一把握住,塞进他肘部盔甲上裂开的缝隙里,刚一松手,遥远的地方嗡嗡嗡响起一阵怪声,数颗浑圆硕大的青金宝石不知道从哪里被召唤了,破空而来,粘附上那盔甲的缝隙,刹那间将之补全,浑然如天成。 奎木狼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喃喃自语:“识时务者为俊杰。”径直跳起到高空,搭手俯瞰,一开始四下清净,但很快就看到一大束大束密集如扎花的放射线闪电在东南角的穿之黑洞附近出没,虽然是闪电,却没有伴随着任何雷声,只是静静地不断劈下,随之而来的是东京城市绿化景观大规模的损坏,他对其他人吼了一声:“靐如出现了,我去那边。”大踏步冲过去,转眼消失。 他一走,就剩下狐族两兄弟和猪小弟,白弃早已放出紫色念力,与鳆黾周旋,后者腹部起伏,每隔一段时间就遽然开裂,随即无数大如木桶小如手指的各色昆虫扇动着翅膀被喷出来,但每次都是一出来就被紫狐念力组团打个稀巴烂。 白弃操纵念力,却不是全心全意战斗,似乎有什么事未曾交代似的,迟迟不动身,秦慕也不问他,只是对猪小弟说:“照你估算,阿拉丁他们要找到猎人联盟总部支援,再拿到设备,前后要多久时间?” 猪小弟深呼吸,尽力往乐观方向去想:“平清盛全力飞过去,大概只需要数分钟,进入地下室启动应急舱,再几分钟,老爷子的飞行器最快的我不知道有多快,就算是类光速吧,那么,我想十五分钟吧。” 秦慕低头看了看东京,摇摇头:“要十五分钟的话,等他们过来,东京居民应该已经死绝了。”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针已经来到了凌晨四点。 天气晴朗,漫天满地之间,却响起了不知从而来的雨声,无远弗届,响彻整个城市。 随着那雨声,整个东京的居民,忽然全部出现在了街上,从店铺里,从房屋中,从各个角落,走出遮蔽之地后,先是站立在一处,手舞足蹈头颅摆动,犹如牵线木偶表演歌舞,等满街都挤满了人之后,便随着某种无声的号令一般,缓缓开始移动,向着各个方向的穿之黑洞走去,速度越来越快,而步伐越来越整齐划一。其中的妇孺老少,体力与行动力不如青壮年男子,却也自动地以那样的高速前进,于是跨开双腿,摆动手臂的幅度极度夸张,就像要将身体撕裂开一般。 全然就是异灵川脑海中所预演的情形再现,穿之黑洞仿佛和地上的情形起了呼应,越发大而亮了,而且互相之间发散出来的光完全相互连接了起来,团团将东京围住,无论人群往何处去,走的都是不归路,最后都会寂灭的尽头。 秦慕凝视着那些人,而后柔和地对猪小弟和白弃说:“该做什么,都去做吧。”足尖轻轻一点,人飘然而起,白衣如雪,在轻风之中犹如飞龙在天,潇洒至极。猪小弟莫名其妙看着他:“大哥干吗?” 白弃微笑:“去帮阿拉丁和你亲爹争取一点时间。” “啊?” 紫狐抬眼望着自家大哥:“能以精神力控制他人的,也不只是异灵川一个而已,狐族的祭祀与祖先通灵,旷日持久的修炼,都在纯意念的世界中进行,他可以拖住东京这几千万人一段时间。” 想到大家都在渡劫,他眉宇间有忧色,却没有丝毫要去阻止秦慕的意思。有能力者自有对世界的责任在肩,义不容辞,何况唯独弱者才会时时瞻前顾后,那不是狐族四门显贵应有的气概。 秦慕白色身影很快在空中变成一点,远远去到了东京城的上空,而后凝然不动,雨声仍在继续,但在那嘈嘈切切雨声中蓦然间有一种犹如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堤坝的声音出现,进进退退,无休无止,倘若凝神听去,雨声一点点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海浪声却明显得使人如孤身徘徊于深夜的沙滩,世间无一物轮廓明晰,唯独汪洋在前,正喧哗不止。 人们往穿之黑洞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直到完全静止了,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微微侧耳,四十五度仰头,似在倾听天籁之音的古怪姿势,一动不动。 猪小弟松了一口气,对白弃笑了笑:“那么,这里就拜托你了,十兽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白弃凝视他:“没有那么容易,但我尽力而为。” “你呢,是要去穿之黑洞了吗?” 猪小弟很平静:“我恐怕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救松本家的女儿吗?你知道那应当只是一个骗局,松本清张是异灵川的人间合伙人,即使将整个地球搬去了他多尔,松本家的人也应当都会被保全下来,帮助异灵川管理人类吧。” 猪小弟沉默了一下,这一刻他想起某一夜和美亚坐在高山寺旁的山峰上,星辰明亮,尘世静好,女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光。 “美亚不会想要这样的未来,而我答应过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他自嘲地笑笑:“诚然根本没有永远这种事,但我至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去他多尔。” 他望着东京街道上成千上万的人,尽管他们现在是安全的,但只要秦慕力竭,危险便会来临,前路茫茫,生死难测:“我也不只是要救美亚,小脑袋说,异灵川在策动转移的城市还有十多个,即使我们在东京破坏了他的计划,很快纽约、巴黎或者莫斯科也会步上后尘。” 猪小弟很愤怒:“我不能放任异灵川得偿所愿,让更多的人为他的一己之欲变成炮灰。” 白弃很理解,尽管他未必会做一样的选择,但骨子他认同猪小弟的说法,任何生物,人或非人,从广大世界的角度来看,都轻于鸿毛,但对他来说,或在他所爱者的眼里,却都独一无二,生命即使最终要消失,也应当有自己的尊严。 这样以万物为刍狗的做法,从前的猪哥不会答应,现在的猪小弟,也不会答应,了解到这一点,白弃便放下了心。 “你要怎么做?” 猪小弟对他眨眨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以前经常一夜之间,从一个国家就去了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的时候还会发现时间往回倒退或往前跃进了,我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如果我把自己搞得九死一生,在最危险的时候脑子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就会很神奇地马上去到那个地方。” 他想想就开心,咧嘴笑:“真的!我试过好几次了呢。”他信心满满,“我这一次要努力想着去异灵川最初筹划这整件事的地方,掐死丫!” 白弃一听,心想这怎么神奇了,那不就是光行吗。他四下看看,远处有一条看起来蛮眼熟的透明影子在一栋又一栋高楼上方跳来跳去,每跳一次,还有个双脚离地打击的动作,懂行的稍微看看就知道那是在跳芭蕾舞。 光行是为达旦和摄政王服务的九工之一,服务的项目多,态度好,效率高,但也有着种种限制,其中之一就是不经主子的直接召唤,不能主动提供服务, 对猪小弟来说,召唤光行和发动禁制一样,是被压抑在语言与显意识之下的能力,忘川之心与这一具肉身,似乎格格不入。 猪小弟透露完这一个惊天大秘密之后,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发现自己走不动道——脚下的风还是稳稳托着他,但少了辟尘的指挥,风托完全没有主动充当交通工具的觉悟,这要跑过去穿之黑洞,黄花菜都凉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对白弃笑了笑:“姐夫,送送我呗。” 白弃点点头:“稍等,等我解决一下这玩意儿。” 他说的玩意儿指的是那头一直在他周围盘旋不去的鳆黾,尽管肚子里的虫给白弃削得不善,出来的频次和个头就在减慢,但鳆黾还是锲而不舍地跟紫狐的念力团作斗争,直到白弃不再有所保留,而是亲身迎上,跳起,凌空往下挥臂,姿态神似在棒球比赛中的投手,一团中心部位闪烁着蓝色的紫色念力团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所瞄准的目标不是鳆黾的腹部,而是它那一对游离在身体之外来来回回巡视的眼睛。 鳆黾双目顿时被炸开,整条鱼激跳而起,头尾相触,身上所有鳞片怦然竖起,呈蘑菇状,鳞片下游弋而出无数迷你型号的鳆黾,冲向四面八方,游动的同时腹部一齐向两边翻开,喷出浓黑粘稠如黑芝麻糊的毒汁。但紫狐早已有后手,再度掷出一道圆圆的光圈,将毒汁全数兜住,而后干脆笼罩过去,吞噬了整条鳆黾,巨鱼在里面仓皇地不断吐出毒汁,毒雾气,喷出虫子咬啮光圈边缘,却都无功而返,眼看是被困住了。 白弃拍了拍袖子,对猪小弟说:“走吧。”故技重施,另一只手又化出一个圆溜溜的紫色薄球,将猪小弟轻轻一推推了进去,就像进了一个能自由浮游的安全气囊一般,在空中载沉载浮,荡向穿之黑洞,看起来悠闲,速度却极快,很快靠近了穿之黑洞。每靠近一点,那光明镜面的无形吸力就加强一分,如果不是紫狐一直控制着那个紫色光球,猪小弟早给穿一把抓过去了。 再往前去,就会直接接触穿之黑洞的漩涡边缘,漩涡在慢慢转动,一时加快,一时又慢下来,不知道在经历什么阶段,靠近黑洞的城市建筑物和地面,都已经被破坏吸取殆尽,留下荒芜的地面。乍眼一看,仿佛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类建设和居住过,是千年万年如一的废墟。 漩涡中低沉的呼啸声响彻四际,非常喧闹,猪小弟趴在紫色光圈之中,双手在嘴边张成一个喇叭,对白弃大喊:“你回去之后啊,记得帮我跟南美说,你一定要记得说啊!就说我会去看她的,不管相隔千山万水,天上是不是下刀子。”他带着笑容,“不管我是人还是鬼,我都会去看她的。” 白弃凝视着他的脸,知道今天如果南美在这里,猪小弟绝对去不成穿之黑洞,她会宁愿冒着被雷劈的危险,亲自动手把他绑起来,哪怕从此之后就绝交,也不可能忍得了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死。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小小的,捻在手指上,伸进了紫色光圈,说:“给你。” 猪小弟好奇地看了看,嘀咕:“要送干粮的话,至少给块大点儿的饼干吧?”接了过来。 那是一颗狭长的椭圆形豆子,青绿色,看上去跟菜市场卖的那些豆子一模一样。白弃说:“这是嗜糖蚯蚓种植出来的最伟大的植物魔物,命运藤萝子。” “有的时候,命运的走向是在某一个点上被决定或被改变的。” “你的上一辈子,或者说,你上一具身体的那辈子,有没有哪个节点一旦被改变,全盘命运就会被改变的呢?” “如果有的话,去改变它吧,然后,新的命运所指向的未来,就会全盘覆盖那一条时间线,一切都跟着改变了。也许你不用去掐死异灵川,也许在全新的命运里,异灵川根本不会出现。” “但是,”紫狐平静但坚决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微的担忧,“你的任务是,要在穿之黑洞中活着,活到你能够被带去改变命运的那一刻。” 猪小弟不明所以,刚问了句:“什么?”就见到紫色光圈中有一缕气卷起那颗豆子,二话不说,往他微微张开的嘴里一塞,猪小弟一个不小心,咕嘟就咽下去了。 白弃手一松,紫色光圈立刻咻地一声被穿之黑洞吸了进去,漩涡如巨大齿轮被按下电源开光,猛然疯狂转动起来,那是摧枯拉朽之力,凡人根本无法在其中幸存哪怕一微秒。紫色光圈笔直穿进漩涡中心,很快传来外部能量层清脆的“啪啪”爆裂声。 猪小弟的身体出现在白弃的视线里,极快地又消失了,也许粉身碎骨,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即使是以光行的能力,也无法及时将他接引出来。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点希望。 白弃站稳身体,遥遥望着穿之黑洞,心中暗暗说着:“加油啊猪哥,这一次一定要带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回来啊。” 本册完,敬请期待《新猎物者5》! 《新猎物者5》我要的Happy Ending 十四年前我开始写猎物者这个系列的书,十四年后的今天,终于写完了。 happy ending, 就如同我答应过你们的那样。 年轻的时候我这样想,悲剧是高级的审美,喜剧容易流于肤浅和庸俗,把最好 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能带来最强烈的情绪冲击,从而终身铭记,而笑,就只是笑而已。 傻白甜,似乎总是上不了台面,而遗憾是美,失落是美,残缺是美,就像缺了一条手臂的维纳斯,站在万众瞩目之下。 有没有人问过维纳斯本人的意思呢? 她会不会说:“我不要美,把手臂还给我。” 十四年之后,当年的读者都长大了,而我人到盛年,甘苦况味交织,人生越来越真实,偶尔挣拧,不时动荡,幸运的是,它算得上直待我温柔而公正。 这两个词,是我在笔下人物身上寄托的最深的理想,初心从未改。 我不敢说自己看尽千山,因为仍有无数山在斜阳外,不敢说看尽世情,因为世事变幻,千万无常。 只是结尾之时,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数千个日夜,十几本书,一百四十万字写一个故事之后,我仍如第一天落笔写猎物者时一样—— 相信诚挚爱情,相信纯真理想,相信朋友之间的依赖与衭持,相信生而为人有其伟大之处。 相信我所创造的乌托邦于此长存,点滴落地,横竖成篇,渐渐被铸造被渲染,建设出一整个世界。 相信你,亲爱的读者,如果你一路跟随我与书中人物至此,彼此都将不会失望。 我们还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 谢谢你们。 白饭如霜 2017年11月 【一】猎人联盟 [1] 在东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之后,平清盛第一次知道了gucci店铺旁边那个绿色的拇指装饰是猎人联盟东京分部的入口,这哥们儿对设计师的品味无法理解:“既然都要用指头了,怎么不用个中指呢?中指多好啊,辨识度高。” 阿拉丁差点喷出来,心想果然天下奇葩是一家,要知道若干年前猎人联盟的标志还真的是个绿色的中指,上指天下指地,中间指空气,在logo界绝对是最显眼的存在。 不过对于平大人的轻慢,他还是有点震惊:“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猎人联盟也算是你们吸血鬼的主要敌人吧,不应该知己知彼什么的吗?” 平清盛很坦白:“对前驱们来说可能是。”比了比自己,比了比阿拉丁:“我的主要敌人?就你们?算了吧。” 想想也有道理,哪怕是三星猎人成组,在血卫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何况自从理事长主政以来,联盟潜移默化中俨然以纯商业机构自居,而商业机构的原则,就是拿最小成本换取最大程度的利益产出——没人付费的话,谁有事没事去招惹吸血鬼啊。 他比较好奇的是:“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你们的存在吗?” 平清盛对人类社会的管理能力很失望:“警察?国家安全部门?神盾局?都不管你们的?” 阿拉丁心想,猎人联盟跟神盾局有什么关系啊,于是摇摇头:“我们的办公地点和正常世界之间的空间分割做得很专业,不容易无意之间闯入,至于政府,难道就不许我们也搞搞公关?你以为就你们吸血鬼一家会来事儿啊。” 小脑袋嘀嘀咕咕:“可不是,理事长每年可给东京政府交挺多清洁费的,还免费给找首相夫人找丢失的戒指什么的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扯谈,完全不接地气,各种意义上都不接,因为两个都是靠平清盛拎着飞过去的:地面通道已经完全没法走了。 从空中俯瞰,城市街道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乌漆嘛黑,人群从各处小路汇入大路,从三五一群到浩浩荡荡,犹如百川入海,万佛朝宗,亦步亦趋朝着黑洞前行。 光看已然足够触目惊心,但考虑到小脑袋和阿拉丁平时生活在北京,每年十一或春节假期故宫门口差不多也就是这幅德行,算不上特别震撼。 直到靠近联盟入口想要落地,身处其中的感受才陡然变得可怕起来,行走中的活死人们表情淡漠,眼神空洞,彼此挤压之紧,以至于除了人们的脑袋铺就的平面,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供阿拉丁他们落脚。“一不小心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然后直接淹死”果然诚不我欺。 他们勉强落地,之后便被人群夹裹,如同挣扎于林间的泥沼,空有一身蛮力无处作用,越是心急如焚,而是行动迟缓,反而渐渐离本来近在咫尺联盟的入口越来越远。平清盛只好又下去把他们捞起来,忽然一偏头:“咦?” 阿拉丁吊在半空中一听这声响,忍不住猛翻了一个白眼,经过漫长的一天,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一惊一乍:“又啥事儿?” 内心深处暗暗希望干脆来一个小行星砸地球上,大家一了百了,免得烦恼。 “声音。” “啥声音?”阿拉丁有气没力地问。 平清盛凝神听了一阵,露出一丝笑容:“海浪声。”他抬头望向高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秦慕那只老狐狸出手干预异灵川的精神力控制,给我们争取时间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行啊,面具男!” 阿拉丁和小脑袋明白了之后,精神为之一振:“真的吗?那太好了。”他们没有平清盛耳力那么强,听不到代表秦慕与异灵川之间精神力拉锯的声响,但证据摆在眼前,毋庸置疑。街道上的人去势先是放缓,后来慢慢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整体陷入了古怪的平静之中。 平清盛及时把阿拉丁和小脑袋一丢,他们赶紧奋力挤了出去,几步奔到了联盟入口。 时间进度条几乎要完结的时分向猎人联盟求援,基本上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尽人事,听天命,万一成功了呢? 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一个秦慕,竟能控制整个东京居民的行动走向,争取更多的时间,那感觉不啻于战士力疲时,猛然发现皇帝的旗帜在前,往敌阵疾卷如风,一时间士气大振。 一行人顺顺当当来到绿色拇指入口前,阿拉丁刚要凑过眼睛去做视网膜扫描激活,忽然一扭头看到平清盛,皱起眉头:“不行啊你。” 平清盛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我怎么不行了?你才不行呢。” 阿拉丁气不打一处出来:“你这么死要强,你们家天皇老人家知道吗?” 平清盛一梗脖子:“知道啊。” 阿拉丁懒得理他,摸了摸下巴扭头往回走了两步,拐进了街道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这儿挺偏僻,没有活死人,小脑袋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随即跟上,只有平清盛有点摸不着头:“干什么?” 阿拉丁站住了,说:“想个办法进联盟办公室啊。” 平清盛不明白:“不能大大方方走进去么?” 阿拉丁说:“我和小脑袋可以,你不行。” 平大人明白了:“有守卫对吧?”他对自己大大方方进不去的地方,向来只有一个思路:“那硬闯呗,你们俩要是不方便就我来。” 他打了一晚上架,现在处于全肾上腺素支配状态,对和平解决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一边说一边开始撸袖子,这就要去大杀四方。 阿拉丁赶紧拦住他:“别别别,你听我说啊!猎人联盟入口处有虹膜分析仪,虹膜信息必须跟有效账号对应才会开空间门;进去后要过一段走廊,走廊360度全是摄像头,而且连接高速计算机,精细分析动作模式,骨骼状态和基因状态,必须和数据库里的信息完全吻合,走廊尽头的电梯才会正常开启。” “要是不符合呢?” 阿拉丁说:“你看过盗墓小说吗?那些防卫森严的陵墓里不都有重重机关吗?设计猎人联盟防护系统的那位专家刚好也是个中高手,放一千年前混个皇家墓葬总设计师也是没问题。联盟里到处是机关,还全是高科技加强版,奔着赶尽杀绝的模式去的。万一行为不当触发了机关,不管来的谁,都是走着进去,飘着出来。” “飘着出来?” “变成一缕幽魂啊。”小脑袋搭腔,还用手掌比了一个飘的动作。 平清盛还是有点不信,有些扫兴:“不能硬闯?” 小脑袋的情商突然上线,想是被逼急了:“你非要硬闯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总得花点时间吧?”他双手一摊:“咱们哪有时间?” 有理有据,把平清盛说服了:“那怎么办?” 阿拉丁显然早有准备,此刻咧嘴一笑:“只好委屈你一下了。”伸手就从猎人工具袋里取出一卷黑色的绳网,捏起来一小团,展开后好几十平方米,面积很大。绳网上绳结密密,一接触空气就开始微微蠕动,发出嘈杂的嗡嗡声。 这是猎网,猎人标配之一,宁舍千金,不舍猎网,说的就是这玩意儿。 他拿着猎网在平清盛眼前晃了两下:“你自己来还是我给你套头上?” 平清盛两眼一瞪,眼看着要生气了:“什么?你要把我当猎物带进去?” “bingo!被包裹在猎网里的非人会在一段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防护系统检测后默认没有威胁,就能和猎人一同进入。” 平清盛对他怒目而视,阿拉丁把猎网抛一抛,不耐烦地催促:“别婆婆妈妈了,时间紧,任务重,你赶紧躺下。放心,我保证会对你很温柔的。” 憋屈归憋屈,一时间实在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迎上去,被猎网套了一个正着,绳索和绳结都即刻被激活,持续发出电流和神经毒素,以便彻底解除落网猎物的战斗能力。 这些攻击对平清盛来说其实不算大事,伤害程度好似挠痒痒,不过手脚有点重,感觉很快就要挠出血。 阿拉丁大喜,上前拦腰一扛,甩在肩膀上,跟扛半扇肉猪般大步流星往猎人联盟办公室方向走。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达成了“抓血卫”的猎人光荣成就。 小脑袋跟在后面不断发出嗤嗤暗笑,尽情欣赏平清盛难看的脸色,浑然不知道后者正暗自下定决心,等一下恢复了行动能力,首先就要把小脑袋扒个精光,拖去浸猪笼。 他们再次走回绿色拇指标志那处,阿拉丁通过虹膜扫描认证,空间门开启,那感觉就像潮汐怒退,或游泳池的出水口突然被拔了塞子,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们猛卷进去,他们眼前一花,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入口。 空间门在背后无声闭合,开关前后时间没有超过一秒,即使给人看到,大概也只会以为自己花了眼。 猎人联盟各个分部的办公室设计和装修都由各地自行管控,风格非常多元,每年还有最佳办公室评比赛,胜出的队伍能得到优先征调功勋猎人处理本分部任务的奖励,因此大家都很把这个竞争当回事。 东京分部已经连续三年夺得这个内部奖项,它的设计风格和走大企业性冷淡科技风的总部迥异,乃是天人合一传统和式路线。 走廊是一条细条青石均匀铺就的窄路,路边点点青苔,沿途摆放着制作精细的室内盆景,大背景就是落落青山。 白墙上三五幅浮世绘,都出自铃木春信和葛饰北斋两位名家之手,全是有历史年份的真品。不时一道纸门出现,门外放小小梯子和几双木屐,纸门上印出正在举杯喝茶的人影,叫人猜疑不定虚实。 看不到任何灯,照明却刚好营造出阴雨天在山中行路般的幽暗感,短短几十米之间移步换景,封闭狭窄的空间栩栩如自然,确乎是高手所为。 窄路蜿蜒到尽头就是电梯,电梯被做成凉亭,有桌凳陈列,灯笼悬挂四角,雅致清幽,感觉在里面可以上上下下地喝起茶来。 阿拉丁来过好几次,已经不怎么觉得新鲜,但小脑袋就是头一回,一路都在哇!哦!耶!吵得不行。 他们随着电梯缓缓上升,凉亭外竟然还有液晶屏上铺开水墨长轴一路变幻风景,赏心悦目。 短短几秒电梯落地,开门即见一道白色屏风,阿拉丁扛着平清盛走出去,绕过屏风,和小脑袋不约而同一个急刹,站住了,小脑袋还条件反射地举手表示投降。 和他们面对面的是一群外勤猎人,全副武装,手持热兵器从激光枪到机关枪不一而足,枪口对准他们脑袋,虎视眈眈,充满警惕。 小脑袋和阿拉丁对望了一眼,心里各自在问:“什么情况?” 阿拉丁使了个眼色,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别误会,我们是自己人,来找援助的。” 猎人们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们。小脑袋环视一圈,没看到一个面善的,只好就近找了一个想要套套近乎:“兄弟常驻北京总部,少来贵地,但哥儿们真是自己人,天下猎人是一家对不对?”说着话走上才两步,对方枪口一低,扳机按下,哒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干脆利落地把小脑袋脚下的地面打出一串洞,吓得他直接尿裤子,差点一头扑进阿拉丁怀里喊妈。 阿拉丁稳住小脑袋,肩膀一顶扛好平清盛,沉住了气,他在猎人联盟很久了,内部斗争经验丰富,心里明镜似的:眼下绝非私人恩怨,更不是对同事的常规欢迎仪式,肯定有什么事让猎人们处于高度的警戒状态,而且还延续一段时间了,阿拉丁他们的闯入,就像是触发了一个定时炸弹。 阿拉丁仔细地观察猎人们的状态,语气尽量平静地说:“优中将在吗?他在总部见过我,我是三星猎人阿拉丁。” 优中将是东京分部的负责人,美日混血,长得很帅,是联盟很多女职员的梦中情人,理事长面前十分得宠,但要连续多年把东京做成全球范围内的业务大户,靠的主要还是真本事。 阿拉丁在公司的各种团队活动上跟他凑一起喝过几次酒,对那副花花公子表面下潜藏的杀伐决断印象很深。 猎人们听到老板的名字,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而后有人在从不远处说:“阿拉丁吗?怎么会是你?” 阿拉丁扭头一看,来的正是优中将本人。 这位爷不算高,可是腰是腰来腿是腿,谈笑风生泡妞和拔刀出鞘砍人之间转化的速度以零点几秒计,有一种略带疯癫的魅力。他今天也和平常一样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梳的是理事长同款背头,眼中微带血丝,似乎十分疲惫。 阿拉丁听过他不少故事,传说优中将不像正常人那样有固定的入睡时间,他是工作狂,也是派对狂,永远通宵达旦,撑到山穷水尽,精疲力竭,才随便找个角落蜷缩起来稍做休息,因此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烈酒的滋味,还有两个很难令人忽视的黑眼圈。 猎人们退后如红海分开欢迎摩西,优中将慢慢走了过来,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长年出生入死的猎人生涯让阿拉丁的直觉比猛兽还要精准,他把平清盛慢慢放到地上,平静地说:“优中将,这里什么情况。” “理事长的命令,今天不经批准而闯入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格杀勿论。”对方慢吞吞地说。阿拉丁一愣:“什么?”他和小脑袋对望了一眼:“格杀勿论?”接着就怪叫起来:“老子就几天没回办公室,猎人联盟什么时候找了一个杀人狂当理事长?”他对着优中将狂喷口水:“还是你丫耳背,听错了。” 优中将在飞溅的口水面前努力保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我会说七国语言,能听到一公里外蜻蜓振翅的响声,直到你能亲自生儿子那一天,我都不会听错这么大的一件事。” 话说得很嚣张,但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尤其是说到“这么大一件事”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猎人联盟是一个商业机构,这是理事长过去数年中不断反复对大家强调的一个事实,商业机构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无利不起早。狗也找,落跑的越南新娘也找,最危险的非人物种只要土豪悬够了赏金,无论如何也都要去试试看。总之,什么好挣钱就应该做什么,否则如理事长所说的,这么大一个摊子那么多员工,都得要养,还有每年数字以亿万计的研发投入,都不是凭空得来。 说这个工作不危险是假的,每年也有不少猎人殉职或致残,因此联盟还有一个自己的保险公司。 但即使面对凶猛猎物,也很少听到“格杀勿论”的指令,更何况说的是人,自己人。 阿拉丁和优中将面面相觑,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的是理事长说的?” “亲自前来,当面对我下的命令,说今天东京局势非常危险,联盟是以物理和魔法能量双加持的半独立空间,理论上是足够稳固的,但一旦跟外界连通,就很难确保它的安全。” “所以呢?” “东京猎人全部召回,得到进一步命令前不能出外,另一部分的命令你刚听到了。” 这就奇了怪了。 尽管一门心思做生意,但猎人联盟仍然是建立在人类与非人世界之间的最坚固,也是唯一一道防线,想东京今天兵荒马乱的程度,猎人联盟的情报部门绝无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当幻兽成群结队出现,当东京天空被异界巡航者遮蔽,当来自暗黑三界的怪物肆虐于街道,当吸血鬼们成千上万地出动巷战血流成河,当异世界的喧嚣与光芒充满了整个城市,无数东京居民面临灭顶之灾,身为人类最精锐力量之一的猎人联盟成员,居然就这样躲着?还是最高领导人亲自下的命令? 阿拉丁目光炯炯盯着优中将:“理事长什么时候来的东京?”他扭头张望了一下:“他人呢?” 后者脸色阴晴不定,吐出两个字:“走了。”一副很想抱怨的的样子,而后眉头一皱,喝道:“别那么多废话了,老板有令,我只能服从” 然后挥挥手示意其他猎人:“先带他们去禁闭室,关起来再说。” 一听只是关起来,猎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奉命对自己人开枪扫射到底算什么性质,员工手册里完全没有规定,大家心里对后果如何都有点忐忑。 他们干脆利落地围上来,看动作都是训练有素的中坚,有几个人的手指上还有二星的猎人戒指。 小脑袋首当其冲被两个猎人一把逮住,推推搡搡往里面走了,其他人则成三角围困阵型,谨慎地靠近阿拉丁,枪口都纹丝不动笔直指向他的脑袋,看样子如果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反抗,他们也绝不吝于把人打成一个筛子,就人民内部矛盾来说,这也太犯规了! 三星猎人和二星猎人之间名号只差一个数字,战斗力差距却相当惊人,但热兵器环伺之下,再厉害的个人搏击术也只能算作渣,阿拉丁当即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不但没有试图反抗,脸上还露出了笑容,对猎人们举了举大拇指,好像是在表扬对方干得漂亮。 就这样也没人领情啊,上前一把推他走,阿拉丁无奈,慢腾腾迈出两步,突然一个急转身,大喘气:“哎哟,都忘记了。” 身后的猎人立刻如临大敌,再度举起枪口,阿拉丁好笑地摊摊手:“兄弟你紧张什么,我只不过是要把自己的猎网收了好吗,喏,就在那边,猎物已经没有反抗能力,麻烦你帮我直接送去藏物司吧。”煞有介事叹口气:“妈的,就是小脑袋这个王八蛋说要来这里躲躲,不然我们直接回北京了多好。” 他语调随意,态度友善,身体语言也非常放松,猎人们疑虑心稍去,于是放下了枪口,但仍然对他近身盯防,移动走位切断了他往外逃跑的路线。阿拉丁看在眼里,摇摇头,露出“你们完全不必这么紧张”的表情,慢慢走过去俯身捻起猎网的收发点,一提,整个网缩成小团被握住,里面的人滚出来,躺在地板上,侧卧,双臂抱头,护住了脸,整个人缩成一团。 有个猎人上前准备把猎物提起来,一面问:“这是什么东西?人形?还没变回原形吗?” 阿拉丁插着腰目不转睛望着他们,一面轻快地说:“没什么原形好变啦,但也不是人。”他眨眨眼睛,这一天里第一次感到一丝心情愉快:“是吸血鬼喔。” 猎人们瞬那间面如土色,他干脆笑了出来:“还是一只血卫级的吸血鬼呢。” 十分钟之后,平清盛打翻了敢于出现在他眼前的所有猎人,连优中将本人在内都没有放过,而且所有人都被揍到一时半会醒不来,老实说要不是小脑袋一直跟在他后面鬼叫千万不要杀生,白份子钱太贵,以后跟同事爹妈老婆没法见面之类的废话,猎人们说不定就永远醒不来了。 他拍拍手收工,然后对一直抱着手看热闹的阿拉丁怒目而视:“好看吗?” 阿拉丁表示很好看,然而平大人很生气:“把我扔地上就算了,还让我一打多?你们人类不是很讲义气吗?” 阿拉丁耸耸肩:“凡是依赖热兵器的猎人都是渣,何况里面连一个三星猎人都没有,血卫大人出手战渣还去帮忙,太羞辱你了,我怎么下得了手。” 他顺手从地上躺着的一个猎人手里缴了一支汤普森m1,突然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用热兵器都是渣”的高明论断,招呼:“咱们少废话了,走,咱们去理事长办公室启动应急设备找老爷子,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跟剩下的猎人们沟通沟通。” 从拿枪姿势来看,这哥们也是个老司机,沟通沟通四个字听起来刚健有力,似乎会很有效果的样子。 平清盛把自己衣服上的褶子抚平,看了看满地横七竖八的猎人,对自己的战斗成果比较满意:“嘿,我老早就想好好揍你们猎人一顿了,好吧,今天也算是得偿所愿。” 他们往分部里面走,甭管外面装修什么风格,一进去格局设置就差不多了,一条一条走廊分属不同的部门,理事长在哪个分部都有办公室,按常规分布在猎物司的最顶端,而通往地下室应急层的电梯,就在理事长的办公室里面。 路上的走廊两边一溜儿都是行动猎人的工作室,入口有屏蔽门,一样要识别身份,但比大门标准稍低,阿拉丁是正经猎人,在总部也隶属于猎物司,身份账号全球通用,一走过去就把屏障门给大大方方地打开了。 他举着枪大步前进,一面跟小脑袋说:“我掩护你,你去把各处房间全都锁了。” 小脑袋秒懂:“怕有漏网之鱼出来坏事?” 阿拉丁瞅了瞅那些工作室:“东京分部是联盟里规模最大的,如果所有猎人今天都召回了,那没打翻的就仍然是个大数目,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巧了,他刚说到这儿,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工作室门口就有人探头出来,瞪着他们满脸不解。阿拉丁二话不说,对着人家脑袋上方就是一梭子,砰砰砰几声巨响,打出墙壁上一排冒着焦烟的黑洞,那哥们一缩头,刚要跑,平清盛掠上前抓起来往地上一摔,顿时把人家摔晕了过去,还有闲工夫跟小脑袋解释:“没摔他脑袋啊,不会有后遗症的。” 小脑袋叹口气,喃喃自语:“老子信你才有鬼。” 阿拉丁意犹未尽,对着左右墙壁天花板甭管哪一间,哒哒哒哒哒打得四下惊天震响直到这一夹子弹用罄,然后高声说:“总部三星猎人联合吸血鬼友军办事,外面的兄弟都已经挂了,大家回避,不要误伤。” 喊完这句话,四下安静了一秒,紧接着两边一路七八间工作室里都纷纷响起了闩门的声音,那代表了内部人士非常真诚的态度:你爱干啥就干啥,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阿拉丁满意地点点头,端着枪口继续往理事长的办公室进发,小脑袋和他配合默契,沿途把工作室的门从外面给锁了,平清盛跟着阿拉丁往前走,很佩服他这一手杀鸡给猴看的攻心之术:“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冒险冲出来跟你死磕?” 如果换做是他本人,别人要是好好说话,还有商量余地,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来硬的,那甭管多勉强都得打一架啊。 小脑袋觉得这显而易见:“大家打一份工而已啊,为什么要死磕?为了谁死磕?”说到这里,他忽然间悲从中来:“世界上最容易害死人的就是情怀了!你想想看,就说今天咱们趟的浑水吧。白条天皇和平大人为了族群生存,异灵川一心一意想回归本土,阿拉丁,呃,你冲着猪小弟来的,就算是为了兄弟之情好了,总之是不发工资也一样舍生忘死。” 他比照了一下自身:“我呢?一开始还以为真能跟x协会那个娇滴滴的小子联手做生意挣点钱呢,后来打成那样还呆在这儿,我他妈图什么?” 阿拉丁比小脑袋想象中更了解他:“图什么?喂,你不是什么顶级黑客吗?不管哪个领域的,只要敢往自己脑袋上扣顶级这个帽子,就必须掺和点儿惊天动地的事情,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证明自己吗?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阿拉丁真是一个耿直人:“在猎人联盟活得那么憋屈,好不容易今天人人都敬你是条汉子,真刀实枪挣回来的,算不上回报吗?” 小脑袋一听,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啊,于是非常后悔:“我错了!我争什么闲气啊!我混吃等死没事打打麻将能怎么了!” 可不管他怎么痛心,贼船一上深似海,从此平凡是路人,还能怎么办,继续跟着往前奔吧!阿拉丁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理事长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理事长人不在这儿。 可是他的账号已经被激活了,大班台上方出现无数全息场景,无数个数字立体的模型叠成一片,晃眼一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阿拉丁瞟了两眼,看到不少各种各样猎人联盟的内部信息,员工档案,照片,任务数字复原场景什么的。透过这一片纷乱,最亮的地方是办公桌对面那堵墙,那是一整块生物能量显示屏,猎人联盟的镇司之宝,能够看到全球范围内的非人物种大体分布状态。 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东京地区的状态,局部能量分布图闪动如癫痫,流动如奔马,还接二连三爆出成团成片的亮光,嗤嗤有声,比大年三十晚上的庆祝烟花都热闹。 阿拉丁看着这场面,先差遣平情盛:“平大人,麻烦你把右边斜对角那儿的沙发移动一下。” 平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了自己被一个区区人类支使的不满,而后一掌拍出,轰隆一声沙发应声而裂,碎成一地烂布海绵木架子残骸。 小脑袋深觉可惜:“喂,不能爱惜一下东西吗?你看看标志,这是意大利定制的名牌,很贵的啊。” 平大人瞪他:“再贵,留着有你坐的份儿吗?” 小脑袋一想也对,凑过去一看,只见沙发下面是铺满整个办公室的蓝色地毯,但地毯并不是一整张,而是两张缀在一起的,分割的地方有一条银色细缝露出来,阿拉丁上去撕开地毯,那条缝扩大成了一个金属色的方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宗旨,他把手掌按了上去,紧接着传来咔哒一声,银色屏幕闪出成簇亮光,自动锁定阿拉丁的虹膜扫描,一分钟后光簇消失,一面空墙毫无征兆地开始徐徐上升,痛快得像是热刀切黄油,露出黑乎乎的一大片空间,黑得外面的光似乎都照不进去,里面有许多诡异的红点一明一灭闪耀着,不知道是什么。 平清盛恍然大悟:“我进来就想说这房子软装不行啊,四面留白太多了,至于穷得画都不挂一幅吗?现在看来不是品味差嘛。” 阿拉丁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这位毕竟是外人,不了解自家领导:“不要想太多,他就是品味差谢谢。”一面招呼小脑袋:“你进去干活吧,我来看看理事长电脑里有什么货。” 小脑袋点点头,拔腿刚要动,被平清盛拦住了:“你站着,我来。” 小脑袋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平清盛已经撒腿往应急中心里去了,身如幻影隐入黑暗,几乎与此同时,无数道刺眼的光线纵横交错,从应急中心内部的天花,地板以及四面墙壁射出,犹如倾盆大雨全无死角,还伴随着剧烈的金铁交鸣声,这动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一切又趋于平静,里面的灯一盏盏陆续亮起。 阿拉丁和小脑袋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面如土色,一回过神来就赶紧冲过去,就见平清盛一脸黑线地站在里面,身体四周隐约可见正在逐渐消失的能量防护罩痕迹。 他板着脸,非常不高兴,掸着衣服上的灰尘怒吼:“又有反法术激光攻击,又有机关枪扫射,这个鬼地方是应急中心还是紧急杀人中心?” 小脑袋和阿拉丁抱着手臂站成一排,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谁让你非要冲进去的?” 他们一左一右晃了晃自己的手掌:“里面跟猎人入口一样都有进入者id识别系统的好吗?你明摆着就是个反贼,还自告奋勇冲进去,不射你射谁。”呛得平清盛一口气上不来。 应急中心整体而言是一个飞碟状的平层空间,根据员工手册说的,这个模块位置设在内部,功能是相对独立的,紧急情况下能被发动起来直接飞出去。 飞碟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空间正中心,面对舷窗是长半椭圆的飞行操纵台,和想象中和科幻电影中的场景想比,那个操纵台的状态异常简洁,几个长条的蓝色金属操控条凸出,有何用处,压根没有说明,一副有辙想去,没辙你猜的态度。 操作台左边是医疗救助工作站,显眼的红十字标志嵌在墙壁上,阿拉丁一靠近,身上的伤势就被感应到了,工作站主台铃声大作,一道弧光从天花板上发出,快速将阿拉丁扫了一遍,随即一道全息屏幕跳出来,胸有成竹地列出了他身上的各种伤病,新的旧的一应俱全,其中有一条是没割包皮,有前列腺炎隐患,阿拉丁闹个大红脸,骂骂咧咧到处找开关没找到,平清盛一眼瞥见,捧腹大笑。 检查完毕,一个温和坚定的女声开始发出各种指令,设备们应声同步开启,准备救死扶伤,与此同时主台下一道银色的门怦然弹开,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一个医疗机器人,半人大小,银白色,细节非常精致,连表情都做得很到位,万分紧张又壮志满胸,有一种大家闪开让我来的豪迈感。阿拉丁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厉害啊!只要能撑到这里,伤再重应该都可以再抢救一下吧。” 之后他们的注意力就给对面的通讯站吸引了过去。 通讯站现在已经被小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盘接管了,少说有小一百个全息屏幕围绕着他,交叠,跳跃,闪烁,铺天盖地的各种文字,图像,数据列,符号和动态视频以快进般的速度闪现,非常高精尖和后现代。阿拉丁和平清盛好像走进了一个电子噩梦里,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脑仁疼,但对小脑袋来说,和这些玩意儿为伍,感觉跟身在天堂似乎差不多。 他一目十行,十指翻飞,一亩三分地尽在控制之中,怡然自得之外,简直无端端还有几分王霸之气。 阿拉丁强忍着眼晕,直奔小脑袋,问道:“能联系上老爷子吗?” 小脑袋简洁地说:“在尝试接通。”挥挥手:“先看看这个。”一道光闪过,一道巨大的屏幕飞到半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一个视频。一开始是静态的,摄像镜头从上往下俯瞰,对准一道门,门上和猎人联盟其他地方一样挂着牌子,上面写着:藏物司。 [2] 平清盛对联盟不了解,问:“这是什么地方?” 阿拉丁解释:“藏物司,就是仓库,放东西的地方,设备运到还没有清点和检验的时候也这里,刚抓到的猎物也放这里。” 小脑袋摇摇头:“这个不是,这个是旧仓库。放陈谷子烂芝麻的那种。” 阿拉丁有点吃惊:“东京也有旧仓库啊。” 在北京总部的藏物司有两个仓库区,一个是半独立空间的,地方非常大,全自动化系统控制和管理,除了常规设备检修,几乎不需要人力。 另一个仓库则专门用于传统文档资料收纳,从内容到形式都很传统,不知情的人乍进去一看,会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十九世纪建起来的图书馆。一排排的架子,一个一个的文件夹,一箱一箱的纸张资料和陈旧物品,满坑满谷,空间本来还挺大,后来随着办公室每隔若干年的改建和装修,逐渐变得越来越小,对此也没有人在意。 里面装的全都是在数据化时代开始之前猎人联盟留下来的东西,档案,文件,当时的媒体报道,有价值的都已经电子化,留着原件只不过是个纪念,还有一些殉职猎人的遗物,找不到亲属来认领,也就一并留着,世界前行,一天比一天走得快,被抛在身后的,很快就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深水之中,无人记取,无人缅怀,无人回顾,即使曾经有过炸裂苍穹的光辉,也只不过是留在一行行文字和影像里,渐渐褪去轮廓与颜色。 这样想着令人感伤,但阿拉丁更觉得纳闷:“破仓库有什么好看的?” 小脑袋弹指加快视频播放速度,说:“仓库不好看,理事长还行。” 说理事长,理事长就到,那位老爷应声出现在视频里,径直进了藏物司旧仓库的大门,没多久又匆匆走出来,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阿拉丁眼睛都睁大了:“还真的是理事长?他来干嘛?” “好像是拿什么东西。”小脑袋不是很确定。 阿拉丁指着画面喊起来:“定格。”小脑袋依言定格图像,阿拉丁又喊:“放大,放大。” 放大后的视频里,理事长表情平静,没有什么异样,右手握着的东西被手掌盖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看起来像个盒子,但细节非常模糊,阿拉丁说:“平大人,你眼睛比我好,你能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吗?” 平清盛瞥了一眼就说:“是个血样盒。” “什么?” 平清盛解释:“这是一个标准的医用血样盒,储存病人的血样用的。” 小脑袋咳了一声:“你怎么那么肯定。” 对于一个吸血鬼来说,这本来就是最熟悉的东西,平清盛说:“白条天皇建了那么多采血的地方,采集到的血都要检疫和分级,血样分析是必不可少的质检环节啊,这个盒子我见得多了。“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屏幕上那一点点盒子边角:“你看,这个转角的地方是圆形的,是为了在里面留出一点空间隔离血样管和盒壁,防止一旦发生撞击血样管会直接撞碎。” 为了验证平清盛的话,小脑袋不断调用来自不同位置摄像头的视频文件查看,阿拉丁这才发现整个联盟办公室都被监控系统无死角覆盖,不由得对自己经常在工作室里一心一意挖鼻孔,挖完还仔细看两眼的行为感到非常后悔。 理事长在联盟内活动的行踪一览无遗,他出了藏物司,往外一路走,路上遇到有猎人经过,还停下来两次跟人寒暄,阿拉丁有点焦躁:“他说什么?有录音吗?” 小脑袋摇头:“没有。” 平清盛接话:“没什么正事,都是你吃了没有,东京有家拉面馆很不错我带你去,家里人可好这种废话。” 阿拉丁很佩服:“哟,你行啊!会唇语啊。” 平大人耸耸肩,他常年坐在自家阳台上拿着望远镜看人走路聊天,以猜测那些一对一答到底在说什么为乐,天长日久下来,活生生练出了一整套的唇语识别,但这种个人爱好具有强烈的死肥宅属性,他才不愿意跟阿拉丁他们分享。 视频中理事长和猎人们告别,继续往前,无孔不入的监控一路跟随,很快就告诉了大家他去了哪里。 设备司,飞行器停放场,放着整个猎人联盟最值钱的东西,因此id验证的手续格外严格,理事长在接受全身扫描识别程序的时候,举起了双手,那个他一直紧紧握着不放手的盒子有一瞬间正面暴露在了摄像头下,随即又被盖住了。 这一瞥之间,盒子角露出一块胶布厚标签,白色,上面的字褪色非常严重,但还是能勉强分辨出上面的内容—— 血样:五星。 五星? 在猎人联盟里,五星只代表一件事:最高级别的猎人认证。 盒子里的血样来自五星猎人,还放在这个旧仓库,那这位五星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存在了。那会是谁呢?更重要的是,理事长为什么要来找这玩意儿呢? 阿拉丁瞥了一眼视频拍摄的时间:凌晨三点前后。那时候东京全城死寂,一场各方非人之间盘肠大战即将展开。 理事长的人生原则一贯是“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就连去烤架上拿个热烤红薯都怕伤了手。这种个性的人,却在一个摆明了天崩地裂的时候,孤身一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东京,从仓库了摸了一盒五星猎人的血样,而后掉头去了飞行器停放场。 关于理事长的纪录片播放完毕,大结局是那位老兄爬上一架最新的飞行器,跑了。跟扒手摸完兜就跳公车的架势一模一样。 怎么想,怎么不对。 小脑袋瞥了一眼阿拉丁的表情,说:“启动飞行器之前要输入目的地坐标,系统才会补充燃料和自动设置航向,但飞行器的管理系统属于老爷子的势力范围,不跟主系统联网,我一时之间进不去,你要不干脆过去看一眼得了?” 阿拉丁一听有道理,撒腿就跑,一路跑过猎物司,储物司,在进设备司那条走廊的时候,被屏蔽层挡了回来:他在东京属于外勤猎人,没有任务单刷门禁,根本进不去设备司。 阿拉丁正急得抓耳挠腮,平清盛跟着过来了,一看情形,哐当就往屏蔽门上撞了,阿拉丁吓了一跳,只见一片片的能量碎片从平大人四周消散,火花自溅,但屏蔽门仍岿然不动。 平大人生气,甩了两下胳膊,好像把战斗能调到了最高,又哐当一声撞了上去,阿拉丁叹口气,语带敬佩:“你挺拼的啊。” 这一次平大人都有点带咳了,屏蔽门仍然满血,毕竟是老爷子研发出来的,既反法术,也反高能轰击,传说就算拿中子弹来射,也就是蹭掉点儿皮——没事谁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所以传说一直都是传说,没有被印证过。 阿拉丁与平大人惺惺相惜,人家这么拼,自己不好意思抱着手臂看热闹,于是上去和他站成一排,说:“咱们一块儿撞?” 两人各自吸气,蓄势待发,刚要启动,突然那个屏蔽们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随着门开,安装在他们头顶上的一个麦克风里幽幽传来两个字:土,鳖。 是小脑袋。 使他们成为土鳖的理由显而易见:如果你背后有人正在操控整个联盟内部的管理系统,试问为什么还非要用蛮力去开一扇门呢? 阿拉丁和平清盛各自老脸一红,阿拉丁还行,平清盛跟小脑袋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来了。毕竟在他辛辛苦苦第一次去撞门的时候,小脑袋想必在控制室里笑破了肚皮。 飞行器停泊场在设备司的后部,那个地方至少有三四千平方米,整体是一个横放的橄榄形,两个尖头是飞行器的出发口和进入口,高处的弧线部分是等待使用的飞行器停放层,而低处的弧线部分是使用后回归,交付设备司等待检修回仓的飞行器停放层,中间有一个大天井,各层之间通过四壁开放的高速电梯连接。 理事长开走的是春分号,最新型号,还处于实验阶段,准光速,极耐操,能扛导弹和法术双击,老爷子把这玩意儿捣鼓出来后,不知道怎么漏了消息,理事长的门槛差点被全球各大军火商给结伴踩平了,个个都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说猎人联盟现在这个生意规模不行,不如改做武器输出,一年至少多赚一千亿云云。 要说理事长对这个项目没兴趣是假的,可惜这事儿其实轮不到他当家作主,老爷子才是设备司的天,果然好说歹说说了半天,老头一个白眼就顶回去了,不卖! 他把这玩意儿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每个分部只放一架用于培训,技术手册打印出来足有一千页,a4纸,字号小如蚂蚁足迹,使用条款中连在飞行器里放屁的最高分贝都做了规定。 阿拉丁冲到春分号原先停放的区域,旁边的控制面板处于被激活的状态,但居然看不到飞行器的目的地坐标。 阿拉丁大吼起来:“小脑袋,小脑袋,能不能看到理事长开着春分号去哪儿了?” 小脑袋没有回答,阿拉丁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沉寂的大厅中回荡,带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又喊了一次:“小脑袋?”语调微微颤抖,是有点着急了。 幸好小脑袋这一次回答了:“不知道,但那个不是理事长。” “卧槽?那明明就是啊。” “绝对不是理事长,我刚跟老爷子联系上了,理事长一直在总部。” 猎人联盟内部永远保持26度的完美气温,阿拉丁额头上却突然冒出了冷汗。 他们掉头回到应急中心,小脑袋还是站在大概由一百万个全息屏幕组成的瀑布中,浑身闪闪发光,如同神灵现身,也许在那个世界里,他真的也就是比特们的神, 他抬头望了一眼阿拉丁和平清盛,又说了一遍:“联系上了。” “然后呢?” “老爷子说他已经知道情况了,他和理事长商量一下方案,尽快过来。” 幸福来得太突然,阿拉丁有点不相信:“理事长?”他还在纠结:“是不是真的那个?” 小脑袋梗了一下脖子:“肯定是”。” “他愿意派人过来救命吗” “愿意。” 阿拉丁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小脑袋的肩膀:“行啊,兄弟,你怎么办到的?” 平清盛在一边还是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对异灵川的能力心有余悸:“你发出的讯息会不会被异灵川截获?” 小脑袋弯下腰,从脚边拎了一个铁灰色箱子往台面上一放,箱子的一面是开放式的,里面各种线路交错,另一面有几个红色蓝色的按钮,都褪色严重,跟小脑袋正在玩的全息系统比,这玩意儿感觉来自史前时代:“发报机,二战时期很多间谍喜欢用这个,现在的信号能够先接入网路后加密,再传回发报机用特定频率发出,双重保险,没问题。” 阿拉丁摸了摸那个发报机:“居然能用?” 小脑袋对他的无知一脸嫌弃:“最原始的依赖最少,真的到核冬天的时候,现代通讯文明全毁了,只要有电池,这种发报机还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把全世界的幸存者联系起来。” 他明显有了底气:“我们就待这儿等老爷子吧,他干儿子在这儿倒大霉,他一定连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翻出来用,我们有救了。”看了看阿拉丁,改口:“东京这些倒霉蛋也应该有救了。”阿拉丁唇角出现一丝笑容,和小脑袋有同感。 但平清盛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 “老爷子是谁我不知道,你们这么信任他,也许他真的会来。”他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修长有力,毫无瑕疵。他在家里放着一整套护理手的工具,还有顶级的大马士革玫瑰精油,以合适的配比调和出按摩油,在冬日的夜晚,寒风在窗帘外呼啸着,最好还下着雨,平大人总是坐在他的安乐椅中,慢条斯理地修理指甲,去除角质,按摩指尖和虎口,他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愿意它有丝毫损伤,即使他从前拥有过其他身体,以后也能得到更多。 凡人呢? 那些猎人。他们会为了东京居民的生命安全赴汤蹈火吗? 这个问题让阿拉丁也哑然了。 诚然猎人们所追捕的猎物有的也非常危险,诚然大家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去的地方都充满未知数,诚然偶尔拿到任务一看,你也会倒抽一口凉气说妈的老子这一回要死啊要死。 但大体而言,生活遵循着某一些铁律在运转,绵长有序,轻易不会被打破。 你接受训练,领任务领装备去干活,干完活回来报备交接,拿钱走人,月底收一笔固定的薪水,多劳多得;如果你被打得半死回来,医务司二十四小时无休,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会尽力抢救你,因为殉职补贴很贵。 理事长永远在那里,梳着个大背头,心怀叵测地东跑西跑,有时候比屎橛子还讨厌,有时候干出来的事又让你不得不服。 他运营着猎人联盟就好像米其林三星厨师煮着一锅白菜豆腐汤,你也不知道那哥们最后会端出个什么鬼给你,但至少有期待,而且白菜豆腐煮出来的汤,又能错到哪里去? 老爷子也永远在那里,六亲不认,面黑心狠,朴实刚健,出任务失败归来的猎人在他面前虚弱倒地的话,他会踩着你的脊梁走过去看装备都带回来了没有,根本不在乎你为此会多断几根骨头,但你也得承认,他给你的装备,恰好也是你能保住自己全身骨头最重要的关键。 现在要把大家一锅端出来,拯救世界?发钱吗?买了保险吗?牺牲了有高额抚恤金吗?老子不干了现在走人总不用去了吧? 肯定会有人问这些问题,而且问的人很多,就像潮水一样,把任何试图说服他们的人拍在地上,拍得鼻青脸肿。 阿拉丁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如果站在其他猎人的立场,他就是第一个冲上去质问的那个。 面对平清盛的问题,无论多么想要维护身为猎人的自尊,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面对现实。 “也许他们都不会来。”阿拉丁和小脑袋一起叹了口气:“除了老爷子,一个都不来。” 但人生不都是这样的吗? 准备最坏的,希望最好的。 否则怎么样呢?躺平在地上哭死算数吗?阿拉丁摇摇头:“总得试试吧。” 平清盛微微一怔,看向阿拉丁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微妙的尊敬。 “是的,总得试试。” 他想到自家绵延将近六千年的吸血鬼种族,就在短短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 还有以后吗?还能重生吗? 谁也不知道,但总得试试吧。 小脑袋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发表了意见:“别他妈假装我们是命运的主宰者了,第一我们没有那个能力,第二我们也没有那个勇气,就交给那些搞得定的人去决定我们的未来吧。”很干脆利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想毛线!” 这算是豁达还是自我放弃,很难说,但只要下定决心,也就不必慌慌张张了。 阿拉丁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上。问道:“既然理事长一直在总部,刚才视频里那个又是什么鬼。” 平清盛叹口气:“你说呢。” “异灵川捣乱?”阿拉丁和小脑袋面面相觑:“他什么时候连理事长都克隆了一份?” 小脑袋很担心:“不会跟safat鸟一样,突然冒出七八十个理事长来吧。” 同时拥有超过两个理事长的世界,可就是地狱模式了。 阿拉丁是个行动派,认为多想无益:“联盟的所有飞行器不都可以被追踪吗?春分号也行吧?”他照着人家小脑袋后脑勺来了一下:“你干嘛在这儿猜猜看,去追春分号啊。” 小脑袋嚷嚷起来:“追着呢,打什么打。” 说得中气很足,但从脸色看,显然追春分号的难度比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 这时地面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温和得像幻觉,小脑袋和阿拉丁忙着闹,都没注意,但是平清盛马上就警惕起来了。 他凝神感受着环境的微妙变化,脸色越来越难看,很快第二次震动出现,阿拉丁也注意到了。 摇晃开始时非常轻微,但带着强烈的节奏感,渐渐持续得越来越久,越来越强烈,恍惚间给人带来在狂潮中冲浪般的眩晕感,小脑袋一开始聚精神会还不觉得,等反应过来就直接给摇得口吐白沫了。 身处日本,阿拉丁的本能反应就是:“地震吗?” 他扶住操作台,站定马步,转念一想,十分恐惧:“联盟内部是个半独立空间,几乎不受外界环境变化影响,现在震成这样?外面是不是已经翻天了。” 平清盛摇摇头:“不是地震,不可能是自然现象。”他烦躁不安地原地转了两圈,突然问阿拉丁:“这儿,你搞得定吗?” 生死危难关头,一个人的感应力会自然而然敏锐起来,阿拉丁立刻领会了平大人的焦灼与辞别之意:“你赶紧去照顾你们的吸血鬼小崽子们吧,我们就待在这里等老爷子他们回复,再见机行事。” 平清盛略一犹疑便下了决心,挥挥手说:“那么,有缘再见。”夺门而去。 小脑袋伸着脑袋擦了把嘴,扭头正好看见平大人远去,一愣:“怎么了?” 阿拉丁一脸生无可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只老狐狸顶不住了,现在这种震法,应该就是黑洞在把整个城市拔地而起。” 即使一再受到拦阻,东京也仍然被带着来到了旋风的锋面,恐怖的吸引力占据了绝对主导,无数人与这个城市一起都即将被挟裹着,粉碎,或进入遥远的异界,很难说哪一种结局更好。 他的猜测没有错。 东京街道上那些如行尸走肉般的居民群再度开始行动,尽管非常缓慢,但动向明显无误,地面呈波浪状起伏,仿佛千万头巨兽在地底同时甦醒,正竭尽全力挣破牢笼想要逃脱。 [3] 异灵川的控制力在与秦慕的对抗中一度占了下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一点点扳回了局面,这并非因为秦慕不够强。 在千万人脑子里嵌下了引爆器的异灵川,只需要极少的能量灌输在精神力之中,就能激活那走向毁灭的开关,自毁的意念逐渐活跃和强化直到不可逆,占领了所有思考,判断,自我保护的区域,令逻辑和本能都消失在了茫然里。 被操控者脑子里唯一还自由的部分,是那些功能区。看,听,嗅,尝,耳鼻身口意,一步步,行走。 秦慕决意对抗时,他所要做的也并非直接对抗异灵川,而是剑走偏锋控制住人们大脑功能区区域的活动,令他们在物理上无法贯彻异灵川的思维指令。 以一对数千万。 秦慕的强悍,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避免衰竭的到来,就像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神,终究有坠地而死的一刻。 现在,他就临近了那一刻。 白色长衣飘扬于高空,世界即将倾覆,唯独这一处这一刻仍安泰如极乐。 但也唯独此处而已。 对秦慕来说,眼中的都市如立体的舞台,各路英豪唱念做打轮番上阵,悲欢离合回肠荡气都一览无遗: 暗黑十兽悉数出场,在各处与辟尘的风,奎木狼的法杖,以及白弃的紫灵短兵相接,两方的能量激荡交锋,搅乱了东京地区整个自然能量场的平衡。 能量场一旦紊乱,天行与人道都会受到影响,拥有古怪能力的婴儿出生率反常的高,有些人的不治之症也许霍然而愈,另外一些人则突然忘记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记忆,地底的水源莫名其妙干涸,从未被人类记录过的珍稀矿藏却突然出现在勘探者的视线中。这种影响带来的是福是祸,非常难以预知,能量场要在许多年,甚至整整一代人之后才会慢慢恢复平衡,到那个时候,一旦出现任何恶果,再想要做修补或挽回的努力,也许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都是长久的隐患,现在却根本无法去关心,因为这一切也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如果人类和东京有那么长久的未来。 与此同时,吸血鬼们尽数潜行于地下,他们损失惨重,群鬼无首,唯一的希望是新的领袖尽快出现,稳定局势。 有能力的非人们摆脱了幻兽的威慑后,想尽办法从城市上空被打破的能量罩缺口中逃逸,远离东京,去寻找下一个更好的栖息之地。 最显眼的是数量最多的人类,他们无助地停留在街道上,如断了电的扫地机器人,等待着被操纵,被迫害或抢救,无论前途是求生还是赴死,都没有人问他们的意见。 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秦慕微微叹了口气,双臂仍大张,但已开始变得沉重,那张破损的面具仍覆盖于面上,他无意取下,因他无意以自己的双眼与任何他人对视,那样一来他就要直面去那些千篇一律的恐惧,欲望与挣扎。 在狐族四门显贵之中,银狐看命,玄狐看心,见得太多而无能为力,因此世世代代都不快乐,但是,至少她们能够不快乐。 唯独狐祭,不可生欲求,亦不可生慈悲。 他是天选的祭祀,有一颗透澈之心,不需修或悟,便能理解并接纳生命本身的虚无。对秦慕来说,他的生命意义就是长守祖先坟墓,一灯一瓢延续百年,在先祖魂灵所造就的幽幻中看族人的前生后世,这一切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毫无区别,无凝滞,无比较,便不必克服,不必忍耐。 一颗心接近完美,唯一瑕疵是不能彻底忘情。 因此他这一刻才会在这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驭两臂十指,指尖操控如恒河沙数般繁密的精神力触引,飞天远逸,覆盖满坑满谷的行尸走肉。 他的力量原本圆融如水流经溪道,有阻碍处便绕,不得通时便冲,天道有常,生死互化,纷纷不息。 但太多,太久,太过损耗,他终于也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枯意。 衰竭的信号就像一根针,准确地找到了开启手机sim卡插入口的那个点,一阵疲倦随着那针尖,缓缓注入到了秦慕的心灵中,他微微睁开眼睛,天地之间的雨声,渐渐繁密,潮汐动荡却渐渐平息,雨声代表异灵川精神力,潮汐代表秦慕的精神力,此消彼长,清晰可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往下望,如同阡陌纵横的东京街道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小点,汇聚一道如泥石流的人群,又开始动了。 他们整齐划一地踏出了第一步。落地,共振的频率令大地震动,轻微,但无可忽略。如果近看的话,简直以为那些人是故意的,似乎在配合什么节目的设置,要特意表演出极慢极慢的特别动作效果。 异灵川刚刚夺回来的控制还没有贯彻到所有的功能区,他们在适应,等待和调整。 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秦慕垂眼望着人群再次开始流动,双臂放下,微微叹了口气,收回了所有的精神力触引,指尖在颤抖,没有风,他的长袍贴在身上,边缘出现污渍,从他的脖颈到后背,一颗颗冰凉的汗珠正在滚落。 狐祭的肉身天然洁净无瑕,这样的迹象,如同天人五衰,是油尽灯枯的表示。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撑到了最后一秒。 如果南美质问他,秦慕也能够坦然说,他已经尽力。 如果他能活着再见到南美的话。 秦慕闭上眼睛,从高空颓然跌落,毫无前兆,飘零如絮,或破碎得不堪一击的风筝,身体直冲向地面,瞬息之间,便将粉身碎骨。 这一幕无人注意,唯独尽数映入平清盛的眼里,他从猎人联盟逸上半空,借着极轻微的风力上下起伏,遥望着秦慕坠落却无能为力,只能内心深处轻轻叹息,而后随后掉头往离他最近的地铁站飞去。 从站台的隐门进入地下通道,几乎是一线之间,纯净的黑暗便浸润了平清盛的身心,如同一枚冰贴按上高烧不断的额头,整个晚上,他第一次出了一口长气。 尽管地面上仍是夜色笼罩,但那不是真正属于吸血鬼的世界,再从容也只是表面,在内心深处平清盛始终是紧张的。 他疾步往地宫的方向走去,在地道的某个转角,他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吸血鬼,躺在地上。 前驱,和其他前驱模样非常相似,他们是严密的血族体系中最多,最不重要的组成部分,消化系统在出生时就经过药物改造,使他们能够以兽类甚至家禽的血液为生,这一类血液中的杂质非常多,不经过滤和提纯的话,对吸血鬼身体的害处很大。 但没有人在乎前驱的身体健康,他们源源不断出生,长大,为天皇,将军,血卫们服苦役,被操纵,控制和剥削,毫无怨言,从不思考——至少统治者们觉得如此。 没有人在乎他们是不是有梦想,追求什么,有没有想要过更好的或者只是不一样的生活。 平清盛驻足,一眼就看出这只前驱受了重伤,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但他还没断气,两只突出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暗的虚空,一点点气息挣扎着在口鼻间流转。 此前他从未关心过任何前驱,不管对方是死是活,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想要探对方的伤势,也许是闻到了他的气味,伤者忽然微微扭过了头,凝视良久之后,以吸血鬼惯有那种沙哑暗沉的声音说:“平大人?” 平清盛答应了一声,说:“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回地宫疗伤。”伸手想要把他抱起来,那只前驱嘴角微微一提,平清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那分明是一丝笑。 他从来不知道前驱也是会笑的。 “平大人,请你祝福我。” 他言辞含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力,奇怪的是,与此同时他的声音里还包含着深深的喜悦,这令平清盛极为疑惑:“什么?” 前驱尽力抬起了头,他的颈骨大半已经折断,此刻以一种可笑的角度连接着头颅和身体,但伤者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被伤势折磨的痛苦。 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刻,他仍然保持着对血卫的尊敬:“请祝福我,平大人。”他顿了顿,“那样的话,当我再度转生,仍然能够成为吸血鬼。” 平清盛愣住了:“这是你的愿望吗?” 前驱油尽灯枯,眼中的亮光渐渐消失,他几乎像在耳语般,断断续续地说:“在……天皇的宫殿中,再见吧。”一只手抬起,勉力向平清盛伸过来,最后几个字深情而慷慨,尽管这两种情调,平清盛都未曾想过会在前驱身上见到。 他说:“血族不灭。” 平清盛握住那只冰冷灰败的手掌,低下头,肃然说:“我祝福你。” 一丝真正的微笑出现在前驱的唇边,而后双眼变成了铁硬的死物,那只手在平清盛掌心中微微一沉,那是生命脱离肉体的征兆。 他站起来,凝视着地上的尸体,心中浮起难以抑制的哀伤。得到血卫或皇族的祝福,下一世转生就能再次成为吸血鬼,即使始终过着不如意的生活,但至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归属感,有那么重要吗? 平清盛沉思着,跨过这具前驱的尸体,继续往地宫前进。越是靠近地宫,遇到的族人越多,几乎所有族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鲜血滴落到地面,凝结成块,他们逡巡于地道之中,又把血块踩成脚底泥,没有呻吟和喊叫,沉默笼罩着长长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到头的地道。 他们看到了平清盛,能够走动的立刻向地道两边退却,已然奄奄一息的也竭尽全力避让出空间,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他,带着尊敬,信任,狂热的崇拜,和安心感。 只要有人带着自己往前面走,只要他所承诺的是一个能够生存下去的未来,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个体难免赴死,心里也是稳当的。 可对于平清盛来说,这简直太过嘲讽,他抗争了上千年被带着走的命运,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个领路的角色。 他终于来到了地宫的入口,从这里开始出现了一条以皇族幻力凝结成的青色道路,道路尽头是满布瑰丽雕画的宫门,此刻紧紧关闭着。抬眼望去,那栋庞大而华丽的建筑物通体发出半透明的红光,唯独东南角上有一个微小得很容易就被忽略的缺口稍显暗淡。 幸存的血卫与弯将们列成弧形,站在地宫入口处,和前驱们一样,他们向平清盛行着注目礼。 平清盛第一眼就见到了井口清兵卫,后者垂落身前的长衣上点点都是血迹,头颅陷进去很大一块,眼睛几乎要从那个陷落的地方掉出来了,但他的表情仍和平常无异。 “皇后陛下在等你。”他说,向地宫的方向颔首。 他们所拱卫的人站在青色皇宫大道的半途,长发如云掠地,双手环抱胸前,正昂头望着地宫的高处。身上还是那件大红羽织的朝服,布满焦黑的烟火灰烬,没有破损的部分却依旧熠熠生辉。 平清盛向皇后的方向走去,距离尚远,就停下了脚步。 他从未在朝堂之外见过皇后,就算是朝堂之上,他见到的与其说是皇后,不如说是一个名为皇后的影像。她的脸永远藏在珠帘之下,高坐于半空,在天皇身后一步之遥,隐匿着自己的光辉,默然接受大臣们朝拜,听着朝堂议事种种,不言,不动,看不到表情。 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背景或家世,半个世纪以前,她突然出现在地宫,随即就有御旨传出昭告天下,说中宫从此有主。 身为族群最高统治者的白条天皇似乎并不应该有感情生活,就算有也不足与外人道,总之他一直保持大红钻石王老五的状态,没听说过有结婚的诉求,但老臣子们都有所耳闻,百年来与白条长伴左右的是阿狄公主的亲生母亲蒂兰卡,吸血鬼族群中有史以来最强的女性血卫,皇后受封之后,蒂兰卡便告失踪。 大家很有默契地从不谈论此事,大概心里也清楚,对白条来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并不值得高兴。 皇后是皇后,也是一个谜语。 这是平清盛首次听到皇后对他开口说话,内心禁不住涌起一阵微妙的激动,仿佛一个揣摩良久不得其法的难题终于被解开。 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量,就像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而她所说的乍听起来和眼下似乎毫无干系,又像是在一点一点解开关于自己的谜团。 “我娘家姓松本,是日本的世家,从古到今,松本家都握着千百万人的命脉,战国时,我们的祖先与血族的天皇结下盟约,彼此协助,其中有一条,就是将松本家每一代的长女送去给对方抚养或结亲。” “松本家代代独子单传,我是数百年以来唯一的女儿,又刚好生在历史变革最大,人与吸血鬼之间盟约摇摇欲坠的年月。” “就像一块及时出现的创可贴,用于修补受创的同盟。” 皇后抬眼望着远处的地宫,想起自己出嫁的那个夏天,她行过清晨沾满露珠的草地,去和自己初恋情人告别。 雪白的短袜渐渐濡湿了,在草地尽头的树荫下,男孩正在等待着。他身边是装得满满的行李箱,装了许多不值钱但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及更多的希望。 看到她的脸庞,男孩的眼睛明亮如刚刚落下去的晨星。“那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想要牵住喜欢的人,却落空了。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严肃地看着他,沉默令美妙的冬日变得不祥。而后说道:“我,要去接受初拥,成为吸血鬼的皇后了。” 像一个霹雳打中了男孩的心,他退后一步,震惊地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身为人类,青春就像这露珠一样容易消逝,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限的时间是我的敌人。”