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深情男配应当对主角做些什么》 山风起(上) 章一 山风起 已是入了夜,纸糊的窗格前,两根红烛对照,光线并不明亮,被窗缝渗进来的风一吹,昏得像是要睡过去。 屋中情形看得勉强,花鸟屏风八仙桌,竹制靠椅拔步床,但都不是雅致美观的那一类,它们陈旧粗糙,配着脚下的泥土地和挂得处都是的大红花,看起来土里土气。 闻灯就坐在那床边,身着大红喜服,嘴上堵着一团布,双手双脚被绑住,想要动弹十分艰难。 这是闻灯确定自己穿越后的第二个时辰,穿到的地方是个土匪寨。 土匪寨里锣鼓喧天,土匪们欢声笑语仿佛过年——他们即将拥有一位压寨夫人,而闻灯,就是那个倒霉蛋。 闻灯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时常被导师带着到各地演出,习惯在演出前一晚,看会儿小说解压,现在,他不幸穿进了昨天看的一本书里。 ——一本看了前面几页开头,又看了后面几页番外的书。 番外里有个同样姓闻的配角,人生经历特别惨。 配角名叫闻书洛,性别男,爱好男,痴情男主、爱慕男主,暗中为男主做了无数事,却从不说出口,简直是苦情男配本配。他临死才敢向男主告白,结果男主只给了一记冷瞥。 看到这里,闻灯只觉得无语,把书一合,倒头就睡,不曾想第二天坐上飞机一飞,竟然飞进书里,成了这配角闻书洛。 倒了八辈子血霉。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即将成为土匪寨压寨夫人的倒霉蛋,因为在这里,闻书洛是个“女配角”——裙子下面藏着宝贝的那种。 闻书洛是抗婚出逃,被抓进土匪窝的。 他前些年死了爹娘,家中清楚他真实身份的人就剩他自己,上头两个哥哥都当他是“真妹妹”。两位亲哥为这个妹妹千挑万选择了门亲事,闻书洛无法跟他们解释,无奈之下,在前往未婚夫家做客的途中,逃走了。可惜他社会经验不足。 昏暗屋室内,闻灯顶着闻书洛的壳,瞪着挣扎掉了那张红盖头,开始第一百零九次思考逃跑方案。 这是个玄幻世界,人类可以修行。闻家乃当世名门,闻书洛是家中“幺女”,父母疼爱兄长宠,手头上有不少宝贝。那些宝贝都收在一件空间法器里,而这件空间法器,被放在了对面的八仙桌上。 那是一把短刀,刀锋防身,刀鞘藏物。如果能拿到那把刀,事情就好办了,可惜他被绑在床上,根本够不着。而绳索结实,附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利用。 闻灯幽幽一叹:“但愿这些人有事。”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有灵。 闻灯闭上眼,默默养精蓄神。 滴答滴答。 角落里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闻灯注意着,大概过了半刻钟,外面划拳喝酒的喧嚣声和震天的锣鼓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慌乱的喊叫和惨叫声。 闻灯猛一下睁开眼。 不是吧,真灵验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这个念头,人们奔走呼喊、惊慌失措的声音来到附近,变得真切清晰。 “有妖兽啊!” “妖兽吃人了!” “娘啊,救命……” 间或还有兽类的吼声。 同一时刻,闻灯敏锐地发现,守在他屋外的人全跑空了,连虫都不敢再叫。 妖兽来了,他还被绑着呢!闻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口中堵着布,无法叫喊,只能剧烈挣扎,但怎样都挣不开绳子。 他后背被汗湿透,焦急之时,一道脚步声渐近,再跟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来者是个身材壮实的光头男人,拿出一把刀,三两下隔断绑住闻灯的绳子,摘掉他口中的布,催促道:“跑!快跑!” “谢谢……谢谢……”闻灯忙不迭道谢,冲出去前,没忘记桌上的刀。 可闻灯身上是新娘子的喜服,裙摆虽不至于及地,却也遮了脚踝。身为一个癖好正常的男性,他从未有过这般穿着打扮的经验,冷不防踩了一脚裙摆,脸朝下栽倒。 光头男人一把扶住他。 闻灯又是一叠声道谢,捞起裙摆抓在手里。 山寨里所有人都在逃命。 妖兽的身影在夜色下逐渐清晰,身高足有四丈,赤红皮肤,鼻子像猪,头上却生着两根黑色牛角,有手和脚的区分,能够直立行走。它循着活人的味道前进,遇到房屋院墙,统统踩翻。 闻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望见它将一个人提到空中、丢入嘴里——他听见了嘎嘣嘎嘣脆响,而那个人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这仿佛是进击的巨人现场版!闻灯恐惧地闭上眼,下一瞬猛然惊醒,将手上那一团裙摆攥得更紧,扭头继续向前跑。 他跑的是人最多的一条路,前方有片密林,那妖兽体格庞大,就算追到里面,也会行动不便。 咚! 咚! 咚! 妖兽吃完人,继续前进,脚步声犹如地动,一声比一声靠近。 人群的速度却在减慢,有人摔倒,有人掉到山坡底下去,有人精疲力竭,干脆坐地上嚎哭。 闻灯也不太能坚持了。山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子,他脚上踩的是双绣花鞋,鞋底极薄,就跟没穿似的,一路狂奔,脚底早被折腾得生疼。更何况,他还得提着裙摆,这样的跑步姿势着实不省力。 密林还有长一段距离,很有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定睛一看,那山一般的妖兽身影竟出现在了人群中! 还带瞬移的?闻灯脑子一片空白。 人群再度变得慌乱,哭喊声四起,摔倒的孩童,呼唤的母亲,绝望的老人……妖兽却是不慌不忙,眼珠子垂下,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响鼻。 “去你妈的!”闻灯骂了句粗话。 倏然间,属于闻书洛的某个记忆片段闪过脑海。 他眼睛慢慢睁大,停下脚步。 “别愣着,快跑啊!”光头男冲闻灯喊。 “我有办法了,我想试一试!”闻灯没动,将手握上刀柄,亮着一双眼睛,大声说道。 旋即补充:“你不用管我,先跑着。” 遍布阴云的夜色下,妖兽的身影如山一般高大。 闻灯闭上眼,深深呼吸。 下一刻,他手上多出一块牢笼模样的玉石。闻书洛的记忆告诉他,这东西叫玉牢笼,能够将神心空明境界以下的修行者困上一段时间。 闻灯堵这妖兽没到神心空明境。 他睁眼,低声念出一段咒文。 玉牢笼飞出手心。 刹那间,华光闪过长空,巴掌大小的玉石变得巨大,飞到妖兽头顶,冲着它重重落下。 咚—— 又是一声巨响。 妖兽被困在牢笼中,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仰天狂吼,用头撞、用手砸,企图脱困。 玉牢笼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 成功了。 闻灯轻轻吐了一口气。 “你……你真厉害……”光头男震惊地看着闻灯。 不是我厉害,是闻书洛收藏品太多,这刀鞘里的东西随便取一件出来,都是宝贝。闻灯心底吐槽着,表面上却只摇了摇头,回道:“不足挂齿。” 说完这话,闻灯抬手擦汗。 “谢谢你,大姐头!”有个小孩儿忽然这样大喊一声。 山间风起,夜色幽茫。闻灯一身火红的喜服,发如乌木披散在身后,在风里起跌。 “多谢大姐头!”又有人喊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喊,振臂走向闻灯,将他围住。声音重重叠叠,气势浩荡雄浑,简直震耳欲聋。 ※※※※※※※※※※※※※※※※※※※※ 开文w 这次尝试一下轻松风 山风起(下) 章一 山风起(下) “大姐头”这称呼让闻灯浑身尴尬,忙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打住。 危机暂时解除,劫后余生,好些人紧绷的弦断了,腿软跌坐在地。 闻灯也想腿软,但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备受期待,仿佛成了主心骨,不得不硬撑着,摆出镇定从容的模样,道:“事情还没完,妖兽只是关起来了,还没死。你们这里有肉吗?” 山寨里的人齐声回答:“有的有的!” 他们以为是闻灯要吃饭,几个厨娘模样的人立时在围裙上擦手。孰料闻灯道:“既然你们是土匪寨,肯定也有毒药吧?把毒药抹到肉上,越毒的越好,然后喂给它。” 众人一怔,旋即振声:“当然当然!” 土匪们行动迅速,不过半刻钟,便拉来一板车宰杀好的鸡鸭鱼。他们往上面洒毒粉涂毒汁,等“腌制”完毕,用树枝插好,小心谨慎地靠近玉牢笼,丢进里面。 吼叫的妖兽变得安静,目光在玉牢笼外和食物之间来回,良久,慢慢地伸出“手”,拿起其中一样,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张口吞下。 它大快朵颐起来,进食速度快极,不过三分时间,便消灭所有东西,神情满足地打了个嗝,靠着栏杆坐下。 不多时,玉牢笼内鼾声震天。 已经离开玉牢笼附近,在远处的瞭望哨上观察的闻灯:“……” “竟然毒不死!”光头男惊呼。 “大姐头,接下来要怎么办?”闻灯身旁还有个少年,左眼上有道刀疤,问道。 闻灯已经对这称呼免疫了,又从闻书洛的记忆里抠出了点儿东西,道:“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放任不管。我这里还有点家伙可以对付它,你们赶紧去报官,让官府通知奉天署的人来处理。” 玄幻世界里,妖兽伤人之事时有发生,奉天署便是人类修行者建立起来,专门应对这类事情的组织。 刀疤少年听完这话瞪大眼:“我们做土匪的去报官?” 光头男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起身道:“大姐头说得对,我脚程快,我去吧。”说完飞快跑开。 闻灯在瞭望哨上又观察妖兽一阵,让少年安排人来轮值,才从哨塔上离开。 他脚疼得不行,步伐缓慢,在这满地狼藉里找出一张勉强能坐的椅子坐下后,从刀鞘里找出一罐药膏,脱掉鞋袜,抬起腿,开始处理自己的脚。 ——光是左脚,便磨出了七八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皮,露出血肉,惨不忍睹。 需要清创。闻灯做出判断,又在刀鞘里翻翻找找,寻出一瓶类似消毒碘酒的东西。 山寨建在山顶。闻灯在的位置靠近山寨入口,门前栽着两棵老树,视线再往前,能看见一条掩映层林之间、若隐若现的河流。本该是宁静旷远的景,却因此时正值秋季,树凋零成秃树,矮草枯萎,黄叶满天飞。 落木萧萧下,长河滚滚流。闻灯又看一眼脚上起的泡,和身后破烂不堪的山寨,觉得真真是无边萧索。 这不符合穿越定理,现在的穿越者,谁会开局这样惨啊? 山间归于沉静,唯有流水去和虫鸣,天空中依旧滚着浓云,黑沉沉一片,似乎在酝酿一场雨。 有人踏着这样的夜色行上山道。初看他在山脚,不过片刻,便至山腰。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绛色衣衫,背一柄收入玄色剑鞘中的剑,眉目英俊冷冽。 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刀疤少年和另外一人端了桌酒菜来到寨口,请闻灯吃饭。 闻灯仍是那身喜服,红色的裙摆堆在身后,仿佛夜色里开出的花。他坐在花中,刚处理完左脚上的水泡,正要给右脚来一个同样的流程,听见这个邀请,很是心动,但看看抓在手里的脚,只能遗憾地说:“你们先吃吧。” 说完抬头,发现这两个人都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大、大姐头,虽说你是我们大姐头,但是……但是……”刀疤少年的语气甚是紧张。 闻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他身为一个女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抠脚!不对,是撩起裙摆和裤腿给脚上药! “我本来一个人待着,是你们突然过来的。”闻灯理直气壮地把锅甩出去,放下部分裙摆,稍微转身,把脚挪到他们看不见的方向,又道:“好了,转过来吧。” 刀疤少年和他依言转过来了,却没上桌吃饭。见状,闻灯加快上药的速度。 “你们寨主呢?”这样的关键人物,在妖兽被关住后,竟然一面也没露,闻灯觉得他多半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刀疤少年沉闷地回答:“为了给兄弟们制造逃命的机会,他拿着刀去拦妖兽,结果……被妖兽给吃了。” “……是条汉子。” 沉默片刻,闻灯转移话题:“你们知道步绛玄吗?” 步绛玄是主角的名字。闻灯这回穿书,没逃过俗套,也领到了个任务——成为一个无情的攻略机器,使尽手段让主角爱上他。 那刀疤少年接话道:“知道知道,‘东亭如玉绛衣冷’里的‘绛衣’嘛。” 闻灯眼前一亮,觉得看见了任务线索,侧过身,朝他探探头:“展开说说?” 刀疤少年道:“这句话说了两个名人。前半句‘东亭如玉’,指的是那位顾东亭性格温润如玉,而‘绛衣冷’,就是指步绛玄这个人很冷漠了。” 闻灯细细一琢磨,发现没有实质性的收获,又道:“再展开说说?” “这还能如何展开?”刀疤少年有些为难,看了闻灯两眼,眼珠子一转,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听说许多姑娘都喜欢他,大姐头,你是不是也……” 他变得激动,嚯的走动两步,挥舞拳头:“大姐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明天就去把他绑回来,给你当压寨相公!” “不用不用。”闻灯赶紧拒绝。 “大姐头,我这里有他的画像。”和刀疤少年一起过来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不是吧许老三,你一个男人,身上带着另一个男人的画像?”刀疤少年惊了,脸上写满“你不对劲”几个字。 许老三急红了脸:“是替我喜欢的姑娘弄的!” “你替自己喜欢的姑娘弄别的男人的画像?”这回轮到闻灯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许老三脸更红,含含糊糊嘟囔了句什么,放弃解释,打怀里掏出一幅小小的画卷。刀疤少年从他手上接过、展开来,递向闻灯。 恰在这时,那个踏着深沉夜色走上山道的人来到寨口。他衣为绛色,背负玄剑,眼神很冷。 “什么人!” 刀疤少年和许老三对视一眼,拿上武器起身,气势汹汹过去盘问。 行到中途,刀疤少年脚步倏地一顿。他把画卷举起,看一眼画,又看一眼对面的人,重复多次,表情变了,回头冲闻灯道: “大姐头,你要的步绛玄来了!” 闻灯捏脚的手一抖。 “大姐头,真的是步绛玄,和画里长得一模一样!”许老三也惊呼。 闻灯涂药的手一顿。 两个人将步绛玄看了又看。刀疤少年眉头一皱,蹬蹬蹬倒退回闻灯身侧,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大姐头,我看他长得不像是会相信爱情的样子,咱们还是换个人当压寨相公吧?” 闻灯看看他手里的画,看看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的确长得一样。他也相信,这就是步绛玄。 他始终无法忘记,原著中主角步绛玄首次出场时,作者进行的一番多角度全方位细致描写。那措辞之华丽,笔墨之繁复,洋洋洒洒几十行,手笔大得让人震惊。 为表达尊重,闻灯一目十行扫了扫,记下“冷俊”这个特征。如今一看,果真是俊得有棱有角,冷得超凡脱俗,尤其是那眼神,活像死过八百个情缘。 闻灯歪了下脑袋,心中感慨万千。 步绛玄偏首。 两双眼对上视线,这个似乎死过八百个情缘的人手一抬,握上背后剑柄,问:“你就是乌龙寨的头目?” ※※※※※※※※※※※※※※※※※※※※ 闻灯:这世间还从未有人敢打扰我抠脚 这大概是我写过的最美丽的相遇(bushi 开文惯例,评论区随机小红包w 绛衣冷 章二绛衣冷 那把剑柄玄黑,握住的手却白,白得泛起淡淡的苍青,指节瘦长而分明。 年轻的男子立在夜色中,一把清冷的嗓子,但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起伏,便显得有些凶。 刀疤少年表情一变,斧头重新竖起,喝问道:“你想做什么!” 剑出鞘,寒光掠上锋刃,步绛玄神情淡漠,往前走了一步。 一瞬间,闻灯惊觉周身温度骤降。充盈四野的空气变得锋利,落到皮肤上,出现明显的尖锐压感。 这就是……所谓的剑意? 许老三离步绛玄最近,被吓得腿软了一下,回头大喊:“大姐头,这人好像很厉害,你快跑!” 别叫我大姐头了,就是因为你们乱说话,才让他误会我是你们山寨头目的! 闻灯忙把脚放下,在刀鞘里寻出双木屐,踩上、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真挚诚恳地开口:“哥们儿,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并不是你要找的山寨头目。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你开口,我还不知道这山寨叫乌龙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喊—— “大姐头!” “大姐头大姐头大姐头!大姐头不好啦!” 呼喊声由远及近,及至寨口,多出几分颤抖:“大大大大大姐头……” 跑来的是个瘦男人,见到寨口这一幕,一个趔趄摔倒了去。 步绛玄微扬下颌,神情更冷。 大姐你个头,闻灯表情浮现出些许尴尬。 风陡然转烈,发了疯似的在山岗上游蹿,闻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头发糊脸,感觉不是太好。 他呸了一声,把嘴里的头发吐掉,转头问瘦男人:“怎么了?” 瘦男人指着来的方向,满脸惊恐:“妖兽……妖兽醒了,它好像、好像要发狂了!” 伴随着他的话,一声狂吼自西南响起,震得山摇地动。 “艹!”闻灯瞪大眼。 吃了那么多“特制食品”,竟然还这样有力气,是钛合金胃吗? “别慌,我这就过去。”闻灯定住心神,安抚面前的瘦男人,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将裙摆一捞,再不管来寨口找茬的是步绛玄还是步绛黑,向着那处跑去。 跑出数丈,闻灯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步绛玄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请自带光环的主角想想办法呢? 他登时刹住脚,转身对步绛玄说:“步大侠,这山上出现了妖兽,已经吃了好多人。我们没有能力杀死它,可否请你先将恩怨放到一边,帮帮忙,把妖兽除了?” 想起闻书洛的身家,又补充:“出场费好商量,价格随你开!” 步绛玄的目光投向茫茫深夜,没有回答。就在闻灯摸不清他的打算,想要再次请求时,他剑锋一转,足尖一点,掠向西南去。 许老三遥望他远去的身影,喃喃说道:“我觉得他有点帅。” “跟上。”闻灯把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撩起裙摆,再度跑起来。 玉牢笼附近空无一人,唯余叉鸡叉鸭的树枝和装毒药的瓶子罐子散落一地。牢笼之内,妖兽乱转,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时不时抬手猛砸栏杆,愤怒嘶吼。 步绛玄来到丈外,看定它几许,抬剑。 玉牢笼冲天而起。 同一时分,剑锋破开夜色,拉出的寒光逼上妖兽面门。 一剑见血。 响彻山野的怒吼变成惨叫,妖兽双目被毁,淌出血泪。它倒退数步,喷出腥臭的鼻息,冲着步绛玄暴躁出拳。 步绛玄已然料到它的反应,纵身跃起,在它拳头上借力一踩,来到更高空。 他变化姿势,剑招就要落下,妖兽察觉到危急,立刻施展瞬移术,闪出数十丈。 步绛玄目光一偏,剑势一转,身随剑动,刹那之间,行至妖兽身前。 一路出剑不停,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停步一刻便是收剑一刻,背对着妖兽,而缭乱剑光从妖兽身上炸开,将它炸得四分五裂。 轰隆一声,断成数截的妖兽倒下。 烟尘四起,漫过山岗。剑光明了又灭,步绛玄从半空落地,绛衣翻飞,仿佛夜空里瞬闪过的深红蝴蝶。 冰冷的蝴蝶,眉宇冷漠,看不出任何情绪,漆黑的眼睛映出漆黑的夜色,如秋风肃杀。 闻灯等人赶到时,正巧目睹这最后一幕。 “我们花了多长时间过来?”闻灯举头遥望,恍惚问道。 “也就三四分吧……”刀疤少年同样神情恍然。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等级玩家在新手村虐菜,闻灯默然无语。 过了会儿,刀疤少年开口:“大姐头,我也觉得他有点帅。” 闻灯纠正他:“这叫酷。” “酷?” “对,酷。” 一个光点朝着闻灯落去,定眼一瞧,是变回巴掌大小的玉牢笼。闻灯伸手接住,检查一番收入刀鞘,走到步绛玄面前,向他道谢,并问:“需要付给你多少酬劳?” 步绛玄没说话,只是看着闻灯。 这人是丹凤眼,眼型细长,眼角往外拉出几分上翘的弧度,若愿意笑上一笑,大抵能将世上的风流都占去。但这双眼不笑,甚至谈不上温和,眼角的那道弧度,便冰冷似锋刃。 闻灯读懂了步绛玄的眼神。 “我真不是这山寨的头目。”他揪住裙摆,往前撩了一下,给步绛玄看,诚诚恳恳解释,“我只是个被抓来当压寨夫人的可怜女子,是受害者。” 步绛玄不言。 “大姐头说的是实话。嘿,你瞧我们这破山,养得出大姐头这般漂亮的女子吗?”刀疤少年挠了挠头,在一旁帮忙说道。 随后语气一转,变得失落:“你要找的头目是我们寨主……可他已经被妖兽杀死了。” “尸体。”步绛玄眼珠子终于转了转,丢出两个字。 闻灯望向妖兽:“据说是被吃掉的,应该没留下尸体吧?” 步绛玄又瞥了闻灯一眼。这回,闻灯读出了点嘲讽的意思。 闻灯开始后悔说话。 许老三哆哆嗦嗦上前来:“步大侠,你不要为难我们大姐头。寨主他、他没被吃光,还剩了上半身,有头,我可以带你去确认。” 说完哆哆嗦嗦转身,作势要带路。 步绛玄平平一“嗯”。 闻灯没做多想跟了上去。 死者们被集中安放在一片空地上,大部分死于妖兽之手,小部分死于倒塌的房屋,死相非常惨烈。他到了地方,才知画面有多可怕,吓得差点两眼一翻闭过气去,赶紧背过身走远。 步绛玄神情不变,跟随许老三来到乌龙寨寨主尸首前。这人胸膛以下的部分都被撕咬了个干净,左手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折着,右手仍紧紧握着刀,眼睛大瞪,满脸是血污。 “真是他?”步绛玄看了眼许老三。 “是,这就是我们寨主。”许老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信你找其他兄弟来问。”刀疤少年在旁边附和。 步绛玄垂眼,抬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刀疤少年和许老三同时惊呼:“你干什么!” 不远处闻灯应声回头,撞入眼帘的一幕,竟是步绛玄出剑,割下了乌龙寨寨主的脑袋。他震惊瞪眼,手捏成拳,想过去,又觉得恶心可怕,犹豫半晌,终是还是抬脚。 “西坪县血案,乃是乌龙寨所为。” 闻灯听见步绛玄如是说道。 “那……那不过是拿钱办事!”许老三梗着脖子,满脸通红,愤怒又无可奈何。 “杀人偿命。”步绛玄把乌龙寨寨主的脑袋收进一个布袋中,语气淡漠得没有语气。 山寨里其他人一直远远跟着他们。这些人多是老人女人和幼童——年轻力壮的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如今还在这里,不足十人——听见“杀人偿命”四字,纷纷吓得后退。 步绛玄的眼神扫过这些人。 闻灯神色一凛,抬起手,摆出阻拦的姿态。 步绛玄的目光落到闻灯身上,俄顷,迈开脚步。 他和闻灯擦身而过,长剑收入鞘中,眼眸轻垂。 “你就走了?”闻灯悬着的心放下来,手心湿透。他想到自己的任务,偏首看了山寨众人一眼,抬脚去追步绛玄:“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我有事找你!” 步绛玄置若罔闻,数步之后,消失在山野间。 这速度让闻灯望尘莫及。他停下,看了眼步绛玄离去的方向,叉腰感慨:主角不愧是主角,攻略难度简直了。 “大姐头,你也要走吗?哎,你是被我们掳来的,离开也是应该的。不过等明日再走吧,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刀疤少年来到闻灯身旁,越说越失落。 “你认为这里还能住人吗?”闻灯抬手一指,奇道。整个山寨都被妖兽毁了,在他看来,应该集体往山下借宿才对。 刀疤少年沉默片刻:“那我送你。” 许老三也道:“大姐头,我也送你!” 还有一些人跟着说这话,闻灯摆摆手,道:“不用这么多人,刀疤送我就行。” 众人开始为闻灯准备,四处寻找完好的灯笼和蜡烛,备干粮和水,一时间,山上竟有些热闹。 天上阴云依旧,但风更冷了些,闻灯找出双适合走山路的鞋子和厚实的披风,换上裹好,向他们告别。 下山途中,刀疤少年挑灯在前,为闻灯引路,走出一段,忽然道:“大姐头,你知道凌云榜吗?” “不知道,说来听听?”闻灯正吃着烤饼,懒得去翻闻书洛的记忆。 “凌云榜是修行界四大名榜之一,根据战绩和实力排的,无论男女,只要在二十岁以下,就有机会上榜。” 原来是修行界青少年组男女混合排行榜。