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世温柔:叶落无心作品精选集》 红尘渡 第一卷 相逢犹恐是梦中 楔子 暮霭沉沉,空谷苍冥,浮山之巅的落日被缭绕云雾遮蔽,混沌中只见幽幽暗红。 站在山巅的宇文落尘,一身红裙,霞影轻纱的衣袂随风轻动,恍然似漫天夕阳余晖,随时会消散于无际的苍穹。 “表哥。”落尘回头看一眼身后雪衣锦衫的陆穹衣,虚无地笑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骗了你,我从来只会制毒药,不会配解药,所以我给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会怎样对我?” 陆穹衣没有回答,但她从他不甘一死的眸光中得到了答案。他想活下去,非常想,为此他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说不定还会为了逼她配制解药,将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九十九根淬冥针用在她身上。 她并不害怕,但她这副已被掏空得连心都不剩的身子,至多能撑三日,不值得浪费那被百种毒药浸了百日的淬冥针。 仰头望着浮山广阔的苍穹,落尘想起了那一夜的浮山,想起了那罪孽的情爱,那摇摇荡荡的重重山峦和烟云,那真是……胜却人间无数! “表哥,如果你能看见他,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来生再遇见他时,我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她仍在笑着,向万丈悬崖跨出最后一步。 “小尘!”陆穹衣惊觉地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却先他一步,一脚踏向空无的苍茫。 身子失去重心,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下坠,她闭上眼睛,听见耳边有风声吹过,还有一声恍如梦境中的呼唤随风而来:“小尘,不……” 是他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正飞速掠至悬崖边的人影,一抹青白,渺如流云,她真想再多看他一眼,可惜太迟了,迷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自己红裙如雾,黑发如幕。 在天旋地转间,她孱弱的身体被山崖上嶙峋的怪石割裂,穿透,红色的衣裙被血染得愈加浓艳,就像她亲手缝制的嫁衣。或许痛到极致便麻木了,她已不觉得身上疼,只是心中有些留恋,留恋着许多美好的过往,留恋着记忆中…… 晨曦刚露的暮春,她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着她年幼稚气的圆脸,还有他含笑的温润眉目,他为她梳理散乱的长发,半倾着身子靠近她,他柔滑的黑发落在她肩上,缠住她的发丝,她笨拙地将他们的头发系在一起,笑得一脸天真:“听爹爹说,这叫结发,结发的人永不分离。”他轻柔解开她系上的发:“傻丫头,结发的是夫妻,不是兄妹。” 细雨清晨的初夏,他站在她身后,低垂着清雅俊秀的脸庞,手把手教她写字,他呼在她耳畔的气息清新得像是雨后的竹叶香,沁人心脾,她的指尖轻颤,“宇文楚天”四个字写得九曲婉转。 夕阳余晖的晚秋,俊逸飞扬的身姿乘快马飞驰而来,马蹄扬起烟尘,迷了她的眼,她正欲揉眼,他弯腰将她捞上马背,他的心口贴着她的脊背,她的心窝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跳跃而出。 更深露重的冬夜,月光不及他的神色冷冽,他将药丸硬塞入她的口中。“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他的声音寒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那时的她,无怨,也无恨,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绝情至此,狠心至此…… 回忆被一声巨大的水浪声截断,伴随着沉重的冲击力,她被一片寒潭之水卷入,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下沉,染红的潭水将她吞没。 “宇文楚天,你可知我曾是怎样地爱过你……” 第一章 泱泱大国 两年后,隆化元年。 泱国几经权力更迭的江山刚刚稳定不过数年,君主高霖便荒淫无道,诛杀良将,宠信奸佞。朝堂之上奸臣当道,忠臣受责,腐朽不堪的政权已是风雨飘摇,再加之宿敌宣国连年进犯,边境战火不断,江湖帮派的各种势力此起彼伏,明争暗斗,当真是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而在这乱世之中,唯独远离朝堂是非的兰侯府独守着与世无争的清净。 朱门内,春入深院,罗帏飘香,银台白烛,燃尽满庭楹蕊。 浣沙静坐在书房,绮罗红裙,水薄烟纱,衬得肌肤胜雪,凝眸如霜。她轻淡的眉目低垂,细细读着手中的《九黎秘录》,不觉间窗外淡薄的晨曦已化作煌煌烈日,落了她一身灿灿金辉。 贴身侍女明心又端了一碗新熬的莲藕燕窝粥进来,见桌案上的云雾茶丝毫未动,深叹口气:“大小姐,您都读了三个时辰了,午膳没用,茶也没喝一口,这太伤身子了,您先歇歇,喝碗莲藕燕窝粥再读也不迟呀。” 说着,明心将青玉碗送到她眼前,遮了她大半的视线。浣沙接过碍眼的青玉碗,放在案上,视线仍流连在羊皮卷上。 这部从娘那里求来的秘录十分珍贵,上面不仅记载了失传已久的苗疆巫术和秘术,还记录了兰侯府兰氏一族的兴衰由来。 原来兰族并非中原部族,而是源于上古时代一个强大的部落九黎。千年前,九黎族以蚩尤为首,尊奉巫教,擅于巫蛊秘术,不可方物。后与炎黄二帝涿鹿一战,蚩尤战死,九黎族分崩离析,蚩尤后人带着圣物火莲退至苗域建立苗疆部落联盟,以兰族为尊。 据传说,圣物火莲生于土中,状似莲花,色如烈火,以圣女之血浇灌,花开千年不谢,万年不凋,可保九黎后人永生不灭。故此千百年来,兰族繁衍生息,世世代代守护着九黎的圣物火莲。 然而,就在二十年前,兰族圣女兰溪与中原男子私通,盗走火莲,族长兰沣带兵追杀了七天七夜,终将圣女兰溪和中原男子诛杀,但火莲下落不明。苗疆遗失圣物,人心惶然,又逢东方强国泱国大举入侵,苗疆各族无力抵抗,兰族被灭,圣域被烧。苗疆遭遇浩劫,兰族族长兰沣为保苗人性命,向泱国称臣,被封为兰侯爷,赐邺城兰侯府邸,终生未回圣域。 读罢掩卷,浣沙站起身,仰望着墙壁上气势恢宏的画卷,落日黄昏的苗疆圣域,天高云阔,图腾雕浮的圣坛,高耸入霄,画卷的落款处写着两个字——兰沣。 兰沣,这位兰族最年轻的族长,曾让整个苗疆甘愿臣服的男人,她的父亲,最终还是未偿重返圣域的夙愿,病逝于兰侯府这幢华丽的牢笼。 每次看见这幅画卷,浣沙总在心中暗暗念着:终有一日我要带着阿爹的骨灰重返圣域,让他的魂魄永生看着圣域,看着他的族人。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忧虑的轻唤从她身后传来:“沙儿,听明心说你又没用午膳,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天气转凉,身子又痛了?” 她回头,见兰夫人款款走近。紫罗色丝裙裹身,细致描绘的妆容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只觉她美目清静,朱唇含笑,让人倍感亲切温暖。 浣沙摇头,回道:“娘,不是的,我身子无碍,只是今日读《九黎秘录》读得太过入神,忘了时辰。” “哦。”兰夫人闻言才放宽心,端起又凉了的燕窝粥递给随后跟入的侍女明心:“明心,去给小姐换一碗热粥来。” 明心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厨房。 “娘,《九黎秘录》中记载,二十年前,圣女因盗走火莲而被诛杀,不知……”浣沙收住后面的话,细细端详兰夫人的神情。别人不知兰夫人的真正身份,而她岂会不知自己的娘亲正是当年盗走火莲的圣女兰溪。 兰夫人神色一沉,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是兰沣让长老如此记录的。事实上,兰沣追了我七天七夜,虽追上我,却并未杀我。否则,我又怎么会嫁给他,成了兰族唯一的夫人?” “那您为何要偷盗火莲呢?” “为了救一个人。” 浣沙哑然。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葬送了整个兰族,这值得吗?她终究没问,因为她已从兰夫人黯然的眸光中读出了悔恨。至于秘录中记载的与圣女私通、共同盗走火莲的男子,她更不便多问。 日暮西沉,庭院深深,浣沙吃过了莲藕粥,与兰夫人并肩走在盛放的荷塘边,一股冷气袭来,手肘隐隐作痛,她悄悄抚了抚薄衫,安然如常地向前走。 忽然,她目光一紧,纤盈身姿飞掠至红墙下,脚步站定,一双看似柔若无骨的手臂稳稳接住从墙头摔下的浣泠,成功阻止了兰二小姐那张娇艳如花的脸与青石地面比硬度。 扶着兰二小姐站稳,浣沙含笑询问道:“浣泠,你要出府,为何不走大门呢?” 浣泠定了定惊魂,正想怨姐姐明知故问,蓦地想到什么,惊喜道:“姐姐,你有办法让我走大门?” “当然。” 她激动万分地扯着浣沙的衣袖:“什么办法?是不是用障眼幻术迷惑守卫,让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浣沙缓缓摇头。 “噢,那定是用摄魂秘术控制守卫的心神。” 浣沙再摇头。 “好姐姐,到底是什么办法?” “你可以去求娘,要她允你出去玩一会儿。” 兰二小姐一口气噎在心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还是爬墙好了!” “哦,那你慢慢爬,小心点,我去陪娘继续散步了。” 正作势准备爬墙的兰二小姐顿时全身僵直,回头一看,兰夫人果真端着一副冷艳的神情在几米外看着她,她顿时手软脚软,扶着身边的姐姐才站稳。 “唉,娘,真巧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散步啊?” “是啊,真巧!你这么晚了爬墙,是要去哪儿呢?”兰夫人声音微凉,眼角却含着宠溺。 “我,哪儿也不去,我……看看星星!” 浣沙举头望天,这阴云密布的天气,怕是要站到云彩上才能看见星星了。 最终,兰二小姐是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兰侯府的。不是因为她求得口干舌燥,而是她的好姐姐轻描淡写地道:“听闻今日是浴佛节,有很热闹的庙会,我想去看看。浣泠,不如你陪我去吧。” 兰夫人稍作犹豫便同意了,以至于游庙会的一路,兰二小姐都在感叹:“为什么同样是亲生的,做女儿的差距这么大呢?” “差距?你以为娘看不出是谁想来庙会玩儿吗?有我陪你,她才放心让你出来。” 浣泠顿时笑逐颜开,挽了她的手继续看热闹。 一阵晚风袭来,浣沙以衣袖拭去额头滚滚而落的汗滴,忍着骨骼剧痛跟上浣泠的脚步。 “姐姐,你看!”烟花自远空骤然亮起,为这黑夜点亮最璀璨的颜色,“好美啊!” 浣沙素来不喜烟花的短暂绚烂,反倒觉得那转瞬即逝的辉煌浸透绝望,于是淡扫一眼,继续前行,丝毫不觉,烟花落尽处,她倾城之姿,绝世独立,引来一道惊艳的目光。 “姐姐!” 听见浣泠又唤她,她回首,忽见一袭青衣入眼,素锦长衫上精绣的翠绿竹叶恍若在哪里见过,她定神再看,又见一盏跑马灯,灯罩上火红的太阳瞬间把黑夜照亮。那是一轮永不沉没的阳光,即便是黑夜,也能照亮她的眼前…… 青衣,竹叶,落日,她如中了魔咒一般,愣愣地看着手持跑马灯的年轻男子。他也在出神地望着她,明朗星目,面色俊朗,气宇轩昂,一看便非寻常男子。 那男子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深深施了一礼:“兰小姐,幸会。” 浣沙淡淡回礼,正暗猜眼前男子为何认得她,浣泠笑着追上来,挽住她的手臂,对面前的男子道:“萧潜哥哥,你也来看灯吗,还是另有任务在身啊?” 萧潜?浣沙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男子,据闻泱国将门萧家的大公子名为萧潜,不过二十余岁,已是战功赫赫,手中一柄长枪折戟沉沙,敌万千军马,震慑四方。一月前,他又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让侵犯泱国边境的宣国大军铩羽而归。他班师回朝即拜将封爵,成为当朝最有名最年轻的将军。 眼前这个长相言谈均如此俊雅的男人,应该不会是传闻中万夫莫敌的将军吧? 她正觉不可能,萧潜拱手作揖,向浣泠道:“今日浴佛节,我随便转转,想不到偶遇两位小姐,真是很巧。” “真难得萧潜哥哥也有此雅兴呀!”浣泠忽然想起什么,不解地问他,“你应该是第一次见我姐姐吧,怎么认得她?” “我曾听二弟说起兰夫人寻回失散的女儿。适才听见你唤她姐姐,又见你们五分相似,三分神似,便猜到了。” “原来如此。咦,萧朗哥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今日有要紧事。” 从他们的对话中,浣沙确认眼前的正是那万夫莫敌的将军,又欠身施礼:“浣沙见过萧将军。久闻将军威名,今日得见将军,浣沙三生有幸。” “小姐言重了。” 这便是浣沙与萧潜的初遇,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侯门千金与少年将军,郎才女貌,浪漫邂逅,相互倾慕,毫无悬念。 当晚,他们一同畅游灯会后,他送她回府,临别前他将手中提了一路的走马灯递给她:“我看小姐今晚总在看这灯,想必是喜欢,若小姐不嫌弃这灯粗鄙,便收下吧。” 浣沙惊喜地接过:“多谢萧将军。” 数日后,萧潜来拜访兰侯府,略备薄礼,与兰夫人小叙片刻便离开了,一句都没有提及浣沙。又过数日,萧潜再来侯府,又备了礼品,其中一盏翡翠玲珑灯特别说是送给浣沙的,不贵重却很用心。 就这样,日久天长,他不急不缓、张驰有度地接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而她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多少有些仰慕,也自然而然地接受这份情谊,虽说不上有多么强烈的爱意,可她喜欢这样简单自然的感情,就像涓涓细流一般流过干涸虚无的心,滋生着薄薄的欢愉和满足,让入夜的骨痛也减缓了几分。 萧潜向她正式提亲的那日,非卿不娶的誓言承诺得格外情真意切,她并不反感,倒是有些惊讶,轻声问道:“你我相识不过月余,你对我所知有限,有些好感尚可理解,何以‘非我不娶’?” 萧潜一脸的郑重如同面对千军万马,俊脸上却掩不住赧然之色:“有人相处一世也未必了解,有人只看一眼即可定下终身,你便是我愿意相许一世的女子。” 这样的情话听来的确动人,可浣沙却在心中轻轻一叹。人与人第一眼所见的仅是装扮精致的容颜姿色,而这是最不易长久的,待到红颜憔悴,还有什么能承载海誓山盟的许诺? 相比之下,她更期待天长日久的情意。哪怕初相识毫无心动,可点点滴滴的相知,风风雨雨相伴走过,彼此才许下不变的承诺,一世不离不弃。即便红颜变枯骨之日,她的笑容依旧是他心头最暖的温柔。 萧潜看出她脸上的犹疑,急忙又解释道:“你认得我的确不算长久,可我却在多年前便倾心于你,眼中再容不下其他女子。” “多年前?我们以前见过吗?”她仔细回忆,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不过在庙会上初见他时,她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们见过,而且是在我最绝望之时……”他顿了顿,转而道,“你或许不记得我了,可我却一刻不曾忘记你,到处找寻你。那日在庙会上再见你,你可知我有多么惊喜,那一刻我已发誓,我此生绝不能再错过你!” 原来他曾在最绝望之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故此心心念念多年,这样的情意倒让她有些动容,非卿不娶的誓言听来也不再是虚无缥缈。 嫣然一笑,她无声点头,算是应了他。萧潜喜不自胜,第二日清晨便备了厚礼来兰侯府提亲,却不料兰夫人以“沙儿旧疾未愈,我实难放心”之由,婉言推拒。 这婚事一拖,转眼半年过去了。 秋风欲度,庭院里的楹花过了花期,紫色的花瓣在醉人的芬芳中落尽,空余绿叶满枝。泱国最年轻的将军再次得胜还朝的消息传遍邺城,让邺城上空的阴霾散去。 许多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的妇女开始回家缝制新衣;许多忙着向外输送财物的高官富贾又开始流连忘返于出了名的酒楼和青楼,就连死气沉沉的皇宫也开始准备喜宴,为本朝战功赫赫的将军萧潜庆功洗尘。 邺城今日格外热闹,只因死敌宣国的皇帝终于收敛了勃勃野心,欲与泱国议和。为表诚意,宣国泞王亲自来访,觐献稀世珍宝和美女,希望与泱国修立友好盟约。 兰二小姐听闻这个消息欢天喜地地来告诉姐姐,浣沙却一脸波澜不惊地换上男装。 “姐姐,宣国终于要跟咱们议和了,边疆安稳了,萧潜再也不用去打仗了,你怎么不高兴呢?” “若真能议和,我自然高兴,可宣帝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怎么会因一场败仗便送宝物、送美女、求议和?怕是他们另有目的。”浣沙一边将头发高束成男子发髻,一边说道,“况且,我听闻那泞王心机诡秘,高深莫测,平日从不在朝堂露面,今日突然来邺城求和,绝非好事。” 她的话音刚落,明心便来禀报,说是萧潜到了,在正厅等着。兰二小姐一见姐姐这是要出门的装扮,急忙谄媚着笑道:“姐姐,你要跟萧潜哥哥出门吗?” “嗯,泞王今日会入邺城,我想去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真的?也带我去看看热闹呗。” 浣沙轻抚妹妹的发鬓,哄道:“如是我和萧潜出去游山玩水,我定会带你去,可这次萧潜要去办正事,他带着我已是勉为其难。浣泠,你乖乖听话,过几日再有真正的热闹,我一定带你去看,好吗?” 浣泠的眼珠转了转,既然这次不热闹,还是听话的好,这样以后才有更多的热闹看,“好,我听姐姐的。” 打发了妹妹,浣沙匆匆扮上男装去见萧潜。虽然窈窕身段被厚重的粗布衣服掩盖,惊鸿之容也被她以假伤疤遮掩大半,她全身上下还是透着一种摄魂的美,让萧潜不由自主地失神凝望。要不是萧潜随身的侍卫乘安早知眼前的丑鄙男子是浣沙,定会以为将军生了某种癖好。 在泞王的车马队伍距邺城东城门还有十余里时,萧潜带着浣沙登上东南烽楼,遥望着泞王一队车马十几人不疾不徐地靠近邺城。 “以这个速度,他们预计要日落才会入城。”萧潜对身侧的乘安道,“你去通知他们,少安毋躁。” “是。” 乘安下去传话,浣沙看出萧潜面色沉郁,关切地问道:“你对这泞王,好像有诸多顾虑?” “是的。据闻当年宣国大司马宇文烈权倾朝野,制挟天子,把持朝政,宣帝恨其入骨却无力反抗,正是这泞王暗杀了宇文烈,血洗长安,帮宣帝夺回大权。而在此之前,几乎没人见过泞王,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浣沙并无惊讶之色,因为她早对这段宣国的权斗有所耳闻。除此之外,她还听说泞王是宣帝宇文越的亲侄子,曾流落中原十几年,数年前被寻到,宣帝深爱其才,封为泞王。而这泞王不问朝政,不上朝堂,似乎淡泊名利,对权党之争毫无兴致,是以大司马宇文烈对这个堂侄毫无防备,却不料终死在他的剑下。 萧潜又道:“如若将宣国皇帝比作一把利刃,那么这泞王便是一支淬了剧毒的暗箭。如今宣国战败,宣国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将这支深藏的暗箭放出了。” “暗箭伤人?”浣沙深思。既是放出暗箭,那么,他们的目标是谁?一定不是泱国昏庸无道的君主,估计他们巴不得昏君身体康健,多残害些忠臣良将,为他们的野心铲平道路。 难道……她蓦然看向萧潜:“难道他们的目标是……萧家?” 萧潜没有反驳,眼中流露出赞赏倾慕之色,足见她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那你为何不先下手为强,趁着泞王远离宣国,在途中将他暗杀,以防万一?”浣沙问。 萧潜轻叹一声:“不瞒你说,这一路,我已派了三批人去暗杀他,全部有去无回。” 只有十几个人的队伍,竟然挡得住萧潜的三次暗杀,可见这泞王果真名不虚传,浣沙心中又多了几分忧虑。 思忖一下,她轻轻伸手,握住萧潜生硬的手指:“我们兰族的魄赟蛊可杀人于无形,若是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萧潜以双手反包住她柔软的手,欲言又止。 她猜到他想说什么,柔和一笑:“我只需要远距离操控毒蛊便可,纵然失败,我也不会有危险,你不必担心。” 他犹豫一下,缓缓点头。 谈话间,泞王的车马越走越近,沿着烽楼下的城墙向东城门行进。浣沙这才看清这支队伍,队伍最前方是两骑汗血宝马,马上两个人煞气难掩,随后是一辆黑色车辇,厚重庞大的辇身显然是经过特殊设计,暗藏许多玄机,应是泞王的座驾。车辇右侧紧随一匹白马,马上的黑衣身影纤长有度,长发高束,应是名女护卫。随后还跟着一辆轻盈的马车,想必是乘坐了所谓的美人,马车后追随着十人,个个长剑紧握,神色机警地护送着几口箱子。 “萧潜……”她刚开口。 泞王的车辇窗帘忽然被撩开,纤长的手指自帘中伸出,整个队伍马上停止行进。浣沙未见过泞王,却深深觉得那是泞王才会有的手,骨骼修长,匀称白皙,手势中自带尊贵威仪与掌控之力。 女护卫即刻驱马靠近车辇,俯身窗边恭敬聆听了什么,遂举目四望。 萧潜立即拥着浣沙退后一步,避开她的视线。女护卫未见有异,低头向泞王回报了什么,又将车辇的窗帘撩开。 穿过烽烟台的了望窗,浣沙隐约看见了车中的人,虽是远观,她也依稀看出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侧脸,剑眉轻扬,薄唇淡抿,若有若无的棱角勾勒出雍容的气度,男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 心神一动,她顿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一定见过。她想起来了,是半年前,彼时,她得知浮山峰峦连绵,冰溪萦绕,景色绝美,且神医裘翼山曾隐居浮山数年,在山中栽种了许多奇珍异草,便心生向往。 征得了兰夫人的同意,她与侍女明心去浮山寻找可以治疗自己骨病的草药。 浮山清静,空谷幽鸣,满山遍布珍奇草药,还有许多千年古木,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灵气幽香。她在浮山找到西域奇花曼陀罗,惊喜之余,她忽然看见山巅之上立着一袭淡青色的身影,那与长天共一色的背影,仿佛让浮山的碧空都黯然失色。 朝日之光华落在他身上,亦失了其光芒,不再耀眼。 她想看清那遥远的人影,催动灵力,集中心神,汇聚灵网窥探,待到视线汇聚在那被光芒笼罩的侧脸上,她不觉惊呆,那如同冰玉精雕细刻而成的面容清冷孤傲,犹如流泻光影的气度,透着绝望的悲恸沉寂,让浮山绝美的景色在他身后落了幕。 她还想看得更清晰时,人影突然消失在茫茫山峦间,只余空寂无人的山谷。 浮山上的人影就是眼前的泞王吗?分明都没看清楚,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们是同一人?是她感知万物的灵力在起作用吗? 迷惑中,泞王的队伍重新行进,走远。萧潜沉沉吐气,对刚走回他身边的乘安道:“吩咐下去,行动取消。” 乘安大惑不解:“将军,为何取消行动?” “行动必定会失败,因为这位泞王是……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四个字说出,不仅乘安呆愣,浣沙也怔住了。 “你说他是……宇文楚天?”浣沙又问了一遍,“无然山庄的宇文楚天?” “不错,正是他。没有人能杀他!夜枭的赏金榜上,唯独他是无价的。” “他竟然是宣国的泞王……” 浣沙对泞王所知甚少,对宇文楚天却知之甚多,因为这个人太有名了,但凡涉及江湖的书籍必定会写到他的名字,江湖中人茶余饭后必会提起这个名字,酒馆说书的也必要讲几个他的段子才会吸引客人,以至于她想不知道都难。 据说他是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的主人,剑法冠绝天下,无人能及;据说他是江湖最毒辣的杀手组织夜枭的护法,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据说他是濯光派掌门魏苍然的闭门弟子,得他亲授奇术道法,可窥透世事;据说他一抹笑意能勾魂摄魄,无数女子对他倾心以待,就连“第一美人”孟漫也对他痴心不悔;据说他与相国寺的得道禅师是莫逆之交,近年看破红尘,不近女色…… 总之,关于他的传闻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被证实,足见这个男人有多么的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当然,对于这些传闻她都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就是他到底是不是神医裘翼山的唯一传人,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精通医理,无毒不能解,无病不能医。 她原本以为若真如此,她定要找机会向宇文楚天请教一番医理。现在得知他是宣国的泞王,她可能要绝了此念了。 乘安吩咐取消行动后回来,萧潜对他道:“乘安,你送浣沙先回府,我要去城门迎接泞王了。” 乘安恭敬应道:“是。”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装作你的随从。”浣沙道,“如有机会,我……” 萧潜不等她说完,便断然道:“不行,他是个很危险的人,你千万不能靠近他。” “可是……” “宇文楚天百毒不侵,你的蛊毒也不能伤他分毫。” 哑然片刻,她点点头:“好吧,那我先回去,你万事小心。” 泞王的处事效率极高,来了邺城两日,便用奇珍异宝和美女将泱国国君哄得晕头转向,兴高采烈地签了两国修好的盟约,高枕无忧地去享受人间极乐,享乐中还不忘挽留泞王在泱国多住些时日,邀他深切感受一番泱国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泞王也未推辞,就此在邺城的驿馆暂留下来。 当然,昏君还不算昏得无药可救,享乐之余还没忘将萧潜派去驻守要塞河阴城。 浣沙听闻消息时,萧潜正好来向她辞行,她不解地问:“为何皇上要将泞王留在邺城?以皇上的无忧无虑,应该不会想要将泞王留在泱国为质,以此牵制宣国吧?” 萧潜素来言辞谨慎,唯独在浣沙面前倒不太拘谨,他叹了口气道:“若皇上能想到这一层,我倒安心了。皇上如此做,只因泞王赞叹邺城繁荣祥和,皇上治国有方,且泱国美人如玉,令他见之倾心,流连忘返,皇上一时高兴便许他多住些时日。” 浣沙无奈地摇头:“也难怪皇上高兴,他这几句话还真是字字句句说在皇上心坎上。” “是啊!如今泞王处心积虑地留在邺城,我又被派去河阴驻守,我真担心……” “你不必担心。”浣沙柔声安慰道,“萧伯父历三朝戎马,乃朝中重臣,皇上也要对他忌惮三分;萧朗心思沉敛,足智多谋,必能自保。至于我,你更不用担心,我一闺阁女子,断不会招惹是非,那泞王总不至于来暗杀我这个弱女子吧?况且就算他来,我也有办法自保。” 萧潜见她如此自信,心中的忧虑大减,放心离去。 萧潜去后不多日,朝堂便传来信息:太尉萧朗护送修河堤官银不力,致官银被劫,皇上雷霆大怒,罢了萧朗的官职,永不再用。浣沙听闻此事,惊骇之余也为之庆幸,萧朗总算还是保住了性命,这比一切都重要。 入夜,微弱蝉鸣,夜深更密。 浣沙心念萧家安危,一见多日未归的兰二小姐哼着欢快的小调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将她拉回房间。 兰二小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姐姐,你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啊?” “前几日萧朗押送官银去丰城,你随他同行,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你的消息好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正想告诉你呢。”提起押送官银之事,兰二小姐一脸甜笑地拉住浣沙的手,娓娓道来,“我遇上了一个男人,他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他孤傲却温柔,冷淡却真挚,高贵却温雅,他可以用笑容溺死你,也可以用眼神杀人。总之,只要他出现在你的视线,你就再没办法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兰二小姐将所有的语言都用来形容这个男人如何俊美清雅得能让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如何武功高强得能飞檐走壁,踏水无痕,甚至用眼神就能杀人;如何温柔迷人得能用笑容颠倒众生,惑人心神。 看着眼前满面桃花色的浣泠,浣沙不禁想起两年前初见浣泠时,她还是个天真莽撞的孩子,如今,十七岁的她一身粉色锦缎裹身,衣袂倾泻于地,映着月华流动,娇若初绽蔷薇。她已是千娇百媚的女子,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怪不得动了情思,只是让她动心的男人究竟如何?她没办法从浣泠极尽夸张的描述中确认那个男人是否值得她的宝贝妹妹托付终生。 “姐,你怎么又走神了。”浣泠极不满意地以纤纤玉指唤回浣沙散漫到天边的思绪,“我在问你话呢,你说娘能不能同意我跟江湖中人来往,如果不同意怎么办啊?” 浣沙动了动坐到僵硬的身体,叹道:“浣泠,娘让你跟着萧朗去丰城,她的心意你应该明白的,你怎么会招惹上江湖中人?你也知道娘最讨厌江湖上那些意气用事的打打杀杀,依我看萧朗就不错。” “算了吧,你别跟我提那个老人家,我看他腐朽得快要进棺材了,我跟他在一起都要闷死了。”浣泠凑过来,拼命地摇她的手臂,“姐姐,娘最听你的了,如果娘反对,你一定要帮我劝她呀!” “如果那个男人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娘又怎么会反对?” “那你说萧潜有什么不好,娘为什么不同意你嫁给他?” 提起萧潜,浣沙无言地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 论家世,萧潜出身将门,已拜将封爵。 论才学,萧潜虽算不上满腹经纶,但至少饱读兵书,运筹帷幄。 论情深,更不必说,恰如他所说:“浣沙,每场战役结束,我都会遥望东方,无比庆幸自己还与你同在一片天地。” 若论外表,浣沙不禁想起数月前。那日,萧潜带兵出征,英姿勃发的他骑在马上,身披绛紫色长袍,高举手中长枪,一阵风吹过,长枪上的红缨微微颤动。她扬起头看着他,只觉得那副身躯,气势恢宏,顶天立地。 那一刻,她认定萧潜是可以让她依靠一生的男人,她以为一向最疼爱她的娘亲也会这样认为。没想到,萧家人不止一次带着聘礼来提亲,娘亲却总推说:“沙儿旧伤未愈,成亲的事过些时日再说。” 就连萧潜这样令名门淑媛神往甚至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都被一次次婉言推拒,可想而知娘亲将会如何反对浣泠和一个江湖中人来往。 浣沙喝了口淡茶,收回思绪,瞄了一眼被浣泠摇得发颤的香楠木桌,估计它承受不住下一波的攻击了。既然浣泠心意已决,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她只好点头道:“好,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先跟我说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千万别再说外表,说说内涵吧——若是他有的话。” “当然有!”浣泠望着桌上昏黄的灯,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眸,细细讲述起七日前发生的事,她记得非常清楚,连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 深夜,运送官银的船队在河水中急速前行,船上的灯火把黑暗的天空照成深紫色。江上的空气很清新,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浣泠毫无困意,本想走出船舱吹吹风,却见萧朗迎风而立,锦缎官服在风里飞舞。他虽刚过弱冠之年,但清俊的面容却透着一种内敛的沉着。 “你还没睡啊?”她走到萧朗身旁,问道。 “这里地势险峻,常有劫匪出没。这批修建河道的银子好不容易才筹到,关系到河堤是否能如期完成,绝不能有闪失。” “这批官银由这么多护卫押送,还有李将军坐镇,劫匪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劫的,你不必担心。” “世事难料,还是小心谨慎些,以防万一。浣泠,若是一会儿真遇到什么意外,你千万记得躲在我身后。” 浣泠摆摆手,笑道:“你又不会武功,我躲在你身后有什么用?” 话音还没落,平静的水面忽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江中水花四溅,水浪掀得官船摇摆不定。 萧朗虽年轻,遇事却面不改色,他沉着冷静地将浣泠拉于身后,大声传令,调转船头,迅速撤离。 命令还没来得及传下,几个黑衣蒙面人已从水中一跃而出,攻向船上押运的官兵。他们出剑狠绝,招招毙命,顷刻之间,李将军被杀,伤亡惨重的官兵们就慌作一团。浣泠虽不太懂武功,但也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吓得缩在萧朗身后,拼命扯着他的官服。 萧朗欲全力护着她逃离,不料后方退路又杀出一批蒙面人,也是剑剑取人性命。眼看着官兵们被杀得毫无招架之力,尸体横陈,鲜血染红了江水,浣泠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她如此接近。 正在这时,火光倏然冲天而上,耀眼的火光中一黑一青两个人影从天而降,身形快如闪电,让人根本无法捕捉到他们飘忽的身影,只能看见其中黑衣之人是个女子,左手握着极薄的剑,剑光过处,不见血色,蒙面人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落入水中,或横尸甲板。 青衣之人则立于岸边,淡看杀戮,一身淡青色长衫在水岸相接处,渺然如蒙蒙烟雨。 这突如其来的逆转不仅让浣泠和一干没用的官兵看傻了眼,就连萧朗也惊住,眼睛直盯着岸边静立的人影。直到劫官银的蒙面人只剩下一人,黑衣女子收了剑,青衫之人自岸边轻掠而来,足下踏水,涟漪无痕。 仅存的蒙面人正要拼死一击,青衫人丢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给他。蒙面人接过一看,顿时双膝跪地。他正要开口,便听青衣人道:“回去告诉门主,他想要的东西,我暂时代他保管。” “是,是!” 连应了两声,蒙面人便身形一闪,跃身上了河岸的石崖,消失于夜色中。 浣泠悄悄从萧朗身后探出头,打量着那位青衫男子,他脸上蒙了面纱,看不清样子,只见合体的纹绣长袍勾勒出他挺拔如同青松磐石的身姿,矫若游龙。 待他转身面对萧朗,原本略过浣泠的视线突然转回,看向她,他冰冷的眼神瞬间融化。浣泠被看得有些困窘,却也隐隐有些欣喜,不自觉地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他仍看着她失神,眼波比这深水还要幽深。 若换了别的男人这样无礼地注视自己,浣泠早觉不适,可他却不同,他的眼光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深情,令她的俏脸不觉滚烫起来。 黑衣女子见他不言不语,朗声道:“萧太尉,我家主人只想暂借官银一用,不想伤人性命,还请太尉带这位姑娘及护卫先行离去。” 萧朗看看身后的伤兵残将,自知反抗无用,对身边的护卫点点头,与侥幸活着的护卫弃船上岸了。 那个清冷如冰的男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浣泠的心里,猝不及防,乱了她的心神。心思凌乱中,她并未留意到,萧朗那双睿智深沉的眼睛一直盯着青衣男子,直到他的人影消失不见,他还在盯着无边的黑夜。 浣泠原以为再见那男子不知何年何月,不想刚回邺城,萧朗被皇上召去,她在兰侯府门前又偶遇了青衫男子。只需一眼,浣泠便认出了他,不是认出他的眉目俊逸,身姿英挺,而是认出他身上那种仿佛沉寂了千年的清冷,亘古不变。 因为太过惊喜,她完全忘记了少女的矜持,追上前打招呼:“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面,在护送官银的船上。” “当然,兰小姐,那晚让你受惊了。” “没有没有,那晚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和萧朗怕是早已命丧江中,我还要多谢你呢!”至于官银被劫,至于萧朗护银不力之罪,她以为总是不如命重要的。 “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她主动问。 “在下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听到这四个字,浣沙手中的茶杯猛然一斜,半杯冷茶险些溅出。 宇文楚天!泞王!原来萧朗护卫官银不力被皇上罢官,真是他所为?可他又为何再次“偶遇”浣泠?下一个要对付的目标难道是兰侯府? “姐姐,你怎么啦?”见一向处变不惊的姐姐如此失态,浣泠满心不解地问道。 “然后呢?”浣沙忙问道,“你遇见宇文楚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啦!他说我们再见即是有缘,他问我喜不喜欢吃笑雅阁的玫瑰乳糕,他要请我吃饭赔罪。我想他应该对我没有恶意,如果他有意害我,在船上就害我了,不会等到现在……” “于是,你就跟他去了?” “对啊!他不但请我吃了很多美味,还带我去了很多有趣的地方。他带我去珍奇斋,说不管我喜欢什么,他都买给我。”看出姐姐惊异的神色,她又道,“我当时也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说,因为他喜欢看我笑,我笑起来特别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是谁?” “我也问他了,他没告诉我,只说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浣沙越听越觉心惊。像一个重要的人,这很像是托词,宇文楚天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是他对浣泠生了什么情意,还是别有他意? “他可问了你些什么?”她又问道。 浣泠一脸不解:“姐姐,你干吗问这个?” “所谓人心难测,我怕他对你另有所图。” “他不会的,我能让他图什么呀?”虽然如此说,浣泠看出姐姐顾虑重重,还是认真回忆一番,道,“他问我和萧朗什么关系来着。我说:‘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萧朗的哥哥是我姐姐的未婚夫!’他很惊讶,问我:‘你有姐姐吗?’我说:‘有呀!我们失散多年,三年前娘才找到她,带她回侯府。’他当时的表情有点奇怪,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见浣沙眉头深锁,浣泠急忙道:“姐姐,你相信我,他绝不是那种奸险之人,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浣沙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看上去的确不像奸险之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浣泠,你可知这宇文楚天是什么人?” “我知道,他是江湖中人,不可亲近,可我真的喜欢他,和他在一起我特别开心!”浣泠扯着她的衣袖摇呀摇,满眼的真情真意,“姐姐,你最疼我,你一定不会反对我和他来往的,对不对?” 看着妹妹深情沉迷的眼神,浣沙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发自心底的倾慕和爱恋。这世上之事,总有是非,总有对错,唯独真情,不分是非对错,也由不得局外人自作聪明地品评。 与其以善意为由去评判浣泠的真情,倒不如先弄清楚宇文楚天的目的,再来想办法劝浣泠。 思及此,浣沙复又点头道:“如果宇文楚天真心待你,我会帮你说服娘,可若他不是真心对你,我……”不等她说完,浣泠已开心不已地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还没说完呢。感情的事要两情相悦,你对他一片真心,你可知道他对你如何?” “他对我好着呢,这个不用你担心了,我的好姐姐。”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要多问几句,浣泠却不愿多听,起身拽了拽裙摆,满脸甜笑道:“好啦,你被我缠了一晚上一定累了,我不打扰你休息啦,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 行至门前,她又不放心地回头:“姐姐,别忘了明天帮我在娘面前美言几句呀!” “我尽力。” 兰二小姐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回房,浣沙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睁眼见外面夜色清幽,她便起身披上衣服去院子里走走。 今夜星月暗淡,木楼阁榭、青石小路完全被黑暗笼罩。虽然她什么都看不清,却走得十分从容,因为这条青石小路她已经在黑夜里走过无数遍。 回到兰侯府的三年中,浣沙每天都很忙,要帮兰夫人打理府里的大小事务,还要为重回苗疆、重建圣域,苦修九黎秘术和蛊术,育养各种奇蛊毒蛊,可不管白日怎么疲惫,一到入夜,她都无法安睡。即便燃了催眠的香薰,勉强睡着,梦里也全是可怕的杀戮,将她惊醒,倒不如不睡。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免不了想些事情,她又为浣泠忧心起来。萧潜说宇文楚天是支暗箭,这支箭已瞄准萧朗了吗?浣泠又为何牵扯其中,因她和萧朗从小到大的情谊,还是巧合? 她一时心软答应了帮浣泠,是否会害她? “泞王,宇文楚天……”轻吟着这个名字,她愈发心悸。 倏然间,一阵冷风骤起,浣沙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一个黑影闪过,等她回头,只见几片翠绿的竹叶从树上飘落。 “兰侯府守卫森严,不可能有人随便出入,必定是我眼花了。”浣沙定了定心神,正欲回房,一个黑影突然晃至她眼前。 “啊!” 浣沙正欲开口喊救命,那人忙用手指点住她的唇:“小尘,是我……” 身处暗夜,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觉他紫黑色的衣袂随风轻动,荡起一种浓烈的忧伤。 一抹冷月恰从云中透出,借着微弱的一丝光,她看清了他的脸,黑眸深邃,孤清墨色的眸光沉寂而忧郁,微薄的唇,不笑也微微上扬的唇角,她顿时全身僵硬,连血脉都无力流动了。 是泞王,宇文楚天!竟然是他! 宇文楚天缓缓抬手,指尖试探着伸向她的脸,却不敢触碰,像是怕触散了眼中的幻影一样。 “小尘,是你吗?”小尘两个字被他低哑的嗓音唤出来时,他的眼底盈起被水雾覆盖的喜悦和柔情,好像一根针刺痛了她的心口。 他终于触摸到她的脸颊,眼中闪动着狂喜:“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你不会离开我。” “你……你?”她急忙推开他的手,“快来人啊,来人!”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叫嚷,借着月光细细地看她,她惊慌失措地退后,他又走近,她忙又退后几步,她并不怕他,可是她确实在发抖。 “你别过来!我不是什么小尘,也不认识什么小尘!” 宇文楚天苦涩地笑笑:“你还在怪我?你还不能原谅我?” “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叫小尘,我叫兰浣沙。” 他面露惊讶之色:“兰浣沙?你……” “在那边,那边有人!”护卫的叫嚷声打断他后面的话。 护卫拿着火把跑来,宇文楚天身形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脸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一定以为这都是自己的幻觉。 “大小姐!”护院总管带着几个护院闻声跑过来,见她完好无损,都松了口气,问道,“大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宇文楚天没有伤害她,足见他并无恶意,为了不让护院过分紧张,浣沙平静地看看周围,道:“没什么事,刚刚看到一只野猫,受了点惊吓。” “野猫?”护院们环顾四周,哪里还见野猫的踪影。 “已经跑了。” “哦。”总管松了口气,恭敬劝道,“大小姐,天色这么晚了,什么都看不清。为了安全,您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好,我这就回房。你们继续巡视吧,记得要多加小心。” “是!” 回到房间,浣沙回想起那宇文楚天的眼神和话语,心悸犹存,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第二章 心自灵犀 清晨,晨雾刚散,浣沙便梳洗装扮完毕来到用餐的中厅。兰夫人端坐在镂雕着兰族图腾的檀木椅上,面色恬淡地微笑。坐立不安的浣泠一见她,忙偷偷地对她挤眉弄眼。 “娘,早。”浣沙缓步走到浣泠身边坐下,暗自瞄一眼兰夫人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平和,一身浅紫色的绸缎衣裙,袖口和领口点缀着几处雅致的兰花刺绣,让她看来气若幽兰。浣沙知道这件衣服是娘亲最喜欢的,料定娘亲心情一定不错,暗暗为浣泠松了口气。 “沙儿,今天娘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糕,快来尝尝。”兰夫人将杏仁糕夹到她面前,宠溺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让她还没吃已是唇齿留香。 杏仁糕吃得正甜,兰夫人忽然吹了吹热茶里飘出的雾气,道:“泠儿,听说你结识了宇文楚天。” “咳!”浣泠捂住口,将刚喝进口里的杏仁糕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了好一阵,拼命喝水才压住。转头看向浣沙,浣沙轻轻摇头,意思是:不是我说的。 兰夫人也不多说,简单明了地道:“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见他!” 浣泠蓦地站起:“为什么?” “不为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里都不许再去了。” “我就要出去,哼!”浣泠气呼呼地站起来,大声道,“脚长在我自己的腿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好!你要真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现在就……”浣泠的气话说了一半,机灵的眼珠转了转,立刻话锋一转,“你让我走,我偏不走,哼!” 浣沙见状,开口劝道:“娘,您先消消气,您不许浣泠和宇文楚天接近,想必是有什么缘由,您不如告诉浣泠,让她明了您的苦心。” 兰夫人的口气缓和了些:“宇文楚天是什么人,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耳闻。” “传闻也未必可信的。”浣沙道。 “是啊!”浣泠一见有人撑腰,更是来了劲,“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见过,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 “你懂什么?”兰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又看向浣泠的贴身侍女秀烟,“陪二小姐回房去把《女戒》抄写三遍,什么时候二小姐抄完了,什么时候许她吃饭!” 此法对浣泠向来最为有效,原本气势万千的二小姐瞬间哑口无言,被秀烟哀怨地拖着出了中厅,回房里抄写《女戒》。 浣沙见妹妹临走时恳切地望着她,满脸的有苦无处诉,也是满心无奈。她权衡一番,试探着问:“娘,您好像非常不喜欢宇文楚天这个人。” 兰夫人握住浣沙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纤柔:“沙儿,我知道你心疼浣泠,不想她心中有所遗憾。可你有所不知,宇文楚天一定不会对泠儿动真情的!” “为什么?” 兰夫人哑然一下,才道:“唉……是因为,他父母早亡,从小浪迹江湖。要知道,能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声的都非善类,这宇文楚天在江湖上无人敢轻易招惹,你可知为什么?” “因为他的武功天下无双。” “不止如此,还因为他是夜枭的杀手。做杀手的人,心必定是冷的,处事也必定决绝,想让他动情很难,比取他性命更难!” 她点头,赞同娘亲的看法。 “唉,我同意浣泠跟萧朗去丰城,本想让浣泠和萧朗多接触,增进感情,没承想她居然遇上了宇文楚天,劫数啊!” 兰夫人正感叹着,管家拿着拜帖走进来,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夫人,门外有个自称宇文楚天的男子求见您,他说现在就要见您,若是您不见,他便自己进来。” 浣沙瞄了一眼拜帖,拜帖素白,以素笔勾画着几瓣楹花,一只蝴蝶,笔锋干净利落,别有一番神韵。 兰夫人一见,神色一动:“先请他去前厅稍候,我随后就到。” “娘,我陪您去前厅吧?” “你还是先去看看浣泠吧,帮我好好劝劝她,让她切莫对宇文楚天动情。” 看出娘亲有意让她回避,浣沙也不再多说,退出了中厅,便去后院找浣泠。浣泠并不在房内,也不在院子里。她找遍整个后院,没见到人影,寻找中,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门紧闭,护院在门外严防死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浣沙刚要离开,门从里面被推开,一抹清冷身影走出,脚步过处,空气中都带着阴寒,让人不寒而栗。顺着寒意的来源,她转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宇文楚天。 她终于明白浣泠为什么用那么多极尽夸张的词语来形容他,是因为再夸张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丝毫不过分。 他一身青墨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的月银色云纹腰带,虽是暗冷的色调,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沉静内敛的味道。晨光穿过云层,散下一抹金色,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淡化了他眼底的阴郁,映出他墨色黑瞳中一片坦荡。原本冰雕一样的俊脸染了清晨的暖阳,也褪下了孤傲,更多了几分清雅的温和。 他转眸看见了浣沙,顿时舒展眉峰,唇角扬起,沉冷之色全部化作笑意,那股高不可攀的孤傲也化作轻柔温和的暖意。他眉宇间坦然平和,毫无奸险之感,确是那种让人一见便觉信赖的男人。 刘管家原本正准备为贵客引路,见贵客与大小姐两人默然相望,相顾无言,立刻快步上来为他们引见道:“宇文公子,这位是我们大小姐。大小姐,这位是宇文公子,夫人的贵客。夫人留他在府中小住些日子,还特意交代让您多多照应,莫要怠慢了公子。” 她欠身款款施礼:“宇文公子,幸会。” 宇文楚天也微微点头,嘴角噙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兰小姐,当真是幸会!” 打过招呼,她正欲离开,听宇文楚天又道:“兰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是否近日无法安睡,被噩梦困扰?” 闻言,浣沙一怔。她虽听闻宇文楚天医术非凡,可断想不到他如此心细如尘,只看她脸色,便知道她被噩梦所扰。 眉目轻抬,她微微浅笑:“昨晚的确没睡好,受了些惊扰,希望以后不会了。” 宇文楚天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却没有多言,而是从贴身的衣襟中取出一个刺绣的香囊递到她眼前:“这囊中是我配制的安神之药,带在身上,可治疗忧思多梦,心绪不宁。我想兰小姐可能用得到,便赠予你吧。” 香囊递到她跟前,药香轻轻飘散,清淡怡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接过香囊放在鼻端细闻,这所谓的安神之药少说由十几味珍奇草药混合调制而成,都是安神宁气的良药,足见宇文楚天这神医之名绝非虚言。 闻过,她又细看药囊,柔滑的锦缎上绣着一片桃花林,片片桃花,片片有情,足见绣这桃花的人极为用心,一针一线都是凝着细腻的情思,怕是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桃花。 她正欲归还,抬头却见宇文楚天已经随着管家离开,而她刚刚竟然一无所觉,这安神香的功效果真非同寻常。手中执着香囊,她愈加不安,宇文楚天贵为泞王,本应在驿馆养尊处优,突然来侯府小住,一见面便送她安神香囊,再加之他主动接近浣泠,看来定是有所图谋。 浣沙立刻将香囊收进衣袖中,走向厅堂,此刻她最担心娘亲。 透过开启的门,她看见兰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泛白,茶杯在她手中不断晃动,几滴茶汁溅到她手上,她却恍然未觉。 “娘。”她移步而入。 兰夫人闻声,忙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沙儿,你怎么来了?” “我刚刚看到宇文楚天了。刘叔说您要留他在府内住一段时日。” “是的。” “为什么?您不是不许浣泠见他,现在怎么让他住进侯府?”浣沙细细观察着兰夫人的神色,她虽看似平静,但眼眸泛着微红,“娘,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没有事。我刚得知他是一位故人之子,此次来邺城办事,听闻我住在这里,特意过来探望我。我素闻他医术高明,想起你的骨病未愈,故留他住些时日,希望可以医好你的病。” 原来娘亲是记挂着她的病,可宇文楚天是否真有这样的医者仁心,她便不得而知了。 “沙儿,为方便你治病,我将宇文楚天安排在你对面的墨竹园,虽说可能多有不便,不过我与他父母交情颇深,你只管当他是兄长,倒也不必太拘泥。”兰夫人伸手拉着浣沙坐在身旁,交代道。 “嗯,我会的。” “还有,浣泠心思太单纯,你要多留心点,别让他们接触太深。” “娘且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伤害浣泠。” 见兰夫人的眼神还是有些恍惚,浣沙总觉得宇文楚天的这番“小住”并不简单,她犹疑一下,试探着缓缓问道:“娘,您可知道宇文楚天是宣国的王爷?” “我知道。他的父亲宇文孤羽本是宣国的嫡皇子,为避皇权之争而远离宣国,终是难逃劫数,被奸人所害。数年前宇文楚天认祖归宗,承袭了他父亲的王位。” “如今宣国对泱国虎视眈眈,宇文楚天在侯府小住,娘不怕他别有所图吗?” 浣沙忧心忡忡,却不想兰夫人丝毫不以为意:“他不会的。我与他的父母颇有渊源,我相信他绝无意伤害侯府中人。他来侯府小住,只是为了给你治病,绝无他意。” 见娘亲一副心中有数的态度,浣沙放下些顾虑,便又想起一件事:“娘,您可曾听说过,宇文楚天身边有个叫小尘的女子?” “小尘?”兰夫人猛然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夜,宇文楚天曾来过后院,刚巧遇上我……” “他来过侯府?!” “是的,不过他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一直叫我‘小尘’,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娘,您可知小尘是谁?” 兰夫人沉吟良久:“是宇文落尘,他的妹妹。他们父母早亡,两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难怪他昨晚那么温柔,原来是对待相依为命的妹妹。有这样一个哥哥,宇文落尘一定很幸福。可是,一想到他说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浣沙不禁心头一寒。 “娘,那宇文落尘现在何处?” “多年前,她正准备嫁给天下第一庄的陆穹衣时,莫名失踪,从此再未露面。” 浣沙不禁蹙眉深思:成亲之前莫名失踪,这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更遑论这女子是宇文楚天的妹妹,陆穹衣的未婚妻。 这陆穹衣在中原江湖绝对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但提起他,便少不得先提一提无然山庄。 无然山庄是中原第一大世家,世代传承,富可敌国,老庄主陆无然的大义凛然和冠绝天下的陆家剑法,让无然山庄更是备受尊崇,故江湖中人尊称为“天下第一庄”。 陆无然膝下一儿一女,儿子陆林峰剑术卓然,却生性阴狠,心术不正;女儿陆琳苒美貌动人,性格直爽,剑法也是得陆无然真传,出神入化,曾是令江湖上无数男人倾心的奇女子,也是陆无然属意的传承之人。 谁承想,二十年前,秘密杀手组织夜枭崛起江湖,先后灭了各大世家,突袭各大门派,无然山庄也未幸免于难,陆无然中毒,陆林峰和陆琳苒先后被密杀。人丁单薄的陆家只余下陆林峰的儿子陆穹衣,而陆琳苒的儿子,正是宇文楚天。 陆无然病痛缠身多年,长孙陆穹衣作为无然山庄的少主,执掌山庄一切事务。可就在三年前,陆穹衣突然身亡,无然山庄的主人改为宇文楚天。 关于陆穹衣的死因,江湖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作恶多端,自食恶果,也有人说是宇文楚天为夺无然山庄,设计陷害。究竟真相如何,浣沙从未在意,故从未细究。现在想来,这其中说不定真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或许和宇文落尘有关也说不定。 收回纷乱的心思,浣沙又问:“娘,您和宇文楚天的父母是旧识,想必见过宇文落尘,我与她真的很像吗?” “我……”兰夫人顿一顿,道,“见过,有些像。” “相像到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都会认错了人?” “可能宇文楚天太过思念妹妹才会认错吧。” “哦,既然他能对妹妹如此情深意重,想必也是个重情之人,这种人虽然冷漠孤傲,一旦动了情,也必定是至死不渝的吧。”兰夫人笑了,笑容凝了几分忧伤:“对,就像你爹一样,动了情就是至死不渝!” 她极少听见娘亲提起阿爹。有些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不停地提起他,仿佛时刻都在想着他,但很快就会忘记了。而有些女人从不提及她的爱人,因为她不必提起,也永远无法将爱人从记忆中抹去! 浣沙遥望天际,不知天上的阿爹,可曾挂念过她们? 和娘亲聊完,浣沙离开前厅,缓步向后院走去。 知道了“小尘”是谁,浣沙的心里更是笼罩了层层迷雾,拨不开,看不透。一阵清淡的暖香从衣袖中散出,她从衣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触摸着上面的桃花,记起宇文楚天别有深意的笑,她忽然又一阵心悸。她向来性子清冷,心绪平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掀起波澜,即便是她心仪的萧潜,也不曾让她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可这宇文楚天却总让她的心绪无法平静。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过长廊,转到了闺房门外。与她的住处相对的,正是墨竹园。这所闲置已久的别院如今热闹非常,侍女下人在管家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都是为安置宇文楚天而忙碌。 她转身走进了墨竹园,管家迎上来,躬身道:“大小姐,您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浣沙扫了一眼整洁得一尘不染的院落,“刘叔,都安置好了吗?” “安置好了,我已经命人把竹园打扫干净了,也换了新的蚕丝床褥。原本还安排了雅儿过来伺候宇文公子,可是公子说他清静惯了,不习惯侍女服侍。” “嗯。”浣沙点点头,经过两个面色红晕的小侍女,走进房间。 宇文楚天正站在窗边,沉寂的目光扫过薄丝幔帐,又看了一眼八仙桌上久置未用的翡翠杯,眉峰轻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只是细微的一个表情,没有人留意,浣沙却懂了。她唤来府里最伶俐的侍女雅儿:“雅儿,帮宇文公子将幔帐换成新的,再把我前日新买的那套冰玉茶具拿来给公子用……还有,今日海棠花开得正艳,采些来放在窗前。” “是,大小姐!” 雅儿急忙去打点,浣沙再转头时正撞上宇文楚天的目光。她垂首,缓步上前,浅施一礼:“不知宇文公子今日会来府里,我们没有提前准备,仓促安顿,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兰小姐太客气了,我随遇而安惯了,有个方寸之地可以安身就好,不必这么费心。” 浣沙淡看他一眼,倾身靠前,以仅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泞王万金之躯,浣沙岂敢怠慢。” 宇文楚天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只看着她,那种凝望的眼神似乎比外面的烈日更灼热几分,令她顿感炎热。缭绕的暗香中,空气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令她呼吸困难。她压抑住逃离的本能,继续含笑道:“不知宇文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她本以为他会说没有,然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谁知宇文楚天忽然道:“我对侯府的路不太熟悉,不知兰小姐是否有空,陪我认认路?” 对于侯门深院的女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十分逾越,不过对于高高在上的王爷,倒不足为奇。 浣沙正考虑着该如何婉拒,浣泠就像疾风一样呼啸而入,进门时,气息还没喘稳,额边还挂着香汗。 “姐姐!”浣泠嘴上虽叫着姐姐,眼神里却没有半分她的影子。 浣沙伸手帮她理好了跑乱的发丝,顺手用手帕帮她拭去额边的薄汗:“你回来得正好,娘让我陪你抄写《女戒》,我正到处找你呢。”言罢,她又回身对雅儿道:“宇文公子想在园子里转转,却不认识路,你陪宇文公子认认路吧。” “是!” 雅儿话音刚落,浣泠已欢喜地冲到宇文楚天身前:“还是我带你去花园转转吧,园子里的海棠花刚开,特别漂亮。” 浣沙本想阻止,见兰二小姐兴奋得双颊粉红,头也不回拉着宇文楚天就往门外走,她自知阻拦无用,便由着浣泠任性一次。“也好,你既与宇文公子相识,便陪他走走,只是别忘了一会儿回房抄写《女戒》。” “知道啦。”