她向男孩子微微低头,这是最后的致意与告白:“再见了明野,我爱过你。” 皇后收敛心神,将往事的余影从脑海中挥去,缓缓转过身。 平清盛看清楚了她的脸,苍白如画纸,眉目如画像,唯独双唇浓艳,不说话时格外用力地抿着,本来优美如雕刻的两颊上于是出现绷紧的细纹。 她将一团织物捧在臂弯之间,贴向自己的胸口,细看那原来是白条天皇的朝服,已经不成样子。 平清盛胸口收紧,仿佛这才真正领悟到白条天皇已经驾崩的事实。他为昔日的统治者感到悲伤,无论彼此之间有多少罅隙,最真实和最重要的原来不过是:你我都是血族一员。皇后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他暗淡的情绪,她微颔首:“平大人,陛下已经去了,我还在。”她抬眼往远处的血卫与弯将们看了一眼:“血族还在。” 平清盛垂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敬意,尽管这两种感受对他来说都已经十分陌生:“我能为陛下做什么。” 皇后似乎早就预料到他问这个问题:“帮助我,让族群生存下去。” 平清盛点点头:“当务之急是避开穿之黑洞对东京造成的破坏。”他眺望地宫:“不能进去了吗?” “异灵川设法蒙骗了天皇陛下,令他亲自设置了笼罩地宫的结界,皇族幻力无懈可击,只有直系的血亲可以解开结界。” 平清盛瞥了一眼红光稍暗的宫殿边角,想起以性命相搏得一丝空隙的桔梗,欲言又止,随即问:“皇后都不能?” 皇后轻笑了一声,淡淡说:“平大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一时之伴耳,何以能成血亲。” “陛下唯一在世的直系亲人是阿狄公主,其他皇族都被幽闭在地宫之中。”她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显然并未带来什么欢快情绪,“她远在洛杉矶,陛下从未透露过她的行踪。” “想要找到她,总会有办法的。”平清盛试图安慰皇后,却得到一句淡淡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面说,一面眼角飞挑,向平清盛瞥了一眼又移开,后者心知肚明,这是叫他放下这个念头,另辟蹊径。 平清盛很现实:“地宫是日本血族的神殿,无论如何都要把结界打开,否则难以安抚族群。”心里还嘀咕了一句那里面想必有不计其数的财宝与珍藏,白条天皇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不能一声不吭就不要了吧? 危急关头,暂且一人让一步:“东京事态稍为平定之后,我即启程往洛杉矶去寻找阿狄公主,在那之前,为了族群的安全着想,我们暂且离开地宫,先带大家往地心避难所去。” 皇后一怔:“避难所?” “在更深的地底,存在着为防御人类有可能发生的核战争而修建的避难所,天皇没有跟皇后殿下说过吗?” 皇后淡淡说:“他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没有你想象中多,平大人,告诉我更多关于避难所的信息吧。” 贯穿东京整个城市,从北向南,有一条总长度超过一千公里的地下避难通道,有一共五十四个连接地面的垂直通道供在外活动的族人就近撤离,白条天皇自人类一战之后就开始经营,到二战核武器轰炸广岛后开始成倍投入人力与财力,在人类同盟的技术协助下不断往地底深处修建和探索,将避难所的结构一再优化,不断修葺加固。 和人类不同,吸血鬼对于地震和海啸导致整岛沉没的生存隐患没有太大的恐惧,皇族成员能够提前感知自然环境的变化,一旦有异动,整个族群会足够的时间在预警后大举出逃,即使正面遭遇灾害,吸血鬼们比人类强壮得多,有力量抵抗自然界的物理伤害。 唯独核武器毫无理性可言,那是高度凝结,迅速释放的纯粹能量体,极热,极强烈,还会带来恐怖光亮,吸血鬼视热与光两者为真正的魔鬼,因此白条天皇的恐惧感也就非常容易理解。 最后竣工时,地下避难所的面积已经非常大,在严格控制个体面积的情况下可以容纳百万个体,数字等同于东京地区生存的吸血鬼族群全部。 储备的生存必需品数量是基于长期躲藏的需求而设定的,加上吸血鬼们饱餐一顿后能够数月不进食而仍然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理论上来说,躲进避难所的吸血鬼能在里面藏身一年到一年半,直到外界环境恢复正常或找到另外逃离的途径。 专为皇族设计的起居室比整体避难通道垂直往下更深一层,这是出于双重保全他们安全的需要,也是因为靠近地心的话环境温度很高,皇族的幻力和法符能够帮助他们生存下来,普通吸血鬼则不行。 “百万计?”皇后喃喃说道:“就是说,剩下的整个族群都能保全下来了?” “绰绰有余。” 皇后眼中闪过喜悦光芒,但是一闪即逝,她美艳的脸孔再度变得忧伤和焦虑:“然后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故去夫君的遗物,悲伤浓重,铺天盖地,更多的是无力感。曾经的日子多么美好,白条天皇掌控着他们的世界,一切都是被安排和设计好的,他说往哪里去,大家就往哪里去,强力的领导者加诸许多限制于民众,但如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至少其他人不必为如何生存而烦恼。 平清盛注视着皇后,他没有太多可说,也不准备说,转头望去,侍立在远处的血卫和弯将们,还有站得更远的前驱们,都在默默等待着,也许等到的是另一个坚强笃定的声音,代替白条天皇,去告诉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要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长久昌盛。 或者,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大家就此别过,各自逃命,零落天涯,包括平清盛自己在内,也许能有很少的一部分凭借努力和幸运逃出生天,将吸血鬼的血脉延续下去。 平清盛想起在地道中那位濒死的前驱,他得到了祝福,深信自己下一世会继续回到吸血鬼的世界中,于是就死之时,平白多了一份泰然。 倘若地宫从此覆灭成土呢,延续了六千年的神圣轮回,是不是就此断绝?有人会为此觉得可惜吗? 这一刻,平清盛忽然清清楚楚地得到了答案。 最为之觉得可惜,恰恰是他自己。 罗马尼亚是故乡,日本也是,无论是人还是吸血鬼,都无法承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顶着越来越肃杀和凝重的沉默,他忽然说:“继续。” “什么?”皇后投来讶异的眼神。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的话,就只能继续生存下去,治疗伤者,埋葬死者,坚持下去,慢慢繁衍盛大,如果东京已经不合适,去寻找更好的地方。”他面对皇后,双眼炯炯:“没有杀死我们的,会令我们更强大”。 皇后动容,而后脸颊上两条细细纹路更深了,她说:“好。”叹口气,语带轻笑:“没想到一句来自人类的陈词滥调竟然能激励吸血鬼。” 一面说,一面将白条天皇的朝服贴在脸上,微微闭眼,似乎在冥冥中与夫婿私语,如往常一样,询问他的意见,无条件听取他的建议和命令。须臾之后,仿佛她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讯息,皇后抬起头来,说:“行动吧。”向平清盛投去凝如秋水的一望,是托付,也是首肯。 行动,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他们对话的时候,头顶的地面一直未曾停止过震动,渐渐由浅入深,一层层延伸纵深,最后就连他们所站的地方都不再平静,平清盛一度担心等不到他们部署族人避难,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底震动的幅度居然变得缓和下来。 他一时没时间细想这其中蹊跷,向皇后浅浅施了一礼,回到血卫那边,开始发号施令,一道又一道: 快速沿地铁沿线搜索一圈,将受伤但还能生存的族人带回此处汇合,编队等待进入避难所。带一支小队先行进入避难所通道,往两个方向查看避难所的状况,完成搜查后回此处复命将已经聚集在此的族人列队,按健全,重伤与轻伤分隔开来,需要进行救治的立刻着手进行。 如此云云。 他一路交代,也不喊名字,手指随点,被点中的皆一言不发,领命而去,血卫,弯将与前驱群皆在顷刻间散尽,最后除了皇后和他自己之外,留下的只有井口清兵卫,以及花江,富江两位侍女。 与两位侍女再度相见,平清盛也不觉难堪,倒是花江愤愤不平瞪了他半响,开口问:“桔梗大人呢。” 他微微垂首,说:“桔梗大人过世了。” 花江一惊,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平大人,是你杀了他吗?”全不畏惧地直视着平清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恶言相向。 平清盛却只是淡淡地一摇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杀了他。” 他抬头望向上方,在厚重土层之外,有无垠星空。有时候,满天繁星也是吸血鬼的寄托,那是他们唯一能与之安然共处的光。 “花江,无论像你和井口大人这样的弯将,还是来自异国的我,这些不同到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要想活下去,要想让尽可能多的吸血鬼活下去,唯一的方法是依靠彼此。”他转头望向富江,笑笑:“如果一定要报复我的话,机会有很多,不必急于一时。” 皇后不明白他们言语中的机锋恩怨,但她明显并不在乎,只是说道:“外面怎么样了?” 平清盛说:“刚刚进来的时候,狐族的祭祀已经在跟异灵川的较量里败下阵来,穿之黑洞再度启动,现在不知道什么状况。”他回身欲走:“我去打探一下。” 皇后制止了他:“不必,一线忍还在外面,我招它回报,自然就知道了。” 平清盛一怔:“一线忍?它回来了?” “回来已久,但天皇陛下一直无法读取它附着猪小弟那段时间所刺探到的情报,似乎被什么锁住了一般。” 说话间,皇后扬起了手臂,优美的手指捻出繁复的手势,从她的长袖中缓缓伸起一点金色光点,并不耀眼,甚至还带着一点铜锈了似的暗色,在空中绕着盘旋,越来越高,最后没入了高处的黑暗之中,过了十数分钟之后再度出现,这一次是两点光,后面那一点轻轻落在皇后的肩上,她伸手挑起,是一条细细的金线。 如同中医给人把脉,皇后的指尖轻轻按在金线两端,半闭双眼,平清盛和侍女们都屏住呼吸,过了一阵子,她眉尖上扬,一脸讶异。 平清盛心想完了,八成是上面的世界完蛋大吉了。 结果皇后说的却是:“东京暂时无恙。” 完全出乎意料,平清盛错愕道:“秦慕还在顶?” 她轻轻一弹,有点疑惑:“不是秦慕,是一只黑色的狐狸崽子。”旋即改口“嗯,来了一群狐狸崽子。” “狐狸崽子?” “一群?” 即使是平清盛那么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时间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情况,就他所知,狐族显贵除了秦礼,个个都不怎么爱生养,怎么就来了一群,实在不解。 但更震动的消息在后面。 皇后的语气极为迷惑:“猎人?” “什么?” “来了成百上千的猎人,搭载许多飞行器,已经悉数来到东京上空。” 平清盛扬眉,震惊不已:“来了?”“真的来了?” 皇后眼中一亮:“那么,陪我出去见见他们吧。” [4] 当平清盛离开地面世界,遁入地道的时候,他胸中一直在暗暗叹气,惋惜的是连秦慕都要败下阵来,最糟糕的状况很快就要发生。但他掉头而去后,世界忽然一言不合便绝处逢生。 眼看秦慕即将坠地,忽然两点碧光破空而来,速度快得听不到动静,因为声音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碧光疾飞到秦慕身下,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托了起来,而后掉头向远处飞去,飞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 少年昂首挺胸,一派蓬勃之气,站在空中四周无人,神态仍像在对着千万人慨然而望,他肩上蹲着一只黑色的小狐狸,圆滚滚的,一对眼睛灿如晨星,但看它蜷成一团的样子看,似乎又根本觉得一觉睡到大天亮才是正经事。 碧光飞到近前,速度放慢,才看得出来那是一双浅绿色翅膀,椭圆形,长长的,颜色嫩如春芽,呈现半透明的质感,脆弱又美丽,如同琉璃所制,颜色稍深的天然纹路纵横其上,犹如抽象派的画作,仔细凝视久了,似乎能叫人陷到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去。 这对艺术品级的翅膀生在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一个男孩子身上,那孩子的模样有些难以形容,夸张点说说正常人看他一眼起码做半年噩梦,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丑。 丑孩子扇动双翅,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秦慕背到少年和小狐狸的面前,少年上前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我们来晚了吗?” 小狐狸竖起头来望着下面的世界,口吐人言:“一点点,没关系。” 它显然是管事儿的,指挥着人将秦慕扶下来,自己一跳跳到丑孩子背上,端端正正坐在两只绿色翅膀之间,说:“秦准你看着大伯,小叶,咱们去兜个风你觉得怎么样?” 名叫叶宅的男孩子咧嘴笑了,双翅拍动,作势欲飞,小狐狸举起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耳朵,打了个哈欠,一面交代那名叫秦准的男孩:“大伯没事了就马上找四叔,需要的话顺手帮他打一架,让他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秦准扶住了秦慕,答应了一声:“哥哥,你呢。” 小狐狸咧了咧嘴,好像是一个毛茸茸的笑容:“我?我去帮大伯把他的活儿干下去啊。” 秦准嗯了一声,手臂用力,将秦慕托高了一点,头靠在自己肩上,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位平素神秘莫测的长辈,忍不住好奇心起:“哥哥,你见过大伯的样子吗?” 小狐狸摇摇头:“没有,传说他的面具下面,还是一副面具。” 叶宅拍动翅膀,闻言扑哧一笑:“真的吗?那他吃东西怎么办?在脑门上切个口子倒汤进去?” 小狐狸没有笑:“狐祭是通灵之体,如果不是为了跟族人沟通方便,根本不需要以有形的状态存在。他想了想:“估计他也不需要喝汤吧。” 叶宅嘀咕了一声:“汤都不能喝,想必也不能谈恋爱,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秦准在一边叹口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渴望谈恋爱的,而且说起来,你真的不要随便在路上对陌生姑娘一见钟情,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表白了,你上个月吓得三个可怜的姑娘进了医院啊。” 叶宅闷闷不乐地嘀咕了一声:“我也不想啊。” 秦准不理他,望着小狐狸,满怀希望:“哥哥,现在可是一睹大伯真容最好的机会啊。”,他眨眨眼满脸认真:“就看一下?” 小狐狸吓唬他:“传说谁看了狐祭的真面目,谁就要去祖陵陪他守墓,一辈子不准出来哦,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秦准嘻嘻笑,半点没把这威胁当回事,小狐狸和叶宅于是在旁边摆出了“这事儿我不负责但我跟着看一看应该没事吧”的姿势,屏息注视着秦准的手到了秦慕的脸边,捏住残存面具的一角,刚要掀起,忽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们的附近响起:“阿准,不要胡闹。” 一道紫光落在他们旁边,定下来化出人形,是白弃。 秦准缩回手往后一跳,小狐狸赶紧挠了叶宅一把,后者心领神会,迅速展翅带着小狐狸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小狐狸做戏做足全场,还喊呢:“四叔!事态紧急,没时间跟你请安,我先去干活了啊。”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白弃对着远去的小狐狸和叶宅摇了摇头,轰隆一声偌大一个奎木狼又随后出现,看来这二位爷的战斗告一段落了,他铜铃般的眼睛瞪着秦准,瓮声瓮气地问:“这是谁?” 白弃为他介绍:“这是秦礼的小儿子,秦准,刚刚跑掉的那只黑色狐狸,是大儿子秦展。” 奎木狼也搞不清楚这一窝狐狸的状况:“秦礼不是金狐吗?怎么两个儿子都不像是他亲生的?” 白弃笑了起来,说:“他们还小,还没有定色。”想起这桩事,马上看了看秦准:“说起来,你们怎么来了?你爹不是说你们在四色场吗?” 秦准嗯了一声:“我们出来了,在选命池刚好遇到爹带着南美阿姨回到狐山,他说大伯和四叔都在东京对付异灵川,可能会需要哥哥来帮忙反制异灵川的精神力,我反正也没事,就跟小叶一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看,摩拳擦掌,都顾不上好好扶着秦慕了:“四叔,还有架打吗?我正好试试最近在练的火动诀。” 白弃说:“暂时没有了,暗黑十兽都被打跑了。” 秦准吃了一惊:“暗黑十兽?”满脸都是惋惜之色:“我从来没见过呢,早点来就好了。” 白弃摇摇头:“没什么好,我们怕毁灭人类城市,打起来束手束脚的了,你再来捣乱就更难了。” “四叔你不要长人家志气哎,我可没见过谁打得过你,给我看看也好。” 奎木狼嘀咕了一声:“什么话。” 秦准初生牛犊不怕虎,主要是没见过虎,瞄了一眼奎木狼,低声问白弃:“四叔,这是谁啊?被你俘虏的十兽之一吗?” 白弃忍着笑,说:“是打得过我的。” 秦准满脸不信,可见白弃在他心目中占据着多么崇高的位置,说到这儿,白弃还是觉得有点不对,把话题拉回去:“你们在四色场的时间不够,为什么就出来了。” 秦准咳了两下不做声,表情有点尴尬,跟在超市偷捏薯片被抓个正着似的,白弃知道事情不对,又轻声问:“你和阿展定色没有,美美呢?” 秦准很敷衍地摇了下头,垂下眼回避白弃探寻的目光,身体也站直了。 他和秦礼很像,五官神态像是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平常也颇为高冷,但毕竟年轻,紫狐积威之前难免紧张,此刻轻轻皱起了鼻翼,似乎在努力压制正从心底喷涌而出的强烈情绪。 紫狐何等警觉,立刻知道这几个小家伙肯定又捅娄子了,而且动静不会小。 秦家两个儿子和庄家大姐的女儿庄美美,构成了狐族四门显贵的年轻一代,其风格与上一辈迥异,资质固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离经叛道的程度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礼和庄家大姐庄缺都是性情冷峻之辈,和跳脱放任的儿女之间,难免有矛盾,但白弃和南美则向来扮演好叔叔好阿姨帮小的们打掩护拉偏架的角色,绝大部分时候,他们不管闯了什么祸,都不会对白弃隐瞒。 现在好了,紧张到密不透风,叫白弃油然便有了一种不祥之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秦准不说,白弃也就不问了,这时候奎木狼指了指远处那两点盘旋于空中的碧光:“那个呢?” 白弃一顿,说:“那是碧狐。” 简直是油锅里投下一杯水,连不动如山的奎木狼都惊讶了起来:“传说中命定灭族的异种碧狐向来是你们狐族的禁忌吧?被夺色却又从邪道修行而恢复高法力的余孽,竟然能和四门显贵和平相处?” 白弃微微一笑:“什么年代了,人类那么愚蠢,尚且知道不应以肤色分贵贱,身为通灵者的狐族怎么能够被陈例限制呢。”他有意无意看了看秦准:“何况叶宅并非是本生碧狐,而是后裔,不知道已经转世多少次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放心吧。” 奎木狼青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但这是狐族家事,既然白弃都不在乎,他干嘛要在乎呢。他真正在乎的是:“猪小弟呢?” 白弃脸色稍稍有了一点变化,他望了一眼远处正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就要顶天立地的穿之黑洞,简单地把猪小弟拿了命运藤萝子进入黑洞的经过说了一遍。 饶是奎木狼郎心似铁,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所以他是死是活,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是的,有可能他一进穿之黑洞就粉身碎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也有可能他已经成功地改变了猪哥命运上的某一个点,随时我们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奎木狼专心地听着,摇摇头:“即使他改变了猪哥命运上的某一个点,也没有什么全新的世界,我们在面对的仍然必须面对,被影响的只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是吗?”白弃虽然花了一大笔钱买了命运藤萝子,对产品的用法倒不是很熟悉,这种花钱法跟人类世界的直男们如出一辙。 “青灵浩劫之后,这个世界所经历过的一切不是也都被撤销了吗?所有人的生命都丢失了几天,我和你,仍然记得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但人类却完全茫然无知,死去的人复活,受伤的人痊愈,连被拍下的暴乱场景都凭空从数据库里和底片上消失。”他的惊讶是真实的:“命运藤萝子如果能够让猪哥避免毁灭,那么其后一切应该就不会出现。”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犹自昏迷的秦慕脸上,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之色:“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 奎木狼对那些怪东西的了解比白弃多,说不定是他在暗黑三界守结界太过无聊,所以自修了非人物种起源这一类的在线课程吧。 他继续道:“青灵浩劫的扭转,动用了达旦和五神族长老加起来能够动用的最大能量值,强到能够改变时间的走向,以及打断历史的连续度,在那之后,而命运藤萝子,不过是让一个人从一条时间线进入另一条时间线罢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缓缓说:“也许此时此刻,猪哥,或者猪小弟,已经去了另一个时空里,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拯救世界,而是去哪里找一份工作挣点钱生活。” 他呲了呲牙:“这两件事,还真说不好哪一件比较难。” 神情里有几许飘忽的回忆,似乎想起了和猪小弟东奔西跑打零工的日子,那时候为了寻找一个挡风遮雨的栖身之地,他们还真吃过不少苦头,至少从外人的眼里看来是如此。 两位都沉默下来,此时叶宅掠过他们身边,端坐其上的秦展小狐狸卷成一个特别圆,特别毛绒绒的球,跟个玩具公仔一样窝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城市街道上的人潮,双眼眯缝,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玄狐天生的读心与驭心之能火力全开。 白弃和奎木狼都听到了,异灵川嘈嘈切切的雨声连绵之中,破空而来一阵虫鸣。和秦慕的手法不同,秦展所针对的并不是那些浑浑噩噩任凭摆布的居民,而是直取令这一幕发生的元凶:异灵川。 他的精神力发出虫鸣,本身也像是敏捷凶狠的空中掠食者,循着人潮,忽上忽下探测异灵川精神力的脉络构成,寻根溯源,而后取其一点,迎头而上,就像一支箭在空中追踪另一支箭,速度更快,势头更强,要从那被追逐的尾部钉入,破杆而上,令对方粉身碎骨。 虫鸣一时尖锐,一时萧瑟,但绵绵不绝,异灵川所发出的精神力不断被干扰甚至打断,于是地面上的人群行动又发生了变化,有时停息,有时动荡,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不断转换着。忽然秦展的小爪子拍了拍碧狐的背,后者心领神会,双翅展到最大,在空中翻出一道道绿色的光波,冲向远处,而后跟极限摩托车手玩漂移一般,绕着城市上课极速绕圈。 奎木狼凝视着那道光,说:“他们去干嘛?” 白弃望着自家子侄,满怀欣慰:“我想阿展是让叶宅快速环绕东京,覆盖尽量多的人群以切断和干扰异灵川的精神力辐射,阻碍人群向穿之黑洞进发。” 从地面上的情势来看,这个干法的效果还不错,秦慕力竭后一度回到行动状态的人潮至少又明显凝滞了下来。 但奎木狼心知肚明,秦展和秦慕一样,再强悍的个体,都会输给时间带来的耗竭。 无论人们行走得多么慢,都还是在往不归路而去,穿之黑洞的力量会越来越大,等他们靠近到一定距离之后,即使一刀捅死异灵川,大难亦无法避免。如果阿拉丁他们没有成功地找来猎人联盟的援军,或那援军并不像他们想象或希望的那么有力,一切就都完了。 白弃点点头:“难以置信我们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人类的猎人身上,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辟尘也在帮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指向远处,在大规模的人群与穿之黑洞中间有一大片环东京城区的空地,原先是正常人类聚居世界的一部分,但由于太过于靠近黑洞,所有建筑物,公共设施包括道路,甚至地下的水管,都已被席卷而去,摧毁殆尽,留下的只是废墟。 废墟之上,现在高高耸立着一道道巨型龙卷风所组成的墙,龙卷风之间相互融合,卷起铺天盖地的尘与土,绵延着将东京包围了起来,人潮在进入黑洞之前,首当其冲会先受到风墙的阻挡,那风力强烈如此,会让许多人因此头破血流,但也能暂时拖住大部分人送命的脚步,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东南角上的风墙上空,辟尘盘腿坐着,一脸若有所思,他打翻了敢上来挑战的暗黑十兽之后,便直接冲到了城市边缘,充当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似乎是被一刀捅死异灵川这个说法打动了,白弃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川到底在哪里呢?”无论精神力多么强大,都必须尽量靠近受控体,否则越远效果越弱,更不用说是操控全城之人了。 之前他所用的是白条天皇的中控室,现在中控室已经被小脑袋反黑成功,又被一轮大战炸成了碎片。即使是东京居民脑海中已经植入了触发信息,但异灵川又如何让自己那一点点精神力去影响所有人的呢。 奎木狼说:“他既然会毫不留情下手干掉白条,那自然是已经找到了更容易控制的协助。” 他挥舞着法杖指点江山:“谁有能力在东京外独立建成高科技的信号转接系统,谁又能操控东京的信息网络为异灵川所用呢?” “当然只有人类。”此时不在东京,无需与其他人同生共死的某个人类。 联想起前因后果,桩桩件件,答案能够精确到名字—— 松本清张。 遍布整个人类世界的网络基站,此刻全部是异灵的帮凶,将他的精神力从遥远地方的一点,放大到了无远弗届,铺天盖地,因此作恶之时根本不需亲身履险地。 奎木狼看着眼前即将毁天灭地的景象,忽然说:“那么,我要回去了” 白弃说:“回暗黑三界吗?” 奎木狼抬头注视穿之黑洞,说:“猪小弟既然不在这里,我也就不需要再留下了。”他向白弃转过身去:“在我走之前,有必要告知你我陪猪小弟来到此间的真正目的。” 白弃问:“什么?” 奎木狼喷出沉沉的鼻息,说:“我们是来找达旦的。” 白弃一怔:“达旦?” “当年,达旦释放出邪羽罗本尊,派出大批青灵骑士入世,收集善恶,审判人间,结果被异灵川利用魔界空虚的时机,通过灵魂十字架进入寂灭层,提前触发了审判之轮,最终导致他养父以摄政王的身份祭祀审判之轮殉身,阻止了邪羽罗十三分身的出世,这桩往事,紫狐你因为银狐的缘故,应当比绝大多数其他人都清楚吧。” 紫狐眼神闪烁,往事浮现眼前,奎木狼说得对,这段故事说来简单,其实却千回百转,至今丝丝缕缕仍留在他印象中,丝毫不曾模糊。 他当时身在狐山,族中的探子急速回报人间巨变,紫狐惊惧之下,即刻赶往猪哥牺牲之处。那条横亘大地的裂缝仍然在那里,裂缝中曾经熔岩如潮,含蕴着将世界焚烧到世界尽头的力量,现在却平静得像是根本无事发生。 裂缝前站了三位,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事不但当前重大,而且此后也无法善了,到底会有多么严酷的后果,一时间根本无法判断。 那是犀牛辟尘,银狐南美,以及达旦本人,达旦的肩上,还扛着一个长发及地的姑娘。他们站成一横排,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瞪着那条黑沉沉的裂缝,脸色全都极为可怕,就像在那里站了一千年,已经变成木石,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轻轻一点,就会马上灰飞烟灭。 他走近南美,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本来圆融无碍的气息流转几乎进入停止状态,巨大到难以承受的悲痛和震惊正在袭击她,其带来的伤害与同等程度的物理攻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银狐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也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因为没有那个人,银狐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也许早已自我放逐,或自我毁灭。(故事见《狐说》) 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这个世间的温情是否存在才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悲痛欲绝与追悔莫及犹如千斤重担,但很快更大的变化来临,五神族的代表随即赶到,在狐族长老会的斡旋与坚持下,达旦和五神族的代表五运同绝前所未有地联合起来,冒着扰乱世界运行规律的危险,汇聚能量,回溯时间,将大部分已经造成的伤害都彻底扭转。 尘埃落定,亡者重新睁开双眼,骚乱的血火都告安静,一切如同从未发生,一切也确实从未发生。 唯独为此而牺牲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在那之后,达旦便离开了。 离开前的一秒钟,南美还在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在大屠杀中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她的感情真挚纯净如金子,但站在他们身边的白弃却鲜明地看到了达旦眼中的漠然与冷酷。 哀莫大于心死。 世人这样描述自己的悲伤时,往往流于夸张,只要起居有常,三餐有继,僵死的心往往也能恢复哪怕有限的活力,继续挣扎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但达旦并非世人。 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已经死去,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生发,无论那是什么,都无法被预知,更不用说控制,微弱的端倪,象征着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一旦成真,无人能够幸免。 达旦回到暗黑三界之后发生了什么,白弃不再了解,他曾经猜度过,但都不得要领,直到奎木狼终于为他释疑。 “达旦陛下回去之后,封锁了暗黑三界所有的已知边界,命令破魂亲卫军巡逻出入口,有违旨者格杀勿论,他另外释放了邪羽罗的另外十一个分身,亲自带出了暗黑三界,从此不知所踪。” 他望向白弃:“你听过那个传说吗,这一届的达旦,是极恶的统治者,在他的任期内,会有最彻底的大浩劫出现,比邪羽罗灭世的惨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弃苦笑:“我听说过。”他欲言又止:“我以为……” 在他第一次在猪哥家见到朱小破的时候,他还以为江左司徒算是找到了最完美的办法,去避免那个最糟糕的未来。 奎木狼洞若观火:“你以为猪哥会是他的刹车和保险栓。” 点点头:“服莱长老也是这样想的。” “猪哥与审判之轮正面相撞,身心全灭,只留下极为微弱的一缕精魂,无意中被服莱长老寻到,他毫不犹豫就请了嗜糖蚯蚓族和神演族人前来,联手重造身体,变出来一个猪小弟。” 猪小弟的名字让奎木狼的声音变得有一丝飘忽,一桩任务变成了生命中一段难以磨灭的经历,之后无论这个任务是否完成,它就不再能被轻易忘记。 “服莱长老托我护送猪小弟入世找到达旦,否则世界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或快或慢,但无可挽回地会被全盘毁灭,魔王的意志无可违逆,也许唯一能够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人,就只有他养父而已。” 奎木狼想了想,补充了一下:“或者,至少是身上保留有一点他养父生命的人。” 他挥了挥手,似乎在和眼前的东京告别,或者和一整个世界告别:“人类的国家,地球,或依附于这颗星球而存在的半独立或独立空间,甚至还包括非人世界的三大圣地,近太空所有改造后能够居住的星球,以及暗黑三界,都在达旦的破坏范围之内,被一锅端毫无困难。” 他说起这么可怕的未来仍毫不动容,仿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却还提醒了一声白弃:“你们狐山也一样跑不了。” 白弃眉头微微一皱:“毁灭世界的,会是小破吗? ”嗯,达旦的心性怎么会变得这么残酷?”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那孩子一向来很温和,对我们都好得很。” 奎木狼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就像一个没有彻底炸开的霹雳滚过天际,似乎在嘲笑紫狐也有一厢情愿的时候:“温和嘛倒也是真的,那是因为他跟猪哥一起长大,破魂的本质就是吸收,转化和适应,无论是能量还是精神。” 字字说出来都带锋芒,如果犀牛在这里听到,也许当即就会跟奎木狼打起来,因为他说:“一旦猪哥离开人世,朱小破就跟着死了。” 现在活在世上的,是内心孤独而黑暗的魔界统治者,生命于他毫无意义,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千万生灵的。 他阴沉地收起了法杖,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最后一次变身为阿黄稍做缅怀,但随即决定算了,向白弃点头告别:“我的责任已尽,就此别过吧。你们好自为之。”跨开大步,往远处的黑暗中走去。 秦准一直在旁边听,此刻一边扶着秦慕,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四叔,你们在说什么啊?” 白弃微微一笑:“在说南美阿姨的好朋友猪哥,还有他的儿子。” 秦准居然很懂:“是破魂的达旦对吗?我听你们说他失踪了?” 白弃点点头:“是的,如果不找到他的话,可能会很棘手。” 秦准眼珠子转了一下:“四叔,你是斗神,如果跟达旦打的话,打得过吗?” 白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发质硬硬的,剪到了极短还一根一根竖起来,就像他不肯服输不肯放弃更不肯吃亏的个性:“想必打不过,这和战斗技能或者法术修为的深浅没关系,达旦并不是人,甚至不是单纯的生命体,他是能量本源的象征,他,没有人可以跟他正面抗衡。” 秦准不相信:“我爹说天道有常,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克制和呼应的,就像蛇能杀象,象能杀虎,虎能杀獴,獴又能置毒蛇于死地。无论多强,都会有弱点,无论多弱,都会有自卫的方法,难道达旦会脱离于这个规律之外吗?” 白弃一怔,仿佛被秦准的话提醒了什么,一时沉默下来,秦准半天没听到四叔说话,吐了吐舌头,说:“我没说错什么吧?” 如果换了秦礼在这里,他们的对话可能是完全另外一个画风,第一秦准不会问父亲他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第二就算问了,秦礼也只会简单地说:跟你们没关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儿子又一次在心里赌咒发誓再也不跟老爹好好说话了。 不管秦礼内心深处是个多么慈爱和伟大的父亲,他在科学育儿这个领域,还有很多要学,很长的路要走。 白弃陷入沉思之中,忽然听到一直靠在秦准肩头的秦慕哼了一声,他眼睛颤动了几下,随即睁了开来,第一眼看到了秦准:“阿准来了?你爹让你来的吧?” 秦准答应了一声,说:“还有哥哥和碧狐,在那边。” 秦慕勉力站直了身体,之前紧紧贴在皮肤上的长袍松了开来,在威风中微微飘荡,他扶着秦准的手臂做了几次吐纳呼吸,放开手:“我没事了。” 随即转向白弃:“阿准说得对,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循天道,即使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也不能例外,青灵浩劫发生之后我一直在研读祖宗陵墓中发掘出的那本《破魂书》,我想关于达旦的弱点,我有所发现。” 白弃眼睛一亮:“是吗?是什么?” 秦慕沉吟了一下,轻轻摇头:“说来话长,先把这里料理完毕再计议吧。” 秦准好奇:“大伯,你不是一直在昏死状态吗?怎么知道前前后后都说了什么?”他跟他爹一样多疑:“难道?”唇边浮起一丝猥琐的微笑,没说下去了。 秦慕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你是想说我耗尽了能量,无法持续战斗,觉得很丢脸,所以刚才都是在装死对么?” 白弃顺手把秦准肩膀搂住摇了一摇,两人都笑了。秦慕语气轻快:“我化身为人,精神力消耗的程度超过了肉体能够负担的极限,因此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五官感知与思维并未停止,不要担心。” 他观察了一下东京城市内的战局,对秦展的能力大为赞叹:“阿展一日千里啊,这样的精神力强度,几乎可以跟我分庭抗礼了。” 秦准一听有人夸他哥哥,比夸了他自己更高兴,一时得意忘形,脱口而出:“是啊,哥哥在红色场后台把所有关卡控制都打爆了,爆得妥妥的,混乱之城都干脆瘫痪了呢。。” 秦慕一听:“什么?你们进了四色场的后台?” 秦准跟秦展果然是亲兄弟,知道自己这个篓子一时半会兜不过来,赶紧溜之大吉:“哎哟,大伯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我哥哥怎么样了,他很容易觉得饿你知道的。”撒腿就跑了。 白弃望着他一溜烟的身影摇摇头:“小孩子。” 他转而查看了一下秦慕:“大哥你没事吧?” 秦慕说:“没事,我估计南美会强开选命池占卜,我在这里帮不上忙了,不如先回狐山去看看选命池的征兆。”他看着白弃,“你呢?” 白弃俯瞰东京城内,人群如沙潮,如蚁群,密密麻麻一片黑,根本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走得近了,就知道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故事有希望的个体,独一无二。 “我等猎人联盟的援军出现,也许他们会需要我帮忙。” “在那之前呢?”秦慕问, 白弃紫色的眸子中闪动光芒:“在那以前,我要去找一个人。” [5] 城市东南角,一条远离市中心的狭窄街道坐落着一栋四层公寓小楼。建筑物已经有相当年头了,黄褐色的砖墙外表满是破败之感。 公寓的大门虚掩,旁边两盏壁灯孤零零地照亮门框边挂着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和年份。 千夜养老院,成立于二十年前。 这一带正处于两个穿之黑洞的辐射范围之间,被弭患的民众早已远远离开这个区域,这里从来也都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养老院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条人影悄然出现在门前,停留了片刻,仰头望着一排排空洞幽黑的窗户,而后举步走进了养老院的大门。 任何踏进去此地的人,第一秒钟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的嗅觉、听觉和直觉,都会马上联合起来告诉大脑这是一个废墟,而且是个闹鬼的废墟。 腐败阴湿的气味充斥,从墙壁,地板,楼梯扶手,天花板上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细若游丝,却又无孔不入,密密重叠起来变成了有形的重负,悍然压在进入者的胸膛上,呼吸变得困难,过于紧张和活跃的神经开始不断制造幻觉:龙蛇怪物,妖魔鬼怪,纷至杳来,狰狞嘴脸在身侧盘旋,甚至闻得到猛兽血盆大口中的腥臭味。幻像如此逼真,就算最有理智的人也无法再保持冷静。 许多人以各种目的进来过这家养老院,城市建设局的工作人员,房产商人,好奇的观光客或想要找一个游戏之地的本地小混混,白天,傍晚,深夜,选的时间五花八门。 但最后结果没什么区别,都是大叫着一路狂奔出来,逃到几百米之外才敢停下来喘气,接下来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不过,今天来的人,倒是完全没有重蹈覆辙的意思。 他的脚步始终保持着轻捷和冷静,慢慢走上楼梯,转过一层一层楼道的平台,直到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到此为止,两边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一扇扇门或开或闭,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因为他的目的地还要往上。 天花板上有一个天井口,边缘挂着长而窄的铁梯,一道黑色铁锁把天井入口锁得结结实实。 那条人影飘然飞起,一道柔软微淡的紫色波光掠过,铁锁颓然化为气体消散,天井门向下怦然开启,人影脚尖在竖梯上轻轻一点,钻了进去。他的头刚刚露出天井,一阵沉重的呼啸便在出现在头顶,那是巨物凌空之声,一旦与血肉之躯接触,后者就会毁灭。 但这理所当然的情形并未发生,来者随随便便举起了食指,顶住了迫击之物,皮肤上传来尖刺感,那是一根狼牙棒。 在冷兵器时代专属于强悍战士的大杀器,于百万军中砸碎敌人大好头颅如同砍瓜切菜,此刻,却握在一个身材相当矮小的人手里。 一朵紫色光华从来人的指尖绽放,极微小,却很亮,引出一道道反光接踵从各个方向发出,紫光绕着房间飘行一圈,反光也跟着交迭明灭,它们来自房间四壁密密挂着的长刀与宝剑,大部分是成品,有一些则只有一个模子,刀剑末端都镌刻着签名,象征它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宝物。 紫光掠过握着狼牙棒的人身前,后者被光芒笼罩,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踉踉跄跄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墙角的阴影里。他穿着黑色长袍,连头带脸都裹得结结实实的,唯独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两只赤红的眼睛,瞳仁与眼底一色,像被烈火烧过,或正在被鲜血浸泡着,闪烁着从阴影中往外窥视,当他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非常疑惑。 “你是谁?”他手指垂下,狼牙棒当啷落地,喃喃细语:“你不是人类,你也不是吸血鬼?”他口中吐出咻咻的微声,像是蛇信颤动,冒着暴露在光里的危险,往前走了一步,血红双眼瞪着来人:“外面的世界快要灭亡了,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者的容貌如同午夜青山一般,疏朗又神秘,任何人只要看过他一眼,都无法忘记他的样子,但他也确乎不存在于眼前这个人的记忆里,直到那人低下头,紫光落在了他的鬓发上,一道柔和的波光从紫色一点发出,流泻于他的全身,当波光散去,站在地上的,是一只身形优美,皮色如钻石或水晶一般闪亮的巨型紫狐。 紫狐昂头注视阴影中的怪人,口吐人言:“扩阔帖木儿,你还记得我吗?” 时间忽然就回到了千百年前,元大都郊外。草屋前,那天的太阳颜色很奇怪,像贫血一样,样子又大又软弱。战败的兵匪一路劫掠,从那间草屋中搜出了那勤苦少年农民最后的存粮,遭到了对方激烈的反抗。 结局毫无意外,那忠厚的男子在身受重伤之后,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冲向草屋后,打开了平常关牛的屋棚,赶出去了一只紫色的狐狸。 那是战乱与灾荒之年,流寇与官兵都已经陷入不可理喻的癫狂状态,他们吃牛羊猪狗,也吃人,烧掉一切房屋,杀掉所有能动的东西。 狐狸也不是例外。 这个名叫扩阔帖木儿的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浑浊的眼睛还望着远处,看着那只紫色狐狸跑远的身影。 他当然想不到,整件事中除了他,元兵和紫狐,还有一个藏匿于阴影深处的旁观者,那是当时还未曾登基为皇,正独自游历天下的白条,他出于某种难以琢磨的心理,在扩阔帖木儿奔赴黄泉的半路上出手,截了阎王老人家的胡,令其接受了吸血鬼皇族的初拥,成为混血种的吸血鬼。 他以异族的身份醒过来后,南下参军,在吸血鬼小队半明半暗的佐助之下,从此纵横沙场,如日中天,以一代名将王保保的身份名垂青史。说不定当时白条选中他初拥时,便已看出他深藏的军事天才潜质。 更没有想到,跨越数百年后,在异国的屋梁暗影里,他与自己救助过的紫狐,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再次相见。 扩阔帖木儿凝视着眼前这只威严而美丽的兽,垂下了手,他将包着头部的黑布拉下,露出血肉荡然无存的脸,白骨骷髅上唯独一双眼睛犹如宝石熠熠发光,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小狐狸。”他咽喉中吐出柔和的两个字,“你也还活着吗?”这一瞬间简直是天真的:“我从来不知道狐狸也是可以活那么久的。” 他走前两步,狐狸额上那一点光仍在闪亮,扩阔帖木儿像被灼伤了一下急速向后退,随即又慢慢挪了过来,蹲下身,他的手放上了紫狐的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皮肤霎那间似被浸润在烘热的丝绒之中。他简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你好吗?” 紫狐偏过头来看着他,冷静地说:“世界快要灭亡了。我来救你走” 这么震撼的消息,却只让扩阔帖木儿做了一个小幅度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下巴脸颊部位那些勉强支撑着彼此的骨骼交错,发出咔叱咔叱摩擦的声音:“我知道,我听到了天皇的召唤,吸血鬼全族都将要迁移去一个新的世界对吗?白条天皇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么,现在的世界一定要遇到可怕灾难了。” 他一面说着,手指一面轻轻扫弄着狐狸的耳后,回忆恍惚如萤火虫,一亮一暗,那些短暂共度的时光里,结束一天劳作之后,他们常常这样互相陪伴着,任黑夜过去,背景里的声音只有夏夜蟋蟀的吟唱,或入冬后炉火中的干柴偶尔噼啪作响,那是乱世中不可多得的清静与安宁。 他缓缓地说:“你来救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而我又可以去哪里呢?” 紫狐似乎没有感觉出他语气中的苍凉之意,也没有一板一眼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简单地说:“我带你在天亮前离开东京,之后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扩阔帖木儿沉默了一刻,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昏暗中的墙壁,那上面挂着的刀剑无眼,却都好像在炯炯生光地注视着某处。 他伸手取下其中一把刀,拉出鞘,一手举起,另一手手指拭过未开口的刀锋。 这把刀长约七十三厘米,还没有最后淬炼完成,只能算是个半成品,但粗看之下已气质泠然,杀气内蕴。借着一点点照明,刀身上光华流转,一条以几根线条勾勒而成的龙随着锋刃的线条蜿蜒,龙目肃然有神,入鞘的部分,刻着几行字。 扩阔帖木儿将那几行字微声念出来:“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这是《法华经》中的名句,这把刀以龙与《法华经》作为标志,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妙法村正妖刀,出自制刀巨匠第三代村正之手。” “我一直为达官贵人和大收藏家们修复与翻制名刀,所修复的,俨然如新;所复制的,足可乱真。或者说,在我眼中,刀并无所谓真假,只有能否最后成形,因为刀能否成形,要看火候、气运,还有最重要的是制刀者的灵性。一旦诸样配合,刀成形即入世,从此有它独立的精神,是原创还是再造,并无影响。” “这是我的谋生之道,也是我的寄托。近百十年来,我几乎见到了所有存世的宝刀,生命中的遗憾,随着一把把几乎不可能复制的刀从我手下出现,也一点点得到弥补。” 紫狐不知他为什么要突然要对制刀的专业长篇大论,但任何诉说,都有其缘由,他于是缄默不言,只是倾听。 扩阔帖木儿向紫狐投来感激的一瞥。尽管他滔滔不绝,但说话的声音却高低起伏无序,质地喑哑,吐字亦含糊不清,有时在一句话与另一句话之间会出现长久的停顿,显然是在费力思索如何将所思所想变成言语达意。 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亲身探访,即使有人真的上来了,也不会跟他寒暄闲谈,交流人生理想三观五官种种。 托付他修刀或制刀的客人,只是通过某种途径将东西送到,要么干脆放在门口,留下字条说明来意,如此而已。 扩阔帖木儿从胸腔中发出轻微的咳咳声:“我生平杀人无算,因此把出品的每一把刀都当作一个逝去灵魂的纪念,唯独有一把刀,是我私心所爱,但费尽心机,四方求索,仍然苦无结果。” 紫狐说:“什么刀?” “布都御魂。” 紫狐对日本历史,并非一无所知:“建御雷神和神武天皇的佩剑?” 扩阔帖木儿眼前一亮,为之欣喜不已:“你也知道?”随即又黯淡下来:“石上神宫与鹿岛神宫都供奉着这把剑,白条天皇曾驱使血卫为我取来参详,但那两把都是赝品,我一眼便知。” 楼外传来极大的声响,仿佛地底震动或天宇翻覆,紫狐侧耳细听,眼神中闪过一丝顾虑,他打断扩阔帖木儿的话头,单刀直入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扩阔帖木儿向他凝视:“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紫狐不言。 扩阔帖木儿于是自问自答:“你能活过这么多年,必然法力高强,你今日来救我,是因为当初你未曾救我,为之悔恨或歉疚?我说得可对?” 紫狐沉默一阵,微垂首,淡然说:“我生平不为任何事后悔,因来日不可见,往日不可追,一件事无论如何,只要有始终,就是定局。”它起身绕着扩阔帖木儿走了一圈,鼻息咻咻,继续说:“我本以为你我相识一场,一千年前已有始终,但今日大难,你竟然未死,我又在左近,那么,定局如何,还未分明,我不能放弃你。” 扩阔帖木儿听完这番话,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说得好,世间因果自甘承受,凡事只要定局,就应该放下。”他肃然起敬:“阁下高明之极,我当年能为你施一小小援手,实属荣幸。” 紫狐人立起来,紫光蕴蕴再燃,他化回人形,耳畔追踪着外面世界的动静,心中微有焦躁:“那么,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救你离开这里,还是去找到那把刀?” 扩阔帖木儿两眼红光彤彤,语气洞彻如冰:“我活于人世,已太久太闷,除了盼望着见到布都御魂的真身,别无所盼。” 紫狐点点头:“我会为你完成心愿。” 凭借白骨之间的扭曲与摩擦,扩阔帖木儿露出怪异的笑容:“布都御魂不是凡人用的兵器,世间有的,只不过是留影,真身一直被掌握在天神之手,神界于我等变异成妖的低贱生物,远不可及,连做梦都无法摸到门路,但活了千年的紫狐,也许能一窥通天之路。” 他挥手送客,没有半分犹豫:“我将一直苟活于此,如世界毁灭,我将与之一同毁灭,你我也就有了始终,如世界安然,你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神刀,请为我送来。”他极肃然:“用它送我去地狱。” 白弃和他对视,须臾一点头:“好。”正要走,忽然扩阔帖木儿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劳烦阁下为我答疑。” 白弃说:“请说。” “我在元以后,便到了东瀛,你在中国的时日,要比我久吧,千年下来,可见过像日本那么多有名有号的名刀与神剑?” “没有。” “日本刀术由中国传来,铸刀剑之术亦然,日本的刀犹如武士或将军们的神灵一般,拥有无数的传说,以中国之大,时光之久,却鲜少见到珍贵之兵器传世,是为什么呢?” 白弃想了片刻,说:“中国顶级的刀客,都以修心为上,修术为下,到一定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为大杀器,破铜烂铁亦不妨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役于外物则为下等。”他摇摇头:“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 扩阔帖木儿叹口气,似自嘲地说:“我生前,或说死前是蒙古人,蒙古人天生是不想那么多的。”他看着白弃:“但你若能把这一点告诉井口清兵卫,他或许会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他想了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道理。” 白弃点头:“也许吧。”跳下天井,扬尘而去。 [6] 东京迎来了新一波的来客。 最早注意到异常情况的是叶宅,他飞得高,一直绕着东京城盘旋,一开始感觉很简单,身临其境一段时间后才发现穿的吸引力之可怕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有一两次他飞得实在太近了,几乎失控进入黑洞的吸引力轨道,一次是秦展及时跳出去出手反推,竭尽全力两个人才摆脱危险,第二次刚好靠近辟尘建立的风屏障上限,那些风很有眼色,及时移动起来插到了它们与黑洞之间,强力阻隔了后者的控制。 吓得够呛之,后叶宅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玩游戏,更绝对不像在狐山时秦礼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你们去看一眼,需要的话,顺手帮叔叔伯伯一个忙。” 什么叫顺手帮个忙!明明非常有可能把命都搭上好嘛?叶宅自己就算了,秦礼先生你这两个儿可是亲生的,你还记得吗? 尽管心里咆哮,但叶宅行动上一点没耽误,同时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静,即使在感觉命在旦夕的时刻都一声不吭,这种冷静并非出于自我控制,而是对秦展的完全信任。 秦展不是外人,他们是一头的,属于一个团队、一个集体,或者按照人类最喜欢用的煽情桥段,他们是“伐木累”。 这个组合的成员一共五个,秦展秦准两兄弟,玄狐庄家大姐的独生女儿庄美美、以及一个名叫霍东野的家伙。如果说秦展他们几兄弟已经不是省油的灯,霍东野的来头就更大了,他在狐族中司职狐侩,顾名思义,狐侩专门负责调查、追踪和惩罚,尤其以追杀叛徒为主要工作内容,算得上是狐狸家里独一份儿的暴力执法机关! 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一天班都没上过,还带头打破了狐族的大门,跑了。 过去三年间,他们足迹遍布全世界,干下的荒唐事罄竹难书啊,其无法无天程度不输年轻时候的狄南美,而破坏力犹有过之,因为银狐再调皮,第一总是单打独斗,第二她有紫狐遥遥地管着,每到关键时刻被外力干扰的可能性很大,难免掉链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强人要有所作为,哪怕只是想在恶作剧这个领域建功立业,都绝对不应该恋爱结婚给自己找麻烦! 你看秦展他们就彻底得多,打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凡是狐族长老会反对的,他们都同意;凡是人家说禁止的,他们都上赶着去折腾,要不是后来狐王驾崩,家族管理机制改革了,估计他们这会儿还浪在外面不准回家呢。 技术上来说,他们单打独斗各有所长,更强的非常懂团队作战,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举凡精神领袖,指挥者,军师,战士,间谍各种角色一样不缺,分工严密,职能齐全,与顶尖的魔法佣兵团相比也毫不逊色。在一系列的出生入死之间,大家早就形成了完美的默契,其中包括绝对遵守如下几条金科玉律: 第一,只要秦展提出撤退,无论高呼还是暗示,就算煮熟的鸭子已经吃到了嘴里快要吞了,也要毫不犹豫一口喷出来撒丫子就跑; 第二,跟第一条异曲同工,不管局面多么危险,只要秦展什么都没说,就得挺住,死了都算了,黄泉路上反正大家结伴而行,无需怨怼; 第三条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霍东野发脾气,必须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和他的关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因为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对此掉以轻心。 既然秦展不喊停,叶宅就咬紧牙关死撑着一圈一圈继续在东京上空盘旋。时间的流逝带来体力的急剧消耗,注意力也越来越难以集中,他双翅拍展轻灵不再,翅面上丝丝缕缕的绿色脉络也失去了本来的鲜艳。而秦展也无暇他顾,因为他全副精神都在狙击异灵川,双方的呼吸都渐渐沉缓,都将精疲力竭,对此叶宅心知肚明,却一筹莫展。 他只能喃喃地抱怨:“真糟糕啊,连一丝风都没有。” 他想,倘若有风的话,他便无需那么费力,碧狐翅极轻,即使是最轻微的空气波动也能让他翱翔如风筝。 问题是真的一丝风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风都被征调到了城市的边缘,聚合起来充当屏障,辟尘坐阵其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一个空气分子敢于擅离职守。 叶宅还是努力地飞着,他认真地调动了传说中吃奶的力气,并且确认了自己最多还能再坚持数分钟,在那之后,就是往他嘴里塞根吸管,他也什么都喝不动了。 昏暗如夜的天空,在叶宅的眼里成为幻影出没的舞台,许多飘忽的身影从记忆中掠出,轮番在天际上舞蹈,都是死去多时的人,都是他再也见不到因此不允许自己时时刻刻怀念的人,但凡还有一丝自制力,叶宅都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他用力咬住嘴唇,咬出了刺痛,那是皮破流血的标志,心里默默倒数六十秒,六十秒之后,他要带着秦展着陆,否则两个人都会死于飞行器失事。 那绝对是狐族中非常罕见的一种死法。 60,59,58…… 数到35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降下了成阵列的人类飞行器。阵势浩荡,占据了半边天宇,雄壮得像是幻觉。 就像叶宅还少不更事的时候,那个盛夏流火一般的白日下午,在自家巨大的私家影院里老电影,科幻题材的,说不定名字就叫做“降临”,屏幕上有无数银白色的先进飞行器,摩肩接踵,接二连三飞入,在天空中排成了等待检阅一般的长蛇阵。 他擦了擦眼睛,秦展在他背上动了动,长出一口气,以极细微的声音赞叹道:“正点啊。” “阿展,那是什么?” 秦展跳起来,一跃而到叶宅的脖子后面,毛茸茸的尾巴覆在他的皮肤上,又软又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人类科技能够制造出的最高水准的飞行器。嗯,我数数……1,2,5,8,15,30,35,40。哇,有四十架之多,那么,这估计也是人类科技能够制造出的最高水准飞行器的总和。” 叶宅感到迷惘:“它们来干啥的?”而出于本能,此刻他最关心的是:“是敌还是友?” 秦展一贯形而上:“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关键看咱们站在什么位置。” 叶宅嘀咕了一声:“这个时候扯哲学并没有帮助好吗?” 秦展嘻嘻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情况,不过,下面有两个朋友说不定能给我们答一下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累了,咱们下去歇会儿,顺便跟人唠唠嗑。” 他说的那两位朋友,这会儿就在东京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左窜右跳,大喊大叫,一面疯狂挥动双臂,其中一位还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似的东西,一前一后向着飞行器排列下方跑。叶宅耳力极佳,凝神听了一下,说:“他们在喊一个叫老爷子的人。”到处看了看:“在哪儿呢?” 秦展扭头看着那一排闪闪发亮的银色飞行器:“肯定在某一个飞行器里面。” 他拉了拉叶宅的头发:“咱们去送他们一程。” 叶宅格物致知:“意思是干掉他们还是字面意义上的送他们一程?” “字面意义上的啦,还有力气吗?” 叶宅满心想说有,其实马上就犯愁了,碧狐的翅膀并不是设计出来长时间飞行的,光载着阿展还行,它很轻,加上两个成人的话不用说,杠杠地马上坠地。 秦展洞察力极强,或者他们一伙儿的脑子永远在同步响应也不一定:“累了吧?嗯,我们去请辟尘叔帮点儿忙。” 它从叶宅背上站起来,打出一个长长的呼哨,那个呼哨像扔出去一个系在长绳上的铁块,又悠长又尖锐,传得老远,一直传到了数公里外镇守风屏障的辟尘耳中。随着这声呼哨,一阵风很快过来了,起初非常凛冽,到了叶宅身边的时候就变得善解人意,绕到他的身下轻轻吹拂,叶宅只需轻轻扇动翅膀,便能借力飞出很远,速度比之前更快。 他很佩服:“他怎么知道你需要风?” 秦展咧嘴笑:“我小时候老跟着南美阿姨去玩,她大部分时间都和辟尘叔还有一个叫做猪哥的猎人待在一起。我法力不精,经常在变形的时候中途力竭,如果刚好在高空,就很容易稀巴烂,南美阿姨和辟尘叔定了一个这样的信号,只要听到我吹这个口哨,就马上刮风来救我。” 叶宅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有点神往:“哎,阿展的童年很幸福啊,不像我,小时候的主旋律就是被全世界骂丑八怪,以及忙着适应我爸带进家门的各种妈。” 秦展的笑容消失了:“南美阿姨带着我,是因为我妈妈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倒也真的算得上是幸福呢。” 叶宅哑然,沉默了半天,小声说:“好啦,大家半斤八两,虽然我有差不多七八个妈,但最后不都跟我爸一块儿全挂了吗?你还有个弟弟,我就剩自己一个人了。”说着眼角就湿润了,无论过去多久,失去的痛苦都从未淡化,永远在心口正中,如同一枚雪亮的钉子,端端正正地钉到没根。 两个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悲伤的孩子相顾无言,阿展摸了摸叶宅的头,建议:“等事儿办完了咱们再去找个地方抱头痛哭吧,现在时间有点紧。” 叶宅表示同意:“那就这么说定了,”翱翔一圈后冲向地面,精准地掠过人群,调整盘旋高度直到足够他对人喊话:“喂,你们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要去哪儿啊?” 那两个人一直仰着头猛跑,听到喊声突然急刹车,站定了,看着碧狐和阿展,楞了几秒钟之后就跳了起来:“上去,上去,我们要上去。” 叶宅急冲而下,敛翅,落地,轻跳了两步,落在了那两个人面前,阿展直起身来:“上来吧,边走边说。” 人家露出了相当怀疑的表情,打量了一下叶宅,那意思很明显:就这个小身板?一上去会不会咔嚓腰断啊? 阿展很冷静:“有风托着呢,你上来好说话,赶紧的。” 那两位一听有风,凭借着对辟尘长老的坚强信心,马上情绪就稳定了,爬上来小心翼翼各坐一边,阿展则挪到了叶宅脑袋上。只听一声呵哈鼓劲,小叶双翅缓缓拍动,从容起飞,在风力协助下那叫一个举重若轻,和刚才的吃力之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展看大家坐定了,乃开口问道:“二位是谁?去哪儿?干嘛去?” 其中一位答道:“我是阿拉丁,这是小脑袋,我们俩都是猎人。” 阿展没有全程跟进之前的来龙去脉,此刻难免懵逼,它歪着头看着阿拉丁:“话说,事儿闹这么大,你们猎人来凑什么热闹?嫌命长吗?”它说得没错,今晚的东京是赤裸裸的高能量斗兽场,二位弱不禁风的猎人是上哪儿拿到的入场券呢? 小脑袋很不服气:“小狐狸你太小看我们了吧,要不是猎人,今晚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呢。”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里抱着的电脑,马上注意力就转移了,嘴里念念有词:“转过来了,好好好,准备连接,准备连接……” 阿展好奇地凑过去:“啥玩意儿?” 屏幕呈现出犹如太空深处的亮黑之色,最高处一个橘黄色的大光球正在缓慢寻转,角度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有一排光点在橘色光球的下方悬浮,再下面是一个闪烁的对话框。 小脑袋每逢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都能马上挺直脊梁,翻身做主,他指点屏幕,答疑解惑:“这个球,看到没,是猎人联盟的专用卫星,老爷子把它的角度调整过来了,接收我从总部远程遥控发出去的脑电波篡改信号,这些点,都是飞行器,老爷子的家底全出来了,外部有机械护盾和法术护盾双重卫护,不管哪种类型的攻击都能抵抗一阵子,飞行器上面装载了现有功率最强的移动基站,能够把信号尽可能全面覆盖东京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他的手指落在对话框上:“这个要我输入接收信号的最后位置坐标和接收密码。” “为什么要密码?” 小脑袋肃然,脸上有一种对劲敌的天然尊敬:“异灵川的精神力通过全东京的基站传播,很难说他能不能察觉我们的动向,但万一他察觉了,顺着总部系统到我的电脑这一条路径,我在中间可以挡一道防止他制造假的信号入侵,如果自动接收的话,万一他赶在前面,几千万东京居民就直接自爆了。” 阿拉丁问:“这是谁想到的?” 小脑袋说:“老爷子。”他对老爷子那是发自内心地赞美有加:“老头儿天天在设备司蹲着没白蹲啊,牛!” 阿展不知道老爷子是谁,但一个人类能干出这种事,确实非常值得钦佩,于是小爪子拍了拍小脑袋:“请代我向他致敬。”而后问:“异灵川现在什么情况?” 小脑袋迷惘地摇了摇头:“难说,他把我从脑子里踢出来之后我再也黑不进去了,照我的观察,如果说他的精神力和我们熟悉的网络带宽道理相通的话,应该现有的流量都在用于操纵东京居民,应该没有余力去管其他事了。” 就算一开始他有余力,在被秦慕和秦展接连狙击之后,也必然会变得不乐观。最鲜明的证据是,自从暗黑十兽被解决之后,东京简直算是进入了治安良好状态,连幻兽都不再出现了。 阿拉丁若有所思:“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人群全部赶进黑洞对吗?”这事儿有点说不通:“既然穿之黑洞迟早要把大家一网打尽,连人带城市都别想跑,为什么异灵川还要费那么多功夫去驱赶人群呢?” 他和小脑袋面面相觑,考题超纲了,想作弊都找不到参考答案。 幸好小狐狸秦展在:“因为死人是没有能量的。”一句话点破天机:“我爹在狐山跟我们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穿之黑洞必须要足够能量才能连接遥远世界的另一点,如果人群在进入黑洞的那一霎那死去,能量就转化成了动力,但如果吸入的只是废墟和尸体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小脑袋大吃一惊,接着爆粗了:“我顶他个大爷的肺!” 之前的信息完全被坐实了,异灵川就是要把全东京的人当成电池用。 自由主义者秦展对人类本来的命运向来不怎么关心,但在异灵川这样的无差别能量掠夺者面前,谁也不是一座孤岛。 他问小脑袋:“你现在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小脑袋举着笔记本:“东京上空的能量罩还没有完全破开,我要找到合适的角度去跟卫星信号对接,猎人联盟里面和地面都不行,我本来要上飞行器的。”他瞥了一眼叶宅:“这位怎么称呼,方便载我到处逛逛不?你的机动性可比飞行器好多了。” 阿拉丁听着听着,忽然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脑袋诧异地看看他:“干嘛?人家是机动性好啊。” 阿拉丁摆摆手:“我是笑你。”瞄了一眼叶宅的翅膀,再瞄了一眼那只话说得极溜的小黑狐狸,对于跟动物或者妖怪聊天这件事,显然他们都不再有任何心理障碍,毕竟鬼才知道他们今天晚上经历了什么。 大家商议已定:阿拉丁上自家的飞行器跟老爷子汇报工作去,叶宅托小脑袋找卫星信号,而阿展回到了秦慕和秦准身边,刚好遇到白弃也从东京城内回来了。 叶宅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快忽慢飞行,而小脑袋仰着头,不断半站起身来举高笔记本电脑去找信号,浑然不顾一摔下去就要变成分子状态。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分钟过去之后,叶宅突然发出了欢快的长啸,敛翅静止于半空,小脑袋喜形于色,下指如飞,显然跟卫星连接上了,随着他发出信号,本来静止的飞行器全都动了起来,按照指引有条不紊地分头向东京上空各处飞去。 脑电波篡改信号从北京总部长途奔袭而来,经过了小脑袋的安全检查,通过卫星传播到各个飞行器上的基站,很快便覆盖了整个东京,飞行器飞临各处,打开了投放门,成群结队的猎人们从投放门鱼贯跃出,他们全都身着翼装,英勇地在空中滑行,而后在指定地点降落,落地即穿插到人群之中。 满布城市的数千万人犹如同时做了一场大梦,又次第醒来,在恢复意识的一刻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便惊慌失措。 推挤、叫喊、夺路而逃的冲动,人群出现一阵阵巨浪般的波动,不加控制的话,很快就会酿成可怕的群体伤害。 幸好猎人及时赶到,他们行动灵活,目标明确,训练有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群一块一块分割出来,引导、疏散,令他们远离拥挤街道,小面积聚集在不同的区域。 秦慕观察着地面人群的变化,语带钦佩:“不管谁在指挥,都是高人。” 白弃点头同意:“对,他考虑极周详,脑电波信号发送先从人群周边开始,而后到最密集处,投放下去的也都是专业的群体行为管理者,否则的话,这么大体量的人群,脑子清醒反而更会出问题。” 最令狐狸们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很精确地算出了穿之黑洞的吸引力半轴,你看所有飞行器的飞行路径都是设计好的,完美回避了黑洞的吞噬点。”但他也有不明之处,“短时间内做出这么精密的设计,需要很强的计算力量,猎人联盟难道拥有自己的超级电脑?” 白弃说:“猎人联盟这几年跟各国顶尖的科研机构都有合作,事关东京几千万人口生死存亡,调用超级电脑理所应当。” 秦展点点头:“说的是。” 提到生死存亡四个字,他们的视线投向远处,穿之黑洞如巨型怪兽的血盆大口阵列八方,眼下来看,无论猎人联盟多么努力,也解决不了这个最显山露水,避无可避的大问题。 一架飞行器忽然来到白弃他们上方,侧门滑开,阿拉丁出现在门口,挥着手招呼几位上去。秦慕仰头望了望猎人,淡淡说:“你猜他要我们去做什么?” 白弃微微一笑:“无非是拯救世界这么传统的议题。” 他们登上飞行器,果然阿拉丁劈头第一句就是:“有什么办法阻止穿之黑洞吗?” 秦慕凝视着他,轻声说:“如果不能的话,有其他选择吗?” 阿拉丁点点头:“老爷子说,穿之黑洞的引力范围现在还没有覆盖整个东京,联盟的飞行器都是从它们的交叉盲区进来的,但根据电脑的计算结果,如果任凭穿之黑洞继续发展的话,四十一分三十七秒钟之后,东京就会被整个包裹起来,人群,植被,建筑物,基本上地面上的一切都会被卷进黑洞。” 他喘了一口气:“好消息是数据也显示,黑洞在沿着一个周期衰变的轨迹发展,它的吸引力事实上已经过了最高点,开始逐步在下降了,最终的破坏力应该还不足以将整个星球吞下去,如果我们的工作进展顺利的话,我想倒霉的应该就是东京而已。” 他看了看大家,轻声补充了一句:“所谓的进展顺利,就是不让人群大规模被黑洞吸进去成为动力补充。” 白弃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句话,他有一点出神:“衰变,吸引力过了最高点?” 轻声念叨了一句:“难道是猪小弟的经过造成了衰变?” 白弃想不通的事,阿拉丁当然更不明白了,但此刻其他一切他都无暇顾及,语气中抱有很不确定的希望:“如果你们都说没办法的话,老爷子会马上开始居民转移,联盟所有的运输船都已经在路上了,四十一分钟内,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眼光定格在秦慕身上,经过一晚上的并肩战斗——至少阿拉丁是这么想的——他知道秦慕是离全知全能四个字最近的那一个角色,他给出的判断未必一定是正确的,但如果他都不正确的话,其他人也早就在错误的深坑里牺牲殆尽。 秦慕没有回避阿拉丁殷切的眼神,尽管他的回答不那么尽如人意:“我和白弃能够保护少数几个人通过穿之黑洞而不受伤害,数量一多便无能为力,我们也可以联系非人世界的力量为你们找到尽可能多的援助,但时间紧急,即使是能够变化出超级运输工具的金太全族来此,可能也不能及时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他轻轻喟叹:“抱歉。”