闻灯明白过来,点点头,隐约猜到刀疤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果然听见刀疤少年道:“步绛玄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凌云榜上,是在五年前。他一上榜便是榜首,引得天下震惊。而那之后,次次换榜,次次榜首都是他。” 末了,还添了句:“步绛玄真的很‘酷’。” 看起来你理解了“酷”的含义。闻灯吐槽着,心里有准备,并未太过惊讶,毕竟步绛玄是主角,xx第一这样的设定,都是标配。但他不好不回应点什么,想了想,问:“步绛玄今年多少岁?” 刀疤少年:“具体的不太清楚了,想来也就十七□□吧?” 闻灯粗略一算,也就是说,步绛玄十二三岁时,便是青少年组第一了。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在揪同桌女孩的辫子。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这很让人窒息,连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此后皆是闲话。一路从山寨到山脚,走了歇歇了走,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子时早过,四野阒然,连虫鸣都尽,夜色正是浓时,天空里无星无月,道上不见半点灯火,一片苍茫。 “大姐头,咱们在此歇片刻吧?镇子还得走上一阵。等到了,我带你去投宿,镇上有家客栈和山寨关系不错。”刀疤少年边擦汗边说。 闻灯拢了拢披风,按紧刀柄,点头说好。 谁都没看见,沉沉天幕之中,有数只鹰飞过。 这里有座凉亭,两人坐去里面。刀疤少年拨了拨灯笼里的蜡烛,让烛光烧得更亮些,然后把散落在附近的树枝收集起来,点成火堆。闻灯拿出一张炕炕馍,对半分开,递给刀疤少年一半。 他们把水袋放在火边烤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醒神,赫见一队人马高举火把行近,为首之人高呼: “小姐!” “果真是小姐!少爷,找到小姐了!” 人声马声沸腾,闻灯一惊,手上的馍掉到地上。不用问,这些人铁定是来找闻书洛的。 凉亭被这群人围住。 一辆马车驶到凉亭入口,走下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他疾步入亭内,冲闻灯唤了“小妹”,待看清他披风之下穿的是什么,瞪眼惊道:“小妹你为何这般打扮?” 紧跟着目光来到闻灯对面的刀疤少年身上,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冷冷道:“敢辱我妹妹,你想死?” “有话好好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闻灯急急起身,转而冲刀疤少年狂使眼色,“刀疤你先走,谢谢你送我下山!” 来者是闻书洛的二哥闻清云。 大抵是这具身体的缘故,闻灯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的亲近感。他模仿着记忆中闻书洛的习惯,好说歹说劝住了闻清云,放走刀疤少年。而他,则被闻清云拎鸡似的拎上马车。 这马车外表看起来不过寻常,内里却极奢华,香炉里燃着凝神的佛手柑香,脚底铺着轻软的羊绒毯,车壁上以夜明珠做灯烛,将降香木罗汉榻和矮几照得柔亮,上上下下所充斥的,都是钱的味道。闻灯第一次直观地见识到了闻家的富贵。 不过给他欣赏的时间不多。他前脚进来,侍女后脚就将一套崭新的衣裙送到跟前,请他换上。 ——闻清云看不惯自家妹妹穿一身破烂喜服。 侍女仔细拉上屏风,退出马车。 闻灯脱掉喜服,换上这身新衣。有闻书洛的记忆在,古代女子的衣衫,穿起来并不费劲。但他不想费力气梳发髻,拿根系带扎了个高马尾便算了事。 “好了吗?” 少顷,闻清云敲门。 “好了。”闻灯清咳一声说道,将屏风收起。 闻清云登上马车。他为闻灯准备的衣衫,和自身所穿,皆是浅金色,前襟袖摆上,则以颜色更淡的金线为绣;腰间挂玉,剑上悬铃,贵气而不俗气。 闻灯和这满身富贵的便宜哥哥隔着一张小几对坐。 便宜哥哥推了盘糕点到闻灯面前,但面上仍带怒容:“长大了真是了不得,竟学会了出走。把你这几日的经历,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闻清云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比穿越前的闻灯大不了多少,故而闻灯并不怵他,挑挑拣拣,把闻书洛逃走后的事说了一遍。当他说到乌龙寨时,闻清云一拳捶向小几,险险将它捶烂,“事情就是我想的那样!这乌龙寨,我明日就带人去端了!” “乌龙寨已经被妖兽灭了,只剩老弱病残了。”闻灯小声说道。 “呵。”闻清云冷笑,“他们活该!” “我也没受伤,不是吗?”闻灯又说。 闻清云:“呵。” 闻灯不再说话,沉默地吃起糕点。 闻清云倒了杯茶给他,食指中指轻叩几案,声音起初缓慢,后来越来越急,二十来下后停止,问:“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你为何离家出走?” “当然是因为我不同意你们定下的那门亲事。”闻灯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寻思起闻书洛不正面抗拒亲事的态度,表现出几分扭捏。 “程家公子仅仅年长你一岁,已然清净上境,居于凌云榜上游,放眼同龄之人,乃是极极出挑的人物。”闻清云正色说道,“我曾与他见过一面,他模样斯文,举止不俗,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一大串褒义词汇扑面而来,闻灯感受到了闻书洛曾感受过的压力,只想翻白眼。 “就算他很好,但我不喜欢。”闻灯打断他的描述。 闻清云一听他这样说,郑重道:“你亦知晓,爹娘是何等伉俪情深,可我听说,他们在成婚前,连面都不曾见过。这世上还有许多夫妻亦是这般,譬如那对出名的……” 不愧是你,古代人。闻灯喝了口茶静心,但静了又静,实在是不行,瞪眼怼道:“二哥若是觉得那人好,二哥去和他成婚便是。” “此话成何体统!”闻清云瞪大眼,一脸惊愕。 闻灯垂下眼,端起茶杯,遮挡住自己的表情。 这不是件容易对付过去的事。 向这位亲哥袒露自己的真实性别,是不可行的。闻父闻母曾千叮咛万嘱咐,这是闻书洛要死守的秘密,世上除了他们三人,不能有别人知晓。至于原因,他们不曾说过,因为闻书洛知晓得越多,越容易惹来杀身之祸,而如今,两位长辈直接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闻灯不敢行险,一切以保险为上。 小几对面,闻清云苦口婆心夸赞那位程公子如何好,程家父母又是如何亲善,接着拍着桌义正严辞说,若是嫁过去后他们待你差了,哥哥立马提剑上门去,保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闻灯做了个深呼吸,茶喝了一口又一口,强行按捺住掀桌的冲动。茶杯见底时,他计上心头。 “二哥,你和大哥给我挑夫……对象,是从凌云榜上挑?”闻灯问。 “那只是重要标准之一。” 闻清云回答,想了想又改口:“好吧,是最重要的标准。若是连凌云榜都上不了,或是排名不高,将来如何保护你?” 闻灯心中一喜,给闻清云茶杯里添上茶,双手递过去,但低头不看他,轻声道:“二哥,实话跟你说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闻清云惊愕张嘴,愣了又愣,接过闻灯手里的茶,仰头喝光,咬牙切齿问:“是哪家小子!” “是凌云榜榜首——” 闻灯撩起眼眸,话语间故意顿了一下,“步绛玄。” ※※※※※※※※※※※※※※※※※※※※ 有存稿的时候晚上九点更,没存稿就晚上十二点左右更 在云上 章三在云上 “‘东亭如玉绛衣冷’的那个‘绛衣冷’?”闻清云听后并没有如闻灯所料那般反应,而是皱起眉。 “没错,就是他。”闻灯的语气小心谨慎了些,将女孩子的娇羞装得恰到好处。 闻清云神情变了又变,想要拍案而起,但手到半空又顿住,一晌后垂落回去,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且不说步绛玄在步家的处境,光谈他那性子,便不是好相与的人。” “二哥和他认识?”闻灯眼神亮起来,语气上扬些许,透出好奇。这并非伪装,他对对步绛玄了的解实在是太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闻清云见他这副模样,又灌了一杯茶,将茶杯重重往矮几上一搁,将对步绛玄得不满表现到极点:“但凡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谁不说他性子凉薄!” 闻灯心道你说得对极了。 “这样性情的人,怎与你相配!”闻清云怒道。 闻灯暗道原来是这般原因,声音愈发理直气壮:“他长得好。” 闻清云:“……” “他武功也好。”闻灯又说。 “你和他何时认识的,怎么认识的?”闻清云拉出一张严肃脸,硬邦邦地问。 闻灯答:“他便是除掉乌龙寨妖兽之人。” 此言一出,闻清云立刻补完了整个故事,严肃的表情端不住了,神色复杂地将闻灯瞥了又瞥,无可奈何扼腕道:“这样说来,你二人不过才见了一面?小妹,这世上的一见倾心,最是不可靠,尤其……你倾的是他的外在。” “但至少,比那位素未谋面的程家公子可靠。”闻灯坐直背,一副执着的模样。 闻清云扶住额头,似乎觉得头疼。他思索一阵,又喝了几杯茶,找到关键突破点:“你们不过见了一面,你就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吗?” “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我一定会让他喜欢上我。”闻灯看着闻清云的眼睛,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严肃郑重,又毅然决然。 “你……”闻清云痛心疾首,“你让我静一静。” 于是闻灯不说话了,继续吃点心喝茶,给闻清云制造出一个良好的冷静环境。 马蹄嘚嘚,车行平稳,从小镇青石板道上驶过,留下两辆道辙痕。 闻清云这一路上都在冷静,直到马车在客栈前停下。 这是小镇上最好的客栈,被整个儿包下,随行的仆从住下房,上房除去闻清云占了一间外,其余全空着。闻灯进去后,选了间不临街的。闻清云带他上楼,在闻灯进门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小妹,你不会是为了与程家退婚,故意骗我的吧?” 闻灯一怔,旋即瞪眼跺脚,表现出十二分的羞和怒,大声道:“我……我一个姑娘家,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闻清云抬手摸了摸险些被拍到的鼻子,默然片刻,道:“总之,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哥的。” 闻灯没说话,等便宜哥哥走掉,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 ——刚才那举动实在是太娘了! 客房里灯烛已被侍女点上。这房间很是宽敞,青瓷灯盏小轩窗,蒙蒙夜色透过窗纸淌落、一点一滴融进烛光,显出几分意境。 窗旁有个梳妆台,铜镜大而明亮,闻灯一喜,打算瞧一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臂,走过去,头一偏,目光和镜子里的人相接,惊了。 在他的想象中,闻书洛不过是单纯的男人扮女人,可现在一看,似乎不是如此。 他又朝那铜镜近几步,再往后退开几步,缓缓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镜子里的人比划。 脸还是他的那张脸,除了头发长及腰,右眉尾处多了一道浅红色、花瓣似的纹路外,没有任何不同。 可身材大不相同。 他从前是肩宽腿长的身材,这具身体却是非常的——婀娜。 一般来说,男人肩宽,腰不会特别明显,肩到腰的线条更不会太有弧度,可他现在肩膀比寻常男性窄了一截,腰更是细,有着明显的女性曲线,还是分外漂亮养眼的那种,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夸赞。 “这不对劲。”闻灯神情复杂,“别人女装大佬,多是靠女性化的衣服和装扮,这特么……底子就很女了。” 说着清了清嗓,“连声音也女得自然而然。” ——这一点是他先前便察觉出的,不过和本音没差得太远,仅是柔了些,因此没太放在心上。 渐渐的,他目光落到某一处,神情更加复杂了。 他开始在闻书洛的记忆里焦急寻找,花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原因—— 玄绝化骨功。 一门闻书洛从小练的功法,能够把骨骼架构变得无限趋近女性的模样,也能变换声音音色。 以闻灯的理解,就是高级缩骨功。 缩骨缩骨,自然不会把原本没有的给补上。 “不愧是你啊缩骨功,难怪有美中不足。”闻灯面无表情看着镜子里的人,抬手捂住那美中不足之处。 那是他的胸膛,平平坦坦,宛如搓衣之板。 “我似乎该弄对胸垫,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闻灯呢喃说道。 侍女送来热水。 闻灯洗漱过后,以两套衣服的代价融会贯通了玄绝化骨功,又给脚底的水泡重新上了药,才吹灯睡下。 他原以为这会是个一觉到中午的好觉,不曾想翌日一早,便被叫醒。 侍从们捧着干净衣物和洗漱用品入内,在闻灯床边摆放整齐,退出门外——这是闻书洛的习惯,他从不让侍女贴身伺侯。 闻灯勉强睁开一只眼,循着身体记忆,机械性洗漱穿衣,省力节能扎了个马尾,检查一番脚底的伤口,开门下楼。 闻清云已在客栈大堂坐好,面前摆着几样早点。闻灯依照闻书洛的习惯喊了声“二哥早”,然后坐到便宜哥哥对面,拿起一碗粥。 “用过早饭,便启程前往神京。”闻清云说起安排,“你和程公子的亲事,我会去退,但白鹿洞,还是得去。” “白鹿洞?”闻灯眼皮子一跳,旋即想起是白鹿洞什么地方。 它相当于闻灯那个世界里的医学院。 闻书洛是家中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又是“女孩子”,不需要为家业奔走打拼,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过人的天赋,所以兄长给他安排了一条相对轻松、又受人尊敬的路——成为一名医修。闻书洛对此没表现出什么意见,但现在活在这副身躯里的人是闻灯。 学医啊…… 闻灯在心里直皱眉。 用完早饭,闻灯随闻清云一道,搭乘公共云舟前往神京。 这相当于闻灯那个世界里的飞机,以灵石驱动,往来南北,连接东西,无论高低贵贱,凭票乘坐。它体积庞大,高数层,有上下区之分,下区是连排的座椅,人群杂乱拥挤,价格稍低,上区则是独立房间,有床可卧,费用昂贵。 闻清云和闻灯住的,自然是最上等的舱房。 如果闻灯有心情,一定会感慨竟然这年头就造出了豪华游轮型号的飞机,但他的心思都在对未来的计划上,连四下张望都懒得,一上去就借口没休息好,进了房间。 比飞机好,房间内能开窗。 闻灯拖了张椅子到窗前,垫上软垫,盘腿坐上去,任风吹拂。 他不想去白鹿洞,不想学医。 一来,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承担得起救死扶伤的责任,能够受得住病患全身心的托付。二来,学医真的很累,君不见医学本科生都是五年起步。再说,奶妈只会被集火被队友喷,要玩就该玩输出。 他这次要去的神京,是周国国都。 神京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和学术中心,而这片大陆上存在着玄幻元素,人能够修行,所以在这里搞“学术”,不仅有修行,更以修行为主。 根据闻书洛的记忆,神京城除了白鹿洞这所医学院外,还有八所培养修行者的学院。那是举世闻名的八大学院,各有所长,其中以白玉京和明镜台最最令人崇敬向往。 闻灯很是意动,不过意的并非这两所最好的。 他也曾是纠结过上清华还是上北大的人,但经过这么些年的毒打,早摸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加上修行看天赋,而闻书洛的确不是天赋出众的那一挂,自然不把白玉京和明镜台纳入尝试范围内。 必须把力量都用在对付其余六所上,闻灯打定主意,却是不知闻书洛有意还是无意,对神京八大学院的了解并不多,翻遍记忆,没有获取到太多的资料。他想了又想,决定去找“哥哥”。 闻书洛就在隔壁房间,好巧不巧,闻灯开门的时候,他也走了出来。 “小妹,我正好找你有事。”闻清云神情颇为严肃。 “我也是。”闻灯说道,随他走进房间。 这人亦开着窗,窗台上有只羽翼洁白的鸟儿正在啄食。闻灯认出这是闻家用来传讯的雪鸦。 “大哥的回信到了。”闻清云拂衣落座,对闻灯道,“大哥说,既然是步绛玄斩了妖兽,那便于你有恩,于闻家有恩,当携礼道谢。” “大哥所言极是。”闻灯不由弯眼,这真是为他去见步绛玄找到了充分理由。 闻清云表情变难看了些,轻声一哼:“大哥还说,白鹿洞便不去了,去白玉京吧。” “哈?”闻灯脸上笑容怔住。 闻清云:“步绛玄就在白玉京,你不是信誓旦旦要让他喜欢上你吗?” 这就决定了要我考清华?闻灯顿时凌乱,欲言又止数次,艰难地开口:“想进白玉京,是何等的困难,难道你们会帮我……” “我和大哥自然会帮你。”闻清云说着,将一摞书册拿到闻灯面前,“这是白玉京历年来的招生考题,你抓紧云舟上这两日时间,将它们做完,若遇到不懂之处,便来问我。” 这摞书,足有一根食指高,闻灯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事说完了,你呢,你找我的事是什么?”闻清云面不改色问。 “我就是过来谢谢你。”闻灯拎起这摞招生真题,欲哭无泪地往回走。 “不许偷懒。”闻清云在他身后,抬高音量叮嘱。 闻灯丧着脸回房,把桌子搬到窗前,重新坐进那张椅子里,做了三四个深呼吸,才翻开第一册书。 这里面囊括了天文地理数学文学哲学题,看得他眼花缭乱,仿佛回到高中三年级。 他试着做了做,能完全解出的只有数学,洋流天气等题目能凭感觉蒙一蒙,其余的则不行了,而里面不涉及常识题,闻书洛的记忆用不上。 说起闻书洛也怪。极年幼的时候,这人也曾一鸣惊人过,却是昙花一现,之后便没有了之后。 在学习方面,他就像个破了洞的瓶子。无论请来多好的老师,用多么明智的方式教导,灌入的知识,总会漏掉。 回忆起这一点,闻灯唏嘘不已。 “我会替你考个好学院的。”闻灯轻声说着,烧水泡了壶茶。 闻灯认命地在题海中浮沉,但不懂的太多,浮是浮不起来了,只有越来越沉越窒息。 他由端坐渐渐变成了趴,一个时辰后,再也无法承受这痛苦,把笔和书册一丢,逃似的离开这个房间。 云舟早已起飞,外部张起了结界,透过窗户看出去,偶尔能发现闪烁着的流光。风在长廊上低回,将矮藤萝上的香吹开,闻灯轻手轻脚,没教闻清云发现,从最顶层一路往下,来到中层。 声音一下子变得嘈杂,食肆茶铺酒馆玩具摊等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摊撞入眼中,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扑面而来。闻灯被知识压弯的腰背立刻抻直了,探头一扫,提起裙摆,朝着酒馆迈开腿。 这人时常和朋友出去喝酒,进酒吧就跟回家似的,但这一回,他刚走出一步,便停下脚步。他现在是闻书洛,正在为了考上白玉京努力,如果这时候喝酒,铁定会挨骂。 想到这一点,闻灯悻悻地收起脚步。 玩具摊旁有个乐器铺,铺面不大,狭长一间,卖的似乎全是鼓。闻灯对它有些兴趣,走过去。 里面有腰鼓、铃鼓、逗小孩儿的拨浪鼓,也有体积更大一些的手鼓。闻灯在手鼓里挑了挑、试了试,发现音色都还不错,心中一喜,买下其中一只。他预备着接下来买点吃食,孰料一出店门,看见闻清云站在不远处。 闻灯抱着他的手鼓,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闻清云上前来。 闻灯抢着解释:“我脑袋昏,出来透透气。” “现在透完了吗?”闻清云面无表情问。 “完了。”闻灯小声答道。 闻灯如同蔫掉的鸡仔似的,跟在闻清云身后回房。 接下来,每过一个半时辰,隔壁的闻清云便会来一次,给他讲解错题,及至夜深,才被放过。 已是亥时,四下静谧无声。 白日里为了提神,闻灯喝了太多浓茶,这会儿感觉不到丝毫困意,坐在椅子里,瞟了眼已然灭掉灯烛的隔壁,拿上鼓、出门。 他来到云舟最上层。 云舟在云上行了一日,总算走出之前那片阴云,天幕里三两残星,一弯新月。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刀鞘里拎出一壶从前闻书洛珍藏的酒,再捞出一盘晚饭后被他留下来做零嘴的油酥花生米。 这里风很大,好在他提前披了件斗篷,不觉得冷。 他敲响鼓,轻轻唱起歌。 歌种很混,流行民谣摇滚,想到哪儿唱到哪儿。语种也是,中文唱过念起粤语,间或英文德语日语,仿佛要把会的都拉一遍。 唱到后来,他心中突然愤怒,打算高吼一曲什么泄愤,一声细微的“咔嚓”,落到不远处。 风将枯叶吹到甲板上,拖着它远行,经过闻灯的视线。这一刻,闻灯忽有所感,闭上了嘴。 闻灯缓慢地着某个方向偏头。 首先看见的是一道人影,影子黑得像一团墨,边缘有些发虚,墨似的往外流淌,但下一瞬又不见了,只剩下风动的痕迹。他眨了下眼,心说多少年没有喝酒喝花过眼了。 目光逐渐升高,掠过绛色的衣衫,最后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一双仿佛死过八百个情缘的、幽冷无情的漆黑眼睛。 “你怎么在这?”闻灯一惊,这人赫然是步绛玄,紧跟着心一跳,这人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把他的英语日语德语听去了多少。 步绛玄没理闻灯的问题,垂眼收回视线,犹自盘膝静坐。 闻灯奇异般地理解了他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这?” 也就是听了全程的意思。闻灯的心又抖了两抖。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他放弃挣扎。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打扰到你了——”闻灯拖长语调,抱起手鼓、端起花生米和酒,踩着木屐,来到步绛玄面前,面上寻不见半点“不好意思”。 “这里是灵石台。”步绛玄冷冰冰道,手按上身旁的剑。灵石台是公共云舟上放置驱动灵石的地方,严禁闲杂人员进入,所以这话很有驱逐的意思。 在闻灯看不见的地方,步绛玄宛如一片阴云,巨大,漆黑如墨。它们正漫开、升起,似一只张开的手,伸向天空,速度本是徐徐缓缓,可闻灯靠近后,仿佛受到鼓舞般,争先恐后拔起,要涌向他、将他围起来。 步绛玄眼底掠过一抹极不明显又极其诡异的青色,淡漠垂眸,瞥了地面一眼。 影子立时安分了,缩成一团,扭扭捏捏。 “你不也在这儿吗?”闻灯不曾发觉异常,也不为步绛玄的话所动,摸出一个干净酒杯,满上、推到步绛玄面前。他弯眼一笑,如桃花成扇:“相见即是缘,大家一起喝酒啊。” 步绛玄眉头短促地皱了一下,就要拔剑赶人,可在这一刻,那团成团的影子飘出一丝,戳了戳他手背。 ※※※※※※※※※※※※※※※※※※※※ 影子兄:老哥这回听我的,不然以后没老婆 洛出书 章四洛出书 当啷—— 一声清脆的撞响,是闻灯用手里的酒杯碰上步绛玄面前的酒杯。月色灯火下,清澈的酒液在靛青色小瓷杯里荡起波纹,耀眼得惊人。 步绛玄又瞥了眼影子,目光回到闻灯身上。这人并非秀美婉约的长相,而是明丽招展,如同春夜压枝的花开,惊艳而不俗艳,一身浅淡颜色的衣衫在他身上,都添上几分浓烈。 他右眉眉尾处有一抹微红,像是沾上的一片花瓣,又像眼尾飞出的一抹轻痕,让那双眼眸在灵动之上,更添灵动。 步绛玄看着那抹红,缓缓松开按在剑上的手。 闻灯碰完杯抬起头时,步绛玄已重新垂眼,但这不妨碍他盯着步绛玄看。看了一会儿,他仰头望天,问:“诶,步同学,白玉京是真的如传说那样难考吗?” 继而自答:“哦,看你们的真题,是真的很难考。” 他猜步绛玄不会理他,也没打算让步绛玄离他,只是心情欠佳,想说说话。 “之前你找乌龙寨的麻烦,是学校的任务?” “你们白玉京要求穿校服吗?” “你们有食堂吗?好吃吗?” “平时课业多吗?好糊弄吗?” 闻灯一口酒一个问题,倒给步绛玄的那杯,这人从始自终没碰。 女孩子的衣裳上总有一些装饰物,闻灯一会儿揉两下系带上的雪白绒球,一会儿拽拽流苏,一会儿又敲敲他新买来的鼓,自娱自乐。 壶中酒并不多,就算就着花生米,也很喝得很快,只剩约莫最后一口酒时,他拍出的一串鼓点轻快许多。 “你为什么大半夜来这里?” 闻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依旧没想过步绛玄会给回应,将余下的酒喝完,拿起手鼓打算起身。 却听步绛玄道:“和你无关。” 闻灯:“……” 你还不如不回答。 “酷哥。”他这样叫了声步绛玄,略一思索,把酒壶酒杯花生米盘挪开,手往前撑,身往前探,定定凝视住步绛玄的眼睛,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闻书洛,‘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书洛。” 随后坐回去,笑起来,手指在手鼓上快速敲出一串节奏。 最后那声是记重音。 余音仍在,闻灯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直缩着的影子一点点蹭出去,追着闻灯来到转角,就要随他下楼,结果闻灯啪的一声,贴心地关上了门。 