兰二小姐吐吐舌头,拉着宇文楚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浣沙刻意留心了一下宇文楚天的神情,他的目光落在浣泠脸上,冰凉一片,毫无情感。再看浣泠满眼的情思,浣沙不禁轻声一叹。 似乎听见她的叹气,那淡定自若、高贵从容的人影微微顿住脚步,转身看她一眼,那一眼分明近在咫尺,却有种远在天涯的感伤。 想来,他如此感伤的凝望,看的应是他的妹妹宇文落尘吧。 宇文楚天不愧神医,完全不用望闻问切,随便送个安神香囊,便有奇效。刚入夜,浣沙拿出香囊,正想辨识这香囊中是否真是安神之药,顿觉阵阵清香萦绕,不觉间倦意袭来,思绪也变得沉缓,她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不一会儿便半倚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睡到初更至,窗疏影。 噩梦,又是一样的噩梦。 横尸遍地,鲜血顺着小溪流向远方。孱弱的女孩撑着双臂努力地向前爬,噙着泪水的眼中溢满恐惧。几道光芒一晃,刀光剑影透骨的寒冷,她吓得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 突然,一个男孩扑过来抱住她的身体…… 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温热黏稠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男孩儿全身被血浸透,可他依旧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放开。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隐隐觉得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失去他,她就失去了全部。她用尽全力抱着他,他的样子模模糊糊,背上从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部的伤口分外清晰,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寒冷的剑光继续逼近…… “不!” 浣沙自梦中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摸着身边的被子,视线到处搜寻着,好像要找点什么。 碧纱窗,檀木椅,白玉杯,青铜镜,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在这一瞬间变得空旷、陌生,而她想要寻找的东西,似乎早已不存在。两年了,自从她在重伤昏迷中苏醒,她总会做相同的梦,梦境清晰得如同回忆,而她记忆中偏偏不曾有过这一幕,也不曾有过那男孩儿的半分影子。 拭了拭额头的汗滴,浣沙卷起窗幔,披了件素衫,下床倒了杯茶。一口冷茶入腹,因梦境带来的慌乱平息很多。 她起身,打开碧纱窗,夜微凉,星明灭,晚风吹散流云。她对面的竹园内也亮着灯,在暗夜里照出一丝暖意。她正欲关上窗子,忽见不远处满枝桃花的树下,竟有个人影站在那里。浣沙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他还站在那里。 他从树下一步步走近她,青白的月色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又是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走到窗前,眼光似星光明灭无痕,声音似风声飘忽不定:“抱歉,看来我今夜又打扰到你了。” 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的是大叫“来人”,或是马上关上窗子,表现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矜持,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宇文楚天想要伤害她,谁来都不能阻止。 “这么晚了,宇文公子为何还没休息?”她平静地问。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兰小姐怎么也没睡,又做噩梦了吗?” 她迷惑地看着他,迷惑于他知道她常做噩梦,也迷惑于他的出现。 “看兰小姐满眼疑惑,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唉!”想不到他不仅能看病,还能看透人心思。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皇上安置的驿馆,要来兰侯府叨扰?” 这的确是她最想不通的。 “你会告诉我吗?” “因为你太像小尘了,看见你,就像看见小尘。不过你放心,我答应兰夫人小住几日,治好了你的旧疾便会离开,绝不扰你清净。” “我听说宇文姑娘三年前失踪了,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她吗?” “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宇文落尘了。” 虽然她早已猜到这个可能,可当真正听见宇文楚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狠狠一沉,顿时后悔自己的唐突,“对不起!我不知道她……” “没关系。”宇文楚天微笑着摇头,“已经过去两年零十个月了,我习惯了。” 日子都记得如此清楚,可见他有多么不习惯,他习惯的是思念,日日刻骨,日日锥心。 “我……我和她真的很像吗?”她又忍不住问。 他摇头:“昨夜天色暗,我把你错看成小尘,今日再细看,你们并不像,你比她美,也比她幸福,你身边有真心疼爱你的亲人,有真正守护你的恋人,不像她……” “她也很幸福,她有你,有你这个真心疼爱她的哥哥。” 她本想安慰他,却不知为何,他听了这句话,放在窗沿上的指骨泛白,雨花石的窗沿突然碎裂了。 “对不起,弄坏了你的窗沿,我明日给你换一个。” “不劳烦你了,侯府的下人会处理的。” “嗯,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他转身欲离去。 “宇文楚天。”她一急,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脚步停住,转回身,仅仅是一个回眸的眼神,墨玉似的瞳孔流露出的温柔便足以让人沉沦。隔着碧纱窗,她失神地望着他,依稀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她在哪里见过,在梦里,或是,在前世。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对浣泠,可是真心相待?” “真心?兰小姐何出此言?” “浣泠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不知道你对她……” “我与她萍水相逢,决无他意。” 这句话,他说得尤为坚定,也尤为凉薄。她为浣泠感到悲哀,也多少有些庆幸,终究宇文楚天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浣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过了子夜,晚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子呼呼作响,也吹得她衣衫飞舞。 “晚上风大,关上窗子吧,免得着凉。”宇文楚天又转回来,为她合上窗子,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那一夜,墨竹园的灯火也一直未熄,她也再无睡意,干脆坐于榻上,按照《九黎秘录》中所记方法修习“听意”秘术。 听意是将心神聚敛,催动灵力,以心念感知万物之声。上古九黎族将这种秘术奉为神力,事实上,现今许多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都可以做到,早已算不得什么神力,浣沙也只当一种有用的技能修习罢了。 屏气凝神,浣沙感知着花瓣随风而落,树叶迎风而动。忽然,一片宁静中,悠远的笛声愈见清晰,一曲怅然的《人不归》,诉不尽梦断天涯人不归的凄然。 曲声落,宇文楚天悲凉的轻叹传来:“来生再遇见时,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小尘,这就是你要的吗?” 回答他的,只有露水落地之音。曲声又起,声声催人泪,浣沙不觉间眼底已湿润。 脚步声近,曲声戛然而止,女子恭敬的声音唤道:“王爷!” “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宇文楚天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沉。 “已查清了。王爷所料不错,夜枭抢夺那笔修建河堤的银两确是萧朗授意。只因泱国皇帝又将军费再度减缩,原定的补给粮草迟迟未到河阴,萧家军已食不果腹,萧朗才动了那笔银两的主意。” “看来萧朗也是别无他法,才会出此下策。”凝着冷冷的笑意,宇文楚天道,“如今风雨欲来,河堤停工,两岸百姓怕是焦虑难耐了。你命人去游说两岸的官员,五日之内务必让他们辞去官职,携家眷告老还乡。” “若他们不肯呢?” “那就送他们回去。” 女子立刻答:“默影明白了。” 停了一会儿,宇文楚天问道:“还有何事?” “主上让人传话:大军已待,只等王爷的消息。” “回我的话:欲灭萧家满门,随时可以,欲亡泱国,需他静心以待。” “王爷的意思是?” “等!” 浣沙一惊,心神俱散,无法再汇聚灵力探听。 抚着汗水涔涔的额头,她不禁有些慌了,很想马上传消息给萧潜,让他千万提防。然再细思量,即便她告诉萧潜宇文楚天此行的目的是灭泱国,又能如何?宣国连年侵犯边境,灭泱国之心人尽皆知,萧潜岂会不知?可凭他一介武夫,又能改变什么? 萧潜十七岁随着父亲萧愈征战沙场,至今七年,多少次生死一线,血染黄沙,他换来的不是泱国江山稳固,而是皇上越加昏聩,王土哀殍遍野;他一身的累累伤痕,战功赫赫,换来的不是皇上的仰仗信赖,而是皇上猜忌萧家功高盖主,日渐缩减其军费开支。 如此下去,萧潜就算不会如凌王一般被皇上忌惮,寻了借口将他毒杀,也难逃命丧沙场的劫数。 而泱国早晚会灭亡,这不是宿命,这是因果,是必然! 也许,她真正应该做的,是劝萧潜看清这个必然,别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他会听吗?或者,她应该想想办法让宇文楚天放萧家人一条生路! 存了这个心思,天蒙蒙亮,浣沙便起身推开窗子,关注墨竹园的动静。忽见林中一袭青色的人影飘忽在半空,身形轻快如流水疾风,踏叶无痕,剑影凌厉如旋风狂扫,竹摇叶颤。 浣沙选了件湖绿色的罗裙穿上,待明心为她精心梳理一番后,出门绕过寂静无人的花园,便到了墨竹园的竹门外。 迎着晨光,她仰起头举目细看,只见淡青人影手持长剑在竹林上纵身飞跃。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风则轻若无骨,立若磐石则坚固不移。竹叶在剑气下微微颤抖,露珠散落,他无声无息地飞过竹海,以剑锋将露水收取,不偏不倚地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冰玉壶中,冰玉壶正放在火上炙烤着,水珠落在里面便沸腾起来,热气飘散。 收集了满满一壶晨露,他收剑,转身,轻纵,飘然落于她的身前。 她淡淡地施了一礼:“抱歉,打扰宇文公子练功了。” “我不是在练功,是在沏茶。” “沏茶?你天未亮便起,只为取晨露沏茶?” “是的。不知兰小姐可有兴趣尝尝?” 她未推辞,随着宇文楚天走入竹林间摆放的茶案前。白玉壶下的火刚好燃尽,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浸透着竹叶的爽洌,清新之极。 他取了茶杯,斟满茶,轻摇了一下,递给她:“此茶可醒脑定神,我看兰小姐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多谢!” 甘纯的淡苦入口,不仅有茶香的润泽醇厚,更有竹叶的清透。 “味道如何?” 她细细回味着唇齿间的薄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茶香弥散齿颊之间:“无味之味,乃是至味。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宇文公子每日必饮,想必这茶有些来历吧?” 宇文楚天淡淡地道:“多年前,小尘因受了惊吓无法安睡,我翻遍医书,终配出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水为她沏茶。” 每日?他该多疼爱他的妹妹,才会日日取朝露为她沏茶。“那你……现在为何还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他垂首望着清茶,茶水氤氲着的热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我?” “嗯,你每日晨起饮上一杯,梦魇之症定可不药而愈。若是兰小姐不便来这里喝茶,便让人每早过来取一壶。” “这……”让他日日为她取晨露沏茶,她深觉不妥,但面对他温和的笑容,她又不知如何拒绝,索性爽快地接受:“劳烦宇文公子了。” “不劳烦,我习惯了。” 这习惯着实让浣沙无语,默了一下,她想起昨日的香囊还在怀中,忙从衣袖里取出香囊来,递予他:“这个还给你吧。” 他看了一眼香囊,并未接过:“为什么还给我?” “我看这香囊上绣的丝线被磨得有些脱色了,想必你已经带在身上多年,它一定对你很重要,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这香囊是小尘许多年前绣给我的,确实有些旧。若兰小姐不嫌弃它破旧,就收下吧,这里面的安神香与安神茶配合,才能充分发挥功效,彻底治好梦魇之症。”见浣沙还有些迟疑,他又道,“若是兰小姐嫌弃这香囊破旧,可让人重新绣个精美的,装了这安神香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嫌它破旧呢?”听他如此一说,浣沙反倒不好回绝,“小尘姑娘的桃花林绣得极有意境,桃花更是片片有心,瓣瓣用情,我是怕宇文公子舍不得。”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他轻笑一下,眉目如水墨,淡淡的笑容似三月的春光般温柔,“不过,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 她不禁也笑了,细致地收好香囊。 宇文楚天又问道:“听兰夫人说起你有骨痛之病,每逢天气转凉,便会骨痛难忍,可是如此?” “是的。” “我能为你诊诊脉吗?” 她即刻将手腕放在桌案上:“浣沙求之不得。” 他自怀中取了一方丝帕放于她的手腕上,丝帕雪白,上面绣了一对碧色的交颈鸳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很明显是女子所赠之物,而他折得平整,贴携带,珍爱之情表露无遗。 她专心研究着鸳鸯丝帕,而他隔着丝帕为她专心诊脉,诊了良久,眉峰不由深蹙。 “我这病,是不是极难医治?”她试探着问。 “不,不难。兰小姐是寒气入髓,经络受损,只需将寒气逼出即可痊愈。”他抬手,取了丝帕折好,又放回怀中,才问道,“你骨病发作,是全身骨骼俱痛吗?” “是的,四肢百骸皆疼痛难忍。” “寒气入髓,必是经历过骨骼碎裂。你全身皆痛……”他没再说下去,眉峰再蹙紧。 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没错,我确是经历过全身骨骼尽碎之伤。三年前,我失足从悬崖摔落,摔得血肉模糊骨骼尽断,好在我从小修习九黎秘术,修有护体灵力,才维系一丝心念未绝。我娘请兰族长老婆婆帮我以蛊虫重塑残躯,我才活下来。” “以蛊虫重塑骨肉?那要经历百日噬肉啃骨之痛。” “百日?”浣沙摇头,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是三百日。我的伤太重,在寒冰床上躺了三百日,才被蛊虫救回这条命。可命虽捡回来,寒冰床的冷气却入了骨髓,天气一转凉,便要受骨痛折磨。若宇文公子能治好这顽疾,浣沙感激不尽,愿为公子做任何事,报答公子。” 他一直低头听她说话,待她讲完,才端了茶杯喝了口茶,道:“举手之劳,无须言谢。” 晨光落在他眼角眉梢,照见他眼中蒙的一层莹润光泽,仿佛水光,又很快隐没。浣沙坚信自己是眼睛花了,才会恍然瞧那似泪光迷离。 一盏茶不觉间饮尽,浣沙正欲告辞,宇文楚天又为她斟了一杯。她迟疑了一下,端起茶杯继续与他品茗聊天,聊她感兴趣的人和事,比如浣泠、萧潜,还有宇文落尘。 不知不觉竟聊到阳光明媚时,浣泠穿着一身特别柔美的水蓝色长裙来到墨竹园,她在竹门外看见宇文楚天和浣沙品茗对饮,有说有笑,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想敲门,又忍住,在门外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这一切落在浣沙眼里,也落在宇文楚天的眸光中,他的神色依旧冷然,低头喝茶,恍然未觉。浣沙本想追去解释,可转念想想,若是这样一幕能让浣泠误解,误以为宇文楚天是个见异思迁之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彻底伤一次心比始终牵肠挂肚好得多。 至于她们姐妹,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情意,浣泠自然了解她的为人,也了解她对萧潜的心思,就算有些小怪罪、小不满,也总会看淡看开的。 从那日后,浣泠得知宇文楚天每天都为浣沙送来安神茶,偶尔与她一起品茗,曾天真快乐的娇颜日渐阴郁,也多次来浣沙房里明里暗里试探着问她与宇文楚天都聊些什么。 她只说宇文楚天是在为她治病,别无其他,浣泠便再无话。 她轻柔地抚了抚浣泠的肩头,故意问道:“你可见过宇文楚天贴着心口收了一方鸳鸯丝帕?” 浣泠一脸茫然之色:“鸳鸯丝帕?” “嗯,你该知道,鸳鸯丝帕素来是定情之物,他贴心口藏着,必是与某位女子情深意重,定了终身。” 浣泠顿时脸色苍白,红了的眼眶中扑扑簌簌落下泪来,哭了一阵,她又不甘地抬头询问:“姐姐没骗我吧?” “我是你的姐姐,我比谁都盼着你幸福,我怎么会骗你?”她哀叹道,“浣泠,他若真有心于你,这几日又岂会对你如此冷淡?” “可他那日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后面的话她已哽咽难言。 “他那日不是告诉过你,他哄你笑,只因你像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也说过我像他的妹妹宇文落尘,想必,他也觉得你像他妹妹,故此那日对你格外温柔,让你有所误会。”见浣泠还是悲伤难平,她又劝道,“浣泠,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可这几日我与他相处,深觉他对女子行为举止暧昧,易招蜂引蝶,不可托付终身。” 言至此,浣沙不禁望了一眼墨竹林的方向,对于自己的蓄意抹黑,她心中难免有所歉疚,可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她也只能牺牲他的人品了。 苦劝了浣泠半日,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揉着红肿的眼睛道:“他如此辜负我,我再也不理他了!” 浣沙总算放了心,这一晚睡得是难得的安稳。 第二日一早,宇文楚天又为她送来安神茶,因为心里对他存了歉疚,她便请他进房,将昨日对浣泠说过的抹黑他的话坦然相告,并道:“我想让浣泠对你死心,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宇文公子海涵。” 宇文楚天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素来不善应对女子,行为举止有所差错,让二小姐误解,是我的失误。” “宇文公子言重了,浣沙绝无此意。” 其实这几日的相处,她多少看出些宇文楚天的为人,旁的不说,对于女子,他绝对称得上品行端正,举止谨慎。他夜里站在她窗外,明言是想念妹妹而已,他为她诊脉之时刻意用了鸳鸯丝帕,想来也是为了防她误解。 这样的男人,纵然情债累累,也多半是爱慕他的女子飞蛾扑火,非他蓄意招惹。 默然品了半盏茶,宇文楚天告诉她,治疗她骨病的方法和药方他已经找到了,只缺一味瑶草,这味药可遇不可求,要费些时日,待他取到瑶草便可为她治病。 浣沙只在《八荒经》里见过瑶草,传说瑶草是神女瑶姬所化,长于姑瑶山,只有一株。泱国地处中原腹地,距离姑瑶山可谓是山重水阔的距离,他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寻到? 她掩饰好内心的失望,微笑着点头,让他莫急,又为他斟满茶。 两人日日相处,陌生感渐除,聊天也不再拘谨,随意闲聊,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妹妹。每每提起宇文落尘,即便是寥寥数语,他的语调也难掩情意,足见他们兄妹的感情好得非比寻常。 第三章 情愫暗生 自宇文楚天住入兰侯府,浣沙的梦魇之症日渐好转,但偶尔还是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她总会看见墨竹园的灯火彻夜不熄,远远照着,仿佛冰天雪地里最暖的一簇火。她还发现自己不论睡前是否关窗,醒来时窗子总是关得严严实实,而明心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 还有,她发现雨花石的窗沿她忘了找人修,不知何时窗沿已经完好如初了。 孤寂的午夜有一盏灯彻夜不熄,夜半醒来紧闭的窗子,还有每日清晨推开窗子,一袭清冷的人影在竹林中若隐若现,清寒的剑光划出优美的弧光,还有,修习听意时,偶尔听见的婉转动人的笛声…… 这些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她难以言喻的温暖。 有时她常常会想,若她可以代替宇文落尘成为宇文楚天的妹妹,倒也不错,说不定泱国国破之日,他能看在她的情分上,放过萧家,放兰家人重回苗疆圣域。 当然,这只是说不定的事情。也说不定,这个泞王宇文楚天来兰侯府有着更阴毒的筹谋。 毕竟这人世间只有人心最难测。 然,有道是人心难测,可人心也最有情。 多少猜忌,多少算计,多少惊惧,当你面对以真情待你、以真心呵护你之人,也终会全部忘却。落霞山的一池温泉水,治愈了她的骨痛,也彻底让她相信了宇文楚天是有心有情之人。 那日,宇文楚天清早便来找她,一双清冷的眸子闪出难得一见的愉悦光芒。他告诉她:“我准备好了一切,可以为你治病了。” “现在吗?”她才刚刚睡醒,衣服还没换。 “嗯,你先准备一下,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来回需要四日。” 匆匆准备好一切,他带着她离开了侯府,离开了帝都邺城。二日后的夜晚,他们一路风尘地登上了落霞峰的山顶。 落霞峰千丈之高,山巅积雪常年不融,寒气逼人。长时间的跋涉,加之寒气入骨,浣沙的全身已被冻僵,所幸宇文楚天不拘泥于男女有别的俗礼,将她拥在怀中,催动炙热真气为她抵御刺骨寒霜,她才不至于疼死在冰雪寒风中。 月悬长空,缭绕雾气,半悬的石崖之上可见一湾温泉,泉水淡青,似琉璃翠玉,氤氲映天,正是落霞池。 他拦腰将她抱起,腾跃而起,跃向石崖。身体骤然失重,她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双眸与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草药的暖香和竹叶的清香,还有一股独属于他的冷香。一阵熟悉感油然而生,她讶然望向他,四目相对,她竟在他眼中读到了一丝悱恻之情,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凝神细看,他却匆匆移开目光,不再多看她一眼。 飞身落在落霞池前,宇文楚天将她放于池边,将准备好的檀木、牡荆、媚竹、川穹、若木、葶芋、蕙草、薰草等数十味草药撒入池中,最后,他将怀中的木匣打开,取出了瑶草,放入水中。“落霞池水凝聚千年,汇天地灵气,是疗伤圣水,配以上古秘方和灵鸟精魂珠,可重塑筋骨。” “灵鸟精魂?这世间连灵鸟都难寻,更何况精魂珠。” 宇文楚天清淡一笑,望向空中,道:“它来了。” 语罢,只见一只五彩长尾赤冠鸟从空中急速冲来,它的爪子修长,双眸极为灵动,落到了宇文楚天的臂弯上,红色的嘴吐出一颗莹润白珠,然后便缓缓飞走,再无来时的气势。 “这难道是……”兰浣沙惊讶地看着宇文楚天将掌中白色的灵珠放入泉水中,“双双鸟?” “没错,双双鸟的精魂珠。我们曾有约定,我救它一命,它会在我需要时将自己的精魂珠给我。” 双双鸟是上古神鸟,极有灵性,可与人沟通,其精魂珠具有驱寒之奇效,但双双鸟性情高傲,极少与凡人交往,想不到宇文楚天竟可与它谈交易,真让她匪夷所思。 “若想药效发挥到极致,需赤身入池。”他轻声道。 浣沙默默点头。自她看见这湾灵池,便已猜到他要如何为她治病。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想到在男人面前赤身,她的双颊还是微微泛起了红晕。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见她迟迟未动,又从腰间撕下一缕绸缎,蒙在了眼睛上。又等了一阵,仍迟迟未听见水声,想她不是忸怩的性子,必是行动不便,于是试探着问:“兰小姐,可用我帮忙?” 此时,浣沙还在用麻痹的手指艰难地解着衣带,她抬眼看看天色,只得轻声应了一声。 迟疑一下,宇文楚天的手摸索着来到她的面前,克制守礼地为她解开衣带,外纱、雪缎、亵衣,一一退尽,最后仅剩的一抹嫩黄色的绢纱抹胸也被解开,袒露出女子千娇百媚的身体。 浣沙轻扫了一眼动作迟疑的宇文楚天,他脸色如常,呼吸却有些许不稳。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可以不见,却能做到不想吗?浣沙的面颊不禁更烫。 沉了沉气,他伸手将她抱起,炙热的掌心触碰到她细嫩的肌肤时,她心中一颤,身子也不由轻颤,面颊的热度瞬间蔓至全身,以至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幸好这个过程不久,只短短一瞬,她的身体便没入池水,池水澄澈,暖意融融,药香阵阵,让她很快静下心神。 宇文楚天覆目立于岸边,取下腰间的玉笛放在唇上,缓缓一曲《人不归》,笛声婉婉,曲调悠扬,细细听来,曲中不见了浓烈的忧伤,竟多出情爱缠绵之意、欲断难断之感。 心中有爱,曲中才会有情,看来他思念起心上之人了。 曲终,浣沙的身体慢慢泛起了幽光,一阵舒畅明了,骨痛淡了许多,原本微青的骨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精魂珠在水中闪现一抹白光,消失不见。她顿觉胸口憋闷,全身无力,双手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激荡起一阵水声。 宇文楚天循声走来,将她从池水中捞出,拥入怀中。她虚弱地瘫倒在他怀里,面色淡白,发丝凌乱,清莹的水珠缀在无瑕的肌肤上,显得越发娇媚诱人。 他的身子僵了僵,俯身放她在岸边,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浣沙顿时惊慌失措,想到此地荒山野岭,人迹无踪,若宇文楚天对她心怀不轨,怕是她抵死反抗也毫无用处。那么她该怎么办,宁死不从,还是忍辱负重,留下性命以图来日将他碎尸万段? 她百转千回的纠结中,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衫罩了下来,将她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他又俯身重新抱起她,走入一处石洞中,石洞内放了一张温玉床,暖气弥散。 “这玉床是单孤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温和无比,可宁元神,聚元气。”他道,声音隐隐有些干涩,“你在这床上睡一夜,醒来便不会再觉骨痛了。” 她也涩然地嗯了一声。 将她放在玉床上,宇文楚天便快步走远,似乎一刻都不愿停留。 这玉床果然非比寻常,她躺着上面冥神片刻,便发觉山中寒气仍旧迫人,她却再不觉骨痛,反觉周围凉爽宜人,渐渐在困乏中睡去。 待她醒来时,她的衣衫已被整齐地叠好,放在玉床边她触手可及之处。 她穿好衣物,理顺发丝,抱着宇文楚天的外衣走出山洞,只见圆月已西沉,晨曦渐露。 一袭青衣人影站在落霞峰顶的巨石之上,白衣飘然,背影孤寂。她恍然记起了一年前立于浮山之巅的人,那样缥缈的身影,那样透骨的孤寂,与眼前的宇文楚天一般无二。 原来,浮山上惊鸿一瞥的人,真的是他。 她抱着他的外衫攀上巨石,站到他身边。正是日出之时,孤峰绝立的落霞山迎着第一缕晨曦,云开雾散,露出湛蓝的天空。 “睡得好吗?”他问。 “很好。”她感激道,“我身上的骨痛完全好了。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费尽心思帮我治病,我这辈子都要承受骨痛折磨,你的大恩,浣沙没齿不忘。” 他只淡淡回道:“我说过,这是举手之劳,无须言谢。” 他虽说得轻松,她却深知这一番医治究竟要费多少心思,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 “泱国的山河真美。”他感叹道。 “是的。”她心想,正是泱国山河太美,所以宣国觊觎这片山河。 “泱国有万顷疆土,迤逦山河,秀美中原,但泱国却有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皇城夜夜笙歌,百姓哀殍遍野。” 浣沙无言以对。 宇文楚天又道:“我的母亲是泱国人,我在泱国出生,在泱国长大,所以我经历过很多泱国百姓正在经历的天人永隔、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侮辱欺凌……所以我对山河的壮丽毫无兴趣,我只想结束泱国百姓噩梦,让他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你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吗?” “结束泱国百姓的噩梦有很多方法,宣国不再挑起战争,百姓便不会经受战乱之苦。”她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可作为泱国人,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句——你是对的! “哦,你真这么以为吗?那么如今两国已经休战,再无战乱之苦,就让泱国的百姓们看看,泱国皇帝会让他们过上怎样的生活。” 听他如此一说,浣沙蓦然醒悟。她终于明白宣国为何提出议和休战,泞王宇文楚天又为何久居邺城。连年来,宣国不断侵犯,昏君以战乱为借口暴敛民财,让苦不堪言的百姓将怨恨归于宣国。如今休战,皇帝的昏聩、政权的腐朽、官吏的贪婪定会在宇文楚天的筹谋之中愈演愈烈,百姓们定会彻底醒悟—— 他们的苦,无关宣国,无关战乱,全都是因为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道。 人心亡了,国能安在? 面对眼前经天纬地的男人,浣沙不禁由衷感叹:宇文楚天,你没有错!亡了人心,与血腥的屠戮相比,是最大的仁慈。不枉你身上流着泱国的血,你毕竟是爱着这片国土! 然而,以她的身份,这番话她终究不能对他明言。 他垂眸,看向她,忽然问:“若泱国国破城倾,你想去何处?” “苗疆,圣域。” “好!” 没有多言,只一个字,仿佛便是许诺。 浣沙满心感激,但碍于身份立场,她不便表达,只将怀中的衣服递予他:“天寒地冻,快把衣服穿上吧。” 他接过衣服:“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浣沙见他轻抚手中的竹笛,不由赞叹他的笛声情思婉转、爱意绵绵,将本是悲伤的笛曲奏出别样的意味。 他眉目微动:“有吗?” 她不禁笑道:“有,想必你吹奏时,思念起红颜知己了吧?” 他恍惚了一下,抬眼看她,看来她猜对了。这位红颜知己,多半便是送他鸳鸯丝帕的女子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宇文楚天却似乎有所误解,正色解释道:“我刚刚想起的是我倾心多年之人,我对你的妹妹浣泠绝无他意。而且,我也早已对她说过,我心只付一人,此生不渝。” 唉!浣沙不由得暗自叹气,这宇文楚天心思澄明,原来竟不懂女子的心。拒绝一个女人,用“我心只付一人”这样痴情的对白,这分明是让女人对他更加欲罢不能啊!幸亏她定力好,否则,还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她只好感叹道:“那女子能得你真心相付,真是此生无憾。” 谁知他沉默一下,道:“她已然忘记了我,我也有需要做的事,相见不如相忘。” “呃……”深爱的女子也能如此轻言淡忘。 对这个男人,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侯府,久等在墨竹园外的浣泠马上迎出来,连声问:“姐姐,你们去了哪儿呀,可想死我了。” 她当然明白兰二小姐如此入骨的相思不是对她,侧眼看看宇文楚天,他立刻心领神会,声称有事,便进了墨竹园,避开浣泠。 浣沙笑着抚慰兰二小姐几句,便拉着她一同见娘亲,免得她惦念。 自落霞山回来,浣沙的骨病痊愈,梦魇之症愈见好转,想到这都是宇文楚天之恩情,她便心心念念着想送他些什么,以示感激。可他是宣国王爷,无然山庄之主,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什么奇珍异宝怕都难入他眼。 思索良久,她忽然想起宇文楚天曾提过,他年少时每每深夜读书,宇文落尘便会为他熬一碗白粥,暖了他饥肠辘辘的空腹。所以对他来说,任何的山珍海味都不及那一碗白粥美味。 此时正入夜,墨竹园的灯火依然摇曳,宇文楚天应该正在读书吧,是否正感腹中空荡? 思及此,浣沙头脑一热,便去厨房熬了一碗白粥。可当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粥走到墨竹园外时,又犹豫了。深夜茫茫,她如此主动去向一个男子示好,有违礼法,搞不好还会让他误会…… 可转念一想,宇文楚天住在兰侯府,只因她与宇文落尘十分相像,他与她相处,也只想借此慰藉对妹妹的思念。她视他为兄长,让他得偿夙愿,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她心中无杂念,又何必拘泥礼法!于是便不再犹豫,走进墨竹园。 轻轻的敲门声刚起,宇文楚天便打开房门,看见浣沙端着白粥站在门前,他的表情明显一僵。 她微微欠身,先施一礼道:“我看你的烛火还亮着,猜想你读书至此时,必定腹中空了,便去厨房给你煮了碗白粥,不知你想不想喝?” 他即刻接过,眼中难抑惊喜:“我确实饿了。” 他又让开身,礼节性邀请:“请进吧。” “不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宇文楚天也未挽留:“我送你回房。” “深夜多有不便,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明白她的顾虑,也未坚持,只目送着她回了房间。她回房关门时,依稀还看见他站在门前,手中端着那碗白粥…… 那一瞬,她只觉那立于夜色中的人,不是泞王,也不是宇文楚天,而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子。 对妹妹,他思之念之,痛在心尖;对心爱之人,他心只付一人,终生不渝。 这样的男人,值得浣泠一往情深,也值得任何一个女子情深不悔……可她忘了,她也是女子,也在“任何女子”之内。 其实这人世间,有些事本就注定,该遇见的人注定都会遇见,该萌生的情愫也早晚都会萌生,避无可避。这个道理,浣沙许久之后懂了,然已经太迟,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沦,沉沦在宇文楚天无可抗拒的柔情中。 第二日晨起,浣泠还在房里沉睡,浣沙陪兰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刘管家匆匆来报,说是萧朗带着一个身染重病的孩子来兰府,想请宇文楚天为那孩子治病,可宇文楚天一直闭门谢客,从不见兰家以外的任何人。刘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故来请示兰夫人。 兰侯府素来与萧家交好,才能在乱世中独守清静。如今兰夫人听闻萧朗亲自登门,自然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下衣裙便带浣沙随着管家去了正堂。 刚转出后院,浣沙便见萧朗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向后院张望。在她的印象中,萧朗年纪虽轻,却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为了一个小孩子如此心急如焚,可见这孩子对萧家一定极为重要。 萧朗一见兰夫人,便急切地道:“夫人,我听说宇文楚天住在府上,想必你们关系匪浅,您能不能请他帮忙救救这孩子?他叫小阳,已故的父母是家父的挚友,他们临终前将小阳托付给萧家,若是小阳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实在愧对他九泉下的父母。” 兰夫人为小阳探了脉息,面色大变:“这毒性竟如此凌厉!可宇文公子来府里这些日子,对谁都避而不见,我去求他也未必有用……你何不去找宫内的御医帮忙医治,他们医术高明,定能治好这孩子。” 萧朗摇头叹道:“我早已请常太医来诊治过,他说小阳的脉象奇特,像是中了奇毒之状。他从未见过这种毒药,不知道如何才能解毒,要等他仔细翻看医书,方可找出解毒的方子。可小阳现已气息微弱,怕是一个时辰也等不了了。” 浣沙闻言,也上前探视气若游丝的男孩儿,男孩已昏迷不醒,脸色灰暗,呼吸时急时缓,时有时无,看来毒气已入肺腑。她为男孩儿诊了脉象,也不禁大惊道:“这毒性如此烈,难道是瑶华之水?” “瑶华之水”乃中原至毒,毒性与苗疆蛊毒相去甚远,她虽对毒术略通一二,却不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解这种毒。 “娘,不如我去求求宇文公子吧。”浣沙道。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看出宇文楚天虽性情冷淡,但绝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她相信若他能医治这孩子,必定不会见死不救。 兰夫人蹙紧的眉目顿时舒展开:“也好,那你带着孩子去墨竹园吧!” 萧朗也惊喜莫名,道:“那有劳兰小姐了。” 浣沙无瑕多言,从萧朗怀中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好那柔软的身体走向墨竹园。一路上,她许多次望着怀中孱弱的不堪一击的男孩儿,虽是从未相识,但见那一张粉嫩的小脸被苦难所折磨,她就莫名心酸。 墨竹园门外,淡淡的茶香缭绕,宇文楚天正坐在墨竹下调息,见她脚步匆匆而来,即刻起身迎过来,从她僵直的手臂中接过了病重的小阳。 此刻,小阳的鼻端已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气息微弱,他看了一眼小阳愈加灰暗的脸色,神色依旧淡然无波。 浣沙来不及缓口气,便道:“宇文……公子,这个孩子中了瑶华之水的毒,宫里的御医也是束手无策,你能救他吗?” “他的毒气已经侵蚀心脉,就算是现在帮他解毒,也是无济于事。” “什么?不会的……”一时情急,她全然忘了礼仪,扯住宇文楚天的衣袖满眼哀求地望着他,“可他一息尚存,你医术非凡,必定有办法救他的,你再想想!” 他看着她,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眸,目光仿佛穿越了她,看向了遥远的过往。 她有些急了,眼泪悬在眼眶即将坠落:“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办法。” “你真的想让我救他吗?” 浣沙凝望着他,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忙点头道:“是的!” 宇文楚天凝眉,沉吟片刻后接过她手中的小阳:“把他交给我吧。” “你想到办法了?” “嗯,我用内力帮他修复心脉,再帮他解毒,可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他以后能不能全然复原,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好,能保住性命就好。” 他抱着小阳转身进了园内,见她紧随其后,道:“你在房门外等我,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打扰我。” “嗯。”她不敢再向前一步,守在他的房门外等候。 等了许久,雅儿过来给宇文楚天送午饭,她怕打扰了屋内的人,道:“宇文公子不便用餐,你先把饭菜端回去,我过会儿亲自去厨房为他准备饭菜。” 雅儿便端了饭菜离开,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园子里张望。 阳光穿透晨雾,墨竹上的露水渐渐散去,她的脚也站得没有了知觉。终于,她听见宇文楚天在房内道:“进来吧。” 她即刻推门而入,只见小阳的脸色已见好转,呼吸也平和了,只是还没有苏醒,沉沉地昏睡在床上。 宇文楚天坐在床边,他的脸色看来很不好,毫无血色的惨白,身上的素锦长衫全被汗水浸透,紧紧包裹出他修长的身形。他缓缓地站起身,轻轻呼气又深深吸气,眉心和鼻尖浸着细密的汗珠,难掩疲乏之色。 “你还好吗?”她看着他眉心沁出的汗滴,不禁有些担忧。 “我没事,只是刚才运功为他护住心脉,耗损了些内力,调息休养半个月,等内力恢复了就没事了。” 内力对一个习武之人尤为重要,若是内力受损,便等同于受内伤,比外伤更难治愈。 “半个月能恢复吗?”浣沙问。 “嗯,若是半个月不动用内力,静心调养,可以恢复的。” “不用内力?那若是有人想要害你……” “那这半月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宇文楚天轻轻一笑,语气极为轻淡,似乎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浣沙却感觉心口一紧,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我没猜错,是萧朗带这个孩子来找我医治的吧?”宇文楚天缓缓挽起衣袖,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这孩子,他的父亲是凌王,泱国名将,高氏宗亲。他临终前将唯一的儿子交给萧家照顾。”他抬头看了一眼浣沙,“如今这孩子中了剧毒,萧潜在边关打仗,能送他来兰侯府,请动你来求我的,自然只有萧朗一人。” 浣沙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楚天。凌王两年前以谋权之罪被诛,满门皆受牵连,这种托孤的秘事关系到萧家九族的性命,连萧潜都未曾对她提起半个字,而宇文楚天却了如指掌。 蓦地,她脑中寒光一闪:“你怎么会认得这孩子?” “因为两年前凌王被诛时,我刚好在邺城。” 这世间岂有那么多“刚好”之事?凌王谋权之事何等隐蔽,泱国的昏君怎么会突然耳目清明发现此事?凌王领兵多年,武功盖世,怎么能轻易被一杯毒酒赐死?这些曾经让浣沙困惑许久的疑虑在这一刻解开了。 是啊,若是凌王不死,宣国岂敢进犯边疆;若是凌王不死,昏君何以祸国殃民至今;若是凌王不死,泱国岂会孱弱至此……所以,凌王必是要死的,而且要死在昏君手中,要让忠臣寒心,良将含恨,要让满朝文武百官心惊胆寒,力求自保! 宇文楚天这一步杀招,太阴狠,太毒辣,但也是制胜的关键。 时隔两年,他又来邺城。若是冲着萧家而来,萧潜怕是在劫难逃了。她绝不会让凌王的悲剧发生在萧潜身上,绝不会! 她心思沉虑中,宇文楚天淡然自若地取了一盏白玉杯,手放在杯口处,挥剑将自己的手腕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一滴滴落入白玉杯中。待玉杯盛满了血,宇文楚天才扶起床榻上的小阳,将一杯血喂着小阳服下。 血入喉,小阳的脸色更见好转。 “你的血,可以解毒?”她讶然问道。 “我娘在怀我的时候,曾服用过火莲,所以我的血天生异于常人,可以疗伤解毒。” “火莲?苗疆圣物火莲?” “嗯。” 她记起娘说过,她偷盗圣物火莲,是为了救一个人,难道那个人就是宇文楚天的母亲——陆琳苒? 看出她的惊异,他道:“兰夫人救了我娘一命,也让我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我对她感激至深。所以但凡能为兰侯府做的事,我必会竭尽心力。” “原来如此,难怪娘亲说你是故人之子,将你留在兰侯府。” “所以你大可放心,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不论我来邺城准备做什么,我对兰侯府绝无恶意。” “那么萧潜呢?”她问道。 沉吟良久,他道:“我说过,但凡我能为兰侯府做的事,我必会竭尽全力。” 这便是他能给的承诺,若萧潜是兰侯府的乘龙快婿,必定平安无事,若他一心血洒疆场,宇文楚天也有心无力。 无须多言,浣沙拿出贴身的丝绢缠在他的手腕上。他本欲缩手,浣沙扯住他的袖子:“别动,我帮你把伤口包上。”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便由着她包扎,整个过程他一直看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安静,生怕惊了这片刻的温柔。 “这半个月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想吃什么就让……嗯,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现在去帮你做。” “都好。”宇文楚天站起身来,过快消耗的内力让他漆黑浓密的睫毛氤氲上了一层雾气。他披上一件披风,站在碧纱窗前,看见了正在竹园外向内张望的萧朗。 “这孩子已经无碍了,你可以抱着他离开了。” “嗯,我先把小阳抱给萧朗,免得他挂念。”浣沙俯身将小阳抱在怀里,轻轻抬眸,对着宇文楚天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只点头致意。 待浣沙的身影完全淹没在竹林之中,宇文楚天捂着微微阵痛的胸口,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于我,你永远不必说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几日,浣沙每天都会早起给宇文楚天准备各种补气养血的补药,虽然她明知道宇文楚天的医术高明,根本用不着她多此一举,可她还是每天都会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她心底隐隐的愧疚感。 不觉间,时日悄然溜过,宇文楚天住在兰侯府已有一月。一日,萧潜还朝的消息传来,向来独守清净的兰侯府也难守清净,一大清早下人们便被总管招呼起来清理院落。 明心也早早抱着崭新的衣裙跑来为她穿衣打扮。见她脸上没有一点喜色,明心不解地问道:“小姐,萧将军就要回朝面圣,怎么一点都不见您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他没有班师回朝,代表他很快又要离开。” “如今我们与宣国修好,边疆安稳,萧将军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她苦笑着摇头。 许多男人都喜欢说:男儿志在四方。萧潜最常说的一句话却是:踏遍四方疆土,我心只在一处。只可惜,国主无能,即使有再骁勇善战的将军都是枉然。心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人注定要踏平四方疆土。 明心见她不说话,也没再多言,小心地为她穿上衣裙。裙色淡紫,银丝刺绣,里绢外纱,纱裙飘逸灵动,绢丝细软轻柔,贴在身上特别舒适。 这么精美的衣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为她选的。 虽为母女,可娘亲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分明是对她和萧潜的事情那么热心,为何偏偏反对他们的婚事?如果是因为萧潜是个命悬一线的将军,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断绝来往,非要这么拖着? 明心为她梳妆打扮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发现浣沙直直地看着她时,她才有点委屈地回道:“夫人说一定要好好给您装扮的。” “已经很好了。” 明心无言,兰夫人的声音接道:“萧潜一早就派人来送拜帖,说晚上要来看你,我留他吃晚饭,算是为他接风。” 浣沙回身,见兰夫人满面温和的笑意,也笑着点头:“让娘费心安排了。” 兰夫人双手替她拢着长发,轻轻抚过发丝:“沙儿,娘只希望你过得好。” 她自然明白娘亲疼她,可她不明白娘亲如何打算。既然今日萧潜会来,她便索性问个清楚,也好给萧潜一个交代。 “娘,如今我的骨病治好了,我和萧潜的事,您如何打算?”她问道。 兰夫人不答,反而问道:“你对萧潜是真心的吗?” 她被问得一愣:“娘为何这么问?” “沙儿,娘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年都是你帮娘打理侯府的账目,你自是知道我们侯府的情况。朝廷因连年战乱,国库严重亏空,不再给我们俸禄……侯府已经多年入不敷出,都是靠变卖首饰和古董勉强维持着。你懂事,一心想为我和你妹妹考虑,可是沙儿,不管萧家给多少聘礼,我都不会卖女儿的。” 她笑着握住兰夫人的手,坚定有力:“我想嫁给萧潜,不是因为萧家有权有势,是因为萧潜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真的吗?”兰夫人直直地看着她无喜无忧的眼眸,“若他不是出身萧家,只是个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普通将士,你还会愿意嫁给他吗?” 若萧潜只是普通将士,若萧潜褪下身上所有的光环,若兰侯府不是仰仗萧家,那么她可会如此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她第一次如此问自己,却忽然发现她根本不知道答案。 毕竟她认识萧潜不足一年,与他相处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萧潜于她,避开身家权势不谈,便只剩下一颗赤诚以待的真心,而这颗真心对她而言,并不是割舍不下的。 那么她想嫁给萧潜,究竟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他,还是因为他的身家权势,因为他的真情?她有些糊涂了。 然而,她心中糊涂,面上却坚定不移:“娘,您放心,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嫁给萧潜,是最好的选择。” 兰夫人沉思良久:“罢了,你向来思虑周全,婚姻之事便自己做主吧。不过,娘还想劝你一句,婚姻是终身大事,你千万要为自己多考虑。” “嗯,我会的。”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母亲点头,她应该欣喜,可镜子里的她怎么笑得如此清淡?为什么她的脑中会忽然闪过宇文楚天孤立山巅的背影? 忽略心念的微动,她对镜浅笑。 眼前的菱花镜里正映着她娇美的容颜,那边的墨竹园却传来浣泠的悲泣声:“宇文楚天,你骗我!你分明喜欢上她了!”浣泠的悲泣声并不大,但因为距离近,隐约可以听到。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姐姐?我明白了,你和她有了私情,所以合起伙来骗我,说什么鸳鸯丝帕,说什么招蜂引蝶,都是糊弄我的!” 闻言,浣沙和兰夫人均是一惊,急忙赶去墨竹园一看究竟。 别院房门开着,浣泠站在房门前,手中拿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玉人像,质问着宇文楚天:“那这个玉像,你怎么解释?” 宇文楚天也不解释,一脸冷漠地伸手:“请还给我。” 浣沙瞄了一眼玉像。 那是一位女子,单手托腮坐在石壁上,一片树叶沾在飞舞的发丝上,她痴痴地望着前方,笑得灿烂若繁花。水薄烟纱的薄衫搭在香肩上,掩不住的玲珑曲线,引人无限遐思。 细看这玉像容貌,她不由得怔住了。淡眉如烟,香腮凝露,精心雕琢的容颜,与她一般无二。 她心头一阵凌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惊慌、有愧疚,似乎还有一点隐秘的情绪,滋生蔓延。 兰夫人接过玉像仔细端详一阵,神色先是一僵,随即又笑开了:“泠儿,你这傻丫头,这玉像所刻并非是你姐姐,而是宇文公子的妹妹。” “妹妹?”浣泠仍是一脸茫然,看看玉像,又看看浣沙,“她怎么会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你仔细想想,宇文公子认识你姐姐也不过一月,而这玉像,皓质呈露,玉色润泽,不见一点刀刻的粗糙感,先不说把玩过多久,单是这雕工也绝非一年半载可完成的。” “可是,哪里会有人这么像?”浣泠眼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娘,莫不是……” “好了,别胡言乱语了,万一被人听去,岂不坏了宇文公子和你姐姐的清誉?跟我回房,以后没事儿别来打扰宇文公子。” 言罢,兰夫人不给浣泠辩解的机会,将玉像轻轻放在桌上,拉着浣泠出去。 得知是一场误会,浣沙也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玉像轻抚,手感果然光滑温润,像是已被人以指尖抚摸过无数次,足见宇文楚天有多么思念她的妹妹。只不过,这雕像不知出自谁之手,怎会将女子雕刻得如此……媚惑众生? 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她真的是小尘。” “嗯,难怪宇文少侠会认错人,我与她倒真有几分相像……”她顿了顿,又看了看宇文落尘娇媚的笑容,由衷叹道,“不过小尘姑娘的笑容倾国倾城,比我美得多。” 宇文楚天微微牵动嘴角,却未开口,从她手中接过玉像,收在怀中。 “我们的性情也一定不像吧。”虽然只是看了玉像,她依稀能感觉出宇文落尘是个柔媚可人的女子。 他的视线落在外面的竹林里,竹叶飘落,悄然无声。 “嗯,的确不像。她是个爱恨都到极致的女子,她爱,可以不在乎名节,即使被所有人非议责难,也要倾心以待。她恨,也要让她恨的人感同身受,不惜玉石俱焚,阴阳两隔。与她相比,兰小姐心思澄明得多,更懂进退,更知两全……” 竹林骤然沉静。 许久,浣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们的确不同。” 她不会为了爱萧潜而违背母亲,更不会为了恨一个人而去报复。然,她很敬佩宇文落尘这样的女子。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听听宇文落尘的故事,想知道她究竟和那个爱也入骨恨也入骨的男人有过怎样的一段情,如何的爱过、恨过。 傍晚时分,正是夕阳最美时。萧潜在兰侯府门外求见,浣沙亲自去为他开门。朱红色的漆门缓缓打开,萧潜的身影渐渐显出,金绣锦缎的长袍,一身刚正之气与生俱来。 萧潜一见她,几步跑上来,俊朗的五官全都飞扬起来,脸上略有些生硬的棱角也被笑容化解。 “浣沙,我是不是来得有点太早了?” “娘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哦?我刚从朝堂回来。”萧潜回首对停在门外的红木雕花的马车招招手,乘安与车夫从车上搬下一大堆锦盒。 “又带这么多东西来。” “是塞外的裘袄,特别御寒,快要入冬了,你的身子不好,要穿得厚实些。” “……”她凝望着萧潜清澈见底的双眸,心头被温暖和感动包围。 “萧潜哥哥!”浣泠听到动静,也从后院跑出来凑热闹,脸上完全没有了看见白玉人像的悲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萧潜哥哥连夜赶路,今晨刚觐见过皇上,怎么一点不见倦容?”浣泠笑问。 萧潜听出其中的调侃,尴尬地摸摸额头,爽朗一笑:“四处奔波,早已习惯。” “是急着见我姐姐吧?”浣泠本来还想再打趣未来姐夫几句,听见浣沙轻咳一声,便调皮地对她眨眼,不再调侃。 说笑间,一股骇人的杀意扑来,萧潜和浣沙皆是一惊,回头只见宇文楚天自后院走出,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脚踩在地上却发出石子碎裂的声音,甚是刺耳。 萧潜急忙将浣沙拉到身后。 宇文楚天走至他们身前,杀意已隐退无踪。因为彼此身份特殊,萧潜不便多言,只对他施了泱国见礼。 宇文楚天波澜不惊地点头示意,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 待宇文楚天出门走远,不见踪影,浣沙仍是余悸未平。萧潜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浣沙,你可知他来侯府,究竟意欲何为?” 她深知宇文楚天之事对萧潜关系重大,便带萧潜到偏厅,打发了下人,才慎重回答道:“他这个人隐藏很深,我确实无法看透,他来侯府究竟意欲何为我也不清楚。但这一个月的相处,我可以肯定一件事,他对侯府、对我并无恶意。至于萧家,我想萧朗被罢官之事,应是他所为。” “一定是的。我听闻二弟出事,又听说宇文楚天住进侯府,便日夜不安,三次上书请求回邺城,才得皇上首肯。”萧潜握着她的手,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浣沙,你在他身边太危险,不如随我去河阴吧。” 她哑然失笑:“看来你真是急糊涂了。我是女子,若进军营,事情可大可小,万一被人利用大做文章,你便有口难辩了。” “我自会小心安排的。” 她坚定地摇头:“不必了。他若真想害我,早就害了,不会等这么久。倒是你要千万小心些,别出了差错,被他抓住把柄。” “我会的。” “嗯,萧潜……”浣沙试探着问,“如今边疆局势缓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希望你别再征战沙场,与我找个地方隐居避世,你可愿意?” “这……” 看萧潜面露为难之色,她深感无望,面上却只轻轻一笑道:“我随便问问而已,你是泱国将军,宣国最忌惮的敌人,你怎么可能在这国难当头时隐居避世?” 她字字句句说中萧潜的心事,萧潜只点头道:“浣沙,对不起,我暂时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不过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彻底打碎宣国的野心,让他们再不敢犯我疆土。” 她想说,她不相信,可她不想去否定萧潜的凌云壮志,只能继续微笑道:“只要你对得起泱国子民,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看来她想说动萧潜避祸已经不可能了,是福是祸,她也只能与他一起承受了。 浣沙与萧潜促膝长谈许久,直到晚宴备好,他们才走出偏厅。 晚宴设在后园观景阁,观景阁共分三层,一层、二层珍藏着兰族的旧物和古籍,楼顶建的一个亭子,琉璃铺地,白玉做阶,流苏灯盏交叠,四周垂挂着薄绢来遮蔽风雨。今日卷起薄绢,正望见一片楹花园。如今深秋,满枝零落,不见了春日的满目缤纷。 说起这观景阁倒是有些来历。 十几年前,兰夫人突然身染重病,连皇宫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说她已无求生欲望,即便仙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侯爷兰沣闻言,请人用十日十夜赶工建造了这座观景阁,还从苗疆移来一片楹花林种植在观景阁前的花园中,日日精心照料。兰夫人站在观景阁上,一览楹花缤纷的风景,为兰沣情深意重感动,此后病情便日渐好转。 今日,兰夫人在这个小楼宴请萧潜,萧潜本就喜不自胜,席间听兰夫人道:“萧潜,你与浣沙的事,可有打算?” 一句话,萧潜顿时难掩兴奋之情:“萧潜愿凭夫人之意。” “好,吃过饭随我来书房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是!” 用过餐,萧潜便随兰夫人去了书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久,萧潜出来时,脸色晦暗异常。 “娘跟你说了什么?”浣沙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他收敛心神,对她郑重地道:“浣沙,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萧潜说完,便离开了,背影难掩凄凉。 不明白萧潜为何如此,浣沙只好去书房见兰夫人。在书房外,她轻声叩门:“娘,我能进来吗?” 兰夫人为她打开房门,问道:“萧潜走了?” “嗯。娘,萧潜走时神色不太对,你和萧潜说了什么吗?” 兰夫人沉默一阵,犹豫不决道:“沙儿,有些事娘不想再瞒你……萧潜对你一番真情,娘早就希望你能嫁给他,可是,可是……” “娘,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好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兰夫人平复了一下气息,终于说出隐藏三年的秘密,“你已非完璧之身。” 浣沙闻言,后退一步,扶着桌案才站稳:“怎么会呢?我分明,分明没有……” “三年前,你还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浣沙顿觉头脑轰然炸开,嗡嗡声停止后,脑海里面还是空白。她极力让自己平静,去回忆过往,可她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事。 “为何我不记得这些事?” 兰夫人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因为那段记忆对你来说太过痛苦,所以我帮你忘记了。” “忘记?我早已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过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以忘记呢?”她的声音颤抖,带着自责和质疑。 “沙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萧潜真心喜欢你,你也是真心对他,忘记过去,和萧潜重新开始吧。” “娘,我不能……这对萧潜不公平!” 在这礼教严苛的泱国,一个未嫁已失清白的女子已是耻辱,她又怎么能再嫁别的男人,而且是萧潜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兰夫人扶住她的肩,劝道:“刚刚我已经告诉萧潜了,他说他爱你,不论发生过什么,他都会一心一意待你。” 她知道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她不能这么自私。