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阿拉丁眼中的光芒顿时熄灭,他茫然失措地继续和秦慕对视,却根本没有在看对方,被拒绝的一瞬间,他的心似乎被撕成了两半。今天真是太长了,不断出生入死,不断绝望,又不断在最后关头遇到挽回的余地,可是又怎么样呢?最终仍然要眼睁睁看着眼前一切毁灭,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真是沉重的一击。 但阿拉丁是一条真汉子,很快重新打起精神来,说:“不用抱歉啦,你们已经帮了很大忙了。”他叹口气,不知道想要说服谁:“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世界。” 随后回身到操作台前,呼叫指挥飞行器:“老爷子,启动转移计划,请启动转移计划。” 姜是老的辣,老爷子立刻就知道寻求外援一劳永逸的想法泡汤了,但回答的声音如一贯波澜不惊,回答:“好。” 另一个声音随即从老爷子身边传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音调气急败坏的,很有表现力,好像说话的人正在一边撸油光水滑的头发一边汗下如雨。 理事长。 阿拉丁听到理事长的声音心里就慌了,他想要沉住气,但是只沉了两秒就冲着通讯器喊起来:“老爷子,你跟理事长在一起吗?你防着他一点,这个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多半是被异灵川控制了。”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是真的。小脑袋跟我说过了,有人冒充理事长去东京偷鸡摸狗对吧?” 阿拉丁纠正他:“不是冒充,是一模一样的,把春分号飞行器给开走了,那玩意儿太高级,我们追踪不到去向。” 老爷子听到春分号几个字,语气里才算是带上了一点感情:“要你们这些蠢材有什么用,一个飞行器都截不住。” 骂完又说了一句:“但那个确实不是真的理事长,他这几天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待着。” 理事长在旁边听够了,没好气地插话:“阿拉丁你脑子坏掉了?我要是假的,被控制了的,你能见到这么多飞行器来救人。” 阿拉丁有时候也挺一根筋的:“不管是不是你,反正就是有个理事长被控制了,鬼鬼祟祟偷了五星猎人的血样跑了!” 理事长似乎在那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爆发:“什么偷血样?五星猎人的血样全都在我办公室里放着,我干嘛跑东京那么远去偷?你少废话了,赶紧下去指挥疏散,更多飞行器正在过来,具体指令老爷子等一下会传给你。” “啪”一声就把通讯器关了,阿拉丁一脸“不是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快”,跟两位看热闹的狐狸老兄介绍了一下:“呃,那个,是我们理事长。” 秦慕表示很理解:“很好,显然只有他能够调动猎人联盟所有的资源。”他看着飞行器前方的景象,微微颔首:“即使是倾国之力,也未必比这个更及时有效吧。” 视窗外,涂装上标志着美洲,非洲,亚洲,大洋洲的飞行器接二连三从大气层中冒出来,东京上空的盲区正在变小,猎人们如果不能及时转移,也许就会遭遇到跟东京同生共死的命运。 但他们仍然在源源不断的进来。 飞行器空投人员落地,之后运输船到达指定地点,理事长和老爷子为了救人,这一次是真的下了血本,猎人们现在所动用的,全都是联盟巨资研制出的各种高科技道具。 光波罩定点分化人群,即时嵌入式自动人行道投放到各条主干道,运转人群直通运输设备,医疗机器人穿梭现场甄别伤者随即施救,武装机器人交叉巡逻,身上佩戴的人群情绪变化指数测试器开放运作,一旦发现异动便毫不犹豫动手打翻浑水摸鱼者,或将巨大压力下的群体冲突化解于开端。 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就有数千猎人进入了东京,分散各处,尽力稳定局势,转移居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指挥飞行器上的老爷子和理事长在内,没有人想着自己先跑为安。 人类有其不可抹杀的伟大之时,伟大之处。 阿拉丁将飞行器设定在自动巡航状态,穿戴好翼装行动服,和白弃他们告别:“我去干活儿了。” 白弃点点头:“那么,我们也就告辞了。” 他郑重地表达了自己对一个区区人类的敬意:“你很了不起,愿他日能够再会。” 阿拉丁咧嘴一笑,扭头看了看外面的世界,毫不乐观,但经过一个晚上的洗礼,对迫在眉睫的厄运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点习惯了:“但愿如此。” 他只有一事难以释怀:“还是没有猪小弟的消息吗?” 白弃摇摇头。 命运藤萝子把他送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他不在这里,即使最终难逃厄运,至少不是现在,至少没有眼见为实,板上钉钉。 对白弃来说,这是他回去对南美交代的底线。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扭头一声不吭跳出了飞行器,翼装开展,翱翔如鹰,带他去履行自己的使命。 狐族的成员从飞行器中离开,秦准发出一声长啸,叶宅应声从远远的天际线上飞了过来。 “如何?”秦准问的是叶宅,却看着他背上的小脑袋。 后者抱好笔记本,跳上飞行器的接引板,举手致谢:“搞定了。”说着大功告成的消息,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我们尽力了。”看看穿之黑洞的喧嚣光亮,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挣扎。 一窝子狐狸目送叶宅进入飞行器,再默默地观摩了一阵子东京地面的状况,终于秦慕说:“走吧。”大家跟着他转身,取道东京上空最后残留的缺口,往狐山而去。 [7] 阿拉丁在空中盘旋,仔细观察地面状态,心里盘算着如何组织运输这么大量的人群。正沉思间,自动放大景物细节的飞行镜中忽然闪过他一个格外孤单的身影,就坐在人头攒动的原宿街头。 他调整动力阀,转换自己的滑行方向,盘旋一圈又一圈,最后如愿落在了那个身影旁边。 “辟尘长老?” 辟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埋下了头,显然他在猎人联盟群体开始介入之后,就放弃了继续充当黑洞屏障的职责,回到了地面。他的身边还是摆着那个小摊子,整个晚上这个小摊子跟着他上天入地,抹布照样一尘不染,按渐变色顺序规规矩矩挂成一面旗。 面粉装在白色的罐子里,酵母在更小的一个罐子里,肉和葱还有鸡蛋都被真空环境保护得好好的。北京东四胡同那家小饭馆今天是要歇业了,不知道多少人在外面发出失望的啜泣声。 饭馆里面也有一个真空罩,好好地留着饭菜,凉了。 犀牛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猎人们努力拯救世界,拯救人类,他们满怀豪情与热血,不停地奔跑、呼喊、上蹿下跳。 父亲在寻找女儿,九十岁的祖母被背负在七十岁的儿子身上,向着猎人们所指引的安全场所快步走去;情侣穿越整个东京终于找到了彼此,紧紧拥抱,这一刻比天长地久更值得珍惜。 其实谁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屹立边界的穿之黑洞简洁地划出了重点,在小脑袋的指挥下,数十架飞行器在东京上空架设出内部的即时通讯网,通过所有可能的途径进行信息传达,包括激活电视台、电台,以及手机的信号传输渠道,力求用最多元和直接的方式让大家明白:现在啥都别问,赶紧跟着地面上穿制服的那些人走,听他们的安排就行。 生来就时刻面临着自然威胁的日本人,应该是世界上最能够从容面对灾难的群体,他们之中的警察,医护人士,消防员,回过神来之后,也都挺身而出,协助猎人开始工作。 一切有条不紊,卓有成效。 理事长和老爷子在飞行器上俯瞰东京,想必也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吧。 可是对辟尘来说,除了那些黑色的行动服看着真亲切,满街人没一个跟他有关系,他也不想跟任何人有关系。 阿拉丁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辟尘没抱任何希望地问:“猪小弟呢。” 阿拉丁摇摇头,轻声说:“不知道。” 他试图安慰辟尘,尽管自己心里也非常难受:“紫狐说猪小弟可能去了另一个平行时间里,应该没什么事,至少比我们安全,你别担心。” 辟尘说:“我不担心。”他没有任何抒情的意思,只是平铺直叙地说:“我只是觉得非常孤单。” 他看着阿拉丁摇摇头:“这是你们人类给我带来最不好的影响。” 他站起来,挑起自己的小摊子,想要走了,被阿拉丁拦下来:“辟尘长老?你能再帮我们一把吗?” 辟尘知道他希望自己干什么。尽管无法抗拒事态的恶化,但辟尘的风之力量能够暂时阻挡黑洞的引力融合,尽可能久地给飞行器留下进出的缝隙,也给更多居民转移留下希望。 他非常干脆地说:“我不想帮。”完全是真心的:“人类跟我没关系。” 拔脚又要走,但阿拉丁不肯放弃:“猪小弟跟你有关系啊。” 对方冷冰冰的理都不理,阿拉丁泄气地看了看满目仓皇的东京,忽然之间一阵恍惚。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又为什么还没有走呢?从昨晚到现在,他明明有很多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只要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 活着不好吗?加勒比海边的姑娘大长腿小屁股笑脸甜甜不好吗?躺平在沙发上看超级碗现场转播喝点儿小啤酒不好吗?大家不都是为了这些个小乐子才忍辱负重地活在世界上吗? 凑什么个人英雄主义的鬼热闹啊。 他痛心疾首默默反省着,开口却说的是:“我今天晚上估计是要死这里了,这全赖猪小弟你知道吧。如果没有遇到他,我至于这么英年早逝吗?这不是跟你一样嘛,你不也是因为他才来这里,才留到现在的,不是吗?” 辟尘没反应,阿拉丁不肯放弃。 “好了好了,这个世界的死活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get到了,但想一想,万一呢,就万一,猪小弟回来了,一看,哦喝,啥都没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吧。”他撸了一下鼻子:“那个傻逼孩子一定哭成狗。你忍心吗?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他嘚吧的过程中辟尘一直面无表情,但这句话话音没落,忽地一阵风平地里吹过来,刷刷绕住了阿拉丁腰身跟绕了只阉鸡似的,提起来往地上一摔,把他给摔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阿拉丁哎哟哎哟在地上滚了半天,爬起来一看,辟尘已经不见了。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哼哼起来:“妈的,求人不如求己。”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撒腿就往人群密集处跑,老爷子的声音忽然通过他脑子里的芯片传来:“阿拉丁,东北方向,一千两百米,原宿地铁站a口有一群吸血鬼,你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阿拉丁一愣,想起了另外一位难兄难弟:“吸血鬼?对了,平清盛那个死鬼呢,怎么一跑出去就不见人了。”赶紧往地铁站那边冲了过去。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吸血鬼也算,阿拉丁一杀到地铁站就见到了平清盛,他们站在阴影中,除了平清盛还有四位,三女一男,和平清盛并肩而立的女性,脸上蒙着黑色面纱,身穿黑色长衣,只露出一双极细狭的眼睛,瞳仁微微带赤色,长发如云垂落到腰际,其他二位姑娘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男装,站在比较靠后的地方,更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的男子个子瘦高,穿着带帽长风衣,帽子严严实实盖住了脸,身上围着宽皮带,皮带上有斜开口的袋子,袋口外露出刀柄,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骨节历历,和骷髅神似;他姿态警惕,仿佛在卫护着自己同伴,随时准备和人厮杀。 一群猎人把他们远远围着,个个都武器在握,如临大敌。 阿拉丁赶紧挤进了包围圈:“冷静,冷静,冷静,这是自己人,呃,自己家吸血鬼。” 平清盛白他一眼,语带娇嗔:“这么久才来?” 阿拉丁脱口而出:“死鬼,你跑哪儿了,什么情况?” 平清盛摊摊手:“我一出来就发现秦慕力竭,穿之黑洞随时会把东京从地球上整个挖出去,我就跑去管我们自己的人了有什么问题。” 阿拉丁一想也对,看看他身边的同伴:“那你们吸血鬼大部队怎么样了?” 平清盛扭头说:“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子皇后陛下,天皇陛下已经驾崩,现在是皇后理政。”手指转向另外几位:“这是皇后的侍女花江和富江,这是血卫井口清兵卫。” 阿拉丁听到皇后两个字,楞了一下,他在口号上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待久了,对封建制度下的礼仪规范基本没有了解,现在有点手足无措:“呃,皇后?您好?” 圣子如寒星般的双目一闪,凝视着阿拉丁,单刀直入:“你,能不能为猎人联盟下决定?”阿拉丁一愣,赶紧去看平清盛,后者眨眨眼睛,意思是让他宽心,不是什么坏事。 生死战斗中结下来的信任感总是管用的,何况这个当口最不缺的就是废话,阿拉丁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指挥飞行器,一咬牙一跺脚,准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皇后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圣子皇后吐出两个字:“交换。” 阿拉丁点点头:“我在听。” 圣子皇后望向平清盛,后者恭恭敬敬地点头:“让在下来。”随之清清嗓子,望向阿拉丁:“我们在东京经过几百年的经营,在地铁通道往更深的地方,修建了体积庞大的地心避难所,皇后陛下愿意将避难所对人类开放,尽可能减少穿之黑洞带来的损失。我以先皇的名誉保证在这个阶段我族人不会伤害任何人类。” 这句话留了一手,意思是这个阶段过后吸血鬼该吃饭还是要吃饭。 阿拉丁这会儿没空去计较这个伏笔,对于急于把尽可能多的人救出去的猎人联盟来说,地下避难所的存在简直是打瞌睡天上掉下个枕头,他一时间都没管理事长和老爷子对这个合作怎么想,张嘴就要答应。 同意的话到了嘴边,阿拉丁猛地一个激灵,及时把冲动咽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你们呢,要什么交换?” 圣子皇后目光炯炯:“你们是猎人联盟,追踪是你们的专长。”她说得很简单:“帮我追捕所有赝品的白条天皇和血卫,无论天涯海角,无论要花多少时间,一个不留,全部格杀勿论。” 阿拉丁看着平清盛,压低声音:“给他们跑了?” 平清盛歪歪嘴角,就他这段时间综合的各条战线信息,当时情况大概是:“打到最后好像是被异灵川紧急召回了,说跑就跑,当时以避难为重,我们没有及时追踪。”他声音更低:“皇后陛下虽然被狐族所伤,但白条陛下事实上是死于异灵川之手,皇后发誓要为天皇复仇,同时也极度介意天皇被克隆这件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清剿所有赝品。” “这事儿你自己为啥不做?怕打不过吗?” 平清盛向来坦然面对自己的弱项:“虽然是克隆出来的,但白条的赝品一样有皇族的幻力,身为血族,确实比较难与之抗衡。”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由吸血鬼的血卫或弯将来追杀的话,白条天皇在族人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明知是假的,可能也下不了手。” 他拍拍阿拉丁,推心置腹:“时间不多了,干不干?” 阿拉丁向对方抛出了一个“说得好像还有选择似的”表情,点头:“我觉得行,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跟上头的人商量一下。” 圣子皇后微微颔首,又说:“万一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告诉他们,我入吸血鬼地宫之前乃是人类,我在娘家的名字叫做松本圣子。” 她眼中忽然闪出如梦如幻光芒,似乎在霎那间回到了长长的时间之前,去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是一个浓春如歌,樱花开放的日子,她走过家中的草地,去见正在远处树下等她的初恋情人。 男孩子带着明快的笑容,还有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心爱之物。以为马上就要和她一同走向拥有彼此的未来。浑然不知她所选择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路。 “明野君,我已决定接受初拥,去当吸血鬼天皇的新娘,从此不能相见,请明野君多多保重。” 她深深施礼,随后便转身离去,没有去看男孩子的神色,没有试图去听清从身后传来的呼喊,也假装自己从此不会再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气味和笑容。 做大事,不拘小节。 她完美遗传了她的父亲铁一般的意志,与冰一般的冷血。 而后,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是松本清张的双胞胎妹妹,出生就被隐藏,从未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松本家的长女一定要送去与吸血鬼皇族结亲,这是血族与松本家的契约,而我之前三代,每一代都只有独子。” 她雪白的眉间微微皱起一道纹路,随后又放松了,向阿拉丁深深望去:“我知道清张会在哪里,他是异灵川唯一幸存,以及真正不可或缺的人间合伙人,找到他,就有机会找到异灵川。”她扭头看了看百万性命悬于一线的东京城,“我恨异灵入骨,相信你们也有共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完全一致。” 她冷冷地说:“否则的话,相信我,东京,只是一个开始。” 阿拉丁被这几句话完全镇住了,他瞠目结舌瞪着皇后陛下,信息量大得他差不多准备当机了,这种时候他的本能指出了一条完美之路,那就是把决策的权利和承担责任的义务都推给其他人。他开启跟指挥舱的通话,把理事长和老爷子都吼了出来,前因后果一说,理事长立刻就拍板了:“成交。” 考虑到这哥们平时不做swot分析都没法知道今天喝摩卡还是卡布奇诺,这个决策速度完全出乎了阿拉丁的意料,但这也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他转向平清盛:“老板们说成交了。”方针已定,留下的就是行动计划了:“现在怎么办?” 平清盛松了一口肉眼可见的气,毕竟说不担心人类犯浑是假的,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我回到地道马上传令,所有通往避难所的通道即刻全面打开,我方跟猎人联合派出各处入口的指挥和监督人员,一头一个,方便对接,你说呢?” 阿拉丁压根说不出更好的办法,干脆两眼一闭,点点头:“就这么办。” 指挥飞行器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各种命令通过猎人们嵌入的芯片不断下达,救援行动很快变成了往天上和地下两个方向努力,人类与吸血鬼们在某一个交集点上相遇,不再顾得上惊恐,防备,或者计较彼此的不同。想要活下去,想要有希望,这是所有物种共同的诉求。 阿拉丁无形中成了总统筹,到处都是呼叫他的声音,他答应着,匆匆忙忙要跑去干活,忽然又停下来看看平清盛:“哥们儿你挺好的吧?” 平清盛微微一笑:“至少活着。” 他看了看身后的地铁站入口:“我的族人帮紫狐转移了他的旧识,他现在很安全,你万一有机会见到他,就说一声。” 阿拉丁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闲心管八卦:“啥旧识?姑娘吗?人还是狐狸?长得好看吗?” 平清盛觉得他傻:“既然是我们去转移的,那当然是吸血鬼,不过也有一半是人,混血种,男的,非常不好看。”耸耸肩:“人家逃跑的时候都是揣点儿食用水啊面包啊什么的,那位朋友揣了两把刀,说弄死都不能丢下刀。” 这样的弯将,正和花江和她的父亲一样,无论是要为之而死,还是为之在阴郁悲伤中煎熬,由人类变化而来的混血吸血鬼们总有一种生死都无法去除的执念。正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平清盛对他们才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尊敬。 必须要走了,他伸出手与猎人相握:“那么,你保重。” 阿拉丁点点头,沉默了一下,说:“等忙完了,出来喝酒?” 平清盛说:“好,我喜欢喝威士忌,你呢?” “你请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喝;我请的话,啤酒?” 平清盛莞尔:“都好。”他望了望天空,无论如何还是要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叫猪小弟一起来?”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见到他的话。” 阿拉丁鼻子一酸,说:“嗯。”就此击掌告别:“回见。” 凝望着阿拉丁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平清盛心中百感交集,他已和白条圣子达成了协议,从此之后,圣子皇后垂帘听政,他将是监国,为白条天皇守护他留下的族群。 如果末日来临,就要努力生存下去,如果世界得救,就要拼命壮大起来,向着更光明的未来跋涉——哪怕对吸血鬼来说光明这个词的意思不怎么正面。 护送着圣子皇后回到地下,他回头望了望这个纷纷乱乱的世界,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走进了黑暗世界,从此以后,他将在那里负起从来未曾想象过的责任。 时间不断流逝,亘古节奏如一,但一旦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又让人感觉过去得格外快,格外不留情面。就像只是一定神的功夫,半小时就已经过去,东京上空的引力盲区缩小到了只容一架飞行器进出的程度,指挥舱开始传令大家准备撤退。 阿拉丁满头大汗地站在街道上,举目望去,到处都还是来不及走的人,猎人们不顾一切尽可能快地将尽可能多的人塞进飞行器,或者往地下避难所转移,有几部飞行器尽管用了半空间附着的技术,还是塞到了临界点,起飞时负重过大摇摇晃晃,活像随时会一头栽下来,看得人一手心都是冷汗。 他大口喘气,取下被汗水浸透了的手套给自己扇风,陷入了短暂的怅然若失中。 他问过老爷子,在转移人群之前,要不要做一个筛选:要不就让年轻、身体强壮,基因明显比较好的那些逃出去,男女比例搭配好,以尽可能地延续幸存者们生存的希望,要么就按照文明社会的准则,让老少妇孺优先得到一线生机,大老爷们往后站。 结果被老爷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怒斥阿拉丁:“第一,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是来尽可能挽回损失的,谁也没有资格决定谁应该活下去,第二,你他妈有筛选的功夫,完全能够多救几个人了,给老子滚蛋,干活。” 如此粗暴,阿拉丁却毫不介意,因为他知道老爷子有道理。 即使如此,心底仍然一阵阵沉重得像铁水一样的悲伤和抑郁,不知道耗尽一生能不能得以平息——如果这一生还能延续的话。 他沉郁地仰望天空,一架飞行器刚好消失在了他的眼帘之中,那意味着又有三百条人命得到了拯救。 指挥舱发出了指令,猎人们准备撤退,之前出去的飞行器也不再返程。 阿拉丁拖着脚步慢吞吞去到指定的汇合地点,发出通讯信号等待飞行器来接自己,他仰望天空,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有一架早已飞出去的飞行器,返航了。 尾部编号说明这架飞行器来自南美分部,早在十五分钟前就装满东京居民飞走了,现在居然顶着全体撤退的命令又钻了回来。阿拉丁立刻通知小脑袋:“你问一下那架南美3057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回来了?” 小脑袋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回消息了:“南美3057说他们在引力盲区四周发现了高能量的风力墙对抗引力,由于风力和引力的互相抵消,盲区大小现在非常稳定,南美3057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多带一些人出去。” 阿拉丁眼睛都亮了,就差没上两个侧手翻:“我就知道老子打中了犀牛的七寸!” 他接通指挥舱,疯狂地喊了起来:“引力盲目暂时安全,引力盲区暂时安全,老爷子,让所有飞行器返航,继续营救,继续营救。” 地面上的混乱和救援行动在继续,在高高的天上,犀牛尽忠职守地操纵着风,为他根本不关心的人们挡住来自穿之黑洞的引力。 他随时可以走,他却没有走。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说:“答应了的事,他一定会做的,也许再多等一分钟,他就回来了。” 尽管从来就没严肃过,但那个人倒是一向来很信守自己的承诺。 如果他答应了儿子会某个时候回家,他就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到家;如果他说要讲三个故事,就一定会讲三个故事,尽管那三个故事可能都以“从前有座山”开始,枯燥得让儿子一听就忍不住产生有暴力倾向。 他们一起离开那个小饭馆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等一下回来把饭菜热热再吃吧。”好像他们只是出门去散散步,或者到街角买个冰激凌——过着平静日子的时候,这些就是他们生活里的正经事。 今天也应该一样吧? 哪怕今天跟平常真不一样。 他竭尽全力对抗着穿之黑洞,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延续这个过程。只要他一放松,在大概五分钟之内,整个东京就会像一颗风滚草般被穿之黑洞连根拔起,留下深及地幔的广袤坑洞,一系列的自然灾害接踵而至,于是日本,亚洲,海洋,全球,陆续被波及其中,人类数千年建立的文明将濒临毁灭,过程缓慢,但无可避免。 地球本身对此无所谓,一切正常的时候它毫无保留地滋养着从自己表面进化出的生命,万一被一抹而光,大自然最多也就是说一声:“哦。” 如此而已。 地球环境对半犀来说不是刚需,所以他本来也有资格站在这么超然的立场。但这样的话,那个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犀牛盘腿坐在风屏障的上空,呆呆望着远处,从头顶已经炼化了的犀角那里,他察觉到了一点点久违的冰冷感觉,就像一颗冰珠贴在皮肤上,一开始是凉,后来是痛,渐渐变成麻木,从犀角向身体内部蔓延。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想起这句成语,是以前守着某个笨小孩日背书夜背书的时候自己记下来的。 那么努力也不知道是为了啥,你看看,很快人类世界根本就没有高中,也不需要考试就业了啊。 犀牛深呼吸,他快要到极限,数十下,然后他就必须要离开了。 一架一架飞行器还在不断地穿梭,速度提到了最高,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在行动,其中有一架,已经往返好几次了。有一次飞出去的时候和辟尘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直接看到了里面操纵飞行器的人。 那是阿拉丁。 他应该知道风力屏障是会随时消失的,如果他在那个时刻没有飞走,自己也就搭进去了。不像是一个将舍己为人这种想法作为人生指导的人啊,但他就是一步都没有退。 也许因为他也有一个好朋友吧。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二】光行 [1] 在穿之黑洞的气流之潮汐里,猪小弟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不算特别值得纪念的一生,来如夏末之雷电,去似避秋之惊鸿。 睁开眼就是准备好了的一整个世界,还有阿黄,两者对他的态度都难以用常理猜度。 怀着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情,开始无休止的流浪。从此处到彼处。如同一些人有过的濒死体验,完整的一生在眼前历历而过,其实前后不过十分之一秒。 这一瞬间后,猪小弟全身的细胞一起发出了分崩离析的嘶喊,他于是清楚地了解到了紫狐那句话的意思。 只要你能够撑得过去。 必须要撑得过穿之黑洞摧枯拉朽一般的吸引力,保持身体状态的完整,才有可能谈下一步,才有希望和将来。 但疯狂植物园所出品的莲藕,此刻表现出了一根莲藕根本就不应具备的坚强素质。 撕裂感转瞬即逝,猪小弟又一次能够呼吸了,眼前再次出现光亮,他脱离了穿之黑洞,此刻站在了虚无之中,头上脚下四周都是丝丝缕缕的云,云仿佛漂浮在果冻质地的间隔层之上,透过间隔层,下面是无边无际深蓝色的大海,有白帆点点,亦真亦幻地飘摇着。 除了这些,虚空中还站着一个比透明稍微可见度高一点的东西,手长脚长,五官模糊,正兴高采烈地跳着舞。 他站在猪小弟面前,歪着头在小范围内跳着locking,一面殷切地迎上对方恢复聚焦的眼神后,意甚嘉许:“行啊,居然顶住了啊,我还以为我至少要回溯个一两次才能把你全须全尾捞出来。” 猪小弟一脸懵逼:“你?是哪位啊?你在说什么?”四处看看,整个人变身问题宝宝:“我们在哪儿啊?” 光行对他浅浅地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完成了社交礼仪中最基本的问候步骤:“我叫光行,就是经常把你从琶洲带到德州,从花都带到印度的那位啊。”手指绕着自己和猪小弟的身边划了一圈:“我们啊,现在在时间之外。” 几句话换来一个恍然大悟到爆炸的反应,猪小弟花了一点时间消化那些信息量,终于反应过来了,紧握光行虚无的双手,差一点就热泪盈眶:“原来是你啊!”想想自己的遭遇,那真是千言万语在心头。 光行抽出手,很显然他对人类的社交习惯不怎么感冒,指头飞过来在他身上戳一戳:“你的身体啊,如果是原装的话,理论上在一微秒内就化为分子状态了。”他显然拥有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质疑的专业尊严感,马上又说:“定位一微秒其实对我来说呢,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一边还要防着穿之黑洞把我扯进去,还是比较有挑战的。” 戳上瘾了,一边说一边还在戳,猪小弟赶紧躲:“行了行了,你把我拖到时间之外来干嘛?”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往黑洞里冲的目的:“我想去找异灵川啊,他在附近吗?” “不在。” 猪小弟急了:“怎么掉链子呢?是我的意愿不够强烈吗?” 他回忆了一下以前的模式,如果某一天晚上睡觉时对肉包子的执念特别强烈,那么第二天早上,甚至当天晚些时间,就会在一个早点铺子的旁边醒来。 他赶紧用双手拇指顶住太阳穴集中精神,闭眼念念有词,希望把根本没有形体的异灵川具象出来,好给光行一个更加明确的目标指示。 但光行叫他别瞎费工夫了:“我这次的服务跟你本人的召唤没关系,是命运藤罗子附带的。” “嗯?” “你不会以为白弃塞到你嘴里那颗真的是干粮吧?那玩意儿珍贵得要命好吗。现在你在时间之外,要开始在另一个人的命运中旅行,如果找到了你想要改变的节点,就能出手去改变哦,牛叉不牛叉?” “牛叉是牛叉”,猪小弟点头如捣蒜的同时满脸疑惑,“那我们到底要改变谁的命运?” 光行想了想:“严格的说,就是你自己的。” “有啥用?” “你要救的所有人,最后能不能得救,全都靠你这趟了。” 离开了穿之黑洞,离开了风雨飘摇的东京,离开了存在于这个时间的世界,光行带着猪小弟进入了时间旅行的通道,猪小弟对此毫无经验,从他眼里看过去,自己就像突然进入了一个坐标远未来的巨大高科技运输管,管道中充斥着光彩夺目的高清影像,如漫天烟花闪现,颜色庞杂,闪耀和转换速度都快到不可思议,任谁都无法在一瞥之间得到清晰的信息,因为影像不停留、不定格,总是如同汹涌的山洪一般向身后奔涌不息。 观看的人不过是被夹裹于其中的一粒沙子。 “在时间通道里每一秒所展现的,就是这一秒钟全世界的人和非人们的存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正在分娩或垂死,有人痛饮欢欣的美酒,可也有人正往深渊之中沉沦,但是呢,大部分生命只是百无聊赖地活着,如此而已。” 猪小弟不知道光行这么有思辨精神,光行也不知道:“思辨是什么?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事实。” 他们在管道中被那些变化莫测的百色电光笼罩着,猪小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他肯定没有凝固不动,但到底是朝着哪个方向是不确定的。 光行读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对于个人而言,时间旅行无所谓前后,只是在一条无头无尾的轴上移动而已,如果不断地继续下去,就会重复经过你自己和其他人的一生,每个人拥有的时间轴和寿命一样长。” 这很新鲜:“那科幻小说里说的去一百万年后的未来是什么情况? 光行反问他:“一百万年后的未来有你什么事儿吗?” “那倒没有。” “所以哪怕你去了,也就是旁观者,不能跟未来有任何互动,如果你借助第三方力量,强行跟未来互动,改变了本来的未来状态,那么就会生成另一条平行的时间轴,在那个时间轴里你的存在被延长了。” 猪小弟对那个第三方力量很有兴趣:“那都有啥?” 光行耸耸肩:“比如说我啊,或者拥有极大能量的高级生命体啊。”清了清喉咙,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你儿子啊。” 猪小弟幸好没听到这几个字,否则难免刨根问底,这时候光行打了一个响指,说:“你看”。 他们在时间旅行的管道中停了下来,身旁的影像仍然呼啸而去,但光行伸出了手,从中看似随机地拈取了一些图像,围绕着猪小弟慢慢旋转,高清无码,他能够看得非常清楚。 那些图像,都和一个人有关。 乍眼看去,非常眼熟,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般。笑眯眯的眼睛,神采飞扬的脸,头发黑黑地绑在后面,穿着满身灰尘的衣服,却像国王一样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条狗。 猪小弟完全有理由认为那就是自己。 除了他马上认出来,他的阿黄和眼前这条狗长得不大一样。 眼前影像中这条狗已经是老狗了,没有阿黄的精气神,唯独对啥都不在乎整天懒洋洋的气质殊途同归。 他很好奇:“这是我不?” 理论上这个问题应该只有两个答案,要么是,要么不是。 但光行创造性地给出了第三个:“你猜。” 既然要猜,就要多收集一点信息吧,猪小弟摸着下巴仔细观察,没用多久就反应过来,那确实不是他自己。 尽管那个人过的,也是颇为莫名其妙的一生。 影像如同质量上乘的纪录电影,展现着主人公的所作所为,还很贴心地配了字幕说明,不知道是谁干的。 说这人的名字叫猪哥(大家同宗一派,令猪小弟立刻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少年时便父母双亡,养母是天才的首饰设计师,设计出来的每一件作品都像是被神祝福过,但世道多艰,即使天才也看不到太多的光亮。 为了不拖累养母,心智明显不怎么成熟的猪哥决定离家出走,变成了一个流浪儿(流浪的过程继续增强猪小弟的认同感,大家的活法都挺没谱的),长大后来不进了猎人联盟,每天忙忙碌碌出任务挣生活费,一到了食堂就没命吃(此刻猪小弟的认同感达到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级别),他有个搭档,长得虎头虎脑的,也是猎人中的奇葩,两个人一唱一和,经常跟联盟的管理层作对,但业绩太彪悍了,所以还是跌跌撞撞升到了五星,是有史以来升级最快的五星猎人,饶是如此,字幕显示,他们放走的非人比抓到的要多十倍,不但放自己抓的,还令人发指地放别人抓的! 那些出任务的片段十分精彩,猪小弟看得入了神,从他粗浅的当猎人经验来看,这位猪哥真是身手不凡,举凡追踪、修复、战斗、鉴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非常值得后人尊敬和仰慕。他一边看一边心里纳闷,他常跟阿拉丁在一起,那哥们对历史上和现存的五星猎人都如数家珍,经常拿出来跟他介绍一下以作为对后辈的鼓励,但这位猪哥,却从来没在他的言语中提及过。 光行一看他津津有味看上小电影了,当机立断快进,一面嘀咕:“我们在时间通道里停留的时间有限,我给你找关键点。” 目标性强的话,自然效率就高,他所说的关键点影像很快出现在了猪小弟面前。 屏幕变黑,随后转亮,定格在了一片诡异的灰色之中,那仿佛是某一处神殿或教堂,到处都是巍峨的石柱与塑像,向着神殿深处延伸的黑色道路上,赫然可见猪哥一脸官司地走着,慢吞吞走到了某人面前,那人高高在上,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模样,整个人向外散发的是森然入骨的气息。 隔着空间与时间的屏障,猪小弟仍然打了一个寒噤,情不自禁联想起了许多民间传说之中那些择人而噬的暗夜妖物,藏在床底或衣柜中的鬼脸怪兽,或等待黑暗降临从坟墓中翻身而起的僵尸,无数可怕的形象像得到了邀请一般,纷至杳来。但他们加起来的威力,似乎也不及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之万一。 影像是默片,字幕此刻停止了出现,猪哥站在那里和黑暗中的男人交谈,过了一会儿突然冲上去好像要打架的样子,结果拳头都没伸出去,就被拎了起来,拎着他的人穿着白色的长衣,身材高大,形象俊美,毫无表情的眼睛闪烁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猪小弟迷失了,他寻找剧透爱好者光行:“啥情况?”指指点点的:“那是谁啊?” 光行带着敬畏低了低头,也不知道跟谁行礼:“破魂的摄政王,拎着他的是精蓝,破魂族的战士。” “他们在干嘛,有过节吗?” “过节么,没有,算是摄政王有事相托,他想要让猪哥去找帮助达旦转世的守护灵,达旦成功出生之后,还让猪哥继续帮他带孩子。” 他科普了一下破魂和精蓝的存在,猪小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孩子?”他一脸“还有这么操作的表情”瞪着屏幕里面看:“这孩子肯定不是亲生的吧,带死一个算一个啊?” 光行原谅了他的无知,毕竟无知者才无畏:“他们家的孩子是破魂和食鬼的达旦,达旦的意思是独自停留于光明之中的大能者,简单来说,就是暗黑三界的统治者。” 他摇了摇头:“如果你连暗黑三界都不知道是什么,要不就从猎人联盟辞职吧。” 猪小弟倔强:“我都没正式入职,辞什么职啊。” 但他确实知道暗黑三界是什么,也知道达旦是什么。 光行给了他一点时间反应,而后这位朋友就惊慌起来了:“为啥要给我看这个?” 能够在时间中行走的影子拍了拍手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凝视着影像中的猪哥,降落在了某一个南方城市湿热的机场,正为自己去哪里找达旦的出生守护灵而发愁,他身边跟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路絮絮叨叨走出观看者的视线又重新走出来,这是忠于原版的纪录片,一切情节都已经落定,一切故事都写在了历史的剧本之中,一切都发生过,发生着,将要发生,无可奈何。 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猪小弟几乎看完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除了结局。 在故事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电影高潮情节将要喷发的当口,光行挥了挥手,时间通道突然暗淡而寂静了下来,猪小弟“啊”了一声。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没看到最关键处而表示不满。 光行没有去管那么多,他只是看着猪小弟,没头没脑地说:“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后者还在看戏的氛围中,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丝丝缕缕缠绕在了那些光和影之间的人身上。 “你拥有一颗命运藤罗子,能够改变猪哥的某一个命运节点走向,让今后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猪小弟结结巴巴:“怎么,怎么做?”他非常紧张,怪叫起来:“我怎么知道应该改变他的哪个节点啊。” 光行叹口气:“没有人知道哪个节点应该被改变,你只能靠自己判断,在你觉得他应该有更好选择时刻,当机立断决定使用那颗命运藤萝子。” “否,否则呢?” 猪小弟不是傻瓜,他听得出来光行语气中阴沉的不祥之兆,在那些流淌而去的片段之中,似乎也留着光行自己的回忆有,因此他在这件事上,便无法保持一贯以来的超脱。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在这个人故事的结尾,你会看到他跳进一条劈裂地面的裂缝里,死得比一把灰都透。” 他挺胸昂首做了一个京剧里亮相的动作,恨不得配上鼓点铿锵,才能适当地衬托他此刻的情绪:“而你呢,会回到东京的穿之黑洞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可是谁都无法抱有哪怕丝毫的乐观情绪,毕竟半颗忘川之心能不能驾驭穿之黑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局面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闷,幸好光行当机立断,他打了一个响指:“好了,不要耽误时间,现在我们要近距离参观一下猪哥最关键的一些人生时刻了。” 随着他的话语渐渐落下尾音,时间通道也如同太阳下的露珠一般悄然消失,化成灰色雾气,从猪小弟身边逃逸而去,雾气如此淡薄,以至于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令猪小弟恍惚间以为自己一直游荡在某一个梦里。 但光行没有让他的这个想法持续太久,再一回神,猪小弟便来到了一个阳光灿烂之地。 [2] 墨尔本。 迷人金色艳阳正徐徐落向西方,作为天空的背景湛蓝如宝石,有一种坚硬的半透明质感,这是澳洲的夏日傍晚,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光。 大门紧闭,一株高大银桦郁郁葱葱立在院子的正中心,得到精心料理的树冠投下阴影,里面放置着一张躺椅和一张小木几。 那位名叫猪哥的朋友现在就瘫在那张躺椅里面,大裤衩大背心穿着,没有半点形象,一溜儿龙舌兰寂灭小酒杯从他的锁骨一直摆到膝盖,每隔一会儿,他就在不低头不起身的前提下喝掉其中一杯,喝得滴水不漏。 除了龙舌兰酒杯,他胸口上还端端正正摆着一大杯加了冰的综合果汁,还有和个装点心的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颗颗青色的小丸子。 在所有把自己的肋骨当桌子用的人里,他无疑是用得最出神入化的一个。 “咸蛋黄肉松青团。” 光行叉着手站在院落的一角,丝毫不担心有人会看见他们,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 猪小弟说:“啥?” “那些青色小丸子啊,咸蛋黄肉松青团,蛋黄咸香油润,肉松甜酥细腻,再加上青团的新鲜清爽,质感结合浑然天成,真是,好吃极了。” 他说得声情并茂馋涎欲滴,猪小弟就奇了怪了,“你吃东西的吗?” 光行白了他一眼:“干嘛啦,不准吃啊。” 猪小弟赶紧点头:“准吃,准吃。”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往光行的身后瞄了一眼,心里想的是:“吃完了从哪儿拉啊。” 光行根本不需要确认自己对这个眼风的理解是不是对,挥起两米长的手臂就给了猪小弟后脑勺一下。 猪小弟笑嘻嘻的喷了一下鼻子,远程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青团,很快也忍不住开始吞口水。 青团制作极为精细,每一个都只有拇指盖大小,呈现出工业风格的严谨滚圆形状。躺着的那哥们儿看起来心情不算特别好,不断长吁短叹,可又不断慢条斯理地吃,既不担心消化不良,也不担心肚子胀气,仿佛活生生吃死在躺椅上这种事,只能算是人生里最不困扰他的问题之一。 等他把那一整碗都干掉,就大叫了起来:“辟尘。” 猪小弟眼睛一亮:“他叫谁?” “你自己听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果然是辟尘应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往猪哥面前一坐,说:“干嘛?” 猪哥非常费力地把眼珠子转到旁边来,他似乎懒到了连脑袋都不想挪动的程度,简洁地说:“吃完了,还要。” 辟尘的样子和猪小弟在自己的世界里见到的那一个完全一样,作为一只半犀,他的抗衰老能力不是随便说说的。 脾气也没有什么变化,一把抢过猪哥肚皮上的碗:“没有了。” 猪哥懒洋洋地:“骗人,你做了两百多个,我才吃八十。” “再吃你就要胃胀气了,放起屁来比隔壁农场的牛都要响,不给你吃了。” 猪哥眼睛一亮,吃吃发笑:“上次是不是把那头牛吓了一跳?它会不会以为是自己放屁但自己居然不知道。” 辟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完全get不到他的笑点,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你一会儿到底怎么办?” 猪哥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笑容转眼消失,他刚刚稍微提起一点的精神又蔫了,转过头去继续凝视天空,又开始长吁短叹。 在角落里站着的猪小弟轻轻问光行:“他们俩怎么认识的?” “猪哥在青藏线上做体能训练的时候遇到的,辟尘一直被猎人追捕,猪哥就把他带回家藏起来了,犀牛超喜欢做饭做清洁做家务的,对其他事都没有太大兴趣。” 猪小弟满怀羡慕:“多好啊。”大大挥舞了两下手臂强调自己的感慨:“人人都该拥有一只辟尘啊。” 他们藏身于时间的屏障外,院落中的两位听不到他们的嘀咕,自顾自在讨论自己的问题,执着的辟尘没有得到猪哥的答复,于是又问了一次:“你考虑好了吗?”这一次还追加了后备解决方案:“现在跑么还来得及,最多咱们就去火星上住一段时间,我最近研究了一下那里的大气和水储存状态,问题不大,一段时间内你肯定活得下去的。” 猪哥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似乎没敢去设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住在火星上的场景,“辟尘啊,你知道火星上没有菜市场吧?” 辟尘认为菜市场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尽管那对自己的日常生活设计确实至关重要:“猪哥我知道你脑子一般,但你真的要想清楚了!”他加重了语气,“要是不跑的话,下半辈子你就得给破魂未来的主子当保姆了。” 破魂两个字让猪哥的心理承受能力受到一万点伤害,这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顺应内心的冲动,从躺椅上滚了下去,摔到地上之后迅速爬进了躺椅下方,似乎准备用这么简单的方法把自己藏起来,造成一种主观上顺利逃避人生问题的假象。 但问题该来的时候从来不迟到。 几声敲门声响起。 辟尘手指尖发出一束如鞭子一般长而强劲的风,将躺椅一把掀开,卷起猪哥往地下一拍,说:“躲个屁,来了。” 声音质地并无变化,调门也跟平常一样,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霹雳正中猪哥的灵魂,他突然猛咳起来,双手掐着脖子从躺椅底下滚了出来,嗓子里憋出断断续续几个字:“噎,噎住了。” 带着满脑门子恨铁不成钢的鄙视,辟尘往他背上大力踩下重重的一脚,猪哥惨叫一声,喷出两颗全须全尾的青团,一边咳一边苦着脸抬起头来质问:“你是想救人啊还是杀人啊?” 辟尘耸耸肩:“除非你准备真的死,否则不要逃避现实。” 他侧耳听了听,门上敲击的声音已经停下来了。 猪哥略微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哈:“没事了没事了,一定是邻居小孩来借酱油的。”他殷切地希望得到辟尘的认同,“你说呢?” 辟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你说了,不要逃避现实。” 他对猪哥的忐忑浑然不顾,干脆往门边走去,猪哥没奈何,飞一般跟上去,开门两人双双探头,外面看不到敲门的人,却有一个小襁褓放在了地上。襁褓里有一个小婴儿,正呼呼睡着,小脸儿红扑扑的,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可爱得不行,对自己将要去往何处,日后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两人盯着那个襁褓,很长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角落了,光行推了一把猪小弟:“看好了。” 猪小弟维持紧张状态:“看啥?看啥?” 光行努努嘴:“那个小宝宝,是达旦本人,如果猪哥把他抱进去,人生就此彻底改变了,你觉得他要不要抱?” “呃?”猪小弟犹豫了一下,“不抱会怎么样?” “可能会被破魂的摄政王追杀到火星上吧,但有辟尘保护他,猪哥应该ok的。” “那,那个小宝宝呢?” 光行耸耸肩:“还不是当它的达旦。” “会怎么样?” “不清楚,不过据说这一届的达旦是极恶之灵,如果不是猪哥这个烂好人带大的,可能以后会害死不少人吧。” 说得再随便,也削弱不了内容的劲爆程度。 猪小弟一听马上就没脾气了,他两只手绞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望望光行,又往往院门那儿大眼对小眼乱了方寸的猪哥和辟尘,过了好一阵子小声说:“我不知道。” 光行表示理解,他尽力想要帮忙:“你要跟猪哥聊聊不?”这建议听起来很专业的样子:“你啥都看到了,他没有,你要改变他的决定,首先得跟他说说后果,对吧。”说着有点心虚似的,眼睛往旁边看看,点点头,“管理定律不是说了吗,要收集到充分信息之后的决策才最有可能是适当的啊。” “说得对,不过,你学管理学是为了干嘛去?” “为了干嘛去?”光行从鼻孔里喷出一道旗帜鲜明的白气,在空中组成了一只鄙视之眼:“为了当家族企业接班人啊,我们可是有产业的知道吧。” 猪小弟真不知道,听完后他就肃然起敬,原来为自己服务的还是一位富二代,他顺口说:“那你跟美亚想必很有共同语言。”而后猛然住口。 那个名字让他心里一沉,就像腊月天里掉进了一口半结冰的水井,心抽了起来,仿佛全世界这一秒都由不愉快组成。猪小弟咬着自己的手指发了好一阵子呆,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他想光行既然是精通管理学的富二代,那说不定肚子有点料:“怎么跟他聊啊。”他乱用成语:“你看我们天人永隔的。” 光行嘀咕了一声:“我还人鬼殊途呢,天人永隔。”然后跟只猫头鹰一样猛然扭头二百七十度,把猪小弟吓得跳:“看我的。” 地面忽然上升,一切依附于地面的都在上升,天空在下降,星辰和云朵跟着下降,直到两者贴合于一处,又悄然穿透彼此,再度分开,地面抵达高处,而天空沉到低处,世界忽然颠倒了,但生物与植物们都茫然无觉,一切都如常运行着,猪小弟诧异地站在蓝色的天幕上,膝盖以下都被缥缈的云笼罩着,微风吹拂,令云海不住动荡,带来如同江水流过的清凉触感。 他不是一个人在惊讶,至少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被天地大挪移搞了一个猝不及防,那就是突然被从地面上翻到了这里的猪哥。他站的地方有点远,一开始没注意到猪小弟,但一眼就看见了光行,马上就怪叫起来:“兄弟,你有啥想不开要到辟尘面前来装神弄鬼。” 猪小弟低声问光行:“你跟他很熟啊?” “嗯。” 确实很熟,熟到光行身为一条不需要吃饭睡觉娱乐休闲,毕生爱好只有跳舞的影子,都经常会跑到对方家里去捣乱,猪哥对任何捣乱行为都喜闻乐见,反正家里清洁也不是他做,但辟尘经常会有被他搞炸毛的时候,一炸毛就拿墨水泼光行,泼完用手电筒一照,就能看到一条蓝黑色的影子一边跳着waacking一边仓皇逃窜。 对于猪哥来说,光行的出没从不按牌理出牌,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见到他,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猪小弟。就像镜中凝视彼此,中间隔了长长的岁月流光。 一个声音在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同时响起,都在情不自禁地说:“这是谁?” 一个已经足够年轻,另外一个更加年轻,稚气,满身伤痕累累,身上穿的衣服破得一条一缕的,只能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像是刚从一个满是杀人鱼的鱼缸里开完派对出来。 他们四目相对,猪小弟首先沉不住气,喊了出来:“你,是谁啊?”明明近在咫尺,声音却轰隆隆的,不知道从哪个宇宙传过来,走过了千山万水,才传到了对方和自己的耳朵里。 猪哥咳嗽了两声,轻轻嘀咕了一句,分明是“我可能是你爸爸”,而后提高嗓音说:“我是猪哥,是个猎人,你呢?” 猪小弟眼睛一亮:“我也是!” 什么叫我也是?猪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猪小弟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猪小弟,我是另一个你。” 猪哥一口气没转过来:“啥时候的我?什么情况这是,老子这辈子好着呢,下辈子跑出来跟我搭什么话?” 跟下辈子有关的事,基本上都冤有头债有主,扭头就叫光行:“光行!光行!你给我出来说说看你丫最近是有多闲?” 猪小弟赶紧拦住了他:“是光行带我来的,但不是他让我来的。” “让我来的是白弃。” 他没在胡说,虽然白弃是一只狐狸的名字,但那只狐狸却也从不妄语。 “白弃?前几天我还见到他呢,没跟我说有这事儿啊。” 猪小弟摇摇头:“说来话长。” 在猪哥的人生经验里,任何对话里但凡出现说来话长四个字,就表示再没有往下说的机会了,尤其是女孩子们,通常都用这四个字来断绝任何进一步了解她们的可能性。 所以他耸耸肩:“好吧。”他也不算完全死心,毕竟猪小弟不是女孩子:“那你来干啥呢?” 猪小弟眼光往自己的下方看了看,视线所及只有朦胧,什么都看不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是不是正确。 他想看的是那个刚刚出现在猪哥门口的小宝宝:“那个小孩子,你要收养吗?” 猪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声好气地说:“你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似的。” 猪小弟很执着:“为什么要你养?” 这问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对方苦笑起来:“据说是因为我脾气好。” “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啊?” 猪哥点点头,双方都似乎第一次感觉到脾气好三个字是可怕魔咒:“大家都知道,人知道,不是人的更知道。” 猪小弟忧愁地望着他:“能不养吗?” 猪哥叹口气:“跟你说了啊,这事儿轮不到我选择。” 他看着光行,仿佛在寻求对方的认同:“江左司徒让你干点啥,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光行摆出了一幅既不关心也不干涉的超然态度,施施然跳着胡桃夹子中的片段跳远了,猪小弟盯着他,一针见血:“有选择的,光行会帮你跑,辟尘也能帮你跑,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是吗?” 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毋庸置疑,害得猪哥有点窘,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说起来,也对。” “那么,为什么不走呢?离开这里就好了,破魂绝不会丢下他们未来的统治者不管吧,而你,只要躲过一阵子,就可以过上更简单的生活。”猪小弟说得急了,语调高了起来,仿佛虚空中的某处有一个声音放大器,他的声音传到猪哥耳朵里,轰隆隆的,一字一字如一个一个炸弹般炸裂。 猪哥安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露出了犯难的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呢?为什么要卷入这一摊子破事儿呢? 真的是因为跑不了吗?在内心深处他明明就知道——就跟猪小弟知道得一样清楚,如果决心要逃脱,总是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放下来,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江左司徒,就是拜托我带孩子那位,说暗黑三界有一个代代相传的预言,预言说这一届的破魂统治者将会毁灭世界,要防止那黑暗未来的实现,唯有从一开始就让达旦脱离他本来的环境,以最纯良的本性去冲淡他与生俱来的残酷,这样一来,人与非人们才能拥有在未来生存的希望。” 猪哥瞅了一眼猪小弟和光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最纯良这种夸张用词,显然不是我的风格,只是转述,二位体谅一下。” 猪小弟从时间通道里已经看了很多关于猪哥的生平,从他个人的角度,他觉得纯良两个字根本就不夸张,完全恰如其分,甚至还稍嫌程度不足,因为对方不仅仅是纯良而已,根本就是滥好人,好到了很明显缺根筋的程度。 江左司徒,不管他是谁,一定也听说过他的那些故事,那些流传在非人界的,关于某一个猎人的故事,他善于救治,援助,支持,供养,能够将宝物和性命全部托付而不虞有意外。 正因如此,猪哥才大热中奖,成了下一代达旦保姆的不二人选。 看猪哥的表情,他此刻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小耳光子:叫你脾气好,叫你乱放生,叫你到处去救非人倒霉蛋,好了吧,惹出事儿来了吧? 猪小弟口气软了,他迟疑了一下,轻轻说:“说起来,未来世界的安全应该是很多很多人的责任吧,你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猪哥直视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此刻就是猪小弟的眼睛,一切情绪思虑,都不曾隐藏掩盖。即使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为什么要为全世界去牺牲你一个人呢? 沉默。 在沉默之中猪小弟读到了对方的答案,在沉默的灰烬中,用心血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答案,不需要语言,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与彼此心照。 在乐天知命,混吃等死,没心没肺的日常背后,这个人全心全意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过下去,而不是突然之间被暗夜之火一把烧成灰烬。 他热爱这个世界。 尽管这句话说出来,实在太过于矫情。 因为不再说。 只是以行动证明。 一阵轻风吹来,猪哥消失了。 天与地再次交换了自己的位置,猪小弟一个激灵睁开眼,已经再次出现在了墨尔本这栋房子前的院子角落。 他与猪哥对谈的过程似乎压根就不曾存在过,不远处的院门边,辟尘正一只手拎着那个襁褓,放在猪哥面前,还晃呢,后者双手抱头,一脸狗屎,辟尘说:“最后机会,要不要?一秒钟没答应算你不要,不要我就摔了。” 他作为一只格物致知派的犀牛,还蛮喜欢做实验的:“不知道破魂家的孩子摔不摔得死。” 犀牛从不玩虚的,说摔什么就摔什么,猪哥一见他扬手,立即吓尿,赶紧把孩子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动静太大了,小婴儿忽然醒了,过渡都没有,猛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猪哥撒腿就往房子里跑,高喊:“奶粉呢?买好的奶粉放哪儿了?”辟尘嘀咕了一声:“我就知道。”紧跟过来:“厨房厨房。” 在进门之前,猪小弟见到猪哥回头看了一眼,扫过整个院子,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仿佛怀里这个奶娃让他打心眼里就高兴了起来,自己前路如何,根本没心思去想。 得过且过。 院子里变得空空荡荡,远处传来小孩子在车道上骑自行车的声音,单调的持续的,吱呀吱呀吱呀,慢慢扭过去了。 猪小弟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间,坐在那张躺椅上,他知道自己坐下去了,却感觉不到和躺椅的接触,光行跟过来,说:“我们在时间之外,你的身体无法真正接触或感觉到任何东西。” 猪小弟点点头,望向院子里:“吃的呢?”言语中充满期待。 光行莞尔:“也不行。” 笑容转瞬即逝,他摇摇头:“你没有下定决心使用命运藤萝子,他这个便宜干爹是当定了。” 猪小弟看看他:“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不对?” 光行犹豫了一下:“呃,我的世界观里不存在朋友的概念。”但他没有否认,“不过,如果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对,他是我的好朋友。” 猪小弟露出笑容,尝试着往后一躺,还在躺椅上滚了两下伸了个懒腰,但是背部只有虚空感。躺椅的存在神秘地消失了,他像是一个出现了妄想症状的宇航员,正在失重的太空舱中试图过上脚踏实地的生活。他满怀遗憾地站好了,坐姿和站姿,两者之间真的一点区别都没有,想想光行说的,对食物也不会有感觉,猪小弟于是在这一刻彻底颠覆了“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的人生真理。 “现在呢?” 光行做了一个对人类而言难度相当于自取灭亡的弗拉明戈旋转姿势,说:“跟着他往下走咯,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但他说错了。 因为他硬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不断地出现在那些关键的时刻,不断地束手而去,猪小弟始终没有下定百分之百的决心,去用上那一颗命运藤萝子。 他目击了猪哥的下半生,差一秒就是全部: 朱小破,就是达旦大人,第一次小学期末考试全部科目不及格的时候,他在; 猪哥让小破背点儿诗被小家伙发脾气揍到躺进医院的时候,他也在。 他还去探病了,空手去的,被光行开嘲讽,说原来在人类的世界里也有人不知道探病的时候应当捎点水果。 辟尘煮了佛跳墙的时候他全在,在那些时候他还见到了狄南美。 当满堂食客们为了抢吃的打起架来,连裤子都差点扯破的时候,猪小弟还偷偷跑进厨房去,好像想先来上一碗,虽然最后没有得逞,但光行说他那个馋样儿倒是越看越眼熟。 小破慢慢长大了,一会儿样子像猪哥一会儿样子像辟尘,犀牛厨艺日渐精进遇神杀神直到天下无双,南美天天起哄架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旦真的惹出麻烦来就马上会被老公从天而降拎着耳朵拖走。 猪小弟不再试图与猪哥对话,大部分时间他不过远远的,虚无缥缈的站在某处,到处看,后者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其他人则不行,不知道是光行施了什么法门。 一开始猪哥还跟其他人分享一下这档子邪门事,不知道是不是他说话的口气过于随便,大家都没当真,辟尘听了之后以为他发烧,啪就往额头上拍了一个小破的退烧啫喱贴,而狄南美干脆请了华佗过来,一口气给他开了十二次的心理诊疗服务,治疗他的幻视症状。 他对小破的兴趣最大,能津津有味地看那个傻小子招猫惹狗看一整天。 对猪哥来说,一切人生的重要时刻,就是即将或者已经踩到超大坨狗屎无法拔脚的时刻,他半点不漏地躬逢其盛。 东京。 江左司徒背叛破魂,想要将小破杀死在觉醒之前,借他的能量毁灭整个城市。猪哥得到江左司徒的半颗忘川之心,成为不死不灭者。注定要失去一切所爱,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 拉斯维加斯。 小破亲手杀掉他最好的朋友,以此获得黑暗力量觉醒,成为无所不能的王者,回到暗黑三界。 浪游之路。 失去所爱的猪哥告别朋友,在流浪之中遇到许许多多夜半无眠的寂寞之人,他带着忧愁,但总是笑,总是伸着手想要从深渊里救起尽量多的人。 猪小弟盘旋左右,看着他赴汤蹈火,向死而生;也看着他一次次痛失所爱,虽生犹死。一直看着,他从难过的不知所措,到麻木的沉默不语。 直到最后一刻。 他在时间通道中,被光行阻止而没有看到的那一刻。 大地裂开喷涌火舌的缝隙,从南到北,世界毁灭的前戏轰然上演,亿万生灵悬于一线。猪哥被他的命运驱使到了那条缝隙之前,眼角余光看着他的儿子向他冲来,就是那一刻。 他纵身,起跳。 这是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选择。选择以自己的生命和半颗忘川之心去拯救世界,拯救他的至爱之人。 猪小弟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让我跟他说话。” 光行立刻挥手。 完全是墨尔本经历过的一幕再现,真实的世界隐没消亡停顿,只留下他们两个,如在镜子对望一般,莫名其妙浮在了远离万事万物的虚空之中。 刚一照面,猪小弟就爆点了。 他什么也顾不得,跳着脚大吼:“能不这样吗?”眼圈都红了,又生气,又伤心,手指都在抖,猪哥愕然地望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怎么了呀真是的,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善于控制情绪。” “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除了一再自己去死,找不到其他办法解决问题呢?有那么极端吗?” 猪哥没接话,先兀自松了一口气,“哎呀我以为自己会秒挂,现在居然还能停下来跟人说道说道动机,不错啊。” 光行在旁边猛翻白眼,对这位爷死到临头先干为敬的德行倒也算是屡见不鲜。 他撑着腰站在那儿,脸部肌肉活动了一下,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纠正猪小弟;“没有回回都去送死啊,你一直跟着我对吧?在东京跟江左司徒打仗,我用嗜糖蚯蚓的换心藤敲了他一棒子,不是还换了半个忘川之心回来吗??能独自活个一两百万年呢你想想还是划算的。” 他仔细想了想,纠正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想活那么久,你知道吗,你想想,一个人唉,你认识的人全都死了,而且以后认识的人也都会死哎,好吓人的对不对。” 又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不过仔细一算,没有那半颗忘川之心,今天也救不了我儿子,好吧,收入持平,买卖没亏本。” 他这么絮絮叨叨尽扯些有的没的,猪小弟气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考虑到对面这个人其实也算是他自己,而一个人居然能把自己气成这样,还真要点儿功力。 猪小弟晃了晃脑袋,冲猪哥继续吼:“你没想过其他的选择吗?” 猪哥愣住了。 就像他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世界从未指引过他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所谓的其他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沉默了良久,对猪小弟笑了笑,小声说:“哎,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很复杂的样子?” 难道不是啊?你要是能死的话,都死多少回了啊?这不叫复杂,什么能叫复杂啊。 猪哥不理会猪小弟带着哭腔的咆哮,内心深处似乎有点诧异,为什么另一个自己这么娘炮。他只是继续说:“我有几个好朋友,一份当猎人的工作,有一个儿子,虽然是被人塞过来养的,但一点不妨碍我和犀牛都很爱他。” 他既平静又温柔,和一贯以来逗比的形象非常不吻合,但也许这才是他的内心。 要多么强大,平静和温柔才能至深至彻,以此去坦然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呢。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到。 即使连猪哥自己也不能。 直到他经受住了一切考验。 “身为猎人,朋友和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当所爱的人身处威胁之中,感到恐惧,悲伤或不自由,便应该挺身而出。” 他问猪小弟:“这不是常识吗?” 他有更多的话想要说,但猪哥没有再说下去了,从猪小弟的表情里,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没人想有事没事就去送死,也没人真的想活得跟银河系一样久。 但你说说看,在那些根本没有大团圆结局设定的人生关卡里,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怎么做呢? 放弃他们吗? 猪哥发出哲学三问攻击,成功地把猪小弟给问蒙了,果然多吃几年饭还是有回报的。 最后的大招是:“你看着我,你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我猜,你是在为我着想。” “那么,如果是你本人站在我的位置,去面对那些事呢?” 他的信心并非凭空而来:“有其他的选择吗?” 猪小弟被他击中了。 顺便光行也被击中了,反应很大,暗搓搓地哭了起来,为了避免丢脸,撒腿就跑走了,没忘记跳舞,跳的是bachata舞步,一扭一扭的还挺风骚。 猪哥伸出手拍了拍猪小弟,被拍的没有任何感觉,却仍然领会到了那一点安慰。 他说:“你说得对。” 猪哥不知道得意啥,嘿嘿一乐:“那是当然。”然后好心地说:“你从哪儿来,就赶紧回哪儿去吧,就算是光行,也不能让你在时间之外停留太久,万一有个闪失,麻烦就大了。”一边活动了一下踢脚,跟准备上国际田联钻石联赛跑一百米似的:“我也要忙去咯。” 那叫忙去啊? 猪哥从善如流:“那怎么说,我这就死去?”拨浪鼓一样摇头:“不吉利不吉利。” 哪怕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猪小弟也没脾气了:“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来干嘛呢?我从墨尔本一直跟到你这里,千万里十数年,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猪哥笑了。摇摇头,不,不好奇。 他伸出双手,比了一个照相机的样子,对着猪小弟的脸咔擦几声,非常平静地说:“你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人生的结局最后无可救药了吧。” 他歪着头说:“你是我的上辈子呢还是下辈子?还是克隆人啥的?我猜一定是我的朋友们把你捣鼓过来的吧。” 就在刚才,当他纵身那一刻,已经完全彻底地想明白了一点:这一次绝无幸理,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终场秀。 他不怎么害怕,决定下得太忙太快,就跟踢到铁板那一瞬间的脚丫子一样,来不及痛。 他只是觉得可惜,还有那么多好事情没有发生,法式深吻从未好好练习,婚都没结过你想想看,以处男之身死得那么惨,难道不值得大家为之洒一把同情之泪吗? 但是跟他自己比起来,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多半是他那些朋友们吧。 猪小弟点点头:“嗯,确实是他们让我来的。” 说起来不知道是应当伤感还是动容:“他们见到我,都非常高兴,因为他们以为我就是你。” 这对猪哥来说不算什么意外消息,想起来自己咔嘣脆挂了之后,辟尘啊狄南美啊这些家伙多半是不肯马上认命的。 他猜的虽不中亦不远:“他们让你一路沿着时间线过来观摩,是不是想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你,千万不要过跟我一样的人生?” 猪小弟那叫一个无奈啊:“你对自己的下场还真的一点都不抱侥幸心理啊。” “那必须的。”猪哥不知道得意个啥。 结果猪小弟说他错了:“我不是另一个你。不是未成年的你,轮回转世的你,”他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你,你挂了之后的你。” 猪哥有点晕车:“你知道说话绕成这样就算你是我自己我也会揍你的吧?” 冒着被揍的危险,猪小弟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结结实实说了一遍,描摹极细,连阿黄一顿吃几块肉都没有放过,猪哥不嫌烦,听得津津有味跟在茶楼捧说书先生似的,考虑到他们是在时间之外呆着,也没耽误什么事。 倒是光行哭完了鼻子跑回来,听了一阵子就觉得受不了了,他的身体开始古怪地摇摆起来,各个部分接力进行一种单看僵硬断裂但连在一起又天衣无缝的晃动,从指尖开始到手腕,一路延伸到肩膀头部,而后折返往下直到脚趾,幅度越来越大,总体而言就跟被电击了差不多,猪小弟吓了一跳,想要去扶光行伸手捞了一个空:“光行你怎么了?发羊角风吗?” 猪哥不愧和光行有多年交情,瞥一眼就知道了:“哪里,他在跳机械舞。” 