影子被挡在门后,徘徊数息,失落而归。 灵石台上,风贴着甲板游荡,吹开残留的酒香,但步绛玄闻到了点别的,大概是某个人衣上的香。 接下来的两日,闻灯没有再见过步绛玄。他在学海中苦闷泛舟,待到第三日上午,终于对付完最后一册书。 闻清云看着他,欣慰一叹:“小妹,你的悟性比从前高了许多。” 兄弟,你这就满意了吗,最后那份真题满分两百,我才拿九十八。闻灯看了眼纸上大片大片的批注,一脸麻木。 闻清云拍了拍他脑袋,自座中起身,将窗推开,慢慢道:“神京到了。” 闻灯耷拉着肩膀走过去,往外一瞧,去看神京城的模样。 这是周国的国都,布局对称至臻,中轴大道划分东西,高楼鳞次栉比,街巷错落纵横。雨淅淅沥沥下着,飞檐翘首,吊角流丹,蒙在一片溶溶水色中,甚是静谧。 他伸出手,轻轻做了个抓的动作。 “白玉京就在那里。”闻清云朝着某个方向一指。 闻灯偏头看去,那是神京城一角,湖泊长桥,楼阁错落,飞雁成塔,风景如画。他抱着到景点一游的心态观赏着,忽然的,听见闻清云话锋一转,“这两日来,你做的这些准备,应付的只是白玉京考验之一。” “意思是还有别的考验?”闻灯手一抖,根本绷不住表情,满脸震惊。 “白玉京招生,一向不走寻常路。其余七所学院皆以考卷成绩定夺,白玉京却要先见一见这些预备学生,看一眼他们合不合眼缘,若是合了,才给予后续的考试资格。”闻清云解释说道。 这是考前面试的意思,对闻灯而言,不啻于一记惊天霹雳。他原以为靠题海战术莽过去就行了,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问题。 “你怎么不早说?”闻灯有些气,“这样说来,如果我死在这一关,这两天的准备不就白费了?” “难不成因为这样的一种可能,你就不做准备了?”闻清云反问他。 闻灯竟无法辩驳。 闻清云继续说道:“白玉京的这一关考验,不对参与者做任何限制,到时你走上台去,展示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就好。” 说得好听,闻灯在心里嘟囔着,这种不限方向、没有范围的表演性考核,听起来是海纳百川,什么都可以拿上台去,实际上最最困难,因为考生不清楚评判标准,无法往那个方向靠拢。 闻清云看出他心中所想,道:“这一关,看的是一个缘字,所以我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以免扰乱你心境。” 你现在说,我心情更不平静好吗? 闻灯瘫着脸,转身面向闻清云:“我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擅长的样子吗?”这是替闻书洛问的。在才能上,闻灯是有所长的,但闻书洛没有。闻书洛实在是过于普通了,除了瓶子底破的那个洞。 “普通到极致,亦是一种不普通。”闻清云斟酌许久,回答说道。 闻灯特别想当着他的面吐槽出声,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云舟缓慢降落,到了地面,才知在高空时看见的那份静谧,原来是假象。驿站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寻人的呼喊,送人的哭喊,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出租马车的吆喝,嘈杂不堪,又下着雨,雨珠撞上屋檐,留下噼里啪啦一串响。 闻家的马车已在驿站外等候许久,依旧是低调寻常的外表,暗金色家徽刻在不起眼处。 闻灯用一根黑色缎带将头发扎成马尾,上身穿着件月白色大袖衫子,底下是条相对不那样长的玄底白梅褶裙,脚底的水泡已经好了,他可以随意跑跳。 神京城比想象中要冷,感觉出这一点,他赶紧捞了件斗篷披上。但他还是没有习惯被风掀起袖摆裙摆,拿手拢了又拢,慢吞吞地跟在闻清云身后,极不情愿地走下云舟、走上马车。 秋渐深了,这是白玉京招生的最后一日。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目的地,立时有人过来,向闻灯递上一张纸条—— “金陵闻书洛,七十四号。” 连报名登记都替他提前弄好。 这时正叫到五十七号,还得等上一阵,闻灯打开窗,好奇地打量。 白玉京门口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或许是招生最后一日、该来的早来了的缘故,或许是由于今天下雨。 和俯瞰时不同,眼前的学院,白墙青瓦石板路,门前两棵山茶迎客,院墙内有桂树探出头,被雨水洗得清透,很有一种平易近人之感。 闻清云递了碗茶给闻灯,有些烫,闻灯只抿了一口,目光转回窗外,落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身上。 五十七号是个金贵的小少爷,腰佩白玉足踏金靴,来到门前,轻振衣衫,昂首阔步跨入,一脸稚嫩,一脸自信。 “那是洛水姚老爷子的独孙,今年十二岁,清净初境。”闻清云为闻灯介绍道。 “这么小就清净境了?这样的天赋,应该能被选上吧?”闻灯惊道。 闻清云摇摇头:“白玉京招人,并不单看天赋,他不一定符合白玉京的要求。” 闻灯不信,虽说清净境只是跨过修行门槛后的第一个境界,可能够修行的人万里挑一,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摸不着那道门。这姚家小孩儿才十来岁,赞一声少年天才都不足为过。 可没过多久,闻灯看见他一脸失落地出来。 “这个小少年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自信。”闻清云淡然道,“他应当已经通过其余七所学院之一或之几的考验,来白玉京,不过是想试上一试。” 闻灯捧着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十八号衣着便普通许多,扛着把长刀,甚是局促地步入院门。 “他的境界在清净中境。”闻清云道。 这个清净中境同样失望而归。 接下来是第五十九、六十……其中有已是清净境的,也有和闻灯一样,没跨过那道门槛的,但无一例外,都没被选上。 闻清云又说起,每年来白玉京应考的人上千,但最终能拿到入院资格的,不过数十。 叹一句这里的要求果然高,闻灯喝了口茶,再一次降低对清华的期待。 “七十四号——” 闻灯总算听到这个数字,轻轻吐了一口气,攥紧号码条,起身走出马车。他目睹了太多人落选,整个人处于一种“麻”的状态,但从表面来看,仿佛淡定到了极点。 闻清云目送他走向白玉京,在脸上挂了三日的镇定表情消失不见,变成浓浓的担忧。 “大哥何来信心,小妹一定能通过白玉京的考验?小妹似乎也极有信心,可她入白玉京,真的比去白鹿洞好吗?”闻清云低喃自问,转而怒目圆瞪,一拳砸向身前小几:“如果不好,我就一剑斩了那步绛玄!” 闻灯恍惚觉得听见了响动,又恍惚觉得是错觉,故而并未回头。 守在白玉京门口的人检查完号码,示意他入内。 他抬脚跨过门槛。 刹那间,如坠云雾。 又是一刹那,云雾散开,周身场景已然置换。 闻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石砌的圆形台面上,正前方的虚空中,零零散散漂浮着座椅,上面有人,一些年轻,一些年老,神情姿态不一。 这场景让他熟悉,仿佛回到了舞台上,回到了从前的表演者身份,不由放松了些。他松开攥紧的拳头,上前一步,看向前方的“观众”,露出非常流程化的笑容。 一个声音响起,问他:“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 闻灯突然就卡住了。 闻清云在马车上告诉过他,面试这一关上,会被提问。白玉京的问题很广,从武学流派到诗词歌赋,从朝堂政局到人生理想,甚至可能是“你今早吃了什么”,没有规律可循,随意至极,回答时真诚便好。 他做好了从心回答的准备,甚至下定决心,就算被问“你为什么来白玉京”,也要面不改色回答说,是爱情的代价,但万万没想到,他会被问,“世界是什么”这样的本质问题。 这个世界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可他不能这样回答,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世界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 “看台”上的人没有出声。 场间寂静,气氛沉默。 闻灯也沉默了,袖摆底下的手指动了又动。 不应当。这是马哲中最基础最经典的理论,就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认同,也应该惊讶一下才对,不是吗? 但气氛依然很沉默。 闻灯不想再尴尬下去,决定把主动权抢过来。一次呼吸之后,他再度露出面对观众时的标准笑容,问:“各位老……前辈,请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闻灯望了一眼阴雨绵绵的天幕,脱下最外头的斗篷,从刀鞘里取出一张桌子,再拿出那只他在云舟上买到的鼓、摆好,闭上眼,调整呼吸。 这是一轮才艺展示。 他不是闻书洛,他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人,最擅长的才艺,自然便是音乐。 方才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就思索着,不若唱首歌,但一直没决定好唱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既然无法决定,不如就唱喜欢的。 ※※※※※※※※※※※※※※※※※※※※ 歌单输出 猜 对有奖 无人和 章五 无人和 咚! 闻灯拍响手鼓。 咚咚咚咚—— 节奏渐快。 咚! 歌声渐起。 唱的是《北京一夜》,一个文艺青年在北京写的歌,一首闻灯听了十几年的歌,一首孤独的歌。 他本是一把清澈的嗓子,却在此时压低,拉出几分喑哑味道,让姗姗到来的戏腔带上几分陈年旧意。 他唱着,真音假腔轻巧转换,没去看“观众”们表情如何,也肯定他们听不懂这里面的一些词句,因为不重要,自己唱过瘾了就行。 雨不停地下,绵绵又细细,宛如散落的针丝。 是晶莹剔透的针丝,落到手鼓上,在鼓面被敲响时飞起。 月白色的衣袖散开如雾,闻灯在雾中央,耀眼又孤独。 * 神都东南白玉京,五楼巍然可摘星。 大明楼是白玉京五楼之中最特殊的一楼,向来不遵循一年一度招选新人的规矩,学生数量稀少,师长从不公开授课,态度神秘莫测。 高楼被幽径层林掩映。楼前庭院中,有个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人手执铜剪,慢条斯理折花。咔嚓咔嚓的响声时起时落,而绵绵的雨不停,却沾不湿他的发和衣。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低吟道,忽而语调一转,问不知何人:“回来了?” 问的是来人,从楼外小径上走来,一身绛色衣衫,手提玄剑,眉目冷峻,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是,师父。”步绛玄答道。 被他称作师父的人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问:“这段时日,影可有异常?” 步绛玄神情不改:“如常。”今日下雨,天光不明,地面影子的颜色很淡,但也能看出步绛玄的那道,是乖乖顺顺框在该有的形状内的。 “一路上可有趣闻?”他师父又问。 “并无。”步绛玄语调平平。 他师父颇感无趣地摇头,又折一两枝幽兰,抬手递与行至近旁的弟子,道:“我这里倒有件趣事。” 说着眉梢一动,嘻嘻笑起:“凌云榜上离你不远的那个程家小公子,要被退婚了。” 步绛玄一脸淡漠地接过花,插去檐下廊上的瓷瓶中,并不接话。 他师父“啧”了声:“你就不好奇是谁家姑娘要退他婚?” 步绛玄很明显不感兴趣。 “这世间风花雪月、情爱纠葛,最是动人,徒儿你小小年纪,不该这般清心寡欲啊。”他师父叹息说着。 “师父,我去看书了。”步绛玄抬手朝庭院中人行了一礼。 对方气得胡子吹起,一摆手,道:“今日就别看书了,你北间师叔大抵要收一人到他门下。” 话语之间,雨珠滚落屋檐,清清泠泠。 步绛玄目光在那雨珠上,嗓音同样清冷:“北间师叔收徒,与我何干?” 他的师父将铜剪对准新的花枝,卖起关子:“你等上一等便知。” 逐鹿台。 闻灯一曲唱罢,又是无人说话,场间一片寂静。 完了。 凉了。 要被发谢谢参与了。 闻灯心里刷着这些词,手从鼓上离开,脸上扬起礼节性的笑容,向前面的“观众”们行谢幕礼。 他打算顺势下台,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等在外面的、眼光不太对劲的闻家二哥,忽有一人啪的收起折扇、坐起身,问:“此曲何名?” 这是个笑眯眯的男子,模样俊朗,年岁应当不大,约莫二十多,就是姿态略懒散了些,。 闻灯忙把步子收住,回答他:“北京一夜。” “那一句……是何意?”年轻男子将歌曲里重复过许多次的英文歌词复述了一遍。 “便是‘北京一夜’的意思。”闻灯又道。他连接下来的说辞应对都想好了,若是被问这话是哪里的语言,就说教他唱这歌的人没说过;若是问及这歌是谁教的,就说某临海小城信乐团,让他自己找去吧。 但这人没有再问。闻灯等了又等,等来他对旁人说的一句:“此曲甚合我心意。你们都不喜欢?那人我带走了。” 年轻男子近旁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北间长老此言,是将她收入大明楼的意思?” 名为北间的年轻男子反问:“不然?留给你海旭楼?” 那人郑重道:“我海旭楼极看好她。” 北间轻哼:“她直接入大明楼。” 这话在逐鹿台上引起轩然大波。 “北间长老,这不合规矩!” “白玉京历来皆是由承明石决定学生归属,北间长老不妨静待她通过下一轮考验后的结果!” “北间长老,学生归属一事极大,白玉京从无此先例。” 他们说这些话,声音由东向西、从南到北,语速极快,闻灯只感觉一片嗡嗡之声盘旋在前方,无法从中抓出半个句子、提取出半点有用的信息。这些人表情还分外严肃,似乎除那年轻男子外,其余人都在反对。 闻灯变得紧张,手心流满了汗,连手鼓都差点滑出去。 北间懒洋洋转了一转手里的折扇:“你们这样听一颗石头的话?” “北间长老爱才心切,我等亦然,但这是白玉京历来的规矩,两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还请北间长……”其中一人道。 可他话没能说完,被北间不留情面打断:“别请了。” 一个看起来资历不低的人起身,直面北间,问他:“北间长老,你这做法,实在不符合规矩。” 这些人表情越来越严肃,闻灯观察着,默默叹了一声气。 算了吧,反正我也没觉得自己能进白玉京,毕竟你们报录比太吓人,看得入眼的大概只有天才中的天才,在这一轮被刷正好,省了接下来考试做题的力气。 闻灯心想着,用手帕将手鼓擦干净,收进刀鞘里,并计划起离开这里后,立刻和闻清云到程家去退婚。 “我很多年没管过这档子事了,可这不代表,我的话就是屁话。”北间振袖起身,语气随意,却也坚定,“既然没有先例,那我就开一个例。” 他向前踏了一步,一步踏至闻灯面前,神情变得亲切:“从今往后,你随我修习音律。” 闻灯已经计划到出了白玉京,要如何刻苦用功、如何悬梁刺股,填上瓶底的洞,拿下其他至少一所学院的入学资格,听见北间这样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往后,你随我修习音律。”北间重复了一遍。 闻灯还是有点儿愣,半晌问出一个问题:“后面不是还有一轮考核?” “过了。”北间一脸风轻云淡。 “哈?” “就这样定了。” 闻灯颇为犹豫,瞥了眼“看台”上的人,发现他们表情分别有遗憾、叹息、不舍和痛惜。闻灯突然悟了,敢情你们之前不是在反对让我留下? “走了。”北间见闻灯看他们,颇为不满地拂袖,转身就走。 “啊?是,北间长老。”闻灯赶紧跟上。 北间转过头来纠正:“不,你该改口,称我为师父。” 这又是大明楼的一个不同之处,其余四楼皆是师生制,大明楼内则是师徒制,比之前者,大明楼内的众人,关系要紧密许多。 北间带着闻灯走在白玉京内,可谓移步移景,刹那间,甩开逐鹿台甚远。一片密密松针林现于眼前,在雨雾中翻涌成浪,涛涛又漫漫。闻灯说不出自己心情如何,又喜又惊又茫然,还有点儿别的难以形容的,总归复杂至极,便也无心赏景。 北间忽然驻足,喊了声:“徒弟。” “师父。”闻灯同样停下脚步,收起心绪,回道。 “徒弟。”北间又喊。 “师父。”闻灯又回。 “徒弟。”北间再度喊道。 “……师父。”闻灯唇角轻抽。 “第一次收徒,还挺新鲜。”北间余将折扇抵在下颌处,含笑说道,“我名北间余。” 闻灯低头执礼,掩饰住表情:“徒弟姓闻,名书洛。” 北间余看着他:“为师知道你在心里笑我。” 闻灯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徒弟不敢。” “何地人士?” “金陵人。” “金陵闻家的闻?” “正是。” “不错。”北间余点头,从神情上看,他甚为满意面前的徒弟。 继而话锋一转,“你的鼓声很有穿透力。” 闻灯默然,这不应当是在夸他,而是在夸他的鼓。 “歌声富有灵气。”北间余轻笑,“你注意到了吗?你歌唱之时,许多躲在树上叶下避雨的鸟儿,都出来了。” 闻灯有些吃惊,他真没注意到。 北间余又笑一声,:“这是与大道相合的表现”。 “什么意思?”闻灯不解问道。 北间余却不作解释,转而说起其他:“除了鼓,此前还学过旁的吗?” 学过钢琴、小提和吉他,贝斯、中提、尤克里里、架子鼓也会一些。闻灯干巴巴地在心底说道,搜肠刮肚许久,终于找出个符合当前时代特色的乐器:“会吹笛子。” 北间余道了一声“甚好。”,问闻灯:“你认为修行音律一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音准、节奏和乐句的情绪处理?”闻灯不假思索回答。 却被北间余反驳了:“不,是环境。” 他继续说:“乐音一道,无论是用自身的嗓子唱,还是以身外器乐奏,若想大成,都是一个缓缓的过程。可有些人,却觉得这个过程烦杂吵闹,予以我们呵斥、责骂,这极不好,干扰修行。 “所以,自今日起,为师要你在乐音一道外,掌握一门打人之术,无论刀枪剑棍,不拘流派,不限风格,只要能在有人妨碍我们修行时,打死他便好。” 闻灯震惊,在你们白玉京学音乐,过于不走寻常路了吧?他心情复杂地问:“我们音修不该用乐音打人吗?” “那多慢。”北间余嫌弃摆手。 闻灯:“……” 你是师父,你有理。 闻灯忽然意识到,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水平如何。他小心翼翼看了北间余一眼,终究没敢问。 能在白玉京当长老,而非寻常教习或讲师,想来非比寻常。闻灯开启了自我说服模式。 北间余没注意闻灯这些心思,带他继续前行,三两步后,行至层林小径之间。这里石上结满藤萝,道旁种满兰花,沿青石路向前,门扉轻掩,一推便开。 “大明楼前院。”北间余随口介绍。 闻灯抬眼,方才只能遥望的高楼来到了不远处。这楼已在此间立了两千年,被时光沉淀出古旧的雅意和肃穆巍然。它给人最大的感觉是安静,并非听觉上的静,而是空间,它伫立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秋雨中,间或水声虫鸣,却似乎立在遗世里。 “如此说来,那便是大明楼了。”闻灯轻声说着,语气似有感触,慢慢地,目光朝下一落,定住。 这前院里不只他们师徒二人,还有另一对师徒。檐下廊上,一位身披鹤氅、精神矍铄的老者身旁,坐着面无表情的步绛玄。 步绛玄身前整整齐齐排着十个瓷瓶,高矮胖瘦皆有,里面插着桂兰菊等花卉,而他本人手里,拿着剪子和一根花枝,正做修剪。 老者看见北间余领着闻灯进来,拍了步绛玄肩膀一下,笑了。 闻灯看着步绛玄冷冰冰的脸,和手上开得红艳的花,也乐了。 “这是你东和师伯,这是他徒弟,你唤师兄。这就是我刚收的徒弟了。”北间余带闻灯走到檐下。 闻灯冲东和行了一个晚辈礼:“师伯好。” “师侄逐鹿台上一曲,甚是动听。”东和轻捋胡须,带笑夸赞,不过下一刻,面上露出些许歉意,“事情还是太突然了些,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 闻灯刚要社交性谦虚一番,又听见他道:“不若这般,你师父定然要求你掌握一门打人之术,便让你步师兄教你吧。我这徒儿,别的不说,打架最是在行的。” “如此甚好!”北间余面上一喜,替闻灯答应下来,“小步,我徒弟就交给你了。你先带她上铸剑街,挑件趁手的武器,再带她熟悉熟悉白玉京,讲讲这里的规矩。当然,那些规矩听听看就可以了。” 最后一句是对闻灯说的,说完将折扇往上一抛,笑道:“师兄,你我清闲了,喝酒去。” “甚好,甚好。”东和赞许至极。 两位长辈立时走远,院中廊上,唯余闻灯和步绛玄两人。 滴答。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 步绛玄从始至终便没说过话。 闻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家师父就这样把他丢给步绛玄了,一时无言。 风甚冷,他重新穿上斗篷,往四下里瞧了瞧,确定再无旁人,上前数步,隔着花坐到步绛玄对面,道:“步师兄。” 他故意拉长这三个字,用偏绵软的语调。 “我们又见面了。” 阴雨连绵之日,天光多是蒙蒙,闻灯的眼睛却是明亮,似一泓秋水,淌过清光。 这双眼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步绛玄,映出他的脸。 咔嚓。 步绛玄剪错了花枝最上头的那个花苞,唇轻轻一抿,弧度甚微地别开脸。 闻灯没错过这个细节,勾唇一笑,把花从步绛玄手里拿走,插入最后那个空瓶、挪开。这人身后靠墙,闻灯膝行上前,倏然直起身,伸手撑到他脸侧,望定他,问:“步绛玄,你是不是没被女孩子这样看过?” ※※※※※※※※※※※※※※※※※※※※ 闻灯:现在是,霸道富婆爱上你剧本 说起他唱的歌,我曾寻思过新贵妃醉酒、潇洒走一回、霍元甲甚至ahouz,但想来想去还是北京一夜比较适合装逼(bushi 轻巧意 章六轻巧意 步绛玄的脸上一如既往读不出情绪,眼皮一掀,黑沉沉的眼眸对上闻灯的视线。 他眸光是冷的,是冷墨滴在冷雨里,融开无端寒意。 闻灯并不退缩,不仅不退,还冲步绛玄眨了下眼。一绺发从他耳侧滑落,这人将头歪了歪,又凑近些许,笑着说:“真没有?那我教你。这种时候呢,你应当……” 说着便要言传身教,却是不知步绛玄如何行动的,不过眨眼,从闻灯面前消失,出现在他身后。 接着步绛玄握住剑鞘,将剑柄向上一扬。 ——闻灯惊觉自己起飞了,被步绛玄挑着衣领。 凉丝丝的雨落到脸上,闻灯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掠过青墙屋檐,出了白玉京,来到另一条街。 一条吵闹的街,时不时便响起叮里啷当的打铁声,店铺和店铺之间风格相似,都挂着摆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他的脚在这条街上落地,衣领后的冰冷之物随之消失,转而听见步绛玄丢出三个字:“挑武器。” 闻灯起初还有些呆愣,慢慢地摸了下背后的衣领,转头看向步绛玄,神情难以置信。 他当真是被步绛玄一路挑着,从白玉京来到这里的。 这人当他是什么,扁担吗? 闻灯一下子怒了,双眼瞪圆,大步后退,拉开和步绛玄的距离,道:“我刚才对你是可能有点过分,我跟你道歉。但你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用正常一点的方式带我过来吗?” 闻灯没压声音,整个人是炸着的,路过的行人,附近铺子里偷闲的伙计,甚至角落里打盹的狗,都向他投来目光。 步绛玄看着闻灯,抿了一下唇。 闻灯不再说话了,转身背对他,深深做了次呼吸,仔细看起这条街。这应当便是北间余口中的铸剑街,不过所铸所卖,不仅仅是剑。 他随意走向一家铺子,步绛玄握紧剑柄,沉默跟了上去。 店家热情地迎到闻灯面前。这是一家不小的武器行,刀枪剑棍弓杖等等应有尽有,不过并非名家之品,大部分适合初学者练习或进阶使用。 闻灯表明来意,在店家的介绍下,将每一种武器都看了看、试了试,可逛完一圈,仍然不清楚该选哪样。 他去了下一家类似的武器行。 依旧是那样的结果。 步绛玄依旧跟在闻灯身后。 街上雨大起来,砸落在屋檐上地面上,噼里啪啦。闻灯取出伞撑开,就跟自己是独自来似的,自顾自走向第三家武器行。 这家武器行比前两家都大,故而闻灯逛得更久,看了一圈,一直沉默走在闻灯两步之后的步绛玄开口:“你可有什么武器用得比较顺手?” 闻灯不理会。 店铺伙计附和道:“这位公子说得对,姑娘既然无法抉择,不如想想,可曾使过什么顺手的。” 闻灯停下脚步,盯着店铺伙计看了片刻,问:“水果刀算不算?”他削果皮还是不错的。 “算,当然算!”店伙计回答不见半点含糊,堆起笑容,将手一抬,“不如这样,就请姑娘您着重看看刀吧!” 闻灯随他走向刀的区域,四处瞧了瞧,挑了把看着顺眼的拿到手里。 却听步绛玄道:“这刀于你而言太重。” 闻灯分别拿左手和右手掂了掂,转头问店伙计:“可以给我拿个篮子吗?” 店伙计满口道好,一溜烟儿去,一溜烟儿回。 闻灯将刀放进篮子,继续往下看。 过了会儿,他又捞起一把,又听步绛玄道:“这把过轻。” 闻灯二话不说,把这把刀也丢入篮中。 不多时,他在步绛玄的“建议”下,反向挑出第三把和第四把。步绛玄忍不住蹙眉:“闻书洛。” “我买还是你买?”闻灯冷冷问他。 步绛玄抿唇不言。 闻灯面无表情:“那就别逼逼。” 说完走向下一把。 他们和另一拨人不期而遇。三五个男人,穿着打扮和长相都不如何,气质却一个比一个更流里流气。