萧潜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当朝最年轻的将军。多少人看着他的成就,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若有一天她那段不堪的过往被人翻出来,他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她就是世间最大的讽刺。 以后,让他怎么昂首站在朝堂上,怎么顶天立地地站在万千将士面前? “沙儿,萧潜对你一片痴心,他不在乎你的过去,你……” “可我在乎!”她紧紧握住娘亲的手,像是抓着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浮木,“娘,那个男人是谁?我的孩子又在哪里?” “孩子还没出世就已经没了。至于那个男人……”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娘不想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这个男人伤你很深,你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再见他。” “难道,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吗?”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有。我想他可能无颜再见你吧。忘了他吧。” 她可以忘记,但不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不代表她可以抹杀一切的错误,若无其事地嫁给萧潜。 她不能,绝对不能! 浓墨一般的黑夜,一身黑衣的宇文楚天站在河边,强劲的风不安地掀动着他的长衫,吹不散他一身的阴寒。他取出长笛,放于唇边,笛声悠扬飘忽,震落了一树的落叶。 一袭窈窕的倩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身后,比落叶更轻:“默影参见王爷。” 宇文楚天收起长笛,道:“事情准备得如何?” 默影单膝跪地,恭敬地说道:“一切都已准备好。” “好,月圆之夜,听我讯号。除了萧潜,格杀勿论!” “是!” 宇文楚天又问道:“夜枭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知道你耗损内力,已经派了人来暗杀你。” “噢?”宇文楚天冷笑了一下,“他们派谁动手?” “领命的是——”默影小心地抬头,借着新月的寒光看了一眼宇文楚天平静无波的脸,轻轻吐出后面的两个字,“孟漫。” 她以为会在宇文楚天脸上看到些什么,悲伤,惆怅,至少感慨,毕竟江湖中谁都知道,宇文楚天是孟大美人唯一的入幕之宾,如今旧情人刀剑相对,生死相搏,旁观者都不免感慨万分,更何况当事人?然而,宇文楚天的脸上依旧只有平静。 默影试探地问:“要不要我先派人除去孟漫?”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孟漫向来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加派人手保护好兰侯府的安全。” “是!” 默影刚欲离开,宇文楚天叫住她:“凌王的遗孤如何了?” “已无大碍,正在萧家的别院休养,应该数月后便可恢复如常。”默影顿了顿,问道,“王爷,您明知萧朗故意带凌王的儿子来找你解毒,就是为了让你耗损内力,你为何还要救他?就因为他是凌王的儿子?” “凌王是个英雄,不该无后。” 默影不再多言,看着宇文楚天走远,才喃喃自语:“你是因为对凌王有愧,还是因为她?” 与默影分开,宇文楚天回到兰侯府已是凌晨时分,天还未明,月光穿透竹叶,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 他无声无息习惯性地走到西厢的窗前,正欲关上半启的窗子,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被褥也无动过的痕迹。 他一惊,立刻飞身跃上屋顶,俯览整个院落。月色寂凉,一袭无助的倩影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倚着石柱望着黑暗的天空。 风吹乱她的长发,也吹乱了他的心神。 他立刻飞身落在她的身后,为免惊吓到她,他故意慢慢走向她,踩出细微的脚步声。 浣沙听见了脚步声,急忙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脸颊,回身看见是宇文楚天,勉强笑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他看着她的眼睛,尽管她努力掩饰,可他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汪清池。 “是为了萧潜吗?” 提起萧潜,她的鼻子一酸,眼角又被滚烫的泪润湿了。 宇文楚天涩然笑笑,脱下身上的墨色披风,轻轻披在浣沙看似弱不禁风的肩上。她犹豫了一下,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人在悲伤之时,总会孤单无助,不自觉依赖身边的人,宇文楚天恰好出现在她最需要有人依赖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是不是兰夫人又拒绝了萧潜的提亲?”他问道。 她仰头看向天空:“不是,娘已经同意了,可我配不上萧潜。” “怎么会呢?能娶到你,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是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他早知道我……”她颤抖了一下,苍白的指尖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他一定不会喜欢上我。” 宇文楚天倏然绷直身体:“你想起过去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娘告诉我的。”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问。 水池里荡漾着两个浮动的倒影,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他看向天空,浮云之上,月光渐渐隐退,玫瑰的光芒从东方升起,染红了一池的芙蓉。 她抬头,看向伫立在她身边的宇文楚天,感受到一股暖意流入心底柔软的角落,她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论那段过往有多么不堪回首,不论那个她已经忘记的男人如何伤害了她,那终究是她的选择,她不恨,不怨,不悔,不憾! 至于萧潜,她也只能欠下这份情了。 天明后,浣沙与宇文楚天各自回房。 卯时刚过,明心满心欢喜地跑到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小姐,萧将军带了许多聘礼来,夫人请他去了正堂,让我请您过去商议婚事。” 浣沙坐在菱花镜前,理顺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好的,我知道了。” 明心见她一身白衣素缎,特意为她找出个双蝶攒丝发簪插在鬓侧:“大小姐,您戴上这个吧,不然太素了。您的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我帮您涂些胭脂?” “不必了,我们走吧,别让萧潜等太久。”她取下发簪,放回原处。 既然今天是她和萧潜最后一次见面,那就不要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颜色,这样,他再想起她时,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失去颜色。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已经逼着自己冷下心肠,正堂内萧潜英挺的背影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握紧双手,压下心口的疼后,走了进去。 “浣沙。”萧潜走近她,眼中深情从未改变,“昨夜伯母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这些都是我带的聘礼。” “拿回去吧。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浣沙态度决绝,无一丝回旋余地。 他指着聘礼的手僵在半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萧将军,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可惜浣沙命薄,无福消受。” “我问你为什么?”萧潜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浣沙抿紧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萧潜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难言的痛苦,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缓和许多,眼神也从盛怒变成心痛:“你是因为过去的事拒绝我,是不是?浣沙,过去的事,我不介意,真的!” “可是我介意。”她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大门缓缓道,“萧将军请回吧。”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大手紧紧扳住她的双肩,逼她面对他眼中的坚定不移:“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娶你,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娶你。” “对不起,我……”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就会为他心痛,就会不忍心伤害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男人,我现在才明白……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你……” “算我对不起你,这一生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趁着萧潜被惊呆,她挣脱束缚,冲出正堂,眼泪已经彻底让她分不清方向。 “沙儿!”被兰夫人拉住,浣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了站在正堂外的宇文楚天。 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娘,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先回房了,您帮我送萧将军一程。”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跑,后面的人也一直追着。跑到池边,她终于忍不住转头吼道:“萧潜,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别再追了……” 后面的话哽住了,因为追来的人不是萧潜,而是宇文楚天。 他伸手,为她擦干眼泪,满池的水光映在他眼中,一片纯净:“萧潜是个好男人。”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指尖:“你不用劝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的眼中全是了然,“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只是因为一些连你都记不起来的事情,你就拒绝了心爱之人的求婚,你难道不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摇头,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我与他,注定有缘无分,或者说,缘分已尽。” “这世上没有注定的事,只有不坚定的信念。如果你真的爱他,想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她静静地看着宇文楚天。她认识他这么久,他一向都是清冷温和的,而这一次连他都不冷静了,所幸她还是冷静的:“我不是宇文落尘,我不会为了爱,不计后果,也不会为了恨,伤人伤己。” “我认识的兰浣沙,也不会轻言放弃。” “我没有轻言放弃。”她苦涩一笑,“我只是不愿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的前程和尊严不顾,我更不能让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收回目光,轻声低语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她还是听见了:“你真的不像她。” 自那日后,萧潜日日登门,浣沙一直避而不见。兰夫人尊重她的决定,不再劝她,浣泠看不过去,半夜在她闺房里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 “姐姐,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萧潜哥哥这么好的男人,别说打着灯笼找不到,就算你举着太阳也找不到啊!你怎么能拒绝他,你怎么忍心拒绝他?”浣泠越说越激动,气得在她的房间里转圈,小手不停地拍着憋闷的胸口。 浣沙端起一杯凉茶,呷了一口,问道:“浣泠,你与宇文楚天究竟如何了?” “唉!”提起宇文楚天,浣泠立刻泄了气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哀怨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有意中人,他们的感情很深很深,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看见他,和他在一起。”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 “我也知道呀,可我就是做不到。”她道,“所以我特别能明白萧潜哥哥心里的苦,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这真的是特别痛苦特别痛苦的事,简直比死还要痛苦。” 虽然浣泠的形容词总是有些过度,可似乎又十分贴切。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确实应该痛不欲生。可事实上,她此刻心中仅有愧疚,还有为萧潜的心痛,而她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层层包裹住,闷闷的,毫无知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一次重伤,也摔坏了她的心?抑或是,因为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浣泠劝她一晚上,见毫无用处,也不再多说,喝了一大杯茶水便离开了。她刚走不久,浣沙便感觉窗外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她起身披了外衣,推开窗子,果然见宇文楚天站在窗前发呆,身上徐徐飘散着一身的酒气。 “你,喝了酒?”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酒,她以为他这样清雅的男子只会饮茶,看来她错了。 “我要走了。”宇文楚天的声音如一缕青烟飘散。 她的心狠狠一颤:“走?你要去哪儿?” 宇文楚天抬了抬手中的酒瓶,笑着问道:“介不介意,陪我喝一杯?” 她恍惚着点头,拉开房门,侧身请他进门。她小心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为什么突然要走?你的内力还没完全恢复呢。” 他扯了扯唇角,饮尽杯中酒:“因为我怕我住得再久一些,我会舍不得离开你。” 浣沙刚刚端起的酒杯一滑,酒水漫了一桌,她慌慌张张地去擦拭,却发现自己慌得用了衣袖。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慌乱,即使萧潜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乱的心跳。 宇文楚天看了她许久,笑道:“你不必吓成这样,我别无他意,只是你太像小尘,所以也不自觉把你当成是亲人。” 浣沙定了定神,匆匆看他一眼,只一眼,心思又莫名地乱了。为了掩饰纷乱的心绪,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他斟酒,故作平静地问道:“你要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去黄泉路,你会不会伤心?”他的语气平淡,好像说着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情绪没有半点的起伏。 浣沙一惊,手中的酒顿时溢了出来:“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是啊,的确不太好笑。”宇文楚天自嘲地笑笑。 言及此,她似乎已无话可说,但又觉得有好多话想说,那种离别的伤感她从未有过,好像周围的空气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是沉的。 惆怅地端酒杯,她轻抿了一小口,记忆中第一次喝酒,只觉浓烈的液体瞬间从她的舌尖滑过嗓子,火烧一样的灼痛,她咬牙咽了下去,热流一路流入腹中。 压下惆怅,她决定把握机会,为萧潜,为萧家做最后一件事。 “宇文楚天,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应我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是深闺女子,国家大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求你放萧家的人一条生路,行吗?”她恳切地看着他。 宇文楚天默然良久,终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她没想到宇文楚天如此轻易答应,心中不免有些质疑:“你真的会放过他们?” “嗯,至少,我不会害他们。” “谢谢!”大喜过望,她感激地双膝跪地,欲大礼相谢,宇文楚天一把扶起她,望着她。 “这些日子,你主动与我接近,为的就是让我放过萧家的人吗?” 她顿时语塞。 “无妨,兰小姐这几日的相待,我已别无所求。”他苦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是的。”她喃喃低语,“这些日子,我是真心感激你为我做的,真心把你当作哥哥看待。” “哥哥?” 她赶紧解释:“我知道我替代不了落尘姑娘,我只是,只是不由自主……” 他打断她的解释:“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沉默着喝了几杯酒,浣沙觉得有些头晕,仿佛醉了,于是借着酒意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 “你问吧。” “落尘姑娘是怎么死的?” 其实她不是好奇,而是希望能多了解他一些,即使不能帮他化解心中的那个结,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见他沉默良久,她赶紧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他苦涩地牵动嘴角,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是自尽的,在我的面前,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啊?”她怎么能这么做,当着最疼爱她的哥哥,纵身跳下悬崖,她或许可以寻求解脱,留给宇文楚天的又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伤她那么深。我当时以为,她恨我,怨我,都可以慢慢去化解,可她……居然选择伤害自己来报复我。她总是知道怎么能让我生不如死。” 宇文楚天扶着桌子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她下意地识地伸手扶住。他垂首,四目相对,尽是道不出的难以割舍:“我真的该走了。” “嗯。” “我走以后,记得睡前把窗子关上,夜里风硬,很容易感染风寒。” “嗯。”她轻声允诺。 “这几日我给你收集了十坛的晨露,记得每天泡一杯安神茶喝。” 浣沙点点头,轻抚着门。 “明天若是萧潜再来,见见他吧,他对你是真心的,像萧潜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世间少有。”顿了顿,他又道,“你别以为你的放弃是为他好,其实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纵然傲人于世,纵然一世繁华,漫漫一生不过是寂寞孤独的煎熬,毫无生趣。” 言尽于此,宇文楚天转过身,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她失了魂一般追了出去。 “宇文楚天,”她连名带姓大声地唤他,“我想,她是不想恨你、怨你,才会伤害她自己。” 他的脚步缓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身影一点点被黑暗吞没。最后,他在黑暗中停住,看向仍然站在门口望着他的浣沙,默默自语:“我错了,我不该再来见你……只有我离开,才是对你最好的成全。” 或许是喝了烈酒的缘故,自宇文楚天走后,浣沙的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她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还是没睡,脑中渐渐浮现出奇怪的场景。 对面是一片青山绿水,翠叶繁花,她双手托着香腮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她的对面,一身青衫的男人正在练剑,他飞入半空,持剑垂直下落,如落叶一般轻盈,似闪电般迅捷,一剑便贯穿了一杆翠竹。 那男人不是萧潜,萧潜的身形比他更矫健。 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吗? 这个念头让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看不见那人的脸。 转眼黄昏已至,男人收剑走到她面前,笑着拂好她额前的乱发,她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笑容比阳光灿烂,眼神也是明镜般通透。 “是不是很无聊?”他柔声问。 “没有。”她用力摇头,“你的剑法越来越好了。” “我们走吧,再迟就看不到日落了。” 他将她背在背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稳步走下山。 小桥下溪水潺潺,她依偎着他的肩,看着浮山的夕阳在阴云后黯淡。 …… 夜风不期而至。他问她:“冷吗?” 她摇头,缩了缩身子,手臂将他搂得更紧:“有你在怎么会冷呢?” “如果没有我呢?” “没有你?”她调皮地眨眨眼,“那怎么行呢?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傻丫头,你早晚是要嫁人的。”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赖着你,让你养我一辈子。”她伏在他肩头,深深呼吸着他的味道,有种清淡的竹叶香,闻起来很舒心…… 这个味道,她闻过,是宇文楚天身上的味道。 宇文楚天! 浣沙一惊,骤然从梦境中惊醒。她用双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头。 梦境或者是记忆的片断,或者是人内心潜藏的渴望。那么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是她失去的记忆,还是她心中的渴望? 她要知道答案,必须知道答案。 她迫不及待跑到对面的墨竹园,想找宇文楚天问个究竟。当她看到墨竹园空无一人时,才恍然想起,宇文楚天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第四章 瞬息光阴 宇文楚天走了,消失得无声无息。每次经过墨竹园,浣沙总是会下意识地向竹林深处望一眼,碧叶轻拂,清香悠远,石桌上还摆放着那套冰玉茶具,而晨曦下穿梭于林间的清逸人影却再不见了。思及此,她的心中忽觉孤冷,仿佛这世间只剩她孤独一人,无处安身。 她自嘲地笑笑,怎么会孤独一人呢?就算萧潜被她硬生生地推开,就算宇文楚天来去无踪,就算曾让她深爱又对她始乱终弃的男人不知身在何处,她也还有疼她的娘亲,还有可爱的妹妹,这就足够了。 想起浣泠,浣沙即刻转向她的闺房,她还是没在房里,侍女秀烟支支吾吾,想来浣泠一定又去找宇文楚天了。这些日子,浣泠经常偷偷溜出去,回来时满脸失魂落魄,独自坐在房里,双目长时间直视着一个位置。她真希望浣泠能像以前一样任性而为,哪怕是又哭又闹,也好过她平静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肯说。 她苦口婆心地劝过,可感情的结向来最是难解的,别人的劝慰不过是绕耳的风声罢了。 从浣泠的闺房返回,兰夫人脚步匆匆迎面而来,见了她开口便道:“萧潜走了,皇上令他速返河阴,守住要塞,今日出发。” “哦。”她轻淡地应了一句,“回军营也好,那里有许多军机大事等着他决断,他忙起来便会容易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 “沙儿,你何苦这样苦着自己?” “是我种下的因,我就该承受这样的果。” “可是萧潜他……” “娘,浣泠又不知去了哪里,您还是派人去找找她吧,我看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我有些担心她。” 提起浣泠,兰夫人更是忧虑重重,见浣沙心意已决,怎么都无益,她只好叫人去备了马车,亲自出去,除了找浣泠,也想找人来劝劝浣沙——浣沙这么执拗的性子她别无他法,或许有人会有办法。 过了午后,外面下起了绵绵秋雨,浣沙坐在池边的亭子里弹着古琴。一身淡衣素衫,三千青丝柔柔垂下,雨中氤氲着的雾气,让她整个人显得淡淡的。 雨声错乱,琴声凌乱,池水也被涟漪搅浑。她承认,她有些挂念萧潜,而那种挂念更多的是担忧,是愧疚,是她深觉自己终究是辜负了这么好的男子。 蓦然,琴弦在她指间断了,天籁之音在雨中戛然而止。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带着熟悉的温度捉住了她的手。她猛然抬头,看见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的宇文楚天。 细密的雨滴顺着他的脸无声滴落,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湿气显得更加黑亮,那双黑瞳凝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牢牢地刻在他的眼里。 “宇文楚天?”这一瞬间她是欢喜的,真真切切的欢喜,“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这个样子,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如烟如雾的大雨里,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痛苦,很深,如同蕴藏了千年万年一般的深沉。 “走,跟我走。”他不由分说地将身上的墨色披风裹到了她身上,为她系好领口的缎带,扯着她走向大门。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你想见的人。” 来不及深思他的话,她忽觉身子一轻,不知怎么人已被他抱起,飞出庭院,落在飞驰而来的马背上。他从背后抱紧欲挣扎的她,策马飞驰,雨水在马蹄下飞溅…… 不知奔跑了多久,不知飞越了几座高山,她终于看到了浩荡的军粮长队,最前方依旧是那个最威武英挺的将领。 “去吧。”宇文楚天抱着她下马,“去告诉他,你会等他回来。” “我不去。”她态度坚决。 他比她更坚决,甚至用力拖着她向前走。见她固执地用尽全力挣扎,他终于不再淡然,抓着她的手臂大声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对你,他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清白之身!” “怎么可能不在意?宇文楚天,换作是你,你能不在乎吗?你不想知道我曾经委身过什么样的男人,曾经与别的男人有过怎么样的海誓山盟,才会愿意为他怀了骨肉,为他摔得骨骼尽碎?” 他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哑声道:“我不想知道!既然你已经忘了,那段过去与你再无关系,你已经重新开始了一段人生,也应该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可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为何记得很多事,唯独不记得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声音颤抖如雨中凌乱的树叶,却丝毫不犹豫,“而且,我忘记了,不代表他也忘了。若是我嫁给萧潜以后,他突然找来,把我们过去的不堪之事全都公之于世,萧潜如何面对我?萧家又如何自处?” “他不会的。” 她一惊:“你怎知他不会?” “……他要想找你,早就来了,不会等到今日。” “也许他只是还没找到我呢?” “……” “你别再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在我没有想起他是谁之前,我没有资格接受萧潜的感情,也没有办法接受。” “如果你想起了,就可以接受他吗?” “也许吧。” 他缓缓松开了手。 带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萧潜走了,消失在她视线的尽头。她站在山顶,遥望边关,千里迢迢,远山重重。 她对着远方,大喊:“萧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回答她的只有宇文楚天无奈的轻叹。 她回头,对他笑笑,笑容比雨雾迷蒙:“我们回去吧。” 回程时,天色已晚,骏马穿梭在树林间。她虽穿着他的披风,雨滴还是顺着身体滑落,冰凉而清透。疾风一过,寒意顿时从湿透的衣衫沁入骨缝。 浣沙刚想用手揉搓轻颤的双臂,便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隔着湿透的衣衫,肌肤贴在一起,有种异样的温度在身体里升腾,彻底驱走她身上的寒意。 “还冷吗?”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气息,就像几日前的梦境一样,让她有种深陷梦幻的迷恋。可她不敢有丝毫贪恋,不着痕迹地退出他的怀抱。 “不冷。” 他便没再逾越,正襟危坐于马背,然马背的每一下颠簸,他们还是无可避免地靠近。 为了打破尴尬的情形,她问:“你医术高明,你可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吗?” “那要看你为何失去记忆。若是因为外伤致脑部受损,待伤势复原,记忆便可恢复,若是因为药物之毒所致,只需用解药解毒便可,但若是你自己不愿意想起那段过去,我也无法帮你。” 她抬眼看着他低垂的脸,晶莹的雨滴流过他飘忽的眼,让他看来那么温润,又那么亲近。 “抱紧我!”他的手臂猛然缩紧,大声叫道。 她一惊,只听风声鹤唳,无数支飞箭射向他们,快得划破雨丝。箭头透着冰蓝的光,看似矫健的骏马,中箭便会令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宇文楚天抱着她飞身跳起,在空中旋转时接住几支铁箭,反手掷了回去。伴随着濒临死亡的惨叫声,几个黑衣蒙面杀手从树上跌下来,再没动一下! 浣沙缩在他怀里,她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暴戾的剑气里,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她无瑕去看,但耳边金属碰撞的声音、死亡的惨叫声和尸体落地的声音,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场厮杀的惨烈。 她将护命蛊放在手中,原本想在危急时刻帮他,几个回合之后,她见宇文楚天应对得游刃有余,便将手中的护命蛊放回袖内。今日出门非她本意,所以身上仅带了随身的护命蛊,这蛊虫极难养,她养了三年只养活几只,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护命之时,她不会用。 宇文楚天抱着她冲破重围,施展轻功掠上半空之时,四把匕首同时划破雨丝飞向他们,速度快得惊人。 闪避的反应还没从大脑传到她的四肢,宇文楚天已经用剑击落了四把飞刀,与此同时,他剑锋笔直地刺向飞刀射出的方向。可当他看清手持飞刀的黑衣人的身形时,他的剑忽然顿住,接着剑锋一转,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美的弧线后,刺向另一个杀手。 正在他剑锋偏转的一瞬,丛林中又射出一柄飞刀,因为飞刀来自浣沙背后的方向,宇文楚天的视线被遮住,所以没法准确辨别方向和速度,他只能快速抱着她转身,用身体挡住了那把原本飞向她后心的匕首。其实,他不是没有办法打落最后一把飞刀,但他不想赌。就算有万分之一失手的机会,他都不会去用她的生命去赌。 飞刀穿透他的左肩,没入对面的树干。与此同时,三个杀手手中的利剑分别刺入他的左腹、右肩、右腿。 眼见又有冷剑随后刺来,浣沙及时放出护命蛊,蛊虫落在杀手的身上,即刻钻入肌肤,冷剑落地,被蛊虫袭击的杀手当即倒地身亡。 仅剩的两个杀手便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来了,为何藏头露尾,不想见到我吗?”宇文楚天冷笑道,即便身受重伤,他依旧挺然而立,搂着浣沙的左手也没有松开。 雨水更急,打湿了他的全身,滴下鲜红的血水。树丛中的黑衣人终于现身,如同暗夜使者般从天而降,长发飞扬,黛若远山,目似流星,朱唇微微上扬,带着魅惑般的绝艳,好似料峭寒风中的一株傲人雪梅,百花凋零,唯她一枝独秀,刹那芳华。 女子缓步走近宇文楚天,媚笑道:“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躲一辈子呢。” “我没躲,我只是不愿意见我不想见的人!”“不想见”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哦?”女子挑挑眉,瞥了一眼浣沙,对立于一侧的杀手下令道,“给我杀了这个女人!” 杀手刚要举剑,宇文楚天立刻将浣沙搂在身后,声音满是阴森的杀气:“你敢动她一下试试看!” 女子干笑了两声:“你内力受损,又中了曼陀罗的毒,我看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力气保护她吗?” “那你就试试看。” “还用试吗?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你不会杀我。”宇文楚天勾唇一笑,那一笑当真是魅惑众生,即使他全身被雨水打湿,“你舍不得杀我。” 女子也笑了,倾身俯于他耳畔,双手搭在他肩上,眼波流转,媚声如骨:“宇文楚天,你还是这么懂我。那你再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想我不要忘了,这世上还有个女子叫——孟漫。” 孟漫!浣沙讶然看向那女子,原来她就是孟漫,宇文楚天人尽皆知的红颜知己,可这段相爱相杀的戏码,又是何缘由? 孟漫咯咯笑起来,声音越加媚得酥骨:“你知道就好。所以,我们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聊聊。” “好,不过我需要好好休养,等我养好了伤再聊吧。” 孟漫嘲弄地牵牵嘴角:“做了宣国的王爷就是不一样,架子真大。好吧,三年我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日。等你的伤养好,再来找我吧,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嗯。” “可别让我等太久。” 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交代,孟漫带着手下离开,不见踪影,宇文楚天才抚着肩上的伤口,靠在树干上,陷入昏迷。她屈膝半跪在他身前,指尖拂过他被血浸透的伤口。 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宣国最可怕的敌人,他将毁了她的国,她的家,还有她的爱人。初见时,她曾想过要帮萧潜杀他,却没有机会,如今她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他,可她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满心满脑只想他能少流点血,少受点痛。 她一一探视他的伤,一枚飞刀和三处剑伤全是贯穿身体,上面还淬了毒。细嗅毒血的味道,她闻到浅淡异香。 是曼陀罗! 她以前在《九黎秘录》中读到过,火莲能解百毒,唯有曼陀罗与之相克,难怪宇文楚天百毒不侵,中了飞刀后便全身僵直,原来他们以曼陀罗对付他。 好在曼陀罗的毒性虽烈,却只会致人迷幻,不会伤及性命。看宇文楚天的情况,他伤得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只要帮他止住血,等曼陀罗的毒退去,他便会没事。 夜已深沉,雨未停歇。浣沙半背半拖扶着宇文楚天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中,鞋子被淤泥卷住,她不管不顾,赤着脚走在混着石砾的淤泥里,任凭脚心被刺得鲜血淋漓。她的衣裙被树枝刮成碎片,手臂和小腿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她一无所觉,加快脚步,只求快些走出树林,寻到一处可以暂时避雨之处。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她总算拖着他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巨石,她将他放在巨石后,抱来树枝为他遮挡风雨,她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到几株止血的草药,为他处理伤口。 她以为只要处理好伤口,只要等曼陀罗的毒退去,只要避过这场大雨,他便会没事,可他的身体越来越烫,不断在发抖,他的气息也渐渐散乱…… 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双唇,握紧的双拳青筋毕露,好像在承受着极度的痛楚,而他也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很痛吗?是因为曼陀罗吗?” 他睁开眼睛,望了望周围,忽然问:“今天是月圆之夜吗?” 她举目四望,此时大雨滂沱,别说圆月,月影都不见。她仔细推算了一下日子,道:“今日是十五,本应是月圆之夜。” “哦。”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沁透着绝望的笑。 “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事的,是许久未犯的旧疾了,疼一阵子就过去了。” “什么旧疾,疼得这么厉害?” 他摇头,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疼痛让他咬紧手臂,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而她,只能在雨夜里帮他抵挡风雨,不断地呼唤着他:“宇文楚天,你再忍忍,雨很快就停了,等雨停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他点头,示意他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似乎暂时缓和,他平静下来,虚弱地对她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说吧,我在听。”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摸索着拭干她脸上的水珠,那不是雨水,因为雨水不是滚烫的,“你答应我,别再去追究过去,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忘了,是件好事。” “好,我答应你。” 宇文楚天笑了笑:“以后我不能再守护你了,等萧潜回来,你别再拒绝他,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地走。” 如果他的语气中不是透着生离死别一样的决绝,她会答应,也定会仔细琢磨他这番话的深意,可现在她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拼命摇头:“不,我不答应!你不能有事,你要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不能听我劝,我是为了你好。” “你要真为我好,就别再说这些话!” “我……”又一波的剧痛袭来,他的神智不再清醒,喘息声越来越低弱。可他依然在不停地说话,“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从来没喜欢过孟漫,但她对我有情有义,甚至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生死……我不能看着她死而无动于衷。” “我相信。” 她刚才已看出他手下留情,才会让孟漫有机可乘,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解释那种无所谓的事情,只能随口应着。 夜风吹在他湿透的衣服上,他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颤抖着说:“好冷,我能抱你一下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伸手抱住他毫无温度的身体,这样凄冷的雨夜,她不介意用身体去温暖他的冰冷,“好点了吗?” 他点头,指尖犹豫着探至她的腰际,轻轻环住。他的身体分明很冷,手心却是滚烫的,贴着她湿透的衣衫,一阵阵陌生的热流在相亲的肌肤间蔓延。 荒山野岭,衣衫不整,她不禁有些害怕,尤其是当宇文楚天托起她的脸时,她在他迷离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男人最原始的炽热。 他说:“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不该住进兰侯府,不该接近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了。” 她被他的话弄蒙了,一时忘了拒绝,也忘了反抗,懵然地看着他的唇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不稳而微弱。从没有男人离她如此近,至少她的记忆中没有过,她完全不知所措。直到温润的唇落在她的唇角,由浅入深的吻令她的头脑轰然炸开般,支离破碎,一片混沌。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吻了她,那是男人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才会做的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他为什么会这么对她,而她又为什么没有反抗,他已强势地抱紧她,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大得让她承受不住地向后倾倒。他的身躯顺势压在她身上,将她囚禁于他的胸膛与地面之间,手指顺着她的肩膀抚过她冰冷颤抖的心口。他越吻越深情,越吻越炽热,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吞下去…… 而她竟不排斥这种肌肤之亲,相反,她的身体仿佛被征服了一般,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着他永远这么拥抱着她,不要放开。 雨仍未停歇,风卷来的几滴打落在炽热的身上,更显冰冷。 他的吻越来越乱,甚至扯开她的衣襟,薄唇和指尖顺着她的肩头徐徐下行,这样的举动显然不再是发乎情止乎礼,而是要满足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眼前突然晃过浣泠和萧潜的影子,她猛地一惊,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惶然,她急忙推他:“不!不可以!宇文楚天,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捉住她挣扎的手,固定于身侧,如梦中呓语道:“反正我错了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再错一次……” 这句话如倾盆冷雨倾泻而下,瞬间浇熄了她如梦如幻的火热。 “错了那么多次,不在乎再错一次?”她瞬间会聚灵力,一把推开他,“宇文楚天,你这算什么意思?” 她凄厉的质问声也令他如梦初醒般退后,他摇摇头,满眼悔恨:“对不起,我把你当成……” 他似乎想解释,然而这解释无异于在累累血痕上再多补一刀。 “你……你把我当成了别人?” 她怒极,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然后毫无尊严地拢好湿透的衣服遮掩身体,转身逃向大雨里。 他紧跟着追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不,你不能走,就算要走也等天亮了、雨停了再走!” 疾冷的雨水浇熄了身上的炙热,也让她骤然冷静,她回头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倾泻的大雨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双臂不舍的力道。 她想问他:你把我当成了谁?什么叫作“错过那么多次,不在乎再错一次”?你曾很多次、对很多人做过这样的错事?而我只是“不在乎”的一次吗? 流过脸颊的雨水变得滚烫,她哭了,她心痛了,她不甘心了,可此时此刻,她只能仰起头,努力用最平和的语气告诉他:“我不走,你是为我受伤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竹屋外,雨后的天空是水洗般的蓝。竹屋内,宇文楚天昏睡在青纱帐中。 他还活着。 幸好,大雨在天明前停歇,他中的曼陀罗毒消退了,她拖着他来到这个小村庄。幸好,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住着一位如仙子般脱俗的女大夫,灵丹妙药一应俱全,她以最快的速度帮宇文楚天止住伤口的血,还留他养伤。 竹窗半启,雨后芙蓉初绽,芳香拂来。浣沙坐在床前,看着他隽秀的眉峰紧锁,手指不由自主地抚平他的眉宇。昨晚的激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时间去反应,去深思。此刻,当她静下心来,想起他们初见以来的点滴相处,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他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这种情感很复杂,有对他宏图抱负的欣赏,有对他人格品行的信任,有对他内心凄凉的同情,还有一丝莫名的依赖,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希望有他在身边。 这么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不觉间深陷,所以他昨天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所以当她知道他认错了人,她才会羞愤至极,所以他抱住她,让她别走时,她忍下一切的委屈,没有离开。 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她一直知道他是不能爱的男人,才不敢去正视,不敢去接受。 “小尘……”宇文楚天半梦半醒中伸出手,想触摸什么。 浣沙立刻抓住他的手:“你终于醒了,身上还疼吗?” 宇文楚天睁开眼睛,撑着双臂勉强坐起身,打量一下周围雅致的陈设:“这是哪儿?” “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这里住着一位女大夫,她救了你。” 宇文楚天又看向窗外,视线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失神地望着外面的院落。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白衣胜雪的女子站在园中,雪白的纱衣罩着雪白的罗裙,腰间系着飘舞的缎带,一头墨发随意披散,只在鬓角处点缀着颗颗微小却又圆润的珍珠。 浅浅朱唇,幽幽凝眸,淡淡风情,纤尘不染的芙蓉在她面前都显得低俗。她就是雪洛,那个救他性命的女大夫。 浣沙忽然感觉胸口有点闷,干咳一声道:“倒是美人如玉,缥缈若仙,你也不用看得眼睛都不眨吧?” “唉,我……” 他正欲说什么,雪洛莲步轻移,推门而入。 “你醒了?”雪洛问。 “嗯。”宇文楚天半倚在床上,眼光映着阳光,明暗难辨,“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浣沙惊得呆住,原来他们认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 看出两个人有千言万语要讲,浣沙起身退到旁边,给雪洛留出最有利于谈话的位置。雪洛也没客气,走到床边,道:“很好。我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很清静。” “你为何要住在这里?若是为了躲我,你住在苍梧渊也是一样,我绝不会打扰你。” 雪洛忽然笑了,似乎听见一句很可笑的话:“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是为了躲你吗?宇文楚天,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多情?我们之间早就过去了,要不是小尘跑来求我救你,我早已想不起你是谁了。” 听见雪洛说想不起他,浣沙仔细观察宇文楚天的反应。她记得他说过:他此心只付一人,而那女子已然忘记他,难道那女子便是眼前这个仙子般洁净无瑕的雪洛?有可能,很有可能。 宇文楚天被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牵出一抹苦笑:“她不是小尘,她是兰侯府的大小姐。” “什么?她分明是……” “我确实不是落尘姑娘。”浣沙轻轻欠身,前面她插不上话,现在提到她了,她便不得不插一句,“小女兰浣沙,初次见雪洛姑娘,多有唐突,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雪洛看看她,又看看宇文楚天,眼中明显流露出“你们两个在跟我玩什么花样”的疑惑,但她终忍住没多问,点头道:“是我眼拙,认错了人,抱歉!” “无妨,宇文公子也认错过,大概是我和落尘姑娘太像了……” 雪洛和宇文楚天相视一眼,别有深意。浣沙见状,故意看看窗外,笑道,“外面天气不错,你们聊吧,我去外面走走。” 浣沙走出门外,对着新鲜的空气长长吸了口气,心口才没那么憋闷。坐在窗前的树下,她撩起衣袖看看手臂的累累伤痕,再低头看看一双惨不忍睹的脚,倒是不痛,只有些心酸。心酸过后,她又不自觉汇聚心神,聆听房内的声音。 “小尘呢?她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雪洛问道。 问到小尘,宇文楚天顿时剧咳不止,那咳声让浣沙不禁担心他会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好了,我不问了。为了她,你居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现在挺好的。” “挺好?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的真气受损,蛊虫入体,全身是伤,且内息至阴至寒,你这样下去……” “都是小毛病,无碍的。” 雪洛还欲开口,宇文楚天轻咳一声,雪洛便不再多言:“你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熬药。” “等一下……麻烦你给兰小姐找件衣服,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干了,一定很难受……还有,我看她手上有划伤,可能身上也有,你给她瞧瞧吧。” “你挺在意她的。” “嗯,因为她太像小尘了。” 听见这句回答,浣沙再无力听下去,仰头对着碧蓝的天空,她怅然一笑。 她早知道他对她所有的温情和守护,都源于她这张与宇文落尘相似的脸,可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盼,希望这些时日的相处,他能感受到她与宇文落尘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对她另眼相待,现在看来,她的确是自作多情了。 听到雪洛出门,浣沙忙躲到树后,雪洛走远才走出来。她本想继续呼吸新鲜空气,听房内传来宇文楚天淡淡的询问:“外面空气好吗?” “还行!” “我想喝口水。” 她瞥了一眼走远的雪洛,走进房间,倒了杯水坐回他的床前:“你和雪洛姑娘以前认识?而且好像还很熟。” 他喝了水,道:“嗯,她的父亲曾对我有恩,我答应过会一生照顾她。” “看来你照顾得不太好。” “我向来不会照顾女人。” “不会?你太谦虚了,我看你挺会照顾的,所以红颜知己才会遍布天下。昨天遇上个要杀你的,今天又遇上个救你的,话说,这么多女人你应付得来吗?”她在心里又补充一句,还有我这个“不在乎再错一次”的。 他笑了,笑得特别无奈:“是有些麻烦。” “那也是你自己惹的。” 他忽然盯着她看,像是看一个特别奇怪的人。她摸摸自己的脸,还有被雨水打乱的发髻:“为何这么看着我?” “你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她以前看不透他,畏他,惧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经历昨夜,她对他……剪不断,理还乱,心绪乱成一团,偏偏他又一脸的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提,她却不能不问,于是她缓缓地说道:“昨晚,你中了曼陀罗的毒……” “嗯。”他点点头,仍以波澜不惊的语气道,“曼陀罗与火莲相生相克,我中了曼陀罗的毒便会产生幻觉,做些有违常理之事,而自己又不记得。所以昨夜若是我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还请兰小姐见谅!” 他昨晚那么对她,现在居然如此轻松地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她咬牙切齿,才忍下再给他一个耳光的冲动。 最后,她冷冷地笑笑:“不必担心,你昨晚什么都没做。” “……那就好!” 这时,雪洛拿了一件干净的衣裙进来,对她道:“兰小姐,我找了套衣裙给你,不知是否合身,你试试吧。” “哦,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随我来我房里试试吧。” “好!”她迫不及待地跟着雪洛离开,真有种永远不想再见他的冲动。 雪洛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纯白洁净,没有刻意的装点,自是清雅脱俗。浣沙脱下自己的衣裙,简单洗了下身子,身上的伤口被热水浸过,分外扎眼。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雪洛讶然,忙为她细心地探视了一遍伤口,“你这些伤口都是被划伤的,是昨晚扶他走路时弄的吧?” “嗯,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雪洛深深地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雪洛姑娘,你怎么了?” 她忽然问:“你真的不是小尘?” “真的不是。”看雪洛质疑的眼神,她问,“我和落尘姑娘很像吗?” “是的,几乎一模一样。” “连言谈举止也像?” 雪洛点点头:“连对他那份不顾一切的心,都一模一样。” 浣沙无言良久:“哦,难怪他会把我当成妹妹。” 雪洛还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只道:“今晚你睡我房里吧,我去客房睡。” 想起雪洛的两间客房紧挨着,雪洛睡在客房一定可以更方便照顾宇文楚天,她省略了虚假的客套,大方地在雪洛的房间里住下。 或许是适应不了新的环境,这一夜她又失眠了,闭上眼睛总会想起昨夜的吻,心烦意乱地辗转反侧了不知多少遍,她才恍惚睡着。梦中,她又见到那个为她受伤的男孩儿。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的脸。尽管他的脸上都是鲜血,尽管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那完美的五官还是异常吸引人,是宇文楚天的脸…… 她受惊地猛坐了起来,全身都因为梦境的惊吓而颤抖。 拭着额心的冷汗,她抬头看外面的天色,不经意瞥见半启的窗子不知何时又被关上。心中即将熄灭的火星如同遇到春风,骤然点燃,越烧越烈,她再也控制不住想见宇文楚天的冲动,穿好衣服走向他的房间。 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只想看看他是否安睡,不想吵醒他。却不想她刚走到院中,就见宇文楚天房间的灯亮着,竹窗上映着一双绰绰人影。 她不敢再靠近,站在孤夜里看着房内暖暖的灯光,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谈得那么投机,想着想着,她竟无意中汇聚了灵力,听见里面的对话。 宇文楚天道:“你还年轻,不能一生在这里隐居避世。” 雪洛道:“我本来就无处可去,在哪里都一样。” “我让人带你去宣国,你以后就住在俞王府里。” “我住在你的王府算什么,又是什么身份?”雪洛的苦笑中隐隐有着一丝期待。 宇文楚天果断地答:“算是郡主,我的妹妹。” “妹妹?宇文楚天,你是不是希望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妹妹,除了她?”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想来是默认了。 “为什么?你明知道你和她不会有结果,为什么不能放下,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有些事已经发生就无可挽回。” “……假如那件事没发生过呢?”她问,声音有几分哽咽,“你会娶我吗?” “我答应过裘叔和尉迟前辈会尽我所能好好照顾你,你是我的责任,也仅仅是责任。”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的决绝,就如同他的剑。 雪洛哭了,她的哭声不再圣洁,不再脱俗,就如普通的女人一样,卑微。 他没有劝慰,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雪洛如泣如诉:“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躲你……前些年我一直住在苍梧渊,我每天都盼着你来找我,我甚至想,只要你来找我,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陪在你身边。我会努力帮你忘记她,努力让你喜欢上我。” “……” “宇文楚天,我每天守着希望等待你,可你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无望的等待,所以我离开苍梧渊,找了这个荒芜的村子住下,我住这里,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我才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你不是不来找我,而是找不到我……” “雪洛,其实我早知道你住在这里,一直知道。” 雪洛愣住了,哭泣声也被惊得止住:“你居然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连我自欺的机会都不给我?” 透过窗影,浣沙看见宇文楚天的手落在雪洛的肩上,轻轻抚慰道:“雪洛,我这样满身罪恶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在这里自欺一生。连她都想摆脱我,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找一个能真正珍惜你的男人?” “她想摆脱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给不了女人幸福!” “……” “雪洛,很晚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 他的逐客令下得如此直接,雪洛无话可说,起身道:“嗯,你也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给你换药。” 雪洛走出他的房间,走入黑夜,脚步落下时,晶莹的泪滴也坠入尘埃。 