猪小弟这才放下心啦,喃喃自语:“又不是印度人,好好的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跳起舞来呢。” 猪哥摇摇头:“他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为什么?” “光行能看到任何人的前生后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干预,如果任性而为的话很容易就会造成时间线的混乱,所以族中的戒律非常严格,他们是达旦的九工之一,基本上都是按照契约者的命令提供服务,此外不观察、不询问、不记忆、不谈论、不建议,不干涉。规矩还挺多。” “所以呢?” 猪哥很放松,毕竟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急着一了百了:“所以我们就跟他玩玩你动我猜的小游戏呗。” 光行跳着舞还赶紧点头,似乎感到十分欣慰。 猪哥打起精神,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暂时不用担心柴米油盐世界安全也是好的,一招手:“来。” 光行脖子一梗,两条手臂伸出来,变得没完没了地长,左手圈住猪哥,右手圈住猪小弟,然后,往中间一撞…… 哎呀妈呀…… 饶是猪哥们神功盖世,也备不住自己人从背后下毒手,他们俩的脑门猝不及防沉重对接,各自都掠过一个想法是光行这明显在寻隙滋事,公报私仇,莫非有谁跟他借过钱不还?但你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找不到藏钱的地方啊。 有一个相当明显的肿块在猪哥皮肤下蠢蠢欲动,蓬勃生长,估计猪小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急切需要冰敷和消炎药,但光行不肯放他们走,他那两条手臂跟锁命链一样,没完没了地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把两个人硬按在一起好像想生造一个连体人拿去马戏团卖钱,一面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前仰后合,手臂没动作,脚步跳的是新西兰毛利族的战斗舞蹈哈卡,气势十足。 猪小弟眼泪都给撞出来了,努力翻着眼睛看我,说:“这怎么猜?” 他话音还没落,光行手下已经加劲儿了,照现在的情况看,要是再给丫一条胶布把我们俩缠上,直接就能放超市打折区买一送一。 猪哥琢磨了一下买一送一的特点,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猪小弟,你刚才说,你是我死了之后的我?” “虽然听起来不合理,却就是这意思。” “那是不是说,咱们俩是一条时间线上的?很有可能我一会儿就挂了,但你仍然在延续我的命运。” 光行的双脚打击出一串不知道从而来的脆响,考虑到此处并无地板,那声音响得简直莫名其妙,同时投给我一个缥缈的赞许之色。 猪哥受到了鼓励,于是继续一面对着大爷察言观色,一面继续扯:“你用命运藤萝子,既可以改我的命运关键点,也可以改你的。” 光行翻了一个白眼,手上又加劲了,没骨头的双臂绕过两条汉子,折回到身体中间部分,还干脆利落打了一个结,这是不让走的意思! 大家顿时很发愁,今天要是不猜出结果来,恐怕死法会轻于鸿毛啊。 猪小弟也加入了猜猜看的行列:“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改你的,就是改我的。” 我们不约而同去看了看光行,对方情绪稳定,看样子路线对了。 猪小弟二两大的脑子全力开动,他细细分析:“有哪个命运节点是我们重合的?或如果改变了你的,就相应改变了我的?” 他们俩用一种非常吃力的方式对望了一眼,老实说眼珠子离得太近了这种看法能把人看晕车,而后异口同声喊了起来:“现在!” 砰一声,光行的手臂松开了,呼啦啦在空中甩了几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他继续若无其事跳华尔兹,搂姑娘的姿势好像真的一样。 猪小弟顾不得摸一下他脑袋上那个包,急吼吼问:“一会儿你跳下去的时候,会经历什么?” 猪哥耸耸肩:“you ask me,i ask who?这不还没跳吗?” 猪小弟说:“是whom,我有个朋友教过我。”一字师当完,之后继续不依不饶:“那你估计一下呢?至少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吧,下面是什么状态,有可能会发生什么?。” 猪哥觉得这哥们问起问题来跟自己一样烦人,感觉真是亲切:“只知道大概啊,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现在地面上那条裂缝应该是直通暗黑三界寂灭层,审判之轮就在寂灭层的入口,通过空间折叠跟人类世界直接连接起来的,审判之轮已经开始转动,到达一定速度之后就会放出邪羽罗的十三个分身,他们一进入人类世界,事儿就闹大了。” 随着言语描摹细节,忧虑再一次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裂缝涌入,如同海水涌入破船底部的洞眼。 末日的气息也和海水类似,厚重而咸,刺激着鼻端和眼睛,令人浑身不适。 猪哥清了清嗓子,对自己说的话不算特别确定:“我一下去,呃,应该就是正面撞上审判之轮吧,理论上它就应该被直接撞停了。”他露出一个不知道是骄傲自满还是被抓了一个中二病现行的表情:“要知道,我可是个大人物呢。” 说着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有半颗一直挣扎着想好好混吃等死的猪哥之心,以及半颗特别混不吝逢人就怼怼翻算数的忘川之心。 猪小弟明白他说的大人物是什么:“破魂摄政王。” “嗯呐,破魂书上写了,如果以摄政王的精魂祭祀,审判之轮会停止。” 猪小弟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 “啥?” “我也有半颗忘川之心。” 猪哥很高兴:“是吗?那这玩意儿还真结实啊,这么打都不碎。”慷慨地一挥手:“那你好好留着!平常跑步要不时变变速,这样对心肺功能好。” 突然光行冲过来一个扫堂腿,猪哥摔个仰八叉然后就知道自己又离题了,猪小弟伸手拉起他,另一只手拍拍自己胸口:“我来跳!” “什么?” 猪小弟是认真的:“不是要用摄政王的精魂祭祀吗,说起来既然我就是你,那我也算那啥摄政王吧,我跳下去也管用吧。” 光行和猪哥对望了一眼,有点不确定:“可,可能吧?” “叮!好,这个世界得救了,接下来呢,既然你我是在一条时间线上的,光行就能直接带你回到我来的那个世界对不对,你有足够的能力去阻止异灵川乱搞,世界又得救一次,bingo!” bingo跟tango谐音,光行就跟被按错了开关一样,当机立断开始跳探戈,但他跳得有点气呼呼的,不是特别开心的样子,看来猪小弟正兴高采烈大步流星一路奔去的目标,似乎不怎么如他的意。 也不怎么如猪哥的意,尽管听起来那已经是他可能得到的最好结局,而且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猪小弟:“你的身体是神演帮你做的?灵魂是我的?” “是啊。” 猪哥被感动了,自言自语:“原来我有灵魂啊,哎,要是灵魂能说话,不知道会对我骂出什么好的来。” 他伸手捏了猪小弟手臂一把,感叹神演们端的是神乎其技,这做出来的比本来的还要好,毕竟浪迹天涯太久之后,他的六块腹肌已经快要融合为一块了。 “融合为一块……”他这么嘀咕着,手停了在猪小弟的肩膀上,脑子里闪过一阵光,照亮了所有藏在浑浑噩噩中的角落,他若有所思好一阵,忽然高叫了一声:“光行!” 光行在tango热情的舞步中一个猛回头,然后趟了过来,猪哥一把捞住对方,体会着抓住一只光行时会有的空虚:“我和猪小弟加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灵魂,对吗?那我们的忘川之心呢?能不能加起来算一个?”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就是忘川之心半颗和一颗的区别。 光行一摇头:“不能。” “你这半颗,就是猪小弟那半颗,现在我让你们在时间之外,能够以实体的状态双双并存,一旦回到时间中,沿着时间线旅行的一方就会虚化,猪小弟的忘川之心,只是一个影像,镜花水月一般,只能看,不能用,在回到他的起点之前,没有任何实际的能量”。 尽管他说的话不算特别鼓舞人心,但猪哥毫不气馁,因为光行的答复在意料之中:“我知道了,但是!”他摇了一下猪小弟:“我们有一个但是。” 光行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什么但是?” “命运藤萝子。” 非人世界的林林总总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任何种族是正常的,但说到长时间持续疯狂而且强度从不减退,则只有嗜糖蚯蚓,其他都甘拜下风。 每一条嗜糖蚯蚓都来自青陆,那是他们的故乡,也是他们能量与魔法的来源,在自己成年之初,他们都会在青陆种下一颗种子,然后以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去灌溉,护理,甚至祭祀它,有的种子发芽快,有的要等半辈子才会有一点动静,至于最后会结出什么东西来,根本无法预测。 当嗜糖蚯蚓们漫长的生命即将结束,他们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收割他们所下的宝物,就像解开一个保留了一辈子的谜团,看几眼,试一试,心满意足之后溘然长逝,毕生所得留给族人珍藏,代代相传,有时候经济不好也得拿出去卖。 和世上其他东西一样,大部分魔力植物都不算很特别:什么放烟火的郁金香啦,不歇气放一晚上烟花,其壮美可媲美新年时代广场夜景,什么唱歌剧的猪笼草啦,调子停在高音部分永远不用下来,直到有人上来剪草除根为止;一片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王莲叶子,单次载重上千公斤,续航能力超过巡洋舰,还能在陌生海域中自动定位和跟踪鱼群,堪称为深海渔民们量身定做的全能好帮手。 这一切都是好的,这一切听起来都令凡人惊叹和向往,但它们来自于青陆,在那个地方,这些都只是小意思,绝不算独一无二。 唯独长老级的嗜糖蚯蚓有能力培植出顶级的魔力植物,那是想象的极致,纯粹创造力的凝结,是造物主的光荣。 猪哥就认识一条长老级的,它从不履行长老义务,长期住在东京地铁站混吃等死,当年猪哥没惹到江左司徒那会儿,日子过得很悠闲,住处也在蚯蚓常出没的地铁站附近,于是没事就去找它喝啤酒,大家交换一下看妹子打痴汉的经验,不知道多开心。 那条蚯蚓在老家种出的是一根换心藤,回家赴死之前刚好遇到猪哥,顺手就给他了,给得还挺及时,马上就跟着去打架了,在猪哥被打得即将半身不遂的时刻踊跃出手,悍然击退江左司徒,在银狐的帮助下,还从人家身上捞了一半忘川之心回来。(故事请见《猎物者》) 某次闲谈中那条长老蚯蚓曾提到,在所有的魔性植物中,唯一能与换心藤比肩的,是命运藤萝子。亘古以来只成功种出来过一颗,长啥样从未公诸于世,基本上只在传奇与传言中存在。 那玩意儿现在在猪小弟的肚子里。 根据猪哥所知,那意味着:“你可以在时间线上的某一个瞬间,以正常实体的状态,跟我一起出现。” 光行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个猪哥,哪怕他有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审判之轮一击之威,只能粉身碎骨,之所以还能留下一点点神魂不灭,想必都是半颗忘川之心全力抵抗的结果。 但如果有一颗完整的呢? 当年江左司徒一个人独占一颗的时候,那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 猪小弟眼睛闪闪发亮,抓住猪哥猛摇了几下表示他的兴奋之情:“我挡在你面前!把第一下扛下来之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 猪哥愣了一下,刚有那一点雀跃的神情消失了,他本能地想要反对,却被猪小弟拦住了话头,他认真地说:“我的身体是神演用植物做的,跟哪吒一样,而我的灵魂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至于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只有那些我独自生活时留下的记忆。”想了想:“还有阿黄,我的狗。”他问:“你能帮我照顾它吗?吃得是有点多,但很省心,自己会洗澡,从来不随地大小便,凶起来啥都能咬。” 光行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白气,毫不客气地指出:“阿黄根本不是狗,是暗黑三界的结界守护者奎木狼,破魂家的长老请他出来保护你的,不然你呜呼哀哉八百次了。” 猪小弟震惊:“奎木狼?就是后来冒出来那位青铜狼头武士?他是我家阿黄?” 猪哥小时候也养过狗,那条狗的名字就叫猪小弟,难怪听到猪小弟自我介绍时那种亲切感如此强烈。当年的猪小弟虽然是条狗,但大家相依为命多年,与朋友或家人无异,猪哥当年那是全身心信任它,绝对无法设想对方瞒着自己还有狗生另一面,推己及人,他非常理解猪小弟现在的心情:“哎呀,这就不对了,你想想,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回家一看,我的狗竟然不是狗!而是田螺姑娘…… 他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接着就跟猪小弟异口同声说:”那,也挺好的。” 光行喃喃自语:“你们俩没救了,你们俩都没救了。” 猪小弟百分之百是朱家嫡系,满脸佩服地感叹:“哥们儿的演技可真不错啊!变狗变得来!惟妙惟肖!” 既然可以放下阿黄,他更不纠结了:“神演既然可以把你仅存的神魂填进一具全新的身体,也能填回给原来的你吧。”他比了一个捏馄饨的时候往面皮里塞肉馅子的动作,显然对神演的工作内容存在很多误解,“你有我的记忆之后,我也就活下来了。” 声音轻下去了,尽管还是殷切地看着猪哥,像在等待一个完全肯定的回答:“你会认识我新交到的朋友,也会喜欢美亚,对吗?” 美亚是谁? “姑娘,长得可好看了,她挺喜欢我的。” 喜欢朋友,肯定毫无问题,喜欢姑娘?那算是什么问题? 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猪哥犹豫地沉默下来,内心就像一串放在炭火上慢烤的鸡皮,正在收缩,卷曲,焦渴不堪,光行很了解他,事关他人的时候,这位老兄总是犹豫得像只鹌鹑。 他只好挺身而出,扮演了欺行霸市的角色,上来一瓢冷水把烧烤摊子的火给浇灭了:“别纠结了,做大事不用牺牲的吗?既然一定要牺牲,那就用结果最好,效率最高的牺牲法。” 他对着猪哥那叫一个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如果是你去挡住猪小弟,那么一切都不会改变,世界并不会因此得到更多。” 说起来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沉痛:“猪哥,你一生为人挺身而出,但在必须的时候,也应该接受有人为你挺身而出。” 手一指猪小弟那张再过十年就跟猪哥一模一样的脸:“也不算违反原则吧,最多算是自己刚自己啊。” 那二位对视一眼,感觉受到了深刻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教育,情不自禁地各自点了点头。 大方向既然定下来了,细枝末节就比较容易一一呈现。 比如说:到底要在什么时刻一起出现。 答案是,必须在两个人跳下去之后和被审判之轮打个正着之前,猪小弟在先。猪哥在后,这个过程之极速,拿捏所需之精妙程度,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而一旦错过,也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 他们抽着凉气想象着一下卡位的难度,光行在旁不爽了,冷冷地说:“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做,你们瞎操什么心。”他来了一个现代舞里的空翻跪地,随即挺腰起身,手臂一举,好像有舞伴跳了上来做托举似的,跳得来煞有介事:“只要是在时间维里,我可以定位宇宙最初那个质子开始动的瞬间,你们这算什么。” 质子?好吧,你最近有去大学上物理课吗? 另一个细节是:如何发动命运藤萝子? 需要按个按钮什么的吗?还是念一串咒语,那就危险了,不管拥有多么惊世骇俗的手速或语速,都没法赶得上跟他们的动作啊。 猪小弟犹豫额一下:“姐夫没交代,感觉他好像也不知道。” “姐夫是谁?” “南美的未婚夫,白弃啊。” 猪哥笑得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妈呀,还没结成婚啊,小白待机时间真长。” 没有定论,只能冒险,以他们对嗜糖蚯蚓种出来那些怪东西的了解,它们都有灵性,该出手时一定会出手,上回的换心藤也没附上说明书啊,还不是用得恰到好处。 光行对此表示同意,与此同时他瞪着猪小弟猛看,表现出了若干虚无的担忧之色,这让猪哥有点揪心:“怎么了。” 问题是猪哥问的,光行回答的时候却还是望着猪小弟:“你们要跳的那个缝是经过强折叠的空间入口,被暗黑三界的能量场包围,既不容许时间存在,也不允许有时间之外的通行存在,即使我带着你,也会受到能量场的影响。” “干嘛这么霸道啊。” 猪小弟嘀咕了一下,浑然不知道为什么光行要把这事儿提出来说,其天真程度令无所不知的时间旅行者似乎有点抱歉:“呃,我就是想告诉你,经过这种入口,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生物,感觉都会很痛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猪小弟对他笑笑,似乎痛苦这两个字更像是一个笑话,值得抿嘴一乐,在这样一个非常适合说豪言壮语的时刻,他只是露出自己惯常无所谓的表情:“好。” 三只手——两只实在的,一只缥缈的,搭在了一起,大家对望了一眼,各有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中二豪情升腾而起:“来吧!” 光行收了神通,猪哥重新回到了他命运炸裂点,光行带着猪小弟紧跟在后,失重感一视同仁地包裹住他们,脚下就是通往地狱的裂缝,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容从眼角闪过而后就像永远消失了,最后一眼看去,正向他们飞扑而来的男孩子满脸怒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那一刻,猪哥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身为人父。 必备的元素除了养育的责任,情感的给予,还有时时刻刻准备为了自己孩子背黑锅擦屎屁股的自觉,不管那个锅有多大。 小孩子么,总是要惹祸的,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只不过因为不懂事。身为养育者,看着下一代干出来的蠢事,有时候满腔无奈,有时候生气得张口结舌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非得牺牲的时候,也只能站出去,站的位置总是在死神与儿女的中间。 就像现在。 冲天的熔岩之浪在下方汹涌,数十米的红热波涛正往四面八方发散,带着人世间不可能存在的高温,渴望着去席卷与熔炼世间一切金属,岩石与肉身。 有什么在深深的地底召唤着,他们握紧了双拳,笔直坠落,穿过沸腾着的熔岩层,铁水一般沉重而狂热的岩浆汹涌而来,将身体整个包围,收紧,干燥,而后崩裂,从太阳炸裂般的耀眼光芒之中他们一头栽进了黑暗,唯一可感是仿佛永远不会结束般的急速坠落感充斥全身,伴随着他们往不可知不可测的深渊一路直冲,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涌到了嗓子眼,争先恐后往外喷,要是胆敢张嘴啊啊啊大叫几声,也许就会蹦出两片肺来。 与熔岩层的高温迥异,通道中非常冷,往后尿一把的话,屁股上多半能活生生冻出一条尾巴来,极寒之下空气似乎也消失殆尽,肺部紧紧收缩起来,发出无声的呐喊:我的妈这是到哪儿了? 猪小弟不能说没吃过苦,猪哥更是身经百战,饶是如此,这一刻也都灵魂出窍,环境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普通人能够体会的极限,因为普通人在第一秒钟就已经妥妥地就挂了,一死了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说真的,那实在是幸运。 普通人特供的好处还有一个:一旦经历剧痛或强烈情绪冲击,他们能啪地一声昏过去,干脆利落逃离现实,这是身体对自己的基本保护,猪哥这个也没份:他拥有半颗忘川之心,这杀千刀心特别倔强,不但不肯放弃,还硬生生被炼狱般的外在环境激发出百倍的动力和热情,投入地不断极速修复他的肌体,搞得人家连自我放弃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死扛。 而肉体所遭遇的痛苦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浸染着他们的脑子。 猪小弟跟着猪哥穿过熔岩火海坠入黑暗的瞬间,看到了美亚。 她浮现于远处虚浮光晕之中,如同出现在一个小小的万花筒中,一开始是猪小弟初见时的模样,少女容颜如花盛放,而后一点点变小了,变成两颊饱满的小小姑娘,带着笑意,在草地上扑蝴蝶,远处是高大巍峨的城堡,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站在城堡前,似乎在对小美亚眺望,神色中满是爱怜和忧伤,美亚继续变小,直到变成一个婴儿,躺在粉红色的摇篮小床上,白色的门就在不远处,开着一条缝,婴儿安详地睡着,可是白色的门缝中忽然开始涌入成股成线连绵不绝的鲜血,摇篮渐渐被血池污染,浸泡,小婴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尖锐地哭叫起来,门外传来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哭泣声,嘶喊声,仿佛在说什么人已经去世了,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光晕闪动,回到了猪小弟记忆中的一幕,当美亚要猪小弟每天来陪自己却被拒绝的时候,她哭着说:“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谁都不要我,我谁都没有。” 少女的眼泪如晶莹珍珠,一颗颗从光晕之中滑落,变成真实的水滴,落在猪小弟身上,带来的竟是锋刃穿身般的刺痛感,猪小弟忍受着疼痛,一面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擦拭美亚的脸颊,可是刚一动,美亚连同那光晕就消失了,唯独泪珠仍然接踵而至,幻化为刀锋一般脸庞和身体的小小活物,争先恐后飞翔而至,贴服在猪小弟身上,一刀刀不断绝、不放松。在猪小弟身上和心上留下一个一个真实可见的伤口。 光行的声音从非常幽深的所在轻轻传来,为他解释:“这些,是你的伤心事。” 通完暗黑三界的无间通道,负面情绪在此成妖,无论是人还是非人,只要有遗憾,只要有悔恨,就会被他们所变成的怪物啃噬,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从对抗,更没有什么办法减轻身心的痛苦,因为遗憾和悔恨从不消失,它们只是被埋藏起来了,而在无间通道里,它们找到了喷薄而出的出口。 不知算不算安慰,光行说着:“你只是辜负了姑娘对吗,那你不妨想象一下,猪哥现在是什么感受。” 因为猪哥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怪物包围了。 任何拥有神经系统的生命体有可能生发出的最糟糕的感受,此刻打包奉上,化身为形形色色难以名状的有形之物,对他不由分说发动攻击。 有一些满身尖锐,有一些粘稠凝滞,有一些散发可怕的臭味,不一而足。 那是他的恐惧,幽闭,压迫,孤独,他的忧郁,暴躁,疯狂,失落,他的僵木,幻灭,逃避与放弃。 怪物们蜂拥而来,攻击交织成网,每一根网线,每一个结点的强烈程度到足够令人全身心呐喊着老子不想活了啊谁过来给我一个痛快的吧要不我自己往八十楼下跳也行。可惜他根本无能为力,无法自救,也找不到人帮手解脱,只能眼睁睁被撕咬着,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又复原,如同普罗米修斯伺鹰般轮回着,而后无助地坠落,坠落。 唯独想到死亡时才会掠过一丝难得的平静,舌尖于虚无中品尝到幻灭念头那无法忽略的甜美滋味,身体为之颤抖不已。 这个过程如果有人从头到尾目击,感觉大概不过是“哦喝”了那么一声,整件事就发生并结束了,如果去问亲历者感受的话,猪哥大概会负责任地告诉你,那就像是八辈子那么长,而且是在煤矿里挖煤,日夜轮班不给出来喘气儿的那种八辈子。 当然,即使是这样的八辈子,也有结束的一刻,毫无前兆的,黑暗通道的尽头突然炸开一道光亮,猪哥和猪小弟接踵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光行如往常一般及时赶到,一把把猪小弟提了起来,他们再次回到了时间之外,而猪哥就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3] 欢迎来到暗黑三界的寂灭层。 在非人创世的传说中,世界一共有四个部分,顶层的部分属于神灵,不与任何有形有生物限制的群体为伍,中间层属于能量等级接近半神的非人们,传说中那些修仙得道的人类,最后也就是到了这里,下一层是生物层,属于拥有性灵与思辨的人类和非人。 最下的一层是暗黑三界,属于高能量而缺少性灵的非人种族,他们的性灵集中于寥寥几位领袖,其他全是功能体的一部分,其中以能量本身为繁衍基础的破魂是暗黑三界的主体种族,当暗黑三界的能量供应无法满足种族需求时,他们就会突破到其他两层进行劫掠和杀戮以补充动力,甚至传说还一路突破直达神界,在人类产生以前,有过许多次的灭世之战,都由破魂性灵中的极恶代表邪羽罗挑起,因此也带来后者被封印的结果。 邪羽罗,在古老的,早已湮灭不再被人通晓和使用的破魂语言之中,意思是“长有翅膀,爪牙,持有雷电与瘟疫的至高无上者。” 审判之轮,是平衡邪羽罗封印与和平世界的中间点。 一旦世界不再值得眷顾,就会有力量来打破审判之轮的平衡,它转动的力量能够打破所有封印,将邪羽罗再度释放到世间。反之,如果世界还值得保留,审判之轮便岿然不动,如镇守门户的石狮。 只是,谁来判断外面的世界到底值不值得保留呢? 除了神灵们本身之外,唯一的答案是: 当世上的孤独与恶毒之人的灵魂之多,足以制成灵魂十字架,打开直通往审判之轮的通道之时,这就是他们现在所看到的场景。 无边无垠的荒原,没有平常天与地的区别,六合八荒都是同样颜色与质地的荒原,如果往上到极高就会进入太空,被无穷无尽的星尘围绕,那么向下到此则是寂灭的世界,从观感上来说,两极类似。 高低起伏的褐黑色小山杂乱地坐落或悬挂,坚硬粗粝,上面寸草不生,却成片成片的覆盖着黑色的蕨状植物,每一片叶子都是刀锋,每一片锋刃上都长着触手,每一条触手上都有密密麻麻无数只阴沉而浑浊的眼睛,无风而动,准备收割任何踏入其中者的性命,一眼望去,如同清澈海底无穷无尽的黑色水草,但水草不会那么阴暗而怨恨,对你虎视眈眈,小山之间密布嶙峋石块,没有方寸平整之地可供落脚,石块之间的缝隙中蒸腾出微微的白色雾气,不断变幻出形形色色妖物的面目,雾气聚拢,而后消散,之后再度升腾,节奏毫无规律可言,放眼望去,一时间寂灭层如同修罗列阵所在,一时间又空无一物,极度沉寂而压抑。 有为数不多的几棵树孤零零地生长在山丘与石块的中间,枝条是纯黑色的,弯曲纠结,从树根处一直长到树冠,角度尖锐而形状怪异,彼此交错纠缠出一团团如同无穷无尽的噩梦,笼罩着树干,远看去像被烫坏了的一个长发女人头,它们凭空带着一种厌倦一切的感觉,在这里或者那里站一会儿,然后慢吞吞挪动,走到某个地方再次停下来。 荒原的尽头,审判之轮正在缓缓转动,那是一个青色的,如同风车与天平结合之后生下来的巨大物件,用人眼去看,其具体的形状,规模和宏伟程度都很难以用语言形容,它根本就没有具体的尺寸,只是无可比拟的大,仿佛是往视觉里扔下一个炸弹,违背所有关于“看”这个功能的常识。 必须要闭上眼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存在,纯粹用直觉,就像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开到了头上,它紧紧地压迫着周围的一切东西,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在能量的比拟之间,较为弱小的部分连形体都化为乌有。 唯独在审判之轮的上空,世界不是一个荒原,一道金色弧形天空跨过世界的两端,就像在寂灭层上精心切开的一道口子,那种金色极为纯净,犹如最闪耀的阳光一般纯净,从弧形的一头到另一头,十二颗六芒星以1221211的方式横向排列着,六芒星的颜色各不同,中心明亮,散发灼人的光彩,边缘却灰暗若死。 猪哥凝视着审判之轮的上空,像被什么在召唤,他胸膛中的忘川之心狂热地跳动起来,满地的黑色蕨类植物张开了它们所有的眼睛,齐齐向他注视,带来一种奇异的凝望,像久别重逢,或此去永别。 他爬了起来,却没有机会哪怕好好站直一下身体,寂灭层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是天然就与审判之轮格格不入地存在,绝对的力量掀起无形的潮水,从金色天空的方向猛扑过来。 猪哥抹了一把嘴角,在那里还有一颗他在无间通道里所流过的泪,说不定还沾着鼻涕,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去寻找站在时间之外的猪小弟和光行,他看不到他们,但他们肯定在某处,默默等待着。 等待着他下定决心,采取行动,等待一个决定性的时刻。 就是现在。 it’s time。 猪哥张开双臂,迎着审判之轮所卷起的狂风,人横飞起来,头前脚后,笔直撞向自己的目标。 一往无前。 如鸿毛之于东海,蝼蚁之于泰山,沙粒之于恒河。 他的渺小之于审判之轮,就如同上述cp。 审判之轮加快了转动,正对着猪哥而来的能量如同超新星爆发,凶猛得能将一切卷入漩涡中心,碾压蒸腾吞噬,不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似乎猪哥的接近无形中催化了它的速度,金色弧形天空中六芒星们次第裂开了一处边角,像是小鸡将要孵化之前的蛋壳,一开始是轻微的裂缝,接着逐渐在六芒星的表面延伸,扩大,那些中心的光明化为柔软的半流体,沿着裂缝流了出来,缓缓向审判之轮滴落,六芒星变得非常明亮,渐渐变成一个水晶制成的大玻璃缸,每一颗的中心部分的透明处都反射着一个古怪形状的影子,正在里面腾跃跳动,左冲右突。 猪哥昂起头来,凝视着那些六芒星。 那就是邪羽罗。 一共有十三颗,一个是本尊,另外十二个是化身。 现在却只有十二颗。 它们在复苏,清醒,动荡。 等审判之轮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分身们所需要的动力集聚完全,那些在六芒星中心冲动不已的东西,就会借势冲出现有的束缚,破出寂灭层,在人与非人,甚至半神们的土地上闪亮登场,大杀四方。 恐怖大王将如何出现,世人根本毫无概念。 任凭思绪纷纷乱乱如麻,身体却始终保持着正对审判之轮中心的角度,全力冲击,随着距离的缩短,忘川之心和审判之轮像两个唱昆剧的资深票友开始互相应和,后者似有感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阻止它的行动,顷刻间转速与能量值都遂尔暴涨,阻力成倍数增加,猪哥的前进随即变得极为困难,每一根毛都用尽了它们突破皮肤的力气。 猪哥这个人呢,首先他有身为正常人的一面,那一面的主要特点是非常喜欢看热闹,哪怕是而今眼目下舍生忘死的当口,也照看不误,看到精彩处说不定还乐出声。 但他还有身为摄政王的一面,那一面的生活态度要积极进取得多,现在也正是这一面竭力驱动着忘川之心,气急败坏,殊死抵抗,维护所其在的肉身不碎,但凡它有一点点闲工夫,都会马上破口大骂说本尊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给老子振作点行不行! 那颗心跳啊,跳啊,那么激烈的跳动,就像要撞破肋骨,夺门而出。 它竭尽所能,它英勇奋斗,但这是第一次,它发现自己力有不逮。 遭遇到注定的失败也仍然要战斗到最后一秒,过程中的努力因此显得格外悲壮。 百忙之中猪哥明确地感知到了它极度懊恼的情绪——我要崩溃了! 以及:要是老子双胞胎兄弟在就好了。 伟大的光行肯定和猪哥本人同时接受到了这个讯息,就在他和审判之轮之间物理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猪小弟如同天外飞仙,biu地一声强势插入,短兵相接,准备正面硬刚。 从猪哥的眼睛里看过去,就像有一部灾难片以正常速度的百分之一在上演,影片剧情来到了主人公遭遇生死劫难,马上就要粉身碎骨的高潮部分,只见猪小弟张开双臂,犹如奔赴战场的斯巴达勇士一般扑向审判之轮,迎面而来的能量潮闪着炫目光芒,强力如天崩海啸,出场自带bgm,无声中都带着欢乐颂的激昂效果,只需要电光石火的时间,猪小弟就要跟能量潮撞个正着。 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凭空冒了出来,看上去活像一大团成了精的烂泥巴,迅速蔓延到了猪小弟全身,冰凉,滑腻,粘稠浓厚,活像他刚刚去做了一个完整的泥浴。 猪小弟被卷入能量潮之中,那些烂泥巴即刻变成了果冻啫喱一般透明而有韧性感的壳状物,不管它们其实是什么,其坚硬程度都和花岗岩甚至金刚钻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正是这些东西帮助猪小弟扛下了审判之轮的第一击, 但审判之轮并非只有一击。 他们干扰了后者的高速转动,意味着所有的能量都改变了方向,转化为致命的攻击,向他们接踵而至。 第二波能量带着极热高温,果冻啫喱壳即刻融化滴落,猪小弟的皮肤瞬息之间变为焦黑,干烈如火的风吹到了数公里之外,将猪哥和猪小弟都席卷其中,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呛鼻的烟煤气息,那是水分充足的植物被焚烧时特有的气息。 他们如连体婴一般向着跟审判之轮相反的方向飞出去,后者极其强力的能量波似乎要把他们挤压成为一体,猪哥抓住猪小弟的手臂,却抓了个空。 猪哥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老子是不是重新投胎了?” 第二个念头是:“投胎有那么快吗?” 因为此刻他确实是以婴儿的姿势被紧紧包在一个圆形的壳里,壳身的质地是软软的,布满浅淡的纵横花纹,如同透视下的神经网络。他试着伸展手脚,壳子应声而破,大好一个茧子破出来的不是蝴蝶,而是一个全须全尾的猪哥。 他钻出了那个外壳,有一些黏黏的东西还沾在手上,往下撕的时候就像是在撕过了期的创可贴,他一边撕一边到处看,高喊着:“光行?光行?猪小弟?” 声音回荡在绝大的寂静与空旷之中,荒原,蕨类,黑色妖树,每一样东西都带来一层震荡与回响,很快那声音就变得像是有数万人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穿透耳朵,进入五脏六腑深处,令血液与身体分离。 一切与他们下来之时所见几乎并无不同,唯一的变化是审判之轮的速度变得非常非常的慢,金色光带上的六芒星渐渐失去了能量滋养,颜色越来越暗淡,陷入了静默与凝滞的状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唯独左上方第三颗和右下角第五颗仍在熊熊释放光芒。 没有应答。 猪哥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自己的喊声,响亮,空虚,循环往复,寂寞到想要变身为鸽,往西而行,直到世界尽头。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灰色岩石的缝隙间,那里有一点点淡淡的粉色。 他走过去,蹲在岩石上往下看,那块东西就在眼前,圆圆的,拇指盖大小,很粉嫩,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一块藕。 就好像是就地长出来的,正等着给人收获,上小火慢炖,跟一锅土猪排骨大团圆。 这当然不合常理——如果寂灭层这个鬼地方能长藕的话,也一定是狂暴食肉藕,会全副武装跟猛兽干仗,干翻了人家之后扔进锅里,跟花椒大料一起炖了它再亲自跳到灶台上来吃。 猪哥动也不动,长久地凝视着那一点点与众不同的颜色。 这块藕曾经是猪小弟身上的一部分,活生生的,温热的,他说,有个特别好看的姑娘很喜欢他,长大后想跟他结婚,他们一定拥抱过,姑娘的鼻尖压在猪小弟的肩膀上,偷偷想着未来,嘴角含着笑。 这块藕曾经组成的,是她的深闺梦里人。 无论神演多么神乎其技,所制造出来的身体都只不过是身体,四肢百骸神经系统,和机器外壳并无不同。 直到被期待,被渴望,被爱过之后,才真正成为一个人。 不管猪小弟是由一些什么元素组成的,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是真的在活着,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像一朵花在春天怒放一样,毫无保留地活着。 现在呢? 光行与猪小弟的名字像一首特别长的诗,一旦开始吟诵便难以停息,直到猪哥开始嚎啕大哭,把吟游变成了喧哗。 他哭得都把自己呛着了,遗憾在整颗心里蔓延,变成铺天盖地的雪,冷冰冰地压住了一切思考的余地。 在光行带着猪小弟冲下来的那瞬间,他并未和猪哥处于精确的同一位置,而是超前了一点,就是那么一点点,让他先撞上了审判之轮。 这就是猪小弟对命运的选择。 如果两人调换,现在哭的就是猪小弟,想到这一点,痛彻心扉的猪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当遇事,自己想都不想就会奋不顾身。 相较于眼睁睁看着他人遭受苦难而透不过气来,直接牺牲来得更简单,不必想,不必煎熬,一命呜呼前后不过瞬间,能有多难,可是在那之后,那些爱着牺牲者的人,就要遭受比肉身毁灭强烈十倍的惨痛折磨,强烈到足够在无间通道中幻化为妖的痛苦情绪,会永生不灭,时时刻刻又长年累月地侵蚀着幸存者的身心。 多难受啊。 当他终于跳下来的时候,在眼角余光里见到的,是一张非常生气的脸。 朱小破的脸。 在开始悲痛与绝望之前,他全心全意地在愤怒着。 因为这样的无畏,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即使眼泪变成瓢泼之雨,世事仍然自行其是,无论是好是坏,期待或拒绝,未来总是不断发生。 审判之轮的速度越来越慢,渐式微但终未绝,它所带动的能量似乎集中选择了出口,金色光带左上角与右下方的两颗六芒星忽然亮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耀眼。 上方的六芒星红光炸裂,千百束一束束跳跃,隐现交替不绝,光与色都有着强烈的蛊惑力,仿佛能沿着注视者的视线一路延伸,直入脑仁深处,接踵预演出核弹炸裂瞬间的惨烈之景,足够吓得人家屎尿齐出。 右下方则画风迥异,边缘的暗蓝色从外围到内核一圈圈渐变直到中心一点,呈现出非常醇厚的普鲁士蓝,即使是第一流的男模也不见得驾驭这颜色,浓稠得像药石罔效,前景堪忧的重度忧郁症。 这两颗星的异常光亮吸引了猪哥的注意力。 他抬起胳膊抹眼泪,衣袖碎片纷纷落地,他这才注意到身上衣服已经分崩离析,幸好这个人向来都不怎么在意形象,烂袖子擦完脸往地上一甩,站了起来。 迈步,身与心为仇,动弹不得,低头看时,密叠缠绕的黑色蕨类在不声不响之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背,叶片上的眼睛满怀阴沉向他齐齐注视,叶片如锋刃,成千上百,同心协力,正切割他的肉身。 猪哥感觉到一阵剧痛,叶片刀锋纷纷穿透皮肤,切入筋骨,明明往日无仇,今日无怨,蕨类们却在尽力而为地想要把猪哥变成一个筛子。 他弯腰将缠在身上的枝条悉数扯落,扔到地上,一脚踩住在地上摩擦了几圈,蕨们被踩到触手折断,发出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吱哇乱叫,意甚愤怒,好像很不服气地要跟对手单挑,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结果猪哥一抬脚它们就仓皇跑开了,一片一片接二连三席卷而去,没跟猪哥交过手的也跟着跑,好像很怕被株连,声势宛如跟非洲角马过河,不知道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还是太没有战斗意志。 蕨类原先覆盖的荒原,露出了惨白色的地面,猪哥跺了跺脚感受了一下,弯腰摸了一下地面。指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里的土地,是由白骨构成的。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骨头,雪白,干燥,坚硬,无穷无尽都,它们来自人,非人与怪兽,以极精密的搭建方式无懈可击地融合在一起,撑起了一整片寂灭层。 猪哥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脚下,想象着无尽的黑暗之中,以白骨搭建而成的寂灭层像孤独的金字塔一般漂流着,金字塔尖的第一根骨头,是暗黑三界的开端,也是它的基点,此后为之牺牲,被之拘系的生命,都在为之添砖加瓦,一层层搭建,扩充,加固,直到成为边界难以测量的庞大之物,变成了无法被抹杀的存在。 要多少漫长岁月去制造累累无穷白骨,才能得到足够的建筑材料?难怪这一层的名字叫做寂灭:唯独死亡是永恒的寂灭。 猪哥有许多感慨,但眼下他没工夫写诗,那两颗六芒星活动加剧,他背上毫毛根根竖起,暂时找不到猪小弟或者光行在眼下都不是最紧急的问题,最紧急的问题是,六芒星要炸了。 审判之轮如果开始全速转动,并且维持足够的时间,足以将十二颗六芒星一口气激活,但瞧它眼下这副有气没力的样儿,全体人民得解放这事儿基本是没戏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主小弟为此而死,那么他死得其所。 眼角红光乍亮,果然左上方第三颗六芒星干脆利落先炸了,他一惊,对着审判之轮的基座狂奔而去。 暗黑三界的一切都可能与常识相悖,但有一点定律则板上钉钉;所有概念都是以能量比来界定相对值的,一样东西可以距离你无穷远,即使感觉上一伸手就能摸到,也永远接触不到,那说明你的能量相对于那一样东西实在太弱,不管实际上你跑得多快,对方可以轻而易举与你拉开距离,除非它愿意被你触碰或接近。 反之亦然,就像现在,当猪哥他们落到寂灭层的时候,审判之轮正在加速,即使是忘川之心,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现在局面则完全改变了,猪哥只发力跑了三五步,就直接飚到了审判之轮下面,与此同时,金色光带上那颗六芒星随着审判之轮的旋转垂落到地,猪哥和它碰了一个正着。 落地的是一颗巨大的红色光球,形态如同一千颗太阳汇聚一体,熔炼得又不怎么精细,表面密布东一块西一块的明暗光晕,唯独中心一个黑色点状物颜色与形状都极鲜明,正在向外面凸出,渐大,轮廓凸出成型,整个光球的辉煌都在中心的小点吸收,边缘逐渐暗淡下去,那个点吸收了足够的光,渐渐成了形,轮廓分明,有角有翅有翼有爪,舒展躁动,而后破空而出。 猪哥屏息注视着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上方徐徐盖下,将自己完全笼罩起来,阴影的边缘参差凌乱,忽长忽短,忽平忽曲,变化无端,一时间无限扩大到目力不可及之处,一时间缩小成一条线,模糊犹如噩梦中的烟雾,不可捉摸。 寂灭层无日无夜,难说明暗,万物皆笼罩在一种恍恍惚惚如同梦魇般的氛围中,看得见看不见,全凭自家修为,怎么会无端端出现阴影这种需要光暗对比才会有的东西,叫人很难适应。 猪哥再退了一步,鼻子里细细传入一种奇异的香味,像印度教神殿中供果的味道,存在感鲜明,但浓淡却非常飘忽,从高处而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猛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对手,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忌出行,忌干仗,忌去动物园。 一头身有十二翼的长身巨怪跨距在地,翅膀沿着身体两侧均匀排列,前五对都大小一致,最后一对生在身体尾部,极迷你,仿佛是纯装饰,多头,多足,身被重甲,昂头森然而望。 怪兽头的大小与身体全不匹配,想象一下一只亚洲象背部放上一颗绿豆,其比例即大致参差,但胜在多。人家的头不是一个一个,而是一束一束长的,头颅之下短而极纤细的脖子互相交织,自然而然编成傻大黑粗的麻花辫。 头上各自顶着一只莹莹独目,不见瞳仁唯有眼白,色润而透,晶莹如上好的和田玉,没钱的时候拿去卖想必很能变现能力,脑袋下部分均均匀匀裂开两百七十度,度数范围内不见红唇只见利齿,内外两排,一排极锐利,一排如倒钩。眼与牙皆彼此挨挨擦擦,有效地形成了集群优势。 多足,每一对翅膀下都有或长或短的腿,铁灰色,肌理感强烈如雕塑,毫无生命本身呼之欲出的那种血肉丰满,六指带爪,爪间有薄薄的淡红色软膜,软膜本身如在呼吸般,不断起起伏伏。 巨怪背部高高隆起,一层层下凹如梯田,腹部则紧紧收缩进去,远远看去躯干部分如同一个拱形,外观如何我全然看不到,因为上面密密实实覆盖着红色外壳,与巨怪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但猪哥的判断力告诉他那几乎百分之百是金属,而且是自然中不可能存在的超级金属,坚硬程度难以想象。 需要外壳防护通常意味着肌体本身相对脆弱,一旦对战,进攻要务就是要第一时间快准狠针对敌人的弱点,但猪哥快速看了一圈之后非常失望,他没在任何地方发现有机甲衔接的痕迹,那也就意味着巨怪的防护没有可见的破绽。 哪怕全身上下的破绽比筛子还多,这玩意儿都已经足够难搞了,更不用说无懈可击。 放在人类世界,巨怪规模大概等同于埃菲尔铁塔,如果忘川之心所储存的资料没有出错的话,在必要的时候它还可以膨胀到现在一百倍那么大,飞翔于地球的高空舒展巨翅覆盖阳光,口中喷出火球成瀑成雨,从天而降,将世界烧成一片焦土,展翅飞翔时的全力冲锋足以撞断高山之巅的孤峰,随即引发连锁式的山崩与森林毁灭。 狴炽。 邪羽罗十三分身中最残酷,规模毁灭性最强的一位,在战役中负责冲锋陷阵,或血洗敌城,外观呈兽形,完全地诠释了它的特色:不思考,不感受,只施暴。 这么大块头的敌人,除非有绝对力量制衡,否则正面对抗根本无济于事,猪哥脑子里抽着风一样运转,想找出最快的方法制服它,要知道右下方那颗六芒星还在闪,丝毫没有自觉自愿偃旗息鼓的意思,随时可能会一爆就爆出个更怪的东西添乱。 狴炽破星而出后在地上停留了数分钟,一对对翅膀相继摩擦,而后陆续展开,遮蔽漫天,一面胸腔中发出滚雷一般的低吼,作势就欲飞去,猪哥来不及多想,四下一看,刚好看到几团咕噜噜滚过去的黑色蕨类植物,无数条触手在空中放飞自我任性飞舞,不知道急急忙忙要上哪儿去,猪哥扯开步子赶上去,手避开触手刀锋,从底下一把捏住那鬼东西的柔软腹部,拎在手里,蕨类植物发出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瘆人尖叫,在巨怪的吼声中声音仍然非常有穿透力,猪哥一共抓起来三团,把它们的触手互相缠绕在一起,打成一个球型死结——打结是猎人联盟入职训练中非常重要的一课,必要时一个出现在合适地方的合适的绳结,可以救你的命。 现在这个球形死结看起来很强大,触手刀锋一致向外闪闪发亮,内部互楔,纠结得跟怀春少女的心一样不可自解,是一件相当趁手的暗器。 在狴炽展翅起飞的瞬间,猪哥全力掷出了手中的刺球,能量灌注太急,一整束蓝光从球体上方怦然射出,随即流泻下来,包裹住了刺球,形成防护罩,以超新星爆发之势,冲向狴炽头部。 砰。 两三个头如桃花萎谢,飘然凋零,摔到了地上,还滚了几下,眼白顿时浑浊变灰,化成一团硬而肮脏之物。 一击中敌,狴炽震动,偌大身体立刻在空中凝滞不动,耳目全开,搜寻敌踪,此刻蕨类刺球能量未衰,尤在盘旋,绕狴炽一周之后再度发动,这一次从它腹底穿插而过,上撩,侧击,打穿了它的左边第三个翅膀。 狴炽人立起来,这是生气了,几十张迷你的血盆大口一水儿张开,都看得到里面的舌尖颤动,很有气势,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猪哥还有工夫想这难道是个哑巴?紧接着便看到无数带着蓝绿边缘的火球从它口中喷出,如万千流星飞越天空,铺天盖地奔袭而来,猪哥大惊,腾挪跳跃带翻筋斗,避过第一轮火球,一面伸手将刺球抓回身边,脚尖一点,跳起来踩到刺球上,任凭它绕着圈把我带上了半空,带到了狴炽的身后,猪哥想象着自己正在nba的赛场上打前锋,此刻已经攻到对方篮下,还有一秒就要结束比赛,还要一分才能取得胜利。 他以高台跳水的姿态从刺球上起跳,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在狴炽的麻花脖子上站住了,用力有点猛,刺球被踢散了,那些黑色蕨类得了解放之后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掉到地,这一次逃跑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可能直接移民到人类世界去了,至少在那里的植物界它们找不到什么敌手。 猪哥半蹲在狴炽的脖子集束上,犹如踩在一条极细的钢索上过桥,十分不稳,他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决定来一个斩首行动。 设法稳住了脚下,猪哥颤颤巍巍站将起来,以掌缘为刀对磨数下,双脚分开站定,正要扑上前去手起刀落,猝不及防四合八荒同时传来一阵极为剧烈的震动,幅度之大,让狴炽直接摔了一个屁蹲! 狴炽!摔了一个屁!蹲! 猪哥一阵头昏,感觉寂灭层整个存在都被这玩意儿一摔之势震得摇了几下。 他也没落着好,狴炽摔翻的时候也哐当一下子被甩飞了,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手揪住了怪兽脖子上的一个小凸起,下半身左右晃荡两圈之后贴住了狴炽的腹甲,手脚并用噌噌噌爬回了它身上,这次干脆踩住了一个小脑袋,心想实在不行就先打爆两个眼珠子润润手,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往外走。 那阵震动不知从而来,雷声大雨点小,上上下下摇撼数秒,随即就停止了,看上去一切都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唯独狴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昂起了自己所有的头,巨大身体蜷曲,那姿态里察觉出一种惶然之色,似乎嗅到了什么大事不妙的信息。 这种信息猪哥一无所感,却让狴炽决定不但不再爬起来,还干脆趴了下去,猪哥这就看不懂了,还没正式开始打呢,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服了,现在摆出姿势要投降吧?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沾沾自喜,现实又用它惯有的手段教大家做人:寂灭层莫名其妙裂开了。 假设有一个手撕面包,它刚刚出炉,香气扑鼻,金黄柔软,吃的人很饿了,急吼吼的,刚拿到面包就双手用力,一分两半。 说的就是现在的寂灭层。 空间与地面都同时均匀地开裂,蔓延千里直到看不见的边际都应声而断,一束光从非常高的远方漏下来,明明是大规模的破坏行动,其过程却非常柔滑而且自然,猪哥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便已见到了结果,他和狴炽各在裂缝的一侧。 随着那道光,有人的身影从高处缓缓出现,猪哥眯着眼睛抬头,光线太亮,看不清端倪,可是心忽然就被揪住了,空前的紧张感犹如恶客不请自来,笼罩全身,那真是出乎意料的心理压力——要知道这位爷一向来以临泰山随便崩而不改其色自傲,照辟尘的说法,这主要是因为迟钝,肾上腺素分泌速度慢不说,神经线路传输还永远慢半拍。 他怔忪不定,狴炽就一直静静趴伏在地上,所有的头都蔫下去了,十二条腿则在努力地往外趴伏,好像想尽力把肚子贴到地上,不知道是为了个啥。 猪哥不断深呼吸想要稳住自己狂乱如野马的情绪,而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爹,请问你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那声音落进猪哥耳朵里,其效果等同于一个球形闪电,他一下就蹦了起来,此刻那道光悄然收起,天空愈合,而地面如被一团胶水填充融合,缓缓衔接,恢复了原样,黑色蕨类植物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又卷土重来,这一回明显精气神都变了,纷纷列队,排成两排作迎接状,就差拉一个横幅了。 无法忘记的是那个十字星辰在天空开启的夜晚,在拉斯维加斯他与儿子分别,那少年模样永在心间,眼睛像辟尘,鼻子像猪哥,平时除了校服之外,总是穿黑色上衣和脏兮兮的牛仔裤,和老爹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人生变得非常难以忍耐,也看不到丝毫改善的希望,对视小破为至亲的辟尘来说,也是如此,尽管大家都英明神武,都明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等各种道理,但道理都是拿来劝别人的。 想和以前一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常继续生存下去,而后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猪哥选择了浪迹天涯,而辟尘选择回到半犀领地,履行他作为长老的责任。 忘川之心令他不老,不死,也令他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去做梦。 否则的话,也许在每一次入睡的时刻,猪哥也许都会向着小破所在的方向狂奔,心中唯恐自己永远到不了他的身旁。 就像现在。 但最美好的梦境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真的。 在距离一米左右的地方,猪哥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歪着头端详来人,多少年过去了,他自己的鬓发似乎都有了灰影,那也许是过多压抑着的思虑所染成的,眼前人和记忆中相比却几乎没有变化,也许长高了一点,也许没有,唯独他的眼睛,闪烁着我记忆中从不曾有的残酷光彩,是蕴藏在天子之怒,血流成河这种词语里某个杀伐决断者才会有的眼神。 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他的朱小破。 猪哥慢慢走过去,随时做好他会biu一声就消失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天杀的寂灭层妖气冲天,能够迷惑人至深,因此现在看的,只是内心深处不断渴求如癫狂的幻象。 他小心翼翼伸出去,先碰了碰小破的肩膀,好消息,是真的!!再抬起来摸摸他的耳朵,最后跟揉猫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做这些动作的过程中,小破一直不动声色,偶尔还呼噜呼噜甩两下毛,鼻孔里喷气,一副“我反正拿你也没办法你高兴就好”的样子。 小破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已经比猪哥矮不了多少,后者有时候父爱爆棚想去摸摸他抱抱他,朱小破同学就会亮出这个表情,让老爹经常一边抱一边心理压力很大,老是担心说不定再过几年他就会反抗升级,就地把自己摔成高位截瘫。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青春期人类化得还蛮合乎常理的。 那个表情就像一个开关,释放了猪哥的内心,那里本来加了封印,顶盖与密封条,现在重重限制都被突破,难以想象的喜悦喷涌而出,占领了他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寸皮肤,每一根骨节,他咧开嘴,笑啊,简直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喉咙就堵住了,口水都吞不下去。 猪哥退了一步,无意识地掏了掏口袋,要是这会儿能摸个电话出来打给辟尘就好了,因为除了辟尘,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明白他的心情。 就连小破本人也不能。 儿女离开父母的时候,都带着对新世界的梦想,一面迫不及待奔向远方的未知,一面诚恳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有再回到他们身边的机会,即使智慧和强大如达旦,一旦有了人的感情,似乎也作如是想。 可那真是自欺欺人啊。 孩子永远不会再真正归来,当未来向他们展开手臂或露出獠牙,故事如画卷开启,无数谜题等待揭晓,他们忙于战斗或沉沦,根本无暇回头。 在世界上某处,结束自己征程的养育者们至死沉默不语,他们并不一定悲伤,余生一样足够充实快乐,但在内心深处,有一部分在永恒地等待,执着但无望。 他终于有勇气再度回到小破的面前,退后一步,假装去撩不存在的刘海,顺势擦了擦开始又湿润的眼睛,一个人的时候随便怎么嚎没所谓,在自家儿子面前掉眼泪的话,仿佛就太怂了,何况还有外人。小破肩膀上扛着那个妞,脸朝下看不到眉眼,但身形纤细,长发如瀑乌黑发亮,一直披落到地,露出脖颈细白如骨瓷,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这完全可能是小破的女朋友啊,你说万一她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未来公公哭成狗,那如何是好?颜面何在? 猪哥承认自己内心戏很多,但一瞬间就演完了,他回过神来,清清喉咙,刚要说话,被小破威风凛凛地追了一句:“爹,问你呢,你跑这儿来干嘛?” 猪哥迟疑了一下,指了指上面:“刚才你不是看见了?” 他点点头:“我就是看见了,不然你以为我下来干嘛?”说不好脸上他那个表情是嫌弃还是赌气,一面说一面扭头望了一眼那个现在速度趋近于太空漫步的审判之轮,皱起眉头,猪哥在旁边心头一凛,儿啊,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这个程度的不怒自威可不是演得出来的,害得老爹赶紧回忆了一下他喝奶抢棒棒糖的小样子平衡一下情绪。再遥望一眼审判之轮,那明明就是个巨大得没边的青铜架子,光溜溜直端端的,理论上不存在任何途径对外表现自己的任何感受,但不知怎么,它现在好像就很想装成一个人力水车,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们俩一块儿把审判之轮盯着,盯了一阵子小破说:“爹?你把它逼停了?” 为父的胸膛一挺:“是啊。” 他一脸严酷犹如三九隆冬,叫人不寒而栗,瞟一眼过去,说:“你傻啊?” “这个?” 和儿子面面相觑,猪哥脑门上三根黑线,对这个算是技术性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突然之间,小破就笑了。 他把肩膀上那个妞儿往地上一扔,哎呀扔得那叫一个实在啊,你个臭小子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吗?? 他才不管那么多,跳过来给了猪哥一个过肩摔,摔得人哎哟哎哟的,一面喊:“老头子!请你下次不要这样子乱搞八搞了好吗,刚刚你往下一跳,我要给你吓死了,就算你有半颗忘川之心,审判之轮也会把你打个粉碎啊。你给打个粉碎我怎么办?你要把我扔下当孤儿这事儿你问过辟尘和南美阿姨吗?” 他喊得虽然厉害,嘴角却一直向上翘着,眼睛眯缝起来,远看两点光,近看一条线,和猪哥记忆中那个在厨房门口扬尘舞蹈,高喊“要吃小破跳墙”的小屁孩如出一辙。他啪啪啪拍老爹后背,架势像要把对方打骨折似的,一面说:“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猪哥是很了解自己的,他爱叨叨,一直口水多过茶,物极必反的缘故,儿子在表达风格方面向辟尘一边倒,进化出彻底的惜字如金技能,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他绝不会把一句话说两遍,你听到了就听到了,没听到就憋着。 所以现在他完全可以get到小破有多高兴,但是对于自己“没事了”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坦然接受下来。 因为代替他牺牲者,声音犹在耳畔萦绕,他说:如果我的记忆能够留下来,也就算是我活着吧。 小破注意到了猪哥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诧异地问:“老爹?你怎么了?” 他把刚才看到那块藕托在手心给给小破看:“不是我逼停审判之轮的。” “嗯?” “怎么说呢,好吧,也是我。”他补充了一下:“但是,是另一个我。” 小破若有所思地望着老爹,感觉在琢磨是不是很快就得送这位去老年痴呆患者疗养所了,想了一阵子叹口气,摇摇头说:“跟你说反正都说不清楚。” 他伸手捻过那块藕,放在掌上,五指合拢,闭上眼睛,开始自己回溯事情的来龙去脉。 猪哥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心想等着也是等着,于是在寂灭层的山丘中逛荡了起来,不出所料,他东一块西一块找到不少猪小弟留下的藕块,不多,而且都很细碎,大部分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完美诠释了粉身碎骨这个成语。 到捡无可捡了,他回到小破身边,蹲在地上,将残存的猪小弟小心摆成一堆,心情非常难以形容。 小破回溯的时间有点长,而且额头上都出汗了,这叫人惊讶,猪哥看到他亮晶晶的鼻头上有一点点黑色的灰,想说随手给擦擦吧,手一抬,指尖刚碰到小破,突然手腕上一阵剧痛,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摔着手怪叫起来。 那是一道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黑色闪电,悄然无声劈上了他的手腕子,刺啦一声空气中马上充斥着烤乳猪的香味,被劈中的地方整整齐齐一圈漆黑,皮全焦了。 猪哥都给劈傻了,谁他妈偷袭老子! 寂灭层怪东西是多,但达旦在好吗!你看看那些杀人树都立正,黑色蕨类的触手齐齐整整一条线跟仪仗队似的,大家都很老实。这会儿动武什么性质?这是造反啊!皇上是不是少给你们大米了? 猪哥一面嘟嘟囔囔,一面扭头找真凶,一眼先看到个妞,就是刚被小破摔在地上的那个 醒了,不但醒了,还自个儿特精神地爬起来了,穿得不多,背心小裤衩儿!两条长腿直溜溜的,猪哥这样的资深直男看一眼能直接得脑溢血。 姑娘!你就穿这样出门逛老远?跟你妈妈说了吗?是自愿的吗?小破你老实跟爹说你刚才干嘛去了? 那姑娘不理猪哥大呼小叫,瞪着两个乌溜溜的黑眼珠子猛看,手还保持着抛掷棒球的姿势,简直铁证如山,猪哥反应过来了:姑娘,是你打我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明显是个行动派,不爱说话,啪又是一道黑色闪电打过来,这回猪哥防着,赶紧跳开了,姑娘一看你竟然不肯站着死,不依不饶撒腿就追过来,猪哥还手也不好,不还手也不好,只好配合她绕着小破跑圈,直到小破睁开眼,看都没看她,说:“阿罗,站住。” 她马上老老实实站住了,尽管还在怒目而视,但真的动都不动。 猪哥双手捂住了脸,摆出了蒙克名作《呐喊》中主人公的经典姿势,为自己这一生未能亲自见证过的奇迹而惊呼:儿子你可以的!要知道如果他自己对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大声说站住,她的第一反应百分之百是撒丫子跑去报警啊。 小破习惯性地忽略了自己爹常规四六不着的感叹,俯身捡起地上堆好的那几块藕,神色平静地看了看,说:“爹,我大概了解事情的经过了,但可能细节不全,你把你知道的再跟我说说看?” 说就说,怕你啊,猪哥打起精神,把他从墨尔本开始和猪小弟的互动跟小破一路娓娓道来,过程中隔三岔五被他打断:“爹你说重点。” “爹我知道辟尘那天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在现场,我比你吃得还多。” “爹你又跑题了,赶紧说正事。” “那天你不是说让小米叔给我讲故事你有工作吗??原来你是去跟山狗叔喝酒了!” “老头你再扯有的没的我要大义灭亲了。” 总算说到最后齐齐撞上审判之轮的结局,猪哥差点又哭了,但小破及时地阻止了他:“我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猪哥莫名其妙:“干嘛?” 一条影子活蹦乱跳地出现了,跳着迷人的弗莱明戈,假装有一条大摆裙在自己身周飞扬,十分陶醉,还笑眯眯的:“陛下,有事儿哇?” 猪哥登时愤愤不平,吼了起来:“光行你这个见人下菜碟的,怎么不见你对我那么客气??还有,刚才叫你,怎么不搭理我。” 他假装没听见,跳着舞给小破行了一个屈膝礼,女式的! 小破说:“你能带我爹回去猪小弟原来的时间线吗?” 光行一点头:“猪小弟和猪哥本来是同根生,而且各自的命运点有一瞬间的交错,在那个点上是共享时间线的,我只要带猪哥回到那个点,就可以直接回溯到猪小弟来的时间。”而后眨眨眼:“陛下可能要帮我把他带回寂灭层之外。” 小破露出一点点笑容:“很好。” 他转向猪哥:“爹,你想怎么办?” 猪哥还在气鼓鼓地对光行猛甩脸子,乍一听没明白:“怎么办?” “你准备留下来吗,还是跟光行回去。” 忽然之间他给了猪哥选择的机会,尽管说得那么随随便便的,却也是千真万确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留下来的话,我这就带你出去,咱们一起去找辟尘,我刚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赶过来,估计这会儿快要气死了。”他考虑了一下得出结论:“我觉得辟尘接下来几天会往你吃的一切东西里下泻药。” 猪哥想了想自己在马桶上拉到全身发软的场面,打了一个寒噤,抽抽鼻子,“下泻药算轻的了,嘿,辟尘那个脾气。” 小破表示认同:“对的嘛,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肯定会帮你求情的。” “那你呢?找到辟尘他们之后,你准备干嘛去” 小破往那个美妞的方向瞥了一眼,“上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了,我要和服莱长老商量一下怎么处理,等我处理完了就去找你们呗。” 歪着头想了想,补充一句:“以后嘛,至少可以一个礼拜回家吃顿饭吧。” 这句话镇住了猪哥。 他站在那里歪着头,大气不敢出,惟微闭着眼睛,就这么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黄粱美梦中: 一家人都齐齐整整的。 小破看样子是有女朋友了,不准备在家住,这个好克服,毕竟猪哥和辟尘认真地当了十几年监护人,一直用力做着小孩子长大了就要去上大学的美梦,梦里他们两个空巢老人终于能够放松下来,开始专心种花种树偷鸡摸狗。 他们做梦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往往做上一会儿就回到现实,理智地开始商量怎么多挣一点儿钱给小破买失业保险养老保险,你想想啊,以小破对学习的热爱程度,他真去考试的话,结果最多就是去上蓝翔或者新东方啊。 只要他真的一礼拜会回来吃一次饭,二老已经很满足了,不给买水果牛奶脑白金都行,倒贴脑白金都行。 小破说的每个字,都如同救援队在灾难现场排列出来的光标,指向安全和光明,指向一个美好到难以置信的未来,对于那个未来的想象,支撑着猪哥千山万水走遍,当他身心破碎之时,唯有一点点希望还燃烧不绝:有一天他能够安安心心混吃等死,所在乎的人都在身边,尽管他们的主要日常就是不停捣乱,那也甘之如饴。 没有离别,也不惧怕灾难,人生是玫瑰色的,高悬于半空的金色太阳永不落山。 他遐想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可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说,不行。 不行。 许多人的一生所有际遇之所以会发生,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现在也是。 猪小弟挂了,这个事实如同扎在心上的一根刺,它令那些终生梦想着的幸福都黯淡无光。 小破静静地凝视自家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知根知底,不用猪哥说什么,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爹。你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猪哥梗着脖子,嗯了一声,胸口紧紧的,充斥着有心杀贼贼不见了的沉重无奈,他仰头望着天上的灰色山丘,提前预防自己哭鼻子,过了好一阵子才问:“话说,你能让光行把我们带回去再来一次不?我们换个体位再试试看,说不定扛下审判之轮之余还能一人留一半什么的。你说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说到最后,戛然而止,光行在一旁飘荡,摆出了一幅带着悲悯的鄙视嘴脸,而猪哥自己,当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光行可以无限次带他回去重温那惨烈一幕,命运藤萝子却只有一颗。 小破无言地伸出手臂,搂了一下猪哥的肩膀,身为一个比较有理性的儿子,这是他能够提供的最大程度的安慰。 无论如何难以割舍,都只有一条路他能够坦然而行:“那么,我就不跟你一起出去找辟尘和南美阿姨了,你记得帮我跟他们说对不起。” 他看看光行:“带我去猪小弟的时间线吧,去他的世界,帮他完成他未曾完成的事情。” 以坦然的牺牲去换取更好的未来,这才是猪小弟,也就是另一个猪哥自己为之去死的真正意义。 小破沉默了下来,猪哥微微抬起头,好好地端详他,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到自己如水流逝去的那么多年,多好的孩子啊,在他身上付出的每一分钟都不是浪费,都如此宝贵,不必有丝毫后悔。 “外面的那个烂摊子,是你搞出来的,你能收拾好吧。” 带着最后一点残存的镇定,猪哥多问了一句,小破点点头:“能。” 猪哥点点头,紧紧闭上了嘴,决心把满心汹涌的感伤与情绪都牢牢锁在自己心里,如果这是父子相见的最后时刻,他希望儿子觉得老爹是个硬汉。 “那么,我走了,儿子你要好好的,啊?” 小破点点头,露出了笑容。这样的笑容曾经是猪哥和辟尘生命中的福音,尤其是辟尘,只要一看到儿子笑,他就会跟中了魔一样飞奔去厨房,极速动手把小破喜欢吃的东西大大小小全部做上一字排开,否则无以表达他的舔犊之情。 “爹。”他看了一眼光行,后者菊花一紧:“我可以让光行带我去看你,虽然不能说话吃东西,但陪你去散个步总没问题,你说呢。” 猪哥强颜欢笑:“好。”有心贫嘴两句,却伤心得失去了这个功能。 沉默降临,光行轻轻推了一把猪哥,要走了,小破忽然说:“爹,等一下。” 他低下头,张开五指,那块之前用来回溯时空的藕还稳稳放在掌心,小破若有所思半天,忽然抬眼对猪哥一笑:“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读初中的时候,猪哥和辟尘鼓励他多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但又特别叮嘱要避开一切和身体素质有关的主题,毕竟兴趣班而已,去摔个跤就造成社员肉体全灭的结果对谁来说都不太好。 千挑万选,最后小破去了魔术社,学期末社团汇报演出,他上台压轴节目名叫《变怪物》,大获成功,舞台上出现了一面飞翔一面从口中吐出珍珠的金色人头长尾鸟,样子挺好看但是满场拉屎;长得像野猫,但只有脑部正中一只眼,瞳仁闪烁紫色强光的单目兽,被光照到的地板就像被霰弹枪打过一样出现很多洞洞,以及一个七彩肉球,用难以目测的速度满世界乱窜,同时还不断发出婴儿一般的哭泣声,最扯的是肉球身上还绑了一个蝴蝶结。 舞台效果非常酷炫,台下观众拍烂巴掌,魔术社同学们更是与有荣焉,尽管谁也不知道是他这是怎么练的,唯独猪哥和辟尘二老在四下点头展示骄傲脸之余,心里暗暗叫苦连天,因为等表演结束,他们两个就要忙个四脚朝天,满世界去把那些从小破手心里放出去的怪物一个一个捉将回来——那些全都是真的! 猪哥听到魔术两个字,自然而然想起这一桩往事,忍着心酸忍不住笑:“小子你又要放什么出来吓唬人?”看了看四周:“没什么观众嘛。” 小破对他眨眨眼,说:“你看。” 他轻轻抬了一下手掌,那块藕飞了起来,在空中悠悠地转着圈,很慢,又很悠闲,仿佛一只蜂鸟因为倒退着滑翔,因为它舍不得离开一朵花。 这样的藕块,猪哥捡了不少回来,都整整齐齐堆在他们脚边的地上,一开始都是粉红色的,就像健康人脸上的红晕,但很快就呈现出生机败坏的铁灰色,与周围的岩石山丘浑然同质,丝毫不需判断力也知道它们现在只是一团死物。 但那一块一直被小破握在手心的,却仍然温润鲜活,就像仍然在执着而热烈地活着。 现在它飞到了猪小弟和猪哥的中间,光行在旁边也瞪大了他空蒙蒙的大眼睛,好奇地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须臾间,一缕蓝色的烟气从藕块中心逸出,笔直上升,在空中凝滞了一刻,忽然一扭,活像那些小丑手中的长条气球,三下五除二,烟气形成了一个人,四肢形体颇抽象,五官却活灵活现,俨然是工于人像的大师手笔。 一望便知是猪小弟。 影子猪小弟一脸懵逼地站在那里,搓着手四下看,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了猪哥的存在,眼前一亮,然后就自顾自地迈步向后者走了过去,浑然不顾自己是从一块藕里面冒出来的。 大家都默默围观,没有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人试图阻止,直到他走到了猪哥面前,没有停步,物理上来说,他和猪哥撞了一个满怀,接着穿越过去就像崂山道士持着法咒穿过一堵墙壁,但崂山道士到了对面,猪小弟却消失在了猪哥的身体里,再也没有出现。 猪哥微微吃了一惊,张开手臂低头想看看怎么回事,却在那一刻间鲜明地体会到了,随着猪小弟的融入,自己的身体随即启动了一系列的变化,有一些肉眼可见,皮肤在收紧,肌肉膨胀而脂肪消解,伤疤平复消失留下光犹如从未出现,有一些却完全发生在肌体内部,微妙迅速,却带来更根本的不同。 不再有猪小弟,也不再是从灾难裂缝中一跃而下的猪哥。 天真未凿时的懵,历经沧桑后的丧,都被看不见的手抹去擦干,消失在寂灭层的无垠之中,留下的是青春最顶峰时无忧无虑的人。 他刚刚于青藏公路上偶遇犀牛。 他刚刚和银狐抢了半晚上的鸡翅膀。 他正摩拳擦掌和搭档准备去考个五星猎人的头衔以防止老板继续给自己小鞋穿。 他在无数个夜晚偷偷摸摸潜入猎人联盟的藏物司,去为那些不幸被抓获的非人们充当救世主,送餐员和心理咨询师。 这个世界当然凶险,莫测,满是旋涡,形形色色的防不胜防。 但他要的又不多,想的更不多,跟他亲近的人都对他很不错,从正路子弄不到什么钱,他又不会捞偏门,但身边的人反正都挺扛饿的。 一直做好准备等喜欢的女孩子出现,一定要拼命去追追看,生个孩子叫朱可以,没心没肺地养大就行,绝不望子成龙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小孩子高兴就行。 八十岁上下,洗洗干净差不多可以准备死了。 