这之中有个人和闻灯看上的是同一把刀,他目光在闻灯脸上扫了又扫,笑了,伸出手来: “姑娘,你都选了这么多了,这一把就让给我们吧?” 他朝着店伙计拎着的篮子努嘴,手越来越靠近闻灯,企图去摸闻灯的手。 闻灯怎会看不出他意图,立时要把手里的伞捅过去,但被人抢了先。 一声惨叫在武器行中惊起。 步绛玄手中剑出鞘三分,剑柄直将这人手腕撞断。 “你他妈——”这人气急败坏。 步绛玄没让他嘴里的不雅之词说完,手腕翻转,剑鞘一扫,直将这群人扫飞至门外。 “这些刀都不适合你。”赶走了人,步绛玄转头看着闻灯,低声对他道。 “我买还是你买?”闻灯瞥了那些哎哟哎哟叠罗汉的二流子一眼,丢出先前的话,再哐的一声,将刀放进篮子里,对伙计说:“结账。” 伙计的视线在门外和步绛玄之间来回,欲言又止,脚步飞快带他们去楼下柜台。结完账,他送两人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提醒:“两位客官,先前那几人,是混帮派的。他们帮里头有不少修行者,你们一会儿要小心啊。” 闻灯把篮子一并买了,听见店伙计的话,冲他笑了笑:“谢谢,我们会的。” 说着偏头看了步绛玄一眼。步绛玄却在看篮子里的刀,闻灯品了品他的眼神,总觉得里面透出嫌弃。 闻灯把整个篮子塞进刀鞘,撑伞来到街上,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往街前街后一张望,寻到一家只锻刀卖刀的店,抬脚走过去。 他不是傻子,有丰富的购物经验,选购武器和选购乐器类似,最好是到专门的铺子,而非那种各式各样俱全的武器行,先前买下那些,纯粹是为了和步绛玄抬杠。 杠完之后他心情好了些,目光轻转,对步绛玄道:“谢谢。” 雨水落到湿漉漉的街面上,从水凼里溅起水花,步绛玄走在闻灯身侧,和他隔着一尺多的距离,闻言应道:“举手之劳。” “你不打伞?”闻灯问。 步绛玄回答“不必”。 闻灯的视线不免再一次落到步绛玄身上,适才发觉,雨点压根儿不近他身。这和北间余很像,但范围不如北间余,闻灯走在自家师父身旁时,是可以跟着避一避雨的。 却也足够让闻灯酸了。他转了转伞柄,低声道:“你还在凌云榜上,境界应该仍是清净境吧?清净境就能做到这样了吗?” 步绛玄告诉他:“勤加修炼。” 这真是四字万用箴言。闻灯默然,加快脚步。 在他们就要走到那家专门的刀铺时,路的前面突然涌出一群人。数目约有十二三,手里提着刀斧棍棒等武器,为首的人头上绑着一块粗麻额布,身材干瘦。 “哟?我当是谁在铸剑街上耍横,原来是你这样一个小白脸。”他将木棍指向步绛玄,上上下下打量步绛玄一番,冷笑说道。 他说话时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不料话音落地,堆在街角墙根的几个瓦罐骤然炸开。 砰! 哗啦—— 附近的人一窝蜂跑了,街面一时空荡。 见着此情此景,闻灯不清楚是该先吐槽小说电视剧里的经典剧情竟来得如此迅速,还是该先吐槽这帮派间信息传递的速度很快。 这些人里应该有好些修行者,灵力凝成灵压,闻灯这样的普通人都能感受得出。他眉头一皱,双手抓紧伞柄,道:“步师兄,来者不善,唯有一战,他们就交给你了。”言罢疾步后退,躲到某屋檐底下。 那些人在街上散开来,以包围之势靠近步绛玄,为首那个将大刀一挥,下令道:“兄弟们,上!” 一群人登时挥动武器,围攻步绛玄。 步绛玄在原地没动。 闻灯有些紧张。 风止住了。 但步绛玄绛色衣角仍是扬起。 当那些棍棒斧头刀刃就要落到身上时,他终于抬起手。 他没有拔剑出鞘,仅是合剑一扫。风又吹开,但见当空一道残影过去,便将那凑到他身前身侧的人通通扫倒在地。 还剩那个让兄弟们上,自己却站在一旁的,凭着一句高喊就震破街头瓦罐的人。 步绛玄抬眸看向他,那人拔腿就跑。可步绛玄的剑比他快太多,剑朝前一划,带起的剑风便将这人从平地掀起,打落到那堆破烂瓦罐里。 咚—— 一声重响,作为收尾。 步绛玄出这两招都是片刻之内的事,闻灯尚且来不及做感想,突然瞄到斜对面有人正朝着步绛玄拉开弹弓。 那人离他不远,闻灯立时收伞,用力砸过去。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湘妃竹骨伞在雨幕里拉出一完弧线,没想到落点奇佳,正正砸到那人脑袋。 打算弹弹弓的人眼白一翻,往后栽倒,没了动静。闻灯捻了捻手指,放松下来,可紧跟着,心提到嗓子眼儿——砸死了人算谁的? 他慌了神,想过去看,又不敢,正纠结着,步绛玄对他道:“没死。” “你那一下,打不死人。”步绛玄还补充。 闻灯:“……” “你让我心情有点复杂。”闻灯数次启唇,干巴巴说出这样一句话。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聚集了围观者,好一些都格外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稚嫩,穿着统一服饰。闻灯直觉那是校服,但不肯定是不是白玉京的校服,但这一刻,他猛地意识到,现在他也是个学生,而铸剑街离他的学校并不远。 打人犯法。 四个字从脑海中飘过,他赶紧问步绛玄:“你、不、我们白玉京,允许学生在校外斗殴……不,殴打别人吗?” “若想切磋,可下挑战书。”步绛玄回答道。 “也就是说,我们又违法又乱纪?”闻灯张了张口,紧接着压低声音飞快道:“那还不快跑啊——” 步绛玄神情如旧,想说打便打了,闻灯已然一手提裙,一手拉起他,朝着街口狂奔。 他垂眸,目光落到闻灯的手上,又抬眸,看了看闻灯的脸。这人如此急切,但跑得着实不快,步绛玄打算用“惯常”的方式带他离开,可转念想到方才,改为了扯住他手臂上的一片布料。 闻灯又一次走了“空路”,双脚再次落地时,已出铸剑街。他回望那条街一眼,好奇问:“刚才那些人是什么境界啊?” 这话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个智障,连基本判断都做不出。念头一转,他还没踏过修行的门槛,判断不出这些人的境界,实属正常,又变得理直气壮。 步绛玄:“最高的在清净中境。” “那你呢?” “清净上。” 一阵车轱辘声幽幽接近。闻灯听见后未做多想,面朝着步绛玄,打算问一问是同一境界下不同阶段本身便有如此差距,还是你将四字箴言践行得过于彻底,那马车不偏不倚停到了面前。 外表寻常至极的马车,家徽隐在不起眼处,门由内往外被推开,走下一位身着浅金色华服的公子哥。 闻灯睁大眼:“二哥!” 闻清云冷呵,语调里带着不爽:“我以为,你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哥哥了。” 他的余光落在步绛玄身上。见状,闻灯不着痕迹向后退了半步,迅速转移话题,笑容乖巧无比:“二哥,我通过白玉京的考试了,现在是大明楼的学生。” “大明楼?甚好。”闻清云语气颇为诧异,不过诧异转瞬即逝,快得难以发觉。他看向闻灯身旁的步绛玄,抬手一拱:“想必这位就是步绛玄步公子,我乃书洛二哥。先前你斩杀乌龙寨中妖兽,救了我家小妹一事,闻家必定登门道谢,但今日,恕我先将小妹带回。” 话毕,也不待步绛玄回答,直接将闻灯带上了马车。 ※※※※※※※※※※※※※※※※※※※※ 闻二,一个坚定的,只有温柔体贴斯文有礼的人才配得上我妹妹,党 无心生平 章七无心生平 闻灯没有反对抗拒,但马车门关上前,做了个往外望的动作。这在闻清云眼里,简直就是情深不舍。闻清云臭着脸丢了张干净手帕给闻灯,让他擦干脸上和身上的雨水,自己则倚着车壁不说话。 闻灯眼珠子一转,问:“二哥,大明楼有何特殊?我看得出,刚才你有些惊讶。” 这话成功地让闻清云表情转为郑重。 他消息灵通,闻灯进白玉京不久,便收到他被某位长老直接留在门下的消息,不过具体是哪一楼哪位长老,就不清楚了,此番急急寻来,为的也是问这个,孰料正正撞上闻灯和步绛玄在一起,将他给气了一气。 “白玉京共有五楼,大明楼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的一楼,而白玉京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学院,大明楼在天下间的地位可想而知。它没有一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惯例,当下年轻一代,有幸得大明楼之人赏识、并收入楼内的,加上你,不过五人。”闻清云道,从茶托中翻起两只茶杯,边说,边慢慢倒茶。 “你的师父是哪一位?”他问对面的闻灯,从这个问题可以看出,他很了解大明楼与其余四楼的区别。 新泡的一壶是明前白牡丹,茶香之中,渗出幽幽花香。闻灯觉得甚是好闻,注视着从壶口流出的清澈水柱,回答道:“北间余。” 闻清云手一抖,茶水从壶中洒出:“……竟是他?” “他怎么了?”闻灯疑惑问。 “他便是当世最厉害的音修——北间快雪,三百年来,门下从未有过弟子。”闻清云神情间仍见恍然,“小妹,纵使你是我小妹,却也不得不说一句,你真是极为走运。” 继而感慨:“想当年,我也来过白玉京,想入入大明楼,可惜缘分没到。” 闻清云在及冠之前,也是上过凌云榜前五的人物,听见他的这番话,闻灯总算发现,今天是过于幸运了。 但同时也很吃惊,北间余看上去那般年轻,竟然已是三百多岁高龄了吗? “如此一来,你今后走的,必然也是音律一道了。”闻清云擦掉桌上的水,倒好茶递给闻灯,语气甚是欣喜,“你是如何被北间长老选上的?” 闻灯喝茶平复心情,说:“我在那台上唱了首歌,然后就被捡走了。” “不过我这位师父,要我在音律之外,再掌握一门打人之术。一旦有人觉得我练习时发出的声音吵、前来干扰我,便打死他,让他不再觉得吵。” “我初步决定学刀。” 闻灯已能淡然地接受并说出这个观点,闻清云却是一副见鬼的表情。他原以为,自家小妹入北间余门下,走的是大雅之道,多年后道法初成,一身轻盈衣裙,于高台上弹琴,飘飘若仙。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得出,在不断做心理建设。 他喝了不少茶,最终艰难地问出一句:“有趁手的刀了吗?” “没有。”闻灯如实回答。 闻清云便往外掏刀,一把接着一把,摆满整张矮几。全是好刀,雪亮的刀身和车顶上的夜明珠相映,光华满室。 “这把适合你初学,这把也适合,这把适合日后进阶,这把可以留着备用……”他边说着。 闻灯的目光被吸引去,左看右看,过了好几息,才着手挑选。 闻清云又道:“都拿去。” “总要挑把日常练习的刀。”闻灯小声说道。 见闻灯如此认真,闻清云不由想起,他被步绛玄带着从铸剑街出来的情形。现在闻清云基本能够断定,这两人为何去那,可这不代表他认可了步绛玄。 “我还是搞不懂,你为何会喜欢那样一张死……冷冰冰的脸。”闻清云脸上表情消失,又拉出一张黑脸。 闻灯头也不抬:“二哥,你有喜欢过谁吗?我记忆中似乎没有。等你找着了对象,就会知道,喜欢这种东西,是说不清的。” 闻清云被他的前半句噎了一下:“程家公子哪里不如他?” “在我心里不如他。”这种鬼话闻灯已能不打草稿、脱口而出,不过听到闻清云提起那位程公子,逐渐坐直背,道:“二哥,退婚之事……” 闻清云表明他会处理,但心念电转,又提议:“退婚之前,不妨见上一见?” “不见。”闻灯拒绝得干脆。 “就见一见。” “不——见——” “当真不见?” “我心有所属。” “行吧。”闻清云不再提此。 闻灯挑来挑去,总算挑出把又顺眼又趁手的练习刀,但也没跟闻清云客气,把其他刀亦收进空间法器里。 桌上空了,他端正坐姿,清了声嗓,问:“二哥,我想你应该调查过步绛玄了吧?” 闻清云在闻家主管情报,来神京之前,闻灯便隐隐察觉到,这位便宜哥哥在调查步绛玄。闻灯仍旧对步绛玄知之甚少,本尊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问十句话能应一句就算喜大普奔,只好从外部下手。 “查到的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闻灯笑眯眯地朝闻清云伸出手。 闻清云瞪了他一眼。 闻灯垂眸,失落道:“那我自己去查吧。” 言罢就要起身朝外,姿态极其做作,闻清云“啧”了声,将一个信封丢给他。闻灯登时笑起来,道了声谢。他拆开信封,里面仅有一页薄纸,而纸上寥寥数行,写道: 步绛玄,平宁三十七年二月廿四生,白玉京大明楼东和首徒,平宁五十年初上凌云榜,高居榜首至今。 其父萧山步氏步启衡,曾列天榜第三;其母系天影族人,名讳生平不详。 闻灯不到片刻便看完,一抖这张纸:“就这?” 闻清云平静点头:“就这。” “偏爱癖好呢?生平事迹呢?人际往来呢?人情关系呢?”闻灯难以置信,觉得闻清云在忽悠他。 闻清云面上难得露出惋惜:“步绛玄的父母,于他三岁时去世。他的家族,也就是萧山步家,虽然是名门世家,但因他母亲的关系,待他并不好。十年前,步绛玄离开萧山,到白玉京大明楼修行,平日里没什么朋友,性格极度孤僻,能打听出的,便只有这些了。” 还真是逃不过的美强惨设定。闻灯觉得步绛玄有几分可怜,抿抿唇,问:“他母亲做了什么导致他不被家族喜欢?这上面的天影一族又是什么族?” “并非因为他母亲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母亲本身。”闻清云唏嘘道,“天影一族,向来是江湖上的禁忌。这一族的人,越往高境界修行,越容易发疯。” 闻灯沉默几许,把薄纸装回信封,向前倾身,问:“二哥,你办事一项周全,萧山步家的内部情况,一定也打听出了吧?” 这一回,闻清云没做推辞之色,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沓高过一寸的、订成册的资料,丢到闻灯手里,同时还到:“你看后便知,为何我极不赞同你……” 闻灯一听他唠叨就头大,把资料往刀鞘里一塞,打开车门、探身出去:“谢谢二哥,我还有事,先回白玉京一趟!” 闻清云惊起:“你这丫头!” 马车正在行驶,这位“小姐”突然出来,作势要跳车,把车夫吓了一跳,忙将马停住。闻灯冲他说了声谢,双脚踏上路面,撑起一把新伞,快步走掉。 这里离白玉京不远,一刻钟后,闻灯回到学院门外。 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招生考试还在继续,开过季的山茶随风轻摇,守在院门口的人神情无聊单调。闻灯向前走了一步,突然顿住。事情发展得太跳跃,他还没拿到白玉京的出入凭证。 他在原地默然片刻,转身走进一条无人小巷。 闻书洛的刀鞘里有件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瞬移的法器,闻灯找出它,握进手中。他盯着不远处白玉京的院墙,在心里默念“到那边去”。 下一刻,周身景物皆成色块,数丈距离被拉成虚无,闻灯成功“潜入”白玉京。可很快,他发现一个新问题——他对白玉京内部完全不熟,睁眼走和闭眼走没有任何区别。 “这里都不弄点指示牌吗?”闻灯张望一番,不满说道。 他干脆凭着感觉乱走,等遇见了人再问路,可走着走着,人没遇到,先遇到了堵墙。 他瞪了这墙一阵,把先前的法器握回手里,开始凭感觉瞬移。 这回效率高了许多,没过多久,他听见附近有说话的声音。 声音源于前方的转角之后。闻灯走近,听清他们的交谈内容,其中一个声音较为谨慎严肃,说道: “步师兄,虽然你在铸剑街上教训的那伙人是地痞流氓,但学院规定,除正常切磋外,弟子不得打架斗殴。 闻灯猛一下驻足,左看右看,想了一想,轻手轻脚上前,探出脑袋。 这是一片两旁种满葱郁矮植的细碎鹅卵石路,他看见了单手提剑、站在道上的步绛玄,和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另外两人。那两人都穿同样的水青色衣衫,胸前别一枚深青徽章。从徽章图案上看,大抵是纪律方面的象征。 这是东窗事发,被风纪委员找上门?闻灯寻思着,又听那戴徽章的其中之一说:“步师兄,根据院规,你要抄五遍院规,写一份检讨。” ……果然是东窗事发了。闻灯心塞地埋怨起白玉京风纪委员会的监察范围。 步绛玄脸上是闻灯熟悉的冰冷神情。 闻灯开始好奇这人的反应,心说会不会理也不理,直接走掉?他在转角后等了等,等来步绛玄平平应了一声: “嗯。” 闻灯觉得这反应过于普通、过于流程化了了,尔后便见那两位风纪委员对视一眼,舒心一笑,拱手道谢。 他们似乎很是畏惧步绛玄。 这两人向步绛玄告辞。 闻灯扒着一根树枝,目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扭头找到步绛玄离去的方向,用瞬移法器追上他。 又过一次转角,步入一片清林,小径通幽,闻灯忽然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来到了大明楼附近。 他不再跟做贼似的,昂首挺胸跟在步绛玄身后,走入前院。 之前摆在廊上的花瓶已不见,许是送入屋中做了摆设。北间余和东和都不在,除此之外,亦无旁人。闻灯盯着步绛玄的背影,清咳一声,颇为愧疚地道:“刚才那两人找你,我都听见了。说到底,打架的事因我而起,那些惩罚,我帮你分担一部分吧。” 两人之间隔着雨帘,步绛玄站在檐下,单手提剑,回看闻灯,静默片刻,道:“如此,院规便交给你。” “五份都给我?”闻灯惊道。 “可助你尽快熟悉。”步绛玄神态平静。 闻灯:“?” 你在强词夺理。 臭弟弟,你这种不留情面的性格,以后很难找女朋友啊。 ※※※※※※※※※※※※※※※※※※※※ 闻灯:大预言术 院内 章八院内 闻灯反复告诉自己,这事由他而起,步绛玄是帮忙的,是被连累的,惩罚理应由自己承担,不过是区区五遍院规而已,而且步绛玄没有将所有的处罚推脱掉,他要写一份检讨,并非自己一人受罪。 闻灯的心情平静下来,唇角往上翘起,扯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院规在哪?我在哪里抄?” 步绛玄将他带去静室,予他笔墨纸砚,以及一本薄册。 薄册里记录的便是院规,规矩有长有短各种各样,分门别类编号排序,闻灯首先看的是最后一页最后一条,这条的序号正正是一百。 这说明院规共计一百条。假设平均一条二十字,抄一份便要写两千字,抄五份便是一万字!闻灯想了想他在云舟上刷题时表现出的手速,发现这是一个相当浩大的工程。 闻灯双手抖了抖,抬起头,想问问步绛玄可否帮他分担些,却见这人靠窗坐下,取出一本书开始读。 院中秋雨渐细,远处幽林深深,檀色窗棂前,步绛玄盘膝而坐,身姿端正,长发高束,眉眼专注,静得像幅画。 闻灯看着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忍心打扰这幅画。过了会儿,他垮下肩膀,慢吞吞摊开院规册子,摊开纸,提笔蘸墨。 步绛玄翻书的声音轻不可闻,静室里只能听见闻灯笔墨走纸之声,再有便是院内的秋雨秋风沙沙声,以及每隔一个时辰报时一次的钟声。 那是从白玉京正中心塔楼里敲出的钟声,声音清越空灵,掠过耳畔,很有静心凝神之效,可闻灯听见后,坐姿一下子变成趴姿,倒桌不起。 他现在才抄到第一遍的第十三条,速度不及龟爬。 “写字时当端坐。”步绛玄忽然开口,语气端的是严肃。 “你干嘛管我这个?”闻灯觉得神奇,上半身噌的直起来,睁大眼盯紧步绛玄。这一看,他发现了点儿细节问题——步绛玄手上的书,已不是刚开始那本。 闻灯眉头皱起,直觉这人的行为不简单,问:“你为什么光看书,不写检讨?” 步绛玄将书放到案上,对上闻灯的视线,未做言语。 闻灯细细观察,发现问题大了,表情沉下去,向着步绛玄倾身:“你其实没有打算交检讨和罚抄,对不对?” 沉默如滴落的墨水,在静室内蔓延开。 这样的氛围不似安静,是人刻意地不说话不表态,但无形之中已表明态度。闻灯唇线紧抿,凝视住步绛玄,不想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可惜他神情不变。 片刻过后,步绛玄拿起书,开口:“打便打了,我不认为是错,何须接受处罚。”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随意,甚至还很理直气壮,总之是承认了。 闻灯啪的一声搁下笔,语调上扬:“那你不早说?” 步绛玄道:“抄写有助于记忆。” 闻灯:“……” 闻灯气笑了:“你他娘的还是为我好?” 听他如此用词,步绛玄皱了下眉。 闻灯一把抓起刚才抄的几页纸,但又一顿、放下,拿起两张空白的,揉成团、丢出去。 纸团在地上弹了几下,落到步绛玄身侧,从他绛红衣衫一角上擦过。这坐在窗旁、手执书册的人敛眸一扫,道:“既然不愿,那便不抄了。” “你当我一开始很情愿吗?”闻灯愤怒地翻了个白眼,右眉眉尾的那抹红痕仿佛飞起,转念一想是他主动开的口,更是生气,抱着手臂,语气略显自嘲:“是我自作多情,上赶着自讨苦吃。” 步绛玄极不明显地捏紧书,静默几息,垂眼复又撩起,对闻灯说:“院规共计一百则,我讲给你听。” “谢谢,就不麻烦你了。”闻灯面无表情道。 “我带你熟悉白玉京。”步绛玄又道。 “外面在下雨。”闻灯满口拒绝之意。 “你的刀……” “我哥给我找好了。” 步绛玄听完,默然不语。 闻灯起身朝外。 脚步声渐远,静室内唯余步绛玄一人。闻灯坐过的那张书案甚是凌乱,院规册子被风吹歪,眼见着就要落地。步绛玄起身过去,把东西一一归置整齐、蘸了墨的笔洗净挂起。 做完这些,他坐回原处,继续看书。天光从窗外透来,将步绛玄的影子拉得斜长,它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有。 过了会儿,影子真实地动起来——是步绛玄合书起身,离开静室,离开前院,登上大明楼。 闻灯在大明楼前院里、相连的各间屋室内走走看看,这里布局清雅,长窗格架,草木插花,无不恰到好处。他不断抬起双手,伸出食指和拇指,将满意的景色“框”起来。 走着走着,闻灯不免想起步绛玄,想起闻清云对他“极度孤僻”的评价。不,这算不上评价,是一则打探到的消息。 他也算和步绛玄有一些交情了,细细一思,无论是步绛玄带他去铸剑街的方式,还是“抄写有助于记忆”的手段,的确都是不太有人际交往经验的人才会作出的举动。 闻灯又觉得步绛玄有些可怜。 “还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嘟囔着,把前院逛了个遍,找到一处地方坐下,掏出闻清云给的步家资料。 ——了解步绛玄,了解步家,这是他跳马车回白玉京的主要目的。 “要不是因为任务,我才不会理你。” 翻开第一页,闻灯瞪了眼方才那间静室的方向,小声嘀咕。 闻灯把步家资料当作一本八卦手册,故而翻得极快,塔楼的钟声又传来时,他已看了大半本。 步家是名门世族,家学渊源、底蕴深厚,出过不少惊世之才——步绛玄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同世俗权力的关系亦是密切,虽说没有世袭爵位,明面上不掌一方权柄,但在周国历史上,曾有三位贵妃、两位皇后姓步。 这一族的人都很骄傲,而家风严谨,家规老旧,忌讳离经叛道,集体荣誉感极重。闻灯将他们称为“保守派”,又将敢于和江湖禁忌结合的步绛玄父亲称为“自由派”,性格“独”的步绛玄,显然是自由派继承人。 闻灯结合这本资料册上,和步绛玄同辈之人的某些过往,零零散散得到了关于步绛玄更多的信息。 譬如,步家有一座剑冢,步家人生时从冢中取剑,离世则交还。 步绛玄父亲的剑,便是从剑冢内取出,剑名别人间,在江湖兵甲榜上赫赫有名。他去世后,剑归剑冢,等待后人再启。 步绛玄八岁那年,步家二房长子上剑冢择剑,意图便是别人间。 这二房长子修行天赋极佳,六岁入清净,十岁至清净境巅峰,虽不至于旷古第一人,却也是天纵奇才,上剑冢时年方十一,无人不看好他。 偏偏别人间剑不看好,被他拿到手后,一番剧烈挣扎,从他手中挣脱飞出,越出剑冢大门,飞向西边。 ——步绛玄住在萧山西面,别人间剑不偏不倚,正正落到他手中。 那一年,步绛玄还没跨过修行的门槛、踏上大道。 这则往事闻灯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得面前差了一包薯片和一瓶可乐,却听见门被敲响。 闻灯有种上课开小差被抓的紧张,啪的一声将书合上,抬头。 他没有关门,门口是步绛玄。 绛红衣衫,漆黑腰封,头上插着根乌木道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饰物,这一身的色调都深沉,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步绛玄见闻灯看来,提步入内,取出四五本书放到他面前。这是些一看便知年事已高的古籍,带着尘封的气息,书名或潦草或无,难以辨认。 但闻灯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他盘腿坐在一张软垫上,目光在步绛玄的腰、手、背上游移探寻——才了解了那往事,他对别人间剑甚是好奇。 “你找什么?”步绛玄问。 “没……这是做什么?”闻灯把步家资料塞进刀鞘里,扫了眼步绛玄摆出来的东西,转移话题。 “刀谱。”步绛玄道。 旋即解释:“大明楼藏书室里的。这几本较为适合你,选一本,明日开始我教你。” “还没到新生正式开学的日子吧?”闻灯惊讶于步绛玄执行任务的急迫性。 “修行和时日无关。”步绛玄道。 闻灯一阵无语:“哪个学生会在开学前就努力用功啊!” 步绛玄认真地说:“有。” 想必就是你,闻灯在心里接话。 学霸的邀请难以推脱,尤其这是个他打算攻略的学霸。他丧着张脸,磨磨蹭蹭地将这些刀谱翻开,一看却是,上面的口诀,拆开后他每个字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就只剩迷茫。 我不过是个艺术生,为什么要我受这些苦? “到吃饭的时候了,我觉得我该先吃点什么。”闻灯四下张望一番,开始逃避。 步绛玄拂衣坐到闻灯对面,把刀谱摆成整齐的一字,逐一介绍过去:“这套名为《见长江天》,入门算得上简单,属于越学越深的一类;这套叫做《月流扬州》,招式灵动,讲求巧劲而非蛮力;这套是《碧空尽》……” 不同的刀法有不同的特点,闻灯越听越心塞,幽幽道:“兄弟,我觉得你以后真的可能会死八百个情缘。” 