浣沙黯然转身,正欲回房,却听房内传来宇文楚天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浣沙怔了一下,理了理长发和衣襟,正欲走向他的房间,忽见房顶飞落一个人影,她细看身型,正是宇文楚天随身的女护卫。 女护卫走进他的房间,立刻跪地道:“默影无能,未能保护好王爷,令王爷受此重伤,默影万死难辞其咎。” 宇文楚天摆摆手,道:“与你无关。我是有意要给孟漫机会,让她以为她能杀了我。” “王爷是想确定孟漫是否对您有杀意吗?” “嗯。昨天这么好的机会她都没杀我,我相信她一定会帮我……” “属下明白了。”默影道。 “我要在这里养两日伤,你差人去兰侯府给兰夫人捎个信,就说我过两日会将兰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是!” 宇文楚天又交代道:“浮山北侧种有一片曼陀罗,你派人去采些回来,混少许天蚕与冰砂碾碎成粉,制成药丸,切记一定要在下月月圆之夜前交给我。” “好,属下马上派人去办。” “等一下,还有件事。”宇文楚天又道,“刚才我和雪洛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偶然听见少许。” “嗯,听到就好。若我回不了宣国,你代我转告皇叔,雪洛的父亲对我有再生之恩,望皇叔能以郡主之礼善待雪洛,我便死也瞑目了。” 听到这句仿若临终遗言的话,院中的浣沙惊得退后一步,扶着树干才站稳。 默影更是立即长跪于地,重重叩首道:“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王爷定能安然返回宣国。” 宇文楚天只淡淡笑了笑:“记住我的交代就好。” 默影无言地看着宇文楚天苍白的脸,想要劝说,终碍于身份有别,不敢多言,再次重重叩首道:“属下遵命。” 待了一会儿,默影服侍宇文楚天睡下,又帮他熄了灯火,才悄悄离开。 浣沙犹豫了几番,也默默离开。 在床上望月到黎明时分,浣沙便起身下床。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早,却见雪洛早已在煎药了,她扇火的力道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刚会煎药的小孩子。 她上前一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这煎药最重火候,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亦无功,你帮不上忙的。”雪洛指了指篮子里放着的草药,道,“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帮我把这些药放在外面晾晾。” “好!” 她一边整理着草药,一边偷偷看雪洛煎药的样子。 长发垂落,娴静无瑕,巧目倩兮,气若幽兰,一身白衣衬得她如同一株开在水中的芙蓉,幽幽清香,极尽温柔。这样的女人根本没有男人可以抗拒,宇文楚天却只待她如亲妹妹,他到底有多深的执念,才会对那个女子忠贞至此? 唉,为什么他轻易就可以猜透别人的心思,却将自己的真心掩饰得滴水不漏,不让任何人触及?对浣泠是这样,对雪洛也是这样,对孟漫,对她……在宇文楚天的心里,她们都是过眼云烟吗? 时日一天天度过,宇文楚天的伤势日渐好转,可是浣沙的心绪越来越不平静,每次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温柔关切的声音,她都会心悸异常……有时候夜半难以成眠,她看见他房间里灯光彻夜未熄,会不自觉地循着光芒走到他的门前,她知道以他的武功一定能感觉到她来了,可他没有唤她进去,她也只好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来,她也干脆对他避而不见,每天不是待在药房里帮雪洛为草药分类,就是陪着雪洛去山上采药,再或者躲在房间里发呆,反正雪洛定会将他照顾得很好。五日后的傍晚,浣沙正在房里欣赏晚霞,忽见外面一双身影徘徊至庭院。 那个画面别提多么唯美,落霞与云朵卷着残阳铺设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你要走?”雪洛讶然的声音传来,“可是你的伤还没养好。” “我没有时间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雪洛垂下脸,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绣花的锦鞋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落寞的碎裂声。 第二天,他们离开了雪洛的家。临行前,浣沙去雪洛房间跟她道别,她还未开口,雪洛便问道:“要走了吗?” “嗯,这几日多谢你照顾。” 雪洛对她露出微笑,可是笑容是黯淡的、恍惚的。 “雪洛姑娘。”她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触及雪洛的心伤,还是忍不住想去劝劝她,“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雪洛苦涩地笑笑,坐回椅子上,继续摆弄着她的草药,很明显不赞同她的话。 她悄声退出去,刚要关门,忽然听见雪洛幽幽叹了一声,带着恳切的请求:“浣沙,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照顾他?” “唉?我和他只是认识而已。” 她解释道,雪洛却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只是认识,他又怎么会不顾性命救你?” “我想,是因为我像落尘姑娘吧。” “就算是吧。他这个人,看上去冰冷无情,心却比谁都柔软,他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尽力对每个人都很好……他一生未亏欠过谁,唯独最亏欠他自己。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陪伴他,毕竟你……你很像小尘,你能在他身边,是他最奢望的快乐。” “再像又如何,我终究不是他的亲妹妹。” 雪洛太高看她了,她不是与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也不是他心中遥不可及的挚爱,她不过是他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就算她愿意如飞蛾扑火般靠近他,也不过是他眼中不相干的局外人。 既然如此,她宁愿远离他,遥遥远望,静静想念,这就够了! 孤烟直上,苍穹渺渺。浣沙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回头再看,雪洛的院落越来越模糊。 走到一条小溪边,浣沙坐下休息,宇文楚天也默默地坐过来,小心地从怀里取出鸳鸯绢丝手帕,在河水里蘸了蘸水,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她正欲接过手帕来擦擦脸上的汗水和灰尘,瞥见那绢丝手帕上绣了一对情意绵绵的鸳鸯,顿觉他此举尤为可笑。 想要对她温柔以待,又担心她弥足深陷,所以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已心有所属。他这个人真是心思缜密得可笑至极。 冷冷转过脸,她装作没看见手帕,低头喝了几口清冽的溪水。 宇文楚天见她不要,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地将手帕折好,收回怀中前还仔细地用手指摸了摸,抚平褶皱。 “这么急着收起来干什么?”她将手摊在他面前,“我又没说不用。” 他微怔,又将手帕拿出来放在她手上。她故意用力将手帕在水中揉搓一阵,抹抹脸,擦擦手,十指拼命揉搓着鸳鸯,恨不得将它扯成两半。 见她一副和鸳鸯仇深似海的样子,他皱眉,拿过手帕帮她擦去头发上沾着的尘土,问道:“你心情不好?” 她想说没有,可在那两道敏锐的目光下,她只觉自己无所遁形一般。 “是为了雪洛的事?” 她没否认:“……你为什么急着离开?” “给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要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你以为你离开,就不会打扰吗?你在她的心里,不论你出不出现,她的生活已经被你打扰得一团糟了。” 他抬眼望了望远山,几片流云,纠缠着浮动,交织在一起,却终究散去。 “路太远,你的脚上有伤,我背你回去吧。”他说着,伸手抚住她的肩膀,那种亲昵又自然的动作让她乱了心跳。她急忙推开他,后退了几步:“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我懂医术,你的脚能不能走下山,我比你更清楚。” “你!”她扭过头,不想看他关切的表情,可还是从溪水里看见层层涟漪中的倒影,他还在看着她,“我知道你当我是落尘姑娘,心无杂念,可我们毕竟男女有别,还是避讳些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不顾她的挣扎背起她,走向山下。她还想挣扎,见他肩头的伤口渗出一丝殷红,立刻停下所有的动作,僵直地靠在他的背上。 崎岖的小路上,她靠着他的肩上,呼吸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就像那个梦境一样。他忽然问:“你冷吗?” 她笑笑,不自觉地回道:“有你在,怎么会冷呢?” 他的脊背明显一僵,复又继续前行。 途经一个小镇时,宇文楚天雇了一辆马车,两个人歇歇停停大概半日,路便走到了终点。在兰侯府的门前,宇文楚天将浣沙扶下马车,她以为他至少会说声再见,可他没有。她也没有和他说再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她和他的路,今日也走到了尽头…… 宇文楚天转身跳上马车,他的背影很快消失,但是,他肩上浸透衣衫的鲜血清晰地留着她的视线里,再没办法消失。 回到侯府,浣沙刚到房间,兰夫人便匆匆来到她的房间。 “沙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没事,浣泠她……她还好吗?” “浣泠?”兰夫人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边喝茶边道,“还好,在房间里休息呢。” “哦!我以为她会伤心一阵子。” “不会很久,很快就会过去了。”兰夫人顿了顿,问道,“宇文楚天的伤势如何?” “没有大碍了。” 兰夫人没有多问,拍拍她的肩道:“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默默地点头,一滴泪悄然滑入茶杯。 她认识宇文楚天只有一个月余,怎么可能放不开?可是,偏偏就是放不开,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都会不停地颤抖,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容晃来晃去。 兰夫人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是傻傻地坐在桌前,不停地喝着最爱的龙井茶,越喝越冷,越喝越苦。曾经最喜欢的浓香,此时也是涩的。原来这就是思念的滋味,可是他们才分开还不及三个时辰。 三更时分,浣沙又从噩梦中惊醒,披上外衣在庭院里闲走,目光触及黑暗中的墨竹园,便再也无力迈步。仰起头,只见院中的墨竹翠绿,楹林轻荡,而他却真的“不归”了。 从今后,晨曦初现时,再看不见那个恍若流云的人影,漆黑的夜晚,再没有一盏彻夜长明的灯,午夜梦回时再不会发现窗子被合上,心绪凌乱时,也再听不见那一曲诉不尽相思的《人不归》。 原来真爱一个人,不是淡然如水的欢喜,不是似有若无的惦念,而是像火炙烤着心口,想起他,便觉煎熬难耐。 原来,这才是动情之爱,这才是离别之苦!原来,她从未爱上过萧潜,一时一刻都没有过! 第五章 风起云涌 边疆刚安稳,邺城刚宁静,滔天波澜又被一个接一个的阴谋掀起。 先是南方暴风雨来袭,黄河决堤,淹没万顷良田,两岸官员不见踪影,百姓怒极,起兵造反。泱国皇帝刚刚手忙脚乱地派了兵去镇压,一夜之间,街上的小孩子们又传唱起大逆不道的歌谣。 “凤凰飞上天,朝阳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桐树不扶自竖。” 许多有些见识的大人都捂了自家孩子的嘴,不许孩子再唱,因为他们从歌谣中听出了祸端。凤栖梧桐,朝阳即光,分明暗指当朝名将霍桐光有取天子而代之的民意。 此歌谣唱了没几日,便有人向皇帝秘密进言,称霍桐光自恃功高,威震苗疆,威行楼兰,女为皇后,男娶公主,势不可挡,必须灭一灭他嚣张的气焰。 随后,又有官员拿着确凿的证据觐见皇上,证实霍桐光不仅与被诛的凌王有牵连,家中还藏有大批兵器,养家奴千人之多。且几日前,霍桐光违逆皇命,带军卒进逼邺城,欲图不轨。如不尽早处置,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惊怒了泱帝高霖,他即刻将霍桐光召进宫内,以谋反之罪将其诛杀,祸及满门。 老将军萧愈曾与霍桐光出生入死,情深义重,听闻霍家遭难,冒死进言,求皇帝放过他的家眷,不想引得皇帝勃然大怒,称其与霍家有所牵连,要将其一起治罪。所幸满朝文武求情,萧家才逃过大劫。 霍家被满门抄斩之日,浣沙乔装去看,一颗颗人头滚落,血染长街,邺城百姓哭声连连,感天动地。有人冲过官兵的围拦,跪在断头台前连声大呼“冤枉”,还有人口口声声喊着:“霍将军国之脊梁,如今脊梁已断,国难再国,家难再家!”更有甚者喊道:“霍将军忠君爱国,皇帝昏庸,听信谗言,诛其满门,可悲可叹!” 那些叫喊的人明显武功不弱,打扮似书生,却在官兵们的踢打鞭笞下,无可撼动,震撼人心的声音愈加底气十足。旁观百姓被煽动得悲愤欲绝,奋起反抗,大闹刑场。 在一片凌乱中,浣沙看见刑场不远处停着的黑色车辇,如果她没记错,那正是泞王入城时乘坐的那辆。此情此景,她悲恸,她愤怒,她失望,她知道这些情绪正是泞王想要邺城乃至泱国的百姓感受的。 欲亡一国,先亡人心。如今人心已亡,怕是国亦将覆! 思及此,她不自觉落了泪,为死去的凌王,为死去的霍将军,也为那还在边疆傻傻等死的萧潜,更为这些即将亡国的黎民百姓。 伴随着石子碾压的声音,车辇滚滚而来,停在她身边。一匹白马上跳下劲衣裹身的女子,英姿迫人,面容精致,连美貌都有着一种特殊的侵略性,让人不敢直视。她记得这女子叫默影,是宇文楚天的贴身护卫。 “兰小姐,王爷请您上车。”默影不等她答话,便上前伸手扶她。 看出主动和被动的结果都是一样,浣沙便不再做无用的反抗,扶着默影的手臂,抬脚迈上车辇。 多日不见宇文楚天,他又消瘦了,脸上棱角分明,更见阴冷。在兰侯府的几日,她分明见他身上的孤冷已经融化许多,如今又冰冻三尺了。 在宇文楚天对面的位子上端正坐好,她问:“泞王找小女,不知所为何事?” 他拿出丝帕,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这样的地方,你不该来。” “不来,我怎么能看见你做了什么?”她盯着他,很想看清他那平静无波的俊脸下隐藏着什么,却仍看不透,“霍将军是宣国大敌,然妻妾何罪,孤子何罪?你为何如此残忍?” “下令灭他满门的,并非是我,是泱国皇帝高霖。” “你敢说这些与你毫无关系?” 他并不否认:“这不是我预料的结果,但这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你最好告诉萧潜,假如他再执迷不悟,霍家的今日就是他的来日。” “你……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是,我是答应过,所以今日的刑场上没有萧家人,可我不能保证他不死在沙场上。”宇文楚天道,“你不想他死,最好劝他离开河阴,好好待在邺城避祸。” 她懂了他的意思,他还是希望她能嫁给萧潜,以此让萧潜远离战场,不再做宣国的劲敌。 “多谢泞王好意,可惜我无德无能,没办法帮你劝说萧潜远离战场,让你失望了。”带着浓浓的失落,她站起身。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想要挣脱,他拉得更紧:“你答应嫁给他,他一定会回来。” “我说过,我不会嫁给他。”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极力劝说她给萧潜机会,不是为了她后半生的幸福,而是为了他们宣国的狼子野心。 她欲甩开他的手,他蓦然握得更紧:“好,我答应你可以放萧潜一条生路,不论在攻城之日,还是国破之日,但我有个条件,你陪我一日,做一日的宇文落尘。” 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缓缓坐回他的面前:“真的吗?” “嗯!” “好!”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半撩起窗帘道:“默影,去清凝寺。” 清凝寺是邺城香火鼎盛的寺庙,有人说那里的神佛有求必应,很多人不远万里来这里祈福。也有人说,那里有位得道的高僧,一身仙骨道风,只要听他赐教几句禅理佛法,便可受益终身。 清凝寺门前,宇文楚天扶着她下了马车,便一路牵着她的手去佛前敬香。 他问:“小尘,你想求什么?” 她看着他脸上暖暖的笑意,不由自主地答:“求你此生平安。” 他点点头,递给她签盒:“求支签吧,听说这庙里的签特别灵验。” 她依言求了一支,郑重地将手中的签交给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高僧。 “大师,有劳了!” “施主想问什么?”高僧问。 “我想问……”她轻轻瞥了一眼宇文楚天,低声道,“情缘。” 高僧端详一下她的神色,已有所悟,再看了一眼签文,叹道:“别离难,聚首恨,雨怨云愁,此生凝泪。唉,这是下下签,无缘却难别离,有缘又难聚首,一生云雨之恨,泪咽心中……施主,依老衲看,这是段孽缘!” 果然应了她和宇文楚天的孽缘。 她接过签文,道了声谢。转过身时,宇文楚天又牵住她的手:“小尘,别听他危言耸听,情缘由人不由天,只要倾心以待,无怨无悔,孽缘亦可成良缘。” 她看着被他握紧的手:“真的吗,只要倾心以待,孽缘可成良缘?” “是的!” “那你呢?你倾心以待的女子,你可与她成就良缘?” 宇文楚天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忽然笑了:“我们原本就是良缘,我们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有过最幸福的两情相悦,朝朝暮暮,我此生都不后悔爱上她。” 她低下头,又一次为自己感到可笑,这个时候她还企盼什么,期盼他的爱?他不会,他此生,心只付一人! “前面有个庙市。”他指着庙外道,“小尘,我要离开一阵子,临走时送你点礼物,留个念想吧。” “哦,那你要送个值钱的。” 他温柔一笑:“只要你喜欢!” 庙前的集市上自然没有什么珍品,但也不乏许多精巧别致的饰物,宇文楚天拿着一个玉镯问她:“喜欢吗?” 玉镯的成色稍差没什么,只是太过凡俗。她摇头,拿起一块桃木雕刻的护身符,护身符的纹理粗糙,雕刻手艺也称不上精湛。 可她握在手心里,却有种非常温暖的感觉。他便送了她护身符,她小心地放在他衣襟中,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这个送给你吧,保你平安。” 他捉着她的手,牢牢贴在心口,她能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紊乱,“我平安,你便心安吗?” 她含笑点头:“嗯!” “好。” 逛完了集市,他说要带她去喝茶,她提议:“不如我们去喝酒吧、我想喝酒了。” “好!” 于是他们去了酒楼,在酒楼里一杯接一杯地对饮,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后来她喝得开心了,她问:“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低头望着酒杯中荡漾的玉液琼浆:“镜花水月,她对我来说,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镜中花,水中月,他的回答和没有回答有什么区别? 浣沙失落地端起酒杯,酒送至唇边时,酒中映出一抹朱唇……镜中花,水中月,她看到了,那个人是她! 可是怎么会是她呢?难道,他们早就认识?蓦然间,她想起梦中他背着她下山,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是回忆。 她想起他说过:“她已然忘记了我,我也有需要做的事,相见不如相忘。” 她还想起他意乱情迷时说过的话。 他说:“你答应我,别再去追究过去,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忘了,是件好事。” 他说:“以后我不能再守护你了,等萧潜回来,你别再拒绝他,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地走。” 他说:“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不该住进兰侯府,不该接近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了。” 那时她未深思,现在细细品味这些话,再想起他们在兰侯府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总是放在手中轻抚的白玉人像,那一张脸,分明就是她…… 难道,他们早就认识,难道她彻底忘记的那个人,是他? 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让她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去揣摩,一时惶然,手中的酒杯跌落到桌上,酒水洒在她身上。宇文楚天忙伸手帮她擦拭酒水:“你呀,还是这么不小心。天气转凉了,衣服湿了会着凉,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件新衣服换上。” 她没有回答,因为他的手正擦拭着她的胸口那柔软处,她的心在他指间狂乱地跳着,身体的血脉开始逆行,惊慌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很快察觉到她异乎寻常的心跳,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脸色由白皙变成淡红。 窗外是橘红色天,一缕孤烟,直升天际…… 她问:“宇文楚天,我们以前见过吗?我是说,三年以前?” 他没有回答,恍若未闻:“小尘,我带你去看日落吧,你不是最喜欢看日落吗?” “日落,”她想起曾经做过的梦,“我想去个有溪水、有小桥的地方看日落,可以吗?” “好!” 他带她去了山涧的小溪,那日的晚霞特别红,溪水特别明,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问:“小尘,冷吗?” “不冷。” “以后没有我在,你也不会冷吧?” 她的脑中蓦然闪现过梦中有过的场景,他拥着她,问她相同的话,远方山峦重重,一片浮山才有的美景。 头忽然一阵剧痛,浣沙猛扶住额,脑中突然跳跃出很多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带着她纵马奔驰; 他带着她去佛前敬香; 他带着她去逛集市,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过熙攘的人群,不管多么拥挤,他们都没松开牵紧的手。 一幕一幕和现实中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场景里,她看见他们相视微笑,那么快乐! 看出她面色苍白,他急忙为她诊脉,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浣沙狠狠咬紧牙,牙根被咬得剧痛:“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你,宇文楚天,是你,我记得你……我们以前就认识,我们见过面……” 他震惊地看着她,仿佛质疑,又仿佛内疚。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仰头望着他:“你告诉我,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会有你?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她有些慌了,口不择言:“你到底是谁?不,我到底是谁?” “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他轻叹,“小尘,你是宇文落尘……” “你说什么?”浣沙坚信自己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他搞错了。 “你是我的妹妹,宇文落尘。” “我不是,我叫兰浣沙,兰浣沙!我不是你妹妹!” “你左肩上有一个兰花状的印记!”他淡淡地道。 她下意识地捂住左肩,那里的确有小小的几片兰花形状的印记。她曾问过母亲那是什么,她告诉她这是她们家族的规矩,兰族的女人都要刺上这个印记,她还看过浣泠的,很相似。 他接着道:“你因为小时受过惊吓,经常会梦见父母死去的情景,一到子时你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她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可是他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小尘,我是哥哥!” “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她转身跑开,她要回兰侯府,她要去问问娘亲。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那个对她无比疼爱的兰夫人不是她的娘亲,浣泠不是她的妹妹,还有她生活的兰侯府,竟然不是她的家?最重要的,她动了心的男人,突然之间变成了她的亲哥哥…… 她不相信? 宇文楚天刚要去追,一个人影自树梢飘落:“冤孽呀,当真是冤孽。” 曼妙的笑声自孟漫口中发出,魅惑人心:“你的宝贝妹妹伤心地跑了,你怎么不追呀?追上去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对她做过什么……” 不等她说完,宇文楚天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可孟漫的笑声还是阴魂不散地飘到他的耳中:“反正,她早晚会记起的。” 浣沙一路跑回兰侯府,在后院的桃花园寻到兰夫人,她正在抚琴,琴声铮铮如碎玉落地。 “娘!”她香汗淋漓地跑到兰夫人身边,“我真的是宇文落尘?宇文楚天是我哥哥?” “是的。” “不会的!” 浣沙闭上眼睛,努力想回忆他们兄妹一起走过的日子,哪怕是一点一滴,也能慰藉一下她心底的遗憾,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为什么她要忘记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兰夫人迟疑片刻,缓缓起身,望着满庭落尽的楹花:“沙儿,你是我的女儿,也是宇文楚天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们怎么会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难道,你和他的父亲……生下了我?” 兰夫人点点头:“不错。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瞒了你这么久,也是该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 “真相……” “你知道吗?这些楹花都是从苗疆圣域移植过来的,三十年前,苗疆圣域楹花开遍时,满目忧伤绝望的紫色。” 那段往事,要从三十几年前说起。 三十年前,本是国泰民安,各族融睦,与世无争。不知为何,泱国突然爆出一个传闻:得楼兰国水泉珠和苗疆兰族火莲两圣物者,可得长生不死之身。 楼兰古国因灵物水泉珠被泱国所灭,泱国又将贪婪的目光转移至苗疆圣域。在泱国的虎视眈眈中,兰族最年轻的族长兰沣即位。为了稳住苗疆四分五裂的人心,他四处寻找兰族失踪的圣女。他的苦心终于没有白费,他找到了那时年仅七岁的兰溪。 兰溪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父母死于瘟疫,她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一个人站在行人往来的街头,静静地看着每一个冷漠的人经过,等待着被人卖了,抢了,或者死亡。 一匹高壮的骏马停在她面前,她迎着没落的阳光抬头,看见一副伟岸得仿佛能顶天立地的身躯挡住她眼前的血色残阳。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身上有种神一样的庄严。 那日,兰溪被带回圣域。 兰族寻回圣女,苗疆人心稳定,兰沣带着各族联军,将泱国的十万大军击得溃不成军,大败还朝。从此苗疆安稳,人心安稳。 但兰溪被永久囚禁在圣域的牢笼里。 兰沣每日用各种珍贵草药喂养着她,给她最尊贵的身份、最华美的衣服,每当她穿着鲜红色的长裙与兰沣一同走向祭坛,以鲜血祭拜九黎神时,兰族甚至整个苗疆的男人都要跪拜在她的脚下。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苗疆圣女,可在她看来,她不过是兰沣圈养的宠物,用来迷惑那些愚昧无知的信徒,让他们自以为得九黎神庇护,高枕无忧地等待着毁灭。 每次割破手腕,看着鲜血流入火莲,她就恨兰沣一分,她甚至恨上他身上那股毒药的味道,恨他存在时周围的空气。但她没有选择,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和苗疆所有人一样对他顶礼膜拜。 按照族规,兰沣成年便应该娶妻,可是他已到而立之年,身边始终没有一个近身的女子。兰族长老们多次催促无果,他们便不再废话,因为他们早已看出族长的眼神只追随着及笄之年的兰溪。 只可惜兰溪是整个兰族唯一可以纯净之血祭养圣物的女子,所以她这一生不能与任何男子接近,她只能在这冰冷无情的圣域落寞了芳华,蹉跎了岁月。 时间在兰溪一滴滴鲜血流失中度过,转眼她长到碧玉年华,有一夜兰沣喝醉了酒,突然冲进她的房间,他吻了她,强势霸道的气息让她几欲昏厥。 他对她说:“只要你愿意,我不惜为你做兰族的罪人。” 借着迷离的月光,她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笑着:“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唯独你,不可能!” “为什么?” “我恨你!” 兰沣失力地放开她,无言离去,从那之后他再没碰过她,可他那种纷繁复杂的目光依旧像是脱尽了她的衣物般让她恐慌。 就这样,她每一刻都生活在惊慌和恐惧中,每天睡觉时都会紧紧盯着门,生怕他突然闯进来。天长日久,她想要逃离的心愈加坚定,她在等待一个机会,逃离这可怕的囚牢,逃离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 所有兰族人也可以彻底清醒,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女人和一朵血红色的莲花挽救不了苗疆的衰亡,更阻止不了泱国将军卷土重来的铁蹄。 她等到了十八岁,她几乎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她这一生都要像行尸走肉一样活在兰沣的阴影之下,却不想她终于等来了一个身手非凡,又有着坚定意志的男人。 那日,正逢祭祀日,整个兰族都去祭坛膜拜九黎神,宇文孤羽凭借过人的轻功偷偷潜入圣域。当他遥遥看见祭坛上一身红衣的女子以鲜血供奉九黎神,他便猜到她就是兰族的圣女,是可以接近火莲的两个人之一。 待到冷月清霜,他闯入兰溪的房间,他手中舞动的剑即将穿透兰溪的咽喉。兰溪只惊骇地望着他陌生的脸,柔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他猛然警觉眼前的女子不会武功,急忙顿住剑锋,坦言道:“我无意伤你,你把火莲交给我,我便放过你。” 兰溪惊慌失措般点头。 宇文孤羽稍一失神,一只毒蝎自他背后咬住了他的颈项。他幡然醒悟,这里是苗疆,遍地毒物的世界,越是看上去美好的越是剧毒,然而他醒悟得太迟了。 其实,他原本可以在毒发前杀了兰溪,但他没有,他只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像清明的蒙蒙烟雨,能洗走圣域厚重的暮霭,也让兰溪久久未能回神。 本来按照规矩,宇文孤羽该被万蛊钻心,死无全尸。兰沣正欲下令,兰溪突然跪在他面前:“族长,他对我有不杀之恩,我不想欠他的恩情。” 兰沣伸手扶起她,为她拂去双膝跪地时裙摆上沾染的灰尘:“你是圣女,是唯一不需要跪我的人。” “你能放过他吗?” 他默默地看她一眼,对身后的手下挥挥手:“将他送出圣域,告诉他,下次再敢私闯圣域,我必让他万蛊钻心。”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宇文孤羽的蝎毒还没完全解,他又来拿火莲,这次兰沣早有防备,用机关将他擒住,直接将他丢入兰族至毒的蛊坛中,让坛中的蛊虫一寸寸啃噬他的身体。 在蚀骨的疼痛中,宇文孤羽自始至终没有求饶,他依旧笑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令人向往的结局。 兰溪不禁动容:“你不怕死吗?” 他咬牙忍着疼痛,从齿缝中勉强逼出几个字:“我救不了她,能陪着她死也好!” “她?你取火莲是为了救什么人吗?” 宇文孤羽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可她还是听到了:“我爱的女子身中奇毒,非火莲不能解毒。” 兰溪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脸,看他始终坚定不移的眼神,就在那一刻,她相信——她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所以,她又一次跪在兰沣面前:“族长,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这一次兰沣没有扶起她:“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他想偷的不是我们的圣物,而是救人的解药。” 分明是强词夺理的理由,兰沣却下令,将剩下一口气的宇文孤羽丢在了圣域外,任他生死由命。 之后,兰沣送她回到房间。 空寂无人的房间内,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她不安地后退,退到了窗边。 而他什么都没做,只用一种复杂得让她无法看透的眼神望着她:“为什么要救他?” 她别过脸,拒绝回答。 “你喜欢上他了?” “……”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的唇已经被他封住,强势迫人的男人气息让她无法成言。她无力反抗,也无法反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为所欲为。 “别忘了你的身份!” 这是兰沣结束长吻后说的话。 她冷笑道:“是你忘了!” 他拂袖而去。 窗外的楹花已经开败,无风,紫色的花瓣也在簌簌落下,兰溪伸出手,接住一朵枯萎的花,细小柔弱的花瓣就像她一样,注定要埋葬在这里,毫无选择。 七日后,宇文孤羽带着略有好转的伤势又回到圣域,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去找火莲,而是直接来找她。 他恳切地求她:“求你帮我一次,只要你帮我拿到火莲,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果用你的命换火莲,你也愿意?”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兰溪笑了,倾城的绝艳:“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带我离开圣域。” 没等他从错愕中回神,她已将刚刚浇灌过鲜血的火莲放在他面前:“这就是火莲!” 看着眼前红艳似火的莲花,宇文孤羽迟疑片刻,坚定地道:“我答应你,就算拼上我的命,我也会带你离开。”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不过你是兰族的圣女,想要带你离开难如登天,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而琳苒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我希望你先把火莲给我,让她先解了毒,我自会慢慢想办法带你离开。” “可以。”兰溪也是早有准备,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蛊毒,道,“这是噬心蛊,你若食言必会承受噬心啃骨之痛。” 宇文孤羽端起杯,仰头便喝了。 兰溪讶然地问他:“你凭什么相信我,你就不怕我骗你?” 宇文孤羽坦诚地看着她:“这是我拿到火莲唯一的机会,除了相信你,我别无选择。” 兰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是与兰沣截然不同的男人,他像泉水般清冽,没有一丝毒药的气息。也就是这一刻,她想要拥有一份这样的深情和执着,不计代价…… 在火莲离开圣域的第十日,兰沣发现火莲被盗,他怒不可遏,独自冲进兰溪的房间,几乎把除了她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毁灭了,她等待着被兰沣凌迟处死的结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愤怒后的平静。 “你为了他,居然不顾我们全族人的生死?”他问。 她毫无畏惧地冷笑:“你当初不也愿意为了我,不惜成为兰族的罪人吗?”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说话时,眼神冷凝阴鸷,却毫无杀意。 看着他愤怒之极却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兰溪忽然很开心,于是不加掩饰地大笑出声:“兰沣,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有多恨你,我宁愿被你杀死一万次,都不愿意每天面对你!” 他愕然地望了她一阵,露出阴毒的笑意:“是吗?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就每天面对我吧!” 她顿时笑不出了,哑口无言地看着他那张俊美不失凌厉的面庞。认识他十三年,她第一次发现他被族长光环笼罩中的高傲中,还有着男人掌控天地的霸气,难怪兰族乃至苗疆所有的女人都期待着成为他的女人——除了她。 他走近,捏着她的下颚逼她直视他冷冽的眼神:“火莲已失,你的纯洁对兰族毫无价值,我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他的指尖刮过她惶然的绝美脸庞:“如果你敢自尽,我会让宇文孤羽替你承受兰族最残酷的极刑。” “你!” “恨我是吗?别着急,以后的日子,我会让你更恨我!” 他推开她,力道不大,但足以让她跌坐在地上,仰望着他的高不可攀:“记得晚上沐浴更衣,等我!” “兰沣!”她浸透着恨意地大叫,“我早晚会杀了你!” “好,我等着!” 留下这句话,他打开门,眼睛盯着她的脸,却对手下交代:“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宇文孤羽找出来!” 门合上,隔开了他眼中阴寒的警告和她眼中入骨的恨意。这时,地面上的机关开启,宇文孤羽从密道中走出,伸手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她。 他的眼中充满温柔的怜惜,那是兰沣那个冷硬霸道的男人永远不曾有过的眼神:“日落之前,我会带你离开圣域。” 她惊喜地看着宇文孤羽:“真的吗?你不是说密道还没完全挖通吗?” “密道离我预想的安全之处确实还有一段距离,可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只能冒险试一次。” 兰溪摇头:“不,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吧,只要能永远离开这里,我可以……”后面的话她无颜出口,可她能够承受。 “不行!”宇文孤羽考虑得更为周全,“依他的行事作风,过了今晚,他会安排更多的人看管你,绝不会给你机会逃走。今天是你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兰溪犹豫一下,终于做了决定:“好,就今天!是生是死,我无怨无悔。” 宇文孤羽是个信守承诺的男人,日落之前,她果真站在了圣域的大门前。晚霞燃遍的天空下,宇文孤羽只身从千百的侍卫中厮杀出来,全身是血地骑在骏马之上。 她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他。 他将手伸向她:“走!” 她笑着将手伸向他,与他纵马飞驰,离开了囚禁了她十三年的圣域。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圣域高耸肃穆的九黎神像,九十九级的阶梯通往祭坛,那条高远却孤独的路,从今以后只能由兰沣一个人走了。 她笑着,快乐中亦有一丝不舍的情绪,不舍她的族人,不舍九黎神的庇佑,似乎还不舍得一样东西,她想不清,也来不及深想,便转回头,看向前方茫茫的逃亡路。她不知能否逃脱,也不知能逃到何处,但她不后悔。 七日七夜,兰族追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宇文孤羽已身负重伤,再无力保护她。他勒住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从马上无力地滚落,掉进一片枯草中。 兰溪急忙下马扶起他,喂他服下了疗伤止痛的药物:“你的伤势太重了,不能再赶路了。” 他缓了缓气息,将地图放在她的手中,告诉她:“你朝着地图上画了红色的方向逃,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你就安全了。” “我不逃了,这是我的宿命。” “你……”他一阵剧咳,满口鲜血喷出。 她轻抚他的脊背,为他拭去唇边的鲜血:“你休息一下吧,我帮你把伤口再处理一下。” 那个午后,她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喂他吃下了噬心蛊的解药。他服了解药以后,沉沉地靠在她的肩头昏睡过去。 马蹄声渐近,掀起漫天飞沙,不知是否死亡将近,兰溪从未感觉心绪如此宁和,即便看见兰沣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她也不再有恨意,反倒觉得兰族有兰沣这样的族长,是兰族之幸,是九黎神的庇佑。 兰沣跳下马,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为什么要逃?你明明知道这是必死之路!” “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圣域,不想死在你身边。”她低头看看仍在昏睡中的宇文孤羽,“兰沣,我再求你最后一次,放过他吧,火莲是我偷的,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看来你真的爱上他了!”兰沣看了一眼被她紧紧拥抱在怀中的男人,尽管他想将他碎尸万段,但他不会在兰溪的面前这么做。他不能化解她对他的恨,至少可以让她不要更恨。 俯下身,他以指尖幻化出一团紫光,光团飞向宇文孤羽的身体便消失了。兰溪惊慌失措地想阻止,只听他冷然道:“这是千愁尽。我不杀他,但不能让他记住圣域的秘密。” 兰溪立刻从惊慌变为惊喜:“你真的能饶他一命?” “嗯,你带他走吧!”他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什么?”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追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只要我不放手,你根本逃不掉……” 兰沣走了,纵马狂奔而去,他的背影在残阳下,伟岸依旧!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恨兰沣了,他当年夺走了她的自由,如今已经还给她了。她重获新生,而他却要背负着丢失圣物和放走圣女的罪名留在圣域,继续走那条艰难又孤独的路。 …… 宇文孤羽的伤势很重,兰溪悉心帮他调理了三个月才恢复如初,但他的记忆却被千愁尽封印,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想不起他曾经有个深爱的女子,还在痴痴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三个月的柔情似水,三个月的悉心照料,兰溪无怨无悔地侍奉照料着他,她的眉眼恍若星辰,淡若浩渺,眉目传情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正是这种愁绪,让他忍不住想抚平,他终于还是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她原本想告诉他真相,几次话到嘴边未成言,她以为她不求一生一世,只偷一点幸福就好,可幸福越来越多,她便贪心得想要更多。直到宇文孤羽向她求婚,她才告诉他:“其实你原本有喜欢的人。” 他对她说:“不管我失去的记忆中有什么,我都不想再去寻回,你才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只想和你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她被感动,也被蛊惑,她开始贪心地想牢牢抓住这份幸福,即使明知代价是无尽的苦楚。最终,她的惩罚还是来了。五年的恩爱生活之后,陆琳苒带着儿子寻来苗疆,宇文孤羽一见到她,记忆便冲破了千愁尽的封印,想起了一切。 兰溪知道他去意已决,没有挽留,只是百般恳求他把女儿留给她。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几天后她从心碎的梦里醒来时,发现女儿被他带走了。 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们的下落。 失去爱人的痛她还能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让她彻底崩溃,她每天像个疯子一样见人就抓来问,可没人能给她答案。 有一天,她正半痴半傻地在旁人的指指点点里盲目地到处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大队的人马,她好久才找回思绪,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兰沣还是那么气势恢宏地站在天地间,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眼前的世界,就像她七岁时认识的他一样。 她哭了,面对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又抱她上马,带着她回了圣域。 这一次,他站在九黎神面前对整个兰族宣誓:他会守护她,一生一世!她将是兰族唯一的夫人! 大概是她已憔悴得不成样子,没人认出她是兰溪,兰族的人对她顶礼膜拜,唤她夫人。她俯视脚下的九十九级台阶,绝望地笑了。若是从前,她宁愿从这祭台上跳下去都不会嫁给他,但现在她不能,她还没找到女儿。 那晚,楹花落了满地,雨滴跌碎在花瓣上,一地的残花,一地的淤泥。 她躺在床上,任由他脱尽她的衣服,他的吻落在她冰凉的肌肤上,他近乎疯狂地冲进了她的身体,占有了她…… 眼泪没入长发,她不是哭泣自己被不爱的男人占有,也不是哭泣宇文孤羽再不会带她逃离这里,她只是思念,思念她的女儿,还有那个让她爱过,痛过,依然无悔的男人。 此后,她被软禁在华丽冰冷的宫殿里,像个最美丽的木偶,每天麻木地躺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想念着自己的爱人,想念自己失踪的女儿。 她以为她会这么被他折磨到死为止。 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她触摸着自己的小腹,许久没有的笑意爬上眉梢。兰沣向来冷硬的眉宇也是难得一见的柔和,眼中甚至凝了泪光。 认识他十几年,他第一次对她说了许多话。他说,他不能帮她找到走失的女儿,只能让她再拥有一个可以转移思念的孩子,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让她快乐的方法。 他说,泱国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决定和圣域共存亡,在此之前,他会让人护送她离开圣域,以后她彻底自由了。 他还说,这两个月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他此生无憾…… 七日后,他让人送她离开硝烟弥漫的圣域,在夕阳下,她看见他站在祭坛上,一身孤寂。她咬咬牙,调转马头,在圣域的大门合上之前,又回来了。 含着炽热泪水,她走过九十九级石阶,走到他面前。 她道:“兰沣,我不会离开你,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他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他说:“你不该回来。可你回来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你。” “好!” 她以为就凭兰沣的个性,一定会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没想到他选择了投降,此后,他接受朝廷的册封,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 她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死很容易,可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还有全兰族的人怎么办?我们活着,才有机会重建圣域。” …… 故事至此,浣沙无言地望着满园枯尽的楹花树,她能深切感受到兰沣从未离去的爱。她相信,娘亲也是爱他的,从她走过九十九级石阶回到他身边开始,她死去的心已再度被他唤醒。 顿了顿,兰夫人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接着道:“虽然有了浣泠,我也从未停止找你,我几乎找遍了整个中原,最后得到消息,宇文孤羽全家被人一夜之间灭门,我痛不欲生,一病不起。” 浣沙终于明白当年娘亲为什么会患了重病,为什么会没了求生的意念——正是因为这个消息。 “直到四年前,有人告诉我江湖中有个叫宇文楚天的少年可能是孤羽的儿子,他还有个妹妹叫宇文落尘,可能就是我失散的女儿。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派人四处打听你们兄妹的底细,当我确认你就是我的浣沙,我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你。我日夜兼程赶去见你,谁知却看见你纵身跳下万丈悬崖,摔得血肉模糊,幸好你还有一丝气息尚存,巫莪婆婆才能用水泉珠救活你……” “我跳崖时,身边可有其他人?” “有,陆穹衣在,宇文楚天也在,宇文楚天看见你跳下悬崖,悲痛欲绝,本要随你一起跳下去,濯光山的魏苍然及时将他打晕,才阻止了他。后来我和魏苍然去悬崖下找到你,发现你在水潭边,血肉模糊,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魏苍然劝我不要告诉宇文楚天,一来你若无法救活,他必定再无生念,二来,既然你宁死都不愿与他共处,那么你们相见不如不见。我答应了魏苍然,魏苍然才答应帮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水泉珠。” 浣沙终于懂了:“所以,我醒来之后,您便将我带回侯府,没有告诉宇文楚天一切,让他以为我已死了。” “是的。可宇文楚天还是找到了你,他得知你已忘记他,说不会强求什么,只想留在侯府,与你共处几日,他便别无所求。我见他对你情真意切,才答应了他。这些时日的相处,我也看得出,他待你确是全心全意,你有这样一个哥哥,我也欣慰。” “娘,您可知我为何会失去那段记忆?” 兰夫人摇摇头,摸着她的鬓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还能恢复吗?” “你真的还想再想起过去吗?” “我想!”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她不想再逃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娘,您告诉我,怎样才能恢复记忆?” “当年,你重生之后,我让巫莪婆婆以千愁尽和幻术干扰了你的记忆,让你失去了记忆,但又不觉得自己没有记忆。” 难怪她醒来之后只觉思绪混沌,有些记忆很模糊,她还以为自己睡得太久所致。 “你若真想记起过去,我便帮你解开千愁尽的封印。” 她用力地点头。 兰夫人在厢房内点燃了汀兰香,香炉中,缥缈尘烟飞散,满室被一种神秘莫测的香气环绕,兰夫人结了一个法印,淡淡的光晕落在浣沙身上,她闭上眼睛,斜斜依靠在芙蓉塌上慢慢闭上了眼。 然后,兰夫人口中默念一段咒术,伸出右手,在浣沙的眉心处轻按,只见一抹幽光化作一只巨大的蝴蝶,腾空而飞,将浣沙彻底笼罩,闪着幽明,却又若隐若现,最终随着兰夫人手中的结印动作而慢慢消散。 封印解开了,浣沙陷入了半梦半醒中,脑海中不断晃过很多杂乱无章的片断。 春暖花开的季节,一个很小的女孩儿在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田里,提着裙子追着一个小男孩,不停地喊:“哥哥!”后来跌倒了,噘起嘴,见小男孩跑回来也不理。 任小男孩怎么哄、怎么求都不说话。直到小男孩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她才偷偷笑了,不是淡漠的笑容,而是甜蜜的、幸福的笑…… 梦境太美好了,她不愿睁开眼,想去努力记下每一幕、每一段故事。 突然,她感觉身子一空,人被推倒在了地上。分明是在梦中,脊背撞击地面的疼痛却是那么真实。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便欺身过来,按住她的双臂…… 这情景,似梦又比梦真实,似真又比真模糊。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张脸分明就是宇文楚天,独少了他的冷竣和沧桑。他的眼中是让她陌生的迷离,那种眼神很奇怪,好像被什么东西所迷惑,失去了理智。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撕开她的衣服,手和唇顺着她袒露的肌肤游移…… 她拼命挣扎,叫喊:“哥哥,不要!”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以为他能从狂乱中清醒,可是他说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我不是你哥哥!” …… 身体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猛地坐起身,所有的画面都从脑中消失,她才恍然惊觉: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仍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的眼前依旧是熟悉的轻罗帐,碧纱窗,只是窗子未合上,还和她睡前一样半开着。 她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个梦。 可是,真的好真实! 身体撕裂了的疼痛,是真的! 他眼里炙人的灼热,那么清晰。 床边最疼她的娘亲仍满脸忧心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汗:“沙儿,没事吧?” 她抚着额头,缓缓摇头:“我没事。” 兰夫人见她额心沁着汗,脸颊白得毫无血色,更是忧心忡忡:“你想起那个人了?” 她没有回答,失神地望着烛火在空中飘忽不定。 她想,她应该是想起来了,他就是宇文楚天,她的哥哥。难怪他总是劝她忘记过去,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这样一段不堪的往事,他当然希望她永远忘记。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以承受,真的没有。她甚至不恨他,只是清白之身,只是一念之差的罪孽,比起他们相依为命的感情,有什么错是不可原谅的? “沙儿,你的记忆要慢慢恢复,不能心急。”兰夫人为她倒了杯宁神茶,“来,你先喝点药,休息一下,养养神。” 浣沙喝了药,心绪还是不能平静,她问道:“娘,我想见宇文楚天,我有话要对他说,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在清凝寺,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来。”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绿树丛中的千年古寺,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几棵菩提树高高直立在院墙边,虽已是深夜了,看上去还是那么苍翠。 一位高僧得知她求见,特意迎出寺门问明来意,听闻她想见宇文楚天,便婉言谢绝道:“宇文施主在里面清修,不方便见客,施主请回吧。” “大师,我是他的妹妹,我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说完就走,不会打扰他的清修。” 高僧仍在踌躇,宇文楚天的贴身女护卫从后堂走出,对高僧道:“王爷许她进去。” 高僧便引路,将她请入了后院。 悠远的木鱼声从后院的禅房中传来,一声一声,像是天空的浮云一般,无影无形,又万年不散。 她恭敬道:“多谢大师,有劳大师了!” “不必客气,他在里面,施主请便吧。” 高僧离开后,浣沙一步步走上石阶。石阶并不高,她却走得格外疲惫,每一阶都耗尽力气。终于走完了最后一阶,她站在门前,几次抬手,终因不绝于耳的木鱼声而放下。 木鱼声停止,她正欲敲门,檀色木门在吱呀声中开启,宇文楚天立于门前,一身素色的青衫衬着禅房中香火的尘烟,有种远离红尘的味道。 看着她,他不开口,只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我都想起来了。”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即使音调有点发颤,“娘把我封印的记忆解开了,我已想起了过去。” “你都想起什么了?”宇文楚天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 “那件不可原谅的错事。” 宇文楚天神色一暗,眼中难掩愧疚之意。原本,她还有一丝怀疑,或许那不是记忆,只是一场梦而已,毕竟他是她的哥哥,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她来了,想听他亲口承认。 然而此刻,他悔恨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为什么会说她不是他的妹妹?是事实,还是因为一时情难自控,随口说的? 可她没问,不管答案如何,除了让宇文楚天难堪之外,毫无意义。 “你怪我吗?”他问。 她轻轻地摇头,她不怪他,心里更没有一点的怨恨,她只是心口很疼,为他,也为自己。他满脸释然,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小尘,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这一声最熟悉的轻唤,久远得像是前世。 忽然有一些记忆的片段又被这样的拥抱和呼唤勾起,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微寒的风,他说:“如果这是错,就让我再错一次。”然后,他吻上她的唇,脱下她身上鲜红的嫁衣…… …… 他居然脱了她身上的嫁衣? “怎么了?”宇文楚天见浣沙的脸色骤变,轻轻触摸她的额头,“头痛吗?” 她努力按住额头,想要阻止后面不堪的画面在脑海中出现,可那段记忆却像潮水般涌来,无法阻止。 …… “小尘,你没事吧?”宇文楚天关切地询问。 “没事!”她摇头,紧紧握住拳头,让手指不再颤抖。 他说过,他错了很多次,不在乎再错一次; 他说过,她是他的镜花,水月。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他罔顾伦常的情欲,将她推上了绝路。 她能原谅他一时冲动,情难自控,但如果是一错再错,甚至变本加厉,以兄妹之实,行着夫妻之事,她将情何以堪? 那时候,她日日是如何面对他的所作所为?如何面对她腹中带着原罪的骨肉?又是如何面对陆穹衣——即将娶她的男人?她想不起来,或许,她选择死亡,不是恨,而是在逃避。 有些话她本不想问,现在不得不问清楚了:“你真的爱我吗?爱到罔顾伦常,丧尽天良?” 他忽然笑了:“伦常?天良?它们在哪儿?你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吗?” 浣沙再也无言以对,明明是大是大非,在他的欲念中根本无关紧要。 一阵女子娇媚的笑声从天而降,紧接着一袭紫色的人影飞身而至,就像一缕轻纱,轻轻飘飘地从夜空飞落。借着微亮的光,如暗夜一般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说得好,说得真好!”孟漫一边说,一边鼓着掌,“在这样的清静之地,口出如此狂言,也只有你宇文楚天胆敢如此。” 宇文楚天深吸了口气,看了看天色,冷然问道:“他出发了吗?” “嗯,赶往濯光山了。”孟漫说着,用一双媚眼瞟了她一下,“我本不想打扰你,可我担心你再跟你的宝贝妹妹纠缠一会儿,会把该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宇文楚天又看一眼天色,道:“我先送她回去。” “不如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帮你送了宝贝妹妹,再去追你。”孟漫见宇文楚天质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立刻满面笑意,“你放心,我明白她对你有多重要,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伤她一根头发。” 