一生不必波澜壮阔,但生老病死朋友家人一条龙,妥妥的,足够。 那些经历过的,当然都还在,可是经历之所以改变人,并非因为经历本身,而是它们所凝结成的悲伤,恐惧和怀念,如同浸过水的麻绳,将一个人的心紧紧缠绕,使之慢慢失去活力。 那些麻绳,现在被达旦解开了,经历变成了保险柜里的珍贵古玩,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光彩夺目有的黯淡,长久呆在那里,但不再对日日夜夜的人生有更多的影响。 包括了猪哥的,也包括了猪小弟的。 像一条河与另一条河交汇,根本分不出彼此。 他们成为了一个人。 小破看着眼前的猪哥慢慢挺直了腰背,神情放松下来,唇角出现了莫名的,可是总是会挂在那里的微笑,就如同世界年纪还小时的一棵树,活在海边,无所思虑却十分快乐。 达旦的眼神变得非常非常的温柔。 他清清楚楚记得将近二十年前,自己在墨尔本那一栋房子外,第一眼见到自家爹的情形。 明镜儿似的知道马上面对的是一大堆麻烦和灾难,他还是微笑,看着一个小婴儿,眼睛里就闪烁起喜悦温情,他心如水晶。 即使万古如长夜,达旦从不知爱是什么。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破没有再说什么,不需要再解释,也不需要再叮嘱,他转过身看着光行,给出了命令:“带我爹回去吧。”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4] 光行与猪哥消失了,在离去的瞬间猪哥似乎反应了过来,他向小破挥挥手,笑眯眯的,嘴唇无声的翕动着,仿佛在说,我所能做的已竭尽全力,我能给予的都倾尽所有,不必遗憾或悲伤。唯有深深的爱留下来。终有某日我们会在某处相见。 一直奉从达旦的指令在原地不动的阿罗,此时慢慢走上来,她的视线落在了小破手心的那块莲藕上,它仍然泛着粉色,比之前要淡薄很多,那种鲜活的感觉却未曾消灭。 阿罗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块莲藕:“这是什么?” “说来话长。” “说说看?” “在最初的时间线里,我爹跳下寂灭层,与审判之轮正面遭遇,灰飞烟灭,但有非常微弱的一缕灵魂逃过了审判之轮的能量波打击,现在这一缕灵魂就藏在这块藕里。” “这块莲藕本来是一个人的身体?” “是的。” “一点点灵魂,就可以造就一个活人吗?”阿罗并不明白。 小破很耐心地回答:“是啊,没有灵魂,无论神演和嗜糖蚯蚓怎么厉害,都无法制造出真正的生命。” “那个男人,”阿罗凝视着小破:“应该就是你爹吧?”她歪着头:“我没有见过小破对谁这么温柔。” 小破摸摸她如同疯狂海草一般茂盛的头发:“是啊。” “那么,他现在把自己所有的灵魂都拿回去了吗?” “没有,还剩下一点点。” 阿罗没有问为什么还会剩下一点点,她一以贯之对小破十分的崇拜,而且无论在什么情境之下都要表达出来:“达旦是破魂的首领,破魂是粉碎万物性灵的存在,也可以缝补人类的灵魂吗,好厉害喔。” 这个语调让小破很无语,于是教诲道“你真的要少看一点日本的卡通片知道吗。” 而后他似乎才听明白了阿罗所说的话,低头凝视手心里那一块莲藕,忽然微微一笑:“缝补灵魂。” 眉间一刹那掠过喜悦,而后打了一个响指。 响指清脆的声音落下,寂灭层突然大放光明,亮如冬之晴日,地面融化塌陷,如同粘稠的泥石流一般缓缓流动起来,寂灭层的边缘飞速退却,留下黑色深渊,深渊中矗立着无数六边形的白色高柱缓慢旋转,似乎在寻找自己的位置。 深渊的边界不可见,灰色雾气笼罩其中,不可见底,白色高柱的柱体表面闪烁着幽幽的青色锋芒,如斧如钺,围绕着白色柱子,成千上万的暗影憧憧左冲右突,不断发出难以形容的怪异声响,沸腾明灭。 小破站在某一根白色柱顶上,阿罗站在他身后,之前趴伏在地面的狴苼腾开黑色翅膀,飞到空中,围绕着小破一圈圈盘旋。 一只黑色蛇首悄然无声从某一根石柱下探出头来,随后无数条黑色长蛇蜿蜒而上,黑蛇的头顶都有金色双角,蛇身两侧有翅,微微展开,翅膀上下不断闪现血一般颜色的光弧,最后出现的那一条体格格外巨大,如同没有脚的猛犸象,圆滚滚的,头顶不但有角,还戴着一顶与体积非常不成比例的小小金色王冠,王冠周围镶嵌着黑色的眼珠状的宝石,两侧翅膀下金色光弧极为耀眼。 黑蛇群盘踞了那一根白色石柱的顶端,乌压压一片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它们齐刷刷昂起上半身,向着小破的方向屈首似在行礼,紧接着左右分开一条道,蛇王爬到了蛇群中心,停下来用尾巴把自己盘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不动了。 瞬息间它的动作绝对凝固,仿佛直接变成了一尊雕塑,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 蛇群等待着,在某一个时刻再度行动起来,围绕着蛇王转了一圈,接着掉头而去,陆续回到深渊之中。 黑色飞蛇的出现拉开了怪物奔涌的序幕,短短数分钟内,从深渊中涌出无数怪物种群,女首鸟身的哈比,半狮半鹰的狮鹫,身体猫一般小巧,头颅却巨大的曼迪可拉兽,眼睛像烈焰一样红,不断往下滴出血一样鲜艳的珍珠眼泪,三层环环相套的利齿开合不已,齿间涌动着可腐蚀一切有机物的粘液,飞舞在寂灭层穹顶下喷着黑色毒液的七头蝙蝠。 他们的行动高度一致,来到地面,停留在某一根白色石柱上,静止不动,深渊中不断传来轰隆隆的炸裂之声,寂灭层有规律地从明亮到灰暗,像顺应着庞然巨兽的呼吸,又如同夏日雷雨将临疾风满楼乌云满天,接着一缕缕玫瑰色的火焰在深渊的黑色虚空中熊熊燃烧起来,蔓延到了石柱的周围。 如果从空中俯瞰,寂灭层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魔方,正在被无名的力量肆意分开,移动,重新组合,而操纵魔方的人心中并无明确的计划。 随着万千霹雳之声,石柱群的前方落下青色巨石,如雨点一般繁密,纷纷坠下,砸进深渊中不可看见也不可测量的最深处,在那里巨石们汇合起来,相互连接堆砌,建起了巨大的阶梯,一路延伸升出地面,随后继续增叠起来,层层雄伟的台阶往上似要突破天际直到宇宙最深处,阶梯表面布满繁复华丽的图纹雕饰。 一条黑色通道缓缓从地底升起,将阶梯与小破站的石柱连接起来,而怪兽们所在的雕像柱则开始接踵移动,分成两列,在阶梯下方排开,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处。 阶梯一直建到了高不可攀之处,巨石落在四周,扩出一座平整的高台。 小破踏足于黑色通道,往阶梯上行,直到高台之上,往下俯瞰,一切都在他视线之中臣服。 在他的身后,横跨天幕的金色弧形天空再度出现,十三颗中有十一颗六芒星持续闪耀,发出锐利的亮光,忽然阿罗和狴苼齐齐发出一声狂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奔袭而下,将他们死死攫取,拉到了高天上,那两颗黯淡无光的六芒星猛然炸开,光与焰从爆炸点喷出,席卷而来,将他们包在中心,短短数秒之后,阿罗和狴苼都消失了,现在,十三颗六芒星都如同万千烈日凝聚。 小破抬头看着那些六芒星,再打了一根响指。深渊底发出了隆隆之声,震耳欲聋,应和着不断闪落的霹雳,那是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 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阶梯,一步步从浓雾之中出现。 蓝色长发,齐襟对扣,长可过膝的白衣,冰冷的蓝色眼睛,除此之外脸上没有其他五官,一片空白。 这是破魂的最精锐成员,达旦的直属族群。 一道又一道身影接踵出现,形态神情动作,连眼珠子摆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他们行走之间呈现精确的队形,彼此之间大概相距半米,一同踏着速度不差毫厘的步伐,往上攀爬,走近它们的首领。 唯一扰乱队形的角色是个老头,身材极矮小,弯腰驼背拄拐杖,满脸都是褶子的老头,此时十分喜悦。 第一排精蓝来到了高台,站住,后面的纷纷停步,一路排列在阶梯的两旁,老头不辞辛苦,继续往上爬,终于来到了小破的身边。 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陛下。” 小破叹口气,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封建社会的糟粕不放呢,咱们弄点儿自由民主制度不好吗。” 伸手把老头扶起来:“服莱长老,我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说。” “刚才是哪个王八蛋沿着灵魂十字架进了暗黑三界,启动了审判之轮。” 服莱翻了一个白眼,不知道内心是不是闪过一阵想要阻止老板说粗口的冲动:“是异灵川和他的随从。” 老头儿还知道得不少,往天上的六芒星看了两眼:“如果我了解得没错的话,他的随从原本是人类之中排名第一的顶级杀手,后来被异灵改造成了妖怪之体。” “他们怎么样了?” “异灵以灵体进入,得以全身而退,那个人类变成的妖怪我没有在意,想必已经灰飞烟灭了。” 达旦想起了安,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给安带去的惨痛经历,深深叹口气:“那是阿落的养父啊,实在是太惨了。” 拉斯维加斯夜空下的那一幕,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这事儿归根到底怪我。” 听到主子语气沉重的自责,服莱长老非常想找人干仗但是又不知道一时半会去哪里找。 小破没有注意到他老人家的情绪波动,说:“既然异灵还活着,长老你去找到他。” 没说找到之后要干嘛,但服莱长老根据种族天赋和世代传统自行补充完整了老板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陛下自己呢。” “我们把人间搞了一个天翻地覆,害我爹差点没命,现在得去把烂摊子收拾一下。” 他说得好像叫个外卖披萨一样简单,但服莱长老快要被他气死了,身为破魂的首领,把人世间搞个天翻地覆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吗,为什么后面要加上收拾一下的部分??这事儿归你管吗? 何况收拾一下这几个字,放在眼下的情况里,万万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随意,服莱长老非常警惕地问了出来:“收拾一下是什么意思?” 达旦觉得这不需要解释太多啊:“首先我得出去一下,我爹跳了,银狐和我们家辟尘肯定在外面瞪着那条缝歇斯底里,第二,我要把时间回溯到青灵审判发动之前。” 第一句没啥,第二句吓了服莱长老一个跟头:“什么?” 他不敢跟主子着急,但这事儿没法不着急:“陛下要回溯时间,那那那,那代价太大了啊。” 达旦认为还好:“就是能量的问题嘛,让时间轴在超巨大能量下弯曲,重新向我们设置的特定入口连接,我觉得我加上邪羽罗,应该可以。”他还征询意见呢:“你觉得需要召唤光行或者穿吗?” 服莱长老跳起来了:“还要加上邪羽罗?还要召唤九工?那要多少能量才够?” 他吹胡子瞪眼的:“陛下!你一旦和邪羽罗一同耗尽能量,整个暗黑三界,甚至非人世界的平衡就要消失了,谁也拦不住喧嚣层甚至寂灭层的非人进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啊。” 小破没想到过这一层,但姜是老的辣,服莱长老好像有他的道理:“达旦的伟大来自于其不可反抗的强大,失去了这一点,就不再有人服从命令。”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个不停,巨石上登时出现了一个洞,跟橡皮泥似的被越戳越深:“破魂与食鬼全员皆依赖达旦的性灵而生存,你有个好歹,这是要灭族啊!” 小破一听上纲上线了嘛,赶紧安抚他:“好好好,你别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压根就没有再想一下,话锋一转,似乎就是在这儿等着,看向高台之下:“跟那些家伙借一点能量,你觉得怎么样?”笑得竟然很愉快:“还有五神族委员会的家伙们?” 服莱长老一愣,不敢相信自家这位一向来以愣头青为鲜明个人特色的老大,居然有了合纵连横,要挟生事的脑筋,他继续顿拐杖,这一次有了些许欣慰:“难怪陛下突然发朝觐召唤。”伸头看了看高台之下,深渊之上,怪物首领们仍然一本正经的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陛下要怎么做。” 小破:“我一会儿告诉你。”他抛了抛手里的那块莲藕,说:“在那之前,把神演和疯狂植物园的蚯蚓们给我请回来。” 【三】X协会 [1] 光行带着猪哥再次沿着时间线溯流而上,于幻梦恍惚之间,便来到了猪小弟进入时间通道的点。他向老朋友告别:“那么,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端详着对方的脸,看惯了沧海桑田人世今古的时间旅行者露出了笑容:“你现在看上去,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长长的、虚无的手臂伸了出去,给的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轻轻圈住猪哥的肩膀,摇了摇:“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的吗?” 猪哥嘿嘿笑:“记得,你在曼谷的人妖俱乐部当酒保,不收钱,要人家给你讲爱情故事当报酬,我去给你讲故事,被你摔了一脸威士忌。” 光行乐:“啊对,换了现在,我也一样要摔你一脸威士忌,而且还必须是劣质掺水的那一种。” “我很会讲故事啊。” 光行恨铁不成钢:“我要听爱情故事好吗,你的故事里只有打来打去和鸡翅膀牛肉干,压根没有爱情。” 猪哥嗤嗤笑:“也有一点点啦。” “被网恋的女孩子当街装作不认识并没有任何爱情的成分在里面啦。” 都学会吐槽了啊。 他放开了猪哥,歪着头跳起了街舞:“一个人没办法做到所有事,那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好了。我呢,要继续去曼谷当酒保。你呢,就高高兴兴地拯救世界吧。” 猪哥打了一个响指,表示同意:“杠杠的。” 紧了一下裤腰带,深呼吸,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准备等着光行把他甩进真实的时间之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落脚的地方会在穿之黑洞。猪小弟的时间线在遥远的暗黑三界被人为地接续了一段,因此他会回到原地,却不会回到猪小弟出发的时间。 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就像光行说的一样,一个人做不到所有事,那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无法控制的,就不要去纠缠。 说再见之前,猪哥顺口问光行:“话说,你又不能谈恋爱,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听爱情故事呢。” 光行做了一个头触地旋转一百周接屁股朝天弹跳,对猪哥笑一笑:“因为我代表了时间,而谁也不知道时间会给爱情什么出路。酷不酷?” 在猪哥“酷得一刚”的赞叹声中,灰色缥缈的指尖点在他的后脑上,一点暗淡的光从那里迸出来,环绕猪哥身侧,如同电锯在切割无形的屏障,而且刹那之间便大功告成;猪哥脚下一轻,向无边无际的混沌时空之中掉了下去。 而后,他出现在了穿之黑洞的中心。 从外面看,穿之黑洞像一面镜子,太大,太明亮,但人人都见过镜子,人人都幻想过镜子的另一端,说不定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很少人见过穿的内部。 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只能说:你见过章鱼吗? 黑色的巨大章鱼,在深海中自由自在地漫游,潜水者从遥远的地方看过去,就像遇到一栋想去太空流浪的摩天大厦,神奇而壮美,唯一不要被章鱼注意到你,因为那些强有力的触手,会将你紧紧缠绕在当中,直到榨干你身体中最后一滴血和空气才会放手。 那就是猪哥现在的处境。 他悬停在穿的中心,面对着穿之黑洞的洞口,向着内部的那一面,是纯然的黑,连视线似乎都会被吞噬,难以描述的强劲气流结合在一起,闪着亮白色的光就像极速流动的银河,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成千上万呼啸着从洞外冲过来,在没有遇到任何实体时,那就像一万列超高速高铁列车同时向着一个方向疾驰,一旦遇到阻碍,无论是阻力巨大还是轻微,气流便立刻形成漩涡包围对方,如茧子包围一条毛毛虫,在旋涡中撕裂阻碍如撕碎一片废纸,接着继续前进,最让人无法适应的是,汹涌如此的黑洞内部其实没有半点声音,整个环境安静如死。 气流们在猪哥这里遇到了挫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对此有什么评价或情绪,从黑洞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呜呜声,就像有人吹响了号角,猪哥缓缓落下,黑暗深处他踩到了类似于乒乓球胶皮似的弹性平面,于是就踩着那平面向黑洞的出口走了过去,银色气流非常识时务地纷纷绕过了他,姿态都如一艘橡皮艇在河道中做出的小弧度急转弯。 他走出了黑洞洞口,第一眼就看到了保护东京的最后屏障,那是雄伟到近乎与天地等高的风力墙壁,风凝结起来,变成如同冰山一般冷静而强硬的东西。 风力墙的高处,有人正在数数,声音很轻,但还是清晰可闻。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数到一,风墙壁仍然岸然挺立,但有一条影子从墙上落了下来,猪哥赶紧奔了过去,中间停下来仰着脖子看了两眼,确认一下自己9.0的视力有没有骗自己。 答案是没有。 于是他刚好在人家落地的时候跑到点儿,冲过去就对着耳朵嚷嚷:“你!你在这儿干啥呢。” 那位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了猪哥。然后就弹了起来。真的是弹了起来。 那是辟尘,他驱动着源源不断的风去对抗穿之黑洞,确保东京稳在原地,确保猎人联盟有更多时间救人。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人类,却一次次变成他们的大英雄——人类不知道,他对此也压根不在乎。 每一次都发誓下次坚决不能这么干,下一次他还是去了。 以半犀来说,他们种族天性一言以蔽之,就是打八十棍子也要慢半步,辟尘现在的反应之强烈被长老会知道了会报警。 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跳上了高高的夜空,让凛冽长风在自己脑门子上绕上几圈以冷却一下马上就要沸腾的血。 落下来时候发现自己的小摊子已经被翻了一个底朝天,翻的人还在嚷嚷:“有吃的吗?啥都行,赶紧给我来点儿,把我给饿的。” 全世界唯一经常把他抹布色序弄乱又不会被打断手的人回来了,冲着他直乐,好像就出门打了个酱油一共没离开过两分钟似的。 犀牛一声不吭走过去,小摊子里的家什一样样拿出来,平底锅,便携燃气灶,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少。 点货,架锅,烧热后王里滴油,油温按照精确的刻度要求慢慢往上蹭,到七十五度一度不多一度不少时候,犀牛拿出大海碗来,面粉调和鸡蛋,加一滴香油,手指头一绕,找了一小股风上来开工,在碗里翻江倒海,电动打蛋器开到最高功率都没那么疯狂,没一会儿功夫面糊丝滑匀净,锅底的温度也达到了犀牛的要求,大厨师一抬手,面糊下锅,薄薄贴了一层锅底,只听得刺啦几声微响,香味扑鼻,浓得简直化不开,面糊快要完全凝固的时候撒几颗葱花下去,一张色香味俱全的鸡蛋葱花煎饼就做好了。 全程猪哥都在旁边闪星星眼,一看饼子出锅啦,心里高兴啊,劈手拿过就往嘴里送,眼看都要咬上了,一阵风斜刺里杀将出来虎口拔牙,硬把饼给刮走了。 他一愣,一看那张饼旋回了辟尘的手里,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情况,犀牛高高扬起手臂,把葱花饼往地下一摔,好家伙,多大仇,一摔摔成了八瓣,还不解气,干脆抬起脚来踩了几下,好好的食物,变成了烂泥巴。 猪哥顿时哭丧了脸:“干啥啊这是?”瞅着地上的蛋饼渣渣眼泪都要出来了:“多色香味俱全的一张饼啊,就这样……”都说不下去了,心都碎了,抹着眼泪把头扭到了一边。 辟尘大剌剌地抱着手,问:“难受吧?” “难受啊!”猪哥觉得这算是什么问题? 辟尘吼了起来:“为了一张饼你就难受,那你想死就去死的时候,怎么不体会一下小破和我,还有老狐狸的心情。” 一只炼化到连角都没有了的半犀,这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大场面,要他七情上脸,就像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但辟尘这一下就是完全爆点了。 他把猪哥恶狠狠地瞪着,比任何一次催生活费都更气愤,于是猪哥就被吼愣了,叉着一双手在那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 过了很久,他伸手轻轻推了辟尘一把:“我知道你们啥心情。” 很真诚的:“真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发自肺腑:“我也不想死啊。” 沉默了一会儿,他摇摇头:“可是我跳下去,总好过小破跳下去吧。” 好像是在征求犀牛的意见:“你说呢。” 辟尘好一阵子没吭声,刚发过那么大脾气,结果没一分钟就得承认猪哥说得对,这个转弯太快了,有点对不起那个惨烈牺牲的葱花蛋饼。 但身为一头心如明镜的犀牛,他很快就想通了:“也是。” 猪哥松了口气,打蛇随棍上:“其他的慢慢说,当务之急是,面粉还有吗,再做个蛋饼呗?” 辟尘说:“不行。” 他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猪小弟怎么样了,你回来了,他呢。” 竟然是猪哥在这里好好地站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隐隐约约已经猜出事情的大体脉络,但不亲耳听到明证,心底总是难以坦然。 猪哥沉默了一下,随之又露出了笑容,说:“猪小弟的身体,已经没了。”想了想,又说:“被审判之轮打散了。” 辟尘很冷静:“是代替你去的吧。” 认识那么多年了,多多少少还有一点了解的,不过是这个身体里的人,还是那个身体里的人。 “嗯,去倒是一块儿去的,但最关键的时刻,光行带着他插在了我和审判之轮中间。” 辟尘听着,并无喜怒形于色。 可是不动容不代表不沮丧,猪哥轻轻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就是他一贯给人安慰的方式,忽然间犹如一道微光照亮黑暗的山洞,他想起小破在寂灭层也这样拍过自己的肩膀:力度,节奏,停留时间,都一模一样。 他把寂灭层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辟尘听到小破的名字,眼中亮起了星辰:“他长高了吗?” 猪哥比了一下:“跟我差不多,比以前结实了,估计吃得不错。” 辟尘很欣慰:“那就好,据说还有女朋友了。” “嗯,仿佛是邪羽罗的本尊。”对望了一眼:“倒是门当户对。” 两个人的对话本质上滑稽可笑,就好像他们的儿子真的需要蛋白质维生素和他人的爱。 他们丝毫没有去考虑这一点。 辟尘忽然说:“我比较喜欢这样的结果。” 猪哥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似乎也比较喜欢这样的结果,因为还有重聚的机会,还有赎罪的希望,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猪小弟的身体散了,可是他在这里。” 关于美亚,关于阿黄,关于流浪路上形形色色对他伸出过手的人。 关于对之许下过心愿的漫天星辰。 关于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什么的急切,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迷惘。 林林总总,丝丝点点。 都在那里。 辟尘几乎算得上是温存地盯着猪哥的脑子盯了一会儿,然后将注意力转回了东京的黑暗天空。天色晦暗如暴雨将至,雷霆正蓄势,他已力竭,最后一点风力也马上要撤下来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穿之黑洞的破坏力。 他给猪哥划了划重点:“猪小弟的事以后再说吧,你赶紧去治治那几个黑洞,不然东京就没了。” 猪哥胸有成竹:“知道。”他摇摇头:“异灵川怎么就那么欠打呢?” 他正嘀咕着,眼角瞥见一架长得活像阿拉伯飞毯的飞行器。 那架飞行器从高空俯冲而下,摇摇晃晃,惊险万分,似乎随时会被一把掀翻在地摔成分子状态,飞行器前方的驾驶舱涂层上印着鲜明的猎人联盟logo。 飞行器下降速度极快,最后几乎是直接撞落地面,还滚了两下,翻倒在离他们大概五百米的地方,把猪哥和辟尘都吓了一跳。 猪哥准备冲上去看看情况,辟尘就赶紧把自己的小摊子护了起来,寻思着如果飞行器爆炸了,宁可自己挡一挡,不能把切好的香葱弄撒了。 要说猎人联盟的东西还是结实,这么滚了一圈都没事,好不容易停稳了,飞行器舱门打开,有个猎人一身劲装,脚不沾地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辟尘马上认出来了:“那是阿拉丁。”非常难得的,在提到一个人类的名字时,语气中居然带着些微尊敬。 猪哥嗯了一声:“我知道。”他用目光迎接着阿拉丁的前来,“猪小弟交的朋友都不错啊。” 辟尘表示同意:“是的,那是个好朋友。” 这时候阿拉丁跑到跟前,几乎直接撞上了猪哥:“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猪哥看着他笑:“阿拉丁。” 语气中有微妙的不同寻常,像是很熟悉的人久别重逢,又像初次相见但一见如故。 叫得阿拉丁一愣:“你怎么了?被谁揍了脑袋?”语带嗔怪:“像是连你哥都不认识了似的。” 上前抓住,上上下下打量,关心则乱,形于声色:“没事吧,没事吧?”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好像一下子……” 卡住了,不知道怎么说好,辟尘等了一阵子,插话:“换了个人?” 阿拉丁缓慢地移动他的脑袋,其动作介于点头和摇头之间,象征着他内心的迷惘:“嗯嗯嗯嗯……”最后下了决心,“怎么长大了不少?” 猪哥内心掂量了一下要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一遍还希望他理解的困难程度,决心扯个谈:“我这不是出了一趟远门嘛,回来的时候老了几岁。”他很慎重:“你以后不能叫我猪小弟了嘿,人家有自尊心的,叫猪哥吧。” 阿拉丁表示对他有自尊心这件事并不知情。没人跟阿拉丁交代说猪小弟到此去了哪里,但根据他对朋友的了解,那位兄弟多半是去了穿之黑洞送死,现在好好地的回来了是怎么回事,超过了阿拉丁想象的极限和学习的范围,因此他根本懒得去问,只要活着就好。 他顺水推舟还挺高兴:“猪哥就猪哥,成年了是好事儿啊,咱们哥俩终于可以一起泡妞喝啤酒了。” 这节骨眼上还想着啤酒的,可以说是很自己人了,幸好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还有正事儿要谈:“东京的人基本上转移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跑吧。” 这消息连辟尘也很意外:“全部?” “不敢说一个不漏,我们实在没时间去仔细搜索所有建筑物和小街道,但被异灵川弄上街的算是全部被转移了,一部分飞出了东京,一部分进了吸血鬼家的地心避难所。”直到这瞬间,阿拉丁脸上才出现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幸好半犀长老帮我们顶住了黑洞的吸引力,否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把猪小弟消失后的情况大致一说,猪哥笑起来:“老爷子越来越厉害了啊。”他遥望了一下天际的穿,已然顶天立地,光照四野,那是难以抗拒的异界入口,相形之下猪哥他们显得极其渺小。 “如果不是猎人们及时赶到转移民众,或者辟尘没挡住引力,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黑洞吸收而死亡,穿一旦得到生命能量的滋养,引力强度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我来,也可能阻止不了它了。” 对阿拉丁投去赞许之色,同时往辟尘后脑勺一拍:“干得好。”气得半犀长老吹胡子瞪眼的。 阿拉丁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每个字都明白,但总体没怎么懂,毕竟“就算我来也阻止不了它”这个调门的台词,怎么都不像是他认识的猪小弟会有的。 他暂时没时间思考,只能直奔主题:“不管怎么样,我是来接你们的,赶紧上飞行器,咱们跑吧。” 张望了一下:“辟尘长老你的风力都撤掉了吧,那时间不多了。” 阿拉丁之前驾驶的是最后一班载人飞行器,其他猎人已经全部撤离,他载着几乎要把机器挤爆的一舱人飞出东京上空时,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风力墙的强度在逐步消失。 无论多么崇拜神一般的半犀,他都明白这是对方油尽灯枯的表现。 靠着一腔孤勇他硬是从东京上空的引力盲区冲了出去,同时接到了老爷子的连环call命令他往安全地带转移,但阿拉丁抗命了。 他从载人飞行器的驾驶舱出去,二话不说换了自己的飞毯,径直掉头又进了东京,最后穿过引力盲区的时候,可飞行的区域已经几乎只有一条缝了。 如果犀牛为了人类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就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对方。 结果他在半空中俯瞰定位时,不但看到了犀牛,还看到了一个他怎么想都不敢想会再次出现的人。 那个瞬间阿拉丁心中爆炸般的愉快感,相当于独中六合彩头彩而且彩票还买一送一。 那一刻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下子总算是扯平了吧。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在这样自言自语着:“我他妈的也是跟你一样顶天立地的汉子了吧。” 如果在天上遇到妈妈,她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而且他这一次确定自己能和妈妈一样去天上——只要有那么一个地方。 阿拉丁催促再三,辟尘和猪哥却都没动弹,这时候半犀的最后一丝法力耗尽,风力墙完全不见,一道金色的光线从东京上空的引力盲区中落下,细细一条,转瞬即逝,那道光线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黑洞之外,太阳已经升起,而黑洞之内,最后一点不被穿之黑洞影响的飞地已告消失。 整个东京如在末世,已在末世,来自人神两界的英雄都已离去,黑暗彻底降临,唯一的光来自四面八方的穿之黑洞,亮如一千个太阳同时炸开,那种光亮存在的目的根本不为照耀,而是在于毁灭。 阿拉丁大惊:“糟了。”一把抓住猪哥就要往自己的飞行器冲。 结果猪哥完全没有动,阿拉丁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和拉扯埃菲尔铁塔一般徒劳无功,只不过埃菲尔铁塔不大可能对他眉开眼笑。 他来不及去想猪哥怎么一下子那么大力气,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自己粉身碎骨的悲惨场面。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人被黑洞吸进去。 没有任何东西被黑洞吸进去。 他们三个人和城市的一切都纹丝不动,四周在这一刻显得十分寂静而安详,穿似乎失去了活力。 辟尘甩甩手,以一贯以来催生活费的语气催猪哥:“干活儿吧?早完工早走。” 阿拉丁着急了:“什么跟什么?” 猪哥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挽袖子,一边指指点点:“你看,虽然有八个黑洞,但并没有八个穿,它们其实都是一枚穿的分身,其中有一个是能量的核心所在,当八个黑洞的覆盖边界完全衔接到一起的时候,穿的核心会停止能量输送,转而将收回分身,等八个黑洞变成一个,接下来才把覆盖住的目标一口闷。” 阿拉丁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辟尘则声色不动:“所以呢。” 猪哥显得成竹在胸:“所以咱们沉住气再等那么一小会儿,等能量核心停止运作了,我就撒丫子猛扑上去,冲进那个黑洞里面打一套降龙十八掌,打他个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犀牛一如既往对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报以狐疑态度:“好吧,那你到底要扑进哪个黑洞?” “呃,现在不好说,应该到时候可以看得出来吧。” “不好说?到时候?应该?” 犀牛一副要打人的样子,他无法容忍大而化之,语焉不详的行动计划,就如同他无法忍受叫厨师凭感觉下香料的菜谱。 他抽丝剥茧,寻根究底,发出一通连珠炮似的问题,沉重打击了猪哥大大咧咧的不端正态度,逼得他努力思考起来:“核心黑洞在停止传输能量的时候,边缘会有什么来着,边缘,对,哑光的能量带,还是能量点。” 辟尘瞅着他:“到底谁告诉你的?” 猪哥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江左司徒那个死鬼的心啊,他被审判之轮打了几下,可能打短路了,信息调用起来有点混乱。” 阿拉丁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刚张嘴想问,就察觉到现在不是学习新知识新学问的好时候。 尽管说得轻松,猪哥的脸色却是相当严肃的,而他卷袖子的动作,则提醒了阿拉丁,不管这个人的样子有没有变化,他仍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朋友。 卷袖子,把头发扎起来,碎头发吹口气吹到了额头上,高高扬起,猪哥仔细观察各个方向的黑洞,试图找出穿的核心,一边还有心思叮嘱辟尘:“一会儿我干活去了,你得多煎两个饼啊,回来肯定饿成狗。” 辟尘很干脆:“做容易,不回来吃打死你。” 猪哥笑嘻嘻的:“打死就打死。” 忽然眼睛一亮:“走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东南方向的黑洞边缘出现了哑光的暗红色能量点,之后便带来一种奇异的寂静感。 人类的听觉不够强,注意不到黑洞深处有一种发动机静音空转那样的震动感,也注意不到那种震动忽然消失了。 但猪哥当然不会放过这么明显的迹象。 穿的能量开始回溯到核心黑洞,而后就是引力大潮席卷东京,在那之前,他有短短的一小段时间,去砸对手一个稀巴烂。 他冲向了东南方向的穿之黑洞,身影转瞬即逝,迅疾如星火,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辟尘慢吞吞从小摊子里摸出面粉袋,如猪哥所说的,他要多做几个饼。 打蛋,打面糊,生火,架锅,下油,有条不紊,驾轻就熟,他一边干活儿,一边眯着小眼睛远眺东南方,猪哥的剪影很快出现在了黑洞的光幕之中,那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他奔跑的姿态,快,姿态舒展,一往无前,辟尘低头看了一眼油锅的温度,再抬头,猪哥已经不见了,他皱了皱眉,幸好下一秒那位兄弟就再度出现。 这一次他的身影变得比平常要大十倍,随着跨出的每一步,身形还在不断变大,数十秒之间便顶天立地,几乎和穿之黑洞等高,变化之快,跨度之大,连辟尘都被吓了一跳,猪哥拥有半颗忘川之心,理论上来说几乎能够调动接近无限的能量,许多种莫名其妙的法术,异能以及技术,连修理汽车摩托车和做马卡龙小点心在内无一不包,也不知道江左司徒前些辈子到底怎么活的。 但他的身体始终是原装货,人类肉体的结构比例有一定的承重极限,当四肢和骨骼同时变得有正常情形下十倍那么大,骨骼的坚硬程度却可能只有五倍,甚至三倍,它无法承受肉体的重量,短时间内就会把自己压成两百块骨头粉碎性骨折。 这情形跟世界上大部分事一样,那就是在理论和实际之间总有相当的差距——许多能力他根本不敢用,也用不了,一用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目送巨大的猪哥向穿之黑洞飞奔,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辟尘仍然有节奏地搅拌着和面盆里的面粉和蛋液,手底下一点不含糊,他是一只非常坚持原则的犀牛,不管发生什么事,既然要做鸡蛋煎饼,那就要好好做鸡蛋煎饼。 东京的东南方向上,猛然响起长长的一声唿哨,像数百米长的皮鞭高高挥起,打在草原无垠的夜空中,打破了许多牛羊的好梦,惊得步步逼近的豺狼站住了脚步。 猪哥的身影随着那声唿哨冲进了东南角的穿之黑洞镜像中,剧烈震动从远处一路迅速绵延到了辟尘的脚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地下织网,丝线穿透了坚实的土地,无数道细长的裂缝出现在了地表,向四面八方扩散,穿的光幕突然间变得像一个巨大的,电压不稳定的电视机荧幕,暗下去,又亮起来,左右翻转,间或往中心部分压缩成一只小橄榄的形状,整体而言气质很不淡定,狂躁不安。 辟尘谨慎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召唤来一道小风,托起他的小摊子和一应家什,葱花饼在平底煎锅里吱吱直响,一步步成形,他专注于手上的烹调工作,决定不去想在穿的核心黑洞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心有余而力不足,说的就是现在,他已经帮不了什么忙了,今晚耗费之大,算不上有生以来最剧,也至少能排到前三,最厉害那一次当然是为了帮小破将时间回溯,将青灵骑士给世界造成的损失尽量挽回到原来状态。 他几乎把一条老命搭上,要不是立刻回了半犀领,说不定连几乎都免了,但即使身心受损如此,也抵不过小破随后消失更让他伤心。 那孩子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穿之黑洞抽风的幅度越来越大,突然一声的“砰”声传来,就跟有人开枪击中玻璃瓶那么清脆。 一道巨大的闪光从东京东南方向亮起,寂静中那种疯狂的亮光令人毛骨悚然,随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与此同时,城市的上空豁然开朗。 晴日当空,万里无云,今天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被黑暗笼罩了太久的土地,建筑物与花花草草,尽管这一夜很长,但这一夜也终于结束了。 阿拉丁跳了起来,表情混杂狂喜与恐惧,不知道是先为逃脱大难庆幸还是先为猪哥的安危担心,他直勾勾瞪着爆炸发生的方向,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握在胸前,膝盖微微发抖,看样子只要再随便给他点儿刺激,这哥们就难免要扑通一声跪下,然后向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位神仙全力祈祷。 这时候蛋饼出锅了,辟尘眼都没抬,随手递了一个给阿拉丁,后者下意识接了过来,满脑子忧虑的节骨眼上本不应该有丝毫食欲,结果一闻到那销魂蚀骨的香味,就情不自禁先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再然后就精神一振,眼中散发出爱的光辉:“我操这是啥,太好吃了。” “蛋饼,猪哥喜欢吃这个,今天材料不够,不然炸根油条裹着吃更好。” 阿拉丁一边咬蛋饼一边搭手在额头远望:“你怎么一点不担心啊。”眉头皱得紧紧的:“我们过去看看吧,怎么还没回来呢。” 难得辟尘居然接纳了他的建议;“那就去看看吧。” 一股脑把煎好的蛋饼收一收,挑上担子,说:“走。” 说走就走,还走得飞快,步步生风,阿拉丁赶紧跟上,跑了两步发现自己根本没可能跟上对方的速度,赶紧回身跑几步,发动了飞行器,在入口那里大喊:“上来啊,我飞过去。” 辟尘头都不回:“那个没我快。” 他说得一点没错,尽管阿拉丁设定的是城市范围内飞行器的最高速,还是晚了辟尘一步到达东京的东南角,从空中看下去,原先穿之黑洞矗立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巨大的废墟,废墟的中心有一个深深的洞,非常显眼,面积足有数平方公里,辟尘已经到了洞边,正探头往里面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撂下那个小摊子,抬腿就跳了下去。 阿拉丁赶紧降落,位置尽可能靠近了深坑的边缘,他一边操作,一边手都有点儿抖,他们是来找猪哥的,现在发现这么大一个坑,人影子却半个都没有,事情明显不大妙。 他心里火烧火燎地跳出飞行器,一路往巨坑跑,一面跑一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深深浅浅的洼地,洼地中布满纵横交错的线条,爆炸激起的尘烟远远未曾平息,飞土高蹈,把阿拉丁呛得不住咳嗽,掩着脸靠近目的地。 一个人站到规模这么大的深洞旁边,存在感与蝼蚁完全无异,他小心翼翼伸出头去,一眼就见到了辟尘,站在数十米深的坑底,坑底和外面不同,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就像被人工抿了混凝土又拍匀净了似的,阿拉丁惊奇地喊起来。 “辟尘。你干嘛呢?” 又喊:“看见猪小弟,哦,猪哥了没。” 辟尘抬起头来,说:“这儿。” 阿拉丁没会过意来:“哪儿?” 辟尘脚下一蹬,人飘上来了,站在阿拉丁的面前,把手一伸:“喏。” 阿拉丁定睛一看,傻了。 猪哥确实就在这儿,在辟尘的手掌心上,抱着膀子,还吹口哨呢,活蹦乱跳的,啥都没少。 问题是,他整个人现在只有一捆铅笔那么高那么粗。 小小的猪哥抬头看见了阿拉丁,笑了:“哥们儿”。” 阿拉丁眼珠子都转不动了,饶是一晚上看尽怪力乱神,眼前这一幕也超纲了,楞了老半天总算吼了出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扭头找老乡:“辟尘长老他怎么回事。” 辟尘小眼睛一翻:“怎么了?”这份上了还嫌人家大惊小怪不矜持。 小猪哥嘿嘿笑,扯着嗓子跟他解释:“能量等比例抵消原理。” 中学物理书上有这个原理吗?爱因斯坦本人知道吗? 小猪哥认真地摇摇头:“跟爱因斯坦没关系,爱因斯坦老人家只研究这个世界的事儿,魔界的事儿他没摸着边,能量等比例抵消守则,简单来说,就是任意两个物体之间的对比关系由他们的能量水平决定,比如说,我比你能量强,那么如果我想要到你身边去,就很容易,我们的相对距离是由我们的能量相差程度决定的,反之,如果你不缩小我们的能量差距,就几乎不可能靠近我。” 阿拉丁绝逼没有听明白,但他这个人的好处是直指问题的核心:“跟你变小有啥关系。” 猪哥伸出他的小手一翻,满不在乎:“因为我要让这个东西变得更小啊。” 亮瞎了阿拉丁狗眼的,是一块镜子,椭圆形,指甲盖大小,躺在猪哥的手心里,细看下,那块所谓的镜子其实整体是一团虚幻的光,没有实体,按理说这样的玩意儿肯定不应该有表情,但它看上去却是一幅气鼓鼓的样子,好像给人打了闷棍似的。 就算猜到了这是什么,阿拉丁也没敢说出来,这两天长见识的事儿多得叫人心智麻木,他决定放弃挑战自我。 猪哥不为难他,用小指头拨弄了一下那个小镜子说:“这是穿啊。” 祸祸几千万人一晚上的罪魁祸首变成这样,令阿拉丁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捻,没靠近就被挡住了,猪哥好言相劝:“你拿不动的,它只是规格缩小了,质量还在,很沉很沉。” 人家不服气:“能有多沉?一百斤?两百斤?不算什么!我在咱们联盟健身房可是出了名的力士!”拍着胸膛豪气干云。 猪哥诚恳而冷静,且不坑爹:“多少斤我真不知道,但要是砸你身上的话,力士可能马上就会变成烈士。” 他喊阿拉丁:“你捡块小石头给我。” 阿拉丁不明就里,真的给他捡了一块小石头,猪哥把石头往穿之黑洞面前一放,啪一声就被吸过去了,消失在了一团光晕之中,猪哥笑得在辟尘手掌上跳:“你看你看,它现在就能吸这么大的东西。” 感觉穿之黑洞的表情更难看了。 他把那块小镜子往自己兜里一揣:“这玩意儿现在处于休眠状态,要有人召唤它才会被再度激活。咱们现在别的干不了,先等着。”辟尘一听,眼睛盯紧他的兜:“谁会召唤他?” “不管是谁,谁让他出来的,谁就得让他回去,对穿的召唤要有始有终,否则穿会自行一点点收集能量,满值时就反噬召唤者,不是个好惹的主。” 他皱紧眉头,嘴角耷拉了下去,对一个脾气那么好的人来说,这几乎已经算是非常不高兴的表现了:“不管是反噬还是被激活,穿在那一刻都会直通召唤者,我们就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了。。” 这番话超出了阿拉丁的认知范围,他从头到尾一直明确认为冤有头债有主,全都是异灵川在捣鬼,证据确凿,绝无翻案。 但从猪哥和辟尘的对话来看,似乎还不是那么回事。 “异灵川也有可能,但召唤穿需要满足非常多的条件,他不一定能单枪匹马做到。” 阿拉丁傻了眼:“还有其他人帮他?”想一想异灵川都这样了,还有比他更那样的,他从额头往后狠狠抹了一把自己头发,喃喃自语:“反派越来越高级,这日子没法过了。” 即使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至少眼前一关是已经过了,整日整夜提在心上那口气,也总算放了下来。 从目睹漫天safat鸟飞入东京那一刻开始,到刚才涉险穿越最后的黑洞盲区,阿拉丁一直努力做着下一秒钟就会死翘翘的心理准备,从前出各种任务,常常也有危急关头,死神铁翼飞舞于四周,就是奈何不了自己身上所覆盖的保护膜,那层保护膜由很多细碎的东西构成,什么猎人的身份啊,各种神奇的装备啊,远程支援的同事,以及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医务司啊,拥有这一切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比万物都更坚强。 直到今晚。 阿拉丁算是终于知道了死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在最危险的一刻他曾经下定决心,当属于自己的命运交响曲演奏到结束音时,不能恐惧也不慌张,要像一个真正的勇士一样坦然面对。 就像他在金狐面前卷起袖子宣称要战斗到底之时所说。 即使不自量力,至少他不是以一节金霸王电池的角色死去。 现在么,太好了,这个决心可以暂时打消了。 阿拉丁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说:“那么,我们回猎人联盟去吧。”他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恨不得马上喝上几杯冰啤酒然后躺平,笑了起来:“老爷子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观察了一下猪哥:“不过,你不会以后都这样吧?” 猪哥摇摇头:“不会,我应该过一阵子就能恢复正常了。”他学习金刚好榜样,捶了捶自己的胸:“我有一颗强大的心。”纯叙述语气,半点没抒情。 不过现在着急要去见的人并不是老爷子。 “我不跟你回联盟了,既然全体猎人都在,估计收拾东京这个烂摊子也不需要我,你跟老爷子带个好啊。” 想想前尘往事他还嘀咕:“联盟还欠我工资呢。” 工资是小事儿,阿拉丁关心的是猪哥的行踪:“那你准备去哪儿。” 猪哥迟疑了一下,扭头问辟尘:“南美没事吧。” “回了狐山就没事了,再说紫狐也回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辟尘哼了一声:“你操心自己吧,老狐狸下次见面,肯定活劈了你。” 活劈就活劈,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只要没有火烧眉毛,猪哥都能保持他的极端乐观主义,他于是轻松下定了决心:“那咱们去一趟洛杉矶吧。” 不需要他解释,大家都明白他去洛杉矶目的何在。 阿拉丁问:“你知道美亚在哪儿吗?” “找一找吧”他对阿拉丁眨眨眼:“找人能有多难啊对吧,咱们可是猎人。” 阿拉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吗?” 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位跟自己认识的猪小弟不大一样,倒不是外表真的发生了多大变化,而是气场的问题。 没心没肺的猪小弟总是高高兴兴的,有怪就打,有饭就吃,有事就硬着头皮顶住,尽管对人生有一肚子的迷惑,但捧着鸡腿一乐仿佛就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而眼前这位尽管性格脾气大大咧咧的劲儿都差不多,脑子可是非常清醒的。 阿拉丁傻看着猪哥的时候辟尘已经马不停蹄地行动了起来,他弄回了自己的小摊子,摊子一头摆了个盘,盘子里装上煎饼,让猪哥美滋滋地一屁股坐进去,隆重地实现了一个毕生的夙愿:天上掉馅饼,掉的还是比他人还大的饼,热腾腾,香喷喷,他尽可以躺在上面吃,吃完一圈稍微爬远一点能再吃一圈,奢侈得叫人看不过眼。 猪哥吃得都忘记跟阿拉丁告别了,辟尘则一贯没有告别的习惯,一见他安置好了,挑起小摊子撒腿就走,等阿拉丁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哥儿俩都已经不见了。 想去的地方在大洋彼岸,通过步行无法到达,猪哥和辟尘对此都心知肚明,但他们并没有急急忙忙就赶去目的地。 离开了东京城区,在通往富士山的路旁找到一家卖新鲜水果蔬菜的小店,辟尘把小摊子放下来走过去看看,店里没人,他放下一点人民币,摸了两个苹果回来,然后把盖着小摊子一边的罩子揭开,猪哥躺在盘子里,肚子圆鼓鼓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有的时候,一个葱油饼就是天堂。 天光刺得猪哥眯起了眼,他爬上了辟尘的肩膀,坐在担子的一头,跷起二郎腿,一点也不担心会被发现,这里离东京不远,灾难发生时几乎所有人都见到了城市那边发生的异象,再没有想象力的都被吓跑了。 世界真清静,像这样坐在清风里仿佛无忧无虑的时光,似乎已经一百万年没有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墨尔本,那时候庭院中的树,现在还葳蕤如初吗? “等没事了,我们去新西兰住吧。”猪哥悠悠地说,“买一辆超大排量摩托,顺着大路一直开,弄点儿肉丸子煎饼路上当干粮,跟你和老狐狸兜风去,应该很不错吧。” 辟尘嗯了一声,很务实地说:“去哪里住都行,我有钱。” 猪哥很可爱地瞅他:“你怎么有钱啦?一直摆摊儿么,城管不撵你么?” “秦礼帮我开了一个连锁的包子油条店,股份好像是五五分,好像在全世界开了七百多家了呢,我给了个配方,他投资,找人做原料供应,据说他亲自设计了一个很厉害的全球一体后厨集中管理系统,确保任何一家店的出品都和我亲手做的味道没有区别。” 猪哥噗嗤一笑,很显然辟尘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很一般,这一段话里尽是他不熟悉的字眼,什么连锁啊,配方啊,供应啊,不知道秦礼跟他说了多少次他才记下来。 既然跟辟尘亲手做的一样,那随便征服一个华尔街什么的当然是小意思。 他很高兴:“既然有钱,那咱们就不去新西兰住了吧,北京买个四合院你觉得怎么样,必须就在天安门旁边,早上咱们溜达着看升旗去。” 辟尘觉得这哥们不可理喻:“升旗有什么好看。” “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吗?要不去公园跳广场舞?” “滚。” 嘴上说着滚,一面却摸出一把小刀给苹果削皮,切出一小块投喂猪哥:“还吃得下吗?”猪哥奋力抱住那块苹果,很中肯地说:“胃口挤一挤总是有的。” “现在呢,真的要去美亚那里吗?” 猪哥咧嘴笑:“要去的,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哎,姑娘也不知道有多担心。”他不喜欢让人担心,尽管大半生干的都是让人担心的事儿。 “你确认你去了之后她就不担心了吗?你终究还是要走的。”辟尘不怎么喜欢感情用事,烹调一途基本上已经将他的艺术天分与文艺气息一口气消耗殆尽,因此犀牛的所思所想,总是非常现实的。 就像现在。 猪哥沉默下来,想起了京都高山寺山顶上的星空,女孩柔滑的长发掠过唇边,带来酥麻的触感,那一刻的温柔如同星辰,在一个人心里永存不灭,于长夜之中行走时,会变成星星点点的灯,映出脚边的路。 只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猪哥如是,美亚也如是。 “所以只能去看看,只要她没事就好,不能让她发现咯。” 他看着平静的天空,有点惆怅,像是在对辟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等没事了,也请她去咱们新西兰的大庄园,哦不对,北京城的四合院住啊,对不对。” 辟尘说“对,”然后回过神来:“不是随便住住就算了吗?怎么就买大庄园四合院了啊?做餐饮业现金流很重要的,没钱给你买。” 猪哥叹口气:“那没办法了,狠狠心吃软饭,回头让美亚买吧。” 辟尘有时候也能开嘲讽,伸手比了一下猪哥现在的尺寸,说:“你现在这样子还想着吃软饭,也算是身残志坚了。” 他对大部分事都完全不关心,但敏感起来也是够敏感的,“你刚才说然后再说别的,别的是啥?” 猪哥喘了口气一时没回答,抱起苹果啃两口,两条黑眉毛纠结在一起,样子有点发愁,慢悠悠地说:“辟尘啊,我有不祥的预感。” “啥预感?” 他从兜里掏出穿之黑洞的缩微态,放在手心看了看,还是像一面镜子,还是在气鼓鼓的散发毫光,不管是谁激活它的,目前还没有启动召回的迹象。 “异灵川的斤两我们知道,他最厉害的是以精神力操控有性灵的生物,借用后者的身体和能量为他所用,但精神力无法操控压倒性的能量体,何况暗黑十兽和穿之黑洞都没有独立的性灵,异灵川是不可能召唤暗黑三界原生非人的,这道理跟风马牛不相及一样。” 辟尘耷拉下了眼皮,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是他心情变得不太好的表现。 他心知肚明猪哥接下来要说什么,那个推测叫他很难受。 “肯定有人帮他,而且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猪哥也知道,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嗯。” “你觉得是谁?”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而沉默恰恰在用最大声音说出那个他们都很熟悉的名字。 唯独达旦有能力帮助异灵川做到这一切。 可是—— “小破没有理由会做这种事的。”辟尘想要反对,他的声音中明明白白地渗出了焦虑,他的理由并不是所谓的品德或个性,那些是人类所制造出的虚无之物,只是想用来证明人类不是一个进化的物种,而是高贵的偶然。 “他如果要破坏东京,只要踏上一只脚就够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路线这么曲折,计划这么复杂,效率难以把握,统统都不是破魂的风格。 数千年来破魂都忠实地秉承种族一贯的粗暴风格,要杀就血流漂杵,要攻就千里长驱,要毁灭地上的一切,就从天上降下烈火与巨石。 废什么话。 猪哥其实也不明白,多半这个世上谁都无法明白,必须要到儿子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拍着他的肩,实实在在问上一句,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如果答案不尽如人意,还得想办法履行一个家长应有的责任,去劝服,阻止,或者万不得已时要善后。 无论如何要怀抱希望,与神的意志厮杀。 辟尘的小担子上,渐变色的抹布迎着风飘摇,猪哥凝视着它们,这是好时光的象征,就像幸福在世界中心升起的的一面旗帜,召唤永不放弃的信徒。他打起精神,对辟尘笑:“穿之黑洞的自蓄能期最长一百天,一百天后我们就能知道是谁在哪儿当幕后黑手了,这一百天里,咱们能干点啥就干点啥,想吃啥就吃点啥,以后的事儿先不想,你觉得怎么样?” 从不首鼠两端的辟尘让猪哥坐稳当,说:“挺好,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 [2] 三个月后。 猎人联盟东京分部的员工宿舍,清晨五点,闹钟发出最大分贝的声音,吵得像要把人的脑浆直接用音波炸出来。如果不起来的话,接下来就会被电击,闹钟从十二点钟的方位发射电流,射程最远可达十米,远远超过员工宿舍任何两个点之间的最长距离,因此根本避无可避。 设计这种闹钟的不管是谁,都是经典的反社会人格,联盟员工人手一个,所以设计师也每天被诅咒天打雷劈大概两千多次。 阿拉丁伸手抓起闹钟上下左右摇了几下,解除了警报,而后重新躺回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喃喃骂了一句三字经。 骂声像小苍蝇一样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嗡嗡嗡嗡叫人心烦,更叫人心烦的声音随之响起,那是手机铃声。 不用看也知道,这个钟点打电话的没别人,肯定是理事长这个家伙来催命了。 阿拉丁有气没力抓起手机接通,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就被理事长热情洋溢的一串连珠炮拖进了他人的地狱:“起来了吗?东京重建重大项目碰头会八点开始,在首相府,你是我方的总指挥,千万不要迟到哦。” “老板,我头疼,胸闷,想吐,今天请个假行不行。” “想吐?食物中毒吗?” “我觉得可能是怀上了,一会儿去医院做个超声波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理事长冷笑两声;“超声波是吧,小事,我让医务司给你安排,然后除非马上顺产,否则就给我滚过来。” 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声音连绵不绝,阿拉丁满脸无奈地随手在手机屏幕上按了按,上面出现了他的日程表,往常那上面都是一个接一个的任务,交单日,装备归还诸如此类,现在却清一色都只有四个字,占据了全部时段——东京重建。 三个月前,阿拉丁在穿之黑洞消失后留下的大坑旁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不情愿地接受了猪哥和辟尘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举步慢慢走回自己的飞行器。 清风吹拂,阳光照耀,这一带方圆数十公里都已被黑洞劫掠成废墟,任何活物都不曾留存,因此自然与人工的声响都全然断绝了。 太安静了,现代城市如同被能源支撑着日夜运转的庞然之物,此刻却散发着庞贝古城的苍凉感,叫人感慨世事如此无常。 阿拉丁感慨了一阵子,抬头向高空眺望,如意料中望见了许多隐隐约约的黑点,偶尔上下起伏,如同游弋空中的蝌蚪。 那是猎人联盟的太空级运输站,现在从东京转移出来的居民全部驻扎在那里——只要人留了下来,未来才有希望。 他上了自己的飞行器,升空,围绕着运输站不断盘旋,寻找指挥舱所在的位置,最后在最高处找到了理事长和老爷子所在的飞行器。 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浮游于空中的太空运输站,心中充满了惊叹。 这种运输工具的强度和结构设计都足以耐受恶劣的近太空环境,其实外观是一个巨型帐篷,表面不知道按照谁的恶趣味刷得五颜六色,还带卡通人物群像,远远看去跟马戏团的演出基地神似。 在极度压缩状态下单个运输站的大小跟普通露营用的帐篷打开来的样子差不多,非常方便运输和存放,彻底展开后却足以容纳数十万人口。这种运输站并非纯粹的机械,在它的下方牵系着数以千计的巨大魔法锦鲤,姿态优雅地游弋着,它们被无处不在的机械臂整合在一起,是活生生的鱼,在有氧环境中通过阳光和氧气获取能量,如果真的进入太空,能够自主吸取太空射线生成能源,因此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在恶劣环境中长时间飞行带来的能源补给问题。 锦鲤和机械结合起来,形成一整套精密系统的,鱼的身体和帐篷的动力供应系统有机地融合,简单的神经中枢则配合超级电脑工作,后台可以选择从任何方位和距离上远程控制它的行动。 它的主要功能就是在灾难中提供大规模的人口远程迁移服务,大规模人群聚集在狭小空间内可能衍生很多治安问题,因此帐篷的空气系统不断释放含有极低含量的纳米缓释镇静剂,不影响神经系统和生理能力,但能够中和清除超过规定含量的肾上腺素,避免人们情绪过度激动和肢体冲突。 阿拉丁驾驭着飞行器经过密密麻麻的运输站阵列,下降,着陆在指挥舱后部停机坪,随后进入指挥舱,理事长在操纵台那里就见到了他,腾腾腾大步流星迎上来,眼睛睁得成两个铜铃,里面都要喷出火来,正倾情演绎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心声。 他揪住阿拉丁就开连珠炮:“下面怎么回事?那些黑洞呢?怎么都不见了?发生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阿拉丁有气无力地把理事长的胖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随手抓了一瓶水咕咚咕咚喝。就喝水这么几秒钟理事长都不想等,在旁边急得啊,旋来旋去啊,恨不得扑上去拿双筷子把阿拉丁嘴撬开。 好不容易等他缓过一口气,张嘴说的话却和理事长的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外边飘着的那些人怎么办?”想想都心累:“又放回去?” 理事长吹胡子瞪眼:“放回去?老子把家底都掏空了救这群日本人出来,现在没事了说放就放,哪有这么容易。” 阿拉丁挥挥手,自从他不再心心念念想要升五星之后,对理事长的敬畏程度就自然而然下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不然怎么办?养着?还是关掉动力系统让他们掉下去算了?” 虽然是胡话,虽然反人类,但成千上万的人从三千米高空掉下去那一幕场景,仔细想想还挺带感的。 理事长嗤之以鼻:“瞧你这点儿出息。” 他高高昂起脑袋,大背头发型经过一晚上折腾,居然纹丝不乱,十分坚挺,带着一种谜一样自豪的口气,长篇大论:“这次的东京人,不分身份高低贵贱,全都被异灵川玩到半死,公平吧,要是都死了那就算了,但既然活着出来了,人跟人就还是有区别的。” 阿拉丁一听:“你把那些有钱佬都挑出来了?” 结果可不仅仅是有钱佬。 “首相本人,嘿嘿,内阁全体,嘿嘿嘿,几乎全部大财团掌权人,嘿嘿嘿嘿。” 理事长嘿的频次越来越高,他的目的何在也一览无余。 这是史无前例敲竹杠的绝佳机会,足可以让大把有钱有势的大佬们欠猎人联盟人情和现金都欠到倾家荡产,再怎么雄才大略,经营有方,苦心孤诣造上一百年,说不定都也比不过这一下收益丰厚,难怪理事长喜上眉梢。 他脑补着那美好的前景,乐了好一阵子,话锋一转:“所以你赶紧跟我说说下面东京是怎么回事,我正叫人把那些大佬都请到单独的飞行器上去,让他们喘口气,但也不能喘太久,趁他们还七上八下,赶紧开会谈东京重建计划,信息掌握得越多,越容易开条件你懂不懂?” 难怪他一见阿拉丁进来跟猫抓了似的,原来是有大生意等着谈,绝对不是为了关心城市与下属安危。 要这样的理事长,才是百分之百的理事长先生啊,理事长是正常的,这个世界就是正常的,没有经历过彻底的无序邪恶和混乱的人,根本体会不了正常有多么可贵。 一五一十汇报的话头都到了嘴边,忽然被上下牙冠一咬,打住了,阿拉丁随口说:“下面没什么,就是多亏辟尘帮我们挡着,然后穿之黑洞的能量好像就耗尽了。”他挥挥手:“biu一声不见了。” 理事长满脸狐疑地瞪着他,百分之一百不相信,但又拿不出什么质疑的证据,只好一脸狗屎地反问了一句:“真的?” 换来对方把胸膛拍肿:“那还能有假?”怒目圆睁,做戏做足了全套:“我差一点就没命了还有心情上来胡扯?” 理事长想想也对,看了看表,东京灾后重建委员会第一次大会要召开了,赶紧把阿拉丁撇在了一旁,兀自拉拉筋骨,活动活动腿脚,找了一把梳子出来仔细把散了十分之一的几根头发抿回正确的位置,这就准备去舌战八方,雁过拔毛了。 本来等他一走,阿拉丁就能打卡下班了,先不说有没有立功,能不能受奖,就地躺平睡一觉总是可以的,结果好死不死就多了一句嘴:“理事长,记得要把咱们的功劳好好说一说,兄弟们这回可真是出生入死拯救全人类啊。” 理事长都走到门口了,一听掉转头,前额没涂发油也闪闪发光:“阿拉丁?” “嗯?”阿拉丁眼皮一撩看到老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当场就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 “你说得有道理,这样吧,你跟我去一趟,这事儿你全程亲历,谁去说也没你说得清楚。” 阿拉丁傻眼了,慌不择路地推辞:“我就算了吧,不习惯跟达官贵人打交道,一会儿丢你的脸就不好了。” 理事长压根不吃这一套:“什么达官贵人,你过去瞅一眼就知道了,全是丧家之犬,还是托咱们的福才有机会当丧家之犬,不然全是死犬。”不容分说招招手:“来吧,不绘声绘色多吓他们一个跟头,怎么能掏空他们口袋。” 阿拉丁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爬了起来,还拼命在想办法脱身:“小脑袋呢?不能让小脑袋去?他也是全程参与,而且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功劳可比我大多了啊。” “小脑袋在追春分号的下落,没空,而且他那个形象不适合跟人打交道。” 这话说得,什么叫不适合跟人打交道,明明那哥们儿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理事长摇摇脑袋:“那叫油嘴滑舌,上不了台面,再说了,他也能把一台386变成纯粹人工智能,你觉得跟啥打交道算是物尽其用?” 一句话说漏了嘴,在理事长眼里大家都是物,能用为王,谁也不要跟老子扯虚的。 他奸笑一声:“我已经让小脑袋调岗了,网络安全总管,就比老爷子低一级,直接向我汇报,怎么样?” 打量了一下阿拉丁,好像还挺嫌弃似的:“三星猎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维护网络安全可是未来社会的重要技能,你懂都不懂。” 阿拉东啥都不想说了,他沉浸在自己被自己坑了的悲痛之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理事长走出了指挥舱的主舱门。 一架太空运输站已经被征用用于举办会议,猎人联盟的建设司派出了施工队,正在搭建一条连接指挥舱和那架太空运输站的临时空中通道,两架长得像一个喷壶的迷你飞行器像蜘蛛一样拉出纤细而极端坚韧的钢丝线,两端带着吸盘,一头嵌入指挥舱的底部,另一头嵌入运输站的底部,将两个物体牢牢连接起来,之后从壶嘴里喷出更多的钢丝,上上下下交叉编织,如穿花蝴蝶一般令人眼花缭乱,转眼制出一张丝网,这两架吐丝飞行器掉头撤离。 接着更多的迷你飞行器出现,这一批的模样像是一个个带着翅膀的小水桶。水桶桶身打开一个长方形的出口,一道红色的滑板伸出来,突突突突吐出一团一团皮球那么大的灰色物体。物体的质地显然非常轻盈,在空中飘动着落在了那张钢丝网上,咕叽一声变成了啫喱状,瞬间摊开,顺着钢丝流动,瞬间将整张网都覆盖了起来。一旦停止流动就硬化了,变成了像是水泥地一般的平面,指挥舱和太空运输站之间就这样活生生造出了一个两车道的宽大通道。更绝的是最后从小水桶飞行器中弹出来的是一个红色的物质团,掉在通道上之后唰地一声,居然变成了一条覆盖中央的红毯,闪闪发光的还一副很高级的样子。 阿拉丁大开眼界,把自己的沮丧都忘掉了,捧腹大笑起来:“老爷子真有想象力。” 理事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很傲娇:“我的主意好吗,以后联盟任何分部要迎接贵宾都不用找广告公司搭布景了,”非常志得意满:“更不用说申请重新装修了,节省了我多少费用。” 阿拉丁嘀咕了一声:“结不结实啊。”心想那些日本人一晚上九死一生都逃出来了,等一下不小心摔死,不知道算不算老天不开眼。 理事长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哼,小看我们的研发力量了吧。” 指了指嵌在指挥舱这一头的吸盘:“吸盘里灌注的是反重力胶水,按照精确刻度缓释,就算两边的固定物都被毁掉,也能保证这一道廊桥在一定时间内会向上升起而不是下落。” 迎宾通道已经铺好,太空运输站的入口打开,联盟工作人员带着一群人走了出来,大部分是男的,几乎全部都已人过中年,有的犹自满脸惊慌,不安双臂环抱自己肩膀,走着小碎步,走几步接着就往后缩一步,有的已经镇定下来,神色警惕地四下打量,紧紧握着拳头,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尽管压根不知道应该跟谁战斗,有的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或多或少有一种茫然感,仿佛身在梦中,并且本身也非常明白这就是在梦中,籍此来说服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怪事都不要惊慌或讶异。 理事长心满意足地凝视那群人亦步亦趋踏上了铺在八千米高空的红地毯,慢慢绽开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配套笑容,整了整衣服,抬手对阿拉丁打了一个响指:“走啦。” 阿拉丁没奈何,跟着走了。 一走就走了三个月。 他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里奇迹般地显示出了卓越的适应力和组织才能,但内心深处仍然充满每一秒钟都想撂挑子的冲动。 这三个月里,他全权代表猎人联盟跟日本政府对接,参与城市重建,进行灾难调查,匹配联盟的资源做对口专项援助,这些都算了,最坑爹是理事长谈完重建计划还裹了两个真金白银的项目回来,一是跟官方合作成立“不可抗力联合防治组”,一个是“自卫队军备更新计划”,后者就算了,明摆着理事长是卖军火,而且是以五年十年储备量的规模卖,设备司那边的生产线日夜开工都无法满足订单需求,在数以百亿计的交易金额面前痛并快乐着;至于前者,阿拉丁跟老爷子吐槽吐到自己的腮帮子都要肿掉了,主题思想是:“不可抗力防治到底是个什么鬼?对日本首相和人民来说,最不可抗的难道不是理事长这个奸商本人吗?” 今天又是全新坑爹的一天,阿拉丁嘟嘟囔囔地挣扎之中,一看表已经六点五十,赶紧刷牙洗脸穿好衣服,从联盟食堂抓了一个面包边走边吃准备去理事长办公室老板汇合然后出发,刚走到猎物司门口,突然不远处的电梯门开了,有人从里面像阵风似的冲出来,冲过阿拉丁的身边突然一个急刹,停住了。 阿拉丁一看:“小脑袋?你怎么来了。” 这三个月小脑袋一直呆在北京总部,名义上是当网络安全主管,实际上啥都没管,没日没夜呆在自己的办公室,跟三台电脑相依为命,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理事长调了他的岗,慷慨解囊采购了一整套世界上最先进的器材让他随便用,不得不必须承认理事长那一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处世哲学有时候也可以是很大气的。 小脑袋冲过来一把抱住阿拉丁,透着他乡遇故知的亲热:“你在啊,太好了,太好了。” 阿拉丁不怎么习惯跟男人拥抱,尤其是小脑袋这个尺寸的男人,因为一抱上去对方的脑袋就拱在了自己胸前,感觉怪怪的,他把对方推远了一点,说:“你干嘛来了?” “我找理事长。”一把揪住阿拉丁继续往里面冲:“我有大发现,赶紧跟我来。”跑着还问:“老爷子在吗?” 阿拉丁不明就里,但被小脑袋莫名的热情点燃了,也跟着往里跑,说:“老爷子不是在北京吗?” “说开什么东京重建重大项目会,昨天晚上就来了啊。” 他们俩杀进理事长的办公室,果然两位大佬都在,正在办公台边站着说什么,理事长手边放了一瓶水,喝了一半。 小脑袋看样子是兴奋得昏了头,抱着笔记本电脑高叫着:“理事长,”直冲了过去,来得那叫一个快。 理事长背对着门,这一下猝不及防也没看不清这是谁,大吃一惊一转身差点跟小脑袋撞上,急忙往后就退,手一挥打翻了自己的水瓶,接着又一脚踩上,哐当一声摔个四脚朝天,阿拉丁心里暗暗祈祷他这就摔成脑震荡,最好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小脑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楞了半天,看到理事长哎哟哎哟爬了起来原来没死,松了一口气,赶紧拉老爷子过来,自己一屁股坐下打开电脑,说:“大件事,我终于追到春分号的行踪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老爷子和阿拉丁都围了过来,理事长伤筋动骨的都不生气了,手舞足蹈:“追到了?追到了?赶紧说,哪个王八冒充老子?必须要告得他倾家荡产。”感觉十分兴奋。 小脑袋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操作,一面调出春分号的导航图,一面用崇拜的语气对老爷子说:“老爷子,你之前是不是升级了飞行器用的防火墙系统?很厉害啊,要不是你给我一堆内部资料做参考,我估计靠自己再多三个月也是找不到春分号的行踪。” 阿拉丁在旁边心里嘀咕,你丫连人家异灵川的脑子都能黑进去,什么防火墙拦得住你?这几句话说出来很不真诚,其心可诛,纯扯犊子! 他刚要奋起举报,斜眼一看,妈呀,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饶是老爷子英明盖世,此刻也手抚下巴寥寥几根花白的胡须,微露得色,阿拉丁赶紧把话咽回去了。 春分号的卫星定位导航图在屏幕上出现,一开始是整体的世界地图,而后开始zoom in,亚洲太平洋和印度洋部分到南亚一带,印度洋沿海,最后聚焦在了一个岛上。 很小的岛,在印度洋深处,坐落在马尔代夫首都马累的东南方,距离数百海里,继续zoom in,卫星图显示整个岛屿被绿色植被覆盖,四面与海相邻的都是高高的笔直石崖,石崖下波涛起伏,成片的乱礁露出黑色的顶部,没有海滩,也没有建筑物,是一个没有被人类开发的无人岛。 “春分号落在了这岛上?”理事长问,“飞行器呢?里面的人呢?” 小脑袋露出了一种带着些微惊恐的惶惑表情,仿佛一个长袍下踩着高跷的侏儒被迫向人坦陈自己的秘密,他几乎是嗫嚅着:“我不确定。” 理事长咆哮了起来,“什么叫做不确定。” “我千辛万苦才进入春分号的导航系统,导航图显示它的最后降落地点就是这座岛,但是用卫星定位搜寻没有发现飞行器存在的迹象,高空金属探测没有响应,系统连线定位也没有反应,它降落之后,就好像直接蒸发了。” 老爷子心志坚强,一摇头:“不可能。”他吹胡子瞪眼的:“春分号主体是用现存硬度和韧性都最高的合金制成的,要让它人间蒸发,除非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 阿拉丁劝他:“老爷子,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三昧真火啦,你玩梗要玩得与时俱进才行啊。”没说完后脑勺就被一根角度刁钻的拐杖打出一个包,自己摸着头赶紧闭嘴了。 