步绛玄话音一顿,微挑眉稍,甚是疑惑:“嗯?” ※※※※※※※※※※※※※※※※※※※※ 步绛玄:剑,最重要的是远离感情 灯火中 章九 灯火中 闻灯唇角勉强挤出微笑:“步师兄,这些刀谱,我带回去慢慢挑选,我们开学后再见。”话毕不等他回答,收拾完刀谱,收起软垫,足下生风、一溜烟奔向门口。 但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闻灯猝然驻足。 ——他不认识路。 “步师兄,可以麻烦告诉我出去该怎么走吗?”闻灯尴尬地回头。他是真的饿了,略加思忖,补充道:“告诉我怎么去白玉京食堂也行。” 时辰已至酉正,的确该进晚膳。步绛玄不再强求闻灯在此时便决定好练什么刀,行至他身侧,抓住他手臂上的一片衣料,带他飞身离开大明楼前院。 闻灯没料到是这样的发展,有些吃惊,但又没太吃惊,毕竟到饭点儿了,步绛玄也要吃饭,他的做法算得上一种节能主义。 白玉京里走“空路”的人不少,能看见各色的衣角袖袍在风里翻飞。闻灯逐渐熟悉了这种“肉身”直接在高空疾驰的感觉,甚至还腾出手撑起了伞。 不多时,步绛玄带他来到一栋小楼前,下颌轻扬,道:“食堂。” 这小楼两层高,进出之人络绎不绝。闻灯嗅到了饭菜的香,腹中馋虫大动,收起伞,大步流星走进去。可眼下正值吃饭高峰时段,无论一楼二楼,都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放眼望去,竟无一张空桌。 闻灯许久没见到过这样密密麻麻的人群,分外窒息,扭头看向步绛玄:“没位置了,学校还有别的食堂吗?” “没有。” “那我还是去外面吃吧。”闻灯失落地退出大门,撑伞回到雨中。突然的,他灵机一动:“我初至神京,对这里不熟,步师兄你可有什么餐馆食肆推荐?” 步绛玄似仔细思考了一番,答:“没有。” “……看不出你还是个忠诚不移的食堂党。”闻灯默然了。 他摸摸干瘪的肚皮,眼望向远处,既然没有推荐,那就只能出去碰碰运气。 这时,有人顶着和闻灯同样的表情从食堂里倒退出来,唉声叹气撑开伞,余光瞟见不远处的步绛玄,一愣。 “步绛玄,真是你!”那人满脸震惊之色,“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啊,你竟来食堂吃饭?” 闻灯乍然听见这话,也是一愣,咻的将头扭向步绛玄,神情一时难明。 “你还带了师妹,这……这真是破天荒!”那人走近,看见闻灯,先是眼前一亮,尔后发现他和步绛玄是一起的,又是一惊。 他的模样比闻灯和步绛玄都大上一些,身法很是轻灵,在雨里走了许多步,鞋面滴水不沾;穿着身水青色衣衫,样式和闻灯先前见过的“风纪委员”所穿无甚区别,且在白玉京里并不少见,约莫便是白玉京院服。 “你好。”闻灯冲他礼貌性地笑笑。 “看来你们也是被人群劝退了。不如这样,咱们凑一凑,出去吃?我听说西门新开了一家店,味道很是不错。”这人没有如何打趣步绛玄,说前一句,看的是闻灯,说到后面,目光落回步绛玄身上。 闻灯同他一道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似乎不为所动。闻灯将心一横,眼睛一弯,偏头应下:“好啊。” “步师弟?”对面的人没急着走,甚是注重步绛玄的意见。 闻灯不给步绛玄拒绝的机会,抓起他的手臂,打算扯着他走出去。 可没扯动。 又扯了一下。 步绛玄还是扯不动。 闻灯收起脚步,仰头看他。 其实没什么可看,这张脸除了英俊之外,就剩下冷,一如既往瘫着,没有生气,没有高兴,没有任何别的情绪,一度让闻灯怀疑他是某副扑克牌的转世,要把脸瘫到天荒地老,瘫成天长地久。 “那就算了吧。”闻灯开口说道,同时也在心中说。 现实不比攻略游戏,不是说两句话就能增加好感度的,更何况,他们的相处还有些糟糕。 看来,任务得先放一放。 他放开步绛玄的手,走向站在另一侧的人,语气里充满歉意:“这位师兄,你能带我去吗?我刚到白玉京,对这里不大熟,不知道哪些店好吃。” 这人看看步绛玄,并不意外,转而对闻灯点头,腼腆笑道:“原来是新入院的师妹,可以,当然可以。” 两人同步绛玄告别,尔后互换姓名。 闻灯得知这人姓于名闲,是白玉京海旭楼弟子,而于闲热情洋溢地为闻灯这个新生做起介绍。 他们皆撑伞,于闲照顾着闻灯的步速,放缓脚步,和他并排着向前。 步绛玄低敛眸光,转身朝着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深秋的夜落下得早,道旁石灯柱次第亮起,照出细细密密的雨珠。雨珠之下,湿透的路面上,爬起一道幽黑的影子。步绛玄沉下眸,而影子像只灵活的手,不满地朝他甩了甩,扭身朝闻灯离开的方向追去。 闻灯走得不算太远,转身一看,还在视线之内。影子越靠近他,越是兴奋,由一道分出许多道,仿佛打算把他围住。 步绛玄面色一寒,反手抓出剑,身形一掠,来到闻灯身侧。 闻灯正听于闲讲“白玉京十大恐怖故事”,步绛玄的身影跟鬼影似的出现,险险将他吓着。 “你不是不来?”闻灯实在弄不清这人的心理活动。 于闲也是一脸受惊表情。 步绛玄没说话,走到闻灯和于闲的两把伞之间。因为靠近了闻灯而在低处摇摆的影子被他瞥了一眼,不再那般欢欣雀跃,安安静静落下,紧随闻灯的脚步,偶尔去勾一下他的衣角。 两人并行变成一行三人,闻灯看了步绛玄好几眼,忍不住道:“你是来炫耀你不用打伞吗?” 后者自然不答话。 来到西门,已是一盏茶的时间后,足以见得白玉京占地之广。他们恰好错开了高峰,走进食肆,有不少空桌。 闻灯和于闲一致决定靠窗坐。小二端着茶水过来招呼,闻灯点了道招牌菜,于闲点了道汤和清炒素菜,接着,两人把目光投向步绛玄。 步绛玄没有立刻给出菜名,他盯着小二,盯得人家额上冒冷汗。闻灯甚是后悔让他点菜,说不如再要一道辣子鸡丁。 步绛玄反驳得倒是快:“过油过盐过辛辣。” “那换成宫保鸡丁?”闻灯道。 “太过油腻。” “大哥你这么养生?”闻灯一阵无语,将菜单又看一遍,一番挑选,问:“那清蒸鲈鱼?” “尚可。”步绛玄勉强同意。 “好,那就再加一道清蒸鲈鱼。”闻灯对小二道,转而又说,“打个辣碟,还要一道辣子鸡丁,一壶菊花枸杞茶——茶给这位公子清油下火。” 步绛玄面色变得难看,但他一向神情不好看,闻灯并不理会,轻哼着说:“辣子鸡和菊花茶的钱都我掏。” 于闲坐在步绛玄对面,忍不住笑出声。 步绛玄抿起唇。 这次换闻灯不理他,将手撑到桌上,观察起窗外的行人。 神京城东南一带,除了白玉京外,还坐落着其余三四所学院。闻灯将这里叫做“大学区”,自然,路过的多是学生。闻灯主要看他们的脸,遇见好看的便欣赏一番,不太合审美的便一掠而过。 小二送来一碟油酥黄豆,步绛玄不吃,闻灯和于闲两人分享。吃到一半,他“咦”了声。他瞧见一个少年,身穿锦衣,手中提剑,五官青涩,和步绛玄的模样约有三分相似,但神情端的是倨傲。 “那个人跟步绛玄长得有些像。”闻灯不由说道。 于闲漫不经心接话:“人和人之间总有相似之处,不过像我们步师弟这样俊的,还是不算太多。” 闻灯却觉得并非如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他注意着,少年自窗外路过,走进了这间食肆。他莫名有了种预感,紧接着,见这少年压眸一扫,目光落到他们这一桌上,下颌抬起,气势汹汹走过来。 闻灯心中预感更为强烈,拍了一下步绛玄手臂。 下一刻,少年来到近前,冲着步绛玄冷笑:“哟,这不是三堂哥吗?多年不见,一点未变啊。”语气里里外外透着讽刺。 闻灯总算记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闻清云给他的步家资料上。 他是步绛玄二叔的幺子,也就是步家二房的幺子,那位天纵奇才的亲弟,比步绛玄小三岁,名叫步靖华。 自打那一年,别人间剑弃他兄长而去,认主步绛玄,他便对步绛玄怀恨在心。 闻灯心中大喜,来了,经典的挑衅剧情来了。 果然,他听见这人又道:“三堂哥不愧是做了五年凌云榜榜首的人,好狂妄的脾气,竟然拒接老爷子的命令,置他老人家的颜面于不顾。” 这人声音稚嫩,调子却拉得高,不免滑稽。闻灯赶紧吃了颗油酥黄豆掩饰表情,而被他拍了一下提醒的步绛玄,连个眼神都没递过去。 场面静止了。 步靖华一个人梗着脖子杵在那儿,瞪着眼,跟斗鸡似的,偏又无人理会,是以格外凄凉。闻灯觉得他好可怜,又吃一颗黄豆,喝茶润了口嗓,道: “冒昧打扰一下,你三堂哥拒绝了你们家族给的任务,和你有什么关系?” ※※※※※※※※※※※※※※※※※※※※ 打起来打起来( 晚来风 章十 晚来风 “听你口音,并非神京人士。你腰间所佩玉牌,乃明镜台新弟子的凭证。容我一猜,你口中的任务,莫不是你要来神京各大学院考试读书,而你三堂哥恰好在神京城中,于是你们家里人安排你三堂哥接引你?” 开口的是于闲,他上上下下将步靖华打量了一番,做出推测,“可你三堂哥拒绝了,所以你怒上眉梢怒火攻心怒急跳墙了?” 于闲一口一个“你三堂哥”,将长幼之序点了又点,又一连三个“怒”,形容他神态。步靖华的脸一下子涨红,差点跳起来:“你以为,我稀罕他的接引?” 这几乎是默认于闲的猜测。闻灯险险就要把“就这”两字写在脸上,忙低了下头掩饰住,尔后故作奇怪神情:“既然不稀罕,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步靖华瞪向闻灯。 这时候,小二将他们的清炒素菜和菊花枸杞茶端上桌,闻灯很自然地分茶,第一杯推到步绛玄面前。 步靖华见这三人如此闲适自在,气得手臂发抖。 食肆里不少人向他投去目光,时不时还能听见压低了的议论声,步靖华将他们都瞪了一遍,猛地递出手里的剑,剑尖隔着剑鞘指向步绛玄,高声说:“步绛玄,我要向你挑战。时间三日后的午时,地点新台门前,我会一直等你。” 说完将一封挑战贴丢到桌上,重重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没人会留他,闻灯吃着黄豆,将挑战贴捞过来,打开一扫,见上面只是几句寻常挑战之词,心道一句好生无趣,把它放到步绛玄手边,转头问于闲:“他是什么境界?” 他和于闲之间已有了一碟黄豆的情谊,这一举动相当自然。 步绛玄撩了下眼皮,听得于闲回答:“清净初境。” “哟呵,还挺会坑人啊。”闻灯一琢磨,明白了这人的行事逻辑。 低境界者向高境界者发起挑战,是不畏艰险、迎难而上、追求更高,很容易成为美谈;但于高境界者而言,稍有过之,便是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而如果步绛玄不接受,那步靖华便可大肆宣扬出去,说堂堂凌云榜榜首,竟然连清净初境的人都怕,不敢接下战书。 步靖华看似嚣张无脑,实则心思深藏。 这是个打小和步绛玄不对盘、非常亲近自家亲哥的人,亲哥被落了面子,而步绛玄被别人间剑认主后不久就离开萧山、来白玉京修行了。他失去发泄对象,记仇十年,现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报复,拿什么借口来找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步绛玄进退不得的结果。 闻灯看向步绛玄:“你打算如何应对?” 步绛玄不曾看过那挑战贴一眼,语调平平无波:“无关紧要。” “这不是正好着了他的道?”闻灯挑起眉梢,略去他了解到的步家的情况,把自己的猜测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心肠却如此歹毒!”于闲重重一拍桌子,脚踩凳子,愤愤说道,“不如把挑战接了,管他奶奶的阴招阴谋,先打他个落花流水、鼻青脸肿!” 闻灯极不赞同这一应对之策,用眼神询问步绛玄。 步绛玄神情如旧,漆黑的眼眸中不见半点波澜:“浪费时间。”指的不仅是接受挑战,更是思考这件事。 闻灯品着这样的态度和语气,眨眼间便脑补出这篇他倒霉穿进来的小说的基调——主角看淡名声、清者自清,被各路仇家借此污蔑打击,偏偏还瘫着脸,用一副冷漠模样说我不在意。可外界有谁信呢?谁都不信,恩怨由此产生。 惨哦,真的很惨。 “吃饭。”步绛玄又说,打断闻灯乱飞的思绪。 “哦。”闻灯撇了下唇。 于闲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筷子,面色仍有不平。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桌。闻灯用辣碟蘸鲈鱼,在辣椒堆里挑选鸡丁,吃得还算满意。但步绛玄并未动筷,甚至他说过“尚可”的清蒸鲈鱼也不碰。 闻灯疑惑询问,步绛玄沉默不答。他又劝了劝,这人还是不吃,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吃四道菜,有些多了,吃完后于闲提议打包,闻灯并无异议。他们俩平摊了饭钱,一人提着一个食盒,慢慢走出食肆。 夜更深了,沿街的灯笼都亮起,灯火蜿蜒向前,把街巷里的雨照得清透。比起来时,道旁支起了一些小摊,卖各式各样的杂物、饰品、吃食,烟火味道更重几分。 闻灯撑着伞,用拎食盒的手碰了碰步绛玄,再一指斜对面某个小吃摊,说:“你要不要买点什么吃的?我看那个煎饼果子似乎不错。” 步绛玄将左手的剑换到右手:“不必。” “馄饨呢?”闻灯手指的方向一换。 步绛玄:“不用。” “冷面?”“扬州炒饭?” 闻灯又指了两种吃食,步绛玄一一拒绝。 他脱口道:“什么东西都不吃,你要成仙啊?” 步绛玄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闻灯反应过来,步绛玄是个修行者,天赋优异,说不定真能得道成仙。 换了个世界设定,连梗都不好玩了。闻灯不禁无语望天。 于闲突然拉了闻灯一下。闻灯扭脸询问,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小声道:“师妹,你听。” 闻灯侧目,注意起那些人的谈话,眼睛渐渐睁大, “听说步绛玄接受了挑战,三日后的午时,在新台门。” “步绛玄?这不是凌云榜榜首的名字?” “对,就是他。这样的战局可不多见,到时可要过去看看。” “挑战他的是谁啊?” “听说也姓步。” “……” 不止那三三两两的一群人,街上许多人都讨论着这个。闻灯将牙咬了又咬,低声道:“草!” “他还真是聪明,把事情传出去了。”于闲皱紧眉,“这下好像不能不理会了。” 两人都看向步绛玄。 这人立在雨中,周身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雨珠即将靠近时,将之挥散。绛色的衣角被低回起跌的风吹开,他手里的剑无声冰冷,影子不在自己身后,而是凑在闻灯脚边,团成一个黑乎乎的团,偶尔绕着闻灯滚一圈,来来往往的人都没发现。 “他搞你,你就这样无动于衷?”闻灯上前一步。 步绛玄的影子亦滚向前。他垂下眸,俄顷撩起,对上闻灯的视线:“那便打吧。” 闻灯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摇头:“不能这样干干脆脆地打。” 步绛玄无所谓:“打就打了。” “他姓步。”闻灯一声轻叹,拍拍步绛玄的肩膀。 过了会儿,又说:“就算你一招把他秒掉,不给他使阴招的机会,也不爽。” 步绛玄寻思了一阵这个“爽”字,问他:“你打算如何?” “我要让他自取其辱。”闻灯轻哼说道。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步靖华的这种破烂挑衅,闻灯见得多了——在他丰富的网游经验里,性质更恶劣的删号战、复活点守尸战都参与过,还应付不了区区小孩儿的伎俩? “我们找个代打。”闻灯拳头一捏,想出办法,“水平不能比你高,下限随意。” “什么是‘代打’?”于闲不解道。 “就是代替打人的意思。”闻灯解释。 于闲明白了,点头赞许道:“这种做法,也不是没有先例,过去曾有许多同门帮忙应战之事发生。” 一听有旧例可循,闻灯更是理直气壮:“于师兄,你在什么境界?” “我是清净中境。”于闲道。 “那不行……”闻灯摇头,排除掉于闲这个人选。 他来回踱步,思考起上哪儿找人。 要口风紧、能将输赢看淡、但又不服就干的……条件甚多,难做筛选,闻灯渐渐皱眉。 雨打落开在墙根的重瓣花,在青石板道上四散开,闻灯用余光瞧着瞧着,倏尔来了灵感。 他三步并两步走步绛玄面前,食盒挂到左臂上,用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就我去吧!” “不行。” “什么?” 步绛玄和于闲一人沉声反驳,一人高声愕然。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闻灯抬着手,哼笑说道,“我,一个还没踏过修行门槛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他敢打吗?就算他敢打,会被围观的人如何评判?” 闻灯给自己加了不少修饰词,连说带比、眉飞色舞,越说越满意自己的计策,可步绛玄越听脸越冷。 “不可让你冒险。”步绛玄道。 “我赌他不敢打我。”闻灯挺直腰板,向步绛玄保证。 步绛玄望定他:“凡事皆有万一。” “我会在骚他两句之后直接认输。”闻灯摊开手,“既然他搞这样的骚操作,那我原地骚操作回去,我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就这样说定了,我给你代打。”闻灯的手又捏成拳,冲着步绛玄手臂碰了一下。 步绛玄没能理解闻灯话里少数几个字词的含义,但大致意思弄懂了。 他目光落到闻灯的拳头上,发现这人每根手指都细,还白。他眼睫微微一动,抓住这人衣袖,连人带伞一并拉到虚空中,回去白玉京。 “你干嘛?”闻灯一惊,而步绛玄加快速度,他忙把食盒放进刀鞘里,避免颠簸。 大明楼里还未上灯,四下一片昏暗,步绛玄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柄烛台,再执烛台,依次将灯盏点上。 廊上室内,皆被照亮,闻灯环顾周围,认出这里是他看步家资料时待的房间。 夜风比日间更为肆意,步绛玄合上窗,回身对闻灯道:“其实是你想凑热闹。” 他逆着光,五官的轮廓比寻常看来深刻几分,眼睛更是深邃,不错目地凝视住闻灯,语气肯定。 闻灯一怔,张口就要反驳,可最后并未反驳。步绛玄说得对,他的确是想凑热闹了,古代世界娱乐活动少得可怜,而这几日,一直被闻清云关在房里做题背书,简直要抑郁。 他迫切地希望能够看点热闹,最好是能动手就不动口的那种。但被步绛玄直接点明心思和意图,终究是尴尬了些。 他撇下眸,取出软垫盘膝坐好,理完袖摆又理腰封,讪讪地不说话。 步绛玄来到他对面,同样盘膝坐下,将剑放在身侧。 闻灯的视线落到他的剑上,心思一飞,不着调地琢磨起这是否便是别人间剑,这时听见步绛玄道:“步靖华不过清净初境,但身为步家正支嫡系,身上必然有强力法器,或是习得了强力招式。既然你执意代我出战,便要做好应对准备,不得满心无所谓。” “你都不生气?”闻灯唰的抬起头,没料到步绛玄会说这个。 他比步绛玄矮一些,即使平坐,也要往上仰一仰,才能和这人视线相齐。月白色的衫子被灯火晕染得通红,他侧脸亦如飞霞,步绛玄看了他一阵,偏开头,反问:“为何生气?” 旋即不管这个问题,取出一本小册,继续先前的话:“时间仅有三日。想要在三日内,习得几招能够抗敌的刀术,于现在的你而言颇为困难。你的天赋在于音律一道上,所以我推断,这本《通幽散》,你应当能在三日内学会。” 你是什么掉落秘笈的npc吗? 闻灯看了看被步绛玄推至身前的小册,又看看步绛玄,逐渐瞪大眼,说来说去,还不过是要他学习? “它是一本乐谱,我想于你而言并不困难。”步绛玄又道。 闻灯这才勉为其难地将小册拿起。 这是一本古乐谱,和闻灯学过的五线谱、简谱有天壤之别,幸而闻书洛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学过一段时日琴,否则闻灯要当场露馅儿。 他在心底作了一遍“翻译”,翻到“说明”一页,细细一读,发现—— 这是一首召唤曲。 若有以音律入道之人弹奏此曲,可唤来灵兽助阵;灵兽品阶高低,和奏乐之人境界相关。 闻灯读完后,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把“以音律入道”几字,指给步绛玄看。 入道入道,入的是吸纳天地灵气入体内、与天地同调的道,而修行者施展的法术,则是向外释放体内的灵力。 但闻书洛是个空瓶,不曾修行聚灵,哪能施展召唤术? “试试。”步绛玄事先了解过,语气甚为平静。 “我没有可以演奏的乐器。”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和步绛玄对视。 步绛玄:“那就唱。” 闻灯:“……” 闻灯:“哦。” 他又看了一遍谱。 “咳!”他清嗓,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步绛玄说,“你转过去。” 步绛玄适才察觉失礼,依言照做。 乐谱上面并无歌词,闻灯没有视唱,而是视哼。这是首散板,音调稍高,节奏拉长之后,像什么信徒祷告、天神下凡的背景音乐,闻灯故意哼快了些,约两分时间,便至结束。 他闭上嘴,过会儿,不太确定地问背对着自己的步绛玄:“我真的能召唤出灵兽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院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这声音每响一次,地面便震动一次,阵势浩大。窗户上映出一道巨大的影子,越来越近,闻灯瞪大眼,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敲击声。 登登登。 富有节奏的三声响——外头的大家伙敲了敲窗,听起来还很有礼貌。 闻灯捏紧乐谱,忐忑道:“我他娘的召唤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 闻灯慌张询问作者:你他娘的到底给我开了什么外挂? 幕间 章十一 幕间 步绛玄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回头看了闻灯一眼,起身去开窗。 秋夜晚风灌进屋内,闻灯一个激灵,看清窗外的东西。 那是一头熊,上半身直立着,脑袋挤在屋檐下,看起来有几分憋屈,棕黑皮毛,油光水滑,抬着前爪,眼睛不大,直直注视着闻灯。 步绛玄退回半步,对闻灯道:“不妨过来打个招呼。” 闻灯觉得呼吸困难,这超过两米高的熊,怎么看怎么有压迫感。步绛玄始终如一的平淡神情给了他些许安定感,他抹掉手心的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站在伸手就能扯到步绛玄的地方,对一窗之隔的熊露出笑容:“……熊哥,你好。” 熊的眼珠子转了转,用前爪拍响窗框。 这次不再是“登登登”的声响,而是一串“哐哐哐”,整面墙都因此晃动,若不是打扫得干净,恐怕会掉下一层灰。 “它在表达什么?”闻灯后背紧绷,怕引起灵兽不悦不敢后退,僵着表情,压低声音问。 “应该是在回应你。”步绛玄道。 “应该?”闻灯听见步绛玄的用词,更为紧张,哆嗦着抬起手,想要悄悄按住刀柄,却被步绛玄制止。 步绛玄的手是偏冷的,像被秋雨浸过一般。他瘦长的手指抓住闻灯的手腕,轻声道:“现在,你该谢谢它的到来;然后告诉它,不久后你会需要它的帮助,希望它能来帮忙;最后,礼貌地送走它。” 他难得说了一个长句,不过闻灯无心注意,调整着呼吸,照他的话去做。 闻灯每说一句,熊便会拍一下窗,但当他和熊告别后,熊却不动了。 熊看着闻灯,闻灯也看着它。 四目相对,闻灯想到了年少无知时和朋友玩笔仙的情形,那会儿他们总爱故作神秘地说,这东西请来容易送走难。当时只是为了好玩,现在一看,还真如此。 闻灯不动声色维持住神情,拿手肘悄悄捅了步绛玄一下。 这时熊动了。 它脑袋慢慢放低,眼皮子垂下来,连天生上翘的唇都似乎瘪了一下,像极人类失落时的神情。 闻灯先是心一跳,尔后灵机一动,试探性问:“熊哥,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边说,他边取出从西门食肆打包带回的半盘辣子鸡和半只盐水鸭,谨慎地递向窗外。 “请,不客气。” 熊注视他半晌、凑近,鼻翼翕动数下,将口一张,咬走那半只盐水鸭,再一吸,吸走半盘辣子鸡丁。 食物吐咽入腹,它的神情变了,看回闻灯,又一次抬起前爪拍窗。 哐哐哐。 窗板尚余震颤,闻灯尚且紧张,熊转身走出长廊屋檐,在院中消失不见。 秋风夜雨里,长廊外的灯烛熄了几盏。闻灯长舒一口气,倒退到软垫前,一屁股坐下。这坐姿不舒服,他干脆瘫倒,躺成一个“大”字,眼神游移片刻,盯着天花板,呢喃道:“我怎么就成功了呢?我竟然真的成功了,可我还没有清净境呢。” 闻灯“不雅”的姿势让步绛玄皱眉,他杵在窗前没动,别开视线,道:“你的乐声中充满灵气。” “我师父也这样说我,但我不明白,也感受不出来。”闻灯道。 他希望步绛玄能解释解释,孰料却听这人说:“坐好。” 口吻端的是严肃。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闻灯抱怨着,手弹了弹,但就是不起身。 步绛玄看回闻灯,目光冷淡又严厉。 他这副模样,比刚才的熊更有压迫感,闻灯心不甘情不愿爬起来,将软垫铺平整,坐上去。 “你的天赋在于此。”步绛玄这才解释了一句,关上窗,来到闻灯对面,又掏出一本书。 书,闻灯不爱看,但这话爱听,来了精神。 “一般而言,入得清净境,才可将体内灵力运用出来。那是一种有意识的操纵,你与之不同,你方才向外释放灵力,是无意识的、身体自发的。或许由于你曾获得过某种奇遇,或许便是生而会之,总之,大道对你极其眷顾。” 就是天选之子的意思,闻灯理解了一下,可闻书洛的表现并非如此啊? 整个闻家都清楚,他们的三小姐是个破了洞的瓶子,装多少东西进去就漏多少,修行天赋更是平平,远远及不上大哥和二哥,若非脸不错,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难道因为现在在这个身体里的人是闻灯? 闻灯低头看看自己,手抬起又放下。月白色的大袖轻轻晃动,他好奇问步绛玄:“我体内有灵力吗?有多少?” “我瞧不出,或许该问师父他们。”步绛玄将手里的书递与闻灯,“这本《道法初解》,你得了空便看,也有助于你解惑。” 