宇文楚天回头看了一眼尾随孟漫匆匆而来的默影,道:“默影,你送兰小姐回侯府,路上小心些。” “是!” 默影将她送回兰侯府,一路上并未说话,只是不停地催促着车夫快点赶路,眼中全是忧虑,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刚到府门外,她便急着离开,浣沙忍不住叫住她:“默影姑娘,他今晚去做什么事?我看你好像很担心他。” 她思虑一下,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不知道,就不用担心,不用挂念。” “他是不是又要去和人决斗了?” “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不知道,有时候更没好处。 她一整夜想的都是宇文楚天去做什么,是不是又去找人决斗,是输还是赢。虽然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他的武功是江湖公认的冠绝天下,战无不胜,他定然不会有事。可江湖中又有多少世外高人,谁又能预料?还有,他损耗的内力是否完全恢复了,身上的伤是否完全愈合,她都不得而知。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她正想去打听一下宇文楚天的消息,明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大小姐,萧家来人了。萧老将军带了兵马来,把咱们侯府围起来了。” “老将军?”浣沙大惊,来不及细想,跑出书房。 浣沙来到前厅,只见萧愈正襟危坐于正堂,一脸粗犷的胡子遮去了半张脸,与那一双睿智的眼睛极度不协调。他正和兰夫人寒暄,奉茶的侍女来到门前,欲敬茶,浣沙拦住她,接过她端着的茶。 她端着茶轻移莲步,进了正厅,上前施了一礼道:“萧伯父,请喝茶。” 萧愈接过茶,缓缓地用杯盖拨着茶叶,看着她道:“潜儿这孩子就会打仗,和我一样是个粗人,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你们还要多包涵包涵。” 兰夫人即刻赔笑道:“萧将军言重了,少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我这儿子从小就活在刀光剑影里,练就一身钢筋铁骨,面对多少敌人都没皱过一下眉,受多重的伤,都能一笑而过,偏是遇到你家浣沙……唉!提起我就生气,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 兰夫人道:“依我看他倒是与萧将军一样,是性情中人!” “那倒是的,只是人太过重情,难免被伤。上次回来,潜儿兴冲冲准备了聘礼……”萧愈顿了一下,吹了吹茶雾道,“这次倒是没有带回去,可魂也没带回去,终日愁眉不展。现在,他天天在军中操练兵马,不眠不休……” 兰浣沙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萧潜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每次被兰夫人拒绝,他都会笑着宽慰她说:“没关系!”在她眼里,他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他的心胸是最宽广的。而今想起,她在坦然接受萧潜呵护珍爱的同时,从未真正去了解他,去揣摩他的心思。 萧愈暗中打量了浣沙的神色,饮了一大口茶,长叹一声:“唉,没办法,谁让潜儿是我的儿子,我今天豁出去这老脸不要了,亲自上门来帮他提亲。兰夫人,你不会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吧?” “这……”兰夫人看看外面官兵铁筒似的包围,又看看站在身边的浣沙,“现在萧潜正在外面打仗,这婚事,不如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 “这婚事不能再等了。兰夫人,实不相瞒,自从霍家出事,我也看透了很多事。如今我泱国与宣国修好,边疆安稳,我想要潜儿回朝为官,远离沙场。这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劝说他,他偏不肯,我想,若是浣沙答应嫁给他,他定愿意回来。” “临阵更换将军,不妥吧?”兰夫人面有难色。 “边关无战事,我举荐赵毅过去即可。” “这,他肯回来吗?” 兰夫人仍极力婉拒,萧愈仍装作不懂:“若告诉他回来完婚,我怕他不等赵毅过去就赶回来了!我替他做主了。五日之后正是良辰吉日,我们萧家自会筹备好一切,到时只需叫潜儿回来完婚便是了。” 兰夫人刚要开口,浣沙急忙跪下,俯首道:“那就有劳萧伯伯为我们做主了。” 萧愈当即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我这就回去准备了,五日后迎娶你过门。” 不消片刻,萧愈便带兵撤离,兰侯府恢复了宁静,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唯独兰夫人还是愁眉不展:“沙儿,你当真愿意嫁给萧潜?” 她愿意不愿意已经不重要,如今萧愈带兵包围兰侯府,意图已经相当明显,如果今日兰夫人拒绝了这门亲事,兰侯府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难逃兵戈。所以,她一定要嫁给萧潜,别无选择。 况且,嫁给萧潜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侯府以后可以有所依靠,宇文楚天也可以如愿以偿了。 还有萧潜,她欠他这份情债,也可以偿还了。 至于她的心,反正她动心的人已经变成了亲哥哥,那么就让他永远做她的亲哥哥吧。 思及此,她道:“我愿意,我想通了,萧家人都不介意我的清白,我又何必在意?这样也好,嫁到萧家我就可以彻底斩断过去,重新开始。” 兰夫人长舒了口气:“你想通就好。你知道吗,我原本不舍得把你嫁到萧家,是宇文楚天劝我尊重你的决定,他说只要你开心,其他都不重要。” “他真的这么说?” “是啊,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凡事都为你着想。” 好哥哥?她点点头,他的确是个好哥哥。 连续三日,来兰侯府送礼的官员从未断过,官级高低不等,礼品均是价值不菲。兰夫人一直忙着招呼,无瑕兼顾其他。浣沙也每天忙着整理礼品,记录账目,忙碌万分,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宇文楚天。已经三天了,他杳无音信,她派人去打听过很多次,无论宣国的泞王还是无然山庄的宇文楚天,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无影无踪。 傍晚,她的嫁衣在三十几个绣娘不眠不休的努力下完成了,兰夫人送来给她看。鲜血般红艳的色泽分外扎眼,她的指尖拂过上面金线绣成的花样,沾着栩栩如生的百花盛放的嫁衣,她的脑中忽然闪现出一段记忆——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 她兴奋地拿着红布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笑着问:“哥,你说裙摆上绣什么花样好看?袖口绣桃花好不好?” 他含笑看着她。 她说:“领口和袖口这里要踏雪寻梅图,衣摆要蔓藤缠绕,象征我们永不分离,最好再有一双蝴蝶起舞,双宿双飞。” 他笑问:“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她认真地摇摇头,认真地告诉他,“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你!这两者的区别很大的。” …… 浣沙扶额跌坐在床上,她和宇文楚天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过去?难道不止他罪欲难控,就连她也……不顾伦常,居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 兰夫人见她脸色有异样,忙扶住她的肩:“沙儿,你怎么了?” “我……我太累了。”是的,她太累了,脑中才会生出了幻象,她要好好睡一觉,“我想休息一下。” “好,你休息吧,嫁衣明天再试也不迟。” “嗯。” 她躺在床上便昏昏睡去,睡梦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段遗失的记忆、那段罪孽的爱情、那个漫长的故事从一个肃杀的夜晚开始…… 第二卷 入骨相思君不知 第六章 心之念之 十五年前,那时的浣沙,不,应该说是宇文落尘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远离尘世喧嚣的桃花林深处有一个温暖的家,有慈爱的爹娘,还有她寸步不愿离开的哥哥。 她和哥哥每天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在竹林练剑,一起去桃花园捉迷藏,去山坳采野花,一起去山顶看日落,一起躺在花丛中沐浴着日光小睡片刻,梦里他们也在一起,紧紧牵着手。 那时的生活就像泡在蜜罐子里,日复一日都是甜的,甜得只有吃上一粒没熟透的葡萄,才知道何谓酸楚。 在落尘年幼无知的想法中,日子本该就是这样过的,至于外面的世界——父亲口中幅员辽阔的泱国、兵力强大的宣国、消失的楼兰国,还有苗疆的兰族,都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代号而已。至于风起云涌的江湖,那就更遥远了,武林至尊的无然山庄,备受推崇的道派濯光山,还有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夜枭,都是她的睡前故事而已。 有道是世事无常,落尘从未想过,她的安宁正在被那些遥不可及的故事卷入,一场正在酝酿的残酷杀戮悄无声息地到来。 那是噩梦开始的一天,她睡得特别熟,有人用力摇她。 “小尘,快醒醒,快醒醒!”是哥哥急切的呼唤。 她以为哥哥又来找她看日出,便和平常一样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耍赖:“好哥哥,人家还没睡够……明天再陪你看日出,我保证,明天一定陪你。” 以前,她只要一耍赖,哥哥便不舍得再叫她,但那晚,他直接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拖向凄风阵阵的院子。 深夜的冷风吹乱了她单薄的衣襟,也冷却了她的困意。 “看日出也不用这么急吧……”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用手揉了揉眼睛。惺忪的睡眼勉强睁大,待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吓得全身都僵住了。 那个肃杀的夜晚,残月夜,阴云起,院子里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逼近,将整个院落团团包围,紧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而他们的父母此刻正站在院子正中间,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 “十年了,没想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她的父亲宇文孤羽一声长叹。 她的娘亲,陆琳苒单手执着剑,面容惨白:“该来的早晚是要来的。孤羽,你带着孩子们走吧,他们要的是我的命。” 宇文孤羽回头,看见一双儿女从屋内出来,忙退后至他们身前,叮嘱道:“天儿,一会儿带小尘从书房的密道离开,一直往东走,不要回来!” “爹,我也会武功,我可以留下来帮忙。”她的哥哥宇文楚天道。 “你和小尘在,只会让我和你娘分心。” “可是……” 陆琳苒也回头看他们一眼,催促道:“天儿,你保护好小尘,就是帮我们的忙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小尘!” 宇文楚天看着母亲信赖的眼神,坚定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来不及有更多的交代与道别,黑衣人已经趁机逼到了他们一家人身边,宇文孤羽夫妇举剑奋力迎战,手起刀落,招招不留余地。刀光剑影划破漆黑的夜空,带着透骨的阴寒。光影每一次晃过,都会有人倒下,转眼间,美丽桃花园里,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死尸…… 宇文孤羽奋力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便用力推了两个孩子一把,将他们推入屋内,然后又想起什么,从衣襟中取出半只白玉蝴蝶交给宇文楚天:“天儿,如果等不到我们,你就带着小尘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把这个交给她,她自会照顾你们。” 那夜的风格外凛冽,父母的脸被火光照得扭曲,那是落尘记忆中父母最后的脸。 …… 那晚,她跟随着宇文楚天从密道逃出,密道因为长久未用,里面积了一层雨水,他背着她,一步一滑地走过狭窄黑暗的密道,从后山的山洞中摸了出来,一路往东方跑。 倏然,空寂无人的山谷,刮过一阵阴风,树叶被刮得扑扑簌簌地落下。一道寒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中晃过,宇文楚天机警地后退,闪身避过自树后上疾刺而来的一道剑锋,可接着便又有十几把剑会聚而来,他拼力护着落尘,一不留神,他的右臂被剑锋划了一刀,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捂着剧痛的手臂,宇文楚天望向西方,西方桃花林的方向亮起了火光,熊熊的烈焰染红了半边的天空,仿佛夕阳西下的晚霞。他知道,他们的家和亲人,再也见不到了。 “哥,你受伤了!”落尘吓得惊叫,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 看出情势危机,宇文楚天缓缓放下妹妹:“小尘,你先走,我对付他们。你记住,要往东方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不,我不走!”一向听话的落尘拼力扯住他的衣角,拼命摇头,“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你不听我的话了?” “我不听,我不走!” 转眼又是十几把剑同时刺向他们,宇文楚天匆忙应付,再无瑕多说什么,其实他也不想再多说了。在这样的情势下,即使落尘可以先跑,以他的武功,也撑不了太久,最终她还是难逃厄运。 如果是那样,他宁愿守着她,是生是死,他们一起面对。 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宇文楚天的肩膀又被刺了一刀,他终于再无力保护她,倒在她的面前,鲜血从他的肩头滴落,染红了翠绿的青草。 “哥!” “小尘……” 他伸出手,对着她微笑。 她慢慢地爬向他,她不害怕,也不伤心,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去哪里,都不会丢下她,他会保护她,呵护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就在她即将抓到他的手时,几道光芒在她的眼前晃过。她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没想到他扑过来抱住她。温热黏稠的血腥溅在她漂亮的脸上,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 “哥!”她紧紧地抱着宇文楚天,白色的衣裙被他的鲜血染红。她嘶声哭喊,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作天崩地裂。 黑暗里,寒风吹落树叶的飒飒声,她死死抱着怀中还残留一丝温度的身体,以为这样抱着他,他就不会痛,不会流血,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寒冷的夜里…… 刀光又起,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 可是她等待的刀并没有落在她的头上,而是像脱了线的风筝,飞向了另一个方向,最后深深嵌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 她惊异地扭头,只见身后多了一个高瘦的人影,他也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的服饰与先前那些黑衣人的差不多,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腰间缠着银色的腰带。 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孩儿,看她纤细轻盈的身段,估摸着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黑巾蒙面看不见样子,但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女孩儿有一双特别美的眼睛,似天上的残月,柔媚中透着凄迷。 “护法?你这是……”本欲杀他们的黑衣人怔然地问。 戴面具的男人拿出一枚令牌,令牌通体黑色,上面刻有一个字,枭。 “门主有命,速回!” “属下领命!”黑衣人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戴面具的男人弯下腰,看了落尘一眼,她瑟缩着退后,见男人伸手欲探宇文楚天的鼻息,她立刻把怀中的宇文楚天抱得更紧,大叫:“不许碰我哥哥!” “他还活着!你不想我救他?”他问。 “他还活着?”问这句话的,不止落尘,还有男人带在身边的女孩。 “嗯,中了‘瑶华之水’还能一息尚存,真是奇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救。”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见落尘还死死地抱着哥哥不肯松手,便伸手在她后颈上一拍。落尘只觉后颈一麻,整个人没有了知觉。 …… 待落尘从浑噩中醒来,人已回到了桃花林,但桃花已不再,只剩树木成灰,一片死寂。 后颈阵阵刺痛,落尘想去揉,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隐隐感到身边有人在动。然后,她听见昏迷前那个女孩的声音问:“哥,他中了‘瑶华之水’的毒,还奋力厮杀了一个半个时辰,怎么会活下来呢?” “他天赋异禀,体内的经脉不同寻常,即便运功,瑶华之水仍未伤及心脉。”是戴面具那个男人的声音。 “经脉不同寻常,是练过什么高深的武功吗?” “不太像,好像是天生的。” “天生的?” “好了,我们该走了。” “可是,他这个样子……会不会死呢?”女孩看着双目紧闭的宇文楚天,目光星星点点。 “不知道,看他的造化了。” 男人拉着她的手离开,她还在回头望着床的方向。 他们走了很久,落尘的手脚才能动,她急忙跑到床前,只见宇文楚天安静地睡着,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过。 她抬头,望向窗外。已是黎明时分,晨光洒落在长空万里,满地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天的槐树下,添了一座新坟,刻着几个字:宇文孤羽夫妇之墓。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父母已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曾经的温暖的家,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满室凌乱。 父亲最常用的青玉酒杯碎了一地,母亲最喜欢的翡翠珠钗深深地嵌在断裂的窗柩中,拔不出来,而他们兄妹俩平日学的四书五经被丢了满地,上面溅满血迹,看不清字迹,还有哥哥送她的花瓶,已被剑劈成两半,里面的花瓣也变成了血红色。 现在,她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只剩下躺在残破得摇摇欲坠的床上的宇文楚天了,不,应该是她自己,因为宇文楚天也要依靠她来照顾。 日出日落,她守在哥哥的床边悉心照料,他在昏迷中喊渴,她马上去找水,爬半个山头去溪边给他打水,路上跌了不知多少跤,将水一滴都没洒地端到他的床前。他在昏迷中无法张口,她把水含在嘴里喂他喝下,他的唇又凉又干涩,还残留着苦药的味道,她以唇舌辗转轻舔,直到吸走了他的酸苦,柔软了他的干涩,也温暖了他的冰凉。 夜里,他的身体冷得颤抖,她把还没烧尽的桃树残枝堆在火盆里,燃起火,孱弱的炉火中,她瘦小却温暖的身子和他紧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在那个冷夜,他气息微弱,心跳渐渐无力,她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哥,你不能死……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油菜花田,要带我去竹林采竹笋,你不能死。你还没带我去看日出呢,我再也不赖床了,我一定陪你一起看……你不能死,爹娘已经不要我们了,你不能再丢下我……” 他终于回应她了,只有两个字:“小尘。” 整整七日,她已被恐惧折磨得胆战心惊,昏迷中的宇文楚天终于睁开了眼。 她几乎不敢相信,揉了很多次眼睛还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直到他虚弱地唤着她:“小尘……” 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压抑不住了,她扑到他怀里,七日未掉过的眼泪决堤般涌出:“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手未触及她的脸,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喘了许久,他才说出话:“我睡了很久吗?”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猛地摇头:“不久!哥,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煮饭,你等等!” 那天,落尘第一次做饭,她一直以为母亲做得得心应手的饭菜很简单,可如今自己尝试了才知道这有多难。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衣服被火烧出几个破洞,手指被烫了几片嫣红,才终于点燃了柴火,煮上了米。 最后,她狼狈不堪地煮出一碗黑糊糊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吃。舔舔干裂的唇,把袖子拉长些,挡住被烧得伤痕累累的手,她才端着碗走出厨房。 床上没了人影,她急忙跑到院子里,只见宇文楚天跪在父母的坟前,摇摇欲坠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倒下。 他问她可知父母如何死的,是谁埋葬了他们。 落尘摇头说不知道,又把所知道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宇文楚天:杀死他们父母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腰间系着银丝腰带,他们中有一个高高瘦瘦戴着面具的男人,被称为护法,是他阻止了那些黑衣人杀他们兄妹,说是门主的命令。那个护法还有个令牌,好像是黑色玄铁制的,上面刻了一个“枭”字,鸟木枭。护法身边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有一双像月亮的眼睛。 楚天点点头:“枭?鸟木枭,是夜枭。我一定会为爹娘报仇的。” “你先养好了伤才能报仇啊!”她把黑糊糊的一碗东西端到他眼前,“我煮了粥,你吃点吧!” 他垂眸瞄了一眼她红肿的眼睛,一缕烧焦的头发,和她极力往袖子里缩的小手,伸手接过那不知何物的东西,一口气喝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递给了她。 “你煮的粥很好喝。” 半月后,宇文楚天的伤势好了大半,他说要带她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于是,他们收拾好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拜别了父母的新坟。临走之前,宇文楚天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 之后,他便带着她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那是一段漫长的路程,落尘不记得他们走了多少天,只记得日升日落,他们从未停歇地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些人笑得一脸阳光明媚,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帮他们买需要的东西,最后,把他们值钱的东西全偷走了,还把他们卖给人贩子。宇文楚天一怒之下,把人贩子打成了重伤,拖着人贩子去报官。结果,官府推了个干净,骗他们的人找不到,他们东西也找不回来了,里面还有父母的遗物。 也有些人衣着光鲜,骑着骏马飞驰而来,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流是否被马冲散,只一个劲地往前冲。若不是宇文楚天用自己的肩膀将马蹄扛住,落尘早已成为马蹄下的一缕幽魂了。结果,宇文楚天的肩骨被马蹄踏碎,马背上的人连头都没回,骑着骏马绝尘而去。 还有些人穿着官差的衣服,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踢翻小贩的菜摊,见男人就打,见女人就摸,却无人敢管,只有人在一边小声议论:“这到底是公家的官差,还是强盗流氓啊?” “皇帝昏庸,兄嫂都能强占,咱们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千万别沾上事。” “官不官,贼不贼,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国不国……我们也就只能死不死,活不活了。” 见到此情此景,落尘这才知道父亲口中这幅员辽阔的泱国竟是危机四伏,若不是有哥哥保护,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 在长途跋涉了一个月后,他们终于走到了泱国的西部边关小镇。连年战乱,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边关很多城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城。这一处小镇虽还有人,也已颓败不堪,破落的街口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上面题着“清源镇”三个字。 这里仿佛已经被人遗忘,甚至被官府遗忘了,满街见不到人影,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客栈,只剩青石的街道被车轮碾得坑坑洼洼。 阴云越压越低,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掉了下来,溅起的沙尘漫天飞舞,天地之间转眼一片混沌。宇文楚天拉着落尘暂避在一处屋檐下躲避风雨。一路奔波,宇文楚天本就伤势未愈,又被马蹄踏碎肩骨,新伤加旧伤的身体孱弱得连靠着墙壁都站不稳,可他还是努力伸手搂住落尘的肩膀,帮她挡住凛冽的风雨。 他们本以为雨很快就会停,没想到雨越下越大,暴雨伴着刮骨的冷风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而楚天的脸色愈发惨白,体温越来越滚烫。 落尘咬着战栗的牙齿道:“哥,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刚跑了两步,他立刻追上来,从她背后抱住她,将她半拖半抱地拉回了屋檐下:“这雨太大了,你不能到处乱跑。” “可是你的伤势……”她挣扎着还想再往雨里冲,可他将她搂得更紧,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他的体温包围着她,仿佛可以驱走全世界的冰冷。 “我的伤不碍事,我运功调息一下,就会没事的。” “不行,我一定要去帮你找大夫,你别拦住我……” 隔着瓢泼大雨,她隐约看见街对面有一处药铺,惊喜中,她好像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或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挣脱了他的手臂,冲到药铺门前。 “救命啊,救命啊!”她用力拍门。 “小尘!”宇文楚天追过来时,药铺大门也同时被打开,撑着伞的人影站在门前。他拄着拐杖,右脚软软地拖在地上,一身粗麻灰布衣服,头发凌乱,几缕乱发垂在脸侧挡住了眼光,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即便如此落魄的样子,依旧掩不住他俊雅的容貌和不同寻常的儒雅之气。 男人见他们站在门口,朝着他们扫了一眼,当他的视线落在宇文楚天苍白的脸上时,眼光略微顿了顿,又很快转移开,那木然的表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概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此刻面对的虽然是一张毫无善意的脸,落尘却感觉他一定会帮他们,毫无理由,只是感觉。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住男人的衣襟求道:“大叔,我哥哥病得很重,求您给他开服药吧。” 看男人不说话,她更努力地扯着他的衣角拼命摇着:“大叔,我求您了,他旧伤未愈,又在发热,再不吃药会撑不住的,您就行行好,救救他吧。” 男人低下头,看着她噙着水雾的黑瞳,再看眼前气若游丝的宇文楚天,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坚毅,分明已被伤痛折磨得意识恍惚,却还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纵使他早已淡漠了生死,此时面对这一双孤苦无依、生死相伴的兄妹,也不免有些动容。轻叹一声,他走上前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脉象,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又屏气凝神诊了一会儿,他的脸上不只是惊讶,更多的是迷惑。 “大叔!我哥哥他……” 他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直接把宇文楚天背起,匆匆走进药铺。 男人为宇文楚天处理好已经溃烂的旧伤和还在流血的新伤,已近深夜,他又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脉息,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转过脸看向问过无数遍“我哥哥的伤真的没事吗”却还是一脸担忧的落尘:“小丫头,你哥哥可是服过什么特别的药物?” 落尘略略回想了一下:“一个多月以前,我哥哥受了重伤,有人给他吃了一小瓶的药。” “一瓶药?若真是火莲,不该是一个月前才服下的。”他茫然地摇头,起身准备出去,落尘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大叔,我哥哥的伤势真的只是皮外伤吗?” “嗯,你大可放心,你哥哥体质特殊,内力沉厚,这些皮外伤只需要休息半个月便可痊愈。”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女孩儿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先把裙子换上吧。” “大叔,我哥哥……” “你到底还要问多少遍?你哥哥死不了,真的死不了,别再问了。” “呃,我是想问,我哥哥的衣服也湿了,您有干净的衣服给他换吗?” 大叔彻底无语了,从衣柜里又翻出一套干净的玄色旧衣:“我这里没有男孩的衣服,让他凑合着穿我的吧。” “嗯嗯,谢谢大叔。” “我去给你煮点热面吃,你换了衣服就出来。” “我哥哥……”她只说了三个字,他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哥哥暂时需要休息,什么也不能吃,等他醒了,我会煎药给他的。” “哦!”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也梳了头发,落尘从后堂走了出来。药铺大叔正端着刚煮好的面,蹙眉沉思着什么。听见动静,他抬眼看见她,梳洗完的落尘像是水中含苞的芙蓉,水样的洁净。她身上穿的裙子也出奇的合身,杏黄色的纱绢长褂,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背后,白皙的笑脸虽然干瘦,一双墨色的眸子却清明有神,有种纤尘不染的清灵。 他端详了她很久,历尽沧桑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怜爱,不自觉地放柔了语调:“小丫头,你多大了?” “十岁。”落尘干脆地答。 “十岁……”他若有所思端详她许久,嘴角牵出一丝苦涩,拍了拍身边靠近火炉的椅子,“来,过来坐这边吃碗面吧。” 落尘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烤着火,端着面一口口慢慢地吃。 “我看你和你哥哥的言谈举止,并非穷苦出身,如今乱世,你们为什么在外流浪,你们的父母呢?” 提起父母,她不禁红了眼眶:“他们都不在世上了。” “哦。”乱世成殇,生离死别的太多了,他并不觉意外,只问道,“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投奔亲戚吗?” “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说要带我去苗疆,找一个人。” “苗疆?你们是苗疆人?” 她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叔低头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医书,落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一页纸上正好写着:“火莲,苗疆兰族圣物,色如烈火,性炽热……” 她只看了几个字,大叔便合上医书,道:“苗疆路途遥远,你哥哥的伤势不宜远行,你们就先暂时住在我这里,等他养好了伤再走吧。” 落尘连忙点头,放下筷子便起身行大礼:“小尘此生定不忘您的大恩。” “好孩子……”大叔扶起她,眼中更多了一丝温柔,就像父亲看着女儿时眼中难掩的温柔,“你真是很像我的雪洛。” “雪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顿有所悟,“是您的女儿吗?” “嗯。” 落尘闻言,四处张望了一圈:“她在哪儿呢?睡下了吗?”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道:“她和她娘住在一处,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今年也是十岁,和你一般大。” “你们一家人为何不住在一起?您不想念她们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可是……”大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了话题道,“我姓裘,以后你便叫我裘叔吧。” 落尘立即点点头:“嗯,裘叔。” 那时,她看着裘叔伤感又温柔的眼神,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怜又很善良的大叔。她不曾想到,这个跛了一只脚的落魄大叔,会是江湖第一神医裘翼山,更没有想到,他与夜枭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裘叔问道。 虽然哥哥不止一次交代过她人心险恶,不要随便将姓名告诉陌生人,可落尘将裘叔视为恩人,恩人便不是陌生人,“我叫宇文落尘。” “宇文……”听到这个姓氏,裘叔讶然看她一眼,很快又将眼中的惊讶收起,“落尘,嗯,好名字。你哥哥呢?” “宇文楚天。” “也是好名字。”裘叔摸摸她的头,“快点吃吧,面都要凉了。” 她不再多说,低头专心吃面。 喂饱了肚子,落尘便感觉到困倦,裘叔看出她累了,道:“小丫头,累了吧?我今晚要去药房查些医书,你在我的房间歇息吧。” “不,不,我去哥哥房里,和他一起睡。” “你和他睡一张床,这……”见她一脸的纯净,裘叔欲言又止。 “他身上有伤,我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你哥哥刚吃过了我的药,今晚一整晚都会沉睡不醒,不需要你照顾。倒是难得你有这份心,也好,去吧!” “嗯!” 裘叔没骗她,那一晚宇文楚天果然睡得很沉,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眼皮都没动过一下,一直在沉睡。见他睡得安稳,她也不再担心,搂着他的一只手臂,依偎在他肩头很快睡着了。 睡到午夜时分,鲜血淋漓的记忆又一次在她的噩梦中重演,她在梦魇里绝望地哭喊着:“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温暖的温度抚上她的脸颊,她听见低哑却温柔的声音呼唤她:“小尘,别怕,哥哥在这里。” 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看见那双让她最信赖的黑眸,一下子扑进她最依赖的怀抱。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她才能不再颤抖,不再害怕。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哥,你怎么醒了?” “我刚才听见你做噩梦了……” “是我吵醒你的?” 愧疚之余,她不禁在想:看来裘叔的医术也不怎么靠谱嘛,还说吃了他的药一整晚都不会醒,太不靠谱了。 第七章 扶摇之山 自从被裘叔收留,兄妹俩暂时有了温暖的家可以落脚,虽然只是暂时,虽然药铺的客房陈旧残破,床板上躺着他们两个瘦瘦的小身子都会摇摇欲坠,房盖上陈年的石瓦经常在风中跌得粉身碎骨,可落尘却十分喜欢这里,喜欢那个经常会怜爱地望着她出神的裘叔,也喜欢药铺里清新的草药味。因为这种味道会让她心安,她不必再担心哥哥身上的伤会加重,哥哥会在某个暴风骤雨的夜晚永远离开她。 转眼,他们在药铺住了十日。这十日里,落尘白天帮着裘叔整理草药、熬药,或做些家务。傍晚,她依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窗外的夕阳西下,聊着药铺里的事。 她告诉宇文楚天,她发现裘叔是个挺奇怪的人,跛着一条腿,还要每天天没亮就去山上采药,尽采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回来。药房里堆满了药,院子里也挂满了各种晾晒的干草药,而这些药多半都是没人买的,他却很精心地挑选采摘,装在瓶瓶罐罐里。 还有,裘叔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药房里研究各种医书和瓶瓶罐罐,很少打理药铺的生意,连牌匾上的灰尘都懒得擦。所以,他的药铺极少有人来,即使有人来买药,也多半是连饭都吃不起的穷人,被别的药铺轰出来,才来他的药铺赊药。裘叔二话不说就赊给他们,他好像从不在意那些药费,生活也好像并不拮据,吃穿用度从不发愁。 见宇文楚天听而不答,她扭头看他深思的脸问:“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 “若是平常人的确很奇怪,于他,却不奇怪。他姓裘,跛了一条腿,容貌气度不凡,我想他可能就是爹爹经常说起的神医裘翼山。” “神医裘翼山?”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睡前故事,好像是听过这么个人。 “小时候我在爹爹书房看过他撰写的医书,他被称为江湖第一神医,医术出神入化,且相貌不凡,剑术精湛,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风流人物。听爹爹说,裘翼山和尉迟世家的大小姐情投意合,结为连理,被传为江湖中一段佳话,却不料二十年前尉迟世家遭遇夜枭一夜灭门,只有裘翼山夫妇幸免于难。却不知为何,他们夫妻突然反目成仇,裘翼山伤了一条腿,自此避世隐居,绝迹江湖。” “噢,原来裘叔以前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可他这样的神医,隐居避世为何不找个好住处,偏要在这样破败的医馆呢?” “我也想不通,或许是我猜错了,他并不是裘翼山,只是个普通大夫。” 落尘挠着头琢磨裘叔到底会不会是神医裘翼山,忽然想到一件事:“哦,对了,这几日我发现裘叔对你的血特别感兴趣。每次为你敷药疗伤之后,都要把你的几滴血放在瓶子里反复看,也不知道想看什么。” 他没有回答,眉峰不觉蹙紧,她用白皙的小手抹开他的眉心,笑道:“不许皱眉,裘叔都说了,你小小年纪,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心思过重很容易生病的。” 他捉住她的手,细细地摸着她的掌心,原本柔嫩得能捏出水来的小手现在满是茧子,有些生硬。落尘想把手抽回来,藏好,他却突然握紧,将她的掌心贴在他的心口,道:“好,我以后不皱眉就是了。” 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睡着。 有他在枕边,梦里都是桃花林灿烂的阳光,即使偶尔做噩梦,她惊醒后也会很快睡着,多么可怕的噩梦都会过去。 她真的希望他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不要再继续忍饥挨饿赶路。然而,宇文楚天的伤势在裘叔的医治下快速好转,甚至比裘叔预料的还要快,才不过半月,他的伤口已经愈合,行动自如。 站在药铺的后院里,宇文楚天看见纤小的人影忙里忙外。原本杂乱无章、瓦罐四飞的小院,在落尘几天的归整下焕然一新,草药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墙角原本已经蔫了的一片花花草草,现在又开得娇艳了,周围还多了个小小的篱笆,把花草都圈了起来。 而此刻,落尘正抱着裘叔的被子出来晒。 被子很重,她笨拙地将它举高,累得满头大汗,但眼角眉梢却透着欣然。他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子,轻松地搭在栏杆上,展平,低头时,见她眉梢淡淡的喜悦化作了浓浓的笑意:“哥,你怎么出来了?你的伤完全好了?” “嗯,完全好了。”他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和裘叔辞了行就可以走了。” 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他们要走了,虽然早知道他们会离开,可她没想到这么快,她还来不及等到被子晒好,帮裘叔铺上。 思虑一番,她试探着道:“哥,裘叔说外面世道太乱,我们年纪小,无力自保,不应该到处乱走。他说他可以收留我们,等我们长大了,再去苗疆也不迟。” 久久没等到回应,她悄悄瞄了一眼宇文楚天,又接着道:“哥,你要是非现在去苗疆不可,我一定和你去。可是,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要不我们再多住几天,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再走吧。”见宇文楚天还是不语,她扯着他的衣袖,摇呀摇呀,仰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哥,就再住几天吧。” “你喜欢这里?” “……嗯。” “那就再住三天吧。” 落尘顿时兴奋不已,搂着他的肩膀,踮着脚尖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因为角度没有调整好,刚好亲到了他的嘴角,温温软软,有一种奇异的触觉。 他怔怔地失了神,抿了抿瞬间麻痹的双唇。 倏然,一抹浅绿色的人影快速闪过,留下一缕媚然的幽香。他瞄了一眼幽香掠过处,低声对落尘说了句“在这儿等我”,便轻点脚尖,飞身掠向屋后。 落尘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她依稀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闪而过,那面貌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人影已不见踪迹,倒是那股特殊的香气久久不散,宇文楚天生来对味道极为敏感,顺着幽香未散尽的方向,找进了一栋废弃宅子。 旧宅破败的院落内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裘叔,另一个则是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劲装,长发绾成简洁的发髻,一双眼睛有着超乎年龄的通透,可以看出内力修为不弱。 宇文楚天不敢多看,躲在一座假山后面细听,裘叔:“东西我已经封在瓶子里了,一日内不会干涸。” “嗯,我今日之内一定会带回去给哥哥。”女孩儿柔美的声音答。 “他为何要这个?”裘叔又问。 “是门主要的。” “哦。”裘叔沉吟片刻,“这两个孩子,就是宇文孤羽和陆琳苒的遗孤吧?” 女孩儿没有回答。 “我这几日仔细研究过楚天的血,发现他的血液异于常人,遇热生寒,遇凉生温,百毒不侵,只有服过火莲才会这样。”裘叔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又道,“想不到,当年宇文孤羽竟真的在苗疆找到了火莲,解了瑶华之水的毒。只可惜,他们隐居避世多年,终于还是难逃此劫!” “裘叔,”女孩儿的声音有些迟疑,“那男孩儿的伤严重吗?” “已经完全好了。”裘叔看看天色,“天色已经晚了,你快回去吧,再迟,这瓶子里的血怕是会干涸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 女孩儿说完,便轻身一纵,似一缕轻烟飘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裘叔坐在满是灰尘的长椅上,叹了一声又一声:“唉!我早该想到,夜枭想除去的人,哪儿有逃得过的?这一天,迟早而已……” 这一刻,宇文楚天已可以肯定裘叔就是裘翼山,因为普通的大夫不会如此了解苗疆的圣物,不会如此了解神秘的夜枭。可裘翼山到底和夜枭是什么关系,和他的父母又有着怎样的牵连? 入夜,冷月清辉如水,落地成霜。 裘翼山仍坐在破败的院落里,用力揉着跛了的那条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离开妻儿时,也正是这样的夜晚。那时,他以为妻子总会原谅他,毕竟他们还有个襁褓中的女儿,不想,这一别便是十年,她至今仍不能原谅他。 仰起头,他将思念的泪水逼回眼眶,幽幽自语:“这个时辰,孟漫也该把东西送到了吧。” 此刻,一骑快马正疾驰过九曲盘旋的姑苏山,马蹄下掀起的沙尘模糊了骏马的影子,只依稀见到纤巧的人影骑在马上,白纱巾遮住了她半张面容,露出一双明媚胜月光的眼,腰身似弱柳扶风,轻盈玲珑,淡绿色的衣裙和瀑布般的长发在马上舞动,飘忽若梦。 骏马绕过嶙峋怪石林,飞越过千丈高的石崖,最终踏进一望无际的山谷。 山谷深处,依稀可见一幢黑楼,黑楼临崖而建,隐匿于重山层叠和苍木繁茂的包围之中。沉重的色调如同暗峡中的一道魅影,若不是今夜月光格外明媚,不会有人看见它的存在,更不会有人知道,这就是江湖最隐秘的杀手组织夜枭的总部——重楼。 骏马跑至重楼门前,骤然停住马蹄,嘶吼了一声。马嘶声还未停,楼门已从里面打开,两排黑衣人并肩走出,他们均身佩长剑,黑袍披肩,黑纱遮面,眼中无半点情绪。 为首的黑衣男子迎上前来,道:“护法让你一回来就去找他,他在梵水殿等你。” “好。”孟漫点头,足尖轻点,翻身下马,飞身掠进重楼。 重楼内没有一丝光,就连月光也被阻隔在厚重的墙外,她却在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走得格外轻快,很快走到了重楼的东殿,梵水殿。 在夜枭,门主住在正殿,副门主地位次之,住在东侧的峰云殿,然后就是两大护法,各住西北两殿,这四处都是夜枭中人不能随意出入的,有暗卫把守,擅闯者格杀勿论。 所以孟漫在夜枭长大,只进出过梵水殿,其他三处连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至于四殿中的主人,她更是除了左护法孟饶,其他三人连衣角都没见过。她只知道门主神秘莫测,极少露面,门中事务都是副门主主持,而右护法更是空有虚名,听说他是朝堂之人,不便露面,只有夜枭有大事才会出现。 梵水殿门前的守卫听见她的脚步声,马上躬身对着门内朗声道:“左护法,孟漫到了。” 沉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让她进来。” 守卫推开门,稀疏的星光从窗外照入,只见一个男人长身而立,墨色长袍,银色腰带,面部罩着一柄银色面具,只露出了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睿智的眼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正在与他交谈,见孟漫进门,微微颔首。 孟漫上前一步:“孟漫参见护法,护法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嗯。”他对旁边的人摆摆手,“你出去吧。” “是。”那人退出后,孟漫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唤道:“哥,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了。” 说着,她双手递上裘叔给她的瓶子:“裘翼山说,这血一日之内不会干涸。” 孟饶接过瓶子,轻轻摇了摇,瓶内的鲜血绕壁而落,流下一抹殷红。 “哥,门主要这个做什么呢?”她禁不住好奇心。 “我也猜不透,不过门主似乎对宇文孤羽这个儿子很有兴趣,你要想办法接近他,争取把他引入夜枭。” 孟漫大惑不解:“为什么?” “他将来定有大用处。” 孟漫犹豫了一下:“好!我一定办到。” “嗯。我先把血给门主送过去,你一去一回也累了,去休息吧。” “我不累,哥……”她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传来更加急促的声音,“左护法,门主要您马上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孟饶隔门问道。 “副门主被杀了。” 孟漫惊得眼睛瞪得极大,而孟饶仍端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脸上也不见一点惊讶的神色:“嗯。你可知副门主被何人所杀?” “据说,死在紫清剑下。” “濯光山的紫清真人?好,我即刻去见门主。” “是!” 来人回去复命,孟漫迫不及待地问:“哥,我没听错吧,他刚才说……副门主死了?” “你没听错。” “这怎么可能?”孟漫还要再问,孟饶已伸手示意她不必再问,道,“我先去见门主,你去断崖等我。” 断崖,是一对毗邻的万丈高崖,相距十几丈,一端是重楼的入口,一端便是通往外界的路,除非轻功极高的人或是特殊训练的马,否则无法跨越。而想要成为夜枭的杀手,必须要跨越这断崖。 一抹晨曦从云端流泻而下,驱走了她最不喜欢的黑夜,她忽然想起了宇文楚天。 她从小在夜枭长大,认识的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杀人的人,一种是被杀的人,而他,是唯一的第三种人——没有被杀的人! 或许正因为此,她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个肃杀的夜晚,周围一片漆黑,她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记得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自己的妹妹,那分明弱小的身躯看起来特别强大,让她至今难忘。 今日在阳光明媚下再遇见,她才发现他长得特别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着,闪动着柔柔的光,就像每天清晨的第一抹晨曦,让世界不再黑暗,不再冰冷,不再死气沉沉。 若是他进了夜枭,会不会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死气沉沉?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她最熟悉的步伐。 “哥。”孟漫回头,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副门主真的死了?他昨日不是领命去杀林无烟吗?就凭林无烟的身手,怎么能杀他?” 昨日副门主去杀林无烟的时候,她特意打听过,林无烟曾拜在峨眉门下学过些花拳绣腿,后来因与男人私会被逐出峨眉派,要不是因为她貌美,怕是没人会记住她。昨日副门主领命去杀她的时候,孟漫还奇怪,杀鸡焉用牛刀? “他死了,并不奇怪。”孟饶冷笑道,“他未请示门主,便自作主张带人去杀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夫妇,如此僭越,门主又怎会放过他?不过,门主当时未处置他,而是如此隐晦地除了他,倒是让我有些想不通。” “难道,是门主杀了他?” “不是门主,杀他的人是濯光山的紫清真人。”见孟漫满脸茫然之色,孟饶解释道,“紫清真人曾是濯光派的掌门,一心修道,从不沾惹凡尘俗世,数年前退隐山林,不问濯光派之事,所以好久没人提起他,你没听过他很正常,但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徒弟,魏苍然。” 这个名字她的确如雷贯耳。魏苍然,濯光派的掌门,江湖中最受尊崇的人,据说他不仅武功极高,修为极好,而且还容貌俊逸,一身清骨道风,“他是魏苍然的师傅,那他的武功一定特别厉害了!” “的确很厉害!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濯光山的无极峰闭关修行,怕是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出现在林无烟的无烟居。”说到此,孟饶不禁讥诮地笑了笑,“一世清高的紫清真人,竟与林无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太有趣了!” 的确有趣。然,孟漫并不在意这些“有趣”的事,她更加关心的是:“那副门主死了,现在谁接替他的位置?” “自然是,我。” 同一个清晨,同一缕晨曦映照下,宇文楚天在房中醒来,睁眼没看见本应睡在身边的落尘,便快速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寻找。只见落尘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低头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鞋子,地上还有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小尘!”他一步便冲到她的身边,双手近乎僵硬地轻触着她的脚。 “啊!”小尘一声惨叫,他骤然收回手:“你的脚,怎么弄伤的?” 她咬牙,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声音:“不小心被石头砸的,好痛啊!哥,我恐怕好多天好多天都走不了路了,怎么办?” 宇文楚天轻叹一声,轻柔地抱起她,走回房间,将她稳稳地放在床上:“你不想走,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何必把自己伤成这样?” 她仰头,满眼期盼地望着他:“我跟你说我不想走,你会答应吗?” “会!无论你让我做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都会为你做,所以以后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记住了吗?” 他正欲查看她脚上的伤势,却见她顿时笑靥如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腿跪在床上欢声雀跃:“哥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什么事都会答应我的。” 他顿时恍悟,叫道:“宇文落尘!你居然骗我!” “嘻嘻!又不是第一次被我骗啦,干吗那么大惊小怪?”她甜笑着将脚伸到他眼前,灵巧地晃动着,“刚才裘叔杀鸡给我们吃,我去帮忙,不小心溅上了鸡血,鸡血和人血都分不清,你可真够笨的……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楚天扑倒在床上,轻纱幔帐飘飘荡荡地落下,掩盖了床上扭成一团的一双人,却掩盖不住那无限快乐的笑闹声…… 幔帐内,他将她压在床上,灵巧的手指在她腋下最怕痒的位置寻寻觅觅。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想要避开那双让她全身奇痒无比的手,无奈她到底是小女子,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面对着从小练就一身好武功的哥哥,只能任由他欺负,在他身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她的笑声越来越弱,变成了轻喘,再后来变成了哀求。 “你真的知道错了?” 她猛点头:“真的真的。” “那你说说,你到底哪里错了?” “我不该说谎骗你,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见他的手又对着她伸来,她急忙躲避:“我再也不说你笨了,你很聪明,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他的指尖毫不犹豫地落在她的身上。 “啊……我以后再也不骗你说我受伤了,再也不吓你了。” 他没有再继续欺负她,证明她这一次是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她拍拍心口,暗暗窃喜自己真是急中生智,否则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缓了口气,她慢慢蹭到他怀里,深深地望着他特别好看的脸,又问了一遍:“哥,我们真的要留下来,不去苗疆了吗?” “嗯,裘叔说得对,现在正是乱世,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他顿了顿说,“等我们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你、照顾你的时候,我再带你去。” “好!” 门前传来一声轻咳声,是裘叔的声音。落尘伸手撩开幔帐,见裘叔正站着门前,一脸严肃。她低头看看自己,原来刚刚打闹时,衣衫被扯得凌乱不整,头发也散乱不堪,这副狼狈的样子,也难怪裘叔看不惯。 她拢了拢拉扯中散乱的衣衫,下了床,跑到裘叔身边,欢喜道:“裘叔,哥哥答应留下来了,以后我和哥哥一定尽心尽力帮你打理药铺,帮你赚钱。” “你们肯留下就好。”裘叔欣然点头,抬眼看看宇文楚天,张口欲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道,“既然你们决定留下来,我明天便找人来盖间大房子给你们兄妹住。” “不用麻烦了,这房子够我们住的。”她道。 “你们再长大些便不够用了。” …… 宇文楚天和落尘留在了裘叔的药铺里。漂泊流浪了半年多,他们终于有了一个栖身之所,虽然没有了那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没有了父母温暖的呵护,可在这飘摇的乱世,他们有了裘叔,有了那一座长满奇珍异草的浮山,已是幸运。 在清源镇那段年少的时光,很简单,也很充实。他们早早起床,和裘叔一起去浮山采药,学习医术药理,还帮着裘叔打理药铺。午后吃过饭,他们去后山的树林里练功,他苦练父母传授的剑法,她则抱着一本残缺不全的《九黎秘术》兴致勃勃地学。 九黎秘术以灵力为基,就好比练武功要以内力为基础一样。只是修习灵力的方法与内力不同,需要吸取世间万物之灵气。书上说,扶桑暮水,苍云滴露,花团蓉雾,世间万物皆有灵气,引万物之灵气聚集两掌之中,编织灵网,结以法印,灵力便会融于眉心,渗入体内。灵术还分五行,并与星宿相生相克,故修灵之法极为难得,还必须有灵根之体才能修炼。她读得半懂不懂,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灵根,便随心所欲地练练。 练到夕阳西下,他们一起回家。 每晚,他们一起在书房读书,裘叔的书特别多,尤其是医书典籍,其中不乏珍贵的《本草纲目》全本,还有《黄帝内经》的誊抄本。宇文楚天喜欢读医书,而她则对苗疆的蛊术特别感兴趣,两个人常常挑灯夜读,读得太过专注会忘了时间,直到感觉腹中空空才发现天边的明月已经西沉。 每当此时,她会去厨房煮两碗白粥,两人坐在书案前喝粥,粥虽清淡,品在舌尖却是丝丝清甜柔滑。 她问他:“你每天吃我煮的白粥会不会腻?” 他说:“腻呀,可是你会做别的吗?” 后来,她每天努力学做各种饭菜,问他好不好吃,他答:“我还是觉得你煮的白粥好些。” “……”她抢过他手中喝了一半的鸡汤,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摇头笑了笑,合上书准备去哄她,免得她气坏了,晚上又要抢他的被子盖。结果他找了一圈,还是在厨房里找到她忙碌的纤小身影。 彼时已是凌晨时分,月光隐隐淡去,天边荡漾着朦胧的灰白,她忙碌的背影就那么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口。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做的饭菜都很好吃,但他最喜欢她煮的白粥,因为那纯净的清甜中有一种她身上独有的味道。 花开花谢,一转眼便是两年过去了。 时值六月,院子里新种的桃树落了花,结了果,嫩绿嫩绿的。失去父母的余痛犹在,却已慢慢淡化。毕竟,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和值得珍惜的人。