如果一架飞行器落到了岛上,系统显示它就在那儿呆着,却找不到它物理上的存在,那可能性只有两个,一是有人接管了监控系统,给出了虚假的纪录数据,第二个更简单粗暴,也更有可能,那就是被藏起来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重点就在于,是谁在背后操作这一切呢? “异灵川吗?”阿拉丁问,提起这个名字他就肝颤,但除了这一位,也实在想不出有谁会搞这么些幺蛾子。 小脑袋反应比他还大,干脆打了一个寒噤,言之凿凿:“很有可能,尽管春分号的网络防护系统很强,但毕竟是正常的存在,我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干,一直在分析它的网络行踪,感觉不断有莫名其妙的信号插进来干扰,而且那些信号无法回溯。” “那是比你更厉害的技术人员吧,别不愿意承认啊,天外有天嘛。” 小脑袋露出了坚决的神情,摇头:“没可能。我承认有人可能技术比我更强,但强到我都完全无法追踪,那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个行业的顶峰水准,没有理由的。” 结论是:“我感觉一定是异灵川,它未必知道我在追踪春分号,但春分号的对外联络系统和定位系统肯定是被类似于精神力的信号屏蔽了,所以我们之前找不到。” 自从一起出生入死之后,阿拉丁对小脑袋早就毫无意见,但他面对自己不懂的领域,还是情不自禁地连抬杠加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怎么又突然找到了?” 小脑袋自己也是一脸懵:“狗屎运。” 在日以继夜的信号分析过程中,有一个瞬间小脑袋顺利追踪到了对方的踪迹,这个瞬间没有超过一分钟,之后又断线了,但已经足够它抓取到了春分号的导航图。 现在他把皮球抛向了真正能够下决定的人:“理事长,你看怎么办?” 理事长重复了一边他们刚才的猜测:“要么是系统被控制了,要么是藏起来了。” 念叨了两遍藏起来了,突然转向阿拉丁:“说到去找藏起来的东西,那不是我们的专业吗?” 他挥挥手:“去查查看系统里有哪个三星以上的猎人这几天没出任务,老爷子,您看能不能支援点儿好装备,争取把春分号找回来?” 老爷子面无表情,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好字。 跟三个月前相比,老爷子好像瘦了,眉头比以前皱得更紧,风驰电掣般老了一大截,那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精气神像是散掉了一大半。 据小脑袋说,自从东京一战之后猪小弟失踪之后,老爷子就没笑过。 阿拉丁一开始有心跟老爷子汇报一下猪哥的事儿,后来被理事长抓了壮丁,一忙就忘了,忘了半个月再想起来,就不敢再去跟老爷子提了,生怕自己被淹没在“你这个小兔崽子早不跟老子说”的口水之中,更惨的是:“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小王八蛋编些屁话来骗我。” 老爷子的脾气说不准,挨骂事小,多一半脑袋上还要挨上几拐杖。 现在看老人家这个模样,阿拉丁下定决心一会儿就要跟老爷子把实情说出来,但是当务之急在于:“别找其他人了。” 阿拉丁表情庄严,请缨作战:“我去一趟这个岛吧。” 有理有据的:“我是第一批春分号的试驾员,跟异灵川战斗过,见的怪物也多,经验足,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啊。” 那是一万分的诚恳啊:“能力可能不如五星猎人,但还是有优势的,理事长你说呢。” 他一副凛然为公的模样,心里清楚理事长急切想要找出谁冒名顶替了他去东京联盟偷鸡摸狗,而老爷子的执念一向是设备安全比命还重要,尤其是春分号这样顶级的飞行器。 何况他说的全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么顺理成章之下,没理由理事长会不批准他去的。 果然,老爷子挥了挥手表示首肯,而理事长则跟着老爷子心不在焉地点了头,点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阿拉丁根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从东京重建这个项目里逃之夭夭,但来不及了,那位老兄已经敲钉转脚:“收到命令!一定完成任务。” 他满心欢喜正要撤退,忽然小脑袋抱起电脑站起来,激动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同经患难成兄弟这事儿阿拉丁知道,但经过患难后行为模式突变还真第一次听说,他本能地反问了一句:“你?跟我去?很危险的哦。” 小脑袋白他一眼:“我比你更了解那里有多危险。” 他拍拍电脑,理直气壮:“我虽然看不到春分号,但只要有机会,我能捕捉到它的系统信号,你只能瞎找,我却有天眼辅助,怎么样?你难道不需要我吗。” 理事长和老爷子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对小脑袋的价值进行了正确的再评估。 他就坡下驴,推着阿拉丁赶紧走,还贼忒嘻嘻使了一个眼色。 走出办公司,去设备司瞎领了一些装备,再来到飞行器停放场,上了阿拉丁的飞毯飞行器,刚一升空,阿拉丁就瞪了小脑袋一眼:“说吧,你要去干啥。” 小脑袋嘻嘻笑,果然另有所图:“你记得在safat鸟大举进入东京之前,我和那个x协会的娘炮正在说的事吗。” 依稀好像在谈什么生意的样子啊,阿拉丁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时候的阳光与街道,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浑然不知道大难将至,此刻出现在脑中那一幕幕,恍如隔世。 小脑袋纠正他:“不是什么生意的样子,是大生意!二十亿美金你记得吗?你能想象出来二十亿是多少吗土货?” “自从电子支付全面应用之后我连二十块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但是他知道二十亿美金代表着一长串意义的零,每一个零都可以把一个人托举到前所未有的地方,直到俯瞰全世界。 而这笔生意说的是——你找到了safat鸟的生产线? “全套生产资料,初始启动位置,终端控制系统,要什么有什么。” 所以你这三个月根本不是光在找春分号对吧。 小脑袋毫不在意:“找春分号主要是系统的自动操作,分析safat鸟可不一样。” 他是真的把阿拉丁当自己人,一五一十道来,尽管后者其实没怎么听懂:“我去藏物司拆了好几只safat鸟的残骸,找到了他们的控制芯片,激活芯片后分析和追踪它的通讯线路,通过safat鸟和指挥系统之间的互动节点,最后找到了它们的启动源头,我相信safat的生产线和初始激活程序终端这一整套东西都在同一个地方。” 挥了挥拳头,电脑差点儿掉下去,吓了小脑袋一跳,要知道他可是时时刻刻抱着这玩意儿比亲妈都亲:“很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各位!”好像有一两万人正在台下听他演讲似的,沉浸于美梦之中:“二十亿美金啊,宝贝!” 阿拉丁随手打开音乐播放器,放了一曲《浮夸》表达自己的心情,根据他对世界的了解,即使对一个游走于非人世界的技术天才来说,涉及到那么大一笔钱的事情照样绝不简单:“你找到终端了,然后呢?开个gps一车开过去,那些东西就会随便摆在某个地方让你去捡?” 他看着笑容一点点从小脑袋脸上消失,就像骤然间飞天术消失,跌落云霄,摔个跟头,回到了现实,他叹口气:“确实就摆在某个地方,也确实是不怎么好捡。”电脑屏幕再度亮起,他向阿拉丁展示的仍然是那座春分号理应所在的无人岛。 阿拉丁心想不会那么巧吧:“也在这座岛上?” 答案是肯定的:“全在这个岛上,但和春分号一样,具体位置找不到。” 阿拉丁开启了自动巡航系统,自己凑过去仔细观察屏幕,无人岛上草木葳蕤,在大块大块的绿色植被间,还有一些黑色的颗粒或斑点,十分突兀地散落在岛上,还有不少在水中载沉载浮。 “那些是什么?”他指上去,问。 小脑袋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zoom in,同时切换屏幕上的场景,眼前出现了灰蓝色的印度洋面。岛屿在画面的后方,距离还甚远,镜头拉近,定格在一条袅袅上升的烟雾上,往下看,对机械颇有心得的阿拉丁看出来冒烟的是一块外观像是引擎局部的东西,在水中载沉载浮,周围还分散着一些金属的碎片。 他皱起眉头:“机器?” “无人机,这么说吧,是被打成了稀巴烂的无人机。” “谁派去的无人机?” 小脑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他在发现safat鸟的激活源头之后,联盟的人谁也没惊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直接黑进了无人岛两百海里之外的斯里兰卡空军基地。 斯里兰卡空军配备的武器一般,但刚好新买进了三架最新型号的侦察无人机,刚刚入库,就被小脑袋远程指令起飞,去了无人岛附近做更细致的岛况勘察。 叫他没预料到的是,三架无人机飞临无人岛,前两架毛都没看到一根就被莫名击落了,情状惨烈,全方位成了碎片;第三架接踵跟上拍到了同伴的惨状随即返航,在斯里兰卡空军基地降落的时候雷达系统抓了一个正着,击落下来一看,自己家的。 斯里兰卡军方对自己的武器如此来去自如不受节制深表震惊加一脸懵逼,立下军令状努力彻查,但罪魁祸首早就删除全部痕迹全身而退了。 “无人岛上不是没有任务人为的设施吗?难道防守的基地埋伏在了海洋或者丛林里?”阿拉丁还想从常识角度努力解决问题。 小脑袋摇头:“不,那些无人机是专业侦察机,配备了小型高精度雷达和红外线感应摄像机,它们被击毁前一直在工作,但是没有拍到任何可见的武器攻击,也没有电磁信号之类的东西。”他沉下脸来:“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种无人机可以察觉到现有的一切常规武器发射踪迹,数据即刻上传云端,即使被击落也不妨碍它们收集情报。” 他话里有话:一切在人类控制范围之内的东西都是可以被侦查的。 而不能被侦查的,则属于人类世界之外。 幻力、法术、魔法,诸如此类。 阿拉丁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从前的他还满怀天真,以为自己的拳头加上联盟的装备可以解决几乎一切对手,那么经过东京一战之后,他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有多脆弱。 如果那座岛上存在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够运用和想象的力量,他贸然前去就非常危险,阿拉丁挣扎了一下,对老爷子寄予厚望:“有啥设备可以帮帮手吗?”扒拉了一下刚从设备司拿出来的东西:“磁力枪?激光护身?地心工兵铲?深海呼吸机?” 小脑袋拨浪鼓一样摇头:“多半都没用,连哪门子的法术我们都不知道?总不能把整个设备司搬过去吧?” 同仇敌忾的时候,合适吗这样语带讥讽,阿拉丁听得手痒,有点想揍。 还有下文:“更怕的我们压根儿都摸不清敌人底细,万一真的是异灵川呢,万一是比异灵川更吓人的大杀器呢?就是给鸡蛋穿上盔甲,以卵击石的结果又有什么区别?” 说得一套一套的,但都在理,这就叫人更生气了。 阿拉丁脸都憋青了,最后没奈何,松开捏紧的拳头,人也跟着泄气了:“那怎么办。” 感觉小脑袋一直就等着他问出这一句,他学老爷子的样子摸了摸自己光滑无毛的下巴:“跟东京那会儿一样啊,我们打不过,有人打得过啊。” 他还会用成语联排:“借力使力,以毒攻毒。明白?” 不愧是战友,阿拉丁听了这八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和小脑袋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喊出来:“x协会那个娘炮。” “吸血鬼。”。 喊完各自一愣,又异口同声问对方:“啥? 双方都认为自己的想法很合理,小脑袋说:“娘炮要把safat鸟当成军火卖,难道不用出把力吗?二十亿美金难道不是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吗?我看那小子和那个什么叉叉协会都神神叨叨的,肯定有两把刷子,不用白不用啊。” 阿拉丁这边就更顺利成章了:“吸血鬼皇后哭着喊着要猎人帮他们找异灵川,那我们一口咬死异灵川就在这座岛上,他们不得屁颠屁颠就去啊。” 反正都是要闹的,那就干脆闹大一点。哥儿俩合计了一下,就这么定了:“先去找娘炮,不行再找平大人,大不了咱组队上个分。” [3] 经过三个月的重建,东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完全恢复正常,x协会所在的五星级酒店居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稳定通电,也就无法开张营业。 大自然的美通常都是任你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人工创造的美却脆弱太多了,只要能源供应不上,那些辉煌与奇迹便会立刻坍塌下来,变得黯淡无光。 电梯没用,阿拉丁带着小脑袋找到安全梯,一路往顶楼爬,他们的体力马上遭遇到了极大的考验,阿拉丁自己还能勉强支撑,小脑袋没爬到一半就几乎要昏倒在地了,他撑着膝盖,喘着粗气,一步步往上蹭,一边蹭一边哼哼唧唧问阿拉丁:“为,为什么不能让飞行器,直接降,降落在楼顶,然后,然后我们走下去一层就好?” 阿拉丁大喜,打了一个响指:“你问对人了。” 他之前帮东京城市规划部门去调查各处主要建筑物的毁损情况,来过这里,虽然没上顶楼,但把酒店的建筑图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个通透,一是不得不看,而是他对x协会的存在也非常好奇。 所以他知道小脑袋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就是楼顶根本没有入口通往这一层,连建筑图上都没有,x协会所在的那一层根本是多出来的一层,不能以常规的建筑位置来确定方位。 “干嘛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阿拉丁觉得这很容易理解,那些顶级阔佬进进出出这里的俱乐部,如果轻易可以定位和接近,他们的行踪还有何秘密可言,更不用说x协会那些神经病了。 “为什么有钱人都那么操蛋?”小脑袋已经喘成狗,还有精神问出这么鞭辟入里的问题。阿拉丁淡定地在他前面爬楼梯,说:“因为大量的钱会有它自己的意志,能选择拥有它的人去走什么路,拥有什么样的将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和毁灭。” 回头对小脑袋呲牙一笑:“有文化吧,这是一本很有名的侦探小说里的台词,漫长的告别,雷蒙·钱德勒写的《漫长的告别》,听说过吗?” 小脑袋诧异地抬起头来:“说啥呢?阿拉丁你是不是被什么非人的武器打坏脑子了,居然去看侦探小说。” “老子常常读书的好吗,要不是我妈生病急需用钱,我本来准备考大学的时候申请去修读外国历史呢。” 小脑袋想了一下阿拉丁坐在大学教室穿个格子衬衣学古代历史的样子,笑得不行,阿拉丁恨铁不成钢地回头望着小脑袋:“别笑了,哎,想一想吧,如果你真的拥有二十亿美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小脑袋老实想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肯定嘚瑟到基因直接变异,没跑的。” 他们千辛万苦爬着,眼看顶楼在望,阿拉丁忽然担心起来了:“那哥们不会跑了吧?”小脑袋很笃定:“没有可能。” 他指了指上面:“哪怕东京崩塌沉海,x协会那个异空间都能完整无缺,跟猎人联盟的原理一样,所以只要锁也有基本的理智,他一定会守在里面不出来。” 锁也确实哪儿都没去,他干脆就守在入口处的接待台那里站着,阿拉丁一马当先冲出安全门时,第一眼看到他脸上浮起温存淡定的微笑,似乎一早就知道有客人要来一样。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这一次他更像是x协会会长而不是乳臭未干的高中生,穿了高级感很强烈的便装,一片式白色丝质上衣,咽喉下三颗鲜艳欲滴的红色宝石充当纽扣,将立领两边松松扣住,露出一小块像艺妓们脸上浓妆一般雪白的肌肤;下身是一条暗红色的哈伦裤,裤脚松松垂到脚背;没有穿鞋袜,他就那么光着脚站在那里,细细的舌尖不时舔着嘴唇像是蝰蛇吐信。 既然连电力都没有恢复,那么想当然现在不会有侍者迎候。在锁也的身后,平素高朋满座的会员俱乐部中更是空无一人,桌面空空荡荡,只见一把小雪茄剪跌落在金质小架子的旁边;两只红酒杯不知怎么滚到了通道中央,头脚相对,来自奥地利的手制水晶发出莹莹光芒,与灰蓝色波斯地毯相映,温润而矜持,但无人欣赏,无人问津。 此时此刻此处,颓唐的灾后气氛和外面世界毫无区别,除了死亡和税收,偶尔也有其他公平会降临,尽管通常用的都是比较极端的方式,因此一切资源调配机制都来不及发挥保驾护航的作用。 “欢迎,大难不死,得见故人,还真是值得庆祝呢。”锁也迎上来,这么不疾不徐地说着,也不用回应,随后就扭身他们带往x协会的大门走去。路过某张桌,桌上放了一瓶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拿出来的,就那么孤零零地被留在那里,忘了自己的来龙去脉。 锁也顺手抄起那瓶酒,瞥了一眼酒标:“2009年的雄狮,虽然是二级酒庄的酒,其实绝不比五大名庄的逊色啊。” 他喟叹着:“世人空看名牌,却忘记饮酒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他侧脸对阿拉丁抛了一个眼风:“你说呢?” 阿拉丁直抒胸臆:“喝酒的真正意义难道不是醉得满地打滚吗?” 锁也的笑容更明媚了:“这么说的话,也是可以的呢,但对我来说,饮酒的意义,在于战战兢兢探索至味和痛痛快快乐享纯真。不喜欢喝的话,无论是什么名家推荐,或者三百年的庄园,上帝舌尖舔过的葡萄酿造之类的噱头,又怎么样呢。” 阿拉丁面无表情:“确实不怎么样,反正我什么酒都喝,喝挂为止,不像你们那么爱思考。”他瞪着对方,强行换了话题:“话说,你就一直呆这儿当缩头乌龟?” 锁也嗔怪地皱皱眉:“watch your mouth.”语气却还是很平和的:“什么叫缩头乌龟啊,即使是缩着,我也做了不少好事哦,但凡我们能接触到的非人,都提早得到信息逃离了东京,救人一命和救妖怪一命,应当都胜造七级浮屠吧。” 阿拉丁说:“跟浮屠比价的标准佛祖做主,我们说了不算。”他心里有事,懒得跟锁也扯谈,乃单刀直入:“我们找你有事儿。”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x协会门口,锁也不回应阿拉丁的话,自顾自伸手一推,那重似千斤的一道门悄然打开,仿佛从未锁住过。里面凭空吹出一阵冰冷的细风,夹着起伏不断的尖细抽泣声,回荡在四周。 空间在脚下自然而然移动,和门外的世界成为九十度的一个角,阿拉丁已经来过一次了仍然忍不住吓一跳,嘟嘟囔囔走了进去。 在x协会办公室内,原先摆着一排一排架子的地方,现在被清出来了一片数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满满当当地覆盖着一张巨大的正方形浅蓝色半透明薄膜,薄膜对角压了两个桃心木材质的大箱子。小脑袋探头一看,箱子里密密麻麻放着的东西似乎和x协会的整体氛围很不搭调。 “电筒?” 锁也围着那一大涨薄膜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手电筒,各种型号都有,全是工业级的,质量可好了。” 小脑袋看了看阿拉丁,眼神在问:“这哥们业余干小家电批发吗?”阿拉丁嘴角一撇,意思是我怎么知道,随后勇往直前继续自己之前的话题:“我说,我们找你有事儿。” 锁也抱着手闲闲说:“是吗?到底是什么事儿?”竖起一根手指头阻止阿拉丁继续:“等一下,让我猜一猜。” 哪怕是直男如阿拉丁,也忍不住注意了一下他的手指,又长又细,指甲尖自然而然生成了优雅的弧形,透出健康的血色,两道银白色的月牙交叠覆盖在指甲底部,仿佛在发光。阿拉丁眨了眨眼多看了一下,真的是两道月牙,不知主何吉凶。 锁也放下了手指,抬眼,妩媚的眼角边闪过一丝寒光:“想让我去找异灵川的下落,对吗?” 阿拉丁张口就否认:“不是,是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估计你也会有兴趣。” 照着他和小脑袋在路上商量好的话术,把无人岛和safat鸟的生产线之间的关系一说,锁也听得专心,却毫无表情,听完后语气将信将疑:“是吗?”他沉吟半响,追问了一句:“不是迟老爷子让你们来的?” 蹊跷了,老爷子可压根没提过x协会的茬儿啊。 小脑袋在一旁观察,忽然福至心灵:“哎,为什么?” 全世界都想找出异灵川的下落然后砸他个稀巴烂,普世意愿,不稀奇,稀奇的是:“迟老爷子会特意让你去找异灵川的下落吗?为什么是让你去找?” 阿拉丁来劲儿了:“你莫非是卧底?”小脑袋大点其头:“我觉得他像。” 锁也心里明镜儿似的,嘴角往下一撇,双臂抱在胸前:“纯属巧合的话就有点尴尬了。”看看小脑袋,看看阿拉丁:“真不是老爷子?” 那两位摆出了迷惘脸真诚脸白痴脸,一百一的云里雾里,锁也耸耸肩:“好吧。”举步走上地面那一大片蓝色薄膜。那片薄膜很奇怪,仿佛紧紧嵌入了地面一般,踩踏之间既不起皱,也不卷曲,有一种莫名的虚无感。 锁也站好,双腿微微分开,不丁不八,双手缓缓抬起,平放于前,掌心朝上。小脑袋轻声问:“他这是要打一套八段锦吗?”阿拉丁说:“我看不像,八段锦都是掌心朝下的,他说不定是要发冲击波。” 话音刚落,月牙状的光弧倏忽而从锁也的十个指尖接连不断发出,如同公主梦幻中闪耀在城堡高处的烟火,四处飞翔,身后留一长串下银色的点点亮光。先是向上飘摇,随之往地下坠落,落在蓝色薄膜表面,如同爆竹的引线燃烧到火药的那一瞬间,整一片蓝色薄膜立刻亮了起来。它不再是多出来的一层,而是完全融入了x协会办公室的地面,后者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地板表面的一个巨大蓝色玻璃隔层。 锁也的嘴唇无声的翕动,吐出无法分辨具体意思的断续字眼,玻璃隔层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点,而后从这个点往两边延伸出很长的黑色线条,这样的点和线不断在各处浮现,彼此交叉跨越,很快成千上万的线条变交织了起来。整个过程如无数只蜘蛛在赶工结网,而且速度进展异常之快。 阿拉丁眨了一次眼再睁开,就发现一切都尘埃落定,锁也负手而立,神情相当满意,他脚下的蓝色玻璃隔层上,则出现了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从位置看,锁也正踩着加勒比海。 阿拉丁和小脑袋傻看着那副地图,对望了一眼之后迟疑地问:“上地理课?” 锁也也不多话,探身从旁边放手电筒的箱子里挑出一个迷你型号的,外观活像一支钢笔,他在手里掂了掂,向阿拉丁伸出手:“给我一样你的东西。” 阿拉丁掏了掏口袋,把钱包给他了,还语带鼓励:“哥有钱,随便拿。” 锁也接过来,随手扔地上,又伸出去:“要贴身的东西。” 阿拉丁迟疑了一下,弯腰脱了一只鞋:“行吗?” 换来对方一脸嫌弃,但好歹算是接受了,锁也将那只鞋举起来,顶在自己左手细长的食指上,稳当得就像他的指尖有强烈的粘附力一般,之后他在地图上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一副无头苍蝇的样子,最后站定,右手捏住那支钢琴电筒,打开,雪白的光射落在蓝色地图上一个点上,与阿拉丁鞋尖垂直到地面的映照点重合。 他扭头看了看阿拉丁,问:“准备好了吗?” 阿拉丁一脸懵:“准备啥?” 话音未落,他就从x协会的办公室中直接消失了。 小脑袋脑子一热,嗷一声就后蹬腿虎扑上前,抱住锁也就地一滚,使出了他粗浅的格斗功夫中最引以自傲,并且运用得也最娴熟的一招:死缠烂打。 只见他手臂死死把锁也的脖子勒住,腿在人家身上绕成了一条麻花,指尖忙里偷闲按下猎网发射的按钮,黑色大网跳出袋子,连主人带锁也一股脑儿盖了起来,四个角落下接触地面,刹那间就突入钉死在地板内,这一手抱的乃是鱼死网破之心;接着小脑袋就吼了出来:“你把阿拉丁弄到哪里去了?” 锁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马上暴露了力量不够的弱点,动掸不得之余眼睛都被勒得直翻白,手指急忙指向地面,小脑袋顺着看过去,视线落在了地图上的一个岛,旁边写着一个地名: hawaii。 夏威夷。 正值周末,欧胡岛上火奴鲁鲁著名的粉色沙滩上游人如织,比基尼女郎们嬉笑着走过,无数手机镜头对准蔚蓝天空,对准洁白海浪,对准天际归帆,对准一只在错误的时间选择探头出来觅食的寄居蟹。更多镜头对准一张张不加滤镜就根本无法示人的脸,咔擦咔擦咔擦,啤酒和热狗的气味混合在微咸的海风中四处飘荡,令人对任何正经事都提不起精神——每个人都在享受难得的美好假日时光。 正午时分,有人无意间注意到高空中出现了一个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降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最后轰隆一声砸进了距离海岸线大约一千米的地方,激起来的浪头打翻了正在旁边游弋的两块风帆板。风帆玩家惊慌失措地从水里冒出头来,看到一个男人踩着水浮在海面上,茫然四顾,仿佛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说到现在为止事情还多多少少能在常识范围之内解释的话,接下来的现象就比较毁三观了。 据那位风帆玩家说,他一开始以为那个男人也是游客,受惊过度所以反应迟钝,因此还想问对方是不是需要帮助,结果就在他准备游过去的时候,有一道光束从天上照下来,尽管是白天,尽管艳阳高照,但那道光明亮而集中,根本无法忽视。 光束非常精准地照在那个男人身上,大概三秒钟之后,那人就和光束一起消失了。 风帆客后来看了长达两年的心理医生,把童年阴影和性生活障碍交代了一个底儿掉都解释不清楚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他后来干脆创建了一个小众教派,教派所尊的神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身体包裹在黑色的贴身服饰之中,驭光而行,犹如天外飞仙,而且满脸懵逼。 回到x协会办公室,小脑袋看懂了夏威夷那个词,却没明白过来这是几个意思,于是问了一句:“夏威夷怎么了?” 锁也不答话,使劲儿拍打着他的手臂。 小脑袋一看,好嘛,嘴角都开始冒白沫了,老子几年猎人没白当,掐死个把人的功力还是有的,赶紧松开手,锁也就地一滚滚到旁边,剧烈咳嗽了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动手前能先动一下脑子吗?” 他手里还紧紧捏着手电筒,一爬起来赶紧奔回之前站的位置,举着阿拉丁的鞋子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随即把手电筒关掉了。 小脑袋眼一花,下一秒阿拉丁就摔在了他的身边,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头发上缠着两根海草,为x协会的办公室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海水味。这会儿眨巴着大眼睛,还没回过神来。 锁也掸掸衣服,气定神闲扔过来一块毛巾:“擦擦。”手电筒抛回了箱子里:“明白了吗?” 阿拉丁擦了一把脸,确实明白过来了:“你的能力是定位瞬移?无限距离定位瞬移?” “没有那么夸张,最远不能超过一万公里,无法摆脱重力,冲不出大气层,同时必须要配合蓝色世界地图和魔法手电筒的光束作为介质。”最重要的是:“送出去之后,一定要在手电筒耗完电之前拉回来,否则就会被禁锢在那一个落地点上,无法脱身。”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那就变成活着的地缚灵了喔。” 阿拉丁完全都不配合人家笑一下,眼睛瞪得像头牛。 这不怪他头发长见识短,超长距离的定位瞬移是非常高级的法门,接近神迹,在人类身上找到这样的异能,足以颠覆了一个猎人对世界的看法,一时间接受不了现实也是很正常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锁也已经从被小脑袋锁喉的狼狈之中恢复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他将阿拉丁的鞋子丢回给他:“你们要去无人岛,我送你们过去,你们需要什么,x协会的物资储备不见得比设备司少,随便拿,safat鸟的生产线找到了,我去做交易,收益一人一半绝非虚言。” 阿拉丁和小脑袋跟两只秃鹫一样盯着他,屏息以待,锁也等了一阵子没得到回应,说:“如何?” 小脑袋说:“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小脑袋大摇其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个世上哪有光得到不付出的道理,你帮我们这些,要换什么?” 锁也倒也爽快:“我要你们帮我找到汞耳。” 他们坐在那间咖啡厅里查看safat鸟基因检测报告时的对话言犹在耳: “safat鸟和婴萤一样,都是利用人工合成的生物,safat鸟的基因来自化石,此外还融合了贝蚨和逐生花的基因。” “贝蚨追踪,逐生花自体繁殖和寄生,safat鸟本身有超强的长期飞行能力和完善生物动力系统。” 要制造出一种完美的怪物,锁也的判断是还至少需要两种基因,一种是变形,一种是战斗。 战斗能力可外可内,可热可冷,可侵略可保守,算开放代码,起码能自主设计出一百种方法让safat鸟变成夺命天使,但是无限变形的基因只来自于一种非人——汞耳。 非人一种,本形如液体状,能变化世间万物。 当safat鸟随后大举进入东京时,锁也独自返回办公室,就是为了查看汞耳的生命状态。 从他现在的表情来看,结果凶多吉少。 “我们所监控的亚洲范围内的汞耳都失踪了,一共三只,分布在日本,尼泊尔和中国大陆河南乡村地区,因为通讯断绝,我暂时没有办法得到欧洲和美洲的情况,可能没事,也可能凶多吉少。” 说起来简直捏一把冷汗,如果之前进入东京的safat鸟已经结合了无限变形和战斗的能力,老鼠天师们根本无法发挥作用,更难以想象会有多少东京居民和非人死于非命。 “你那么关心汞耳的生死存亡,是为了阻止异灵川制造出更完美的怪物祸害世界吗?” “为了这么高尚的目的尽心尽力吗?” 对于有钱人的情怀阿拉丁和小脑袋都一向来抱有怀疑态度,他们都是从底层一步步走过来的,对世事的看法很现实。 即使一开始想的是大义,最后多半都会变成狗屁,这几乎算得上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更何况天下越乱,有钱人们反而越能过上好日子,何必要去当什么英雄。 面对质问,锁也选择了沉默,越发显得心里有鬼,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打开,举在手里给阿拉丁和小脑袋看。 屏幕上自动播放着一系列的照片,圆头圆脑的婴儿,牙牙学语的幼儿,后来出现了长相非常可爱的男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短运动服站在足球场上,露出稚气的笑容望向镜头,再接下来长大了,不断出现的是棱角一步步分明起来的俊秀脸孔,还有日渐高大强壮的身躯,慢慢地时间的痕迹覆盖了皮肤与发丝,眼神也从锐利到柔和。 几乎是一个简版的个人成长史,而且就是锁也本人的个人成长史。 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照片中人的五官都是锁也的翻版。 “你?”阿拉丁问,问得有点不太确定。 因为尽管和锁也长得像,但那些人到中年的照片又是几个意思? 锁也拿回手机,低头看着屏幕,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照片上的人,说:“对”。” 他向阿拉丁笑笑:“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什么人?” 那笑容中带着阴郁之感:“阿波罗神庙的立柱上刻着人生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向哪儿去,对吗?” “也许这是所有生命共有的问题,但至少你们知道生和死之间自己的所属,出生、成长、成熟、衰败、死去,很圆满,符合逻辑。” 他摇摇头:“我的是缺失的。” x协会的会长,锁也,永远活在十七岁,拥有漫长的生命,成长本身却在某一个点上戛然而止。有前因无后果,有来龙,无去脉。 问题是:“我有父母,很难想象我是他们亲生的,但我查过所有记录,我真的是他们亲生的,我长得不像他们,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锁也轻言细语:“但他们爱我,为了这一份爱的缘故,我不能呈现真实的我。” 他收起了手机:“身在日本的汞耳,其实就在我家里。” 能够任意变化形体与状态的非人,忠实地扮演着锁也的角色,应和着岁月的流逝,呈现不同的样貌甚至性情,做一个常有小过但仍不失可爱的儿子。 而真正的他,只能远远看着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出戏剧。 “汞耳失踪,对我的父母来说,我也就失踪了。 ”如果一直找不到汞耳,就只能向他们通报儿子因为意外身亡的消息。” 在东京几乎被全毁的事件前提下,一两人的失踪,在数据和概率上来说都完全符合情理与逻辑。 但再完美的数据和概率也不能平复个体失去至亲时所受的伤害。 锁也脸上浮起了苦恼的神情:“无论如何不想这样对待他们。”一面说着,纤细的手指按在了额头上,仿佛对父母可能遭受的丧子之痛感同身受一般,柔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阿拉丁和小脑袋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子,阿拉丁干咳了两声,把锁也从幻想的悲痛中拉了回来:“既然如此,我们去找找看好了,”急忙补充:“不敢保证结果啊。” 锁也微笑起来,真是足以沉鱼落雁的容貌啊,可惜面对的是两个直男,因此起的仿佛是反效果:“那实在太好了。”欠身做了一个往里面请的动作:“去看看仓库里有什么你们用得着的,尽管拿,然后就上路吧。” 【四】末日之战 [1] 一个月后。 洛杉矶,比弗利山庄。 安德里亚将仔细熨烫好的新款婚纱穿到模特身上,一面望向门外,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随着夏天的来临,婚礼也多起来了,她工作的这一家婚纱店名叫“亚瑟的王后,”坐落于洛杉矶最豪华的购物街罗迪欧大街上,靠近圣塔莫妮卡大道的街区一角,门脸不大,但收罗了不少小众设计师的独家作品,款式别致,品味高级,因此闻名遐迩。 顾客通常会在上午稍早就上门,都是女人,带着自己的闺蜜或者姐妹,预备了充足的时间,除非万不得已,她们今天的日程表里都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安排来扫兴。 买婚纱和买酸奶差别很大,买酸奶的目的是喝酸奶,在前者而言,“买”或者说“得到婚纱”这个部分只是最后而且最不重要的一环,重点是要在无限贴心周到的服务下试穿款款婚纱,从容享用这种人生中稀有而难以复制的体验,那是烟火,鲜花和生理欣快交织而成的强烈梦幻感,和高级佳酿或巧克力一样必须尽情品尝,绝不能一蹴而就。 安德里亚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现在是九点五十五,今天的第一个预约在十点,尽管另外一个早班店员突然请假,她自信仍可应付有余。 提前了十几秒钟站在门口,安迪利亚透过大落地玻璃橱窗注视着外面的街道,一旦有车停下来,或者有人驻足,便要及时做出反应——不能让预约的客人亲自推门而入,这是她们服务的标准,即使对方迟到,也是如此。 十点正,安德里亚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极为轻柔的风掠过她的鬓角,前后大概是十分之一秒钟,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店铺中间已经站了一个人。 在洛杉矶的婚纱店里工作超过三年之后,安德里亚算是见过了无数美人,其他人一辈子加起来也许都未必见得到那么多——毕竟在洛杉矶这个地界上,好看的人本来就和满街的棕榈树一样,密集得毫不出奇——但眼前这位仍至为独特。 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很高,非常纤细,身上穿着一片式纯白色的和服式长裙,质地很好,但也很奇怪,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 她的头发梳成圆圆的松松的髻,明明打理得十分完美,绝不会松开,但看上去就在往左边的肩膀跌下,安德里亚在大学修艺术史,她依稀记得自己选修过的东方服饰与妆容史课程中有对这种发型的描述,“是堕马髻吗?”她心里问自己。 女人的容貌和衣着发型都极相配,眉眼细而长,眉毛与瞳仁都有一种哑光的黑,唇色微赤,肤色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洁白,那是纯粹东方式的和婉容貌,如同放在博物馆中的古老瓷器。 此外,她还光着脚。 安德里亚第一眼瞥到对方的光脚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尽忠职守,完全没有出差错。 那双脚小巧细致,皮肤柔嫩得让人联想起丝绸,此刻泰然踩在地毯上,纤尘不染。 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杉矶市容相当干净,但没有干净到可以赤脚不沾尘的程度。 即使是车子直驶到店门前,也有人行道那三五米的距离,或者如同公主一样坐在身高两米的保镖肩头进店,那么明显的阵仗,安德里亚没有理由从头到尾看不见。 她心里一波一波疑问,但对方没有给她继续推理的机会,开口说:“我来看婚纱。” 声音非常平静,如同虚无本身,就像有人在她咽喉上架了一道堤坝,在言语与空气接触之前,堤坝拦截了声音的一部分——和情绪有关的所有部分。 安德里亚回过神来,查看了预约信息,急忙上前:“您是狄小姐?” “戴安娜狄,你叫我戴安娜就好。” “好的,戴安娜,请这边走。” 店堂后的更衣室如洛可可时代贵妇人家中的会客沙龙,又带了一点刻意为之的魔幻色彩,巧妙设置在各个角度和家具切面上的镜子,让客人能全方位地看到自己包裹在曼妙婚纱中的身姿,“亚瑟的王后”非常懂得揣摩客人心理,配置了三架迷你无人机相机此起彼落在室内盘旋,拍下大量的照片,自动传输到客人的手机里,令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有质量上佳的素材在社交媒体上展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比精美点心和美酒更最超值的附加服务。 所费无几,店家的名字却能天然地在客人的社交圈里一波一波传开来,而接收到品牌信息的人,基本上也都是他们需要精准定位的人群。 试穿一件婚纱有时候能耗费半小时之久,但这样一轮下来,店员很少有机会会让对方空着双手走掉。 不过,今天来的狄小姐却是一个特例。 按照惯例,绝大部分客人在来之前都已经在店铺的服务网页上选好了数个款式,以便店员为之准备合适的尺寸,以及配套穿搭的鞋子及首饰。 狄小姐也选了,但她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些配件,甚至干脆就没有要去试穿衣服的意思。 她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安迪利亚将一件又一件婚纱拿到自己面前,举高,供她的眼光缓慢地游弋着,从领子的款式到袖口的蕾丝,绣花的针脚到衬裙的长度,前后不过数秒,狄小姐唇角便掠过一点微笑点点头,轻声说:“好了,下一件。”连伸手摸一摸质料这样常规的动作都没有,很明显,她对眼前这件衣服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关心。 安迪利亚非常聪明,从第四件开始,她就不需要等对方发出明确指示再动作了,狄小姐眼角稍一垂落,她就立刻转换手中的衣服,如此往复,一直到她拿出来的所有款式都走马灯一般轮换了一次。 “第七件。”狄小姐说,眼中闪出启明星一般令人难以忽视的喜悦之意,“第七件。” “好品味。”安迪利亚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出自于日本鬼才级新锐设计师的长摆婚纱裙,据说是借鉴了日本平安时代皇族公主出嫁时的礼服式样,但与西方人想象中那种性冷淡的东方情调截然相反,婚纱上大量使用了饱和度极高的金色,红色与绿色色块,线条与刺绣都浓墨重彩,剪裁对身体曲线的要求极高,胸臀腰的比例几乎要接近设计师所要求的完美,才可能与之相贴合,当初店铺的买手收下这件衣服的时候,直言采购那笔钱是为了艺术而牺牲,他们都不相信——即使是好莱坞的大明星——任何人能够穿得下并且也驾驭得了那条婚纱。 本着对顾客负责任的态度,安迪利亚多提了一句:“狄小姐,你确认不需要试穿一下吗?这是孤品,没有第二件,因为设计的原因,衣服本身也根本无法修改,即使想要定制,也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 “设计师已经在今年年初自杀身亡,这是他最后的作品。” “是吗?” 安迪利亚一时兴起:“据说死前留下遗言,说,公主本人,一定会对我的心血加以青眼的,即使我在炼狱之中,也会为此含笑。” “公主本人吗?”狄小姐优美的脖颈如同天鹅,低下去,喃喃自语,片刻间粲然一笑:“也许他是对的。” 安迪利亚跟着笑起来:“也许。”自然而然地恭维了一句:“狄小姐的气质与真正的公主毫不逊色。” 再度提示:“不试穿的话,万一不合适,狄小姐会不会扫兴?”。 狄小姐的眼角微微扬起,眼波流转,向安迪利亚凝望:“不会的。”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向那件衣服,或者站在那件衣服背后的死魂灵致意,破天荒地多说了几个字:“那是为公主早早设计好了的婚纱,完美无缺。” 试穿完毕,狄小姐要求结账,安迪利亚依照惯例向客人建议了用于搭配婚纱的鞋子和首饰,都被简洁地拒绝了,她于是作罢,用两层丝绸包好了婚纱,再用欧根纱与木质镶嵌而成的套盒装好,放进精美的大提盒里。 捧着盒子走出前台,安迪利亚问狄小姐:“需要为你叫辆车吗?”她猜想对方不是自己开车来的。 狄小姐摇摇头:“为我开门吧。”伸手接过那个提盒,安迪利亚低头忘了一眼她的双足,欲言又止,但顺遂客人的心意比多此一举重要,她依言为对方打开了门。 狄小姐没有动,却有两个人先行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一个年轻女孩。 东亚面孔,五官眉目况味约略相似,应当是父女。 中年人穿着宗教书中古代东方僧侣才会穿的那种暗褐色长衣,寸发不存,光头上有明显的圆点黑色戒斑,似乎遁入空门已久,慈眉善目;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眼睛圆圆的,模样很可爱,神情却极冷漠。 他们与狄小姐擦身而过,彼此都看了看对方,但没有停下来攀谈。 国际化的都市里各色人等都不稀罕,包括在一家店里同时出现两组亚洲人。 狄小姐神秘莫测,周身都像是被幽暗的阴影围绕,她行走交谈宛如常人,但她不是常人,常人无法了解她的存在。 而那一对父女则是真正的大人物。 只有大人物才会用这样的阵仗出来逛个街:外面停了七辆车,两车在前,两车在后,一左一右各有一辆车卫护。 安迪利亚在为狄小姐开门时,已经看到了那些车,也看到了来人从停在中间的车子里下来。 保镖车是两辆路虎,两辆奔驰一辆宾利。 这些车虽然贵,但不算特别,洛杉矶也许什么都缺,却从来不缺大量的各种豪车和招摇过市,警卫森严的名人。 至于那辆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车甚至更加普通,只不过是一辆明黄色的古董甲壳虫,最大众的那种款式,圆头,四门,现在已经停产。 是那些从六辆保镖车上分头下来的人突破了安迪利亚对排场两个字的概念。 一共二十四个人,组成了一支小型军队。 荷枪实弹,武装到了每一颗牙齿的小型军队。 尽管都穿着便服,却有着顶级的特种部队才有的做派,在极短时间之内卡住了街道两头的防守位,在门外四个盯防点安排了岗哨,有两条身影如狸猫般从街对面的楼房外墙面快速地攀到了顶层,布下了狙击点,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在亚瑟的王后店铺所在的建筑物上也会有狙击手。 三个人一组一共两组,守住了店铺的门口,有一位还试图进入店铺先行搜查,但中年男人微微摇头,对方识相地退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无声无息,训练有素,显然这不是某一次的临时起意,而是习惯成自然的安保常规。 除了那些专业级的保镖,在某一辆车车门开启又关闭的瞬间,安迪利亚还注意到了一个黑色的手印印在车窗上,一闪即逝,如同幻影,她眼睛很好,一向来对自己的视力很有自信,但现在她开始不那么确定了。 她冷静了一下,将注意力从室外收回来转向客人,中年男子从门关上后就没有再走动,默默伫立,视线低垂,手心中的佛珠一颗颗数过去,而少女站在店铺中央,身体站得笔直,逐一看着店铺里挂着的婚纱展示品,装饰画和墙角案头的插花。 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一切行若无事,但一向来都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安迪利亚却感觉到空气中正有一根弦在逐步紧绷。 她尽量地放松自己,走上前去恪尽职守:“有什么能帮到二位的吗?” 即使对方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小,也无法由此断定她不会在近期内需要一件婚纱,少女新娘在现代社会既不合情更不合法,但太阳底下许多龌龊与怪异事,常常发生,常常成真,凡人无法自度,也无法度人,安迪利亚也不是例外。 总体而言,她希望自己离麻烦越远越好,除非麻烦一定要找上门来。 听到她的话,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了安迪利亚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安迪利亚释然了。 确乎有成千上万的十六岁女孩生活于黑暗中,但眼前这一个不是,她的眼神威严而傲慢,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睥睨天下者才会有的眼神,装不出来,也演不出来。 唯一与女王气质格格不入的是她的唇角,总是自然而然地微微往下,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压抑悲伤。 “不用了。”她说,挥挥手,是对父亲说话:“我们走吧。” 中年男人没有动,他声音轻微而低沉:“远晴说这一带不安全,需要停留观察后再前进。” 女孩子冷笑一声:“远晴说?”语调像是一个问题,又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至少男人没有去应答。他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几乎是带着哀愁凝望女孩,柔声说:“也许我们可以去隔壁,那里应该有适合你的衣服。” 隔壁是一家服装精品店,确实都是比弗利山庄那些富家女平常穿的衣服。 但女孩子傲然不理。 她带着明显的不耐态度环顾四周,忽然被橱窗里一件婚纱吸引住了眼光,径直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婚纱的下摆。 那是一件童话色彩十足的纯白色欧洲风格婚纱,宛如直接从宫廷壁画中摘下来,名字也取得非常应景,就叫做王后。 本店的镇店之宝——“亚瑟的王后”所穿的婚纱。 裙子穿在模特身上,放置于橱窗内的展示台上,很高,少女要努力仰头才能看清楚衣服的全貌。安迪利亚紧随其后:“想要试穿一下吗?我们可能有你的码数。” 高级婚纱店不接受随机进店客人的试穿要求,但安迪利亚此时顾不上规矩,店铺内的气氛压抑而古怪,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 她预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但那女孩子只想了一下就说:“好。” 安迪利亚急忙找了最小的码数出来,在试衣间帮她将裙子穿上身,不出所料,衣服不合适,一眼便知,却不是宽窄长短的问题。 婚纱是用于匹配饱满人生的,像对感情战斗中最后胜出的赢家加冕,披挂到青涩如斯的少女身上便自然而然会格格不入。 女孩久久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不知她看的到底是什么,是裙子本身,还是隐藏在人生暗处许多无解的谜语。 安迪利亚陪在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西方人在婚礼上,会对彼此起誓,永远忠于对方,陪伴对方,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对吗?”她波澜不惊地问。 “是的。”安迪利亚说,她很诚实,“但大部分时候,那更像是祝愿或祈祷,否则就不会制定离婚的制度,更不会有那么多杀夫或杀妻的案件了。” 说完又后悔,在十六岁的孩子面前,在一家婚纱店里,何必要谈论真实的人生呢。 女孩子莞尔一笑,伸出手:“说得是,那么,脱下来吧。” 安迪利亚上前帮忙,年轻就是好,女孩子的皮肤饱满紧致,闪闪发光,她的未来照说也理应如此,安迪利亚脱口而出:“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有人给你设计出最美最适合你的婚纱的。” “不会的。”女孩子答得奇快,斩钉截铁。 腰围褪下,纽扣一粒粒解开,婚纱裙委顿在地如玉山倾倒,她凝望着那一堆白色的丝绸与纱,语气非常平静。“我没有那一天。” 她话音未落,更衣室外,忽然响起一阵绝大的震动,就像房子忽然被什么重物迎面撞中了。 安迪利亚吃了一惊,急忙跑去查看,少女却无动于衷地留在镜前,凄然望着自己纤细的身姿,小声地说:“我没有那一天。” 安迪利亚清楚地记得,她陪客人进更衣室的时候是十一点十五分,试穿一条婚纱,最多不超过半小时,但等她再走回店堂前厅,就发现天莫名地黑了。 店铺所在的街道向东西方向延伸,两头接壤的街区仍被明媚的加州阳光照耀,唯独店铺前的这一片地域却被浓墨一般的夜色密密笼罩起来,黑暗中有幻影瞳瞳来去,间中诡异的暗红色火球飘逸升浮,明灭不定,强烈的利刃破空声连绵不绝。 对安迪利亚来说,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一间老旧的影院看一出表现冷兵器时代盘肠血战的电影,突然放映机出了故障,屏幕变得漆黑,但电影仍在播放,厮杀,惨叫,肉体受到重击的桥段一一演出,只是视觉离席,要靠想象填补空缺,在活跃的脑补之下,惨烈程度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安迪利亚惊慌地站在门前,她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更没有开门去查看一个究竟的勇气。 中年男人就站在她旁边,温和地说:“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但安迪利亚听若未闻。 她颤栗着一路退,直到身体紧紧贴住了收银台,双手向后撑住了大理石贴面,手心冰冷的触感给她带来了微弱的真实感,安迪利亚闭上眼睛深呼吸,不断告诫自己,你没事的,这都是幻觉,今天起得太早,十公里晨跑又跑得太狠,只不过是低血糖症状罢了,喝一杯加糖的拿铁就会好的,而后她扭身从收银台台面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打911。 9,1,1。 一只手凭空伸过来,按住了她拨号的手指,就像千斤重压,安迪利亚整个人都被钉住了一般,动也不能动,她惶然抬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口罩,将整张脸严严实实盖住的高个子男人,眼神和他的手一样毫无温度。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能无声无息就走到她身边,安迪利亚毫无头绪。 那只手轻巧地拿开了她的手机,接着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指尖带来的触感像极了蛇,冰冷、滑腻,恐惧如烟花炸裂于胸口,让血液哗哗倒流到了喉头和太阳穴,下一秒钟就会冲破血管和皮肤的屏障,猛烈喷发出来。 内心的安迪利亚已经在拼命狂叫,她想挣扎,想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开那只手,想夺路而逃,一口气跑出一千米之外,哪怕为此心脏病发作也在所不惜。 但这一切雄心壮志都没有用,她叫不出来,动不了,声音、动作、思考,甚至呼吸,全都被禁锢了,活像那些常在午夜爆发的梦魇,在噩梦中她丧失行动的力量,头脑开始混乱,只能看着怪物步步逼近,深知自己死到临头。 这时耳边传来柔和的声音,是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丝忧愁和歉意,说着:“真抱歉,让你看见这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场景,现在睡一下吧,醒来就没事了。” 那只手离开安迪利亚的额头,她身体瘫软,贴着收银台向下滑落,而后倒在婚纱店的地毯上,沉沉入睡。 蒙着口罩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窄身西服,配细长银色暗格领带,声音就像上世纪的初代机器人,带着浓烈的疏离感:“松本先生,东京血卫追踪到此发动了攻击,我们的保卫团队正在战斗,您恐怕要等上一阵子才能离开。” 松本清张微微颔首,轻声问:“远晴,血卫为什么总是能知道我在哪里?” 萧远晴皱眉,两丝鲜明的纹路出现在额头当中,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他:“我也想不通,简直就像有人在时刻同步我们的行程一样,因此我才请求您取消所有出外的安排……”他说到这里停住,咽下了有可能像是指责或者埋怨的下一句。 松本清张往更衣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萧远晴和他一样清楚,他并非没有把警告当真,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大小姐松本美亚在住所大发脾气,无论如何都要出门。 数月前,他们在京都的本宅遭遇到不明来历的毁灭性攻击,松本清张几乎命丧当场,是萧远晴带回白条天皇的贴身侍卫,九死一生才将他救出。 松本清张带着女儿和少数亲信紧急飞往洛杉矶,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日落大道附近。 那栋房子是松本家的产业,置于十七年前,那时候美亚还没有出生,松本清张怀着极致喜悦的心情,请来迪斯尼乐园的设计师作为顾问,一掷万金,前后花了五年多时间设计,改造和装修。 无敌海景,附带景观级的多重花园,里面的珍贵花木价值连城,此外拥有私家的动物园和游乐场。住在附近,勉强称得上邻居的,都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大人物。 他的计划是建造一处供女儿尽情游玩的乐园,平常住在日本,但暑假与入冬之后,便到洛杉矶,松本家的大小姐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那是世界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可是美亚不喜欢。 严格来说,她那种态度甚至都很难定义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根本是全然的漠视,爱的反面根本不是恨,而是当对方不存在。 繁华似锦,烈火烹油,根本和垃圾桶里一根烂香蕉无异,且莫说吃,连看都懒得看。 她自从到了洛杉矶之后,整日只是在某个地方坐着,木然等待管家来安排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要吃饭、要入浴、要就寝,除此之外,任何活动她都一律拒绝参与。 花季少女天然所有的活力被强行剥除,失落在了遥远的日本,寄托在了某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身上。无论是财富还是父爱,都无法让她振作起来。 对于松本清张来说,家族传承数百年,松本集团的产业在全球范围内根深叶茂,离开日本无损其皮毛,真正的冲击其实只来自于两个字:失控。 他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失控,那是美亚的母亲去世之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财富、决心和智慧加在一起竟然都无法拯救自己最亲近的人,在煎熬到几乎崩溃的时候,他接受了白条天皇的建议:让妻子成为吸血鬼。 就算永远无法一同在阳光下携手散步,至少还有许多个夜晚能够陪伴在你四周。 如此,也就够了。 可是松本夫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提议,态度无可转寰。 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对她来说,生而为人,是前世无上善缘的凝结。下一世如何,冥冥中早有注定,倘若变成吸血鬼,便是在轮回的中间坠入了魔道。 松本清张选择了尊重妻子的意愿,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她溘然长逝之前,尽可能保留她所有的生物指标;松本夫人身体的各处器官和大脑的样本,和最重要的东西一起藏在安保森严的保险库里。 她有她的选择,他有他的执念。 不多,仔细算算,也许只有两个,一是亡妻,一是爱女。 可是现在,他在爱女的面前,再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苦涩滋味。 除此之外,还有如影随形的吸血鬼追杀者。 窗外波谲云诡的夜色丝毫不见减退,松本垂下头,一丝苦恼之色从脸上掠过,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但脑海中却是千头万绪。 背离连绵数代的血族同盟转而与异灵结为合作伙伴,在选择之初松本清张也有过不少彷徨,他常在佛堂中端坐,凝视佛祖没有瞳仁却似乎明见三千界的双眼,反反复复想着进退与结果。 无论如何推演,决定都无二致。 余生也短,也长,但长长短短之中,无分秒片刻必须用来留恋任何事,虔诚向佛的松本清张,于世上只有一个执念——他绝对不会将美亚送去地宫,成为下一任吸血鬼天皇的皇后。 名义上的皇后,实质上不过维系两家之间盟约的人质,青春枯萎于不再为人的瞬间,以牺牲品的角色苟且在黑暗之中,不可见天日,不得享欢愉,年年岁岁。 想到那一幕,作为父亲的松本,无论怎么修炼,想要不为外物所扰的心,仍然轻易就碎了。 那不是美亚想要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就为之去战斗。 这是身为父亲的责任,也是对逝去妻子的告慰。 即使母亲带着遗憾逝去,不再能站在女儿与邪恶或死亡之间,也不代表这一道屏障就此破碎。 唯一的问题是:他做得到吗? 松本抬头望向萧远晴,他站在自己和美亚的中间,身体朝外,占据的是一个微妙的中间点,无论进攻来自门还是窗户,他都能立刻反应。 “远晴,”他说道,“你有收到任何川的消息吗?” 萧远晴摇摇头:“没有。”他无法忽略养父脸上掠过的那一丝失望与焦虑,尽管这简短的对话已经进行过不止一次。 他们从东京飞洛杉矶,满心以为马上就会见到异灵川,得到关于本宅受袭这件事详尽的解释,也得到关于下一步行动的指示。 但对方音信杳然。 一直到今天。 这个过程中,关于东京大难和劫后余生的讯息零零碎碎传过来,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各路关系,不同的人、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立场,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根本无从分辨谁说的是真的。 越是扑朔迷离,越需要明察秋毫,而这本是异灵川最强悍的能力——他直接在人脑子里翻取信息,根本不被言语或虚饰迷惑。 他之所以当初决定选择偏离白条天皇而与异灵为伍,也是因为亲眼见证了后者以精神力操纵日本政界举足轻重的大佬的场面,那位大佬斯时所作所为,与三岁孩童无异,所录下的视频如果给外界看到,立刻就会引发狂风暴雨一般的民众质疑,立竿见影可以让他下台。 视频能轻易证明他根本是失心疯,连坐下来用筷子好好吃饭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勿论有资格领导整个国家前进。 他将异灵川引见给了许多大人物,日本的、西方的、从未有人能够抵抗异灵的影响力。作为回报,川也为那些必须保持体面的人们解决了很多不那么体面的问题,就像往鳟鱼密集的河中不断投入诱饵一般,被牢牢套在鱼钩上的猎物越来越多。 有趣的是,川也常常告诫他:“倘若太过高调,就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只有人类而已。” 自视如神一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必经之路上可能有的陷阱。 这与松本清张的处世哲学不谋而合。 直到现在,他对合作伙伴的信心终于开始动摇起来。 手中的佛珠捻动,松本清张慢慢走过去和女儿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一起望着窗外的混沌黑暗,美亚仍然面无表情,但身为父亲当然自然而然看出了少女内心的惶恐,他心中默叹一声,开始念诵《金刚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2] 距离婚纱店大约一百米,热烈阳光仍然如常笼罩着街区,游客与行人来来去去,对另一头莫名其妙的黑暗混沌视若无睹;正往那边走的,眼看都要接近了,却忽然就改变了主意,转去其他方向。 路边的一张绿色长椅上,平清盛穿着和洛杉矶天气格格不入的长款风衣,戴着最新款式的多边形墨镜,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那团浓黑的雾气笼罩出了一片适合吸血鬼白日出现的领地,而他的责任,是在此掠阵,并且释放扰乱人类五官与判断的幻力,排除不必要的干扰。 他戴着一块陀飞轮钢表,不时查看。黑色雾气留存有期限,必须要非常精确地控制时间,在其即将消散前就命令血卫们撤退。 否则的话,一道微不足道的阳光就足以让整个血族残存的战斗精锐就此覆灭。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长椅的椅背,这时有人靠近了他。 从与婚纱店相反的方向,一直来到了平清盛的背后,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拍,他才反应过来。拍得非常之轻,对平清盛来说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刹那间脊背上闪出一阵寒意,他身体绷紧了,慢慢取下脸上墨镜,情不自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身后的女人非常美,东方人的面孔似曾相识,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盒子,包装精美。 她站在那里,光着脚,但平清盛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脚根本就没有沾地。 在洛杉矶,不正常的什么都很多,人、怪物、潮流,或者哲学流派,反而是所谓的正常其实最少见。 即使如此,一个人要是能够陆地飞行的话,无论如何都还算得上是独一份儿的。 而她红唇轻张时吐出的两个字,威力甚至更加惊人:“迷行符?” 平清盛彻底被镇住了,因为对方径直说出的,正是远处那团雾气出现的原因。 吸血鬼天皇拥有以精纯的皇族幻力凝结出的各种符牌,其中一种能够在晴天白日制造出局部的,短暂的夜色,令吸血鬼能够在其中自由行动而无生命之虞,那就是迷行符。 制造这种令牌非常耗费幻力,用起来的风险也很大,因为时间和控制范围都难以把握,有任何闪失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牺牲,所以数量很少。 如果不是那个符牌上印着字,平清盛自己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自从白条天皇挂了之后,平清盛最近都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领导者,但是他发现那实在是太难了,要面对的,要负担的,要承受的,甚至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多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皇后本人性格真的一般,让不习惯长时间对付一个女人的平清盛很吃不消。 如果现在还有选择的话,他才不要当什么鬼监国,他多想回到东京的街道上,去吃自己喜欢的血旺刺身,去赌场玩两把百家乐,然后和火女们隔着防火手套拉拉小手调调情,眉来眼去一下啊。 现在,冒冒失失从街上跑出来一个女人,语气里却对迷行符透着随随便便的熟悉。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停在眼前的人,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平清盛可以负责德说自己从未见过。 但在素昧平生的五官下,熟悉的轮廓如同莲花在夏夜浮出水面般悄然呈现,两个截然不同的面目于水光飘摇一般的虚幻中重叠在了一起。 平清盛大吃一惊:“阿狄公主?” 阿狄微微一笑:“叫我戴安娜或者狄小姐,美国没有公主。”她打量了一下平清盛:“你是平清盛大人?我认识你,我在家里寄的简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简报?照片? 平清盛从来不知道白条天皇这么有爱,还会给出门在外的皇族吸血鬼发家庭简报,上面放自己照片的那一期不知道说的是啥,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干出过令白条天皇觉得需要记录或表彰的事儿。 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他此时此刻会在洛杉矶,遇到日本血族中的传奇人物:阿狄公主。 阿狄是白条天皇唯一的女儿,据说她的母亲是皇族中的异类,从来就离经叛道,不拘一格,生下女儿后就神秘失踪,从此芳踪杳然,而白条从此不再充实后宫,直到松本家的女儿出现。 阿狄自小聪明绝顶,再加上备受恩宠,在日本血族的世界里为所欲为,从来没有人敢告诫她遵守任何规矩,连向来最苛于各种规矩的白条本人也完全不会制止他。 好好的过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一天阿狄公主忽然宣布自己要去做艺术设计师。 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多半隔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结果事实证明公主本人是非常认真的。她在吸血鬼世界学不到啥,于是沉迷于在人类社会游走,四处寻找学习的机会。那几年不少日本甚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设计师家里都频繁半夜闹鬼,而且通常都发生在他们全情投入工作、通宵达旦不知疲倦的关键时刻。开作品展会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不是讨论艺术,而是讨论怎么镇宅安魂,个个都被折磨到形销骨立,要知道本来艺术家自带的神神叨叨就够强力的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实际上呢,那不过是阿狄公主前去虚心观摩各位大艺术家们现场作业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不负吸血鬼,她一路奋斗,孜孜不倦投入到无限的艺术海洋之中畅游,最后竟然从美国康奈尔大学拿到了真资格的艺术设计硕士学位。 在学校通宵念书界,阿狄是神一般的存在,甭管多晚,这位姐姐都神采奕奕,两眼放光,跟内置了一个led灯似的,不必咖啡因和药物帮助,一样全天候不泄气。 她刻苦努力,精于进取,但最终学业能够维持下去,其实白条天皇也居功甚伟,因为不管怎么样,读大学总要有在白天活动的时候吧。于是乎,别人家的小孩子读个书最多费钱,对白条天皇来说,供阿狄公主受教育基本上算费命。她自己的修为不够,必须劳动老爹以幻力结出日行符持续供给,是实际意义上的呕心沥血。 结果呢,结果她一毕业,立刻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可能攒够了日行符,不需要看老爹脸色了,就此再也不和在日本的亲族联系,堪称史诗级的白眼狼。 皇族与血卫之间几乎没有私人来往,平清盛也只在很久之前远远见过阿狄公主几次,但他绝不可能看错。 “狄……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狄小姐远眺着那昏天暗地的街区:“家里出什么事了?” 平清盛稍一犹豫,她已经猜了出来:“陛下驾崩了?” “是的。”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符牌锦囊。”狄小姐的眼光落在平清盛长风衣下的腰间,那里隐约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天皇陛下常赐臣下符牌,但这个锦囊是他贴身带的,里面放置着所有已成型的幻力符牌,除非他死了,否则不可能交到任何外人手里。” 平清盛叹口气:“你猜得没错。”指了指远处:“我们正在追踪谋杀白条天皇的凶手,如果能够抓到那家婚纱店躲着的几个人,应该就有眉目了。” 他想要把东京发生的事向阿狄公主原原本本交代一遍,还没来得及开始,狄小姐就举起了手,她离家日久,却仍有皇家的威严,说一不二:“我不需要知道。” 她看了看平清盛,语气很平静:“我下个月一号结婚了。” 平清盛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么?” “我在参加社区活动的时候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今年二十七岁,跟我驾照上写的年龄一样大,我们下个月一号结婚。” “普通男人,他叫达利尔,爱尔兰裔,绿眼睛。人不太聪明,但是很善于做木工,手非常巧,他住在三十公里外的一栋小房子里,院子里长了不少玫瑰。他很爱我,平常会叫我didi,生气的时候会喊我的全名。” “呃……”平大人处于无言以对值满格状态。 狄小姐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婚纱盒,微微一笑,根本也不需要有人应对,她生来就我行我素,百年起落后性情亦未更改:“我命已不久,平大人知道吧。” 平清盛略一犹豫,说;“我知道。” 罗马尼亚的原生吸血鬼能够通过不断更换身体来保持生命活力,但日本的血族做不到,他们的一生很长,但终有结束的时候,就像走完一条八百米的跑道,一开始远远不见尽头,忽然之间终点就到了脚下。 “其他的事就罢了,要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生活下去,还要结婚的话,对我来说,只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能着手去做,至少知道要储备多少日行符才够吧。” 她语调非常轻快:“否则怎么交上真心朋友,全程见证彼此经历成长?又要怎么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阿狄公主笑得很甜:“人类不是说最美好的感情就是从一而终?” 丈夫活七十而妻子年八百,怎么做都无法得以偕老,直到吸血鬼皇族的寿命来到尾声,那长度倒是和人类的一生相若。 如果阿狄公主的未婚夫是她的真爱,她这辈子过得便颇为励志,完全够资格写鸡汤忠告各路牛鬼蛇神(字面意义上的牛鬼蛇神):对爱可千万别灰心啊,想想吧,老娘足足七百二十岁的时候,亲老公才刚出生。 很明显,阿狄公主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而平大人对从一而终这事儿看法很不一样,他嘀咕了一句:“一辈子就睡一个?无不无聊?”没敢很大声。 他们唠嗑的功夫,婚纱店门口的局部黑夜已经渐渐变淡,迷行符的效力要过了,平清盛在这一头等着本意是为了控场和掠阵,但从头到尾却未见半个敌人逃出,眼见战况成谜,今天说不定又要无功而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此时狄小姐对他挥挥手:“那么,就此别过了。” 超脱如平清盛,此刻都难免腹诽阿狄公主冷静得过分,毕竟白条天皇可是她亲爹。这念头稍纵即逝,但阿狄公主精似鬼,马上又把他逮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流行热血沸腾了?” 平大人很坦白:“热血倒不至于,但至少我们仍有亲疏,否则何以繁衍流传?否则我们何必千里迢迢来到洛城。” 来就是为了复仇,平清盛已经活得足够久,足够明白所有的爱和宽恕都毫无意义,爱要留给爱的人,宽恕只不过是自我欺骗。 诚然复仇本身也毫无意义,伤害已经造成,送某人下地狱对发生了的一切无济于事。 有意义的是感受。 倘若这件事如鲠在喉,就只能动手去掉这根鱼刺,其他无路可走 阿狄公主仿佛被这个说法触动了,她专心致志地望着自己的手,眼神闪烁,但那只是一瞬间。 而后毅然决然宣称:“不,那根鱼刺不在我喉咙里。” 那嫣然一笑称得上艳光四射:“我很好。”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平清盛耸耸肩:“那么,请便,祝你新婚愉快。” 阿狄公主凝望着他:“谢谢。”她真是气定神闲:“七八十年不过一弹指,很快就会过去,我会和陛下在某处再见的。”她言语罢,飘然转身,准备穿越街道离开。 这时候平清盛嘀咕了一声:“你再活个七八十年,那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呢,你男人可就未必咯。” 阿狄公主身形微微一顿,脊背处霍然亮出两道羽翼丰满的黑色翅膀,旋即又消失,宛如幻影,一把空空荡荡毫无情绪的声音飘忽而来,悄然问:“什么意思?” 但说无妨:“我们找松本清张,是因为只有他知道异灵川的下落,如果你听说这个名字,如果你听说过他的所作作为,也许就应该想到,白条天皇的悲剧,不过是一个开头。” “异灵?是的,我听说过这个种族的存在,他们人数非常稀少,能做什么?” “不是非常稀少,而是只有一个。正因如此,他想要回到自己的来源地。” “哦?” “即使回到出生地,他仍然需要大量的精神力能量供养他自己,以及将来可能出世的异灵成员。” “所以呢?”阿狄公主越问越警惕,不祥之兆浓如黑夜,苦如黄连,正在一步步毁掉她精心设计好的,身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计划。 她也不想想自己天天不穿鞋飘来飘去,到底怎么就算是正常了。 “所以?很简单啊,他要毁掉现在这个世界,把人和能用的资源全都弄过去,而后在异太空重新建立一个啊。”耸耸肩:“且不说你老公会不会被选上带走继续去那边做家具什么的,但这个世界既然要毁,那你们俩想岁月静好长相厮守,一多半是没戏了。” 阿狄公主修长如刀的浓眉一挑,镇定如她,似也觉得这个消息来得不可置信。 “当真?” 平清盛对她摆了一个苦笑脸:“你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常常很有心情开玩笑的样子吗?” 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平大人都会有心情开玩笑,尤其是跟漂亮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问题是阿狄公主对此毫不知情,因此也就完全无法体会这句话里面的幽默感。 她沉吟了一下,双目微微眯起,眼神如刀般在平清盛脸上游移不定,似乎在琢磨对方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偶尔眼开一线,端的是杀气腾腾,换了平常人,大概裤子都要吓掉了,但平大人何许人也,他坦然回瞪,一副理直气壮为国为民的忠臣表情,心想老子花了小半辈子跟白条天皇斗智斗勇,未尝真落下风,而要说老奸巨猾,阿狄公主没吃过苦,没机会修炼,估计到死都还是跟她爹有点差距的。 “你刚才说,你要抓到婚纱店里那几个人,就可以找到异灵川的下落?” “是的。”平清盛心如电转,眼光落在那个巨大的婚纱礼盒上,恍然大悟:“你刚从那家店出来?” “你要找的人是一个出了家的中年男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或者两个都是?” “男人,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 阿狄公主点点头,眼神还是踌躇,一直捧在身前那偌大的婚纱礼盒却已经轻轻放下,向平清盛伸出手:“从符牌囊里找出‘君临’和‘寒露’这两块符,给我。 “君临?寒露?”平清盛把这袋劳什子挂在身上可挂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第一次知道每一块符居然都有名字。 他翻了半天一头黑线:“那两个符牌长啥样啊?” 阿狄公主对他投来鄙视的一瞥:“你天天把符牌囊挂着,却从来不去了解里面的东西吗?”平大人很委屈:“这不没习惯过来嘛,我们需要打架的时候,都是抄起家伙就上,哪还有工夫去翻什么牌。” 阿狄公主有点意外:“你不是日本血族成员?” “俺们老家在罗马尼亚。” 公主兴趣上来了:“你是原生吸血鬼?”马上把自己要干的正事儿给忘记了:“原生吸血鬼为什么要跑到日本来?欧洲多好啊,天气好,有山有海有文化,去过克里特岛吗?天空美得不像真的啊。” 平清盛失望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狄小姐,我一分钟之前还非常尊重你,但你为什么要跟任何一个普通的文艺女青年一样,提起欧洲就变得没有判断力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且你知道罗马尼亚在哪儿吗?扯什么克里特岛啊。” “罗马尼亚的玫瑰精油是我的挚爱,每次我去做spa都要带……” 忽然戛然而止,像是回过神了似的,阿狄公主冷冷哼了一声:“大胆平清盛,跟我说话这么放肆。” 平大人一点都不害怕,相反他甚至还觉得特别有趣,因为在又想要自由自在又想要矜贵自持的阿狄公主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白条天皇本人。 说不定先皇本人曾经就是一个文艺青年,想要开着摩托车在旷野流浪吧,可惜开不开车灯都有点危险啊。 他微笑起来:“狄小姐,是你自己说的你喉咙里没有鱼刺,家族的事再也和你没关系哦。” “想要脱离自己的根基,却又保留从中所得到的馈赠,不觉得太贪心了一点吗?” 阿狄公主一怔,脸上渐渐浮起怒色,忽然挥手,一道黑色幻力化为扇状的刀锋,从她手心闪出,切向平清盛,后者一拧身,轻易躲了过去,回头笑笑:“你的幻力也所剩无多,还是留着多活几天,好好享受人间生活吧。” 阿狄公主还要发作,平清盛及时把那一整袋符牌都递了上去:“狄小姐,我实在不知道那一块是君临,哪一块是寒露,要么还是你帮我找把。” 兴许是天皇御用的符牌囊实在吸引人,或阿狄公主借坡下驴,她顺手接了过来,握在手心,轻轻抚摸那光滑的外皮,眼底浮起一丝怀念之色,而后伸手进去稍一摸索,拿出了一块六角形的半透明符牌,对平清盛晃晃:“这个是寒露。”语气里带着教训,像是顺便为之前的斗嘴找回场子:“寒露符牌用于制造短时间的极寒天气,摸上去冰冷刺骨,怎么,你的手指没有感觉吗?” 平清盛笑嘻嘻的,猛点头:“有的有的,我知道里面还有一块特别热的,那是什么?” 阿狄公主尾指一挑:“这个?” 跳出来的符牌形状神似花骨朵微开,颜色如朱砂,中心有微微的凹陷,带着深浅不一的黑色斑点。 “这是炎极,和寒露不是一类,主要用于制造局部高温,瞬间焚化物体,杀人灭口毁证据用起来特别方便,但是这一块锻造不纯,有黑色瑕疵,想必是因为制作符牌的时候幻力不济了。” 将炎极符丢回了符牌囊中,阿狄公主可能是个处女座,她语带不满:“疲倦或饥饿的时候都不可锻造符牌,否则得出来的都是残次品,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平清盛看着她,悠悠地说:“常识吗?”他语调温和,但内容是残酷的:“狄小姐,真正的常识就是,除了你之外,这个世上已没有真正的日本血族皇室成员了,这些幻力符牌用完,大家就一了百了,不会再有新的被制造出来。” 阿狄公主睁大了眼睛,厉声说:“什么意思?” “皇族的成员都被禁闭在东京地宫的结界之中,白条天皇亲自设置,皇族以外无人可破解,你不是要脱离血族吗?脱离就脱离吧,谁也不能勉强你,所以就一了百了咯。” 他们对望彼此,阿狄公主的眼神五味杂陈,她愤怒而不知为何,伤感亦不知为何,但有一点很清楚,她到这一刻其实才明白过来,降临在日本血族身上的灾祸,远远不止白条天皇驾崩那么简单,于是冰凉的恐惧悄然潜入她的内心,向着整个现在与未来的计划辐射开来,就像夏日傍晚的乌云笼罩整片天空,因为雷雨将来。 这时候,浓黑夜色从婚纱店那边的街区上空散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阳光即将重新夺回它的领地,平清盛一惊,顾不得再跟阿狄公主多说,甚至没顾得上把符牌囊拿回来,扭身拔足就向婚纱店方向飞奔,他看到薄暮之色中有着许多闪电般光华闪耀,短促,迅捷而明亮,那是刀锋在空中飞过时所留下的痕迹。 有刀的吸血鬼,当然是井口清兵卫,他在战斗毋庸置疑,可是如此多的刀光,如此纷繁往复,去向不一的踪迹纷繁,说明执刀在此的并非井口一人。 平清盛冲到了婚纱店的门外,一边冲一边撮唇发出了口哨声,那是约定好的撤退信号,一听到这个声音,没有镶嵌日行符的吸血鬼就要马上进入地下,他们来之前已经侦测好,这一段街上有两个下水道口,另有一处商铺的地下室入口可以利用,不管发生什么事,保全实力永远优先。 随着口哨声的响起,一条条吸血鬼的身影趁着残存的昏暗,逐一消失在了地下,平清盛稍微放心了一点,自己已经接近亚瑟的王后前门,这时他一眼就看到路面正中一辆路虎的车顶上,有两个身影正在对峙,背对平清盛的是井口清兵卫,面对他的,却分明是一个凡人。 一眼瞥去有点面熟,随后平清盛便记起这人是松本家大小姐的保镖,姓柳生。他在东京一家茶道馆外碰到过,当时他正和金之敛去找猪小弟。 此刻他与井口对峙,双手五指张开,凭空按在身前,微微弯腰,脚尖虚踏,如同箭在弦上,弹指即发,他穿的是西装便服,左身侧从腋下到膝盖被拉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断有鲜血渗出,更多的血顺着裤脚流下,在他踩着的车盖上洇出乌黑一摊,显然伤及血肉,程度不浅,伤者却超然物外,声色不动,仿佛伤势与自己无关,犹自对着井口清兵卫虎视眈眈。 平清盛身经百战,判断力过人,从气势到刀势都看过一眼之后,便知道这区区凡人是刀术的大行家,绕是他受了伤,饶是井口清兵卫全力以赴,也难以速战速决。 好在井口身上镶嵌了日行符,即使日色全亮,也不需顾忌,想必继续下去的是一场缠斗,更吸引平清盛注意力的,反而是另外的东西。 他所施放的迷行符能够笼罩最大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区域,差不多就是婚纱店前这个街区的面积,松本家的车队与卫队覆盖范围则几乎贯通了整块场地。 此刻车与车之间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身体,有的显然已经挂了,有的还在发出轻微的呻吟,有吸血鬼,有人类,还有寥寥和以上两者都不一样的奇异存在。 正是这些存在令平清盛移不开目光。 任何已知的自然图谱中都没有记载过眼前这种生物,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有着人的外形,包裹在正常的上衣之中,躯干犹如nba王牌中锋一般高大,但从腰身以下便开始显得极为突兀,首先双腿的强健程度则远超过任何人类健美冠军所能梦想的程度,一块块线条分明的肌肉黑色发亮,丰隆虬结,互相填充在一起密无缝隙,平清盛只在最卓绝的冠军赛马或大型猫科动物身上见到过这种爆棚的强壮感,腿的尽头基本上仍然算是人类的脚掌,形状方正多肉,本应该是足趾头的地方镶嵌着长长的刀甲,以三十度左右的角度向上翘起,顶端与边缘都极为锋利。 平清盛入迷地凝视着那些奇异而强悍的身躯,忽然背后一寒,他腾跃而起,避过身后的一击,转身看到了仍然活着的怪物,向他呲出雪白巨大的犬牙,咽喉间呜呜作响。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甚至不止十只。 外形一模一样的兽人们从各辆车里源源不断钻出来,很快填充满了街道上的每一个缝隙,活像每辆车都是一个纳尼亚世界里的衣柜,里面有通道连接着另外一个天地,他们的手掌也是黑色的,握着,指节突出,闪耀着宝石一般的亮光,向着平清盛伸过来,伸过来。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看四周,几乎无路可退,正要往上空去,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张穷凶极恶的脸遮蔽了天空,俯瞰着他,眼神冷酷而残忍,仿佛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为什么脸会这么大?”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这个,“难道我看的其实是一个摄像头?不是说上镜大一圈吗?”一面想着,一面沉着地抽出了他的镰刀,自从跟幻兽血战过之后,平大人的战心提升了何止一个等级,九死一生赢回来之后,十死一生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地下躺着他们的尸体,那就可以源源不断倒下更多尸体。 他将镰刀拉在身前划出防守圈,侧耳倾听,井口清兵卫那边的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想来如果突然有那么多的怪物出现,井口应当也要当机立断撤退的吧。 情有可原,理解万岁,但平大人摆着战斗姿势,却仍然像个娘们一样酸溜溜地想:好歹老子也是你们的监国啊,如果白条天皇在这里,你们难道也会跑吗? 怪物疾风般扑到,平清盛出刀,刀锋横切,直取对方的脖颈,要么不打,要打就封喉,否则敌人源源不断而来,势必变成缠斗,局势便会变得非常难以把握。 刀锋顺利切中怪物,奇怪的是,平大人手上却完全没有传来传统上武器与血肉接触时会有的感觉,怪物的行动亦毫不受影响,继续高歌向前,转瞬间就冲到了平清盛的身边,其他的随之跟进,挺进包抄首尾呼应,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来,这阵势叫他心里一凛,油然想起了和幻兽的死斗。 这完全出乎意料,无论多么强的战士,平大人自信都能一战,或赢或死,都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些怪物却像是来自虚无之中,也和幻兽一样令人摸不到实处。 他回刀,后退,摆出防守的姿势,同时眼角瞥见怪物群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切断了所有退路,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他扎扎实实地陷入了重围。 平清盛撑住了自己那一口气,他不肯眨眼,也不肯让惊慌从心底里冒出来,此时一点水珠不知从何而来,落在他的手背,极冷,令皮肤传来剧烈的刺痛,仿佛浑圆的水珠上带着无形的针。 还真是像极了绝望的感觉,就是那种只要生活在人世间就会有的,无处不在的绝望感,好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一个人最不防备的时候,会从某处冲出来,给出重重的一击。 水珠接踵落下,就像局部有雨,怪物群暴露在水中,凝滞,接着平清盛耳边传来刺啦一声,眼前的敌人消失了一大半,余下那些则被当机立断地冻在了朔风雪雨之中,三五成群散落排开如同怪物木偶。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了阿狄公主,她静静立在街边的阿狄公主,婚纱盒被放在了脚下,她的手中紧握符牌囊,双足微微离地,望向平清盛,说:“冷吗?” 平清盛一怔。 冷。 活得了那么长的吸血鬼,在生理上来说,对正常范围内季节的更替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觉,平清盛特别不喜欢潮湿,潮湿令空气,衣物和心情都变得沉重粘稠,除此之外,冷热他都无所谓。 但此刻他有了全新的体验:寒彻骨成就达成。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都护铁衣冷难着。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加州四季阳光灿烂,从未有真正的冬天,可此时马路地面却像西伯利亚大地,覆盖上了薄薄的冰壳,而后变得浑浊坚硬,一层一层冻结起来,屋檐下伸出冰棱,天空中浓云密布,狂风卷着飞雪,肆意咆哮。 小小的街区像是遭遇了《冰雪奇缘》中艾莎公主的冰冻魔力袭击,变成了独立于整个世界的苦寒之地。 气温几乎是瞬间就下降到了零下三十度,还在快速的继续降,平清盛打了一个寒噤,望向阿狄公主:“寒露?” 她缓缓点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是的,寒露。”唇角露出赞许的微笑:“你果然是纯种血族,不畏至寒。” 环顾四周,微微向后方颔首:“马上把他带走,他不是纯种,需要维持一定的体温,留在这里很快就会冷死的。” 顺着阿狄公主的视线,平清盛这才发现她说的是井口清兵卫,后者原来一直站在那辆路虎车顶上,和他的对手双双都已经被冻僵了,两个人在被冻僵的瞬间都保持着出刀姿势,仿佛是两道闪电将临时的凝结,远远看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现成搬下来放进美术馆,不失为雕塑的名作。 他依言将井口从车上拎下来,找到路面上的下水道,井盖被死死冻住在路面上,平清盛举起镰刀,高举起来一刀插进路面,环绕着井盖切出一圈冻得如铁如钢的坚冰,冰下粘连着井盖,打开就有一股腾腾热气冲将出来,平大人将井口清兵卫抓起来丢了下去,伸手要盖上井盖,忽然顿住,犹豫了一秒,扭身踏上车顶,将柳生也提了下来,依样画葫芦扔到了下水道。 能与井口清兵卫一战的人类刀客,站在用刀者的巅峰,不知经过了多少春秋的苦练,以及与刀术之间全副身心的胶着,人人都要死,顶级刀客也不例外,但他至少可以死在另一个同好者手里。 他放上井盖,回到阿狄公主身边,后者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一个人类?” 疑问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救他。” 平清盛倒不承认自己在救他:“只是让他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 阿狄公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吗?” “那是井口清兵卫的劲敌,身为人类而修炼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不应死于幻术。” 他不再等待阿狄公主的回应,径直转了话题:“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余悸未消:“那些怪物哪里来的?” “一部分当然是真的,另一部分,则从你的幻觉而来。” 阿狄公主淡淡地说,走过去弯腰仔细看着那些死得很透的半兽人,身体细节被覆盖在厚厚冰层中仍清晰可见,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脑海中搜索自己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指向这种生物的存在。 平清盛一语点破了天机:“这是人工合成的生物。”隔着冰层他无法接触半兽人的肉体,但从safat鸟的合成原理可以推断一二,“想必是用人类的结合某一种或者几种非人的基因培育而成。”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阿狄公主一愣:“这样都行?” 平清盛转向亚瑟的王后正门:“问问里面的人就知道。”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哎哟,松本家不会被冻到灭门了吧。” 阿狄公主成竹在胸:“不会的,我在建筑物和街道之间分隔施法,里面用的是君临,对温度没有影响。” 漂亮,不愧是公主殿下本人,这一手玩得666,不过,君临又有什么用呢? 阿狄公主对平大人间隙性的油嘴滑舌似乎有点不习惯,诧异地瞄了他一眼,说“从前中国的皇帝走进朝堂,或者,就是白条陛下本人召见臣下时,会发生什么事?” 其他人不知道,平清盛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中国的皇帝我没见过,白条陛下嘛,一般征召入朝的时候我都会告病,不准告病的话就有多远跑多远。”说得这么坦白,简直叫人生气。 阿狄公主倒是不生气,好像还挺了解平大人德行的样子,微微一笑:“是吗?那平大人运气真好,居然苟活至今。” 话风一转,变得犀利:“皇帝来时,大家都恭谨拜服,鸦雀无声,皇帝垂询,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吗?” 平大人未必不知道人家公主已经暗搓搓放了自己一马,就是不肯服气,硬逗闷子:“表面上当然鸦雀无声,要是腹诽带响的话,能把全东京的汽车报警器都闹醒,至于言无不尽什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公主陛下!治国要三思啊。” 阿狄公主狠狠望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但同时嘴角上扬,忍不住还是笑了,那笑容如同水中莲迎风徐徐开放,平清盛怦然心动之余,心想天下的妞不管是人是鬼,高低贵贱,撩法基本都是一样的嘛。 不管怎么样,且不说有平清盛这种逆臣,君临符牌的作用是在短时间内令人停止一切行动,静止温顺安于原地,中符牌时所使用的法术或幻术也都因此立即失效,因此君临也有君到令行,天下莫非王臣的意思,三分钟之后有三十秒时间被大量追加诚实属性,对任何问题都会如实回答。 阿狄公主率先走向亚瑟的王后:“来吧,我们去找那个你要找的人。” “你刚才问我要君临和寒露,难道已经想到了要这样用吗?”平清盛紧跟其后,那是相当的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呢?” 阿狄公主在推门的瞬间回头:“因为我刚刚在店里买婚纱的时候,就见到了那个会制造幻觉的人。” 亚瑟的王后店铺中悄然无声,就像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蜻蜓于飞,清风习习,窗纱染着草木绿,松本清张和松本美亚站在一起,神色中都带着悲哀,望着窗外,萧远晴半蹲在离他们不远处,似乎正准备腾身而起,脚跟已经离地,手臂挥到了半空,却再也无法动弹,他在凝固的一刻似乎察觉到了符牌的力量,尽管无法反抗,眼神中却流露出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估计平时脾气就不怎么好。 另有一个穿着合身小洋装的褐色皮肤女郎躺在收银台前,长发披散,双眼紧闭,完全失去了意识。 平清盛转了一圈,停在松本清张和他女儿的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二位。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本?” 阿狄公主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是啊。”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没有变化。” “东方人通常都比较善于藏匿年龄。”平清盛站在阿狄公主身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轻轻捻了一下她的发尾,指尖上传来蓬松而又顺滑的手感,“你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实在太好看了,是从什么样的美人身上得到的灵感呢?” 阿狄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神往之色:“一百多年啦,来自鹿儿岛的那个渔女啊,名字叫佐藤清子呢。”她妩媚地说着,缓缓转头,向平清盛露出笑容。 “至于我出生时候,是这样子的啊。”笑容越来越明亮,双唇张开,随之脸颊开裂,一直裂到了耳下,双眼也凸出,带着血色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眶,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如果有凡人在此,血肉淋漓的面容呈现于昏暗店堂,极为可怖,足以成为一生的梦魇,但平清盛不是凡人,也不是外人。 他温存地与她对视,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说:“哎哟,要是想离婚的话,用这一手应当瞬间就可以说服你老公签字净身出户啦。” 阿狄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脑海中似乎真的掠过那可怜男人目睹此情此景时可能的反应。 平清盛注视他,说得很轻快:“而我呢,则是你的同类,你可以打死我,但肯定是吓不死我的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唐突地说:“想要结婚,跟人白头偕老的话,不如跟我结啊。” 阿狄公主一怔。 他指了指她手中紧握的符牌囊:“多多努力生几个纯种的血族小崽子出来,幻力符牌就不用绝迹了。” 现场的气氛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阿狄公主几乎像是被他的大胆迷住了,她的脸一点点恢复美丽的原形,和平清盛对视了好半天,摇了摇头:“我现在知道白条天皇陛下为什么会拿你没办法了。” 他们闲扯着,两分半钟已然消失如离弦之箭,平清盛将注意力转回了婚纱店铺:“是他用了幻术吗?”脚尖在萧远晴的屁股上轻轻一踢。 这诚然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萧远晴是现场看上去唯一有战斗力的人。 但事实和猜测往往相去甚远。 阿狄公主的手指笔直伸出,指尖所对的,竟然是松本美亚。 平清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见过松本美亚,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诚然中他也听说过东京城中所传的八卦,知道松本美亚的生日就是她母亲的忌日,因此不可避免的,生命中跟随着阴影——但谁不是呢?至少她还有无穷无尽的钱去为她抵挡。 如果她有能力释放令血卫都无法防卫的幻术,平清盛怎么可能半点都看不出来呢?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诧异,阿狄公主走到美亚面前,贴近那张吹弹得破的少女面孔,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姑娘。” 她伸出手,将松本美亚的左眼眼皮轻轻拉开,说:“你来看。” 在那秋水分明的眼中,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暗影,边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某处,也正在通过美亚的眼往外面的世界窥看。 “有人住在她的脑子里。” 平清盛皱起眉头:“是谁呢?” 阿狄公主笑得很美,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我们有三十秒问出答案。” 时针一点一点走向三分钟的尽头,还有七秒,被君临符牌所摄,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就会恢复知觉,接下来的三十秒,是吐露心声的黄金时段。 “你确定你想要知道的,就是谁住在她脑海中吗?” 平清盛摇摇头:“当然不是。” 七秒钟转瞬即逝。 躺在地上的安迪利亚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呻吟,萧远晴则缓缓站了起来,茫然站在原地,而松本清张猛然长出了一口气,唯独美亚反应最为激烈,她张开双臂,放声尖叫,一面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扭动,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就向大门口冲去,双腿的行动极不协调,如同重度残疾人企图依靠义肢飞奔,极为不自然。 突然之变让阿狄公主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拉松本美亚,却被震到整个人飞了出去,飘若惊鸿般在空中折腰翻转,一圈之后,落在门与美亚之间,挡住了后者的去路,厉声说:“有能量极强的东西附在她身上,很危险,赶快问问题。”平清盛一愣,立刻问出了他的问题:“异灵川在哪里?” 伴随着尖叫,一缕白色烟雾从美亚的口中涌出,在空中笼出一面稀疏的雾墙,雾中有蓝天白云,海岛如遗珠零落,影影绰绰仿佛一张风景照片,拍的是热带风情,又仿佛是从俯瞰视角绘制的方位图,一眼收入围绕于周边的城市,岛屿,码头,还有飞驰往返的水上摩托艇,甚至颜色与旁边海水相对更深的洋流带。 其中有一个岛屿的位置格外突出,仿佛看的人正在死盯着那里,而其他的都是背景。 平清盛大叫起来:“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美亚双眼凸出,手紧紧卡住自己脖子,咽喉间咔咔作响,发出时断时续含糊不清的语句,因为卡得太紧了,一时间涕泪横流,平清盛忽然明白过来,不管附身在美亚身上的是什么,现在都在试图阻止美亚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毫不犹豫上前,想要将美亚的手拉开,出乎意料的是居然遭遇到了强到根本不应该是来自于一个少女的抵抗,他手上加劲,丝毫顾不上惜香怜玉,只听喀拉一声,松本美亚纤细的手腕骨折断,抓住脖子的手没了支撑,无力地低垂下来,声音失去桎梏,陡然变得清晰,只听到一个地名脱口而出:马累,罗特卡尔特岛。 平清盛手一松,美亚噗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了过去,他心里颇为抱歉,阿狄公主却没有他这么心软,如一阵风般掉转身往门外冲去,一面锐声高喊:“赶快走。” 他们一出门平清盛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阿狄公主会突然紧张,因为不但君临的符牌幻力已经消失,寒露的效力也消失了。 怪物们没给冻死,这会儿又开始活蹦乱跳,瞅到他们出来嗷嗷就往上冲,好斗的平大人又要去摸镰刀,被阿狄公主恼怒地阻止了:“事有轻重缓急,先离开这里。” 她对洛杉矶这一带非常熟悉,在街道上三拐两弯,跑到了离亚瑟的王后婚纱店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轻车熟路找到一辆娇滴滴的奔驰小跑,跳上去招呼平清盛:“上车。” 平清盛有点不适应:“你开车来的?” 阿狄公主没好气:“我每天要上班的,当然要开车。”随手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倒车出库,速度快得一塌糊涂,完全是老司机的状态,平清盛怪好笑地看着她:“每天上班?你不能飞过去?” 阿狄公主很严肃:“偶尔堵车会飞一下,但每天那样的话会被摄像头拍到的。” “然后呢?”长年生活在人与妖混杂如一体的东京,平清盛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自我防范意识,想象中倘若一只能御空的吸血鬼在美国暴露了行踪,可能会招惹到神盾局出面吧? 阿狄公主露出了标准的洛城人嘲笑土包子表情:“神盾局?”她回忆了一下自己所住过的东京,仿佛不是那么落后的地方啊:“最多只不过是接到好莱坞的电话,问愿不愿意去某部电影里演一个炮灰角色而已。” 平清盛为此愤愤不平:“什么?演炮灰角色?太不尊重了,我们家的阿狄公主不应该天生自带主角光环吗?” 阿狄公主微笑不已:“没有。” 她很坦诚也很惭愧:“我去试过镜,第二轮的机会都没有。”挥了挥手,“和这个城市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招待命运一样。” “什么角色啊?” “美艳吸血鬼。” 平清盛一下没绷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阿狄公主也笑,笑声中奔驰小跑飞驰在街道上,仿佛一对养眼的快乐情侣正共度美好的午后时光,得到了不少路人艳羡的注目礼。 平大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笑点还挺低的,擦了一把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了正事:“我们去哪儿?” “机场。” “机场?” “飞马累,罗特卡尔特岛。”阿狄公主淡淡地说,看他一眼:“不是要去对异灵川赶尽杀绝吗?”她拍了拍方向盘:“想要飞过去的话也行,但是路途相当遥远。” 平清盛看着她:“你呢?”他看起来很随便地按住了方向盘上阿狄公主的手,人类的皮肤带来温暖触感,可惜却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属于彼此共同来源的血即使冰冷,却比一切都更吸引:“回去结婚吗?” 阿狄公主没有甩开他的手,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良久才沉沉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仍有亲疏,对吗?” 平清盛什么也没说,他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听见阿狄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又说:“即使只需要隐藏自己八十年,也未免太多了。” [3] 狐山。 坐落于狐山绝顶的选命池,终年水色如碧,沉静如云,不到祭祀日或更重要的选命节点,景象从无任何变化。 今天池中与往日不同,布满了林立的长柱,高矮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粗看上去有黄金,青铜,血玉,水晶,璀璨生光,蕤蕤然。 长柱群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而且还在不断缓缓游移,不断变换着彼此之间的排列组合阵势,柱子的四周都围绕着淡淡的银色光辉,光辉条条缕缕向上升腾,到一定的高度便折向下行,远看整个选命池如海市蜃楼,飘摇动荡,一时澄明无碍,一时风雨如晦,俨然一个小小世界中也有日月四季,天雷地火,轮转不休,但池水本身,始终都是不动声色的。 选命池的中心,最高的黄金柱上,狄南美纤细的身影端坐,长发披散,白色长衣垂入池面,水立刻从衣裳的边缘退去,保持它的干燥与飘逸。她不言不动,不食不眠,守在选命池中犹如一尊守护神,这一幕景象已经保持了将近一百天。 如果查阅狐族的《族人须知小红本》,会找到相关的词条指出,选命池脾气很大,一年的工作时间相当断,要祭祀,要选命,要占卜,都必须遵循定时,按律行事便顺理成章,不必花什么功夫,实在不行摆个样子要杀两只狐狸崽子祭天什么的,通常不用真的下手选命池就心软了。 但如果强行发动选命池,就会出现不应期超久,而且毫无征兆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的情况,因为选命池的秉性不可知,反应不可控,占卜者首先不应该逆天而行,如果非要得到结果,就要靠软磨硬泡,而且这种泡法还不能中间断链子,因为谁都不知道哪一个点上选命池水就松劲了,退让了,给机会了,那机会细得只有一条线,没抓住就是没抓住,再继续等,就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南美现在所干的,就是软磨硬泡,从东京被秦慕强行带回狐山后,她不等任何人交代,便一头冲进了选命池,强开占卜,不出所料,祖先们都没鸟她,冷屁股一给给了三个多月,都快要结冰了。 每天差不多的时候,白弃都会过来看看南美,今天也来了,他坐在选命池边的石头上,看着南美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群小狐狸崽子从不远处的山谷通道中走出来,争先恐后向选命池跑,跑过来一看到白弃,吓得掉头就逃,被叫住了:“回来。” 小崽子们不敢不从,刹车也是毫不含糊,扭转来互相挨挨挤挤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慢慢回到白弃面前,招呼都不敢打,就把紫狐傻看着。 白弃看一眼便找到了领头的,那是一只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的小公狐,鼻尖上还有一点红,杂色在狐族中一直是血统不纯的标志,象征着孺子不可教的低等资质,但狐王驾崩后长老会中添了这一代少壮当家,除了秦礼之外,白弃和秦慕都不以纯种为然,狄南美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以往只对四门显贵施行的培育法,现在也渐渐用在杂色的狐族成员身上。 白弃认识这只四蹄踏雪,他的名字叫小黑黑,一听应该就知道是狄南美取的,在狐山上受训不少日子了,已经掌握了基础的飞行术,常常见到他带着其他几只也能低空飞行的小狐狸在山谷中蹦上蹦下练习。 想起南美曾经说:“退一万步,他们去人间生活的时候也可以当快递啊。”白弃禁不住莞尔,说“小黑,你们做什么呢。” 小黑鼓起勇气回答:“我们来看看南美姐。” “之前来过吗?” 小黑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天天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山峰,与选命池所在的狐山绝顶隔着一条长长的,仅容一人亦步亦趋走过的山梁,如果有人要从地面上山,首先要跨过那座山峰,然后走过长梁,然后才能见到养命池。 “我都住在那里。” 这才出乎白弃意料:“为什么?”他记得来受训的狐族成员都有统一的住所。 小黑黑微微瑟缩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怕南美姐万一要我们帮忙,统一住所太远了,在山脚下,我们收不到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小黑黑非常郑重其事:“南美姐以前给了我们一些法力符,让我们好好收着,说如果有一天她需要我们帮忙,就会给我们打信号。” 狐狸爪子举起来拍了几下,声音不响亮却很悠长,在空气稀薄的狐山上空传出了长长的一段。白弃笑了:“那很好。” 他说:“谢谢你。” 似乎这只修为浅薄如纸的小狐狸真的有可能在某时某地,对神通广大的银狐施以援手,而后者也真的会对他们求援。 小黑黑脸上露出了非常惊讶的神色,直勾勾瞪着白弃,仿佛不敢相信那三个字来自紫狐。 就在此时,选命池忽然沸腾起来了。 灰色烟雾代替了银色光辉,从水面蒸腾起来笼盖四周,蔓延如铁骑,不松动,不后退,风吹过也毫无消散的迹象,一直到把站立在选命池旁的人都全部包裹起来,小小的鞭形闪电不断在烟雾中劈落,落在水面上,激起电光发射,远望去,沸腾水面上银色的圆形烟花此起彼伏绽放,让场面热闹到了不可收拾的下场。 白弃奔到选命池边,很快秦慕两兄弟也赶到,过去就问:“怎么样?” 他颔首向南美若隐若现的背影示意,说:“选命池似乎开了,但南美没有动静,应该还在入定修复,我想她还是没有足够精力开始占卜。” 秦慕白衣飘飞如雪,言语冲淡,隐隐有怜惜:“她几次在渡劫期间大动干戈,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非要开选命池实在是冒险之极。” “确实,幸好选命池转了一百天之后才开,如果时间短一些,更难预测后果。” 身为未婚夫,他说得十分平静,秦礼忍不住说:“不应该起初就挡住她吗?” 最关心的人往往也就最了解,白弃反而看得很开:“你不让她去,她多半是跟你拼命,不是更冒险。” 说得是很有道理,但还不够说服秦礼。 起初从东京归来,开选命池占卜,基本上算是狗急跳墙,狄南美的主要目的是找出猪小弟的生死安危,但随着选命池迟迟不开,时间流逝,族中探子传回了消息,说猎人联盟倾巢而出,将全东京居民救走,之后城市四围的穿之黑洞莫名消失,之后政府和猎人联盟联手开展了红红火火的苦干一千天,还你大东京的重建计划,国内外各大媒体一通忙活之后,也统一得出了这是不可抗天灾的事后结论,基本上就算是灾难化解了,为什么南美还要继续等时机占卜呢。 白弃很干脆:“我也不知道,她反正就是不出来。” 指了指选命池:“我也不敢进去,你们呢?” 大家都摇头,谁都不敢。 南美脾气不好,她要干啥都得顺着,否则就跟你拼命,选命池脾气也不好,它要怎么样都得等着,否则就要你的命。 哪怕是平时静悄悄啥事没有的时候,谁不打个招呼趟进去,不知怎么就能摔断腿,大好天气猛打雷直到劈出狐狸原形来,谁都不是例外。 这样说起来只有银狐才能选命是有道理的,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窝子狐狸干脆都沉默下来,屏息观察着选命池的动静。 灰色烟雾浓密到一定程度之后,不再有任何变化,选命池上盛开闪电纵横交织而成的光球,宛如闪闪发亮的夏日王莲,一切都凝固了,唯独池水仍然沸腾不休,同时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漫过了所有立柱,还留在池面以上的,只有南美坐的那根黄金柱了,她的白色长衣深深垂入了水面,一动不动。 秦礼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旦水面超过黄金柱,选命池的活跃周期就要循环完毕了,南美如果始终不动,我们就麻烦了。” 秦慕和白弃不约而同轻轻唔了一声。 选命池本质上是一个自洽的强力能量场,每当周期循环完毕之时,或占卜或献祭,必要有结果,前者需要祭祀者全力以赴的能量输出,否则难以得到透彻的指示,甚至可能解读出错,误入歧途,而后者则更加惨烈,选命池会随机选定四门显贵之中的一员祭池,倒不用大卸八块点天灯啥的,但肯定会折腾到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否则不足以撒气——你说你一个池子,为啥要这么暴躁?跟狐狸们是不是一家的? 说是说随机,其实通常都会选到狐祭,谁让他跟祖先们靠得最近呢。 选命池翻云覆雨,气势狂暴,秦慕不错眼看着,忽然闲闲问了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阿展怎么样?我在东京见他狙击异灵川,精神力之强,大出我意料。” 他说话的对象是秦礼。 秦礼微微一惊,视线落在大哥身上,从东京回来已经数月了,难道那时候所消耗的精力至今未曾恢复吗?他很担忧:“有那么严重吗?” “日常无碍,但如果要祭池的话。” 他不必说得详细,多年兄弟,心有灵犀,双方都了然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 选命池发动的规矩严格,不容侥幸,那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现在就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如果狄南美无力发动占卜,而选命池反噬之下选定的出祭者是秦慕的话。 以他如今的状态,也许今天就是这一任狐祭最后履职的一天了。 在那之前,他得把接班人找出来。 秦礼终于正面回答了问题:“阿展很好,他随他母亲,在读心和驾驭精神的方面是天纵奇才。” 问题是,“但是你如果要让他当狐祭,关在祖庙下面,应该没两天咱们的祖坟就会被刨完了吧。” 他说得平淡,事实上也一点都没有夸大的意思,只是刨祖坟什么的猜测,甚至还算得上相当保守。 秦慕叹了口气,这时白弃让他们噤声:“南美动了。” 黄金柱头,南美呼出长长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白衣从她身上滑落,每一寸衣物消失,就出现一寸白银或玄冰般的皮毛,颜色冰冷,丝丝点点闪耀不息,美轮美奂。白衣掉入水中,旋即在滚烫的水中化为碎片,留在原地的是狄南美的原身:巨大而美丽的银狐。 银狐昂首向天,它的双眼中叠印着多色多重瞳仁,泛出交印的冰蓝色,仿佛另有一整个世界藏在其中,此刻注视着选命池上空亘古不变的碧蓝天幕,若有所思。 仿佛被银狐的目光触动,蓝天犹如装了声控系统的自动舞台,霎那间暗淡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转瞬即逝,再出现时摇身一变成了夏日的璀璨星空,乳白色的银河横贯天幕,繁星似清溪流淌其中,仙后座,射手座,摩羯座,凡是得了名的星座都各自骄傲地占据着自己的位置,远望上去如同浮雕般明显,闪闪发光。 银狐缓缓站直,忽然从黄金柱顶纵身一跳,选命池中汩汩跳跃的沸水如得了生命一般,席卷而起,成了一道道水锋,向上方逆势而淌,眨眼间斜上九霄,铺出了一条持续上坡的碧水大道,与天上银河遥遥练成一线,银狐就在那大道上狂奔,瞬间奔上了极高的所在,在它足下,水与星辰交融在了一处,形成了小小的多重旋涡,银狐身在旋涡中心,宝相庄严,忽然仰头长啸一声,水路哗一声散了口真气似的,化作泼天大雨跌回选命池,而天上星河黯然失色,唯独那旋涡越来越明亮,旋转如癫狂,一点点光从漩涡中心飞散开去,仿佛不堪重负的诸神逃离奥林匹亚山。 那些光飞得都不远,它们在到达抛物线最顶端的瞬间,定了下来,一共十三个点,以毫无规律的方式留在空中,看上去极为杂乱,看不出彼此有什么联系。 银狐落回黄金柱上,脚尖点地变身为人,即刻掉头,淌水回到岸上,白弃飞快地迎上去,远处那一群小狐狸崽子也想迎上去,跑到一半又怂了,站在原地踮起脚尖,担忧地往这边望着。 南美投到爱人怀中,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眼睑垂下来,脸上的神色一时怨恨一时悲伤一时怒气冲冲,仿佛心底里正在五军交战,乱象丛生,白弃像拍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南美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似乎非常冷,他温柔地问:“你怎么样。” 狄南美偏过头去,脸贴着白弃的脸,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细若游丝,耗尽了全部体力,也耗尽了全部心力,此时虚弱如强弩之末:“他妈的。” 旁边没孩子,白弃对南美飙粗口也就不怎么有所谓:“怎么了?” 南美眉毛都弯下去了,变成离一个倒八字:“占卜的题眼是连。” “嗯?” “以东京为发端,与之相连的人,地与事件,交错而成的命运走向。” “结果如何。” 南美举起手,指了指空中的那十三个点:“你看。” 白弃一怔:“什么?” “那是与东京同在一颗祸星下,接踵而来要爆发大灾难的地方,不从发端就阻止的话,大家都完犊子了。” 这事儿很重要,当然,毕竟狐狸家在人世间过了几千年日子,而且过得都不错。 但对南美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这十三个点中的某处,还有猪小弟的痕迹存在,非常微弱,但他还活着。” 抬起头来,鼻尖对着白弃的鼻尖:“我要找到他。” 白弃这位同志,非常拿得准轻重缓急,但凡事关爱老婆,跟老婆走的狐生原则,半点不能含糊,马上说:“好,我们一起去找。” 问题是那横布空中十三个点,到底是啥地方啊。 南美干脆地认怂:“我地理不行,看不出来。” 地理不行咱们可以上网,现在的关键其实是她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行了。 白弃紧紧搂着她,指尖传来极微弱的脉动,她占卜完毕,再次镇住了选命池,辛苦养息回来的元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就像一缸水刚刚漏完最后一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俯在白弃怀里,颤抖着伸出手,伸向秦慕,秦慕急忙握住,她偏过脸来,露出一丝调皮笑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受尽千万宠爱,无人对她说不的小公主,说:“大哥帮我。” 都不去看秦慕有没有点头,自己眼一闭,手一垂,任性地睡着了。 白弃把她拉到自己背上背背好,秦慕伸手拍拍南美,抬起他的面具脸,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许久沉默不语。 其他人都等着,尽管心里难免急躁,但都不发表意见,或做无谓的猜度——大家各司其职,跳神的不干打架的活,反之亦然。 他看了一阵子,竟然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果然。” 举起一根手指,看似随意地在开始在空气中涂画起来,动一下西一下,长线条短线条或整块整块涂抹,有时手指尖从东到西,贯穿延伸很长一段,他胸有成竹,没有一刻的停顿,错综复杂的图案慢慢成型。 秦礼最先看出他画的是什么。 “世界地图?” 秦慕纠正他微小的失误:“精确的说,是地球仪。”他画完了,指尖轻轻一拨,一个巨大的写生地球仪便滴溜溜转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浮于半空。 十三个被狄南美占卜而出的亮点,清清楚楚地镶嵌在了地球仪的各个部分。秦慕的地理成绩感人,完全不需要任何参考,他一五一十把光点所在各处的详细地点都说了出来。 南极点,巴黎,亚马逊河上游未开封发的原始森林群,撒哈拉沙漠中心点,玻利维亚天空之眼,挪威海湾,拉萨,东非大裂谷,东京,苏格兰高地,伊斯坦布尔,阿尔卑斯山,马尔代夫。 秦礼喃喃自语:“哟,还都是去旅游的好地方。” 串起来完全就是一张“人一生非去不可的十三个度假胜地”榜单。 但在选命池上空,命运的意志仿佛在说,它的计划比较简单,那些美轮美奂景色与凝固悠长历史的城池,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将付之一炬。 光点鲜红,在空中闪烁不已,亮得像用鲜血仔细涂染过的灯泡。 明亮接近于焚烧的红。 灾像。 选命池占卜,以色定吉凶,以形指路径。 白弃沉吟起来:“如果和东京一样,难道仍然是异灵川所为?” 秦礼皱起眉头:“异灵川不足为患,它会带来什么才是问题,暗黑十兽全军覆没,短时间无法再度成型,穿之黑洞呢?还有什么来作乱?” 南美一睡了之,不负责答问,只剩下秦慕能被指望,他白色长衣无风自动:“我猜,除了穿之黑洞之外,很大可能还有来自静默层甚至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 狐狸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抽得很含蓄,但也很彻底。 他们都学过传奇非人史,对静默层和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代表什么非常清楚。 他们与平常乐与人类混居的非人完全不属于一个认知范围,其区别之大,相当于电影中的异形与爬虫,什么安居乐业,快乐成长,好好学习,男欢女爱,不是他们的兴趣,甚至完全没有概念。 唯一的需求与渴望,就是吸收能量,籍此生存并壮大,冲出地球走向太空,没有限制的话,它们不介意将整个宇宙都吸收完毕,再从排泄腔里拉出另一个宇宙来。 用任何道德上的应不应该去定义都毫无意义,它们并不邪恶,甚至算得上无辜。 一旦寂灭层的怪物出现,受到伤害的就不仅仅是人类和花花草草们的生命,对整个地球,太阳系,甚至近太空的环境破坏都可以是摧毁性的。 暗黑三界之所以不受影响,是因为有破魂的存在,他们在能量链的顶端,以怪物们为食,客观上保证了全世界的人身安全,一旦后者畅通无阻地出现在人间,不管是谁,都算是玩脱了。 秦慕叹口气:“看来服莱长老说法无误啊。” 真是叫人摸不到走向的谈话呢,白弃不明白怎么会扯上服莱长老,狐与破魂向来各搞各的,没有听说过彼此之间有什么私人来往啊。 毕竟:“大哥你什么时候见过破魂的长老?” 秦慕说:“南美找到猪小弟之后,我总觉得蹊跷,因此去过一次暗黑三界,想要问问清楚。” “服莱长老当时在喧嚣层,局面非常混乱,任何关于暗黑三界的记载之中,都从未提起有过如此濒临失控的时候。” “我见到服莱长老,他说,摄政王殒命之后,达旦回到暗黑三界,在不经祭祀净化精魂的情况下,强行打开了邪羽罗的所有分身封印,把它们带离,并且亲自在边界上布下了非常强硬的无差别杀伤结界,没有达旦的允许,根本没有生物能够自行进出。” 白弃想起小破干净温和的脸,扭头看了看南美,幸好,她睡得很熟,没有听到秦慕提起了她生平最爱的人之一。 “服莱长老知道达旦和邪羽罗的分身们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他们从此了无音讯。” “尽管设了结界,但达旦不主事,暗黑三界内部根本难以安宁,静默层开始崩塌,寂灭层的生物蠢蠢欲动,不断闯入喧嚣层,破魂亲卫队不断往复镇压,但缺少达旦的绝对能量制衡,根本无法一劳永逸。” 白弃恍然大悟:“所以他送了猪小弟出来。” 秦慕说:“是的,服莱长老深觉事态难以控制,因此千方百计重生了猪小弟,请奎木狼护送到人界,看能不能找回达旦。” 说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怎么会跑出猪小弟这一号人物,想一想服莱长老也是不容易,估计头上那几根仅剩的毛都给抓没了,在复活猪小弟那瞬间,心情恐怕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病急乱投医。 秦礼忽然想起来:“大哥,既然达旦布下了无差别结界,你是怎么进去的。” 秦慕答得很随便,事实却颇惊悚:“硬闯。” 他缓缓拉开衣袖,露出自己手臂,那上面纵横漫布的伤痕如绞索收紧,如火舌舔舐,丝丝缕缕不断不绝,微小的一朵朵黑色火焰仍在他骨肉中隐现燃烧,他固然硬闯成功,可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愈合遥遥无期,凡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即使对秦慕来说,一样是极可怕的折磨,难怪他在东京出手之后,那么快就耗到油尽灯干。 由此推理,如果秦慕能够硬闯,想必就有其他比他更强大的非人一样做得到硬闯,在东京出现的暗黑十兽,甚至于穿之黑洞本身,或许都是这样出来的。 最有效的管辖来自于信服,而不是惩罚,无论结界多么有杀伤力,达旦在暗黑三界缺席太久,他的威权慢慢便模糊了,闯和不闯,不再是个问题。 异灵川想必不会放过这一点。 如果南美还有意识,一定会跳起来恨得牙痒痒:“死乌龟,搅屎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显然搅屎棍也是会成长的。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三个城市呢? “川的梦想是将地球的自然,科学,人口资源全数搬去他多尔,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美丽新世界里实现异灵的复兴与统治,我猜这十三个地方是他选中的优先标本,地貌,风物,人种,文化,差异都足够大。” 第一站是东京。 以失败而告终,但全盘计划仍继续运作 第二站会是哪里呢? “他要整个城市搬走,一定要动用类似于穿之黑洞这样的空间通道否则绝不可能,而空间转移的道理是物体越小越简单的,能量需求越小,越容易动。” 那十三个城市一字排开,一目了然。 最好搬的,当然是岛屿。 除了东京,就是马尔代夫。 白弃点点头:“有道理。”随随便便的,也没觉得是多大一件事,仿佛就是出门买包口香糖:“那么,防患于未然,我沿着亚欧非洲一线一趟都去看看,随机应变吧,如果暂时都没有问题,我就在马尔代夫等候变化。” 秦慕想要从他背上接过南美,被阻止了:“我带她一起去。” “恐怕对南美恢复不利。”大哥说的很实在,但紫狐超长待机的未婚夫不是白当的:“等她醒了,就会闹着要去找猪小弟,到时候大家都麻烦,不如现在就把她带走。” 他扭头瞅了瞅南美,睡得好啊,是真精疲力竭心无旁骛,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一呼一吸就一大一小,忍不住莞尔:“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4] 马尔代夫位于南印度洋,是一个纯粹的岛国,北面与印度相望,西面六百多公里外就是斯里兰卡,虽然小,历史却非常悠久,从雅利安人第一次到此定居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六百年。 整个国家由1200多个珊瑚岛组成,有人居住的则只有两百个上下,其中有许多是第一流的奢华度假岛,每晚价格不菲,一岛一酒店,为世界各地的旅客提供美妙的海岛体验。 首都马累也是个岛,只有1.5万平方公里大小,常住人口十多万人,号称全世界最小的首都,连接世界与马尔代夫的机场在距离马累半小时渡船之遥的另一个岛上,很多游客会在到达或离开的时候顺带来半日首都之旅,而坐落在市中心的独立广场通常是必去之地,那是整座城市的地标,旁边就是公园和总统府,夜幕低垂之时,无论是游客居民们,都非常乐于在其间漫步,尽享海风轻拂的惬意。 但从半年前开始,事情悄悄发生了改变,本地人尽量减少了晚间出门的时间,而旅行社,个体户导游们也不顾对生意的影响,开始联系所有有关联的酒店,代理和合作方,要求取消已经预定的所有晚间行程,之后的则完全不予预约。 不知情的各方一开始难免觉得莫名其妙,虽然是雨季,但今年没有发大水,天气十分可爱,不见发生战争,总统也活得好好的,政变或暴乱都没有迹象,令人心惶惶的原因传播在口耳之间,在现代社会非常魔幻,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谣言:“有怪物会在夜间从海里出来,杀死它们遇到的所有人。” 渐渐不限于晚间,白天也开始出现各种事件,马累警方接到此起彼伏的报警,却根本帮不上忙,民间沸沸扬扬到极点,终于闹上了媒体,一开始来的却是辟谣。 国家安全部门的头头在电视上慷慨激昂安抚国民,同步还自在全世界的网络媒体上发文,表示马尔代夫以前,现在和将来都是一样的安全和美丽,仍然是全世界最值得前往的度假地云云。 结果在一周之后,国家层面顶不住了,总统终于颁发了官方的宵禁令,晚间七点之后,任何人不准私自外出,街道上有军队巡逻,而且所有士兵都待在军车内,巡逻范围严格控制在城内街道,临海的城市沿线上用军用沙包搭起了一人高的临时隔离带,每隔数百米就有极明亮的探照灯游动扫射,配备大口径机枪和全副武装的成组守卫。 整个城市如临大敌。 所有飞往马累的航班落地之后,旅客不被允许自由离开机场建筑,如果目的地就是马累,会被告知直接返回出发地,如果是去其他海岛,则被直接被带到飞往各处的水上或陆上小飞机机场,等候转机,机场门口和不远处的沿海处,荷枪实弹的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更要命的是,社交媒体上开始出现了大量关于马尔代夫海中怪物的短视频,其中流传最广,也是最早出现的一则视频只有一分多钟,却有几千万的点击,视频拍摄于晚间七点多,头两秒是景色,落日余晖尚在,晚霞绚烂,天虽然是暮色,那暗色调的蓝仍美得心旷神怡,拍摄者的位置就在往返机场岛与马累岛之间的轮船上,第三秒开始,一根长长的灰色触手忽然从天而降,伸进水底,接着整个渡轮被卷了起来,在空中倒了一个个儿,半侧着直接被拍上了水面,拍摄者飞出了轮渡窗口,落在了水中,大部分乘客也一同落水,许多人受伤,轮渡砸落的声音震耳欲聋,尖叫,哭泣,混乱和恐惧充满了镜头,而后戛然而止。 如果定格在第三秒,那根触手正好垂落在镜头前方,根本无法以视线错觉之类的理由来解释它的在,在触手的正前方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黑色眼睛,如同恐怖片中鬼娃的眼睛一般,没有眼白,瞳仁漆黑,闪烁着怪异的淡紫色光芒,向拍摄者森森凝视。 其他更多的视频也拍到了各种难以解释的生物,大多数只是惊鸿一瞥,或者局部,但加上官方的态度,已经足够证明大事不好。 大家去马尔代夫,都是去玩的,看这场面,分分钟能把命给玩完了,那谁还去啊?虽然怪物们目前似乎都只在首都登陆,但这事儿谁能说得准?万一它们在海里走着走着任性了,忽然就换了个地方开练呢? 慢慢的,游客群几乎绝迹了,每天飞马累的航班从几十班,锐减到了几班,而且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空荡荡的。 政府官员,有钱人,能逃去其他地方或至少是其他岛上的居民统统逃走了,虽然总有人无处可去,或宁死也不愿他去,但十万人口迅速减少了数千,曾经热闹的都市,变成了寂静的空城。 但马累并非独此一家,关于怪物袭击人类世界的证据,在短短一两个月之间,在全世界许多个地方都出现了。 无数的传说,言之凿凿的目击者,手机拍摄的即时视频不断传出来,在社交媒体上形成飓风,真实但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和故事颠覆了人类对于正常世界的认知,恐慌席卷大地。 人类世界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中,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对此并不知情。 他们传播怪物视频,为的是不落伍,最关心的不是视频中的怪物到底从何而来,而是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是不是得到了更多的关注。 所有人都默认,不需要几天,这一阵子热潮就会过去,大家奋力想要成为浪潮中的一份子,围观是起码的乐趣,能成为关注的中心当然更为开心,真实的遭遇被淡化成一个又一个话题,有一个tag甚至在很短时间内就风靡世界,那就是#怪物为何不找我#。 人们用文字,图片和视频在互联网上尖叫着世界末日将至,就像一个小姑娘哭着在地上打滚要多一根棒棒糖。 他们不知道世界末日将至。 马累城,晚上九点半。两辆吉普军车并排轰隆隆开过独立广场前的大路,车上一共有十二名军士,开车的人把速度放得很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不语。 再转过一个路口就要开上临海大道,开完整段路需要大概十二分钟,对军车上的士兵们而言,这即将到来的十二分钟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就像有一个压力炸弹放在他们脑门正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将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到达临江大道的另一头。 活着,还是死了;完整的,还是四分五裂。 就在昨天,同样的巡逻时段,同样的两辆吉普车,开到临海大道正中的时候,被空中飞下来的怪物袭击了。 车毁,人没死,伤得很重,被找到的时候都神志不清,喃喃说着呓语。 袭击者在现场留下线索,明显得根本不需要去找:巨大的羽毛,水泥路面上留下的清晰可见的足印,被轻易咬成渣子一般的人的腿骨。 即使是标榜以服从为天职的职业军人,耐受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们不惧怕战斗,哪怕是跟怪物战斗也罢。 可是,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见那些怪东西,而那些怪东西的可怕又远远超过人类武器所能反抗的极限呢?有何战斗可言?? 一千米。 八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车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也越来越躁动,就像满满一罐子煤气正在动荡,只要一点点火光,就能炸出一个稀巴烂的新天地。 后排有人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开车的军人一脚踩下了刹车,吉普车在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停在了离临海大道大约一百米的地方。 尽管一路上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老子不想干了别往前开了大家脱掉军装各自回家吧,但车子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前方站了四个人。 一字排开,车灯打在他们身上,看得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逆光下看不清楚模样。 有人在对他们喊话:“别往前了。” 两辆车上的人同时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就像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非常轻柔,但也非常清晰,一个字一个字飞进耳鼓,仿佛闪着光的萤火虫,照亮了一整个脑仁。 “很快有怪物登陆,告诉你们沿海所有的兄弟,都撤了吧,绝对不要下水,在市中心躲起来。” 不需要说第二遍,三分钟之内车子就掉头了,在平时是逆行的路线,今天反正也不会有交通警察出现,嘟嘟嘟转弯,眨眼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他们没忘记在车上把来人的告诫传出去,五分钟之后,临海大道沿线掩体上的守卫也撤了,有人走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携带,留下唯一忠于职守的是探照灯,它们以平常的速度巡回扫视,在黑色的金属枪身反射出幽幽的光,远处是黑中带蓝的海平面,晚上涨潮了,带着咸味的风一阵阵吹拂过来,偶尔有极大的鱼跳跃于水中发出的喧哗声。 繁星满天,每一颗都明亮得像是假的。 拦车的四个人慢慢走到了临海大道旁,越过掩体眺望远处。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其中一个人说,探照灯从他的身上头上晃过去,照见他的黑色行动装,标志性的猎人工具袋,还有胡子拉碴的脸,赫然正是阿拉丁。 所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阿拉丁既然在,小脑袋当然也在,他这会儿没背电脑,好像瘦了很多,愁眉苦脸地趴在掩体上,应和着阿拉丁的感叹:“是啊,简直没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话头一转:“我们算好的,毕竟马累就巴掌大,战斗在亚马逊上游原始森林里的哥们儿不知道有什么感想。”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脸上有不忍之色:“据说撒哈拉那边最吃紧,好几个兄弟一去就重伤,抬到撒哈拉之眼去急救,要不是老爷子的设备这次格外给力,不知道要挂多少。” 阿拉丁往旁边吐了口口水,摇摇头:“哪儿都一样,一批批站着去,一批批躺着回来,各地的医务司二十四小时值守,没人休假没人回家。” 他们俩你一眼我一语,旁边两位始终没搭话,直到阿拉丁停了一下,转向他们:“不过说来说去,我们能两个人守马累,主要靠你们。” 打了个响指:“回去喝酒我请。” 探照灯继续扫,这次变了角度,照出了另外两个人的脸。 一张清俊,一张妩媚,两人都似笑非笑。 那是平清盛和阿狄公主。 他们是三个月前在马累机场遇到的,当时阿拉丁和小脑袋的飞行器出了故障无法多重折叠,只好付费停在了机场,他们正往公务机机场的入口走,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从洛杉矶飞临马累,从到达厅出来,大家在航站楼外的码头上撞个正着,没人近视,但至少有三个人同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平清盛?” “阿拉丁?” “小脑袋?” “平清盛?” 一通乱叫,他乡遇故知,相见欢,喜相逢,然后—— “你们在这儿干嘛?” “你们来这儿干嘛?” “你们这是干嘛去?” 最后阿拉丁大喝一声:“慢着,一个一个说。” 说就说,怕你啊,尽管阿狄公主在旁边翻了好几次白眼,对平大人身为吸血鬼却跟猎人好像很熟的样子不以为然,但大家还是言简意赅诚实可靠地说完了自己来马累的目的,接着就转入了面面相觑模式。 平清盛确认了一下:“你们是要去哪个岛来着?” 阿拉丁说:“无名岛。” 在任何地理参考资料上都无法找到那个岛的名字,马尔代夫有超过一千二百个珊瑚岛,很多自然条件欠缺,或者干脆就是太小,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开发成居住地,更不用说度假地了,这样的岛通常以方位加数字来称呼,计算在国土面积之内,如此而已。 但电脑打开给平清盛一看,他就明白了。 罗特卡尔特岛。 从松本美亚被死死掐住的喉间所吐出的那个名字,就是冒牌的猎人联盟理事长开着春分号去的地方。 是safat鸟生产线所在的地方,被激活后开始执行任务留下的数据发端之处。 两相印证,毫无疑问,这个岛就是异灵川的据点,至少是之一。 阿拉丁非常关心美亚的遭遇:“附身在她身上的人是异灵川吗?” 平清盛不敢肯定:“也许是,就算不是,也肯定是异灵川派出去监视松本一家的间谍。” 想一想也很合理,毕竟松本清张是异灵川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代理人,其他那些都被达旦派人给干掉了,不管是监视还是保护,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解释了他的保安团队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合成兽人跟着萧远晴战斗。 平清盛随口说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附身在小姑娘身上呢,她又不参与大人的事,难道小孩子比较好控制吗?” 阿拉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用力猛得差点把自己的腿给拍出青紫来。 “因为他们在等猪哥。” 平清盛对猪哥不熟悉,猪小弟他倒是认识一个,阿拉丁赶紧解释:“就是猪小弟。”他把东京后来发生的事跟平清盛简单说了说,说到猪哥最后出现力怼穿之黑洞,把后者变成了一面小镜子的关键点时,他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一种柔和的表情,就像牵挂已久的一桩心事终于释然似的,他感叹道:“果然是摄政王啊。” 阿拉丁没听明白:“什么?” 平清盛拍拍他:“故事很长,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这个岛的事儿怎么搞?” 阿拉丁坦白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搞了,他们,没搞成,现在正准备回去搬救兵。 罗特卡尔特岛的周围覆盖着质地不明的能量护罩,无形无色,无法突入也无法破坏——至少以他们的力量和装备水平无法破坏,进入岛屿周围五百米方圆就会自动激活攻击系统。 阿拉丁和小脑袋来的时候,是被锁也用定位瞬移地图炮打过来的,按理说根本不绕路,结果他们最后只出现在了岛屿上空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出了两海里之外。 小脑袋不甘心失败,故伎重施,调了斯里兰卡空军基地仅剩的无人机去探路,结果和它们之前的同伴毫无二致,都是壮烈牺牲,害得斯里兰卡空军基地管设备的军官被抓起来了接受调查,大家怀疑他私自拿无人机去窥视他人隐私云云。 阿拉丁接下来换了法子,他动用了深海潜水装备,从六百米深的海底深潜接近岛屿,但跟空中突入比起来,也只不过多靠近很短一段距离,那个能量护罩是全方位的,就像一个泡泡将整个岛屿包住一样。 他们折腾了好几天,没有丝毫进展,遇到平清盛他们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准备回北京总部去弄点新技术再来,结果想瞌睡天下掉下个枕头,居然遇到了平清盛。 平大人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异灵川,倒也不敢托大,格外温存地问阿狄公主:“咱们有什么符牌可以破能量罩吗?” 话音未落,阿狄公主指尖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枚少女发箍一般形状的符牌,黑眉妩媚,挑一挑精灵一般:“玉碎,能破法术能量。”拍拍手一马当先:“少废话了,走吧。” 大家马上吃了定心丸一般,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后面,小脑袋悄声问:“这位是谁啊?”听到身份之后感叹:“还是封建制度好啊,公主的头衔比第一夫人啥的可带感多了。” 结果事实证明两军相逢勇者胜,不管是公主还是第一夫人都得不到什么优待,玉碎符只发挥了前后五分钟的作用,能量罩倒是真的敞开了,刚够他们在罗特卡尔特岛上空将岛屿情况观察一个大概,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落点下地,岛的防御系统就被激活了,平清盛和阿狄公主扛住了第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打不过,赶紧溜之大吉,阿拉丁和小脑袋也没事,因为他们一直很鸡贼地跟在吸血鬼战友们的后面,要知道逃跑一直是猎人们的首要修行法门,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们进入岛屿的企图,也许构成了蝴蝶效应中的第一次展翅,那一天晚上大概十点的时候,海边出现了第一批袭击马累的怪物。 鱼头人身,长着巨大弯钩一般四肢,有半人高,宽如卡车,外皮泛着金属磷光,一共有四到六只,轮番袭击渡轮和在海边散步骑摩托车的行人,袭击延续了大概三分钟便消失于深海。 阿拉丁正好在附近吃泰国菜,丢下咖喱碗冲过去时攻击已经到尾声,他从海里救出三个受伤后溺水的人,小脑袋想要追踪怪物没成功,差点自己也给拖下水去。 那一天之后,事态就开始一天天变坏,怪物袭击人类世界的风潮席卷了全球,猎人联盟一脸懵逼地变成了风口浪尖,被各国政府要求协同防御,猎人们疲于奔命,供不应求,连实习猎人都全副武装上阵。 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在哪儿打怪兽都一样,阿拉丁和小脑袋干脆主动请缨留在了马累效力,不甘心空手而归的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也没有离开,就这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通过猎人联盟的渠道和互联网,当然还有第一线的亲历经验,不断收集出现在马累和其他城市的怪物信息,包括身体组织部分,大量照片视频资料,并且手绘出全貌,越来越确凿的结论就是:所有怪物都是人工合成的。 将人与不同的非人基因混合在一起,配合克隆技术,制造出结合多种功能的怪物。 他们也越来越相信,罗特卡尔特岛是一切的关键:safat鸟的生产线,也就是所有这些怪物的生产线。怪物出品相关的研发团队,生物材料库,工厂。必然全部,或至少是关键部分,都在岛上。 古人打仗讲究师出有名,要写诗明志,诗还要写得有气势,不破楼兰终不还什么的,阿拉丁们有心模仿,奈何罗特卡尔特岛名字太长,不好写诗,因此琢磨了一番之后,四人组的行动代号是:破渣岛,擒异灵,大干一百天,誓要保马代。 也不知道人家领情不领情。 现在他们四个在临海大道的掩体上坐着,抛开一切,风和星空都是美的,难免叫人怀念花生米毛豆冰啤酒,但马累整个城市都不卖酒,大家只好喝点儿可乐聊胜于无。 时间一点点过去,昨天从天而降的苍蝇头鹰翅怪物不知道会不会再度造访。 那种怪物有苍蝇一样的复眼和金鹰一样锐利的视力,可以说方圆二百七十度之内,没有一根头发丝能够迎风摇曳而不被它们发觉,如果用于侦察的话,那真是好用,小脑袋对当初锁也提过的交易念念不忘,这会儿又提起来了:“safat鸟能卖二十亿,这玩意儿不知道能卖多少?取代无人机一点问题没有啊。” 阿拉丁白他一眼:“锁也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你看他这段时间有找过我们吗?” 小脑袋倒是挺体谅的:“x协会也自身难保吧?你想想异灵川那些非人的基因都从哪儿来的,多半x协会监控的一大半非人都倒了霉。” 扭头问平清盛:“你说是不是。” 结果没人理他,一看平大人在和阿狄公主玩亲亲,甜得漏一地,这几个月两位血族纯种成员并肩战斗,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最近开始,干脆正式把友谊延伸到了更加伟大的爱情领域。 两只单身狗羡慕嫉妒恨,忍不住嘀咕:“去开间房啦,满城酒店都空着好不好。” 阿拉丁推推小脑袋:“你说平大人是不是为了泡妞才留在这里的?” 小脑袋点头:“肯定是,不然异灵川什么时候不能追杀,非要跟我们耗在这里。” 两人绽开了欣慰的笑容:“也好,否则就靠我们俩,天天打怪还真费劲呢。” 蝇头鹰身怪一直没出现,每人两罐可乐快要喝完了,从平大人和阿狄公主的状况来看,再不打断他们,十个月后就会有小吸血鬼叫阿拉丁和小脑袋叔叔了。 “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阿拉丁说:“怪物会不会去了其他地方?” 平清盛打断了他:“吸血鬼不需要怀十个月的胎儿,受孕之后会马上娩出,然后进入保育井培育,根据早期发育的情况被决定是长成前驱战士,多才艺者还是血卫,你们不懂别胡说。” 阿拉丁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反正叫叔叔。” 越想越得意,赶紧和小脑袋击了个掌,忽然眼光一转,声音就发起抖来,跟见了鬼似的:“那是啥?” 