这是闻灯今日从步绛玄处得到的第七本书,他决定正式将步绛玄命名为——秘笈掉落者。他礼节性翻了翻这书的前两页,塞进刀鞘里,问起一个重要问题:“刚才的熊哥是什么境界啊?” “若按照我们的境界划分判断,它在清净境。” “上、中、还是下?” “初境。”步绛玄道,“它体格大,皮毛厚,防御力不错,移动速度快,步靖华应当无法在三两招内解决它。” “还挺适合我。”闻灯敛眸,稍加思索,问:“我把它召唤出来,它会一直存在着,直到我送它走吗?” “这和召唤者自身灵力情况有关。”步绛玄话语间有片刻的停顿,“你的话,我不认为它会在此界停留太久。” 果真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召唤定律。闻灯轻轻“哦”了声,谈不上失落抑或不失落,“灵兽是从哪里召唤出来的?” 步绛玄:“灵界。” 灵界是别于他们所在之地、又有所相连的世界。 这样一会儿,闻灯手心后背因为紧张流出的汗都干了,被风一吹,便有些冷。闻灯把斗篷翻出来,系好系带,戴上帽子,双手拢进袖中,对步绛玄道:“步师兄,你这是在帮着我把事情闹大。” 他语气里含着几分轻快,藏了些许逗弄,眉尾的一抹红又飞起来,这一次格外雀跃。 却见步绛玄起身: “你对《通幽散》还不是太熟,需得多加练习,大明楼二层,有隔绝灵力的静室,可去那处。” “但也别忘了刀谱。明日开始,我教你习刀。” “现在戌正已过,穿过大明楼,去到后院,东侧一栋,是你们女子的寝舍,你可过去挑选一间住下,再往后走,则是女子澡堂,可去那处沐浴。” 烛火幽幽,屋室被照得偏了色,到处都晕开一层红。步绛玄别开脸说完最后一句,闻灯神情逐渐变化。 女生宿舍? 女生澡堂? 闻灯险些要崩掉表情。 他虽然装女孩子装得很自如了,但不认为自己能住女生宿舍,洗女子澡堂! 虽然是个变态,但不能完全变态。 “时间不早了,我、我、我该回家了。”闻灯唰的起身,掏出那件瞬移法器,“我哥还在家……等我吃夜宵。” 闻灯一溜烟逃走,数分时间后,来到白玉京院门外。 这里是西门,依旧闹哄哄的,支摊上、店铺前,灯火蒙在秋雨中。他侧身,让一行白玉京的学生进门,适才发现白日里走得太急,没问闻清云要住哪家客栈。 “小姐,三小姐。” 街上传来几声喊。 闻灯循声抬头,一辆马车驶近,驾车的人跳下来,摆好马凳,冲他拱手:“三小姐,二公子命我在此等您。” 闻灯认得这人,是家中仆从,遂走上马车,坐进去后,又探出头问:“白玉京东南西北各开一门,二哥怎知我会从这里出来?” 这名仆从呵呵一笑:“所有门外,二公子都安排了人。” 闻灯:“……” 马车一路疾驰,带闻灯来到一座宅院外。闻灯进门前扫了眼门牌,写的是——“闻宅”。 “我们老闻家的不动产。”他嘀咕了句,走向出来接他的闻清云。 闻清云显然弄清楚了在他们在食肆里遇到的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闻灯一句“切莫小觑那步家人”。 这是座三进三出的大院,景观造得很不一般,但人少,便显得非常清冷。闻灯跟随闻清云走了一阵,才到他的房间。 热水、热茶乃至宵夜都已备好,闻灯泡完澡,端了盘肉脯坐到床上,取出步绛玄给他的刀谱们,吃着零食,依照对招式的喜好程度,精挑细选,挑出了一套。 刀法名为《独酌》,让闻灯联想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句诗。 闻灯有心独酌,但闻书洛这些年偷藏的酒就那一壶,他在云舟上便喝完了。 这偌大神京城中,他是初来乍到、举目不识路,出了门铁定回不来,加之闻清云严格看管,只得忍住心思,囫囵翻了一遍刀谱,吹灯睡下。 翌日一早,闻灯被闻清云催促起床,塞上马车,送往白玉京。 这座天下闻名的学院已结束招生,但距离今届新生正式入学还有几日,院中看不见太多青涩迷茫的面孔。 闻灯还没睡醒,不愿走路,寻思了一阵方向,用瞬移法器来到大明楼前院。 北间余也在院内,坐在屋檐下,举着一根极长的鱼竿,钓院门口清池里的鱼,看见闻灯,淡淡一笑:“徒弟来了。” 闻灯朝他执礼:“师父。” 北间余抬手朝闻灯招了招,示意他过去:“为师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放下鱼竿,手在虚空里一抓,抓出一根笛。 是根竹笛,笛身光洁,能看出是新做的,入手清凉,材质极佳。 “试试音色如何。”北间余道。 闻灯不跟他客气,道谢之后接过,在他身侧坐下,吹起一首世界名曲——《小星星》,莫扎特版。 笛音清澈空灵,轻快婉转,宛如鷇啼。 远处清林里,鸟雀盘旋飞出,在雨后透亮的天幕轻盈穿行。北间余遥遥看着,待闻灯一曲至尾声,问:“还会别的曲子吗?” 于是闻灯来了第二首莫扎特,快板,曲调变得激越,跌宕起伏。他习惯性将视线落在手指上,没发现群鸟又高飞起。 北间余在地面敲击出节奏,满意点头:“徒弟,你在音律上的造诣不低啊。” 闻灯谦虚拱手:“是师父给的笛子好,是这首曲子好。” 北间余笑看他一眼,轻振衣袖,悠悠拾起鱼竿,道,“昨晚的事情,我已听说。你们的应对之策,我也了解。” 指的自然是步靖华向步绛玄挑战之事。闻灯立刻问:“师父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为师只有一句。” “师父请讲。”闻灯神情正经起来,挺直了背,严肃等待下文。 北间余:“这是徒弟你在神京城中的第一战,打人时,下手切莫轻了。” 不愧是你啊。 闻灯做出一副肃然表情,拱手应下。 之后的两日,闻灯在大明楼二层隔绝灵力的静室内练习《通幽散》,看步绛玄给的《道法初解》,在他的指导下学习刀术入门、锻炼体能,辰时便起床,至亥时歇下,作息变得前所未有的规律和养生。 可练刀和锻体都过于耗费体力,他白日里极困,但凡能寻得打盹儿的空隙,必然会睡过去,仿佛回到高三那一年。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爷青回吧。闻灯在心中腹诽着,有苦无处诉说。 转眼来到第三日。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清晨时分便停了雨,天空中阴云散去,太阳探出脑袋。中午时候,日光如碎金,在长街上静缓流淌,穿行的风都变温柔,不再将花枝压弯腰。 午正。 于闲一身水青色院服,踩着匆忙的步伐踏入大明楼前院,举目四望,寻找闻灯。但见那家伙搬了张摇椅睡在太阳底下,身上盖着件薄披风,并用帽子扣住脑袋。于闲急切道:“闻师妹,那个步靖华午时一到便等在新台门外了,你怎么还在睡此地?” 闻灯的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听起来瓮声瓮气:“午时七刻也是午时,就算我那时才去,也算不得不守约定,于师兄别急。” “如何能不急!”于闲瞪大眼。 “反正是去……”闻灯拖着调子,话刚起了个头,听见步绛玄清清冷冷的嗓音:“是时候出发了。” 闻灯被这声音冰了下耳朵,拉开帽子,学声音的主人瘫起脸:“新台门又不远。” 步绛玄:“早去早回。” “你就是看不惯我睡觉。”闻灯抱着披风坐起身,低声说道,眼中很有怨念。 “走了。”步绛玄依旧是平直无波的语气,不理会闻灯的神情,抓起他手臂上的衣料,带他离开大明楼前院。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片刻,摇椅旁就剩了个于闲,他恍惚半晌,纵身一跃,开始狂追。 新台门外进行过清场,摊贩们往两侧排开,腾出一片擂台大小的空地。步靖华站在空地中央,明晃晃的日光从他一身华贵锦衣上流淌过去,淌到手中三尺长剑上,泛起惹眼的寒芒。 周围聚了不少好事者,或在树荫下,或在茶棚中,三三两两,谈论对这场比试的期待——多半说的是对凌云榜榜首风采的仰慕。 闻灯仔细听了一耳朵,笑了:“我忽然想到,这其实是打脸标配啊。当所有人都不看好步靖华,甚至觉得他挑战你不过是不自量力时,他一记狠招把你撂翻在地,引得众人刮目相看,从此之后,步师兄你就成了他的一块垫脚石。” 步绛玄不置评价。 “难道我说得不对?”闻灯捅了步绛玄一手肘。 步绛玄瞥了他一眼,带他落到场中。 看客之中有人高喊凌云榜榜首出现,场面热闹得近乎沸腾,很快又如扬汤止沸,平息下去。 ——空地上,步靖华剑锋偏转,慢慢扬起下巴,紧紧盯住步绛玄。 步绛玄往后退了一步。 闻灯上前。 这人头上梳的依然是省时省力的马尾,穿了身暗银色的衣衫,裙摆上绣玄色梅花,风拂之下,翩翩怒放。 他将竹笛在指间转出一朵漂亮的花,弯起眼,笑容灿烂明艳。他首先朝四周围观的父老乡亲们拱拱手,然后才看向步靖华,道:“白玉京闻书洛,久闻步公子大名,特来——请教。” ※※※※※※※※※※※※※※※※※※※※ 熊:我,有礼貌,来打人 一笑 章十二一笑 “应战的不是凌云榜榜首步绛玄吗?这说话的人是谁?” “意思是步绛玄不打?早知道不来了。” “那姑娘长得漂亮啊。” “怎么回事?” “哦,那就是步绛玄吗?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冷漠啊……” “……”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街头巷尾挤满闹嗡嗡的声音,说什么的都有。 步绛玄自是不予理会,但把位置让给闻灯后,没退得太远,保持在了距离他一丈之内。 步靖华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记得闻灯,那晚在食肆里,这人曾拐弯着抹着角嘲讽他。步靖华拔高音量:“步绛玄,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师兄有所不便,我替他应战。”闻灯回答道。 他声音清澈,语气端的是自然悠然,神情更是理所当然,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有所不便?”步靖华盯着步绛玄,面色沉下去。 “对啊。”闻灯应得坦坦荡荡,往前走了一步,把步绛玄挡住。 步靖华偏头,眼皮子上撩下垂,打量闻灯一番,语调轻蔑,“你连清净境都不是,何来的底气替他应战?” 闻灯将竹笛竖起,冲着步靖华摇了摇,话语里有几分语重心长:“步公子,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能以清净初境挑战清净上境,为何我不能越境和你打?” 继而语调一转,轻轻笑起,自答其问:“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又或者是,步公子的清净境不过是假把式,连我这样没境界的人,都不敢交手?” “你——”步靖华语塞,脸一阵青一阵白。 很显然,闻灯将他的退路堵死了。 闻灯的竹笛在手指间又转了一圈。他带着一脸笑,对步靖华道:“我什么?还要不要打?不打的话,就算你认输,我赢了。”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把步靖华又气得脖子通红。 步靖华深知,和步绛玄对战,他获胜的希望很渺茫,所以一开始打定的主意,便是输。 前段时日,步家的确通知过步绛玄,让他做初至神京的步靖华的接引者。步绛玄的回应第二日便抵达萧山,这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萧山的信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态度表现得明显。 步靖华打记事起就看不惯步绛玄,厌恶这个“堂哥”,故而对家族的安排很是抵触。但这是一回事,步绛玄不给面子又是另一回事,加上十年前别人间剑的仇,步靖华下定决心要在神京城中,把气撒出去。 他不介意输。但要输得讲究,要以退为进,不动声色地将步绛玄诱进陷阱里,把“以强欺弱”的这顶帽子扣给他,破坏他连续五年高坐凌云榜榜首的名声,最好还能给自己挣一个“不畏艰险、迎难而上”的名头。 为此,步靖华作了多番谋划,可眼下情形,将他的意图、他接下来的计划完全打翻,令他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步绛玄呢?一身绛衣,背负长剑,眉眼间波澜不起,端的是从容淡定。步靖华认得,他背在身后的那把剑便是别人间,剑柄至剑鞘皆为玄色,在阳光下兀自沉静,像一块墨。 别人间剑是步家剑冢里最最上品的剑之一,几位名匠呕心沥血方成之,凭什么认主步绛玄这个血脉肮脏之辈?这个人身上流着一半天影族的血,光凭这一点,便让步家蒙羞。步靖华抓在剑上的手紧了又紧,咬咬牙,挑起下巴,对闻灯道:“打便打。” 顿了一顿,补充:“我让你三招。免得最后你输了,到处嚷嚷我萧山步家人欺人太甚。” “让我?那我就不客气了。”闻灯乐了,欣然接受,尔后扭头,用眼神示意步绛玄站到外围去。 场外,大失所望的看客们因两人的对话找回点儿兴趣,不再呼朋引伴往别处走,纷纷驻足回看。 于闲在这时候赶来新台门,落到步绛玄身侧,环顾一周,啧舌道:“真是热闹啊,八大学院都来了人。” 步绛玄的目光不曾偏移,定定注视场间。 西面一家名为“一程水”的酒楼上,有两个年轻人同样关注着闻灯和步靖华之间的情况。他们都穿霜白滚银边大袖衣衫,头上道簪刻流云纹,腰间佩剑。从这身装束,很容易判断出他们是明镜台的学生——同在神京,同白玉京齐名的学院。 其中一个人神情随意些,趴在栏杆上,手支着下颌,道:“没想到步绛玄不出手。” “不算意外。”他身旁的人接话。 “那姑娘说她叫闻书洛,我记得这是你未婚妻的名字,这算不算意外?”他又道,语调起起跌跌,到了最后还改口,“口误,是前未婚妻。” 这话听起来有些损,身旁那人微微挑眉。 他便是曾与闻书洛订过亲事的程家公子程复惊。如同前些日子闻清云同闻灯描述那般,程复惊模样俊秀,气质斯文,深褐色的眼眸中,流淌着温润清和的光。 “闻名不如见面,还真是个美人。你觉得她如何?”程复惊的好友问道。 程复惊掠了他一眼,目光落回闻灯身上,没答话。 场间。 闻灯横笛唇边,手指起落,开始吹奏。 一曲通幽散。 曲调幽幽回转,笛音宛如山间涌泉,慢慢又漫漫,在街道上淌开。 他敛眸吹奏,神色专注。 风自低处起,吹开暗银色袖袍,吹乱鬓发,露出右眉眉尾的那一道红痕,仿佛风中飞花。 咚! 伴随着一道地动山摇的足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闻灯身后。 咚! 身影上前一步,扬起一地烟尘。 待得烟尘落下,视线重归明朗,众人总算看清,突然出现的是头熊,身高高过屋檐,深棕皮毛,漆黑眼睛,仰头打了个呵欠,露出尖锐牙齿,看得人胆战心惊。 人群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闻灯结束吹笛,抬起眼眸,高兴地和熊打了个招呼:“熊哥好,非常感谢你能来。” 熊垂目一扫,见没东西可以拍打,抬手捶捶胸口,表示回答,从神态和动作可以看出,它也很高兴。 “这是第一招。”闻灯回身向步靖华一拱手,说道。 步靖华冷声道:“我向来说话算话。” “看来步公子是个正直的人。”闻灯弯眼笑道。 话毕,闻灯从刀鞘里取出一个盒子,向熊举起右手,示意它也抬起来:“熊哥,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小小的装备。” 在懂得了更多灵兽召唤规则后,闻灯不再像当初那样害怕面前的熊哥。这些愿意被召唤出来的灵兽,都是对召唤者抱有善意的,除非召唤者故意激怒它们,否则不会发生伤人之事。 闻灯把一个手套似的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小心又快速地戴到熊的右前掌上。尺寸正正合适,他又示意熊挥拳,熊照做后,听得一声铮响,手背上弹出三根钢爪。 钢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那天北间余的话,给了闻灯启发。既然要打人,当然得下手重一点,他都能召唤出这样子的大家伙了,皮糙肉厚能扛,那可不得把攻击堆高? 闻灯甚是满意,退开半步,将笛子指向步靖华,道:“要对付的就是他,辛苦你了,熊哥。” 熊仰天一啸。 转瞬,回声仍在当空,利刃破风的声音清晰响起。 熊的拳头直勾勾冲着步靖华过去。它境界在清净初境,和步靖华相当,但它生而有灵,在力量和速度上天然具有优势,故而造成的压迫感很强,仿佛一座砸来的山。 眼见着山要落下,步靖华却是不慌不忙错开脚步,纵身一跃,离开原地。 熊一拳落空,砸到了树上。 哗啦—— 满树的黄叶都落下,熊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树干上拔出钢爪,回身确定步靖华的方位,又是一声吼,再度发起进攻。 它的攻击过于“直”了,眼睛看向哪,拳头便奔向哪,完全不加以掩饰。这正好给了步靖华机会,一次旋身,锦衣起落,轻轻巧巧避开。 步靖华说让三招,便让三招。熊的第二拳算闻灯的第三招,落罢,他拔剑反攻。 他有一手灵活的剑术,使起来甚是花哨。剑光一道接着一道,织成一张密网,将熊网住,既近不了步靖华的身,又无法退开。 这激怒了熊,却也因此,攻击愈发没有章法。 “熊哥还是莽了点。”闻灯目不转睛盯着战局,做好了认输的打算。 直到这个时候,闻灯依然没有想过要赢,毕竟对方是萧山步家的正支嫡系,身上定然备着足以抵挡高境界者杀招的东西,而他目前不过是个零级的脆皮召唤法师,连召唤物都维持不了太久。 但在这一刻,熊转过身来,看了闻灯一眼。 刹那间,闻灯和自己召唤出的灵兽心灵相通了。 ——熊告诉他,它愤怒,它不甘心,它想打破面前的困境。 可那又能怎么办?召唤兽打不出理想效果,主要是召唤师的锅。他实力摆在这里,再过片刻,连灵兽的现界状态都维持不住了。闻灯心说道。 “就按照你擅长的去做。” 低沉的声音在闻灯脑海中响起,咬字古怪复杂,辨不出是哪里的语言,但闻灯奇异般理解了内容。 擅长的? 闻灯将信将疑,但既然熊哥这样说了,不如一试。 他垂眸、抬起手,将竹笛凑到唇前。 下一刻,轻快的曲调从他唇下指间淌出,似鸟雀在枝头上下跳跃,啾啾鸣唱,悦耳婉转。 这是闻灯在北间余给的入门书籍上看见的曲子。曲名为何,没太注意,能吹出来,主要是乐谱简单易记。 一首“助阵曲”。 笛音声下,新台门前的日光似乎更为透彻了些,风送来不知哪棵桂树上的香,清幽甜爽,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距离闻灯不远处,熊倏地挺直腰背,神情比之方才激昂许多。它先是一拍胸脯,随即怪叫一声,抬起有“装备”的右掌,朝面前密密麻麻的剑光出拳。 一记悍拳,速度和力量都有所提升,挟着凌厉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咻的一声,将剑光打碎破开。 这依旧是一招“直”拳,但剑光之后的步靖华被拳风逼得一连后退数步,靠着剑尖撑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闻灯一怔,没想到自己能给灵兽带来这么大的增幅,幸而多年来的音乐素养让他没有错拍或漏拍,保持了这首助阵曲的连贯性。 笛音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熊不给步靖华反应机会,再出一拳。步靖华慌了,防不胜防,又是连退数步,退到退无可退之处,双膝一软,猝然跪地。 这一瞬,步靖华双目赤红,用双手握剑,紧接着抬剑! 气势浩浩的一剑,但闻灯的笛声还在响。他没快过这个和自己同境界的灵兽,剑还未近其身,对方手套上的钢爪已至面门。 慢了一刹。 盛怒爆发之下的他只慢一刹。 但胜负已分。 步靖华深知他不能输,输了就是被清净境之下的凡人打得跪地的废物。他怎甘心被唤作废物,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灵石从他袖中落入掌心,正待捏碎,却偏偏—— “此战,白玉京闻书洛胜。” 一道沉稳严肃的声音倏然出现,宣判战局的输赢。 这句话的第一个音节响起时,熊和步靖华的动作同时止住,闻灯眼皮一掀,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行身穿霜白滚银边大袖长袍的人从新台门外行至场间,为首的乃是一名神情肃重的中年人,方才那话,便是自他口中说出。 “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中年人又道。 无形的威压自他周身散开,闻灯召唤出的灵兽放下前掌,步靖华手里的那块灵石滑落回袖袍中。 ——这人的境界至少在神心空明境,恐怕是哪个学院的教习或长老。 闻灯在心中做出判断。 步靖华跪在一面青墙前,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是狼狈不堪。他看了眼闻灯,狠狠压低眼眸,带着不甘与怨恨起身。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用低声的声音,发出一声尾调上扬的“嗯”。 步靖华眼皮子一条,勉强压制住神色,冲闻灯道:“今日比试,是我输了。”尔后提剑执礼,唤了一声这中年人:“谷长老。” “承让。” 闻灯应得随意,看了几眼他们的院服,单手持笛,把熊叫回身边。 “你很出色。”谷长老转身看向闻灯,赞了一句,“若勤加修炼,天榜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前辈过奖。”闻灯谦虚地作了个揖。 他无法再维持住灵兽的现界状态,赶紧把提前备下的食物给它。没过一会儿,熊消失不见。闻灯感受得出,胜利之后它很喜悦。 于闲和步绛玄快步来到闻灯身侧,前者小声对他道:“他们都是明镜台的人。” 闻灯无声一“哦”,点点头。 他随手抓出的马尾随着动作在半空里起荡跌转,手一刻也不闲着,将竹笛转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 这一战是他胜,出乎所有看客的意料,无论近旁还是稍远处,他们的视线都落到闻灯身上。 作为一个时常上台演出的人,闻灯对这样的聚焦没有半点不自在,空闲的手挡在脸侧,,压低声音,对步绛玄道:“我没想到会赢,现在想来,还挺玄乎的。” 他眼睫忽上忽下,眼底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光芒,说着说着,语调一转:“既然已经赢了,下午出去庆祝庆祝?” “我以为,你首先应当思索探寻,赢得此战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以及在接下来的修行中,如何将这一因素转变为能够稳定施展的力量。”步绛玄淡淡道,“再者,下午的刀术课,已耽误小半刻钟了。” 闻灯:“……” 闻灯语带叹息:“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他别开脸。 先前在“一程水”酒楼上远观战局的两人,亦在明镜台这一行当中,那个姿态懒散些的理了理袖摆,拿肩膀撞撞程复惊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复惊的注意力被闻灯不住转动竹笛的手指吸引了去,听见这个问题,缓慢抬高视线。恰好闻灯转向这一边,两人目光撞在一处。 闻灯未做多想,唇角一勾,礼貌地向他笑了笑。 一瞬间,风中的桂花香似乎都甜了几分。 程复惊回以一笑,尔后答复好友:“她很好。” “该回去了。”步绛玄敛眸看着闻灯,一如既往的清冷嗓音。 ※※※※※※※※※※※※※※※※※※※※ 步绛玄(学霸脸):这个阶段要以学习为主 分内之事 章十三分内之事 闻灯收起竹笛,幽幽瞧了步绛玄一眼,叫上于闲,离开新台门。 用的是步行——闻灯委实不愿面对刀术课。 同明镜台那群人的距离拉远,步绛玄沉声开口:“若非那位谷长老来得及时,步靖华会使用步家秘术,于短时间内拔高境界,和你召唤出的灵兽对抗。” 闻灯“噫”了声,后背生寒,甩甩胳膊:“这样说来,我赢得还真有几分侥幸。” “那秘术会对他自身造成不小的伤害,你召唤出的灵兽若是恼怒反击,他讨不着太大的好处。”步绛玄说了句宽慰的话,“再者,他不过清净初境,就算强行提升境界,也提高不了太多。” 最后一句,若换个人来说,很容易就成了嘲讽之词,但步绛玄语调平平,就跟书本上平板工整的陈述无异。 “这不就相当于以血换血?”闻灯嘀咕着,“也算一种不错的本事。” 步绛玄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不错?比预计的要好。”闻灯放慢脚步,细细感受了一番,抬抬手,玩起只要自己才懂的梗,“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气能上七层楼。” 步绛玄已对他口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奇怪话语见怪不怪。 “闻师妹,你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我也见别的同门也演奏过,但效果远远不及你——他们的境界还高出你一些。这到底是为何?”于闲等着他两人谈论此事,可等了又等,都不曾听他们提及,忍不住问。 闻灯脚步一顿:“远远不及,是指多不及?” “效果折半。”于闲道。 闻灯的确觉得那曲子带来的增益效果惊人,可实战当中,还有灵兽的不甘与愤怒、步靖华自身剑气灵力消耗、心态转变等因素,故而也能说得过去,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制造的效果是倍于他人的。 这恐怕就是步绛玄口中的“关键因素”了。当时步绛玄说起的语气,过于冷静平淡,加上后半句话着实恼人,闻灯便没太注意。 一时半会儿,闻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大概是在这方面的亲和和天赋,我都点满了吧。” 于闲听得愣愣的。 闻灯思索片刻,在步绛玄不赞同的注视下,买了一份油炸糍粑,拿到手、回身时,小声对两人道:“我的水平是个什么样,你们很清楚。