不去心心念念着遗失的珍贵,而去记住身边的乐事,如此才能乐享此生,不负一世枯荣。 这一日,天气比每天都要热,什么都不做还是满身热汗。 裘叔有事出门了,宇文楚天也说有事要上山,还非要独自一人去。落尘知道,他独自上山是去见一个叫孟漫的女子。孟漫是药铺的常客,每隔一月便来药铺买药,她很漂亮,身段婀娜,风情万种,眉梢一挑、嘴角一弯就能勾走人的魂儿。于是,宇文楚天的魂便被孟漫勾走了。他经常和她单独去浮山见面,一去便是半日,回来时衣服上染着孟漫身上的胭脂气,怎么洗都洗不掉。 想起胭脂气,落尘又去闻闻院子里晾晒的衣服,衣服刚刚干透,上面又渗出孟漫的胭脂味儿,她不喜欢这味道,便拿了衣服再去小河边和大娘们一起洗衣服。 洗衣服的大娘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有的说昨日谁家的儿子又娶了谁家的女儿,两人天天腻在房里,准能很快得个大胖儿子;有的说谁家的小寡妇又勾搭上了谁家的男人,去了浮山后的树林,大家便嗤笑一声。 落尘听得半懂不懂,脑子里琢磨着去小树林能做什么,难道是采蘑菇?琢磨来琢磨去,不觉中又把宇文楚天的新衣服洗破了一个洞。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件衣裳了,都怪他的衣服上胭脂气太难洗,她反复洗都洗不掉。 在河边洗完了衣服回来,落尘浑身是汗,便烧了些热水来洗澡。 备好了水,她解开发髻,褪下衣衫,躺进水里,一身的燥热立刻被温水浸透,舒服极了。 一阵她最不爱闻的胭脂气漫到鼻端,她知道,是宇文楚天回来了。彼时,她一只手正在往另一只胳膊上淋水,明媚的阳光下,少女初熟的身体散发着柔柔的光。她扭头看见宇文楚天呆愣地站在门前,看着她的眼神有种陌生的火热,她似乎有种不安,但又想不出为何不安。 稍愣一下,他立刻意识到什么,转身要走,她急忙喊住他:“哥,你回来得正好……” 他离开的脚步未停,她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了些声音:“哥,这水有点凉,你再帮我烧些热水呗!” “嗯。”他应了一声,脚步还是没停,头也没回。 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乎以为他不会给她烧水了,正要爬出浴桶,他才慢吞吞地提了一桶热水进来,一手试着水温,一手将热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浴桶里。 他的样子很专注,比看书、练功都要专注,专注得仿佛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狡黠一笑,伸手撩起一股水柱,直直地溅到他身上,等他从专注中惊醒时,青白的衣衫早已湿了一大片。 “你!”他瞪着她,表情尴尬又狼狈。 难得见到他狼狈的样子,她忽觉有趣,又泼了他几次。按常理说,以他的反应速度,一定能躲开,可不知为什么,他今天的反应迟钝得难以想象,转眼就被她弄成了落汤鸡。 她笑了,笑得极灿烂,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瞬间盛开。他也笑了,他笑的时候,霁云淡去,红日潋艳,她的眼里唯有他的粲然一笑。 “是不是很凉快?要不你也来洗一洗吧,很舒服的。”她挪了挪身子,给他留出一大半的位置。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她干脆直接伸手去拉他…… “你们在干什么?” 门外传来裘叔的叫声,打破了暧昧的宁静,裘叔的样子似乎很愤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转为了平静:“楚天,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宇文楚天便随他出去。 那个燥热的午后,裘叔和宇文楚天关紧房门聊了很久,落尘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也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还没有聊完。她坐在房里缝新衣服,缝完了两个袖子,宇文楚天才出来。 “哥,裘叔找你什么事啊?”她问。 他的表情很奇怪,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裘叔说你长大了,我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了,我今晚就回自己的房间睡。” 说完,他低头收拾他的东西。落尘一把抢过他准备拿走的衣物:“不行!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我的确答应过你,可是……” 两年前,裘叔特意把房子重新修建,隔出四个房间来,他们每人一个房间,多余的一个做了书房。那时候,他们本应分房睡了,可是落尘每晚都会做噩梦,在梦里哭着喊着呼唤他,他担心她,故而谢绝了裘叔的好意,每晚陪着她睡。 可如今她已经十二岁了,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将十五岁,懂了很多事情,纵使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纯如白纸,可在外人眼中,总是不合伦理纲常的。 “……小尘,你长大了,以后哥哥不能总陪着你。” “为什么不能?你说过会陪我一辈子的。” “我是你哥哥,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总要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总要嫁人的。” “那我不嫁人了!” “你……” “我就要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 “那如果我死了呢?” 她想都没想就答:“我就跟你一起死!” 听到这句话,他久久无法成言,感动于她愿意生死相随,也感动于她对他至真至纯的依恋,但这些感动的背后,他也有种深切的担忧,就像裘叔说的,她太过依赖他,这种依赖终究会害了她。 他愿意照顾她,愿意一生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他遇到意外,谁还能再守护她,真要让她追随他而去吗?他当然不想,他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为了值得她活下去的人。 “小尘,我们是兄妹,不是夫妻,我们不能睡在一个房间,让别人知道,会说闲话的。”他坚定地道。 “谁爱说就让他们说好了,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 “裘叔呢?他怎么看我们,你也不介意?” “裘叔最通情达理,他才不会乱想我们。” 面对她的任性,他别无他法,只得狠下心来:“我跟你说实话,与任何人都无关,是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你总是抢我的被子,总是把我挤得无处安身,还有,你总是动来动去,惹得我睡不安稳,小尘,我以后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觉,可以吗?” 她看着他,看到眼睛湿润,眼泪在眼眶中汇聚,最后一滴滴滑落她的脸颊。 他忍住不看,转过脸。 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帮他把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还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崭新的被子,上面绣着一片桃花林,虽然绣工粗糙,片片桃花却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说:“这是我刚缝好的新被子,你最近又长高了很多,原来的被子太小……” 他再也狠不下心,用尽全力将她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落在他肩上泪水的温度。他忽然有点恨自己,他明明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有多么纯粹真挚,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生死别离,她只在乎他的感受,只要他说不愿意,她绝不会勉强。 他明明知道,却刺伤了她。 他最终还是与她分了房。 炎热的夏季,蝉鸣声总是没完没了,吵得人无法安睡,宇文楚天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皎洁的明月,直到天亮。 他知道落尘也一夜没睡,因为她若是睡着了,一定会做噩梦,一定会在梦里哭着喊他,她一整晚没有哭喊,所以,她一定没睡。 清晨的早饭依旧是落尘煮的白粥,清淡的米香,入口却不再清甜,泛着丝丝的苦涩。他抬头细细端详着对面的她,嫩黄色的衣裙明媚照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光洁的脸庞莹若浩渺,安然如常,只是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他读不出其中的情绪。 吃过饭,他们一起上山采药,一起打理药铺,她认真做事,一切井井有条,午后,她还是陪着他去练剑,双手托着下巴,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时而修习一会儿九黎的秘术。 他哄她开心时,她也在笑,弯着眼睛,眼底都是他的影子。到了晚上,她也还是会陪他一起读书,在他看书看到疲惫时,她又为他准备一碗白粥,暖暖地提醒他:“哥,你一定饿了吧,喝完粥再读吧。” 心重重地抽疼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握住:“小尘,你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做噩梦?” 她笑笑:“睡得挺好的,你呢?没有我打扰你,是不是睡得很好?” 他也笑笑,点头:“确实很好。” 外面的风起了,吹开了窗子,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为他关严了窗:“时辰不早了,我先回房了。” “嗯,你今晚早点睡。” “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走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白粥,粥的味道比早晨的那碗更苦涩,难以下咽。 这一晚,他又是一夜没睡,几乎翻遍了书房所有的医书,想要找到可以治愈梦魇的方法,但一无所获。 书房的烛火一夜未灭,落尘房里的油灯也燃了一夜,跳跃的烛火在窗纱上映出飘飘忽忽的暗影,是她在窗前,低头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去她房里给她送东西,她正在梳头,镜子里照出她含笑的脸,肤色胜雪。 “哥,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她问。 “早吗?我看天都大亮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你以前都要睡到辰时才会醒。” “哦,那我回房再睡会儿。”他走到窗边,将一大早釆来的天竺葵放在她的窗前,看见她窗边的小桌上放着刚做完的素青长衫,袖口绣着白色桃花,绣得精巧细致,绣工大有进步。 “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她指着他手中的花问。 “天竺葵,我看它挺漂亮,猜你会喜欢,所以采了些给你。”他说着,走到镜边,在她的鬓角插上一朵天竺葵,艳丽的紫红色衬得她脸色好了许多,不那么苍白了。 “嗯,好香啊!”她笑着,黑眸中那一抹光亮掩不住幽暗。他不喜欢看她现在这样,装作一切如常,装作快乐如旧,只为让他安心。可他只能看着她这样,因为他们是兄妹,必须以礼相待,他不屑于世俗礼法,却不能不为落尘的将来考虑。 他从落尘的房里出来,正遇上裘叔,裘叔看看他紧锁的眉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尘现在不适应很正常,时间久了,她慢慢就会习惯的。” 他点头:“我明白。” 裘叔递了个布包给他:“这些书你收好了,有空看看。” “是医书吗?” “算是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该懂了。” 他点点头:“多谢裘叔指点。” 那晚,他仔细读了裘叔给他的所谓医书,翻了翻上面的文字和图解,他便领悟了裘叔所谓的“该懂之事”。阴阳平衡,天地交泰,这些隐讳的男女之事他原本略知一二,今天看了书上详尽的细节,他才知道其中竟有那么多的奥妙,书中描绘的蓬莱仙境之感,更是看得他体内一阵阵热血翻腾,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从身体里汹涌而出一样,他越是拼命克制,越感到头脑发昏,甚至有些眩晕感。 连着运了两次真气压制体内的火热,气血才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连着两日未睡,心境平和后,他有些倦了,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他抬头看见落尘房里的灯火熄了,便心安了,一个人出去走走,恍惚中竟不知走到了何处。 幽幽秘径,鸟语花香,有一片小小的竹林,还有几棵橙花树,橙花开花甚香,竹香和橙香混合在一起,更叫人心旷神怡。 繁花环绕之中,有一处幽潭,幽潭中有一女子正在沐浴。 月光倾洒在满是花瓣的水面上,少女的上身浮出水面,莹润的肌肤白得透明。水滴从她的发丝上滴落,闪动着醉人的光芒,胸前若隐若现的柔软,更是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来,少女抬头向他这边望了望,见是他,娇笑着喊道:“哥,这天太热了,你也下来洗一洗吧,水很凉快。” 他看清她的脸,那倾城绝世的容颜,竟是落尘。 “哥,你过来啊!”见他纹丝不动,她缓缓地起身,靠近,伸手拉着他的衣袖。 水波流淌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忽觉身子一沉,也不知怎么的,整个人栽进水里,水花四溅,他的脸上沾了一片橙花花瓣,花瓣沁着一缕撩人的幽香,撩拨起他内心如火如荼的炽热。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黑眸,她亦看着他。 最终,他还是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悸动,伸手将她拥在怀中,柔软的身体与他紧密地贴在一起。 她没有挣扎,仍是仰头望着他,那种眼神充满着诱惑,他再也把持不住,唇一点点地凑近……他们的唇碰触在一起,她的唇好软,软得让他情不自禁地托住她的后脑,轻咬,吸吮。唇舌间的辗转磨蹭,纠缠了很久,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滑向她的纤腰…… “哥……” 深情的呼唤让他猛然一惊,用尽全力推开怀中的落尘,同时,他也从梦境中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幸好是一场梦! 宇文楚天揉着在案上枕麻的手臂,抬眼,见落尘正弯腰看他,丰盈的唇瓣近得几乎贴在他脸上,他猛地起身,受惊地退后,因为用力过猛,撞得桌椅阵阵颤动。 不明所以的落尘端着温热的白粥僵在原地:“哥,你怎么了?我吓到你了?” 用力揉揉额头,他努力驱走梦中的场景,却按捺不住心口剧烈的跳动:“没事,刚才读书读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 “噢?”她好奇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书,“这是什么书啊?图画好奇怪!” 他急忙上前一步,用力将书合上,俊脸更是尴尬地涨红:“是练功的书,没什么好看的。” “是男女一起练的吗?他们的姿势好奇怪,是特别厉害的武功对不对?” “嗯。”他随口一应。 “那我跟你一起练好不好?” 闻言,他的脑子里蓦然又闪过梦中的场景,身体里涌动起陌生的炽热,语气也不由得焦躁:“不好,这种武功不适合你练!” “为什么不适合?” “别问那么多了,很晚了,你快回房睡觉吧!” 看出他不耐烦了,她便没再多问:“那我不打扰你了,我把粥放在这儿了,你记得喝。” 她离开的时候嘴角噙着僵笑,脚步特别快,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胸口更是憋闷得难以忍受,有痛楚,有火辣,还有一种丝丝缕缕的纠缠,总之就是让他的情绪莫名地失控了。 一时难以自抑,他挥手便将书丢了出去。结果一不小心殃及池鱼,可怜了无辜的白瓷碗,也跟着摔了个粉身碎骨。 溅了一地破碎和洁白…… 落尘听见了响声,脚步停了一下,最终头也没回地离开。 这一夜的蝉鸣声好像特别大,无休无止,气温也好像格外的热,他调息几次都无法冷静下来。 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空荡的黑夜,他想起了初见落尘的时日,那时的落尘才三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笑,他也跟着笑了。 母亲告诉他:“天儿,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好好待她,凡事都要让着她,知道吗?” 五岁的孩子,脑子里总有无数的为什么。他问:“她为什么是我妹妹?” 母亲告诉他:“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但你要像亲妹妹一样对她,知道吗?” 他用力点头,牵住了落尘的手,从此记住了母亲的话,他要像亲妹妹一样待落尘,好好疼她,爱她,凡事都要为她考虑。 可是今天…… 他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仿佛看见父母阴沉的脸。不,不可以,落尘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绮念,他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 “不要!哥,你不能死!”落尘的房间传来一声惨叫,他立刻飞身掠去,撞开门,冲进了落尘的房间。 那天是个无月之夜,她从梦中惊醒后,抱着他泣不成声。他看着怀中颤抖的她,抱着她的手再也不愿意放开:“小尘,别怕,那都是梦,哥哥在这儿,哥哥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哥?”她仰头,恳求地扯着他的衣袖,“哥,我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我保证不抢你的被子,我保证一动不动,不打扰你睡觉,你今晚陪我睡吧?” “小尘,”他扯回衣袖,“你坚强一点,噩梦再可怕也不过是个梦,你要学会面对它,克服它。” 她抹抹眼泪,乖巧地点头,慢慢地躺回床上。他为她盖好了被子,悄悄离开。 他知道,他走了之后她根本没再睡觉,因为他一直在院子里,他看见她坐在窗前做衣服,烛火啪啪爆裂,柔弱的人影执着纤细的针久坐窗前,墨色的发披散着,一身素色的寝衣,不施脂粉。 这一幕竟是这般温馨,令人向往。 他在窗外无声地对她道:小尘,你我都长大了,哥哥不能再与你相拥而眠,等你遇到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他会陪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生同衾,死同穴,滚滚红尘,相守共度。 而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他。 只因他是她的哥哥,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一步步离开,不知为何,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牵动着他的心脉,每一步都会牵出四肢百骸的撕痛。 第八章 落尘有意 花开花谢,两年的时间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中悄然而逝。这一年,落尘十四岁了,终于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落日把天空点燃,满目尽是灰暗的红色,落尘独自坐在浮山的竹林,坐在平日哥哥练剑的地方,对着漫天红霞发呆。今天,她第一次来潮,虽然她在医书上读过女子初潮之事,可今日突然看见自己裙上的污血,她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宇文楚天瞥见了她裙上的血,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隔壁的张嫂踩着小碎步进门,一脸欣然地告诉她:“别怕,这是好事,小尘,你现在是女人了。” 她红着脸低头。 张嫂教会她怎么处理身上的污血,还乱七八糟跟她说了好多话,说她可以嫁人了,还说女人的贞洁比生命还重要,除了拜过天地的夫婿,不能让任何男人碰触她的身子,否则就成了残花败柳,不会有男人再娶她,还要被所有人耻笑,所以她宁死都不能失了贞洁。 张嫂还问她可有中意的男子,如果有,她可以帮忙说和。张嫂还说,镇子上有好多男人都眼巴巴地想娶她,就连首富王家的公子也对她倾慕已久,想纳她为妾,王公子要是知道她欲出嫁,怕是要把药铺的门槛都踏破了。 她谢过了张嫂,送走了张嫂,独自上了浮山。张嫂的话在她脑子里回荡不绝——嫁人?为妾! 她对王公子毫无印象,对全镇的男人也毫无印象,她满心满脑都只有她的哥哥,最疼她宠她的哥哥。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嫁到陌生的家中,和陌生的男人日日相对,她只想留在药铺,一辈子和哥哥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读书…… 可他终究也是要娶妻的。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为她梳头,她笨拙地把他们的头发结在一起,傻傻地说:“听爹爹说,这叫结发,结发的人永不分离。”他解开结在一起的两束黑发,点着她的额头嘲笑她的天真:“傻丫头,结发的是夫妻,不是兄妹!” 是啊,结发的是夫妻,他们是兄妹,所以他们注定是要分开,要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宇文楚天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随即他拉起她,将外衣脱下来叠好铺在石头上,才让她坐下。衣服上还有他的体温,坐在上面又暖又软。 他坐在她身边,为她挡去晚风:“你的身子,不宜在这里吹冷风。” “哥……” “嗯?” 她转身看着他,他这两年长得越发好看,她每天看还是觉得好看。月白色的中衣一尘不染,晚风拂起他的衣摆,更显身姿清逸,细雕细刻般的五官无比俊美,黑瞳深处也多了她读不懂的深邃,更加吸引人。 “我不想嫁人,行吗?” 他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一辈子就这么跟着你,就算你娶妻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照顾嫂嫂。” 他哑然失笑,为她摘下沾在她发间的落叶:“傻丫头,等你遇到真心喜欢的男人,就会哭着喊着求我把你嫁出去了。” “我才不会!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 他凝视着她,许久。如血的残阳,红得潋滟,他的眼中仿佛也染了夕阳的颜色。 “哥,你干吗这么看我?” 他恍然回神,蹙眉深思一下,道:“小尘,其实在这个世上,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亲人。” “我们还有别的亲人吗?” “以前你年纪小,我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没告诉你,现在你长大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了。” 她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 “其实,你的亲生父母并没有死,他们还活着,或者说,可能还活着。” “我的亲生父母?”她愣了一下,才慢慢品味出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不是亲兄妹?” “嗯,你是被爹爹抱回来的,那年你三岁,娘告诉我,你不是我亲妹妹,但要我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后来,我曾无意中听爹娘聊起过,他们说你娘是苗疆女子,叫兰溪。那时候我以为你娘亲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爹娘才会收养你。但爹娘出事的那晚,爹爹让我带你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人,我才知道你娘还活着。” 落尘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突然什么都变了,她的亲人居然都不是亲人,那个陌生的兰溪,才是生她却未养她的母亲,她宁愿这不是真的,宁愿爹娘才是她的亲人,身边的哥哥才是她的至亲。可这是哥哥告诉她的,在她的心中,哥哥说的话就必定是事实,绝不会有半分的错。 宇文楚天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小尘,你放心,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对你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东西变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娘,我相信她一定很疼你,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和你分开。” 她默默点头,靠在他温暖的肩上。 兰溪,那个远在苗疆的女子,真的是她的娘亲吗?那她为何从不曾来找她?她忽然很想见见她,倒不是有多么渴望有个娘亲,而是想要个答案。 “好了,就要起风了,我背你回去吧。” “为什么要背我?”她不解。 “你身上不方便,不能走山路。” “……” 夕阳下,她靠在他温暖的背上,呼吸着他的气息。那时候,她真是年幼无知,她以为她不会嫁给任何男人,他以为哥哥就是她一生的依靠,却不知这世间还有许多非凡的男人,至情至性,比如陆穹衣,比如萧潜,因为遇到他们,她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爱,她才明白了有一种爱情叫“朝朝暮暮”,而宇文楚天才是她心中最期盼的朝朝暮暮。 宇文楚天刚背着她转过山石,一袭比夕阳还艳丽的人影从空中落下,轻飘飘地落在他们面前。她不必细看,只闻到那股弥漫的胭脂味便知道是孟漫。孟漫对着宇文楚天风情万种地一笑,一双眼睛更勾魂了。 孟漫只软软地说了一句:“我找你有事!”宇文楚天便将她从背上放下来。 落尘看看回去的山路,想起他刚才说的“你身上不方便,不能走山路”,她有些生气,很生气,她决定今晚一定不给他煮粥吃,一定不煮…… 可如果他饿了怎么办?好吧,他要是承认他错了,不该见色忘义,她就原谅他。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收起满心的失落,正准备走山路回家,只听宇文楚天道:“小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她收回准备迈出的脚,惊喜地点头:“好!” 宇文楚天和孟漫去了小树林,一双人影隐没在竹叶间。 她不禁想起洗衣服大娘们说起的男女之事,那时她懵懵懂懂,以为宇文楚天和孟漫也是在竹林做一样的事,如今她懂了男女情事,也懂了礼教忠贞,便坚信以宇文楚天的为人,绝不会对孟漫做出不该之举……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在原地走了两圈,落尘终于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悄悄走进竹林。竹林深处,他们相对而立,像在说什么话,她再走近些,听见孟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冷冷回答:“你明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还要接近我,引我入夜枭,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孟漫笑了,身子轻轻依在他的胸口,手指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缓缓触摸:“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想离你更近一点。” 看见他们如此亲昵的动作,落尘的心口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连带着身上也烫了。 他冷冷瞥了一眼孟漫搭在他肩上的纤纤玉指,未靠近,也未远离:“我知道你想利用我杀人,可你想我帮你杀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些买家想杀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不管是谁,反正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噢?你可知我想要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撩过他鬓边的发,滑过他的耳后:“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宇文楚天忽然笑了,清淡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我想要你……离我远一点。别把香脂弄到我身上,我妹妹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你!”孟漫猛地站直,一张原本淡红的脸转成青白色,“宇文楚天,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考虑清楚了给你答复。” “……” 在孟漫的愤怒之中,在落尘的诧异之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走到落尘身边,重新背起她走下浮山。 “哥,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孟漫的味道?”她伏在他肩上问。 “因为我每次见过她以后,衣服总是要被你反复洗很多遍,一直到洗坏了丢掉。” “……”她把脸埋在他颈窝,羞得小脸红透,幸好他看不见。 “其实,我也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哦,那你喜欢什么味道?” 他想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你的味道。” 她立刻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 沉默中,他背着她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她又想起一件事:“哥,孟漫让你考虑的是什么事?她让你帮她杀人吗?” “……她是夜枭的人。” 听见这两个梦魇中最可怕的字,落尘全身一颤。 “当年救我们的人,就是她和她的哥哥。这几年,她一直想要把我引入夜枭,做他们的杀人工具。” “你不会的,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她等了好多天,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张嫂果真没有说错,自从落尘变成女人,来药铺提亲的媒人与日俱增,都说是不急着要她嫁过去,就想先把亲事定了。首富家的王公子亲自带着聘礼来了,不过不是纳她为妾,而是要休了家里的三房妻妾,娶她做正室。 她刚好和宇文楚天在内堂配药,听见王公子如此说,她便沏了一杯浓香的龙井茶,端出去给王公子。 王公子直着眼睛从她手中接过茶,看都没看就往嘴边送。谁知茶水还没喝到嘴,他的手一抖,整杯茶都洒到了身上。 落尘斜着眼睛看一眼立于门边的宇文楚天,收了残破的茶杯,默默回房。 “你下的药太重了。”宇文楚天不知何时进了房门,坐在她身边。 “我分明只加了一点点的糯骨香,他最多肚子疼上十天半月。”她轻笑道,“看看以后谁还敢来提亲!” “一点点?你把茶沏得那么浓,我就能闻到糯骨香的味道,以这种分量,他喝了之后,马上就会口吐鲜血而死。到时候,我们就没消停日子过了。” “唉!这么严重?” 他很肯定地点头:“糯骨香是苗疆至毒,连气味都会损伤心脉,你以后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护住心脉,免得未伤人先伤己。” “哦,我知道了。”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脸直视他:“小尘,你真的不想嫁人?” “嗯。”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她看着他俊美的脸,幽深的黑眸,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然后,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念头很好,非常好。她既可以嫁出去,又可以不和他分开。 “哥,要不我嫁给你吧?” 他的手猛地僵住,黑眸中闪过变幻莫测的情绪,在她还来不及读懂时又归于沉寂。 “傻丫头,我是你哥哥,这种傻话以后千万别再乱说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扁扁嘴,小声嘀咕:“不是说不是亲哥哥吗,为什么不能娶我?” 回答她的,只有他迫不及待的关门声。 人有时候很奇怪,有些念头萌生的时候只需一瞬的灵光乍现,想要消除却需要很漫长的时间。自从她冒出了嫁给宇文楚天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雨后的杂草,顽强而旺盛地长在她心头。 有时候,看着他练剑时飘逸的身姿,她想要嫁给他;看见他在灯下读书时低垂的眉目,她想要嫁给他;睡梦中,他温暖的手为她盖好被子,又关上窗子时,她就更想要嫁给他。 但这些念头,都是建立在她认为嫁给他会有很多好处的理性分析上,她真正想要嫁给他,很想很想,是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开始的。 那天,裘叔在浮山上精心培育的曼陀罗第一次结了果,他们帮裘叔把曼陀罗的果子全都摘了回来,捣碎了碾成泥,存在罐子里,忙了整整一下午。 做完后,宇文楚天说有点头晕,要回房休息一下,进去后便没了动静。她十分担心,去他房里想看看他哪里不舒服,这一看才发现他竟然昏迷在床上。 “哥,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双颊,滚烫滚烫,额边还沁了汗水。她又探了探他的脉息,急促而凌乱。 “小尘……”他仿佛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 “哥,我在这儿,你哪里不舒服?” 他微微掀开眼,眼光迷离又沉暗。倏然,她眼前一晃,人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床上,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微烫的指尖抚过她的眉,她的眼,拨开她脸上微乱的发丝,落在她的唇上。她仿佛在他指尖的轻抚中融化,身子软成一池水,即使躺在床上,仍有种随时被卷入江河波涛的错觉。 “小尘。”他再次轻吟着她的名字,唇夹杂着同样滚热的呼吸靠近,越来越近,直到落在她颤抖的唇瓣上。 她受惊地瞪大眼睛,她的心彻底被搅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躲开,可他强势的身躯压在她身上,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由着他们的唇瓣交缠在一起,吸吮彼此的温热。 起初她有些害怕,之后渐渐适应了这种不一样的亲昵,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被火焰缠绕、吞噬的滚烫感觉。她不由自主地与他靠得更紧,颤抖的指尖缠在他的肩上。 感觉到她的迎合,他吻得更加深入,舌尖挑开她的牙齿,滑入她口中。他浓烈的气息,带着陌生的占有欲,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一样。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嵌入他的后颈。 尖锐的刺痛让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如梦初醒般推开她,闪身下床。 “这不是梦?”他眼中的迷乱瞬间冷却,“我在做什么?怎么会这样?” “哥?” 他一步步回退,直到看见门口站着的裘叔。裘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站了很久。暗夜里,她看不清裘叔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脸上并无惊讶,像是早已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他怔然一瞬,猛然冲了出去…… “哥!”她想去追,但裘叔将她拦住了。 “我哥哥是不是中了毒?”她问裘叔。 他摸着她的头说:“是的。是曼陀罗的毒让他迷失了心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可是,他不是身体特异,百毒不侵吗?” “曼陀罗是唯一可以克制火莲的花。不过无妨,曼陀罗的毒最多能维持几个时辰,他吹吹冷风就没事了。” “哦,那我们快去找他吧,别让他到处乱跑,让人看到他中毒的样子就不好了。” “我去找他,你在家里等着。” 她摇头:“我也要去!” “我想,他现在不会想看见你。” “……那好吧。”其实,经历了刚才的亲昵,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漆黑的夜,她坐在窗前,冷风从窗子吹入,却冷却不了她心中滚烫的热度。她想,他一定是喜欢她,一定是想要娶她,才会如此对她的。 触摸着微微红肿的唇,她羞怯又欣喜地笑着,手中的绣花针不知不觉竟绣出一对戏水的鸳鸯…… 雨打屋檐,水珠轻落敲石栏。 稀疏声渐弱,雨过云散,东方露出灰白。宇文楚天怔怔地望着鞋边沾染的微微湮湿,心绪难平,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分明把对她的感情全部压制住,今日为何突然把持不住? 当时,他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她轻轻靠近他,轻纱薄幔,青丝顺垂,而他全身酸软无力,血气一阵阵想要冲破束缚。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就完全不受控制,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吻了她的唇,很深,也很热烈。 草地上有悉率声传来,宇文楚天抬头,只见裘叔撩起长袍,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裘叔,我刚刚好像中了毒。” 裘叔点点头,道:“不错,你的确是中了毒,是曼陀罗的毒。曼陀罗花与火莲天性相克,你虽然有火莲护体,百毒不侵,却抵抗不了曼陀罗的毒,你以后一定切记,绝不能靠近曼陀罗,最好连香气都不要闻。” 他点头,得知这一切都是花毒的驱使,他的羞愧之心稍有平息。 不料裘叔理了理衣摆,又道:“你知道吗,曼陀罗虽然会麻痹人的经络,却绝无催情之用,它只会让你的意志变得薄弱,做出你平时想做却压抑不做的事。” 这句话让他如同被点了穴,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僵硬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看小尘的眼神不一样,有着异样的热情和占有欲,那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我也知道你一直能控制住自己,今天是曼陀罗让你失去了自控力,所以,你做了你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 隐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秘密被窥破,他很想辩解,可是面对裘叔那双透析世事的眼,什么样的辩解都是苍白的,他对自己的妹妹有了非分之想,这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他应该做的不是辩解,而是彻底绝了心中的非分之想。 他的手慢慢握紧,又慢慢松开,道:“裘叔,明日我会离开,希望我的离开,可以让她真正长大,明白什么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离开?你要去哪儿?”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迟疑片刻后问道:“裘叔,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不知你可是当年长流轩的神医裘翼山?” “不错,我是。” “那你可认得我的父母?我父亲是宇文孤羽,我的母亲……” “我知道。”裘翼山答,“我与你的父亲本就是旧识。” “那您一定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从小尘口中得知他们被人害死。” 看出裘翼山不想说,他便不再多追问,换了一个问题:“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一对很登对的璧人。”裘叔的眼光望着远方,似乎望着过去的种种,“你的母亲是天下第一剑陆无然的女儿,剑术精湛,又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美女,而你的父亲……是宣国的皇子。” 那夜,雨过天晴,裘翼山给宇文楚天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那段被掩盖的岁月,脱去了尘封的外衣,展现了它鲜活的色彩…… 因为时间太久远,裘翼山已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应该是二十几年前吧。那时的宣国在权臣宇文烈的掌控之中,就连皇储之位也是由他说了算。宇文孤羽本是先皇的嫡长子,皇位的继承人,可他不甘做宇文烈手中的木偶,又无力动摇宇文烈的地位,于是选择远离权位之争,从宣国来到了泱国的中原。 那时的泱国还是鼎盛时期,国富民强,而中原这一方沃土,更是气候宜人,风土人情也十分和善。宇文孤羽武功不凡,又气度不俗,到了中原没过多久,便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就包括名声正盛的神医裘翼山。 宇文孤羽深深喜欢上了中原,他隐去了身份地位,留在中原做了一只闲云野鹤,游山玩水,潇洒自在。 若不是遇到陆琳苒,他恐怕这一生都会逍遥如仙。 他与陆琳苒的相遇,是在苍梧渊,那个改变了他们后半生命运的地方。 那天下着雨,很大,苍梧渊被掩盖在一片雾气之中,宇文孤羽刚从苍梧山上下来,便在悬崖边听见了阵阵微弱的低吟声。 他身系长藤,飞身而下,只见悬崖下的山洞之内坐着一位受伤的女子,紫色罗裙上沾染了些污泥,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尽管被大雨淋得狼狈,她仍美得动人心魄。她也在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的相貌英俊不凡,一双黑眸似墨般纯透,眉宇间透着孤傲,骨子里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 见她的右腿被鲜血浸染,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宇文孤羽立刻用长藤将她带起,飞身出了苍梧渊。 他询问后得知女子叫陆琳苒,父亲久病成疾,她听闻苍梧渊的山崖石缝中长有一种上古的奇草——熏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可治她父亲的病,便来寻觅。她在苍梧渊的悬崖峭壁上攀行了三日,终于在石缝中找到一株,却因过于急切采药,没有留意脚下,结果草药没有釆到,还摔伤了腿,幸好遇上宇文孤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腿受了重伤,无法挪动,宇文孤羽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将她安置好。 或许是日久生情,或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苍梧渊数日的相处,宇文孤羽细心地为她敷药治伤,还在悬崖峭壁上为她釆到了熏草,陆琳苒被他细心和优雅的气度所打动,更为他不加掩饰的真情所感动。 两个人虽然没有互道心意,却已在心里明了彼此的情意。 七日后,陆琳苒被无然山庄寻来的人接走,临别时,宇文孤羽问她可还会再来苍梧渊,她没有回答。因为他们相遇太迟,那时的陆琳苒已经和濯光派的魏苍然有了婚约,而她对魏苍然毫无感情可言,完全是情势所迫,才不得不应下这门亲事。 当时的陆家已经内外皆虚,空有天下第一庄的虚名。她的父亲陆无然又久病不起,哥哥陆林峰心胸狭隘又心机深沉,陆琳苒到底是个女子,只能勉强支撑陆家,却难以让无然山庄屹立不摇。 所以陆无然得知魏苍然对陆琳苒情深意重,甘愿为她放弃濯光掌门之位,入赘陆家、与她相伴一生后,自然极力撮合他们,希望魏苍然做了陆家的女婿之后,陆家便可重现当年的荣耀。 得知父亲的心意后,陆琳苒没有反对,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尽管“魏苍然”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段传奇而已。 而宇文孤羽对她而言,便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浪漫,她留恋却不得不斩断。 但不知是缘分未尽还是命运捉弄,他们很快又相遇了。 那日,宇文孤羽闲来无事去群雄论剑的会场凑热闹,陆琳苒以无然山庄二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一袭紫色罗裙,手中一把沉渡剑,雾绡之姿,灵动如飞,仪态万千,渺若烟尘。明艳的脸上清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气若清风…… 从那一刻起,宇文孤羽暗暗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群雄聚会之后,宇文孤羽便去了无然山庄找她,他在无然山庄外等了整整七日,陆琳苒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七日,滴水未进。 陆无然到底心疼女儿,也被宇文孤羽的真情打动,与陆琳苒恳谈了一夜,他说他确实不想陆家没落,可也不想牺牲女儿的幸福,如果她想见宇文孤羽,他绝不阻拦,就算她想取消婚约,他也不会反对。 可陆琳苒却说:魏苍然是江湖人人敬畏的君子,他愿意为她背弃濯光派,她又岂可背信弃义,辱没无然山庄的声名,让无然山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最终,陆琳苒还是嫁给了魏苍然,那一场婚礼盛况空前,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全都到了场,其中也包括宇文孤羽。他亲自登门道喜,微笑着送上一对千年冰玉的玉如意,微笑着向一对新人敬酒,微笑着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可惜他的祝福没有应验。 魏苍然与陆琳苒这段备受祝福的“美满”姻缘只维持了三日,三日后,陆琳苒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魏苍然发了疯一样地找她,恨不能将整个江湖翻过来抖一抖。 后来,他得到消息,有人亲眼看见陆琳苒和宇文孤羽在一起。他默然转身,回了濯光山,闭关修行,再不问世事,直到当时的濯光派掌门紫清真人退位,他才出关接任掌门之位,那已是后话。 当时,魏苍然在众人眼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永远清高自持,永远朗月清风,直到陆琳苒与宇文孤羽私奔,魏苍然绝望的表情才让所有人恍悟,原来他也是人,一个渡不过万丈红尘劫数的凡夫俗子。 就在陆琳苒与宇文孤羽私奔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他们二人却突然出现在裘翼山的家。彼时,陆琳苒身中剧毒,奄奄一息,若不是宇文孤羽拼尽所有内力为她护住心脉,她早已香消玉殒。 裘翼山经过询问后才得知真相,原来陆琳苒在婚后的第三日遭遇暗算,身中剧毒,还被黑衣人追杀,差点丧命,幸好宇文孤羽及时出现救下了她。他原本打算将她送回陆家,交给魏苍然照料,谁知陆琳苒说什么也不肯回陆家,她让宇文孤羽带她走,去苍梧渊。 陆琳苒说:“只希望看着苍梧山的落日,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裘翼山讲到此处,宇文楚天忍不住问道:“您可知是谁暗算她?” 裘翼山道:“我也问过她很多次,她一个字都不肯说。是她不知道,还是她不愿意说,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她中的是什么毒?”他怀疑是夜枭的瑶华之水,果然,裘翼山印证了他的猜测。 “你母亲中的毒叫‘瑶华之水’,是夜枭特制的毒药,根本无药可解。唯一能救活她的方法,就是找到生于苗疆的火莲。可火莲是兰族的圣物,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人拿走。” “但我父亲还是去了。” “嗯,他说,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也绝不会放弃,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于是,他将你母亲托付于我,一个人去了苗疆。不料他走后不久,你母亲突然失踪了。我找遍浮山都没找到她,以她当时的身体情况,寸步难行,能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一定是被人带走的,而带走他的人,也同时带走了维系她生命的药物和随身衣物,包括沉渡剑也被带走。” 言及此处,裘翼山低头看了一眼宇文楚天随身的剑,剑身光华流转,正是陆琳苒当年随身的佩剑沉渡。 “这么说带走她的人非但无意害她,还会悉心照料她?” “不错,后来我没再见过你父母,但我听说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厌倦了江湖的争斗,找了个地方隐居避世,我原本很为他们高兴,想不到他们还是被夜枭所害!” 说到此,裘翼山不禁又长叹了口气。 陆琳苒、宇文孤羽和魏苍然之间牵扯了太多的纠葛,没人说得清是非、道得明对错,裘翼山仅靠着一点点猜测和揣摩,却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宇文楚天听完这段往事,久久无言。他只知道父母夫妻情深,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爱恨纠葛的过往,可是再想想,整件事情有太多的疑点需要去琢磨,他一时间无法猜透,锁眉深思。 裘翼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这些年,泱国皇帝昏庸无能,残害百姓,泱国怕是用不了几年便要元气尽了。而宣国整顿吏治,国势日强,宣国皇帝是你的叔父,他虽无实权,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定能帮你报仇雪恨。” 宇文楚天伸手摸出半只白玉蝴蝶,反复看了看,又小心收好:“多谢裘叔今日坦诚相告,楚天感激不尽。日后……小尘还望裘叔能帮我照顾!” “这是自然的,你放心去吧。” …… 夜已深沉,窗前还映着暖暖的倩影,宇文楚天走至门前,终又停下脚步。落尘对他太过依赖,她定不会让他独自离开,到时他免不了要说些伤她的话,以掩饰他无法启齿的缘由。 与其如此,不如就这样离开吧。 “小尘,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无声地道别,转身离去,从此踏入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浮山的竹林,雾气缠绕,宇文楚天穿梭林间直至尽头,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孟漫。茫茫夜色中,她未施粉脂的肌肤白皙如雪,灵眸倩兮明兮,柳眉蜿蜒入鬓丝,樱色的唇微微上扬,难得一见的明净清丽。 她走近他,身上竟毫无一丝胭脂香:“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上次说的夜枭密训什么时候开始?” “训练已经开始三天了,你已迟了,不过没关系,有我哥哥的特批,你可以加入。” “你哥哥在夜枭的地位不低吧?” “他是夜枭的副门主。” 宇文楚天淡淡地点头,原来孟漫年纪轻轻就能入夜枭,并非因她柔媚入骨的美艳,而是因为她哥哥是副门主。想必引他入夜枭,也是她哥哥的意思。 “我们走吧。” 孟漫带着他纵马疾驰了半晚,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他们站在了距离浮山百里之遥的绝谷幽洞门前。千斤巨石缓缓开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洞中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是生死之间才会有的惨烈和绝望。 孟漫告诉他:“这里就是夜枭的训练场,这幽洞之中,没有光明,没有食物,没有人性,只有防不胜防的绝命机关、残暴的野兽、最强大的敌人,还有夜枭最绝情的教头,在这里,杀戮是唯一生存之道。” 孟漫还告诉他:“我哥哥选拔了百人入洞,三个月后,活着的人就将成为夜枭的杀手。” 他问:“为什么这些人愿意接受如此残酷的训练?” “因为他们心中有着强烈的欲念,或是血海深仇,或是追名逐利,或是心中至爱,也或者是称霸天下的雄心。不管是什么,只要他们走出这里,夜枭就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实现这些欲念。”说到这里,孟漫忽然笑了笑,“可惜他们不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走不出这里的。” “噢?”他的语气明显有着质疑。 孟漫转眼看向他:“但我相信,你能!” 漆黑的幽洞内,凄厉惨烈的声音渐渐低哑,隐没,随后传来许多男人胜利般的狂笑声,夹杂着许多女子荡人心魂的娇笑声、呻吟声,宇文楚天正欲迈步的脚顿住,他的脑中闪过不久前唇舌交缠的一吻,胸口一阵滚烫。 “这是消磨男人意志的最好方法,也是磨练的最好方法。”孟漫靠近他身侧,低声道,“在这里,你能丢弃你所有的弱点!” 他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幽洞。尽管他已能感受到残酷的血腥与杀戮,可这是他唯一能走进夜枭、了解夜枭的方法,他要练就最快的剑、最冷的心、最坚定的意志,这样他才能找到方法摧毁夜枭。 三个月后,幽洞的千金巨石开启,宇文楚天一个人走出幽洞,鲜血浸红他青白色的衣衫,沉渡剑身染满了新旧一层层的血。 乍然见到阳光,他适应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第一抹映入眼帘的便是天空最绚烂的夕阳。 他真的活着离开那地狱一样的幽洞,踏着满地的尸体,啃着野兽的尸骨…… 是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和那一句天真稚气的“哥,要不我嫁给你吧”支撑着他走了出来。 他不愿意去回忆这三个月,一刻都不愿意。他只想紧紧抱住落尘馨香温软的身体,让他相信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变成了一具麻木而冰冷的杀人工具。 孟漫走到他身边,手中拿了件崭新的黑衣,脸上依然挂着媚笑:“你终于出来了。宇文楚天,你没让我失望。” “若我让你失望了呢?” “……”她一时语塞。 “你只能再去找别人。” “不,我相信你,你绝不会让我失望。” 宇文楚天冷笑。 他以前也经常冷笑,但那是淡漠的、清冷的、疏离的,不是如此阴鸷的寒意入骨的冷笑:“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密训,你们并不是为夜枭训练杀手,而是为了训练我,对吧?” “……是!” “你们如此费尽心机,想必不是为了让我杀那些可有可无之人,而是你们最想杀的人,对吧?” “是!”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 孟漫看着他,许久才道:“因为你和我们有一样的目标,要杀同一个人。还因为你有着特殊的身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轻易做到别人无法做到的事。” 要杀的是同一个人?他果然没有猜错,孟漫要他杀的人是夜枭的门主。至于目的,想必是孟漫的哥哥不甘于副门主之位,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却不会想到,他想要杀的不仅仅是夜枭的门主,还有所有手染鲜血的杀手…… 但有件事,他还是想不通:“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我的身份被门主查出,你们引我入夜枭的目的昭然若揭,到那时,恐怕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你不用担心。重楼之中无光无影,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只要我哥哥不说,没人知道你是谁,来自何处。就算有一日你的身份暴露,也没关系,我哥哥自然有办法。” 她没说什么办法,不过宇文楚天明白,她说的办法是保住他们自己的办法,而不是保住他的办法。这条入夜枭的路千难万险,可他仍要走下去。 该说的都已说完,他接过孟漫手中的黑衣,问:“有没有快马?” “快马当然有,不过,假如你想回浮山看你的宝贝妹妹,我劝你不用浪费时间了。” 宇文楚天顿时全身紧绷,连眼光都是紧的:“你什么意思?” “别害怕!你的宝贝妹妹只是离开了浮山。在你离开的一个月后,她就趁着裘翼山不注意,偷偷去找你了。裘翼山发现她不见了,就去找她了。” “她去了哪里?” 孟漫笑着耸肩:“天下之大,谁知道她去哪儿,或许被流民踩死了,或许被强盗抢去做压寨夫人了,也或许被哪个老鸨看中,做了头牌也说不定呢!” 不待她说完,宇文楚天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跟前:“我听闻夜枭的眼线遍布天下,你一定有办法找到她的!” “不错!我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她,可是,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什么事?” “和点苍七剑决斗。” “好!” …… 宇文楚天不会想到,此时的落尘正蜷缩在一间废弃庙宇的杂草中,手中细细触摸着鸳鸯戏水的绣帕,幻想着见到他想说的话。 “这辈子,你别想丢下我,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她一定要扑到他怀里大声告诉他。 想着想着,她满是污秽的脸上露出笑意。可一想起裘叔,她嘴角的笑又变成了愧疚,她知道裘叔一定在到处找她,一定急坏了。她知道自己太不懂事,不该孤身一人在这乱世横冲直撞,让他担心,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见哥哥,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自从宇文楚天离开,日升日落变得特别漫长。她每天坐在门前,抱着膝盖守在回家的路上,每天都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太阳升了又落,她的希望跟着起起落落,但他再没回来。 她苦等了一个月,再也等不下去,她决定去找他。当然,她也猜到裘叔一定不会让她走,所以她不动声色地做着该做的事。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裘叔出门的机会,裘叔一走,她便偷偷拿了裘叔药铺里的银子,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和食物上了浮山。 她没有选择大路,因为她知道,如果裘叔发现她不见了,多半会朝着平坦大路追,她必须选择相反的方向,翻越浮山走另一条路,这样裘叔就追不到她了。 有些事情计划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不简单。她走了很久很久,从天亮走到天黑,前路还是漫漫,她的鞋子已经走烂,露出磨破的脚趾,她还没翻过连绵的浮山。 她望望前路,又望望回头路,再闭上眼睛想想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立刻有了力气,吃过自己准备的干粮,换上一双新鞋子,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知多少路,问了不知多少人,她始终没有找到哥哥,“宇文楚天”四个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的。 第九章 浮生流转 破败的庙外传来一阵男人惊奇的声音:“咦,这里有个小姑娘。” 