腾地跳起来往远处张望,身体绷得紧紧的,阿拉丁怪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伸手拍小脑袋:“你赶紧给我一下,来重一点打醒我,老子肯定有幻觉了。” 小脑袋是个资深的理科男,他虽然胆小,在顺着阿拉丁视线看了一眼远处之后已经吓得快要滴尿,但至少在事实面前努力保持住了冷静。 “你没有出现幻觉,”他说,“是穿之黑洞又出现了。” 沿着海天交际处的弧形,闪耀着不祥光芒的椭圆形黑洞凭空出现,如同大型激光秀中在舞台上一字排开的背景,存在感爆棚,这一次不是四个,不是八个,而是根本数不清,数量多得简直要无穷无尽地裂变和延伸下去。 随着穿之黑洞的生成,水面逆动,一层层向海中心卷起迥异于平常的波涛,带来躁动的呼啸声,整个海洋像是乱了章法,应和着穿之黑洞的引力方向开始波动,一个接一个巨型的漩涡由远至近出现,海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疯狂老鼠装置,在毫无章法地大肆旋转。 阿拉丁感觉自己的血都要冷掉了,灭顶的惊慌让他语无伦次:“不是被猪哥收了吗?不是变成了小镜子吗?”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一声:“猪哥!” 掉头就跑:“小脑袋跟我来。” 他跑到临海大道的空旷处,伸手扔出飞行器压缩包,一张钢铁飞毯在空中腾地出现,他跳上去,小脑袋赶紧也跳,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不明就里,用了御空术紧跟其后,一行往海上而去。 小脑袋在飞行器里问阿拉丁:“你干嘛去?” 阿拉丁紧盯着穿之黑洞,心里猫抓一样:“猪哥在东京把穿之黑洞变小了,他说会有人召回它,然后穿就会再度变大,跟着变大的穿就能找到那个在最开始激活它的人。” 往前一指:“我靠,你看现在就在变大啊。” 小脑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一时间头昏眼花,心中天人交战,自己这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东京一战时的九死一生犹在记忆之中,活蹦乱跳,他瘫在飞行器一角,苦着脸喃喃自语:“能够操纵穿之黑洞的,那该是多可怕的角色啊。”忍了一下忍不住了,哀嚎起来:“为毛我们还不跑啊,为毛你还要送上门去啊?” 阿拉丁聚精会神,他关掉了自动驾驶,全程手动,对自己的技术他还是有信心的,他说:“我要过去看看猪哥是不是真的跟着穿过来了。” 这一刻他真的是个好朋友:“如果是的话,他可能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小脑袋话都懒得大声说了,有气无力嘀咕了一句:“你他妈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帮谁啊我的哥。”但说归说,他也并没有哭着喊着非要从飞行器上下去,望着越来越近的闪亮黑洞,他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它忠诚,能干,不多嘴,和自己相依为命从不抱怨,最大的缺陷是费电,还有肉搏的时候没法跳出来帮他货真价实助个拳。 他调出即时卫星监控图像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对阿拉丁说:“最大那个黑洞就在罗特卡尔特岛上,而且咱们现在就在往那儿去。”说完双手撑住脑袋呻吟起来:“妈呀,怎么办啊。” 阿拉丁听了这一段情报介绍,跟被打了一棍子似的缩起脖子,努力沉住气,说:“怎么办,凉拌呗,先去看看再说。” 飞行器呼啸着来到了黑洞与海岸的中央,突然之间一脚急刹停止了前进,悬在空中,而后在原地缓慢地旋转起来。 这并不是阿拉丁干的,他在驾驶舱里猛按各种操纵开关都无济于事,一股神秘的力量接管了他的控制。 [5] 一束光从马累的上空照下来,定住了飞行器,光束之中尘土缓缓旋转,像是有一道风在那里盘旋。 有人顺着光束跟坐滑梯一样顺下来,落在了飞行器表面,轻车熟路打开了飞行器的入口,跳了进去。 阿拉丁和小脑袋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听到开门的声音胆都吓破了,双双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熟人面孔,笑嘻嘻地打招呼:“哈罗,好久不见啊。” 阿拉丁丢下操纵杆就冲了上去,想要一把把对方抱起来,没有成功,那哥们也是条硬汉子,挺沉的:“猪小弟!” 来人赶紧纠正:“叫哥!怎么就乱了辈分呢。”把小脑袋说得一愣,他上来打量,将信将疑:“你是猪小弟?”伸手去摸了一把对方的脸,又左右捏了捏肩膀胳膊手一条龙:“真的是猪小弟?”感觉不怎么符合自然规律:“你从东京跑哪儿去了?怎么走了几个月就长大这么多呢。” 猪哥脾气是真好,给男人这样捏了也没什么,耸耸肩:“岁月催人老啊,一催就不小心催大了。” 他跟平常一样笑眯眯的,但其实没什么心情跟大家叙旧,招呼阿拉丁:“你看到黑洞了吧,飞行器不能再靠近了,穿的引力范围正在飞速扩大,你再过去就歇菜了。”阿拉丁猛点头:“嗯嗯嗯。我过去是想找你来着,你怎么来的?是不是跟着穿过来的?” 猪哥皱皱眉,笑容没有变,却有一丝阴影从他的眼睛里浮起,他说:“确实是跟着穿来的,激活它的人就在附近,在穿自主蓄能满格之前发动了召回,现在穿之黑洞处于能量最饱满的状态,比在东京的时候更可怕。” 阿拉丁又拍自己大腿,腹股沟充血雪上加霜:“我就说嘛。” 这时候平清盛和阿狄公主先后进来了,把飞行器内舱挤得满满当当的,一见到猪哥,平清盛上去伸手去击了一下掌,刚要叙一下家常,被猪哥阻止了:“先干正事。” 他随手打开了飞行器里的全息投影,调出了数据库里的高精度电子世界地图,屏幕上有十三个被电子记号笔标出来的圈圈在闪闪发光,正是近几个月被怪物袭击得连妈都不认识的那些城市和地区。 “阿拉丁,你马上回北京总部,叫老爷子把所有防御设备和猎人就近调到这十三个地方,新的旧的别琢磨,全都要去,让理事长通知各国政府,连常规核武器在内的武装力量统统部署起来,他们不相信也要相信,尽快行动,千万别开会,开会就晚了。” 阿拉丁莫名其妙:“大部分猎人都已经在这些地方跟怪物战斗了呀,你知道吧?最近怪物可多了,但至于要动用常规核武器吗?” 猪哥叹口气:“我知道怪物多,我一直在查这些东西出现的原因,刚刚搞明白怎么回事,跟你这么说吧,那些怪物只是小意思,它们出现根本不是为了冲着人类来的,它们只是诱饵。” “什么诱饵?” 猪哥指向地图上一个点,正是他们眼下所在的马累地区:“这些地方,地下或者海底,被封印着来自静默层的高能量非人,那些怪物的出现是为了吸引人类进行攻击,让火力叠加能够形成能量流扰乱结界,让大怪物出来,而后通过穿之黑洞去到全世界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现在根本志不在人类,否则这些城市都早被灭了。” 平清盛皱起眉头:“来自静默层的非人?”他比阿拉丁和小脑袋更明白非人界的规律,知道这几个字代表什么,“为什么它们能够突破边界?甚至喧嚣层的非人也很少能够到人间来。” 猪哥叹口气,说:“因为有个小兔崽子不干正事。”捏着拳头在空中虚晃了一下,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看爹不教训你。” 继续交代:“记得啊,必须尽快大量消灭那些小怪物以延迟结界被冲破的时间,如果实在不行,要定位大怪物可能出来的点,露头就用核武器轰,轰是轰不死的,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看着平清盛,用商量的口气却不容拒绝:“要不你也去?撒哈拉的非人很强,猎人去都是送死,要么你顶一下?”平清盛点点头,拉住阿狄公主的手:“我们俩都去。”猪哥看了他们一眼,心眼明亮,高兴了一点:“好,回来请我喝喜酒。” 阿狄公主听到喜酒两个字,皱了皱鼻子:“真庸俗,”但平清盛却高呼一言为定,面对阿狄公主的白眼还振振有词打抱不平:“怎么庸俗啊,不是你想结婚啊?不是婚纱都做好了吗?就换个新郎嘛,怎么不行了。” 阿狄公主噗嗤笑了,猪哥也笑,笑了一下就收了:“好,你们都去,白弃守在梵蒂冈,另外几只老狐狸和五神族的长老分别去了其他地方压阵,大家都动起来。” 听到这个阵容,阿拉丁满怀希望:“有用吗?” 猪哥的回答给他浇了一盆冰水:“尽人事,听天命吧。” 小脑袋顿时眼泪都下来了:“完了,这样都要听天命那一定是完了。” 平清盛他们说走就走,猪哥也准备走了,他拍拍小脑袋的肩膀,像个大哥的样子,叫人很安定:“没事的,大家一起玩儿蛋这个设定不挺带感的吗?上天堂有人一起喝啤酒也不错啊。” 小脑袋瞪着他看了半天,不肯相信这个是自己所认识的猪小弟,但他的脸,他永远懒洋洋的温存笑容,熟悉可亲,怎么看都仍然是那个人,是那个会冒着生命危险从深海里救起冤家对头的那个人。 最难以忘怀的是他的眼睛,微微的绿色,如同深林中的湖水,被看着的人仿佛刹那间就洗净了红尘。 他目送着猪哥轻灵地钻出了飞行器,从出口的缝隙间,他看到猪哥沿着一道光迅速往天空的深处升起,很快就消失在了视力范围之内。 他傻看了半天,扭头问阿拉丁:“猎人有什么法门是可以爬光升空的吗?”想着这个法子好啊,一人发根手电筒,什么登月登火星计划都可以歇了。 阿拉丁探头看了一眼,以过来人的姿态毫不留情地说:“二货,什么爬光,那肯定是辟尘长老用风在托着他往上啦。” 手指连点,在屏幕上输入了北京的坐标,飞行器在空中呼啦一个大转圈,朝着猎人联盟总部的方向飞去。 正如阿拉丁所说的一样,一阵风托着猪哥缓缓升空,夜幕的深处,漫天繁星下,辟尘在等着他。 “他们走了?”辟尘问。 “走了,平清盛他们去了撒哈拉之眼,阿拉丁回北京报信去了。” “撒哈拉?吸血鬼不行吧,他们这么弱?”犀牛对平大人的战斗力信心一般。 “两口子吸血鬼应该还行吧,再说了,山狗在撒哈拉之眼,他会接应,没问题的。” “他在啊,那就行。” 海天缥缈一色,黑洞熠熠生光,有一瞬间他们俩望着远处,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他们过得还不错,去洛杉矶找到了美亚住的地方,远远观察了一段时间,姑娘精神不太好,但还挺得住,她这么年轻,只要好好活着,身体没问题,情绪上的高高低低不算什么,迟早会恢复过来的。 猪哥是个心特别软的人,看不得姑娘的眼泪,看不得她望出窗外时那心碎的眼神,总让他想起自己一生之中那许许多多难以释怀的往事。 可是心再软的人,也知道饮鸩止渴于事无补,人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哪怕手眼通天富可敌国,也一样无可奈何。 他们守在附近守了几天,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迹象,就离开了。 穿之黑洞迟迟没有动静,他们也就假装太平无事,乐得轻松,去以前住过的地方去走一走,期间还去找过一次狄南美,发现整个狐族上层的成员都没在人间联络点出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当然不知道狄南美正在狐山倔强占卜中,而狐山没人带的话,即便他们两个也是找不到的。 猪哥慢慢从能量等比例守则造成的迷你状态恢复成了正常型号,于是放飞自我享受人生,到哪儿都要求住家庭旅馆,第一便宜,第二家庭旅馆都配备厨房,方便辟尘做饭。 他踊跃参与买菜,洗菜,尽管每次都会被赶出去,他于是就搬一小板凳坐厨房门口,满脸神往地瞧着犀牛敲敲打打,切切剁剁,煮啊蒸啊烧啊烤啊,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着将任何一种食材都调和为至味的境界。 往往吃着吃着,就叹口气:“老狐狸在就好了。” 更戳心的是:“儿子在就好了。” 忽然之间世界各地就开始闹怪物,忘川之心活跃起来,发出了高危预警。 他们收拾了一下,赶紧各个地方跑了一圈,刚看出点所以然,穿之黑洞就被激活了。 饭一时间吃不上了,好日子戛然而止,那感觉还真熟悉。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心情非常的微妙,渴望着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又似乎有一点近乡情怯。 眺望着黑洞,猪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异灵川干的,咱们怎么办?” 辟尘一向来对同态复仇有偏好,他言简意赅地说:“丢他进黑洞,能吸去哪儿就算哪儿。” 猪哥想了想好像也行,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不是他呢?” 他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不是他,那还会有谁呢?” 两人沉默下来,身下的清风起伏,很舒服,就像坐在秋千上,望着远处被穿之黑洞包围着的罗特卡尔特岛。 不管坐在这里坐多久,答案也不会袅袅降临到眼前,一切迷雾,都要靠自己去拨开才行。 猪哥振作起来,拍拍手,说:“走吧。” 他们御风而行,很快就来到了罗特卡尔特岛的上空,岛屿的背后,巨大的穿之黑洞矗立着,亮光笼罩了数十公里的海平面,引力搅动海水,漩涡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岛上的能量罩已经撤去,在穿之黑洞的引力之下,其他防护都是多余。 猪哥俯瞰岛屿,深呼吸,他本应无所畏惧,却莫名惊栗,那是对未知的极端敬畏。 他扭头对辟尘说:“我上岛,你帮我挡住引力?” 辟尘的表情清楚表明他其实也想要跟着上岛,但看了一眼星星点点遍布海上的穿之黑洞,他妥协了:“海平面空气流动速度很快,很容易形成一系列六级以上的飓风,我会确保它与穿的黑洞群正面对抗至少一小时。” 看了看远处的马累:“在那之前你得找到召唤黑洞的人,不然马尔代夫也不用等到五十年后了,一会儿就直接陆沉了。” 猪哥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攒够钱住沙屋水屋享受床上早餐呢。”他坚决地挥挥手,不知道在对谁表决心:“头可断,血可流,马尔代夫不能丢。” 辟尘翻了翻白眼:“就靠你攒钱?我估计五十年后真沉了你也住不上。”他日常损完猪哥之后,举起一根手指,很郑重:“找不找到一小时内要出来。” 猪哥说:“好。”他也举起一根手指,也很郑重:“如果没出来,你得跑。” 辟尘很干脆:“不跑,我去找你。” 猪哥想了想:“好吧。”劈了个叉,说:“走了。” 像罗特卡尔特岛这样的岛,在马尔代夫和南亚一带很常见,纵海而观,它们就像小小的棋子落在巨大的棋盘上,不适合居住,也没有商业集团立项开发,表面通常都会布满原始状态的海岛植被,面包树,椰子树,槟榔树,罗望子,毫无规划地杂在一起,其间遍布没心没肺乱开一气的鸡蛋花,一小丛一小丛的果树东一下西一下地胡乱生长着,木瓜,芒果,香蕉,成熟的果实除了鸟和猴子无人问津,于是自顾自地长,自顾自地熟,最后沉甸甸地坠下去,在地面渐渐腐烂,和灌木和草叶混在一起,发出似乎能从空气中直接滴出浆汁般强烈的气味,谈不上好闻,而且闻过之后便很难忘怀。 蜥蜴,晚间的蝙蝠,无数蚂蚁忙忙碌碌来去,蜜蜂也不断嗡嗡嗡,热带的世界充满活力,生命在不断出生成长又进入轮回。 但猪哥踏上罗特卡尔特岛的第一步,就知道这座岛已经死了。 仍然有花有树,清风缓缓吹拂,但一切所见所觉,都像处身于一个技术臻于化境的vr游戏中,每一样东西都毫无瑕疵,因为每一样东西都不是真的。 他缓缓走在丛林间,暴露在牛仔裤和鞋子之间的脚踝被草叶划过,有轻微的刺痛感,但那种刺痛感显得非常虚无。 他不需要再做任何验证,因为最大最实在的证据就摆在天地之间: 以穿之黑洞发动时的引力,能令印度洋经过这一带的洋流全部为之改变方向,将深海变成一个搅拌壶。 可是这座完完全全暴露在黑洞射程范围之内的小海岛,却纹丝不动。 连岛上的一根草,都不为黑洞的引力而弯腰,端的是大义凛然。 猪哥继续往前走,速度非常快,有时还像人猿泰山一样在丛林间跳跃,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喊声。 他在感应黑洞被激活那一瞬间,召唤者的定位,像一个摄像机的zoom in,从亚洲,南亚,马尔代夫,这座岛,到某一个点,一个他可以一拳打出,将满怀疑惑打个粉碎,将世界从中解救出来的点。 远在天边,但也终于近在眼前。 在距离海边大约七公里的一处椰林中,猪哥停下了脚步,围绕着椰林中最大的那棵树走了几圈,而后趴下,耳朵贴上了密布蕨类植物的地面。 自然有其脉动,集中注意力去听时,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能察觉蚯蚓在努力吞食土壤,种子在汲取破壁的力量,一条蛇试图潜伏到猎物足够靠近之时或想要入睡,屎壳郎一家大小在美好的午后享用粪球。 这一些在罗特卡尔特岛都不存在。 自然失去了其密集而鲜活的存在感,代之以巨大的空洞,其间回响着微妙而有节律的震动,遵循着某种一早设计好的规律,一刻不停,如同在高科技的飞船或生产线车间里,没有人的存在,高效能的机器精妙流畅,运转时平滑如水面,并无噪音,但无数螺丝,齿轮,电线的连接之间仍带来极轻微的,单听不可测不可觉的摩擦,成千上万的汇集在一起,造就了工业世界独特的听觉环境——不作用于听,而是作用于感觉。 猪哥拨开了那些死气沉沉的蕨类植物,指尖点在湿润的土中,一道蓝色的光涌出,伴随着手指的移动,在地面上划出了一个直径两米大小的圆圈,光芒停止,圆圈中的土层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栖息于中的动物受了惊吓一般,而后刺啦一声,白色雾气蒸腾而上,植被,土壤,一切,都化为乌有,一个边缘光滑的洞穴出现在这个造作的世界上,唯独它是真的,因为它通往一个真实的世界,藏匿在这座岛地下中心的世界。 猪哥爬起来,插着腰想了大概两秒钟,然后一下跳了进去。 通道一开始黑的,渐渐的四周就亮了起来,无数细密光束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照耀着阳光无法触及的所在,其隐秘和复杂,就如西游记中的陷空山妖洞。他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慢慢下降,在数秒钟之后脚下传来坚实感,他落到底了。 落点在一条走廊的中间,走廊四面都是明亮的银白色,一头通往一个拱形的门,好像开关坏了,那道门不断打开又合拢,每次间隔几秒钟,反反复复不断,门外是一个十分广阔的空间。 走廊另一头延伸出去而后拐弯,直面的墙壁正中挖出一个小小的龛,里面摆着一瓶花,是猪哥从未见过的一种花,很大一朵,半透明的花瓣重叠蓬松,花瓣中心流淌着鲜艳的红色宝石颗粒,娇艳欲滴,花瓶也是银色的,和墙壁浑然一体,远望去就像有一团花镶嵌在了银色空间之中。 他犹豫了一下,转头走向那扇抽风的门,小心地没有碰触到墙壁和门的表面,走了出去。 外面果然是一个大厅,足有十几个篮球场大小,整体被设计成橄榄型,流畅的弧形外壁向上扩展一段后再往里收缩,最后每一条线都汇集在极高的顶端,扭结在一起构成如同王位般的基座,座位正面翻转过来,垂直向下的,基座上镶嵌着着一只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空白眼睛,森森然凝望下方,不可见不可查的视线笼罩着大厅中的一切。 但大厅中其实没有什么可供查看,四周空无一物,地面也是金属的,非常光滑,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哑光黑色,物体无法倒影其上,因为它似乎是排斥光的。 每一扇墙壁上都有门,猪哥刚才走出来的就是其中一扇,门的精神状态全都不怎么稳定,只是开关的速度有快一点有慢一点,疯的程度稍有区别, 微透的表面下,一道一道隐隐的灰色裂缝延伸到各处不断开合的门里,在猪哥凝视它们的时候,那裂开的程度似乎还在加深。 是站在这里等着,看要多久才有人发现他的存在呢,还是主动去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呢? 近乡情怯。 又一次,他想起这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干的词。 激活黑洞的原发点就在这里,只要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够锁定精准的定位。 但猪哥迟迟没有这样做,反而自己跟自己商量着,要不要先到处逛一圈呢,你看那个做成熊掌一样的飞行器还蛮好玩的,抓上两个出去后给设备司的老爷子,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越是走近真相的时候,越是难以承受对后果的想象,因为真相带来的往往是更多的悲伤。 但一连串沉闷的回响将他从两难之中解放了出来,声音来自大厅东南向墙壁后的深处,沉闷而且持久,就像是满游泳池的水向狭小的出水口挤压。 猪哥循声而去,墙上的门恰好打开,他眼前一花,只见无数奇的东西一涌而出,从他身边冲过。 形状稀奇古怪的飞行器,半生物半机械的合成妖兽,或大或小,成群结队的金属昆虫,或飞或跑或滴溜溜滚动,冲到大厅里之后便开始毫无头绪地盘旋冲突,其中一些乱哄哄地准头冲进另外的门,另一些则沿着墙壁向高处游走,本来空旷寂静的大厅突然变得非常喧哗,但对猪哥来说,这种喧哗是寂寞的,因为所有的声音都不属于生命本身,它们全都是程序与机械结合的产物。 站在奔腾而去的怪物潮中,猪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遥远的人类未来,如果人类有未来,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银白色,一切井井有条,机械与生物智能主宰着每一处,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世界会按照精妙的设计自动运转,广大,壮丽,繁复,精致,是科学审美的极限。 他不喜欢那样的世界,但一个人喜不喜欢都于事无补。 逆着怪物们的去向,他慢慢往门的深处走去,那走廊的样子和降落时那个一模一样,但是出乎意料的长,经过一个又一个转角,每一个转角都以为下一眼可以见到什么,结果只是另一段走廊。 在其中一段走廊的转角处,他见到本来装饰着花瓶的墙壁无声上滑进入天花板深处,露出一面高高的金属栅栏,栅栏内是一间令人大开眼界的高科技生产车间,空间纵深,非常狭长,像西斯廷教堂一样高而庄严,所供奉的神祗是一排排精密高大的机器,它们排列在一起,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全自动生产线,机器群的尽头高悬着产品的平面标本,在空中缓缓旋转,猪哥看到了熟悉的safat鸟,还有长着鹰的眼睛,和苍蝇身体的东西。 车间的两边是整齐排列的牢笼,此刻都打开了,有一些笼子十分巨大,叫人不敢去想里面本来关着是什么,此刻半歪着,或干脆翻转过来,看上去活像刚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逃狱事件。 猪哥想要走近一点,栅栏却突然向两边悄然分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群safat鸟从车间深处窜出,越过他的头顶遥遥飞去,他终于知道刚才那些怪物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了。 他所经过的每一面墙壁后面,都应该是这样的生产线车间或者产品储藏空间,有什么东西扰乱了一整套的生产和管理的系统,他在进门时听到的声音象征着一场大型的混乱已经开始,正在发生,而且越来越强烈。 猪哥没有停下来去探究这场混乱发生的原因,如果全世界搞一个好管闲事人士排名,他至少进前三没问题,,但现在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 资深猎人的直觉告诉他,更重要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些迂回的走廊尽头。 他一直走到那里,看到一扇门。 如果说整个地下世界都是太空探奇一般的未来风格,这扇门则独辟蹊径,走的是高级度假酒店风,大颗大颗的多色宝石拼嵌出洛可可式的华丽装饰,门的表面包裹着真正的小羊皮,门缝微开,里面传来一个尖锐声音的咆哮,听得出来咆哮的人满心愤怒,满心恐惧。 猪哥站在门外,一门之隔,他听出来那是异灵川的声音,那声音在他人生的许多场合出现过,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带来悲伤,焦虑和失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开始定位。 而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激活穿之黑洞的原发点就在这扇门里。 那必须是异灵川。 他几乎是满怀喜悦地悄然走进了大门,贴在墙壁旁边,动作如此轻灵,就如同他只是一缕空气,事实上,他现在的存在感也等同于一缕空气,任何人也无法察觉。 眼前是一间套房,壁炉有真正的火熊熊燃烧,十五世纪欧洲风格的起居室墙壁上挂着真正的拉斐尔作品,地毯来自波斯,手工制作,颜色中的红以红宝石研磨后调和而成,因此经久不会褪色,始终高贵华美。 壁炉前的扶手椅转了过来,面对大门,有人站在那扶手椅前,正对着长得极其好看的一对年轻男女大喊大叫。 猪哥认识在场的所有人,一点不奇怪,他这时候居然有工夫想,我是不是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得不怎么见得到陌生人,也不怎么见得到新鲜事。 异灵川,穿着黑色的正式燕尾服,礼帽,胸前的手帕整整齐齐叠着,仿佛立刻就要去白金汉宫与女王共进下午茶一般隆重,他握着雕刻出蛇头的手杖,蛇头双眼是黄金丝线为底的巨大绿色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帽子下面和领子上面,一如既往没有脸。 一团空气正在暴跳如雷。 “我们谈好的交易不是这样的!我只需要你们帮我阻止达旦,在我回到他多尔之前不再追踪我,现在呢?你们把所有的合成生物都放出去激活邪羽罗的分身,他们能帮我做什么?你们毁掉了我最大最重要的基地,我的损失怎么弥补?” 一连串的问题,就像真正的弱者所为。 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懒洋洋坐在起居室的高茶几上,确实是一副很大胆的样子,丝毫不为异灵川所动,他非常漂亮,五官就像一副画,经过反复修改,去掉了所有可能的瑕疵,那种漂亮之中有一种通透的纯净感,任何黑暗都无法吞噬它。 猪哥倚靠在墙壁上,满怀怜惜地看着这个孩子,脑海里浮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的场景,可爱的阿落,羸弱的阿落,你回来了,你还好吗。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扑上去这样问啊。 阿落对异灵川的怒气毫不在意:“要阻止达旦的话,不激活邪羽罗的十三分身是做不到的,难道要靠你那些怪物军队去和他对抗吗?” 他好看的手指在空中摇了摇,表示这是痴心妄想,还问身边的女孩:“阿罗,你说对吗?” 长发如云的阿罗靠在阿落的身上,冷淡地说:“对,那些怪物弱爆了。” 异灵川哑然,即使根本不存在表情这种东西,也能感受到他这一刻极度的沮丧,他有气无力地问:“在马累岛下被封印着的是什么?” 阿罗想了想,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就像个天使:“狴炽。” 她眨了眨眼睛:“你会喜欢它的,虽然脾气是有点暴躁,但特别认真,要它做任何事都不拖泥带水呢。” 挥挥手:“比如说,把南印度洋整个翻过来什么的。”她问阿落:“会有龙虾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想吃龙虾刺身了。” 异灵川被这段对话彻底弄炸了,这对于没有情绪的异灵来说,还真算得上是新鲜的体验啊:“不行,不行,不行。” 他重复了大概一百次不行,然后举起了手,手指在白色的手套里捏紧了,象征了一个被激怒的疯子最强的决心:“我不会让你们胡来毁掉我的计划,邪羽罗的分身根本不受节制,而我要保留我的标本地完好无损去到他多尔。” 他试图用高昂的语调去让面前的两个人听从命令:“收回邪羽罗的分身,你们两不是有足够力量对抗达旦吗?你们之前已经跟他战斗过,然后他再也没有露面了不是吗?” 阿罗翻了翻白眼,有点不耐烦:“话是这么说啦,可是我们并没有打败他啊,他是达旦耶,不露面,说不定只是不愿意而已。” 拒绝得非常明确:“十三分身,连我和阿落的元神都已经快要出来了啦,收不回去的。” 异灵川愣住了,但他反应很快,转瞬间下了决心:“既然这样,那么我要加速穿之黑洞的运转,” 他头上的帽子微微向阿罗和阿落转过去,甚至可以想象他脸上还露出了一点笑容:“邪羽罗的分神都具有强大能量对吧?不是刚刚好为黑洞加速吗?” 仿佛抓住了又一根新鲜出炉的救命稻草一般,他兴奋起来:“他们一出来,我就加速穿的吸引力,有了分身们的能量,计划的进度说不定可以加快很多呢。” 阿罗坐在了沙发上,把腿放上面前的桌子,她好奇地看着异灵川,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摇摇头说:“川,到底你从哪里得到的信心,以为你真的可以操纵穿之黑洞呢?” 猪哥站在门边,这句话就像是一瓢雪水,在隆冬天气浇进了他的脖颈,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那里无声地尖叫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 但阿罗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也不可能会理解他的诉求。 只是自顾自地说:“从喧嚣层带走暗黑十兽,找到走私的通道和所谓的线人,让失去达旦控制的九工为你服务。” 她偏着头看着异灵川:“你不是能操控其他人的精神,从而明察秋毫吗?为什么你会愚蠢到认为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呢。” 异灵川僵在了原地,或者更精确的说,他的衣服僵在了原地,从空气形态的微妙变化,猪哥精确地感觉到了异灵内心的震惊。 而后他虚弱地反击了:“可是我做到了。” 和人类一样,他试图用语言来武装自己,也许像人类一样生存太久,又对人类了解太多之后,就会变得难以从中脱身吧。 衣服再度有了生命,仿佛发出声明之后就有了信心。 “我做得到了,穿之黑洞此刻正在全世界范围内落地,你们召唤出的邪羽罗分身,不过是为我更快补充黑洞壮大的能量罢了。” 他暂时地镇定了下来,不等阿罗回应他的反击,他径直转向阿落:“说起来,你不想见到你父亲了吗?” 他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之间,男孩子是心肠比较软的那个,因为他有所挂念。 关心,则乱,人与非人,概莫能外。 仿佛是即兴表演,他挥了挥衣袖,套间里那面挂着拉斐尔圣母降临画作的墙壁,忽然间变透明了,能一眼看进隔壁的房间。 那儿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玻璃培植皿竖立着悬在空中,培植皿中静静站立着一个中年男子。 赤裸的身体强健优美如米开朗基罗刀下的雕塑,还有一张看起来比身体更加坚强的脸,线条利落,可是闭着的双眼眼角又有丝丝纹路,让人想着,也许在某些人和某些事面前,这个看起来铁打一般的汉子也有温柔的时刻。 比如说,以养父的身份,面对自己心爱的儿子时。 那是阿落曾经的养父,安,曾经是顶级的人类杀手,后来因为复仇的渴望而宁愿被改造成为妖怪的男人。 阿洛看着躺在配置皿中的安,脸上微带嘲讽的笑容收敛了,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按在透明墙壁上,手所按的位置对应着那个男人的肩膀。 他的背影无声述说着强烈的感情波动,这让异灵川非常兴奋,那整套燕尾服慢慢飘过去,停留在阿落的身边,轻轻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甜蜜,充满神秘的蛊惑力:“达旦能给你带来什么呢?这是你唯一的执念,他是那个制造执念的角色,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合作呢?” 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真诚的:“在他多尔的美好世界里,安会复活,而你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你们会好好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吗。” 他抛出橄榄枝,描述着传说中流奶与蜜之地的胜景:“只要到了他多尔,这一切就能实现,我,你,还有阿罗,我们是新世界的神,不再受任何人的节制。” 更加低沉,更加有诱惑力了:“让激活了的邪羽罗分身投入黑洞,为我们提供能量吧,好吗,这样是最完美的安排。” 阿落一动也没动,而阿罗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忽然安静了,而房间之外,骚乱和喧哗在一波波加码。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异灵川的脚在轻轻敲打着地面,也许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可是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他必须要拼命让自己相信,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他会是最后的赢家。 沉重的等待中,阿落慢慢转过了身,他向异灵川笑了笑,说:“陛下,你说我们怎么办好?” 异灵川一怔。 而猪哥全身的血都凉了。 有人从乌有之中一步跨出,出现在异灵川身后。 穿着牛仔裤和黑上衣,短短的头发,小小的眼睛,模样就像年轻时的猪哥加上辟尘混合打个版, 他的儿子,他亲爱的朱小破。 但此时此刻,他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亲人,或可供给予感情的对象。 来的是达旦,带来的是毁灭和死亡,冰冷的黑色暗物质包围了他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千万年冰结雪盖,寸草不生。 仿佛是远道而来的旅人,进门时抱怨突如其来的雪,他悠然说:“躲在这里,还真不好找呢。” 燕尾服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听出了这一句话里的凶险意味。 达旦好奇地看着透明墙壁后的玻璃皿,说:“复活安对吗?”问的对象是异灵川:“为什么你认为我做不到呢?”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抵上墙壁,一道蓝色的柔和光芒穿了过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悄然落在玻璃皿上,接着透了进去,安的身体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猛然蜷曲了起来,当他再度舒展的时候,眼睛便睁开了,茫然瞪视眼前的银色世界,仿佛生命回来得太快了,灵魂还来不及入驻,更不知道对自己的遭遇作何评判。 达旦看了看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对异灵川说:“你想用人类的科学创造生命,实在是很有勇气。” “但无论你走得多远,走到了哪一步,都只不过是在模仿德穆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阿罗和阿洛在旁边皱起了眉头,他们和异灵川一样都没有听懂自家老板的话,唯一懂的人是猪哥,因为江左司徒那个家伙什么书都看,什么学问都研究,所以他知道德穆革是什么:远古的神秘教派诺替斯的文献记载,那些妄想取代真神创造生命者,名字就叫德穆革。 这个词达旦口中叫出来,充满了轻蔑和讽刺,可惜讽刺得太高级了,所以效果很不好。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读书了吗?”猪哥心里嘀咕着,更加努力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存在,即使在忘川之心的加持之下,要在达旦面前屏蔽自己的存在,都是很难的。 可是现在不是冲出去的时候。 他一定要知道达旦要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异灵川心中所存在的问题。 只可惜达旦根本不给机会,他自己不怎么喜欢问,也不怎么喜欢答,所以他随便卷了卷袖子,交代阿罗和阿落:“让十三分身全部先过穿之黑洞,而后将穿加速到最大,进入近太空。”他说得轻描淡写:“争取一次把地球整个带过去。”阿罗答应了一声,指了指异灵川:“他呢。” 达旦想都没想:“粉碎它吧。” 非常意外地还安慰了一下异灵川:“你是灵体,不会疼,很快就解脱了。” 他残酷起来极其残酷,毫无余地:“你不必再去想他多尔,或者如何繁衍异灵族了,以前只有你一个,之后不会再有,一了百了。” 异灵川一听,一秒钟都没有犟嘴,噗通一声跪下了,高呼:“陛下,你既然要去他多尔,何不让我跟随你?我一定侍奉左右,绝不会有任何二心。” 特么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呢?折腾了那么多年下来苦心化为泡影,不应该不成功则成仁吗?怎么还是命最重要呢? 达旦想了一下,真的就是一下,然后就拒绝了:“不行。”他凝视着帽子下的虚无,平淡地说:“我非常讨厌你。我不想见到你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任何世界。” 异灵川发出了一声悲鸣,眼睁睁看着阿罗走向他,伸手按住异灵的额头,一道红光击出,那套制作精良的晚礼服爆开,在空中气化,留下那道红光上下穿梭,勾勒出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躯干,四肢,五官,甚至还能见到表情,极不甘心却走投无路,被绝望深深笼罩着。 眼看就要魂飞魄散,异灵川聚集了最后一丝能量,突然张口喊出来:“陛下,我找到了你父亲。” 达旦眉头一皱,忽然伸手推开了阿罗的手指,红光消失,人形轮廓散落在地上,光的碎片慢慢渗入地面,熄灭了,空气中一丝缥缈的微光挣扎着浮起,那是异灵川最后的生命力,吐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他就在这里。” 那丝微光飘到了壁炉前,按下了上方一个白色按钮,壁炉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一个小隔间,正中摆着一张长台,台子上躺着一个人,也穿着黑色上衣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没有扎,披散到台子下面。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睡着了,和玻璃培植皿中的安不同,这个人不需要复活,他本来就是活的。 异灵破碎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微弱得像高铁上的手机信号:“陛下,这是你最重要的人,而不论多么大的能量,都无法让他醒来,唯独我知道怎么做”。 他似乎一早就预感到了自己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因此也留了最后的后手,一系列猪哥生命中的悲伤时刻都和异灵川的作为息息相关,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人对于达旦的重要。 达旦沉默了,他没有下令继续毁灭异灵川,后者的缜密和谨慎,又为他开启了一条生路——就跟以前一样。 他慢慢走上前,站在那张台子旁边,注视着躺在上面的人,而后慢慢伸出手,抚摸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耳朵,轻轻把一缕碎发从眼前拨开,而后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像过去一样,像任何一次老头子需要安慰时一样。 那人鼻腔中呼出沉重的气息,仿佛马上就会随着一声喷嚏而清醒。 四目相对之时,小破,你要对老爹说点啥呢? 达旦摇了摇头,仿佛把这样的想象赶出脑海,而后他伸出双手,握住台子上那人的脖子,一扭。 卡啦。 最后一丝呼吸在胸腔之中折戟沉沙。 未曾真正活过来,便已经再度死去。 当达旦转过头来时,眼中闪出罕见的,真正的悲痛之色。 异灵川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终极的自寻死路。 而达旦的声音此刻有了感情。 “我喜欢你的计划,川,去遥远的地方,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与此同时,保留着这个世界里最好的,最值得保留的一切,所以我纵容你从暗黑三界走私我的臣民,因此我命令穿之黑洞接受你的召唤,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他注视着异灵川,那缕微光不安地闪烁着,慢慢失去活力,达旦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所预料得到的——魔界的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你收集数据,收买人心,建立生产线,组织为自己服务的人际关系网,这些我都没有学过,养育我做人的那两位不会去想那么复杂的事,而关于人世间的一切,我都从他们身上学来,所以我让你去做,刚刚好。” “他们曾经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总有美好的东西在某个地方,我等着你完成把世界搬去他多尔的计划,我想,也许那些美好可以换个地方存在下去,提醒我从前这样生活过。” 他扭头看了看那张台子上的尸体,说:“谢谢你。” 异灵的微光几乎要完全熄灭了,却仍然为达旦的语气震惊,那个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礼貌用语,象征着绝大的不祥之兆。 “你克隆了猪哥,让我有机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谢谢你。” 我在人间徘徊那么久,想要找到解脱。 不管是哪一种。 直到现在,我终于能够彻底接受那残酷的事实。 最美好的存在,已经消失了。 无论是生命的创造者,还是毁灭者,都对此无能为力。 我也彻底明白,这个世界配不上他这样的人。 因此这个世界也不配继续存在下去。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遥远的外太空。 他抬起脚来,踩上了那缕光。 随着一声短促的呜咽,微光熄灭了。 异灵灭族。 死一样的沉默隆重了整个房间,许久之后,阿洛温柔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他很忐忑,但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跟从自己的王:“那么,还继续让我们的分身去哺育穿吗?” 达旦轻轻点点头:“是的,但是,我们不去他多尔了。” 刚刚终于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挂念的达旦,对任何与人类有关的美丽新世界都不再有兴趣。 “改变穿的路径,我们回寂灭层。” 阿罗和阿落一愣,而后脸上出现了狂喜的表情,与此同时,阿落往隔壁看了一眼,安在缓慢的呼吸,但还没有恢复意识,他随之忧虑起来:“那样的话,穿的力量会让五大洋变成一个巨型的漩涡,整个人类世界都会摧毁啊。” 他想起了在洛杉矶街头开着一间小小汉堡店的阿布,想起了那么多他们曾经与之问候过的人,想起了他们住的临海别墅,门口的草坪上还晒着自家做的鱼干。 想起自己和安去过的所有地方。 无论如何,都有一些美好在某处存在着,存在过。 可是达旦已经有了决定。 “安已经是妖怪,可以在喧嚣层生活,你带他去吧。” 他平淡地说,不再言语。 而后,他的脸消失了。 属于朱小破的,带着人类痕迹的容貌,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擦过,就这样不见了。 一团黑色的雾气出现在了他原先站的地方,雾气中慢慢伸开的,是巨大的翅膀,翅膀轻轻扇动,第一下,地底下的全部建筑物如多诺米骨牌一般连环倒塌,轰然巨响之中砖石金属向四面八方飞射,熊熊大火转瞬吞没了一切,高温急剧上升,很快就能将整个地下世界蒸发成气体;扇动第二下,地表开裂崩塌,世界豁然开朗,达旦仰头,看到满天星光,照耀着一个即将毁灭的尘世。 阿落的身影从他身边闪过,率先冲出,他的肩上扛着安的身体,阿罗随后跟上,他们停在高处等待达旦,脚下的大海发出恐怖的呼啸声,漩涡即将连成一片,准备整个世界卷入其中。 达旦一时间没有动,星光真美,他要再看一次,也只要再看一次,就够了。 他缓缓展翅,准备向着天空升起,在高空与邪羽罗所有的元神汇合,大家可以在那里稍微等一会儿,亲眼目睹世界毁灭的一刻来临,而后再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外面有极其强烈的风,似乎正在对抗穿的引力,让这一片岛保持最后的宁静,这感觉似曾相识,但达旦什么都不愿意再去回忆。 他掠向天空,姿势摆得很端正了,结果并没有动。 有人从下面拉住了他。 达旦以为这是幻觉。 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拉得住他。 除非是破魂的摄政王,除非是忘川之心的拥有者。 他们都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但他也硬是被拉住了。 那团黑色雾气迷惑地停下,在它的下方,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灰头土脸地从一大堆建筑物残骸中冒出来,一只手伸出来揪住达旦的一边翅膀尖儿,另一只手插着腰,正对他怒目而视,大叫着:“你这个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马上给我下来收拾烂摊子!马上!不然我就要告诉辟尘了。” 黑色雾气凝固了,过了好半天,从雾气中闪出小破的脸,傻看着来人,说:“爹?” [6] 六个月后,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酒店最大的宴会厅。 一场婚礼正在举行。 整个酒店都被包了下来,从大堂入口开始就设置了严格的安检制度,所有人都要通过身份和邀请函双重验证才能上电梯,电梯门打开后便进入了欢乐的世界。 通往宴会厅大门的走廊上铺着红毯,被装成了一个室内市集,两边摆着一个一个的小摊子,有鲜花装饰陈列,有玩射击游戏,有夹娃娃,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真的有人现场做小吃,也有人现场吃,糖油果子奶油煎饼关东煮,中西日浙陕川各种风味一应俱全。 宾客们都衣冠楚楚,在市集上逛吃逛吃买上一两朵鲜花之后,便去了宴会厅门口,那里没有设置迎接处,本应迎宾的新娘新郎也不见影踪,幸好大家都很随遇而安,自己推门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身高达两米的华丽九尾鸟,为了呼应婚礼的喜庆气氛,平常九色的长羽尾全都变成了红色,九尾鸟为宾客们送上欢迎饮品,疯狂植物园特调的“今天是个好日子”鸡尾酒,以金酒为基酒,加上番茄汁,小酸橙片,一点点胡椒粉,以及几颗像是白芝麻粉末一样的东西,飘在酒的表面人畜无害。 但那是青陆有史以来种出来的最强力的情绪振奋药物,这几颗白芝麻足够正常人不眠不休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火力全开效率赛高连续一礼拜,而且药效过去后只要睡够二十小时身体就能完全恢复,几乎没有副作用。 宾客们喝完这杯,马上就松了口气,有的继续衣冠楚楚,有的则放飞自我,拉开燕尾服领结或长裙的拉链,噌噌从人类服装的包裹中跳将出来,欢天喜地的来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几乎整个非人世界的成员,全都出现了。 就连整个废物公寓的避世群体都不例外,此时此地没有天敌也没有争斗,在银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世界必须和平并友善。 整个大厅都被挤满了,银色的鸢尾花和紫色的紫罗兰填满了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大厅正中有一眼真正的湖泊,水色清朗,微微有浪,璀璨的烟花喷泉从湖水中不断喷发到天花板的高度,百色千万形变幻。 天花板上前后悬浮着两个现场乐队,一个是小型的交响乐团,另一个是摇滚组合,演奏者全都正装出席,大头朝下,但该吹该拉该吼一点没耽误。随着音乐萦绕,香槟餐台遍布在大厅各个角落,身上围绕着玫瑰色火焰的火女们穿梭往来,手持银质托盘,为宾客随时提供点心和酒水,上寿司的时候如果客人觉得鱼生烤一烤表面会更好吃,火女马上现场提供加工服务。 大厅中不时会有某处突然出现旋涡,其中充满岩浆一般流动的红色液状物体,旋涡速度会越来越快,突然之间就往外吐出一个外装精美的包裹,包裹随之炸开,跳出来的是什么根本无法预测。 有时候是身高只有手臂那么长的一群舞者,飞到每张餐台上跳起热舞,点燃派对气氛不遗余力,或成千上万的大丽花蝴蝶,翩翩飞过大厅,带来梦幻般的浪漫情调,或是一段唱歌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那是纯正的天籁,能够净化心灵,驱逐魔鬼。 宾客们尽情地应和音乐,聊天跳舞翻筋斗,忽然一声长笛破空而来,良时已到,立刻大家都安静了。 宾客们让开了通道,从大厅尽头,无数花瓣缓缓飞起,在空中飘扬,银色鸢尾,紫色的紫罗兰,落下时铺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央,更多的花和蝴蝶从天花板上落下,交叠起来,瞬间堆出了一座心形的绚烂高台。 有两只长着翅膀的小精灵飞过来,在高台上拉出了一道雾态的横幅:贺白弃狄南美喜结连理。 音乐再度响起,理所当然是经典的结婚进行曲,狄南美穿着白蓬蓬的婚纱,挽着自家老公,噔噔噔就从通道尽头出来了。 宾客们都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开始往银狐和紫狐两口子身上丢各种东西,都是好东西,是他们给新人的礼物,随便捡一样放珍谷拍卖都能挣出八辈子生活费来。 狐族的亲友团站在靠高台最近那一圈,一窝子大大小小的狐狸都出来了,碧狐,霍东野都在,小黑黑他们那帮南美训出来的小的也在,都伸长脖子看着远处的新人,满脸欢喜。 猪哥和辟尘也站在亲友团里面,身边还有一条跳来跳去不安分的影子光行,一面跳着萨满的祭祀舞,一面还不断调整自己透明脖子上打的领结。 猎人联盟老爷子和理事长送来了礼物,阿拉丁和小脑袋则亲自来了现场,他们是真正的人类,也是现场最惶恐和恍惚的客人,整个宴会过程都处于“啊,哦,妈呀,是不是真的,太牛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的状态,大家都有点不想理他们。 但最过分的是猪哥这个人,简直不行了,他从宴会开始就不断在笑,笑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幸好辟尘一直把他拉着,小狐狸秦展还不时跳过来推他一把表示抗议,眼看南美和白弃扭扭捏捏的越走越近,他简直笑得要昏过去了,这时从宾客的后排挤过来一个人,一看猪哥的样子有点懵,问辟尘:“我爹怎么了?” 是小破来了。 猪哥拉住儿子,还在嗤嗤嗤忍不住地笑,断断续续地说:“你南美阿姨,噗,奉子成婚,噗噗,哈哈哈哈。” 小破一听楞了,也跟着笑出来:“真是苍天饶过谁。”他看看四周:“地方好漂亮啊。” 猪哥点点头:“嗯,她说既然逃不过俗套,就要搞得最俗套,往死里整,非人婚庆公司都换了七八个,最后是废柴公寓的小二出来斡旋才搞定的,他一会儿会从天而降当司仪。”说着指了指站在他们前面的秦礼,悄悄说:“花了你三叔一大笔钱哪。” 还是被秦礼听见了,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 猪哥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勉强镇定了一下,问小破:“阿罗呢?怎么没来?” 小破摸摸头:“我们在伊拉克搞了一个武装安保的大单,她出差去了。” 辟尘问他:“你们公司业务挺好的吧?” 自从猪哥把儿子拎回来之后,在秦礼的建议和直接投资下,小破搞了一个安保公司,哪儿危险奔哪儿去,保护人质,定点追杀恐怖分子,营救文物专家什么的,随口报价,利润百分之一百万。 员工一共三个就够了,阿落负责谈判,阿罗和安负责动手,运营品牌营销什么的全丢给了秦礼,大家都各得其所。 小破点点头:“挺好的,阿落他们很能干,我不怎么管。” 辟尘是个严厉的长辈,不过跟儿子板起脸说的话总还是透着软:“那你干嘛去?不怎么管也老不见回家吃饭。” 小破抱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我不是还经常要回暗黑三界去看看嘛,不然服莱长老又要啰啰嗦嗦了,说上次把邪羽罗的分身抓来抓去害得大家元气大伤,得多花点时间修补寂灭层的君臣关系,免得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他摇摇头:“封建制度要不得,我准备改成民主集中制。” 这时候南美伉俪已经踏上了高台,天花板上炸开了如油画画卷一般色彩浓烈的光和影,化作绿树葳蕤,鸟语花香,将高台围将起来,恍然间如在伊甸。 小二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家鼓掌!我来了!” 宾客们翘首以盼,结果小二并没有出来,好一阵子他又喊了:“机关卡住了!等一下!”大家集体发出嘘声。 趁这个当儿,南美弯下腰示意猪哥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生了孩子给你带啊,行不行。”堂堂天命银狐此刻竟然表情有点慌:“我才不要一天八次给小崽子冲奶粉!” 白弃在一边赶紧表态:“我冲,我冲。” 南美白他一眼:“你要带我去玩的。”就不想想人家猪哥也要玩啊,刚养大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好不容易才消停一点,这又来一个简直坑队友。 猪哥点头如捣蒜,全心全意,百分之百,他伸手摸摸南美的脸:“行行行。”一脸笑啊,笑得就像春风吹过草原上第一片绿叶,或一只鸟自由飞翔在蓝色无垠的高空,在这一刻他什么都有了,一切都如意。 “有我呢。” ----------------------猎物者系列完------------------------- 【五】彩蛋一 小美亚会幸福的 纽约,入冬的第一天,艳阳高照,却非常冷。 世界商业领袖峰会在华尔道夫举行,酒店门口和大堂挤满了各路人马,以媒体居多,大家纷纷热议的除了议题,就是嘉宾的阵容。 其中松本集团的新任董事会主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松本集团上个月突然发布公告,宣布松本清张在洛杉矶因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享年51岁,在那之前他一心向佛,深居简出,已经多年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接任集团董事会主席的是松本家的唯一继承人松本美亚,年方十八,跟随松本清张多年的萧远晴则履职代理总裁到美亚二十一岁成年。 他们今年破天荒地答应了纽约峰会活动的邀请,外界普遍猜测这是松本集团给新的董事会主席安排的“见世”仪式。 松本美亚的车队徐徐在华尔道夫酒店门前停下,媒体蜂拥而上的阵势不亚于任何超级明星现身,而美亚在镜头下露面的瞬间,那气势也的确不输给任何明星。 副驾驶座上坐的是柳生,外界传说这是自松本美亚孩提时起就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贴身护卫,他和另外两位高大的保镖打开后座车门,萧远晴下车,而后回身伸出一只手,松本美亚小姐的脸随即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无数块电视屏幕上。 她穿着樱花色的和服,一张脸精致而苍白,符合所有人对东方贵族女郎的完美想象,踏出车门的一瞬间抿紧嘴唇,头颅高高昂起,并不紧张,倒像是十二万分的不耐烦。 想一想松本集团的财富量级,松本美亚的年轻和美貌都令人气短,尽管她的表情和姿态仿佛都在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保镖群从人群中清出道理,她被萧远晴和柳生拱卫着向酒店大门走去,闪光灯不断照耀,记者们叫喊着想要对她提出问题,但松本美亚听若惘闻,视若无睹。 她出席了会议,上台代表松本集团领了一个生物创意世界大奖,全部获奖致辞只有谢谢两个字。 随后倒是萧远晴一起出现在了招待晚宴现场,和其他嘉宾聊了几句,姿态大方,言语优雅得体,看不出丝毫稚嫩之色,她还没到喝酒的年龄,因此拿了一杯水,对食物也毫无兴趣,从头到尾只吃了一小勺鱼子酱,在晚宴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已经准备退场。 忽然有一位侍者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说:“美亚小姐,厨师长知道您不太习惯吃西餐,因此专门为您准备了日式的汤点,请您到隔壁小厅享用。” 她眼都没抬,冷淡地说:“谢谢,不用了。”扭头对身边的萧远晴说:“柳生呢?我们走了。” 那位侍者向萧远晴投去求助的眼神:“厨师长说您一定要去,有人在小厅里等着您。” 这句话引起了萧远晴的警惕,他微微皱眉,说:“小姐,我去看一下怎么回事。”而后朝某处看了一下,柳生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不远处,萧远晴一直等他来到松本美亚身边,才跟着侍者离去。 几乎没有超过两分钟他就回来了,平常镇定的眼神中有一种难言的激动,他轻轻拉起美亚的手:“我觉得你应该去吃一点东西。”而后不容分说,就带着她往宴会厅一角的小厅走去。 不管是在松本清张做主的以前,还是松本美亚为大的现在,萧远晴一向来对自己的位置和立场都非常清楚,他从不违逆主人的意思,这一刻的自作主张十分反常,也正因如此,反而激起了美亚的好奇心,没有坚持一走了之。 匆匆的脚步中她没有忘记回头望一眼,如平常一样,柳生亦步亦趋,不曾远离,如岳峙雷停一般强大而安稳,一颗心于是放得很平。 小厅门虚掩着,室内的光比外面大厅稍暗,色调温存,叫人觉得懒洋洋的,萧远晴停下步伐,将松本美亚轻轻送到门边:“小姐,进去吧。” 柳生上前一眼看到了里面的场景,轻轻叹息一声便退了出来。 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他们五觉都极为灵敏,能通过细微的动静听出门内发生的一切,美亚惊讶至极的低呼,她双手紧紧交缠以至于骨节轻响,她想进又想退的脚步变幻,她的眼泪不听使唤,扑簌簌流下脸颊,落到地面,而后,有人轻轻拥抱着她,柔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美亚最乖了,不哭不哭。” 他们俩都认得出那个声音。 小厅里沉默了很久,那个声音终于开始轻轻说话,他说着别后经历,满心思念,说着歉意与怜惜,说着前生后世与无可奈何,信息量之大令人耳眩目晕,但每一个字都和纯金一样真实而有质感。 那个人一面说,一面没闲着,给美亚舀汤,夹菜,将甜品分成小份,偶尔还提一提这些东西的做法诀窍,如此笑泪交织,心情激荡的时刻,平常算得上相当厌食的美亚居然也一直没停嘴,说明不管是食物的水准还是那位哥们劝吃的功夫都已然登峰造极,叫柳生和萧远晴十分佩服。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最后里面传来了美亚银铃般的笑声,笑声中满是爱与欣喜,纯粹浓烈,不见丝毫阴影与瑕疵。 萧远晴和柳生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都要热泪盈眶,已经多少年了,松本家的大小姐没有这么笑过,他们甚至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听她这样开怀大笑的机会。 笑声渐渐低下去,交谈也停了下来,寂静重新笼罩了小厅,很久之后,门轻轻打开,猪哥走了出来。 他居然穿着标准的礼服,看来为混进今天的会议现场花了血本,不知道去哪儿弄的邀请函,只有头发倒还是乱七八糟绑在脑后,神情有一点点忧郁。 他向等候的两位笑一笑:“好久不见。” 柳生往里面看了一眼:“小姐呢。” “她要稍微睡一下,大概五分钟吧。” 柳生紧盯着他不放:“然后呢?”满心无法接受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因为那也是松本美亚绝对无法接受的事:“你陪她吃顿饭,然后又要走吗?” 猪哥温存地说:“等她睡起来,就不会记得我了。”他递给柳生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酒瓶:“辟尘和嗜糖蚯蚓们一同炮制的醉生梦死酒,能够让她忘记和我有关的一切不愉快记忆,不管悲伤还是失望,都会在睡梦中消失。” 他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柳生:“放心吧,没有任何副作用哎,你们谁如果需要,不妨也喝一点儿。” 萧远晴觉得这事儿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就这样吗?把你从她的世界里一笔抹杀掉了?” 猪哥摇摇头:“那些愉快的部分会留下来,否则的话就未免太不公平了。” “这有什么意义呢?你还是要离开她。” 萧远晴责备的语气让猪哥微微叹气,在内心深处他难免觉得抱歉,可一切的结局里,这也已经是最好的:“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过和自己不合适的人,总不能任何经历都成为永远,人生嘛,不就是不断的告别吗?只要留下来的都是美好回忆,也就够了。” 他举手示意,而后慢慢向大厅的出口走去,在身影即将消失的一瞬间,猪哥回头看了看他们,眼睛闪着温柔的光,嘴唇翕动,像在说:“小美亚会幸福的。” 【六】彩蛋二 朱可以的故事之我爹是魔王 此时,在另一个猪哥离开了的平行时空里,朱可以一家三口过得也还不错。 我名叫朱可以,是孤儿,出生就被人收养,养父姓朱,养母姓罗,我们住暗影城,家里三室一厅,客房长期是满的,来的是些什么人我回头跟你们说。 他们对我的来历从不隐瞒,但说到具体是怎么收养我的,就变得记忆模糊,态度随便,每次问出来的版本都不一样。 其中最传统的版本是:“我们有一天去跟朋友吃饭,天气很冷,我们准备抄近路回家,结果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看到一个小婴儿什么都没穿,光着屁股躺在一堆烂生菜叶子里哇哇大哭,精神好极了,那就是你。那天晚上大概是零下十四度左右吧,天越晚温度越低,我们于是在旁边站了一小时,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冻死,结果呢,你不但没有死,哭声还大到把附近的车子报警器全部叫响了,我们怕附近的住客报警,就只好把你抱回去了。” 我理科成绩很好,习惯于格物致知的人,因此严正指出:“零下十四度??小婴儿?你们对低温伤害有概念吗?” 二老耸耸肩,意思大概是没有概念,但也不为自己所犯下的常识错误感到任何羞耻。 最离谱的版本是:“我们有一个非常亲近的人,为了拯救世界,在魔界和黑暗势力战斗的时候牺牲了,牺牲了之后还侥幸留下一点点灵魂,我们怀念他,不愿意舍弃这一点灵魂,就请具备专业技能的妖怪再造了一个身体,把他的灵魂放进去,然后就产生了你。这个再造的身体版本很高,非常先进,不是一次性定型,而是从婴儿时期开始一路正常生长,要经历正常的人格建设阶段,生长过程中还会生一点病,比如百日咳,麻疹什么的,治不治疗都没关系,不会损伤身体也不会死,设计这个缺陷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折腾父母,让他们知道养活一个人崽子不容易,要投入,要付出,不能轻易换货。我们最遗憾的是没有让他把这个身体的食欲值调低一点,你太能吃了。” 听起来这个设计师实在是不怎么负责任。 “那……我得过麻疹没有?” 我爹叹了口气:“倒是没有,社区医院的人对打疫苗这件事过于热心,到点儿就来催我们。” “老爹你语气里这种深深的遗憾到底是这么回事?? 我妈怒刷存在感:“因为这样子我们就没机会去儿童医院啊,不能把你抱在怀里一边哭着一边冲向急诊室,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医生面前,苦苦哀求他救你一条狗命,啊,不对,一条小命啊。” “妈你是不是有点太爱演。” 总之,每一次关于这个话题的问答都槽点太多,无处下口。 除了喜欢跟我乱扯收养由来的故事以外,我爹没有太特别的地方。 他长得倒是很精神,高个子,除了眼睛小一点,其他部分都没有什么问题,尤其鼻子特别好看,整个人远看起来真是蛮帅的,平常虽然没太多笑容,但也从来不发脾气。 而我妈呢,我妈是个大美人,头发跟暴雨前的乌云一样黑一样密,眼睛随便瞄瞄人,被看的人就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淹死了,幸好除了我爹,她几乎不正眼看人,而我爹呢,自备便携式氧气瓶。 她怎么会嫁给我爹,而且在我爹面前真的会嗲得跟只猫一样,完全是个不解之谜。照我看,电视上杂志上那些明星,叠起来都没有我妈好看,但她对此压根没有所谓,既不觉得美貌是资源,也不觉得是负担,我从小到大,只要跟她一块儿上街,就一定有人忍不住要冲上来,义正辞严向她指出,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要对着照相机笑一下,就能挣到很多很多钱。 这个提议连我都很心动,毕竟我有很多大型机械游戏想买,但她通常只会懒洋洋地嗯一声,拎着我的领子继续走。 她不上班,每天在家里笨手笨脚打毛衣,打毛衣这种事儿很需要耐心,她一点儿都没有,所以经常打着打着就跳起来,把可怜的毛线针折成好几段,嗖嗖嗖往各个方向乱扔。我家有一段时间在进门旁边的墙壁上摆了一张梵高的自画像,我爹在地毯上五块钱买的,印刷版,挂了三天都不到就换了,可怜的梵高满脸都是麻子,全是我妈毛线飞针戳出来的洞。 艺术家如果看到过自己这个造型,估计就不会画向日葵,直接会画一盘葵花籽了。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知道自己和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可能会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就什么没有归属感啦,下意识认为所占用的资源都是非份啦,连一张床一餐饭,似乎本来都不应该属于自己啦。 但也许是我神经太大条。 照我爹的说法,负责制造这个部分的妖怪兄当时在打瞌睡,给的是半成品,为此他还怒斥了对方,原话是:你就不能让他这辈子过得细腻一点儿? 人家回答说:客官,细腻一点儿的没法跟你一起活下去啊。啧啧啧,这瞎编得巨细无遗的功夫。 或者是他们对归属感啊血缘关系啊这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没有半点概念,我们家从来没有被这种伦理问题困扰过,一直过得挺好。 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庭的好法,钱不多,但够用,尤其是妈妈不怎么爱买衣服的情况下,我爹的工资足够照顾我们了。 他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据他说他主要负责调查低保额的意外事件,似乎每次都能够把工作完成得很好的样子,但从我记事起他就没升过职。我觉得这跟他喜欢留长头发,然后又不怎么跟人废话有关。 我去他公司找过他一次,刚好见到他在经理的办公室,站着,被一个小白胖子指着鼻子跳着脚训,我听不见,但从那个死胖子的身体语言,我知道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的。 大部分人被羞辱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呢?窘迫,烦躁,难过,惊恐?大概就是这些吧,我也是。 但我爹没有,他站在那里,好像又根本没有在那里,眼神很专注地望着小白胖子,可又好像根本没在注意对方。 我站在玻璃窗外,满心愤怒,我爹呢,他对一切都无所谓。 忽然有一刻,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我,于是头微微一歪,对我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丝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无论这个世界多大,我是他唯一在乎。 自打目击小白胖子训斥我爹的一幕之后,我心里总是有点儿憋屈,一直有冲动悄悄去把那哥们揍一顿,这个想法我跟我妈交流了一下,得到的反应是:“你去准备麻袋,我去准备棍子,咱们晚上六点半在你爹公司门口会合。” “你不准备拦着我一下,痛斥我小孩子不懂事惹是生非什么的吗?” “你哪儿惹是生非了??不就是去揍人吗?多大一件事。”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我妈正在洗头,她洗头的方式与众不同,首先整个人都要泡在巨大的浴缸里,身上穿着全闭合式的的贴身雨衣,从脖子那里开始一直包到脚,还是小黄人同款,然后脸上要扣个浮潜面具,脑袋朝下栽在浴缸里,水面上飘散着数量恐怖的黑色发丝。 普通人洗头,要么是在淋浴的时候自己搞定,要么去发廊,但我妈不走寻常路,第一她特别讨厌外人碰她,不管是头发还是脚后跟,第二她头发实在太多了,平时扎着或者盘着可能还没有那么显眼,但一散开来那规模简直应该报警。 据我爹说,在她对洗头这件事还没有经验的时候,有一次一边淋浴一边随手解开了辫子,接着事态就超出了控制。她的头发吸收了大量的洗澡水,脑袋迅速变得非常沉重,接着很干脆地失去了平衡,往后一个倒栽葱就摔到了地上,身下乱七八糟地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整个人就像只海龟一样,四肢划拨着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我爹听到响动闯进去一看,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妈则躺在地上瞪着他,一开始很生气,但后来越想越觉得滑稽,于是两个人在浴室里笑了半宿。 这个故事我听过两次,两次都将信将疑,主要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爹这个人会捧腹大笑,然后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在对洗头还没有经验的时候”,难道我妈的头发不是和大家一样一点点长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每天都在洗头,终于变得训练有素的吗? 我爹对此避而不答,只是耸耸肩把事情打发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反正自从我记事起,我妈每次洗头,都是这么一个感觉需要出动海上援救队伍的阵仗。 她好不容易洗完了第一轮,趁着浴缸排水的功夫,摘下浮潜面具,问我:“你爹到底怎么被羞辱了,让你这么生气。”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我不知道啊,隔着玻璃没听见。” 我妈显得有点失望:“什么?都没听见?”转念一想:“那他动手扇你爹耳光了没?或者用笔记本电脑砸他脑袋了吗?” 一边说一边眼睛闪闪发亮,我吓一跳:“不至于吧,那个小胖子跳起来都没我爹鼻子高,就算想扇也扇不着啊。” 我妈更失望了:“什么?连最轻微的肉体伤害也没有?那有什么意思?” 我提高了警惕:“妈你想干啥?”感觉很不对:“那是你亲老公好吗。” 她跳出来把用花洒把浴缸冲干净,哗哗放着水白了我一眼:“你不是想去揍他吗?要去揍人,总得有个好理由激发仇恨值,否则怎么会有精神呢?不够生气的话,下手就不会狠,下手不狠,被揍的一方就得不到应有的教训,更不会高位截瘫,连高位截瘫这种基本目标都达不到,你为什么要去打人?” 她说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感觉不像是在胡诌,而是发自内心相信这一套理论,问题是我天天跟她在一起,从来没见我妈跟人打过架啊,连吵嘴都没有过,因为她压根不理人啊。 眼看浴缸水又满了,我妈把脑袋往水里一埋,我赶紧过去帮她倒护发素,形式和感觉都像开着直升机往玉米地里洒农药,她在水里嘟囔了两句什么,水面上冒出几个泡泡,我观察了一下泡泡的方位和大小,说:“不打就不打呗,你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爹肯定不给我去。” 又有几个泡泡咕咚咕咚冒了上来,我继续观察,叹口气:“妈你虽然平常不怎么管我,但也不能对儿子无知到这个程度吧,不是吹,我揍小白胖子那样的,一个打八个。” 可能说得太过豪迈,我妈直接在水下呛了,吓得我赶紧拎着加粗拖把一样的头发把她拎了出来。 那天我妈千辛万苦才洗完头发,我们俩没有达成一起去揍人的协议,她吹头发,我出去遛了个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我爹上班的地方,站在那里我仰头看着摩天大楼闪闪发光的外墙,心里想着我妈问我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我会那么生气呢?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小孩了,基本还是能够理解世界的规则:一个公司员工被老板批评了,也许他业绩不好,也许他浪费了公司的厕纸,也许他就是长得比小白胖子帅,所以让人家看了不顺眼,这些不都是很平常的事吗? 我站在那儿发了一阵子呆,到了下班的点儿,一秒不差的,就看见我家的朱小破先生从写字楼大堂里走出来了,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手里拎着西装上衣,斜挎着一个皮的和尚包,走路的姿势懒洋洋的,到门口眯着眼看了看天,然后从路边推出一辆自行车,一偏腿,骑着就走了,没看见我。 那辆车我很熟,很旧了,我曾经有无数次坐在那辆车的把手上,跟着我爹一路驰骋,在大街小巷穿梭,找最好吃的煎饼果子卤肉锅盔什么的,他的手臂非常稳,腿脚又非常有力,在车流与人流之间,轻如鸟,急如风,万全如金石,我总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从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来。 任何时候,跟他去滑雪,蹦极,在异国布满安全警告的贫民窟走夜路,只要我爹在,我从来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他是我的英雄,永远强壮,可靠,不缺席,他永远保护我。 也许正因如此,任何对他的冒犯,都让我难以忍受。 我决定去揍那个白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