本来呢,输的人该是我,而我也打算认输了,但就在那时候,我察觉到了熊哥的想法,听懂了它的声音。” “灵兽对你说了什么?”步绛玄眉梢微微一动。 “它让我做自己擅长的。”闻灯道。 “于是你就吹了那首曲子?于是你就成功了?”于闲惊奇道。 闻灯点头:“没错。” 于闲皱皱眉,眨眨眼,似感慨般摇摇头,从闻灯手里戳走一个糍粑,低语道:“这有些玄乎……” 继而抬头:“不过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到底在哪儿呢……” 直到走进白玉京,于闲都没寻思出答案。闻灯和步绛玄回大明楼,他敲敲脑袋,和两人就此分别。 正午早过,日头偏转,影向东斜。 大明楼前院里有三人,皆坐廊上。北间余和东和各执一杆鱼竿,远远地伸到院门口的小池里钓鱼,闻清云则以晚辈的姿态在他们身后,等待水沸煮茶。 半刻钟前,闻清云还不是这样一副耐心的神态。 在没来大明楼的时候,闻清云并不知晓闻灯要替步绛玄上场应战。他本闲适坐在家中,却收到北间余的邀请,本着以见一见自家小妹拜下的这位师父是何等风采的心思,应邀前来,不曾料到,新台门外竟有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他顾忌晚辈礼节,没有当场就走,在这清幽的大明楼前院里,将“坐立不安”一词演释得生动灵活,一直到结果传来。 闻灯推开半掩的门扉,目光触及到闻清云,惊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刻撇下眼眸,低低喊了一圈:“师父、师伯、二哥。” 这三人神情各不相同。北间余一副困得要睡着的样子,东和惬意闲适,闻清云又是欣慰又是怒。 闻灯不敢看闻清云,小心调整视角,对北间余道:“想必师父你们已经知晓比试的结果。” “此乃徒弟你的首战,赢得胜利,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北间余撩起眼皮,慢慢吞吞说道。 您当我拿着新人buff呢?闻灯不知该如何吐槽他,谦虚了一句师父说笑。 “还不过来?”北间余哼笑道。 闻灯慢条斯理挪过去。 北间余抬手示意:“坐。” 闻灯坐到了闻清云身旁。 步绛玄去到了东和一侧,闻清云开始分茶。闻灯帮着他将茶碗递与众人,听见北间余问:“这次对战,你有何感想?” 感想是我真厉害。闻灯小口抿茶,把先前和步绛玄、于闲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闻清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 和灵兽心意相通,一般只有专门修行召唤之术的引灵门弟子才可做到,而听见灵兽的话语,与之直接沟通,更是需要极高的境界。自家这个还未踏过修行门槛的小妹,显然不在此列。 北间余毫不在意地笑笑:“这并非什么怪异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它说明了,无论是这个世界的灵气,还是灵界的灵兽,都喜欢你,愿意为你所用。” 不过接下来,他语气变得郑重:“这份喜爱,你安心接纳,但不可过于刻意操纵。” 闻灯点头称是,抓住机会问:“那我是否该专注于此道,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去,学深学精?” “徒弟。”北间余语重心长地喊了一声,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为师要求你掌握的打人之术,还是要继续学的。这不仅能够减少干扰,还能防患于未然。” 闻灯肩膀垮下去。 行吧,打就打吧,说来若不练刀,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当辅助。 “今日之后,神京城中八大学院,都会对你加以重视。”开口的人是东和。 “白玉京就算了,别的学院重视我做什么?”闻灯不解。 东和道:“清净境是一道槛。一道槛,划出的两个世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步入槛内,足踏大道,同调天地,转灵力,通术法,体无垢,不染讳病。在槛外,凡人死生,体弱不堪,脆弱不堪,心性如何暂且不提,周身筋脉骨骼,一触即断。 “你以未至清净境之身,大胜清净初境,这在修行界内,着实罕见。” 闻灯被这话说得有些恍惚。 步绛玄简述道:“你的情况和寻常越境挑战不同。你和步靖华,是境界外和境界内的交手对战,便如鸡蛋和石头一般——以卵击石,安得不败?” “步师兄,原来你也会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闻灯明白了,幽幽说道。 闻清云极不明显地瞥了闻灯一眼。闻灯端起茶碗,将一整碗茶喝下,摊开手,环顾四周,面色复杂地道: “所以其他学院重视我,是因为经此一战,都发现了我的特别之处,开始未雨绸缪,密切关注竞争对手?” “而你们也发现了——可是,就不能表现得惊讶点儿吗?” 这话落地,北间余的神情依旧那般理所当然,步绛玄依旧一脸平静,东和捋了捋胡须,唯有闻清云表情微变,喝了口茶压惊。 也罢,毕竟你们不是当事人。闻灯做了一个深呼吸,稍过片刻,低下脑袋,颇为泄气道:“可我连清净境的门槛都看不见。” “你试着去看过?”北间余问。 “当然。” “看过多少次?” “我一直在尝试。”闻灯小声道。 闻灯已将闻书洛的记忆消化完毕,知道这些年里,闻书洛虽然深知自身情况,表面上表现得无所谓能否修行,但私底下,总是忍不住试上一试。 而闻灯这人,本就是个对幻想元素充满幻想的中二病,成为闻书洛、来到白玉京后,接触的人几乎都变成了修行者,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修行者可以飞天,不为赶路发愁,能以术法洁净自身,不再需要花大把的时间来拾掇自己,这样一来,他每日便可节省许多时间,睡更久。很可惜,他也试了又试,但始终没摸到那道坎。 “小妹,这件事在于机缘,切莫强求,也莫心急。”闻清云拍拍闻灯肩膀,宽慰道。 北间余摇摇头不语,喝完茶,将鱼竿一收,起身走向院外:“徒弟,再休息片刻,便该练刀了。” 东和笑笑,同他一道离去。 前院一下子静了,院中余下闻灯、步绛玄、闻清云三人。 闻清云给闻灯茶碗中添上茶。 闻灯从低落的情绪里回过神,瞟了他一眼,思绪回转,开始寻思如何解释比试的事。闻清云先一步开口:“我今日启程回金陵。” “啊?”闻灯猛地抬头。 “昨夜我回得晚,便没跟你说,和程家退婚之事,已办妥当。”闻清云似是叹了一声气。 “谢谢二哥。”闻灯和他不同,心中的石头落地,神情放松许多。 闻清云将一串钥匙递给他:“家中在神京的宅邸距白玉京太远,每日来去,不大方便,我将隔壁街的一栋小宅买了下来,里面有你喜欢的池塘和花坛,约莫晚间整理干净,到时赵叔会来接你过去。住那里,每日至多花一刻钟,便能到大明楼。” 闻清云知晓闻灯懒惰,禁止了他的瞬移法器,勒令其上下学步行,借以强健身体。闻灯被迫接受,得知突然换了住处,又是一惊。 房子你也说买就买?他正为闻清云的大手笔砰然心跳,却见闻清云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三个礼盒,往案上排开,转身向着步绛玄: “这三份礼,都是给步公子的。” 闻清云抬手,郑重地向步绛玄致礼:“其一,答谢步公子那日乌龙寨救命之恩;其二,答谢步公子近日来对我家小妹的教导之恩;其三,还望今后步公子在白玉京中,能够照拂我家小妹一二。” 院中日光流金,秋花寂静。步绛玄绛衣黑发,背挺笔直,形如一柄锋利的剑,端正又肃杀地立在案后。 “顺手为之。”这是步绛玄对闻清云第一份礼的回应,嗓音清冷,语调如一贯那般没有起伏。 稍顿之后,他继续道: “分内之事。” ※※※※※※※※※※※※※※※※※※※※ 今天掉落红包~给点评论吧兄弟姐妹们,求求了 酉正 章十四酉正 他是闻灯师兄,师兄照顾师妹,分内之事。 他师父早有嘱托,教授刀术,分内之事。 步绛玄说话时,神情甚是平静。闻清云听见后,却觉得不太自在。步绛玄没让闻清云不自在太久,向闻清云回了一礼,“闻公子不必多礼。” 他携剑起身,走向室内,进屋前,对闻灯道:“半刻钟后,开始练刀。” 步绛玄没有收下礼盒。 闻清云目送他离去。 闻灯喝了口茶,小片刻后,发现闻清云仍未收回目光,轻轻喊了声:“二哥?” 闻清云适才收敛住严肃表情,看向闻灯。 “你……你好生在此修行,破境之事,顺其自然便可,不要因为别人都振翅高飞了、自己还停在原地而心烦心急。”他的话语略略一顿,说着振袖起身,提步朝外,“我在赵叔那留了三只雪鸦,若在神京城里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让它们传讯回金陵。” 闻灯跟着他一道站起,走下长廊。 “不用送,去练刀吧。”闻清云朝闻灯摆手,抬脚走出几步,又停住,回身叮嘱,“不可懈怠。” “是,我不会的。”闻灯回答。 闻清云很快出了前院,准备给步绛玄的礼还留在那。闻灯想了想,把它们送到步绛玄常待的静室。 前院里有棵上千年的老榕树,树冠极大,绿荫茂密。把步绛玄给的半刻钟磨蹭足了后,闻灯走到底下,从刀鞘里拿出四个沙袋,分别绑到手腕脚腕上,进行刀术练习。 从最简单最基础的挥刀开始——双手握住刀柄,从上往下挥砍。 闻灯现在这具身体体能并不太好,自小娇生惯养的,连厨房里的米袋都提不动,经过三日练习,略有提升,但幅度甚微,挥刀二十来下后,便感到吃力。 他稍微停顿,调整呼吸,继续。 风时走时停,树时动时静,步绛玄坐回长廊上,将先前的几案茶具收拾好,重新煮了壶茶,端坐着看书。 闻灯已然习惯他的监督,瞄了一眼,目光回到刀上。 又挥二十来下,他的姿势脱离标准,变得散了形。 这时步绛玄放下书,走到院中,用剑鞘在闻灯抬刀落刀时,上挑或下压他的手臂,直到动作到位为止。 闻灯在心中垂泪,默默告诉自己,基本功决定一切,现在的挥刀,就如以前学琴时练的音阶琶音。 他忍着疲累练习,好在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闻灯汗流浃背。 他把刀放在树边的歇脚石上,拖着步子去到走廊上,先是坐着,再慢慢躺倒,面朝屋檐,张开手臂。 这些日子来,闻灯休息的姿势总是如此,任由步绛玄拿不赞同的目光打量,偏不更改,步绛玄只能瘫着张脸接受。 闻灯手心朝下,在地板上敲了敲,叹息:“如果人生的重来都是这样,那我想不会再有人想重生了。” 步绛玄瞥他一眼,仔细看会发现他眼神中带了点儿疑惑。 屋檐外,一片枯叶悠悠掉落,闻灯盯着它,直到飘到视线不可及之处。他迟缓扭头,目光停在步绛玄侧脸上,继而落到他翻动书页的手上,问:“步师兄,跨过那道门槛时,是什么感觉?”他又想起这个。 步绛玄挑了下眉,启唇欲言,终究是止住。 “好,我知道了,没什么感觉。”闻灯摆手表示他明白了。 步绛玄垂眸,约过数息,道:“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你体会到时,便会知道自己跨过了门槛,而跨过门槛时,自然能够体会到。” 闻灯:“……” 闻灯想了想,发现无法想象:“过于玄妙。” 他无言以对。 步绛玄继续看书,没过多久,闻灯又问:“你入清净境时,看见了什么?” 据说修行者踏过那道门槛、踏入清净境时,会看见一些画面,或是什么人,或是什么物,或是什么风景。 修行界对此有何意义没有定论,有人说预示未来,有人说代表过去,还有人说象征天赋高低,天赋越高,见到的画面便越远越辽阔。 闻灯比较信预示未来说,过去如何、天赋如何,都是能看出的,唯独未来一片迷雾,否则不会争议太久。 问完许久,闻灯都没得到步绛玄的回答。他对他的这种冷淡反应习以为常,就要扭头去看别的地方,忽然听见这人道: “星辰。” “是整片星系……银河?”闻灯立刻有了联想。 步绛玄摇头:“不,是一颗。” “是什么样?”闻灯按捺不住好奇往下问。 “银色的,正在下坠。”步绛玄道。 “哇,流星。”闻灯惊叹。他想多问一些,譬如你是挂在夜空里的流星吗?以前可有先人在那一刻见到流星?流星可能预示着什么?但步绛玄敲了敲他身侧的地板,提醒:“五分时间到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 闻灯耷拉着眉眼,挣扎着爬起来,回到榕树底下。 神京城中的秋天,夜色一日比一日来得更早。酉正时分,太阳被西山尽数吞没,唯余一层薄薄的影。 闻灯的刀术课结束。他照常在屋檐下躺了一阵,才去更换被汗湿透的衣衫,磨磨蹭蹭走去食堂。 步绛玄并未和他一起,甚至未出大明楼。 他掐算着时间错开了人流高峰,经过三日两次的研究尝试,知晓了哪些菜不错,哪些不合口味,正排着队,忽听一句:“闻师妹,好巧。” 回头一看,是中午见过的于闲。 “于师兄。”闻灯冲他笑了笑。 “今天有小炒肉!它味道很不错的!”于闲朝前一番张望,高兴地对闻灯道。 闻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肉半肥半瘦,切条均匀,用青椒和红椒炒的,油亮剔透,卖相相当好。闻灯见了,神情一爽:“看起来的确不错,我尝尝。” 两人同坐一张桌,一起要了一份瓦罐炖的莲藕排骨汤。于闲打来饭,好奇问:“步师弟没和你一起来吃饭?” “除了那次去西门,他从没和我一起吃过饭。”闻灯拿起筷子,摇摇脑袋说道,“哦,那次他也没吃。大概是自己回寝室开小灶了。” 于闲微惊。 “你说步绛玄,每日除了修行,还会做别的吗?”闻灯问。根据他这些日的观察,步绛玄不是在看书,就是练剑,休息甚少,更无娱乐,简直是学霸中的战斗机。 “他的话,除了修行,便还是修行吧……”于闲想了想,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他跟步绛玄其实不熟。两人之所以认识,是因为白玉京逢年过节便会给学生们发布任务,那些任务有的是单人,有的则是双人或多人,步绛玄和于闲在这些任务里遇上过几次,合作过。步绛玄性子太冷,他们之间,只算得上是于闲单方面的点头之交。 于闲夹了块肉进碗,吃了几口饭后,想到什么,压低声音:“我总觉得,步师弟对你比对旁人好一些。” “因为东和师伯,也就是他师父,让他教我。”闻灯解释道。 “我不如此认为。”于闲竖起食指摇了摇,说,“虽说我和步师弟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是太多,但我能感觉出,他不是出于师长的任务,才那般关照你。”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于闲手抬高到眼前,中指也伸出,和食指一块儿做了个放出视线观察的动作。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闻灯想到那糟心的任务,幽幽说了一句。 这话落到于闲耳中,却是不一般,激得他神情一振:“你喜欢他啊?” “当然没有!”闻灯下意识反驳。 “那你为何帮他应战?”于闲问道,四下瞧了瞧,将声音放得更低,却又激动无比,“即使一开始知道要输——虽说到底是没输。这天底下,可没几个姑娘愿意做这样的事!” “当然是因为……”我不是姑娘啊。闻灯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有话说不得。 于闲一脸“你看你看,我就说”的表情。于是闻灯盯着于闲看了片刻,心思一横,敛眸做羞涩状: “于师兄,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肯定不会。”于闲摆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又笑容满满。 天穹上墨色泼洒而出,将泛着薄红的暮色一点点蚕食吞下,渐渐的,西面远山上,最后一线光芒消失殆尽。 大明楼前院,石灯笼被人依次点燃,照亮榕树和花圃。步绛玄做完这事,回到屋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枚浑圆棕黑的丹药到手心,就这般服食。 影子如同一片布帛,慢慢在步绛玄身后摊开,又慢慢立起,像纸片儿扎成的一般,靠墙杵着,对准院门。 一个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道者步入院内,将那影子看了一看。 影子往旁挪了挪,似乎对道者有些嫌弃。 这道者便是东和。他十分熟悉步绛玄的影子,看过之后,问:“它最近如何?可有异动?” “如常。”步绛玄垂眸答道。 东和笑了笑,一捋胡须,摇头晃脑:“可它的模样,很不一般,似乎是在等着谁来。呀,这个时间,会有谁来呢?” 步绛玄不答。 东和也就问问,并不探寻,轻甩衣袖,转头望向另一侧:“啊,我似乎闻见了小炒肉的香气,许久未去食堂了,今日要不要去上一去呢?” 他似乎陷入深思,慢慢转身走了。 食堂。 闻灯就着米饭吃完最后一块小炒肉,对面的于闲忽然问:“你接下来是回大明楼修炼?” “对。”闻灯点头,步绛玄给他布置了些功课,他不想把那玩意儿带回家去,不过见于闲似乎有事要说,便问:“怎么了?” 于闲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午间时候你在新台门和步靖华的一战,已是传遍整个白玉京,有个师姐想认识你,托我向你转达。” 闻灯下意识便要拒绝,他对这种“被观光”性质的社交一向排斥。 可下一刻,于闲告诉他:“这位师姐说你愿意的话,便在十三幺酒馆见面。” 闻灯神情亮起来。 十三幺是白玉京附近酒肆里最出名的那个。闻灯来到这儿的第一日便听说了,奈何闻清云严格看管,一直没找着机会。现在闻清云离开了,走前还叮嘱他修行要顺其自然—— “我正琢磨着带点酒回去,十三幺还挺顺路,不知这位师姐姓甚名何?”闻灯顺其自然地问。 ※※※※※※※※※※※※※※※※※※※※ 东和:你老婆跑啦!你老婆跑啦! 步绛玄和他的影子:。 依旧发红包 我要评论—— (怒吼 酒馆 章十五 酒馆 戌初。 灯色茫茫,夜色昏昏。大明楼比别处更静些,风里除了虫鸣和沙沙树叶响,唯余剑声。 步绛玄在庭院中练剑。 一套如秋日般肃杀的剑招,剑落之时黄叶萧萧,端的是凌厉幽寒。他的影子不和他一道进退,那幽黑之物自脚下生出,一直蔓延到屋檐下,静静立着,不太愿意动。 东和端着个食盒,坐在影子身前,吃一块食盒里的肉,抿一口杯中的酒,边对影子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等谁?” “你觉得,你等的人会来吗?” “依我之见,那人不会来啦。” 影子无口,不会答话,他自顾自说着,到最后一句,影子突然伸出一只细长的“手”,重重拍向那食盒。 东和嘿嘿一笑,就着盘膝坐的姿势向后移动,敏捷避开。 此时步绛玄将一套剑法走完,收剑上前,冲着屋檐下唤道:“师父。” 东和立时换上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孔,道:“徒弟,你第三招和第七招走得略缓了些,应当加快三分。” “我会的。”步绛玄应道。 “其余的,保持便可。” “是。” “此外,分离到影子里的疯性要加强控制了。你刚才看见了吗?它竟想打我!”东和话锋一转,抬手指向影子,吹起胡子,做足了生气的架势。 影子一听,再度伸出那只“手”,使劲儿朝东和甩动。 场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步绛玄早已习惯,面无表情转身,走回方才之处,继续练剑。 * 闻灯告别于闲后,一路行至白玉京东门,知会了一声等在这里接自己回家的赵叔,改道前往十三幺酒馆。 他控制着步速,在于闲说的那个时间段内抵达,掀帘而入,便看见那位想认识他的师姐。 ——周国虽说是个民风开放的国度,却也没开放到女子在夜间能够招摇出入酒肆,故而酒馆之内,唯有那一名女子。一如于闲的描述,她一身红衣如火,腰间挂一根长鞭,模样英气又不失妩媚。 她正巧看向门口。两人目光接触,闻灯冲她笑笑,快步走过去,坐到了对面。 酒馆铺面不大,拢共十来桌子,坐满大半,有人划拳,有人掷骰,甚是嘈杂,让闻灯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酒馆中央有座方台,约莫是供人唱弹跳舞表演的地方。闻灯他们坐的这桌,恰在方台正对处。 “我以为你不会来。”师姐给闻灯倒了杯酒,含笑说道,“这是冰镇过的桂花酒,很甜,不辣喉咙。” “谢谢。”闻灯道,“我对这家酒馆很感兴趣。” “这里每晚都会有演出,你来的时间正好,再过一会儿,便要开始了。”师姐说道,冲闻灯拱手一礼,“我叫徒无遥,荆州人士,很高兴认识你。” 于闲已告诉过闻灯她的名字,她仍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态度让闻灯感到舒服。闻灯抬手回礼:“闻书洛,金陵人,能认识师姐,我也很高兴。” 徒无遥转头,招呼店里伙计:“点酒。” 店伙计来到桌前,闻灯点了一壶桑葚酒,一道佐酒的麻辣鲜蛤,对面的徒无遥跟着添了碟核桃肉。 没过多久,一位乐师抱着琵琶走进酒馆,坐到最靠近店门那张横凳上,落指扫弦,试了试琴音。尔后进来一对男女,一人穿彩衣,一人披素服,和乐师交换眼神,待乐声响起,从店门口开始起舞,一路来到方台上。 这应当是一出傀儡舞。琵琶声时而急切激昂,时而低回哀婉,两人的舞亦如此,切切之后又凄凄,演一场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戏。 闻灯小口小口饮酒,看着他们的表演,好奇问徒无遥:“师姐,神京城的酒馆里,都会安排这样的节目?” “白玉京附近,就十三幺会这样做。其余酒馆,我没怎么去过,便不知了。”徒无遥回答说道。 “他们是一对姐弟,三四岁时便成了孤儿,被老乐师捡到养大,跟着他四处演出,以此生计。”徒无遥介绍起跳傀儡舞的两人,可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我一直觉得,弟弟的身段特别好。也不知他有相好的姑娘没有,真想把他绑上床……” “咳!徒师姐……”闻灯被酒呛了一口,脸涨得通红,捂着胸口不停咳嗽。 徒无遥见他如此,赶紧倒了杯白水到他面前,等闻灯顺过气,放低声音,一本正经道:“闻师妹,我们姑娘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切莫认为有违伦理纲常,对自己感到厌恶。” 闻灯看了她两眼,有气无力道:“……徒师姐说得极是。” “不过因此生出恶事,对别人造成困扰,另做一论。”徒无遥补充。 “很正确的观点。”闻灯点头。 “你这样认为就好。”徒无遥对闻灯笑了一下,和他碰了个杯,喝完转身,继续看傀儡舞。 姐弟两人只跳这一支傀儡舞,一曲终了,和乐师一道,向酒馆中众人致礼,然后离去。 酒馆重归嘈杂。 闻灯和徒无遥时而聊几句,没话说的时候,也不瞎找话。偶尔有一些拎着酒壶过来调戏搭讪的,都被徒无遥一甩鞭子吓走,闻灯不由觉得,和这位师姐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两人共喝三壶酒,吃了四碟小菜。 这个时代蒸馏技术并不发达,酒的纯度不高。若是放在从前,闻灯喝它们,就跟喝水一样。但闻书洛不同,闻书洛自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偷偷藏起来的酒,也不过半壶。 闻灯喝完最后一口荔枝酒,才想起这一点,好在这具身体底子不错,喝了一壶半,仅是有些醺意,并无恶心反胃等不适感。 “回去?”徒无遥主动付账,起身问闻灯。 “好啊。”闻灯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门口,途中徒无遥又甩出一鞭,吓退某些好色之徒。 大明楼前院。 步绛玄将那套剑法练了十遍,最后一招,剑平举递出,刺向萧瑟秋风。 晶莹剔透的汗珠沿脖颈间起伏的线条滚落,没入衣领下,晕开成些微湿意。他于此停留几个呼吸,尔后垂手,挽出一朵剑花,收剑入鞘。 剑光绽放又谢。 他提步走上长廊,穿过花厅,穿过正厅,一路行至后院西楼。 这里是大明楼中男弟子居住的寝舍,但大明楼人数稀少,这一代的弟子中,唯步绛玄一人在白玉京内,故而他在西楼,算是独住。 步绛玄走进房间,以术法清洁身体,换上干净衣衫。 影子拖得极长,另一头仍在前院屋檐下,但在这一刻,忽然如雾散开,汹涌涌向西楼,充盈整个屋室。 步绛玄撩起眼皮,看定这片从自己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轻声道出它的意图:“你想去找她。” 影子不挪不动。 步绛玄问:“你知道她在哪?” 雾气般飘飘散散的影子凝成无数根细长的“手”,在虚空里抖动。 这世上,大抵唯有步绛玄一人,能够清楚准确地明白自己影子的意图。他推窗遥望,眼眸垂低,复又抬起,缓慢吐出一口气,足尖一点,掠上大明楼楼顶。 神京城中,长街短巷,万家灯火入眼来。 十三幺酒馆外,风跟带着刺似的,扎进骨骼,冷得瘆人。闻灯打了个激灵,酒醒大半。 沿街的店铺前,灯笼高低错落,灯色和月色交融,织成神京城里璀璨绚烂的夜色。闻灯和徒无遥不同路,但本着刻在骨子里的男士风度,陪她朝白玉京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徒无遥突然伸手,挽住闻灯的胳膊,将上半身靠过来。 闻灯一僵,下意识要甩开,可转念又想起,这大抵是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姐妹情谊。 姐妹啊……闻灯心惊胆战,机械地前向迈步。 “师妹,我撑不住了……”耳侧却传来徒无遥虚弱和歉意地声音。 她话音落地,整个人向下栽去。 “徒师姐!”闻灯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把徒无遥接住。 喝醉酒的人都沉,闻灯不过修行数日,手上没多少力气,差点跟着一同栽倒。他往旁挪了数步,让徒无遥靠在墙上,抬头朝街头街尾张望,一时无措。 