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肥大的破衣,摸摸脸上刚涂过的香灰,她已经打扮成这样了,他们居然还能看出自己是姑娘,这要什么样的眼力啊! 转眼,六个男人冲进了破庙,衣衫破烂得像块破布围在身上,头发散乱,手中端着破碗,应是乞讨用的。看出他们眼神中的垂涎,她从包袱里翻出两个仅剩的馒头,走到门前递给他们。 “我只有这两个馒头了,都给你们吧。” 乞丐们没接馒头,有两个人盯着她的包袱,另外四人则盯着她的脸,一步步靠近她。 她急忙后退,爬到草铺上抱紧包袱:“我的包袱不能给你们。” 包袱里有给哥哥做的新衣服,她绝不能给任何人。 “好,不给包袱也行。你过来给叔叔们抱抱。”六个人缓步靠近她,就像饿狼缓慢靠近已无路可逃的小绵羊。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眼前这看似娇小鲜嫩的小绵羊并非看上去那么柔弱。 落尘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想伤害人,可为什么总有人逼她?叹了气,她双腿盘坐于草铺之上,深深吸气,凝聚体内的灵力护住心脉…… 破庙外,一驾金碧辉煌的马车路过,正听见庙宇内的淫笑声:“你过来给叔叔抱抱。” 一身劲装的驾车男人勒住了缰绳,向庙内看去,坐在车内的人也撩开了车帘,想一看究竟。当他看见六个男人围向一个娇小的孩子,一张温润如玉的俊美脸庞露出厌恶之色。 “文律,去看看。” “是,少主!” 文律刚欲跳下马车,只见那看似柔弱的孩子端坐在金黄色的草铺之上,柔顺的长发如黑雾扬起,双臂展开,指尖幻化出一缕淡黄色的轻烟,缈缈环绕,似桃花缤纷,绮丽非常。 车上的少主又伸手阻止道:“文律,等一下。” 文律止住动作。 他凝神看向庙中的女孩儿。淡色的烟雾弥漫而散,正欲靠近的六个男人突然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其中一个倒地吐血,另外五个马上逃散而去,倒地的男子也惊恐地爬着出了庙宇。然而,他们刚跑出了几十米,便因剧烈运动而导致毒性侵蚀心脉,他们在荒草之中挣扎一番后,便气绝身亡了。 庙宇内,女孩如幕的长发落下,垂落于地,手中的烟雾徐徐散开,她轻轻睁开眼睛,眼中的血红之色慢慢退去,黑白分明的双眸盈盈如水,洁净如溪,丝毫不见杀气。 他见过许多人用毒,其中不乏美丽女子,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衣衫褴褛、满脸污秽的女子,用毒时竟有如此灵异之美,慑人心魂。 文律惊异道:“九黎巫术!糯骨香!少主,快护住心脉,别让毒气入心肺。” 他立刻以内力护住心脉,问道:“这是苗疆的巫蛊之术吗?” “不错,过去我在苗疆时见过这种巫术。巫女以灵力护体,将毒雾催散在空气中,隔空便可夺人性命。这女孩儿用的是糯骨香,毒性极烈。看她才不过十几岁,竟有这么强大的灵力抵御糯骨香之毒,绝非寻常巫女。” “哦?你想办法摸摸她的底细,查查她为何要来中原。” “是!” “我们走吧,再迟就赶不到点苍山了。” 马车就此驶去。庙中的落尘远远瞄了一眼,低头捡起地上的馒头,包好后收回包袱里。她又翻出地图来看,上面画满了圈圈点点,都是她去过或准备去的地方。她在碧城的位置画了个点点,这是她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收起地图,她又在幻想见到哥哥该说什么,对了,她一定要告诉他,她现在不仅可以掌控身上的灵气,还可以把握好用毒的分量,被她施毒的人只是有一点小疼痛而已,还能飞速奔跑呢! 想着想着,她唇边露出灿烂的笑。 半月后,落尘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碧城,如果她打听得没错,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就在这碧城东方的一处山清水秀之处。因无然山庄的威望,这碧城中多是江湖中人,江湖信息传播最快。 她想,说不定哥哥会来这里,也说不定这里有人见过哥哥。 碧城比她走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已是入夜时分,街上仍是车马穿行,路边张灯结彩,行人络绎不绝。酒馆中也是热闹非常,满座的客人都在围着一个说书的,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响起叫好声。 落尘找了一家最富丽堂皇的,猜想这里必定人多,必定消息多。进去一看,三层的酒楼竟然特别清静,伺候的店小二比客人还多,由此可见,这地方很是宰客。 她正准备离开,掌柜的已经不耐烦地拿着二两银子唤她:“给你,拿着银子快走,别扰了客人的雅兴。” “谢谢掌柜的,祝您生意兴隆。”她赶紧接过银子,紧接着拿出她自己画的画像,问道,“掌柜的,您见过这个人吗?哦,我画得不像,他本人比画像好看很多……他叫宇文楚天,今年十七岁,他会武功……” 咦,酒楼里为什么突然安静了? 忽然,她身后响起舒缓清冷的声音:“宇文楚天是你什么人?” 她转过身,只见坐在里间的一个男人正在看着她,他的衣服上有金丝刺绣,他端着酒杯的姿势很优雅,而且手上的皮肤细嫩光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他的样子长得也很好看,清秀的五官虽不及哥哥,也绝对称得上英俊。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不笑也含着笑意,似乎很好相处。 听见说话声,酒楼里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雅间。刚刚雅间放下了帘子,没人留意,现在帘子撩起来,坐在里面的翩翩公子形象一览无遗,大家不禁都倒吸了口气,悄悄议论起来。 落尘依稀听见他们说什么“少庄主”,她不感兴趣,无意细听,侧头朝雅间细看,琢磨着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要这么问她。 “小丫头,我们少主问你话呢!”年轻公子身边的随从道。他看上去三四十岁了,皮肤黝黑,体格硬朗,气势迫人,若不是由始至终站在那公子身边伺候着,还真看不出是个随从。 “我……”她正要开口,忽然被人用力拨到一边。 她退了几步勉强站稳,揉着被撞痛的手臂打量刚才撞她的两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脸阔耳方,硕大的身躯看起来特别强壮有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手里谨慎地捧着一个锦盒。 她偷偷瞄了一眼红木的锦盒,单那锦盒就肯定很值钱,不知里面的礼物有多贵重。再看那小童都穿得那么体面,不是她得罪得起的人,她便急忙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少庄主。”那髙壮男人走到年轻公子身前作揖,推她时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在下陈闵,今日刚去过无然山庄拜会您,没见到您,刚才正在犯愁,不想在这里偶遇少庄主,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那位被称为少庄主的人抬抬手,脸上不见一点喜色:“陈大侠,您太客气了!” 那人立刻一脸受宠若惊,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在下去无然山庄多次,均无缘得见少主,今日特备此厚礼,请您务必收下。” “穹衣多谢陈大侠美意,礼物就罢了……” 穹衣,他就是陆穹衣?那他身边的就是他的贴身护卫文律了。 落尘惊讶万分地看着他。行走江湖两个月,她虽然没找到哥哥,倒也算见多识广,什么四大门派、四大世家,她都有了深入的了解,至于无然山庄的陆穹衣她自然也是如雷贯耳。 其实,她在路上也听说过娘亲陆琳苒是陆家庄的人,老庄主陆无然的女儿,她原本不敢确定是真是假,现在细看陆穹衣的眉眼,发现他还真和哥哥有几分相似,鼻梁和唇都很像,尤其微笑的时候,和哥哥一样暖。 找不到哥哥,多看他几眼也能望梅止渴了。 她原以为江湖人见面总要互相寒暄好一会儿,没想到陆穹衣拒绝了礼物便直接转过脸来问她:“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你找楚天做什么?” 她谨慎地答道:“他是我哥哥。” 闻言,不仅陆穹衣吃惊不已,整个酒楼里的人也都看向她,就连站在他们身边的陈大侠也重新打量她。 片刻沉寂后,落尘听见有人低语道:“宇文楚天的妹妹就是她?不会是真的吧?” 有人问:“宇文楚天?可是十日前连败点苍七剑的那个少年?” “对,是他。” “据说他是陆琳苒和宇文孤羽的儿子,陆老爷子的外孙。” 还有人说:“我还听说魏苍然破例收他为徒了!” 马上有人反驳:“这不可能!魏苍然从不收徒的,你肯定是听错了!” “就是就是,更何况这宇文楚天可是陆琳苒和宇文孤羽的儿子,别胡扯了!” 甚至有人站起来,朝他们这边张望:“我好像听说他妹妹确实丢了,他正在到处找,不会真是这小丫头吧?” 她仔细听着,发觉这些人说的真是她的哥哥宇文楚天,她正惊喜不已,只听陆穹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宇文落尘。” “噢?”他又打量她一遍,似乎还在评估她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 文律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少主,江湖险恶,不可不防。如今表少爷丢了妹妹的事人尽皆知,难保有人借此做文章,对无然山庄不利。” 落尘立刻解释道:“我没骗人!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只要告诉我,我哥哥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找就好!” “他是我的表弟,几日前来了无然山庄……” 她大喜过望,马上冲到他跟前:“真的?” “可他昨日刚离开,去了苍梧渊。” 她一颗雀跃无比的心顿时重重跌落,摔成了渣。 看出她眼中满满的失望不是假装的,陆穹衣柔声道:“你不用心急,先坐下吃点东西,吃过东西,我带你回无然山庄等他,相信他办完了事就会回来的。” 落尘认真思考他的提议,虽说眼前这个人自称是陆穹衣,别人也叫他少庄主,可谁知道他是不是骗子,说不定他们是合起伙来骗她的。于是,她侧目又看看他,他修身玉立,一袭纯白锦袍质地极好,图腾的绣工更是精细到了极致。他用的是纯银雕花的筷子,腰间的翡翠更是她从未见过的细腻润泽,估计能买下十个她都不止。 陆穹衣被她狐疑的目光看得忍俊不禁:“你不会怀疑我在骗你吧?”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笑笑。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坐在桌前,道:“你不用怀疑,我确是楚天的表哥,也是你的表哥。你先跟我回陆家庄,我马上让人传消息给他,让他回来找你。” 落尘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今日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即使他骗她,日后也有迹可循,况且凭借她对毒药的了解,眼前这桌饭菜绝对毫无问题,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想到此,她直接拿起筷子,弥补她被苛待了多日的肚子。 陆穹衣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转头对文律交代:“再多加几盘好菜,还有,派人回庄里准备一下,告诉老庄主,我要带落尘回去。” “是!” 文律出去安排,陆穹衣细心地招呼她吃东西。满桌的酒菜随便吃不限量,找到亲人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她感动地看着陆穹衣。无意中她还发现陆穹衣有个习惯,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自觉地躲避,用的筷子也与别人的不同,好像是自己带的。 其实哥哥也有这个怪癖,他一见到不干净的东西秀气的眉便会拧在一起,小心地避开。不过他从来不会嫌她脏,常常会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脏东西。他也和陆穹衣一样,在外面吃东西必须带着自己的碗筷,可他从不会介意她的口水流到他碗里。 吃过饭,陆穹衣带她回了陆家庄。马车一路疾行,夜色已深时,马车停了下来,落尘撩起帘子,高耸大门闯入视线。 铁门上挂着黑色匾额,烫金的四个字“无然山庄”大得很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匾额旁边的暗纹繁复交错,无比庄严。 陆穹衣扶着她下车,带她踏着大理石的甬道,走进庄严肃穆的庄园。 不知是否因为是深夜,陆家就如同一个黑白的水墨世界,一栋栋望不到边际的阁楼层层环绕,压得人透不过气。一处处嶙峋怪石,似巨兽在张牙舞爪,就连一池的莲花,也都是毫无生机的白色,美得让人绝望。 凉风袭来,带着柔柔的清莲香气,都能唤起人的哀愁。 再次回首,宏伟的铁门在她身后轰隆隆关闭。 一位玄衣老者被人搀扶着走到他们面前。 “穹衣见过祖父。”陆穹衣在一个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对她低声道,“小尘,快点叫外公。” “外公!”她急忙准备屈膝跪下,谁知她刚要俯身,一双干枯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了她的双手,“你就是小尘?” “嗯嗯,外公,我是小尘。”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外公。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正气凛然的风姿,也没有呼风唤雨的霸气,就仅仅是一个老人,深灰色的眼瞳里满是失落,微黄的脸上皱纹并不是很多,但却很深,尤其是双眉之间,两条深深的沟壑,融着一生道不尽的沧桑。 “好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伸手摸摸落尘的脸,又看向陆穹衣,问道,“楚天呢,还没回来吗?” “楚天说他有要事要办,等办妥之后一定回来。” “哦!”他咳了一声,旁边几个下人立刻快步上前,有的扶住他,有的帮他捶背,手忙脚乱忙作一团。 陆穹衣见此情景,低声吩咐文律些话。因为声音压得低,她没有听清,只听见外公喘着气道:“穹衣,你先安顿好小尘,然后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 那晚,落尘被陆穹衣安排在西厢的别院,因天色已晚,几个下人草草帮她洗漱整理一番,便将她留在了空旷的房间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无法适应,枯坐至天明时分才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见院子里的下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她探头向窗外看看,只见几个下人早已排好了队等在门口,见她醒了,下人鱼贯而入,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为首一个穿黄衫的侍女说道:“表小姐,少爷为您准备了几件衣服,让表小姐自己挑选,如果还缺什么,就告诉他。” 青绿色的案子上,几件衣服整齐排列,落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一件件薄纱轻绢,绣着繁复的花样,像是天上仙子穿的衣服。 “表小姐喜欢吗?” 落尘的手不自觉地悄悄碰触一下绿色的一件。 机灵的侍女将那件湖绿色的裙子捧到了她的面前:“小姐穿这件吧,您生得这么白,这湖绿色更衬你!” 落尘点点头,任由几个侍女为自己穿衣,上妆,梳头,原来在外面散漫惯了,如今要过大宅子里的生活,她还不知道,一件衣服竟然可以精致到这种地步,一个发式居然也可以烦琐到令人惊叹。 “好了,小姐看看如何?”黄衣侍女将一柄玉钗插入她的发髻,然后将铜镜转过来给她看。 落尘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湖绿色果然很适合她,映得她肤色如羊脂白玉,精美的发髻上缀着流苏镀金双飞步摇,洁白的耳垂坠着两颗南浦明珠,随着她的摆头轻轻颤浮,衬得她脸型纤巧,美目巧盼生波,如花唇瓣,似水若露。 这样的她,如幻似梦,就连她自己都感觉不真实。 “很好,你们真会打扮人。”她由衷叹道。 “是小姐您天生丽质,倾城倾国。” 第一次听人这么夸她,她有些不习惯,羞红脸不好意思答话。 在一众侍女的忙碌下,她被折腾得有点头晕,吃过早饭便遣退了她们,一个人在院子里转转。 天微微阴沉,有细碎的小雨落下,落尘撑着一柄浅绿色的油纸伞,走在山庄的游廊中。游廊下是一汪碧水,几条金色的锦鲤穿梭在盛开的朵朵荷花之中,高墙长立,青砖黛砙,稀疏的垂柳拂过水面,十分映意。 落尘以前抓鱼都是来吃的,如今看见几条好看的锦鲤游在碧水里,想起宇文楚天帮她抓鱼吃的情景,不觉眉目含情,脉脉动人。 此刻,陆穹衣正好处理完要事,本想去别院见落尘,刚转过柳林便被眼前的美景惊住。淡色的天空下,一抹浅绿色玲珑的身段在雨中隐现,清新的油纸伞下,美目流转,盼睐倾城,如坠落凡尘的仙子一般让人神往,又不敢唐突靠近。 陆穹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风雨过,浅绿色广袖轻纱随风舞动,不只是迷人。 “表哥?”落尘抬头看见他,唤了一声,便撑着伞走近他,“你怎么没打伞呢?” 见他被雨淋着,她将伞执到他的身前。陆穹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她的呼吸弱,散发着兰花的幽香,一双美目温润若水,唇色嫣然。 他清清一时干涩的嗓子,道:“这雨水清凉,景色清雅,我一时忘情,忘了打伞。” 她微微一笑道:“我哥哥说,雨水虽清凉,淋在身上却容易生寒,以后还是别忘了撑伞。” “嗯,不会忘了。” 她与他相视一笑,或许是血浓于水的天性,即使初识,却倍感亲近。 从那之后,落尘住在了陆家,每天她都会去看外公,大多时候外公都是睡着的,呼吸散乱而沉重。偶尔醒着,他会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几句话,都是些家常话,翻来覆去问问罢了。 每次从外公房里出来,落尘都会感觉自己的呼吸困难,总觉得她曾听闻过的陆无然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即使病入膏肓,也不该是如此颓然的样子。 陆穹衣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无论什么东西,她只要多看两眼,第二天一定出现在她房间。不论他有多忙,每天傍晚都会陪着她聊天,给她讲他一天都做了什么事情。 得知她晚上经常做噩梦睡不好,他便安排了他的贴身侍女来陪伴她。她叫沋沋,十六岁,一张白净的脸,清秀的五官,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细细柔柔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让人舒心。 沋沋每晚都会睡在落尘的房间里,在她的榻下铺上床褥休息,她从不会沉睡,每次落尘只要微微挪动一下,她会立刻起来照看她。 有一夜,落尘又在一次梦中惊醒,发出呓语声。 沋沋拿着手帕帮她擦额头的冷汗,并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 “表小姐,你梦见什么了?真的很可怕吗?” “不可怕!如果有一天我在梦里都不见他,那才是真的可怕。” “是你的心上人吗?” “心上人?”落尘第一次听说这样特别的词汇。 落尘把手放在心口,她很喜欢这个词:心上人——铭刻在心上的人! 闭上眼睛,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每一下跳动都载着对他的思念。 只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她真的很想他,很想…… 在陆家住了三天,陆穹衣终于有了宇文楚天的消息——他在北华山和元阳掌门比武。 “真的?”她开心得跳了起来,“表哥,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她期待的神情,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让他无法抗拒:“好,我马上去安排。” 文律很快便打点好一切,带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护送他们去北华山。北华山距碧城很近,不足半日,他们便赶到北华山的峰顶。山峰直挺入缥缈的白云中,站在峰顶,脚下是飘忽不定的云雾。 原本清净的山峰上此刻挤满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他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元阳掌门输了,一位足以与无然山庄陆无然并驾齐驱的江湖高手竟然惨败在宇文楚天的剑下,这很难不让人震惊! 落尘完全没有心思听他们神化这场比斗,她用尽全力挤过人群,来到比斗之处。而她想找的人已不在,断崖边只有几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头发全都盘在头顶,露出有点灰暗的脸庞。 “小尘?”陆穹衣的呼唤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陆少侠!”一位白胡子的老人看见他们,迎过来热络地打招呼。 眼见人家输了比武,他也不好说自己是来找宇文楚天的,只得客套道:“我原本是来拜访元阳掌门,正巧赶上他比武,不知他……” “唉,这宇文楚天武功果然了得,掌门受了伤,在后堂休养。” “元阳掌门的伤势严重吗?” “皮外伤,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不等陆穹衣再开口,落尘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宇文楚天呢,他在哪儿?” “他已经下山了。” 她又来迟了一步,又一次和他擦肩而过。站在峰顶,望着远方孤烟袅袅,她真的不知道这茫茫世界究竟有多大,她要走多远才可以追随上他的脚步。 陆穹衣伸手揽住她的双肩:“小尘,你别急,我马上让人去找他……” 她黯然点头。突然间,一阵疾风掠过,她的双肩被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紧,顿时天旋地转,一阵眩晕。 “小尘!”急促的呼唤让她恍若从噩梦中惊醒,茫然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孔,好久才回过神。 是他,真的是他!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相逢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会一遍遍倾诉她的思念和委屈,然而期待已久的一刻真的到来,她竟什么也说不出。 而宇文楚天,也什么都没说。他捧起她的脸,修长的指尖轻轻顺着她额前的发,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移到下颚。他的每一下触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像是触碰着美好又随时可能破碎的梦境……最后,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肩上,重重地将她搂在怀中。 周遭的嘈杂都变得微不可闻,她能听见的只有他的心跳,紊乱而急迫,还有他的呼吸忽轻忽重地落在她的耳边。 “小尘,你去了哪儿?我到处找你。”他的语调因惊喜而紧绷。 “哥……”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出了口,她压抑的悲伤情绪仿佛突然冲破束缚,喷薄而出。 这一路的委屈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重现。她想起她被血染红的鞋子,想起一路上所有欺负过她和想要欺负她的人,她也想起那月光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她跌倒了不知多少次,摔得全身都是伤……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今天这样的重逢。 她一路上再痛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见到他,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他慌乱地帮她擦掉眼泪,泪水瞬间湿了他的衣袖。 “我当然是找你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后来遇到了表哥,他接我去了无然山庄。” “陆家?” 宇文楚天抬头看向陆穹衣,陆穹衣点头道:“前几日我在碧城找到了小尘,真想不到她这么柔弱的女孩儿,能长途跋涉千里从浮山来到碧城。” “从浮山到碧城?”楚天的眉峰又紧蹙在一起,“你、你真是太傻了!” “谁说我傻,我很聪明的,你看我这不是找到你了。” “……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她用力摇头,伸手抚平他的眉峰:“一点都不苦,你知道吗,我现在会控制灵力了,我还会把握毒药的分量,一路上都没人敢欺负我了。哦,我特别幸运,在路上遇上了表哥,他带我回了无然山庄,我天天锦衣玉食,别提过得多好了。”说着,她又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腰,“你看,我的腰又粗了一圈,再不减肥,你就背不动我了。” 宇文楚天不禁被她可爱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傻瓜,你就是胖成猪,我也背得动。” “真的吗?那你背我下山吧。”说着,她旁若无人地攀上他的后肩,努力往他身上蹦。 他含笑俯下身,在众多江湖豪杰诧异的眼光下背起她,与陆穹衣并肩一路下山。 一路上,宇文楚天走得很慢,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尽量选平坦的路走,也尽量避开路边茂盛的杂草,偶尔有树枝被压得很低,他会伸手挡去枝丫,免得树枝碰触到赖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的落尘。 陆穹衣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兄妹俩和谐又温馨的画面,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情绪,这份温暖,这份宠爱,这份相依相偎的依恋是他孤独的年幼时光中无限向往过,却始终未体验过的希冀。亲人,这个最温暖的词汇,他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其中的真谛,也愈加神往。 到了停在半山的马车前,落尘才从恋恋不舍地从宇文楚天的背上爬下来,正准备扯一扯身上皱了的衣裙,陆穹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帮她拉好衣裙,顺便摘下她裙后挂了一路的一个枯枝。 “多谢表哥!” “小尘,你中午还没吃饭,一定饿了。前面就是我们陆家的酒楼,酱鸭舌特别香,我带你和楚天去用午饭吧。” “好啊!” 她感激地对他粲然一笑,扭头却发现宇文楚天正凝神看着他们,目光有些发怔,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点头道:“也好!” 笑雅阁,随处可见的沉香描金招牌,随时爆满的高间雅座,它的闻名并非金碧辉煌的奢华,更不是令人望而却步的高昂价格,而是因为它是无然山庄的产业。 落尘并不知道无然山庄在江湖地位如何,但她在找宇文楚天时听说许多武林人士为有机会在笑雅阁吃一顿便饭而深感荣幸,许多富甲一方的豪侠争得你死我活仅为在金字间宴请一次宾客。 而此刻他们坐在金字间,与江湖最负盛名的无然山庄少庄主同桌而坐,她不知道别人面对这种殊荣如何表达,而宇文楚天对着陆穹衣双手奉上的茶杯静默半晌。 那银杯虽然很干净,但杯壁有些摩擦的痕迹,杯口已经泛灰,一看就是以前有人用过的。 陆穹衣端起茶杯,徐徐道:“这是姑姑在这里饮茶专用的杯子,尽管她离家十八年,祖父还是命人留着。” 宇文楚天轻轻点了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陆穹衣淡笑了一下,他用银筷夹了一片玉笋放进落尘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里的玉笋味道也不错,你尝尝看。” 落尘轻点了一下头,夹起放入口中,随后赞道:“好吃,有机会我一定要学学怎么做的。” 陆穹衣的目光闪烁着期待,又夹了些其他的菜到她碗里。落尘本就饿了,再加上笑雅阁的饭菜确实好吃得不得了,她自然吃得不亦乐乎。薏仁甜米汤端了上来,冒着丝丝甜香的热气,落尘接过陆穹衣端来的甜汤,忽然留意到宇文楚天索然无味地用银勺搅动着米粥,一副毫无胃口的样子。 “哥,这饭菜不合你口味吗?” “还好。”他淡淡地道。 “哦!”她猛然想起一件事,“你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落尘出去后,文律也跟着出去,宇文楚天还是不放心,也跟出去看。他毫无意外地在厨房门前看到她忙碌的背影。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也瘦了,背影越发纤瘦,让人忍不住想揽她入怀好好呵护,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想不到小尘还会做饭。”陆穹衣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他的视线还落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上,点头道:“是的,她煮的白粥特别香,入口即融,有股与众不同的清甜。” “噢?被你一说,我真有些想尝尝了。”陆穹衣笑道,“如果你不介意,一会儿分我一半,可好?” 宇文楚天道:“就怕表哥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这清粥。” “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难免会腻,清粥小菜才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这是小尘煮的,味道必定与众不同。” 宇文楚天淡淡地笑了笑,看着落尘在厨房里盛了两碗白粥,端出来,他忽然觉得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哥,表哥,你们怎么在这儿?”她讶然问道。 “来看看你在做什么。”陆穹衣道。 “我在给你们煮白粥……” 不等她说完,宇文楚天打断她:“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要去办点重要的事情,你和表哥在这里等我吧。记得多吃点东西,你最近瘦了好多。” “你要去哪儿?”她急忙把粥塞给陆穹衣,一把扯住宇文楚天的衣袖,“哥,我跟你一起去……” “那个地方,你不方便去。” “那我也要去!”她看出他确实有重要的事,而且一定是带着她不太方便,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不管他到哪儿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否则她不安心。 “小尘,听话。你和表哥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不!”她坚决摇头,扯着他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终于,宇文楚天拗不过她,叹了口气,转头对陆穹衣微笑道:“既然你喜欢喝这粥,那就都给你喝吧,希望合你的口味。” 说完,他便牵着落尘的手离开,留下陆穹衣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两碗白粥。 离开了笑雅阁,宇文楚天带着落尘去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梦仪楼。楼阁清雅,风铃声悠扬,看上去是个雅致的所在。里面的人却全然称不上雅致,女人都穿着不能完全遮盖住身体的衣服,挂着暧昧的笑容。男人个个衣装光鲜,相貌却是龌龊不堪,尤其是笑容,令人不堪直视。 他们刚一进门,便有个穿着打扮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大娘飞扑般冲过来:“这不是宇文大侠嘛,真是贵客啊!” “梦姑娘可有空?”哥哥问道。 “有,当然有!” 旁边立刻有个男人抱怨:“月姨,你不是说梦姑娘没空吗?” 那位大娘撇撇嘴,冷冷地道:“有没有空要看梦姑娘,你当我月娘说了算呐?” 随即她又换了张笑脸对宇文楚天道:“宇文公子楼上请,梦姑娘等候多时了,刚才还差人来问呢。” “多谢!” 宇文楚天拉着落尘的手与月娘一同上楼,经过每一间屋子时,里面都传来暧昧的呼唤,有时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经历过几个月的流浪,她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女孩儿,虽是第一次进来,她也猜得出这是传说中的青楼。 见有个男人从其中一间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整理着衣衫,她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居然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头发散乱不堪,白皙的皮肤上留着许多淤青。 她还想细看时,宇文楚天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她的脸不禁一红:“我才没看!”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哟,难怪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姑娘,原来宇文公子有个这么漂亮的心上人!” 落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虚倚着门,一身艳丽的玫粉色长裙半挂在身上,露出一抹雪白的香肩。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那女子妖娆的眼睛停留在落尘的脸上,见她瑟缩地躲在宇文楚天背后,笑道:“美是美,就是有点不解风情,要不要我帮你调教一下,教教她如何讨你欢心……” “不必!” 要不是他一口回绝,其实落尘还真想跟这位好心的姑娘讨教一下,就算现在用不上,也总有用上的一天嘛。 跟着月娘绕过了长廊,他们停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月娘对里面道:“梦姑娘,你日盼夜盼的人来了。” 门立刻打开,落尘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梦姑娘竟是孟漫。 孟漫期待的脸色在看见落尘时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月娘,给宇文公子和落尘姑娘沏两杯上好的龙井。” 她似乎想起什么,摆手道:“看我这记性,宇文公子素来嫌弃我这里的东西。月娘,准备一杯好了。” “是。” 月娘端上一杯清茶递给落尘,她伸手去接,不想楚天抢先接过,低头浅尝一口,才交给她。 她正大惑不解,听孟漫娇哼了一声,道:“放心吧,我不要命了,才会在你宝贝妹妹的茶里下毒。” 说着,她起身从身后的红木衣柜里拿出一叠银票:“这是你应得的七成。” 他收了银票,未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走出那栋充满欢笑声的梦仪楼,落尘伸手拉住楚天的手臂:“哥,那个梦姑娘是孟漫吧?她为什么要给你银票?” “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宇文楚天拉她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道:“我要查出杀害我们父母的幕后真凶,查出他们所谓的主人,我必须要接近他们。” “所以,你加入了夜枭,帮他们谋财害命?” “我没有别的选择。” “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因果善恶,终有循环,凡事有因,必有果……” 宇文楚天点点头:“我想过,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总有些因果是必须承担的。” “你做这些,就为了替父母报仇吗?就算你报了仇,他们也没办法死而复生,这值得吗?” 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声音沉冷道:“只是为父母报仇,当然不值得,可如果能铲除夜枭,推翻泱国暴政,还给中原一份平静,还给人世一片乐土,我做的就是值得的。” 她仰头看着他闪耀的黑眸,她不懂什么江湖恩怨,也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她只看到他眼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相信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夜枭绝迹江湖,武林各大门派不再明争暗斗,腐朽的泱国也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中原的青山绿水间再无白骨,朱墙碧瓦前再无流民游走,落尘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满世繁华,望着孩子们脸上童真的笑颜,她才明白——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这世间没有人知道,他为此承受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 第十章 金风玉露 夕阳落尽,宇文楚天才带着落尘回到笑雅阁,在陆穹衣早已安排好的天字号上房落脚住下。月色如水,空中的星星如同镶嵌在一块宝蓝色的绸缎上,莹莹夺目。 落尘坐在床前毫无睡意。 不是她担心噩梦,而是一想到宇文楚天住在她隔壁,她便一阵心花怒放,没错,这种形容太贴切了,她现在真的感觉心头开了一朵娇艳的芙蓉,在荡漾的碧水中随风浮动,不时激荡起心头的层层涟漪。这样荡漾的心绪,哪里还睡得着! 三声谨慎的敲门声响起,落尘急忙下床,满心欢喜地去开门,结果却看见了满目柔光的陆穹衣,他一袭青衫,十分清爽,手中还端着一盒点心。 落尘的笑容僵了僵:“表哥,你怎么来了?” “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就走了,现在一定饿了,我命人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玫瑰乳糕,想吃吗?” 玫瑰的香味慢慢飘散开来,落尘顿时喜上眉梢:“多谢表哥。” “表哥,你进来坐。”她闪身请他进门。 陆穹衣却很守礼节,没有半分逾越:“天色太晚了,我不便进去。” 她也没有强留,目送着他离开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抱着甜点回房。她之所以兴奋,不是因为她现在正腹中空空,而是她知道这个时辰她的好哥哥也一定饿了,她正好可以拿这点心和他一起共享美餐。 飞速梳理好头发,换了件衣服,落尘抱着一盘子玫瑰乳糕走出房门。 笑雅阁临水,可隐隐看见碧水墨天,不经意,她从水中看见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影,站在碧水的回廊上,出神地望着月色。 “哥!”落尘惊喜得差点把手中的盘子丢进水里,“你怎么在这儿?在看风景吗?” 他回身,对她笑笑:“是啊,这里的夜色很美,本来想叫你一起来看,看到你有玫瑰乳糕吃,我猜你一定只顾着享受美食,没心思欣赏美景。” “谁说的。”她义正词严地反驳,“看着美景吃玫瑰乳糕,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 他侧头,忽然问:“若是美食和美景不能兼得呢?你是舍美食,还是舍美景?” “美食和美景……”她随手拿起一块玫瑰乳糕塞进他嘴里,“我都能舍得,唯独你,我舍不得!” 他笑弯了嘴角。 她眨眨灵动的眼,嘴角也弯了。她是与他从小长到大的,岂会不明白,他言语闪烁,绕来绕去,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九曲回廊,绕过满园夜色,他与她并肩而坐,长相凝望,月色再撩人,也终是陪衬。 这晚,他们聊了很多,可都是他们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至于分别那一夜的吻,他没有提及,她也只好悄悄藏在心里,藏得心中痒痒的,想挠挠,又挠不着。 …… “小尘,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房睡了。”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遍催促了,她继续欣赏夜色:“我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 她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分明还是那么清亮,哪儿见半点困意,“你再陪我坐会儿,说会儿话嘛。” 她努力想找点话题,终于又想到一个话题:“哥,裘叔不是和你一起找我吗?他现在去哪儿了?回浮山了?” 他似乎没听见:“小尘,起风了,我陪你回房睡吧。” “你别又岔开话题……唉!”她蓦然领悟到他刚才的话,“你说什么,你陪我回房睡?” “嗯,如果你不用,那就算了……” “用啊!用啊!”落尘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拖着他就往房间走,“我们回房吧。” “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现在有点困了。” 他哑然失笑,陪着她一起回了房,锁上了房门。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年岁,同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 这一夜,他们不止同房,而且同了床。 寂静无声的房间,青罗幔帐之内,她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感受着他独有的温度,还有他真切的心跳声,再次拥有这种久违的幸福,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渴望,多么期待这样的相依相偎。 她确实有些困了,可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生怕眼睛一闭一睁,这种幸福感就悄悄溜走了。 她知道他也没睡,因为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哥,你怎么还没睡?” “我不困。” “哦,那正好,我也不困,我们聊天吧。”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的容颜,看着她轻眯起来的眼,忍不住想伸手抚摸,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你想聊什么?” “为什么我每次问起裘叔在哪儿,你都不回答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不让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见宇文楚天沉默,落尘有种不祥的预感,猛地坐起身来。 “哥,该不会,裘叔遇到了什么事吧?” 他继续沉默。 这一次,她的脸色有些变了,眼睛里闪过一种恐惧:“哥,你别吓我!” 他靠近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紧得几乎让她窒息:“小尘,裘叔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了?” “他让我告诉你,他是不会想你的,你不要想他,如果控制不住想他,就把他给你的《百毒集》拿出来念念。” “裘叔他到底去哪儿了?”隐隐的不安越发强烈,她的声音不觉嘶哑。 “他去世了。”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用力地抱着她,因为此刻要不是被他的双手死死禁锢住,她一定会发疯一样冲出去,去浮山找裘叔,去亲眼确定裘叔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挣扎得没有了力气,他才放开她,抹抹她眼角干涸的泪痕。 她颤抖地握住他的手:“哥,你告诉我,裘叔是怎么死的?” “他中了毒。” “怎么会呢?裘叔医术高明,更是对天下毒药的药性都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中毒?” “他的确对天下的毒都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种至毒是他解不了的。” “什么毒?” “情爱之毒,瑶华之水!” 纵然裘翼山被称为神医,无病不治,但终有解不了的毒,这种毒叫作——情爱! 这个无眠的夜晚,他给她讲了一段凄美的故事。 这段故事,也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那时的裘翼山正值年少,英挺俊朗中透着一股医者的儒雅,再加之医术出神入化,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风流人物。 有些女人注定是这种男人的劫数,就像陆琳苒之于宇文孤羽,尉迟家骄傲的大小姐尉迟玉倾就是裘翼山的劫数。 天池初遇,尉迟玉倾错把裘翼山当成了淫贼,三十枚见血封喉的雪花钉没有钉死裘翼山,却牢牢钉住了他的魂儿,他发誓这三十针的痛不能白受,他这辈子就跟她耗上了。 尉迟玉倾的骄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可想而知,裘翼山是多么辛苦才终于得偿所愿。然而,这段嬉笑怒骂的爱情并没有以两人美满的婚姻结束,反而从此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他们婚后一年,尉迟玉倾身怀六甲之时,江湖忽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四大江湖世家先后被灭门,以暗器闻名江湖的尉迟家族百余口人也突然中了一种奇毒,毒性猛烈前所未见,就连神医裘翼山都束手无策。 那一日,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尉迟玉倾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在她的面前,其中包括她未满三岁的弟弟,而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那种恨,那种仇,不是眼泪可以冲刷掉的,也不是一句刻骨铭心可以形容的…… 随着四大家族被灭,各大门派高手被暗杀,在江湖一片混乱之时,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夜枭出现于江湖。没有人知道夜枭藏身何处,受谁掌控,目的为何,江湖中人唯一知道的就是——夜枭接下的买卖,绝不会失信。 对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夜枭,有人痛恨,有人惶恐,自然也有人窃喜。因为有了夜枭,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用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了,只需存够了钱,你想让谁从这个世界消失,都轻而易举! 所以,江湖维持多年的秩序一夕之间被打破,江湖转瞬变成了一个生杀予夺、肆意妄为的修罗场。 裘翼山希望带着尉迟玉倾和刚出生的女儿雪洛远离江湖,远离是非,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研究解那种奇毒的方法,然而,灭门之仇未报,尉迟玉倾自然不会同意,她坚持留在尉迟家,找出各大家族被灭门的真正原因。 裘翼山不愿勉强她,便陪着她留了下来。他说,是生是死,他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真相总是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只因为它有着丑陋不堪的外表,一旦暴露于世,便会被人嫌弃。当尉迟玉倾拨开层层迷雾,看到真相,她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一夜,她哄睡了女儿,穿着裘翼山最喜欢的那件曳地罗裙,缓步走回他们的房间。 裘翼山刚刚从药房出来,满脸疲色,靠在床边小睡。她一步步靠近他,近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她慢慢抬起手,三十枚淬了剧毒的雪花钉落在他的各大穴道上。 他刹时全身再无法动弹,他在剧痛中睁开眼,眼中退下困意,充斥着痛苦。 她对他说:“裘翼山,我真傻,我早该想到,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 “玉倾!” 她冷冷地笑笑:“瑶华之水,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你取的名字吧?” 裘翼山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无言地闭上眼睛。 在这生死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场景,天池之水升腾着暖暖的雾气,传说,那是瑶池之水贪恋红尘洒落人间,年轻男女同时被水淋到,他们就会一生相爱,一生幸福。 三十枚雪花钉射过来,溅起点点水花,他便在那飞溅的水花中见到了她,从此中了人间至毒,至死不悔。 …… “夜枭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们制毒?”尉迟玉倾的质问将他从美好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看来传说真的不可信,他与她今日便要生离死别了。 “……”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挥剑,剑锋落在他的颈间。他静静等待死亡,却见剑锋一转,刺穿了他的右腿,挑断了他的腿筋。 他咬着牙,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颤抖的剑尖上鲜血凝聚,滴落在地上,像是盛开在天池的鸢尾花,点点嫣红。 眼泪流出尉迟玉倾悲伤的眼,她举起剑,抵在裘翼山咽喉处。就在她剑尖准备刺下之时,她听见女儿的哭声,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失神,一团黑影蓦地一闪,带走了受伤的裘翼山。 从此,她找遍了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再也没有找到他,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 每次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报仇雪恨的快感,心中全都是绝望。 所以,她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 十五年的寻找,漫长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就在尉迟玉倾几乎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裘翼山又出现了,他只顾着寻找落尘,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在暗中跟了他许多日,远远看着他,看得泪流满面,看到心碎神伤。 那一日,宇文楚天找到了裘翼山,两个人在酒楼中说话,尉迟玉倾终于决定要面对一切。 她走向他,站在他身边,问:“裘翼山,你还记得我吗?” 相隔十五年,她与他相对而立,隔着仇恨和诉不尽的思念,两个人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玉倾笑了,岁月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她的笑容却还是像天池初见时一样动人。 裘翼山深吸了口气,轻声唤道:“玉倾。” “十五年没见了,你好吗?”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他特别意外,忙点头,“还好!” “雪洛十六岁了。”她嘴角含着笑,眼底闪动着泪光,“她经常问我:爹爹去了哪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她还给你缝了双新鞋子,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 “我……我能见她一面吗?”他颤声问。 她点头:“今天有空吗?回家吃顿饭吧,雪洛看见你回去一定很高兴。” 宇文楚天从来没见过裘翼山如此高兴,他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在街上买了好多的东西,有精美的衣服,有精致的首饰,还有天香楼的花生酥。 他们跟着尉迟玉倾去了苍梧山,那一片静谧的青山绿水间,有一处木屋,木屋前站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素白的衣裙。 那是宇文楚天第一次见到雪落。 雪洛,人如其名,如站在雪中的洛神,轻音软语,恍若仙女般玲珑剔透,那一颦一笑,柔和的目光,让裘翼山热泪盈眶。 “雪洛,你就是雪洛?”裘翼山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又有些犹豫。 雪洛立刻认出他来:“爹?您回来了?我是雪洛,我是你的女儿……您终于回来了!” ……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裘翼山吃得特别愉悦,整顿饭都在笑,看着女儿时笑得满足,看着妻子时,笑得满眼柔情。 尉迟玉倾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喝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玉倾,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一切就都罢了吧。” 她含泪点头。 他便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爱与恨,一杯酒中释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放下酒杯,他抹了抹嘴角,笑着给尉迟玉倾拿来一块花生酥:“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 她接过花生酥:“你是最了解我的,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他的笑容僵了僵:“嗯,有你这句话,我裘翼山此生无憾了!” 吃过了饭,裘翼山便起身匆匆告辞。 雪洛拉住他,求他留在苍梧山多住些日子,但是他坚持说有重要的事要办,他还说:这么多年,他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希望雪洛能够原谅他。等他办完了事,他一定回来陪她,以后都不离开了。他们一家人,以后都不分开了。 雪洛笑着点头,嘱咐他一路小心。 裘翼山快步离开,并不远的一段路,他无数次回头,看到雪洛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宇文楚天见状,连忙将他扶起,准备运功为他驱毒,可是裘翼山却抓住了他的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中的是瑶华之水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什么?”他恍然大悟,“是刚才……那杯酒?” “是的,我早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这样也好,我死了,她也该放下对我的恨,这样,也好。可惜,我看不到小尘最后一面了,我真的很想再见见她……你告诉她,别想我,如果她忍不住想我,就让她好好读读我给她的《百毒集》……” “裘叔,你别说话了,先护住心脉,我帮你想办法解毒。” 他摇头,又吐了口黑血:“来不及了。楚天,我知道你对小尘的心意,有些事若真压抑不了,便随心而为吧,毕竟人生苦短,不要让自己在追悔中度过。” “裘叔,您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 “天下只有一株火莲,已经被你娘服下了,再没有了。” “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再想想,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克制瑶华之水的毒!我记得,你说过……” 裘翼山再次摇头,打断他的思考:“不用想了,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楚天,你要记住,一定要远离夜枭,人不能走错路,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喘了几口气,他接着说下去:“当年,夜枭的人利用玉倾的性命要挟我,我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帮夜枭配置了无药可解的毒药——瑶华之水。我当时以为我可以找到克制瑶华之水的方法,夜枭不会得逞的。我真的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我还没找到解毒的方法,他们就用我研制的毒药害死了尉迟家一百余口人,他们是玉倾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这都是我的罪孽。” 裘翼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宇文楚天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听见他模糊地说:“十五年,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解毒的方法,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什么?你找到了解毒的方法?快告诉我!” 裘叔的气息更微弱了,嘴角的鲜血滴在衣服上,晕染了一片青黑,他的声音更低,断断续续,几不可闻:“楚天,你……的血能化解所有……毒,包括,瑶华……” 他终究没说完最后两个字,紧握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凝视着一个方向,嘴角噙着的笑意永远定格在脸上。 宇文楚天顺着他目光定格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的深处,尉迟玉倾一身素白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没有恨,也没有痛,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被她亲手了结。而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当年他为夜枭炼制毒药,只是为了保护她。 …… 等宇文楚天讲完了这件事,落尘已经泣不成声。 “小尘,等我们办完事,我带你去苍梧山祭拜裘叔,他现在很好,不用自责,不用逃避,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的妻子和女儿,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嗯。”落尘哽咽着点点头,“可是,这样的天人永隔,真的是裘叔应得的结局吗?他帮过那么多的病人,救过那么多条人命,为什么自己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在她眼中,裘翼山无论做过什么,都是个好人。他救了他们的命,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家,给他们父亲一样的照顾和教导。而她,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再见”,从今后便再也不能相见了!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江湖上的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好人就可以长命百岁的。有人告诉我,想要在江湖立足,必须足够强大,足够冷血,不能让人有伤害你、要挟你的机会,否则,你终究是别人的陪葬品。” 落尘茫然看着他。 江湖,这个听来如此平静祥和的名字,究竟是一个怎样嗜血杀戮的世界,让身在其中的人都不能善终?那么她的哥哥呢?踏进了这江湖,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杀手,他的结局又将如何? 他轻轻搂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小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裘叔走了,没人能照顾你,我仔细考虑过了,现在唯一能保护你的就是陆家。” 