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打不了滴滴,他不太清楚该如何靠自己,把徒无遥弄回白玉京。 先背着走一段吧,看看哪儿有出租马车或者轿夫,闻灯做出这样的对策,背过身去,要去背徒无遥。 就在这时,徒无遥突然呕了一声。 “师姐!”闻灯惊恐喊道,转身看她。 徒无遥终是没有吐出来。 她摇摇晃晃睁开眼,从袖间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塞了三四颗,不太好意思地冲闻灯笑笑:“师妹……不好意思啊,我以前都只喝一壶的……” 说完又要晕,闻灯抬手晃了晃她:“师姐你振作!” 徒无遥眼皮似掀非掀。 闻灯等了一阵,没等来理想结果。他默默叹息,就要再次转身,把她背到背上、去找马车或轿夫—— 徒无遥再次醒了过来。 她服下的丹药似乎起作用了,脸上坨红褪去,眼睛变得有神。 闻灯正要欣喜,这人往前方定定一瞧,大笑一声说道,“师妹,你瞧见那个男人了吗?肩宽腿长模样好,又年轻,细皮嫩肉的。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帮你绑到床上去!” 闻灯眼角轻轻抽了抽,朝徒无遥目光所向一看,那处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谢谢你啊。” 徒无遥却是直起了身,向前跨出一大步,抽出腰间长鞭,啪的一声抽到地上,边道:“不客气,走,绑他!” 闻灯扶额。 啪嗒。 徒无遥佩在腰间的白玉京信物掉到了地上,闻灯无奈弯腰,帮她捡起,忽见徒无遥惊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好像看见了步绛玄!” 闻灯手一抖,信物又一次掉落在地。他把它重新捡起来,抬头顺着徒无遥目光的方向看去。 这个时辰,夜算不得太深,灯火未至阑珊,明亮的烛光勾勒出立在长街斜对面那人的身形轮廓,绛红衣衫,长发高束,漆黑眼睛,面无表情,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师妹,他还要俊一些,你要吗?”徒无遥指着步绛玄,问。 ※※※※※※※※※※※※※※※※※※※※ 闻灯:我谢谢你 汇报一下,大概周六或者周日入v 继续发红包,我把“要评论”三个字打在脸上 我看见一些朋友的评论被屏蔽了,可以去把账号实名,就能出来啦~ 神京一夜 章十六神京一夜 步绛玄的目光投向他们,准确来说,是投向闻灯。 闻灯缓缓往后退了一步,背靠上墙。鉴于步绛玄对他,比他那正经师父对他还要严格,闻灯很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 “但可能不太行,我打不过。”徒无遥又道,同样向后退了一步,同时身形摇晃起来,而她说完这话,干脆利落便晕了。 闻灯被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过去,把徒无遥弄起来,低头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步绛玄。 他的影子拉在身后,昏黑的、细长的一道,他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可闻灯总觉得有点儿冷。 我也没做什么,不就是喝了点酒。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可没有十八岁以下未成年禁止出入酒馆的规定。闻灯想到这个,变得有底气,不再惧怕步绛玄。 他甚至还要请步绛玄帮忙。 他挺起腰背,微微一笑,道:“步师兄,我一个人没法把这位师姐带回白玉京,可否请你帮帮忙?” 紧接着补充解释:“她刚才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步绛玄垂眸看定闻灯。 闻灯同他对视,在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下,渐渐又有些心虚。 片刻后,步绛玄反手在虚空中一抓,抓出剑,用剑鞘将徒无遥衣带一挑,向着白玉京而去。 ——一并带回去的还有闻灯,用拽他手臂上一块衣料的方式。 高速疾行,风更肆意,闻灯脑袋又有些发晕,幸而步绛玄的速度够快,转眼便回到白玉京。 徒无遥是清夕楼弟子,闻灯强打着精神,把她送到清夕楼后院的寝舍,交给认识她的师姐。 他转身去找步绛玄,迎头被丢了个洁净法术,身上酒气尽数消失。 步绛玄抬脚走向大明楼,闻灯跟在他身后,掩面打了个呵欠,抖抖衣袖,望了眼挂在天边的月亮,问:“步师兄,你之前出去是做什么吗?我有没有耽搁你?” “散步。”步绛玄回答。 “那你散得有点远。”闻灯思索了一下距离,颇为吃惊,但更惊的是这人竟然会散步。 步绛玄向后递出一个翠绿的小玉瓶。 闻灯:“什么东西?” “解酒丹,吃一粒。” “谢谢。”闻灯伸手接过,倒出一粒来。 这是一枚褐色的小丸,散发着薄荷香,入口即化,清爽感立时蔓延五脏六腑,脑中醺醺然的昏意被驱散干净。 解酒神物! 闻灯彻底清醒了,把玉瓶举到面前看了看,递还给前面的人,问:“这药挺好,你在哪里买的?” “自己炼的。”步绛玄平平答道。 “十项全能啊步学霸。”闻灯惊讶,继而奇道:“可你炼这个做什么?”你可不像是会放任自己喝醉的人。 步绛玄:“师父偶尔会喝醉。” 闻灯心思开始转,慢慢回了句“原来如此”,问起:“炼它费时费力吗?需要哪些材料?可以告诉我配方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那支玉瓶再度递出。 “送我?”闻灯观察着步绛玄的表情。 “嗯。” 他不客气地收下:“谢谢师兄。” 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小一瓶,总有吃完之日,但闻灯没在这时问,反正来日方长。 闻灯把玉瓶放入刀鞘中。 他裙摆在风里起起跌跌,不经意间,和步绛玄被吹开的袖摆相撞,浅白深红交织,仿佛开在夜色里的花。 又看一眼远挂天穹中的月,闻灯打算和步绛玄说再见、回家,后者看着他,平静冷淡地开口:“西城今夜开鬼市。” 鬼市? 闻灯对这类“知识”很有涉猎,兴趣极浓,一听便眼前一亮:“那种卖各种稀奇古怪事物的夜市?” 步绛玄:“算是。” “你说这个,是要带我去的意思?”闻灯绕着步绛玄转了一圈,弯起眼,眸底里淌着光,仿佛散落的星辰。 步绛玄看定这双眼晴,尔后挪开视线,望向远处,道:“首战胜利的奖励。” 闻灯才不管什么由头,兴致至上,立刻放弃回家的打算,扯起步绛玄的手臂往外迈开步子:“走走走。” 他没带瞬移法器,便是小跑前进,速度仍然有些慢。步绛玄将他一抓,又一次走了“空路”。 西城比东城老旧一些,街巷窄,青墙斑驳,墙根下生着青苔,路面时不时便能踩到一处凹陷。 闻灯落地后,抬眼四处一瞧,瞧见街道西头有片灯火昏暗的夜市,里面人头攒动,精神一振,轻甩衣袖,抬步过来。 步绛玄伸手拦下,拿出两张面具,给了他一张。 ——两张简单到简陋的面具,没有任何图案花纹,表面依着人脸模样起伏凹凸,露出眼睛,鼻下开两孔,刷白漆,白得近乎惨淡。 “鬼市不问货物来处,不问买者姓名身份。”步绛玄道。 “所以要戴面具。”闻灯“哦”了声,将面具正反两面都看了看,“这你买的吗?” 步绛玄:“我没做过这个。” “没做过,意味着并不是不会——可你审美过于奇特了吧?” 一句话,闻灯语气转了又转,把面具扣到步绛玄脸上,退开一看,露出奇怪表情:“这黑灯瞎火的,远远看见,还以为遇着了个鬼!” “当时就剩了这种。”面具是木制的,略厚,嘴部没有开口,步绛玄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变得有几分沉闷。 闻灯:“……” 闻灯:“酷哥,你显然被坑了,人家卖不出去才会这样说。” 步绛玄并不接这话,系好面具上的系绳,把他手里那张给闻灯,抬脚带路:“戴上走吧。” 闻灯一脸嫌弃地戴好,跟在他后头。 鬼市里灯笼挂得很低,烛火细细一簇,在风里摇摇晃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熄灭了去,大概也就照清巴掌大的地方。支摊沿着两旁街墙摆开,密密的,延伸出老远。中间留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道上人来人往,皆以面具覆面。 闻灯看见了许多身着不同学院院服的人,不由道:“来逛的学生还挺多。” “这里东西是否值价,全凭一双眼判断。”步绛玄道。 “换而言之,便是不识货的容易被坑?” “不算错。” “……我不觉得自己算识货的那种。”闻灯很有自知之明。 “你运气不错,或许能误打误撞淘到好东西。”步绛玄回头说道。 闻灯暂且信了这话,仔细瞧起道旁的支摊。 货品琳琅满目,又或是鱼目混珠,从书籍秘笈到武器法器,古玩珍奇到绸缎锦衣,种类齐全、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灵兽。 他没有明确的目标,遇见新奇的、有意思的,便过去多看几眼,走走停停约莫半刻钟,他问前面的人:“酷哥,你打算买什么吗?” “并无特定。”步绛玄道。 “哦——”闻灯拉长语调,伸手撩了下步绛玄的衣袖,“步师兄,那我们这样,算约会吗?” 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能看见那双眼睛,眼眸的颜色不深,弯成一弯扇,流转出的光芒清亮动人。 步绛玄的步伐稍顿了一刹。 闻灯抓住他的袖子,刻意将嗓音放得绵软,问:“步师兄,你和别人约会过吗?” 步绛玄脚步停下,瞥了眼闻灯,迅速从他手中抽走衣袖,转身快步前行。 “你在害羞?”闻灯追上去,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歪着脑袋看他,“男孩子不要这么容易害羞嘛,你抓我的时候,我就没害羞。” 步绛玄又站定。闻灯不错目地看着他。片刻后,他道出一句:“那是情势所迫。” 闻灯忍不住笑。 夜越深,鬼市里的人越多,讨价还价声中,口音渐趋混杂,似乎还有外地专程赶来的人。 闻灯不再逗步绛玄,重新打量起两旁的小摊。他买到一册感兴趣的话本,给完钱回身,却见电光火石之间,某个摊上的灵兽挣撞开了笼,蹿到道中来! 那是一头黑黝黝的长毛犬,眼珠子呈碧绿色,幽得像两道鬼火。它喉间滚出一阵低吼,吐出一片灵压,离得近的一群人登时如四散躲避。闻灯被带着向后退了一段,抬头一看,步绛玄不见了。 “步……”闻灯刚开口,那条狗竟高吠起来,人群又是一乱。 他的喊声被打断。 赫见此时,前方炸开一道剑光;紧随着,犬吠声消失了去。 咚! 伴随着这样一声,闻灯从人群缝隙里看见那条黑狗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前面的人如分海般往两侧退开,他又看见了打狗的人。 ——步绛玄提着剑,走到他面前。 “人民群众感谢你。”闻灯呐呐说道。过了会儿,他目光回到一动不动的灵兽身上,变得担忧,“你不会把它打死了吧?” “打晕了而已。”步绛玄道,边说,边将手里的剑递向他。 剑长三尺,覆着鞘,自上而下皆是玄黑色。这就是别人间剑。步绛玄的手握在鞘口,闻灯面前的是鞘尾。 要他抓住剑鞘,免得再走散的意思。 “刚才是个意外,这里一条道走到底,其实也不必……”闻灯第一反应是拒绝,可说着说着,看见了步绛玄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深黑色,如同融开的冷墨,很是不近人情,但在这时,在幽淡月色下、稀微灯火中,眼神异常认真。 “好吧。”闻灯小声改口,伸手握上剑鞘。 那头晕倒在地的灵兽被摊主拣回兽笼中,四下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拥挤,灯火依旧昏暗,步绛玄和闻灯一前一后,走向鬼市那头。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遇到感兴趣之物。闻灯在面具底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寻思起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待会儿应该续个摊、吃点东西,忽见步绛玄停下脚步。 闻灯随之驻足,偏头去看前方的摊上有什么。 这是一个说不出该叫什么的摊子,从首饰口脂到符箓朱砂,能想到的东西都有,或许能称为杂货摊。 角落里摆着一根玉笛,被灯烛幽幽照着,泛起的光泽莹润可亲。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闻灯凝视它片刻,上前一步,俯身去拿。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朝玉笛伸去。 这手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闻灯的手在半空相遇。 三日来,闻灯见过这手无数次,或握住剑纠正他练刀的动作,或迅速悄然翻动书页,或提笔写字,或煮茶分茶。 ——是步绛玄的手。 闻灯抬头。 步绛玄亦偏转视线。 四目相对,两张同样简单的面具相对,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两位,好眼力!” 摊主响亮地拍出一记掌声,把玉笛拿起,殷切递上前:“这可是烈帝生前用过的笛子!” ※※※※※※※※※※※※※※※※※※※※ 等下有加更 感谢在2020-11-06 00:00:00~2020-11-13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天三顿小烧烤、白露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楚楚楚动人、南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拈华为笠 18瓶;莫寻、亓官锐 5瓶;蓼花汀畔、我见朝暮 3瓶;shmy、赞赞赞赞 2瓶;softmatter、咩咩虹、小菊花、摸摸毛吓不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清瑶家的大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感谢在2020-11-13 00:00:00~2020-11-20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明. 9个;六六、彗星子 3个;小楚楚楚动人、清桓 2个;灯火阑珊、blanann、白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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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之中,步绛玄连闻灯都看不见了,唯有茫茫夜色中的一片茫茫白雪,依稀有个人影,渐行渐远渐不见。 他伫立雪上,遥看那人,心中亦茫茫。 这首曲,起初哀婉,渐渐的高扬起来,有了几分急切汹涌之意,尔后又低落回去,犹如轻轻滴落的一滴雨珠,坠入尘土中,无声弥散开了。 一曲终尽。 闻灯对这支笛的音色甚为满意,奏完之后,又细细看了一番,向摊主问价。 摊主道出个“二十金”。闻灯也不讲价,直接付了,转头一看,竟见步绛玄手揪在胸前那片衣襟上,眸光凝视住他,似有些哀伤。 “你不是吧?要听哭了?”闻灯渐渐睁大眼,把玉笛伸到步绛玄面前晃了晃。 步绛玄骤然清醒,眼睛一眨,恢复了如常的模样。 “时辰不早。”他的嗓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就回去?”闻灯爱不释手把玩着玉笛,继续逛下去的念头并不强烈。 步绛玄“嗯”了声,依然把别人间剑的另一头递给闻灯。 闻灯一手握笛,一手握住剑鞘。两人逆着人流,踏在昏幽烛光,花了一些时间,回到鬼市入口。 西城离白玉京甚远,待闻灯摘下面具,步绛玄抓住他手臂。 “你现在住哪?”步绛玄问。 闻灯报出一串地址。下一刻,他被拉到高空中。 时辰的确不早,神京城里多数人家已睡去,先前随处可见的灯火已然稀落。 风更冷了些,步绛玄的速度更快。闻灯被他带到新家门口时,闻清云留在神京城的老仆赵叔仍候在门口,看清来者,立时笑起、迎上来。 闻灯略带歉意地向他道了句“回来晚了”,转身要对步绛玄说谢谢,却发现人已经不见。闻灯对此见怪不怪,跟着赵叔进门。 这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浅浅清池在入门可见之处,有小鱼在里面游曳,庭院中拥簇着闻灯喜欢的矮生花种,细碎鹅卵石铺成步。月正高高照着,银白月光洒落,照耀西面墙前垂挂瀑布般的藤萝。 赵叔在前引路,问:“小姐可喜欢?” “喜欢。”闻灯笑着点头。 一路行至闻灯的房间。这间房朝东,三面可开窗,布置和闻灯在闻宅的那间相同,故而不需要刻意熟悉。 赵叔下去让人准备热水。闻灯伸了个懒腰,把鞋换成自制的“拖鞋”,熟门熟路坐到罗汉榻上,将那支玉笛拿出来。 这玉凉而不冷,笛身上那抹轻红被月光一照,更显灵动。 “你不会真是古董吧?”闻灯冲着它说道,接着语气带上几分遗憾,“可惜二哥回金陵了,不能帮我鉴定。” “周烈帝……”他嘀咕起摊主介绍的那位先帝,“一统大陆二十七国的第一人,把天河十二图从归渊里带出、开创了修行时代,这功绩似乎相当于秦始皇?” 旋即想到现在的国家格局,周国以西,有能够与之抗衡的西幽,南面北面各有一些小国,大陆版图很是破碎,不免叹息:“果然,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闻灯开始对那位烈帝产生兴趣,从刀鞘里掏出闻书洛前些年用过的、如今依旧崭新的历史课本,在目录上一番找寻,翻到对应的书页。 他以为周烈帝会如秦始皇那般活不长久,没想到拿生卒年份一算,竟然活了一千多年。 “活这么久?不愧是你啊烈帝。可这样一来,你儿子也太惨了吧?得熬千年才能把你熬死,自己做皇帝。”闻灯震撼了。 恰在这时,赵叔带着下人将热水送到闻灯门外,听见他的话,郑重地道:“小姐,这话可不能到外面去说。” 闻灯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话,放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不敬,打了下自己嘴巴,从罗汉榻上下来,向赵叔保证:“我不会乱说。” 赵叔让侍女侍从安放浴桶,拉开屏风,对闻灯道:“烈帝他啊,一生中没有任何子嗣,后来继位的人,是他的侄子。” 闻灯“噫”了声,好奇问:“修行者真的能活千年?” “若是修到如烈帝那般境界,自然能够。但这三千年,从未有人到达那样的高度。” “他到了什么境?” “寂灭境巅峰。” 人类修行者能够修到的最高境界。闻灯叹服说道:“那可真是望尘莫及……不,我连尘都望不到。” “这话说不好,万一呢?”赵叔笑了笑。 众人走后,闻灯宽衣沐浴,随后就着夜宵看了几页书,用玉笛吹了几首曲,才睡去。 翌日卯时六刻,他醒来,抱着被子、眼皮半睁半闭着坐了一阵,才依依不舍下床。 洗漱、换衣、梳头,检查一遍东西是否带齐,出门去花厅吃早饭,这是这些日子来固定的流程。路过门口书架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之前被闻清云收缴的瞬移法器在那上面 “看来二哥还是爱我的!”闻灯眼里终于有了神采,惊喜说着,朝瞬移法器伸出手,可就要触碰上,又缩回来。 “算了。”闻灯嘟囔着,垂下手,跨过门槛,关上门。 到大明楼的时候,是辰时初刻。东方朝阳升起,光辉散散漫漫,为云层勾勒出金边。院墙前,步绛玄一手拎桶,一手持瓢,给庭院中的花草浇水,衣角和头发在晓风里起起跌跌。 闻灯一路快走进来,额上出了些汗,后背发热,同步绛玄打过招呼,直奔屋檐下,倒了杯茶猛灌数口,躺到在廊上。 步绛玄仍旧有条不紊地浇花。闻灯休息一阵,慢慢吞吞起身,走回院中,到院角打了半桶水,帮步绛玄进行另一边的工作。 上午是愉快的音乐课。 北间余并非授课型教学,他早先给了闻灯一本入门书册,告诉他这段时日的任务是把书上某页到某页学会,便拂袖离去,若闻灯遇到不懂之处,再去寻他讲解。 那书上大半是曲谱,小半是对曲子的解说和要求。闻灯并非初涉音律之人,学习新乐曲,靠自己足矣。 今日的天气同昨日一般晴好,闻灯没去静室,就待在院中,将谱架架起,摊平书册,开始读谱。 他用的是那支在鬼市上买到的玉笛,吹不熟悉的曲子时,间或会停一下。 笛音依旧清澈。 约莫四五分时间,他将这首新曲子完整拉了一遍。他伸了个懒腰,无意间偏头,对上步绛玄的目光。 ——按照这人的习惯,浇完花便该去练剑或看书了,但今日并未如此。他站在花前,似乎一直在看闻灯。 闻灯一怔,不太自然地放下笛子,问:“你干嘛盯着我?” 步绛玄收回目光,问:“昨晚你在鬼市中奏的那一曲,是什么曲子?” “柴可夫斯基f小调浪漫曲第五首。”闻灯说道,语速故意放得快了些。 “嗯?” 果不其然,步绛玄未曾听明白。 “这是一个异乡人写的歌。”闻灯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叫柴可夫斯基,他们那里给歌曲取名的习惯就是这样,一不小心便听岔了记混了。” 步绛玄听完这话,神情若有所思。 闻灯表面镇定,实则很是担心他追问更多。 幸而在这时,有人来到院门外。 “闻师妹,远远听见有人吹笛,便猜是你,一看果真如此!”来者一身火红衣裳,正是徒无遥。 闻灯立刻转头:“徒师姐。” “闻师妹,昨晚真是对不住了。”徒无遥在门外不好意思地冲闻灯拱手,“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闻灯朝徒无遥走去,摆摆手,又一指步绛玄:“应当谢步师兄,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及时帮忙,我真有可能弄不回来你。” 徒无遥又冲步绛玄拱手:“多谢步师弟。” 闻灯走到院门口,徒无遥将他拉出去,往外走了一段距离,指天说道:“师妹,我以后再喝酒,保证只喝一壶,绝不多喝。” “我得了一瓶效果甚佳的解酒丹,徒师姐下次同我一道喝酒,若再喝醉,也不必太担忧。”闻灯想了想,对她道。 “真的?那就好。”徒无遥一喜,紧接着笑说道,“我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今年的秋会要提前举行了。” “秋会?”闻灯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徒无遥解释道:“这是神京八大学院都会参与的一个比试大会,场面极大,因为总在秋天里举行,所以叫做秋会。” “今年的秋会由明镜台举办。”徒无遥一拍闻灯肩膀,豪气云天道,“明镜台可是个好地方,模样俊俏的男子格外多,到时师妹你如果看上谁,千万别害羞,大胆告诉我,只要我能打得过,铁定帮你绑回!” 闻灯:“……” 不愧是你啊徒师姐。 经过昨晚的了解,他对徒无遥的这种豪言壮语不再感到震惊。 两人话语间,步绛玄走出前院。他行速极快,闻灯瞥见时,仅看见个背影,也不知道是这人否将他们的谈话听去。 不过似乎没有关系,反正步绛玄不会在意。 闻灯从那道背影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回徒无遥,笑了笑,拒绝道:“多谢师姐好意,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莫非就是明镜台的?”徒无遥惊问。 闻灯没有立刻回答,表情便显得有几分犹豫。 徒无遥不知联想到什么,惊道:“还真是明镜台的?”她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为是肯定的意思。 远处的转角后,清晨的日光穿透树叶间隙洒落下来。 步绛玄在这样的斑驳光影中,倏然停下脚步,尔后转头,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看向闻灯。 ※※※※※※※※※※※※※※※※※※※※ 闻灯:虚假的猛男 徒师姐:真正的猛男 依然是超大声要评论的一天,顺便求亿点点营养液 下章入v,时间在0点后,我尽量搞快点,不弄得太晚 求收藏作者专栏以及预收文~ 《一篇都市奇幻文》 谢意是离山道派的开创人,当年被封为传奇,鬼神皆避,无人敢惹。 他没想到自己死了千年还能诈尸还魂,从棺材里坐起来一看,那一手建起的道观,现在破得近乎入土为安。 行吧,时隔多年,的确该拾掇拾掇。谢意一甩衣袖,重操旧业。 很快,妖魔鬼怪痛哭狼嚎狂奔躲逃,离山上那座破得就要入土为安的道观,再度成了道上的传说之地。 * 谢意诈尸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捋捋袖子,拎出二两酒,去了曾经那死对头的坟头,怼他一句“我活了,你还死着”。 没想到第二天,道观被人堵了大门,催缴拖欠已久的租金。 外头来了一个车队,最前面那辆劳斯莱斯幻影里,坐的疑似是死对头曾曾曾曾孙。 劳斯莱斯车身漆黑锃亮,死对头的曾曾曾曾孙意气风发,谢意心道,果然是一脉相承的让人看不顺眼。 但秉着仇怨不及后人的原则,他没把这些人直接打出去。 直到后来,他亲眼见着这孙子使出了点儿当年的东西。 谢意明白过来,立刻拔刀。 对面的人表情诚恳又可怜:“我错了。” 他冷笑:“怎么不继续装孙子?” 后篇 《作为深情男配应当对主角做些什么》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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