闻言,她的心头狠狠一沉,明知是徒劳,明知他做的决定很难动摇,她还是努力地说:“哥,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可以照顾自己,你让我跟着你吧。” “你跟着我不安全,我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他没有回答,突然用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将她按在床上,他的脸近在咫尺,一望无际的眼眸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她被吓得忘了反抗,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不需要保护?如果我是坏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我为所欲为。” “我……”她无言以对,索性任性到底,闭了眼睛,“那你就为所欲为好了!” “你!” 许久没有了动静,她睁开眼,发现他还看着她,阴沉的戾气退去,他的眼眸比烛光更加摇曳不定。 她再接再厉地恳求:“哥,你那么厉害,你能保护我的,对不对?” 他毫无反应。 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终于鼓起勇气把心底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我们要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朝朝暮暮,相伴一生。我今生今世都要陪着你,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朝朝暮暮,相伴一生……你真的愿意?如果……” 不等他说完,她已拼命点头,她愿意,无论什么都愿意。 他原本抵在她咽喉的手,缓缓松开,手指落在她的脸上,掌心有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度。 “如果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轻抚着她的脸,这种抚摸和以往的怜爱完全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她感觉他的手走到哪里,她的身体就麻痹到哪里,最后,整个身体都软得好像不属于自己。 “我愿意!”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张嫂说过的话,想弄清他究竟要做什么,可是脑子一团乱,什么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她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过程。 “小尘……”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的,灼热的气息撩动她的唇,弄得她的头也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傻傻地点头。 等到了她的认可,他含住她的唇,轻柔地浅尝,就像蝴蝶在花瓣上舞动,好痒! 她很想笑,可笑不出,奇怪的声音从双唇发出,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她被吻得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不由自主地贴在他的身体上,想要寻找些可以降温的清凉,不想他竟然比她还烫人。 缠绵的吻延续了不知多久,在她浑身难受的时刻,他停了下来,沉默着为她盖上了被子,在她身边躺下。 “哥?” “嗯?” “刚才孟漫给你喝的茶里,是不是放了曼陀罗?” 他看着天花板,特别认真,像是看着绝版的医书。 她凑近他,问:“哥,要不你就娶了我吧。” “……天快亮了,早点睡吧。” 他没有回答,没说不行,也没说行。于是她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默认了。 落尘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完全理不清头绪。她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她打定了主意——她就是要嫁给他!只嫁给他! 后来她渐渐睡着了,她梦见了裘叔,裘叔从浮山回来,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草药,他对她挥手,笑着说:“小尘,我回来了!” …… 第二天一早,宇文楚天穿好衣服便先行离开,落尘坐在镜子前,认清了多厚重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红肿的眼睛的事实,索性放弃了,简单梳理一番,淡妆素颜地走出房门,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到用早餐的雅间门外。 隔着门,她听见雅间里面除了等候多时的陆穹衣,还有穿衣服比她迅速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宇文楚天,两人正在聊天,似乎聊得特别愉快。 陆穹衣道:“小尘怎么能和其他江湖女子比?她看似单纯柔弱,可是她有她坚持的信念,我想这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儿敢在这样的乱世独行千里寻找哥哥,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 原来是在夸她,想不到她与陆穹衣认识不久,他这么了解她。 谁知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哥哥却不冷不热地回道:“若不是裘叔教了她一点点制毒和用毒的技巧,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哦?”陆穹衣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落尘用毒的技巧绝不是一点点而已。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毒,因为她总是把握不好用毒的分量。”宇文楚天好心提醒道,“表哥,你以后千万小心些,很多毒,她只会施不会解。” “呵呵,多谢提醒,我一定小心。”陆穹衣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我刚刚跟你说的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尘还小,等她再大些,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正琢磨着陆穹衣提的到底是什么事,却听里面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腿不酸吗?进来喝碗银耳鸳露粥吧,表哥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她推门进去时,身边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穿道袍的男人,落尘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能把道袍穿得这么仙风道骨,浑然正气,仿佛是已经羽化成仙、不染世事尘埃了一般。 道长看见了她,对她浅淡一笑,淡眉清目自带清宁,一张看不出岁月流逝却沉稳刚毅的面容,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 正巧门被她推开一半,透过开启的门,宇文楚天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立刻起身迎了出来:“魏前辈,别来无恙!” 那道长闻声也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脸上未见笑容,眼底却溢出了光芒:“楚天,你可找到妹妹了?” “找到了。”宇文楚天拉了落尘的手,“她就是小尘。小尘,这位是濯光派的魏前辈。” “前辈,您好!”她款款施礼,魏苍然轻轻扫了她一眼,浅淡颔首。 陆穹衣也随之上前,恭敬行礼:“穹衣见过魏前辈。” 魏苍然淡笑着颔首:“你祖父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他老人家总是提起您,说是很久没见您了,不知前辈何时得空,来无然山庄坐坐。”按理说,无然山庄和濯光山也算是至交,如果不是因为意外,陆穹衣可能还要恭敬地称魏苍然一声姑父,如今物是人非,见面不免疏离。 “说起来,我确实好多年没见过陆前辈了,这样吧,我这次办完了事,便去探望他。” 陆穹衣大喜过望,笑道:“那穹衣便恭候了。” 魏苍然又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才离去。在他走之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宇文楚天一眼,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诸多不便,他日有缘定当一聚。” 宇文楚天点头,目送他一路至楼下。 “哥,他是谁呀?” “魏苍然,濯光山的一位前辈。” 哦!她想起来了,之前在酒楼里有人说过,濯光派的魏苍然收了他为徒,看样子是真的。 “他好像和陆家很熟?” 宇文楚天微微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渊源,或者说,他是娘亲真正意义上的丈夫……” “啊?”落尘惊讶得合不拢嘴,看着魏苍然的背影,诧异了半天。 “他和娘名正言顺地拜过堂成过亲,也做过三天的夫妻,后来娘遇到了意外,从此,再没回陆家。” 落尘又问:“这么说,魏苍然应该与我们的爹娘有旧怨哪,可我看他好像对你特别……亲和。” “是吗?大概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对过往之事早已看淡了吧。” “哦。” 这时,陆穹衣正举步进门,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问:“哦?你是如何知道他心系天下?” 宇文楚天深深地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半月前,我修习内功时分神,内息紊乱,幸得他指点,才不致走火入魔。我与他在碧落河畔相处过几日,听他谈了一些家事国事,有此感触。” 顿了一顿,他话锋一转,又道:“有些人相处数十年也未必了解,更何况几日相处,我只是有这种直觉罢了。表哥,我看你似乎对他有所保留?” “没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看出他不愿多言,宇文楚天也没多问,开始吃早饭。 这顿早饭吃了不长时间,席间,陆穹衣依旧十分殷勤地照顾着落尘,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饮食习惯,选的每一样饭菜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所以她吃得特别多,几乎空不出嘴来说话。 以至于这顿早餐吃得特别安静。 用过早餐后,陆穹衣问他们有何打算,如果没有,便与他一同回无然山庄,毕竟,陆家也是他们的家。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不如这样,你带小尘先回无然山庄,我办完了事会立刻去追你们。” 落尘本想提反对意见,但猜到他要去办的事应该和孟漫有关,她便顺从地点头。 宇文楚天走出大门的时候,她猛然想起什么,追了过去,将袖中的鸳鸯丝帕塞进他的怀里,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我等你!” 走出了笑雅阁,宇文楚天站定,从依旧滚烫的心口取出那方丝帕,展开,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让他站在长街上,久久未能回神。 往来的行人穿梭,仿佛已过了千年,他弯了弯嘴角,笑了! …… 无然山庄在北华山北侧,一路山势巍峨绵延数千里,山顶积雪常年不化,但山下却终年长青,传说这是个汇聚了灵气的地方,所以,自然钟灵毓秀。 来的时候,落尘心心念念着哥哥,无心欣赏美景,此时再看这山清水秀,呼吸着暖暖的熏香,品着上佳的龙井和最精致的玫瑰乳糕,再听陆穹衣讲无然山庄的事,还有江湖中的事,前路似乎很短,转眼就进了璧城。 临进山庄前,落尘想起了一件事:“表哥,今天早上你和我哥哥聊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说我还小?” 陆穹衣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浮荡的翠绿茶叶,道:“我是问他,你如今已十五岁了,可曾婚配人家。” 提起嫁人的事,她紧张莫名,问道:“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尊重你的决定,只要是你钟情的人,他也会欣然接受。” “……”她喜欢这个答案,不论是谁,都会欣然接受,其中也包括他。可是她忘了,这话中还有另一层意思,若她所钟情的是他人,他也一样欣然接受。 这不是爱,这是宠——这一层的深意她许久之后才懂! “小尘,你可有钟情之人?”陆穹衣问。 未等她回答,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尘连忙卷起马车的帘子,向着马蹄声望去,她正想的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惊喜地挥手:“哥!” 骏马夹着疾风从马车边掠过,她只觉眼前一晃,人已被腾空抱起,落在他强势的怀抱中。 马长啸一声,在一片碧蓝的天空下,肆意地奔驰。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是什么感觉? 她会说——别无所求! 看完了落日,宇文楚天才带着她回到无然山庄,彼时陆穹衣的马车已在山庄门前等候多时。 无然山庄九曲回廊,一座四层聚宝雕檐楼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水榭楼台、别院清苑无一不全,初见只觉宏伟庄严,置身其中却又觉得无比清静雅致,实为一处瑰宝胜地。 陆穹衣先是带着他们去见了陆无然。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陆无然正端坐在草地上的石凳上,双目无光地望着笼中的鸟儿。他顽疾缠身多年,多半时间在房内静养,难得今日天气极好,他在婢女的搀扶下,出来晒晒太阳。 宇文楚天一步步走近他。 对于这个外公,他很小时便听父母提过,在他的印象中,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应该有着比父亲更健硕的身躯,更霸道的气势,还有无人敢靠近的庄严。 然而,他面前的仅仅是个老人。一身华衣掩不住他风烛残年的身体,微微佝偻着的脊背仍直直地撑起,只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他有了心伤之感,他抿紧嘴唇,在陆穹衣的轻声告之后,慢慢地靠近。 “外公。”宇文楚天单膝跪地。 陆无然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慢慢地转身,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在见到宇文楚天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在陆穹衣扶住了他,他的脚步稳健而急促,忙将宇文楚天扶起来。 “好孩子,你回来了。”他又看看落尘,笑着点头,“你们兄妹终于团聚了。” “是,外公。” 陆无然关切地看着宇文楚天的脸,忍不住用那双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情难自抑:“楚天,日后就留在这里多陪陪外公好吗,外公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若是你和小尘能在这里,我也能少点遗憾。”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好。”陆无然高兴得竟然有些老泪纵横,他握住了宇文楚天的手,含笑看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落尘还住在情苑,宇文楚天选来选去选了成碧阁,因为那里与落尘住的情苑仅有一墙之隔。 陆无然以为他们兄妹两个住得近些也好,可以相互照顾一下,于是交代陆穹衣尽快让人将成碧阁重新整修一番,换上新的桌椅、茶具、帷幔。 落尘觉得这样也很好,方便她夜深人静去找他——叙旧。 在陆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慢慢习惯起来。落尘慢慢发现,无然山庄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光藏书阁就有三层,陆穹衣说这是陆家先祖代代相传的珍贵典籍,其中不乏医书,见她有兴趣,便带她去看看。 落尘之前在裘叔那里学习了一些医术,但只是孰知一些药性,很多东西她看到文字描写,并没有见到实物,但是这次,陆家的藏书阁里真的是无奇不有,几乎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医书实录。 除了医书,藏书阁里还有许多记录江湖之事的江湖录,里面不仅有各大门派各大家族的来历渊源,还记载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她如获至宝,抱着一堆医书和江湖录跑去成碧阁。 因为腾不出手来,她直接省略了敲门的步骤,推门而入:“哥!你看,我找到了这些书。” 宇文楚天正在换衣服,闻声匆忙披上外衣。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袖,落尘已经惊叫了一声:“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他拉好衣袖:“没什么,只是一点皮外伤。” “皮外伤?”她丢了手中的书,捉住他的手臂细看,是刀剑类的割伤,伤口的确不深,但上面有新旧的结痂纵横,看上去是用锋利的刀在同一处反复割开。 若是这样的伤口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很多可能性,但它出现在宇文楚天的手臂上,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伤,是你自己割的?”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她本就见不得他受伤,再想起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时,总是习惯性靠在他的手臂上和他聊天,一聊便是大半日,而他从来没有拒绝,一动不动地由她靠着。 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从他内疚万分的表情看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真的没事,这些划痕根本算不得伤。”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割伤自己?” “我想为外公治病。”他拉着她坐下,关上了门窗,才与她细说,“我发现外公并不是生病,倒像是中毒。如果我没猜错,外公中毒已久,毒早已侵入脾脏,这些年他都是靠着深厚的内力和意志力支撑,才活到现在。裘叔说过,我的血能解百毒,所以我试了一下。” “那他中的是什么毒?你可以解吗?” “这种毒的毒性猛烈异常,我从未在裘叔的医书上见过,不过,他的脉息与裘叔去世前有几分相似,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他中的是瑶华之水。” “瑶华之水,就是裘叔中的那种毒?” “不错。”他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可惜,他中毒已深,五脏六腑全被侵蚀,即使我能为他解毒,他的身体也没办法恢复了。”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又是夜枭做的?” “我记得裘叔说过,当年夜枭利用瑶华之水灭了江湖上几大世家,唯独无然山庄屹立不倒,当时我还奇怪夜枭为什么不动陆家。现在看来,夜枭也曾对外公下手,所幸外公内力深厚,以内力护住心脉,还将毒逼出了大半,才活了下来。我想,当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中毒已深,怕无然山庄会和其他世家一样,被夜枭灭门,所以让娘亲和魏苍然定亲,这是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 “外公却没有想到,夜枭的势力庞大,即使魏苍然也无力保护陆家周全,娘亲还是被害,魏苍然因为误会而离开陆家,从此不问江湖事,还有舅舅……” 提起舅舅,落尘想起来一件事,她在找哥哥的时候,曾听人说过,陆穹衣的父亲陆林峰在多年前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陆穹衣四处寻找,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听说舅舅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表哥到处都找不到他,难道……”他也遭遇了不测?” “如果他平安无事,又岂会这么多年都不回陆家?这几日我找人查过,舅舅失踪时刚好是在我们父母被杀后不久,这可能不是巧合,我估计他多半遇了不测。” 落尘闻言,想都没想便道:“那你告诉表哥了吗,他怎么说?” “没有……”他迟疑了一下,“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等我去夜枭仔细查一查,查出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他也不迟。还有,你也别跟他说我给外公解毒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我明白。” 他虽然没说明白,她也猜到他在顾忌什么:江湖人心险恶,在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即便是至亲、挚爱。 第三卷 雾随月隐空留露 第十一章 了而无然 在无然山庄度过的暖春,是落尘记忆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因为那段日子,她不再把宇文楚天看作哥哥,而是看成她将托付终身的男人,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诺过要娶她,可她一直这样以为着,期待着,憧憬着,所以快乐着。 二月后天气开始回暖,连着下了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过天晴后,情苑的玉兰花开了,满目的粉白交错,清香漫漫。每个清晨,宇文楚天如常练功,她坐在他扎在玉兰花下的秋千上看书,偶尔抬头,不经意撞上他失神的目光,她微红着脸笑了,他的嘴角也弯了。那一刻,微凉的春风拂过脸颊,都是炽热的。 夜晚,她还是会为他煮一碗白粥,即使陆家的厨娘手艺比她好太多,能煮出各种各样营养美味的粥,他却从来只吃她煮的。她问他为什么,他只轻淡地答道:“习惯了你的味道,一天不吃就睡不安稳。” 她抿嘴笑着:“那我给你煮一辈子好了。” 他嗯了一声,眉梢浸染的笑意久久不退。 那一刻,午夜的星光落在眼中,都是炫目的…… 当然,宇文楚天也有许多事要做,他每隔几日便要离开无然山庄一段日子,少则三两日,多则十来日不见人影,让她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但他只要回陆家,不论什么时辰,他都会带着满身风尘第一时间来找她,送她一件精巧的木雕,有时雕的是玉兰花,有时是飞鸟,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游鱼……他说这些都是想她的时候随手雕的东西,粗陋不堪,聊表心意。她一件件收藏在床榻下的锦盒里,晚上睡不着时便翻出来看,指尖拂过每一条剑痕,想着那是他镌刻下的寸寸相思,噩梦惊醒的午夜都是温馨而浪漫的…… 她以为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能会变,任何人都可能会离弃她,唯独宇文楚天是永远不会变,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她守着最幸福的期待,等着他娶她,却不想他突然离开了,杳无音信,再后来,他只是人回来了,她期盼的那颗心却丢了…… 她还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陆家的那日,正是清明,宇文楚天临行前来情苑和她辞行,彼时她在湖心亭修习灵力,忽觉累了,便靠在躺椅上睡着了。沋沋拿着一柄玉雕羽扇轻轻地为她扇,风里都是醉人的花香。 宇文楚天进了情苑,沋沋见他轻挥一下手,便识趣地退开。他拿起沋沋放下的羽扇,坐在她身侧,凝神望着她沉睡的脸。 落尘浅睡着,杏黄色的软纱裙边散在草地上,粉雕玉琢的脸庞犹如一块被人摩挲了多年的白玉,细腻莹润得让他想去触摸,又怕惊扰了她的美梦。一只浅紫色的蝴蝶飞过,落在她的肩上。宇文楚天轻轻挥手驱走蝴蝶,可蝴蝶扇动的气流还是惊醒了她。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落尘揉了揉眼睛,睡眼蒙胧的样子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波斯猫,慵懒可爱。 “来了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正好,没打扰你。”宇文楚天顺势坐在了她的躺椅边,“昨晚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没有睡好?” “嗯。”落尘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应了一声。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见落尘手中的发丝无力地垂落,他熟练地帮她挽起,用发簪别住,“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你的梦魇之症治好。” 被噩梦困扰久了,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只关心:“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我可能要走得久一些,我要去宣国见一个人,还要再去办件事。”他继续轻理着她额边的发丝,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安心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去找我,知道吗?” “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我会的!”他握着她的手,倾身靠近,在她额心印上浅浅一吻,“小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想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 “我想回浮山,在那里,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天天在一起。”想起浮山上再没有了裘叔,她心绪一沉,道,“……只有我和你!” “好,等我回来,我带你回浮山。” “真的?”她惊喜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嗯,其实我也很想带你回浮山……只有我和你。” 心被甜蜜浸透,她忽然想起件事,伸手探到他的衣襟中一顿乱摸,最后终于摸出了一方鸳鸯丝帕,折得平平整整,贴着心口的位置放着。 她笑得更甜,将丝帕折好放回他的衣襟中:“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要每天把它带在身上,就像我陪着你。” “我还是更希望你陪着我……” 留下一句让她回味无穷的话,他离开了。自他离开后,落尘便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百毒集》,或是在药房里配制毒药,因为只有忙碌的时候才会不那么煎熬。陆穹衣自然猜不出其中的缘故,十分不解:“你为何这么喜欢制毒药?” 落尘放下手中的草药,答道:“是为了哥哥。我知道他志在天下,我想要跟着他,就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所以我要学会自保。” “你想跟着他浪迹天涯?” “嗯。”她坚定地点头,“以后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陆穹衣怔了怔,看着她眼中那份执着和坚定,心中不免失落。曾经,他以为这半年多的相处,她对他多少是有些喜欢的,可现在看来,她心中还是只有他的哥哥,对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留恋。 他明白,她和宇文楚天是一起长大的情谊,离不开对方,视彼此为生命。那种密不透风的亲密无间,任何人都无法插进去。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牢牢抓住她,期待着有一日,她的眼中只有他。 他是喜欢她的,很喜欢。初见时,他被她诡秘的巫术震惊,再见时,她被他千里寻兄的执着感动,之后,他又被她空灵的美丽所打动,但这数月的相处,他真正迷上她的恰恰是她对哥哥那份真挚的情意。每次她软声细语叮嘱着宇文楚天按时用膳,别伤了身子;每逢天气转凉,她帮宇文楚天拿出新缝的衣服让他穿上,陆穹衣都会感到心中一颤。他相信她是个有情重情的女子,被她喜欢的男人,此生别无所求。 所以,他认定了她就是他此生最渴望的那抹柔情。 落尘久未听见陆穹衣说话,回头看他,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好奇地问:“表哥,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收回心神,答:“你前几日不是让我帮你做一套随身的暗器吗?我找人连夜赶工,为你做好了。” “真的?”她惊喜地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套精美绝伦的首饰,双鸾呈飞玉头钗,凤尾折玉点翠簪,并蒂鎏金步摇,就连挽发的玉钗,都是用的上好的羊脂白玉。落尘小心翼翼地拿起鎏金步摇细看,看似缜密的衔接处有一个隐蔽的凸起,轻轻一碰便射出一枚细针,速度极快,幸好她早有准备,不然一定被针刺穿心脏。 陆穹衣又拿起一支点翠簪,将簪的底部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纹路说道:“这里有个机关,只要按一下,簪子上的珠玉便会自动脱落,我命人用蜜蜡封固,若是遇血,便会生成剧毒,另外,簪体是空心的,可放书信。如何?” 落尘仔细看了看,果然设计精巧,华美于外,剧毒于心,与她想要的一般无二,“正是我想要的,多谢表哥费心!” “这点小事,哪里费心。不过,你想要的极北银蚕丝有些难找。”陆穹衣面露难色,说道,“银蚕丝倒不稀罕,只是极北之处,银蚕不易存活,且吐丝量少……我命人去高价搜罗,要过几日才能有消息。” “我当时就是随便一问,找不到就算了,有这些宝贝就足够了。” “这些暗器虽威力巨大,但也不是轻易就能掌控的,要发挥出这些东西真正的作用,你还要多加练习才行,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暗器的入门之术。” 落尘点点头:“嗯,多谢表哥。” 之后,落尘每天清早便开始和陆穹衣学习如何使用这些精巧的暗器,练得极为刻苦。 陆穹衣本以为落尘柔弱的身体不会轻易练成,不想才几天时间,她手中纤细的暗器已能稳稳地正中目标,且力道控制极好。 他不禁想起文律说过她天生体质异常,可能是苗疆的巫女。可是她不是姑母的女儿吗,怎么会有苗疆的血脉? 进入七月,日头格外大起来,炙烤得空气都有一股被燃烧的味道。落尘仍在炎炎烈日下苦练各种暗器,她下手又稳又准。陆穹衣见她颇有成就,就将寻常暗器换作了一些零散的弹珠,这样一来,难度又增加了许多。 日光晒得人皮肤隐隐作痒,落尘的额头和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微红,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珠,正准备掷出弹珠,却被陆穹衣握住了手。 他摊开她的手掌,见她指尖微红,掌心被磨出细茧,他心疼地抚摸着上面新生的红痕,道:“小尘,练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她摇头:“我不累,这弹珠比寻常暗器要难掌握得多,我还没有领悟到要领,要是现在停下来,肯定是要忘的。” “这弹珠取的是指尖之力,而不是腕力,你的重心不对,侧一下身体。”说着,他的身体慢慢地贴了上来,一手环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带动她的手腕,向前投去,弹珠正中靶心。之后他又取了一枚弹珠,放在她的手心中。 落尘的注意力全在弹珠上,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只是目光紧盯着目标。 她的长发如水,柔柔地披在身前,有一股独属于她的暖香。今日天气炎热,她只披了件薄衫,粉嫩的薄丝下可以隐约看见她穿在身上那抹嫩黄色的抹胸,掩不住玲珑有致的曲线。他尽量不去多看她的身子,却耐不住嗓子干涩得难受。 见他迟迟没有行动,落尘忽然回头,恍惚间,他的唇触碰到了她白皙光滑的额头。她这才发觉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如此亲昵,急忙推开他,退后一步,视线因不安而回避。 蓦地,她飘忽的视线停留在微微晃动的香樟树上,她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掠过。她惊喜地定神细看,却见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 又是她的错觉吗?这几日她为什么总有这种错觉?难道是因为她晚上休息不好? 月下孤灯微颤。 细算日子,距他离开已五月有余,落尘如旧坐在窗下摆弄着宇文楚天送她的木雕,指尖感受着他每一剑刻下时的思念之情,心中难耐的相思才不会那么煎熬,她才能说服自己继续等待,等着看他回来时会带一件多么繁复的木雕,以补偿她的相思之苦。 沋沋端来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表小姐,您都连着几夜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今晚早点歇息吧,就算睡不着,也要躺一躺。” 落尘笑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今日这茶格外清香幽冽,我以前从未喝过,又是表哥找的稀罕东西吧?” “嗯,少爷见您夜里总失眠,特意取了早晨竹叶之露给您煮茶,据说这茶可以安神静气,您多喝些吧。” 落尘翻开茶盖,淡淡的清香无声地四溢着,她放到鼻尖处嗅了两下,便深深地爱上这茶,只因这茶中有股竹叶的味道,会让她想起宇文楚天。 沋沋看着她喝茶,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奴婢在这庄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见少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表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落尘但笑不语。 换了寝衣,她躺在床上,满室雕梁画栋的极致奢华,可是她的眼里却只有窗外的那轮冷月,那柔软恬淡的月光深深地照进她的心里,也将遥远的思念种在她心里。 她不会想到,她思念的人,今日已回来过。 一个时辰之前。 夕阳西下,暮云染流霞之时。 陆穹衣处理完庄内琐事,命人增加了庄内的灯笼,因为落尘怕黑,所以即使是在夜里,他也会尽量让无然山庄灯火辉煌。 回廊处,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陆穹衣收起手中的信笺,道:“我以为你又会一声不响地走了。” 寂静的暗夜之中,一袭黑衣的宇文楚天凭空而现,月光洒落了他一身落寞,却更添冷毅。 他将一团晶莹剔透的细丝交予陆穹衣:“听说表哥最近四处寻找这个,我刚巧遇见,拿回来给你。” 陆穹衣低头看看手中的极北银蚕丝,道:“其实这个不是我想要,是小尘想要,你不如直接给她送去吧。” “我还有些事,不便久留,这次就不去见她了,劳烦表哥帮我转交给她,但别说是我给的。还有,我刚刚让人送来了几个瓷坛,里面存了我为小尘配制的安神茶和晨露,她每日喝一杯以晨露沏的茶,可以缓解失眠之症。” “你明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安神茶,你既然回来,为什么不去见她?”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表哥可是以真心待她?” “这是自然。” “那就好,以后小尘便交给表哥照顾了。” 宇文楚天准备离开,听见陆穹衣清淡却明净的声音问:“你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在躲避什么?”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坦然道:“我的确在躲避她。自从父母去世后,小尘跟着我四处漂泊,吃了很多苦,我不想她再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让她卷入江湖是非的漩涡。我对她避而不见,是希望她能慢慢放下对我的依赖,安心留在陆家。” 顿了顿,他又道:“这些日子,我见小尘与你相处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在内心深处,陆穹衣倒是希望宇文楚天永远别回来,让落尘慢慢地将他淡忘,然而为了落尘,他却不得不说:“楚天,我对她再好,毕竟不是他的亲哥哥,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回来看看她吧。” 说到“亲哥哥”三个字,宇文楚天的眉峰一紧,却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陆穹衣看着他消失后的长廊,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文律从外面回来,垂首恭敬道:“他出了陆家庄,往濯光山的方向去了。” “嗯,我知道了。”陆穹衣问,“文律,以你之见,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忽然不愿意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相见?” “表少爷刚刚不是说过,不想表小姐跟着他受苦。或许,他是不想表小姐成为他的负担,有心成全少主与表小姐的姻缘?” 陆穹衣摇摇头:“不,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宇文楚天更不会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文律立即赞同地点头,“我刚得到消息,数月前,他去了宣国的皇宫。宣国皇帝与他长谈了一整晚,连原定的宫宴都没有参加。第二日宣国皇帝便封他为泞王,赐府邸一座,良田千顷。” “没什么好奇怪的。先不说他的父亲宇文孤羽在宣国的身份,单凭他如今在中原江湖的名声,那宣国皇帝也不敢怠慢。不过,我始终想不通,他做了这么多事,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段日子,他与江湖各大高手比武,为少林的梓悲方丈治病,结交濯光派掌门魏苍然,以及他到无然山庄和宣国皇宫认亲,这些或许是为了迅速稳固自己的江湖地位,可是他为何要与夜枭的孟漫交往甚密?” 文律仔细想了想,猜测道:“我听闻那孟漫美艳绝世,见过她的男人无不为她神魂颠倒,他会不会被孟漫的美色所惑?” “不会,像他这么聪明的男人,岂会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可以碰,什么样的女人万万不能碰?” “那么,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被夜枭所害,想为父母报仇?” 陆穹衣默然思索一阵:“也有这种可能。” “若真是如此,那他与我们倒是殊途同归了。” “希望如此。文律,他这半年还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他四个月前去了一趟苗疆,他想找兰族的圣女兰溪,后查出兰溪早在十几年前便因为与中原男子私通,偷盗火莲,被族长处死。而那个中原男子,正是宇文孤羽。” “宇文孤羽?这么说,小尘很有可能是兰溪和宇文孤羽的女儿。这就难怪小尘能练就那么强的灵力了。” “是的。”文律又接着汇报,“他离开苗疆后又去苍梧渊见了裘翼山的遗孀尉迟玉倾,尉迟玉倾重病不治,已经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跟在他身边。” “嗯,我明白了,你继续派人关注他,切记小心,别被他发现。” “是,属下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陆穹衣便将极北蚕丝送去给落尘。 落尘放下手里的书,惊喜地接过蚕丝,放在手中细细地看着。蚕丝冰而纤细,却十分强韧,色泽纯净,迎着阳光可见银色耀眼的光芒,与她在书上见的一模一样。 “你要这个做什么?”陆穹衣好奇地问。 “我想把它做成丝带送给哥哥,他缠于腰间,便于携带又隐蔽,可做防身之用。而且,这蚕丝可以疗伤止血,他以后若是受伤了,也可以用它疗伤,一举两得!” “在你心中,只有你的哥哥吗?” 其实,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我的心里还有你! 然而,落尘垂眸笑了笑,那不胜娇羞的一笑染尽温柔。陆穹衣被她眼中闪动的梦幻般的光泽所惑,一时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小尘。” “表哥?”她愣住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又抬头看看他。 偏在这时,沋沋端着茶水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慌乱打翻了手中的茶。于是,这短暂的动情时刻被尖锐的撞击声打破。 “对不起!奴婢……奴婢先退下了。”沋沋惶然道。 “沋沋。”落尘叫住她,“茶打翻了不要紧,再去准备两杯端来。” “嗯,是!” “不必了。”陆穹衣又叫住她,“我还有事要出去,不用准备我的茶。” “是!” 陆穹衣离开,沋沋也心神恍惚地去准备新茶,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还残留着余温的手指,隐隐有些懂了陆穹衣刚刚想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又想起了他。 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前,她拿起备好墨的笔,工工整整地书写着四个字:宇文楚天。她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墨迹未干的名字,眼泪落在纸上,字迹洇湿,浓墨散了一片。 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手把手教她学写字,他最先教她的四个字就是:宇文楚天。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有点痒,有点热,又很舒服。所以,她总故意把他的名字写得很丑,或者少写上几笔,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但他从不会恼,而是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着她。 后来,她每天都拿着乱七八糟的字给他看,他宽容地笑笑,耐心地再教她几次,她缩在他怀里偷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她用树枝在地上悄悄地写他的名字,他揉乱她的头发,佯装生气地瞪着她:“宇文落尘,原来你是在耍我!” 落尘无辜地眨着眼,对着他傻笑。 地上的字真的特别美,一撇一捺就像是他的一举一动般飘逸……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一种情愫种在她心里,只是兄妹之情把这种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分不清她对他那种生死不离的依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相拥,直到离别,直到思念,她才恍然醒悟,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是兄妹之情,多少是男女之爱,她的心中除了宇文楚天,已再容不下别人。 她不想做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妹妹,她想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追随他,不论天涯海角。 她低头,又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他们的名字,宇文落尘,宇文楚天,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似乎都在倾诉着她心中无限缱绻的心思。 以后的日子,落尘刻意躲避陆穹衣,所以在藏书阁中读书的时间越来越长,陆家的藏书几乎被她看遍了,她不但知道了何为江湖,何为武林,就连江湖上的各门各派,每个在江湖上显赫一时的侠客,她都已经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来。 在时间悄然而流中,寒冬不期而至,风霜仿佛将无然山庄的灰暗覆盖起来。落尘坐在暖炉边,翻开书卷,映入眼帘的一段话她读过不知多少遍,现在看来仍旧从心底往外地发寒。 夜枭,极其隐蔽的暗杀组织,曾一月之间灭了各大世家,人人闻之丧胆。组织内的人一旦暴露身份便会马上被灭口,所以没有人知道幕后真正的操控者。被夜枭暗杀之人不仅有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还有许多朝堂显贵。从夜枭的行事和实力方面评估,该组织极有可能与泱国朝廷有关联。 合上书卷,她窒息好久。 他就在这样可怕的组织里命悬一线,不知道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过的?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表小姐!”沋沋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的惊喜,“少爷让我告诉您,表少爷来了,在老爷房里。”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少爷?” 沋沋拼命地点头:“是啊,您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落尘快步跑出门,根本没发现自己向外跑的时候,踢倒了火炉,烫伤了脚! 夜里的无然山庄如同一幕海天水墨画般被泼洒在绸缎之上,恢宏大气,波光粼粼。落尘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跑到外公的房门外,连敲门都忘了,直接推门冲进房间。 香案鼎炉前,思念已久的背影真实地立于她眼前,身挂长剑,谦然玉立,银丝的披风,绣缎的锦衫,衬得他发黑如漆,那双墨琉璃似的眸沉寂而疏离,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回避。 “哥,哥!”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叫过这两个字,还是这个称呼让她太过思念,这两个字从口中唤出,竟然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他却听见了,快速转身,薄唇轻启,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看得出他叫了两个字:小尘!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她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走到他面前,她想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握着剑柄。他的手中还是从不离身的沉渡剑,而剑柄上已没有她为他做的剑穗了。 她忽然感觉全身冰冷,冷得恍如置身冰窟。 她再次靠近他,刚要开口和他说话,他却在陆无然的床边坐下,握住他干枯的手:“外公,您身子不好,躺着说话吧。” 陆无然靠在枕头上,双手紧握着他的手指,无望的眼神流连在他的脸上,闪着难得一见的光彩:“楚天,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我把陆家名下所有客栈和酒楼都给你打理……” 宇文楚天的目光快速扫过陆穹衣毫无表情的脸,回道:“外公,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明日还要离开。” “明日?为什么这么急?你又要去和人比武?”他紧张地半撑起身,“何必为了那些虚名和人拼得你死我活,在陆家你一样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没人给得了。” 他的语气很淡,只有视线与落尘相碰时眼中闪过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很快隐退了。 她听得出那淡然里包含着多少坚定。这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也明白将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可他偏要去做,即使染黑自己的灵魂。 “那你究竟要什么?”陆无然又问。 “外公,您什么都不必给我,如果一定要给,就把这些留给小尘,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她想嫁的人。” 陆无然对着宇文楚天哽咽难言,又开始咳嗽起来。 落尘急忙上前轻拍着他骨骼突起的背。此刻,哽咽难言的又何止陆无然一人,他又要走!而且是明天!她还来不及体味的惊喜瞬间荡然无存了。 开门声轻缓地响起,伴随着一阵幽香,一位温婉少女托着一碗散着热气的药走进来。她一身白衣胜雪,墨发轻而柔软,简单的发髻,系着白色丝带,眉目如烟,淡如山水之画,星眸流转时,这个沉闷的房间都变得清馨起来。 落尘曾以为孟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和这个风姿出尘的少女比起来,多少有些俗艳。 宇文楚天一见少女进门便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关切地问道:“烫到没有?” 少女轻轻摇头,比丝缎还要柔顺的发在身后撩动,柔美无限。 “药要趁热服下才好。”她的嗓音比她的容貌还要醉人。 “嗯,我来吧,你先坐下歇歇。” 一双璧人相视一笑,没有刻意的言语和动作,一颦一笑无限情愫,完全掩不住彼此的心事。 落尘看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宇文楚天。她分明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答应过她会很快回来,答应过要带她回浮山,可这半年多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以为他是太忙碌,忙到连来陆家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抽不出,却不想是有人牵绊住了他的心。 那她呢?她又算是什么?仅仅是他的妹妹吗?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等着他回来,幻想着与他重逢时要倾诉的千言万语。今天她等到了。而他,已经距她那么遥远,遥远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无法伸手去触及……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好笑,所以努力弯着酸楚的嘴角,让自己笑出来。她笑着上前拿过托盘里的药碗,任由灼热烧伤手指,痛楚刺入心间。她将碗握得更紧些:“哥,你们一路风尘,去休息吧,这些我来就好。”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眼光闪动一下,即刻转头对病床上的陆无然道:“外公,您服药后先睡一会儿,我晚点再过来看您。” 陆无然点头,不舍地看看他:“好!让穹衣带你们去休息吧。” 看着宇文楚天与别的女人并肩离去,落尘微笑着搅动碗里的汤匙,吹开药里浓浓的热气,却怎么也吹不开眼前凝结的雾水。 “外公,喝药吧。”一勺勺苦药送进外公口中,可她自己口里却比喝药还苦涩。 喂完药,等外公睡下,落尘才悄悄退出来,出门就看见沋沋守在门外。 “有事吗?”她问。 “少爷说您烫伤了,他要安置表少爷和雪洛姑娘,脱不开身,让我给您上药。” “这药是表哥给你的?” “嗯。” 掩饰好自己的失落,落尘跟着沋沋回到房间。沋沋扶她坐在床榻上,将精致的白瓷盒子打开,挖了一些透明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烫伤的手指上。 冰凉的感觉将灼痛掩盖,红肿很快消了许多,可她还是觉得疼,从手指疼到心口。 “这药可真好!”说着,沋沋又为她脱下鞋子,她的脚趾肿得比手指还要厉害,她却连什么时候弄伤的都想不起。 “表小姐,您平常做什么都很谨慎的,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 “今天有点累。”落尘心不在焉地将外衫的金丝盘扣解开,十指碰触衣扣,又开始钻心地痛起来,然这疼痛没有让她停止脱衣服的动作。 脱下衣服,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沋沋见她一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点头道:“您昨晚又是一夜没睡。我给您点上香熏,您歇歇,睡会儿吧。” “香熏?什么香熏?”她闭着眼睛问。 “是雪洛姑娘送您的香薰,说是专治失眠和梦魇。”沋沋将淡蓝色的香粉撒在香炉里,回道。 雪洛,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儿,难怪他会对她动了情,全然忘了对她的承诺…… 雪洛!她猛然睁开眼睛,她记得宇文楚天提起过,裘叔的女儿叫雪洛,难道她就是裘雪洛?她又仔细回忆雪洛的样貌,眉眼间确有裘叔的影子。想起裘叔,她原本能忍住的眼泪滴滴坠落,她真的很想念裘叔,想念浮山,想念那一段再也寻不回的纯真岁月…… 不知是那香熏有效,还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得什么心力都没有,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儿。 又是子夜,又是噩梦,落尘猛地坐起身,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睡意顿时全无,她下床喝了杯冰冷的龙井茶,熟悉的香气带着寒意入口,心绪才稍稍宁静些。 起身走到窗前,她推开碧纱窗,遥望见对面成碧阁的烛光。这个时辰,他该睡了吧,为什么烛火还没熄灭? 摇曳的烛光又勾起了她的思念,想要见他的冲动无法压抑。就算他明天要离开,就算他望着她的眼神透着疏离和回避,她还是想要见他,哪怕只是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话。 揣着一颗不安跳动的心,她悄悄地走进成碧阁,里面依旧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她每日摆放的位置,包括被褥也是一动未动。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定是去陪雪洛了吧。 她胸腔中那颗难安的心这次终于安定下来,安定得就像停止跳动一样。 落尘独自走过回廊,站在碧池边,池中的水被满月染了一层金光,风吹过,池水荡漾,金色也跟着荡漾,映出两个孑然独立的人影。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忙转身,只见到身后不远处另一个青白色的身影。 他站在暗影里,背倚着怪石,手里握的不是剑,而是她送他的那条剑穗。看见她站在池水边,他慢慢地走近,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蔓延,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沉静。落尘仰头都已经仰到麻木,还是不见他开口。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肩上:“非要这么任性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怨责,恐怕只有她听得懂他在埋怨她烫伤手指的事。 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她不是任性,她伤害自己不过就是想听见他也那样温柔地问一句:烫到没有? 可他竟然连问都不问,完全不在意。 “生气了?”他又问。 落尘转过脸故意不看他:“从小到大你就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烫到没有’!” 他拉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看看,长长地叹息一声:“那是因为你总会被烫到。” “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烫到都会把手缩到袖子里,我不问,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满腹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落尘不自觉地抬头,望着他。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等你晚上睡着后,会偷偷给你上药。” 她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难怪每次她的手烫伤后都会好得很快,她还以为自己的皮肤容易愈合。 “在陆家过得习惯吗?”他又问。 “很好!表哥特别照顾我。”她努力装作一副很幸福的表情,笑着对他说,“他就像你一样,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知道。所以你留在陆家,我才能放心做事。”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不能多留几日吗?”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你今日为什么要回来?” “听说外公病重,我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回来看看。” “仅此而已?” 她想要的是他说一句惦记她,她的心也能暖一点,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回答她的只有寂寞的风声,呼啸在远处。 她很想问:你就没想过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陆家过得好不好?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辈子,朝朝暮暮,永不分离吗?现在有了雪洛,你就把所有的誓言都忘了?都说男人寡情薄幸,难道,你也是如此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便说:“表哥今日已经跟我正式提亲了,你……” “我不嫁!”她一口拒绝,“我说过,如果要嫁……我只想嫁给你!” 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虽然明知道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她还是说了,就算被拒绝,她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笑了,那种嘲弄的、无可奈何的笑声就像是嘲笑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傻丫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说这种傻话了!我是你哥哥,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她的手紧紧握着,努力让自己在午夜的风雪里笑着:“是因为雪洛吗?” 宇文楚天的笑意凝滞在脸上,别开的目光清晰地表达出他的逃避。 “你喜欢上她了?” “……” 她不相信,她不甘心,她又把手伸入他的衣襟,翻找着她送他的鸳鸯丝帕。她想,若丝帕还在,他至少心中对她还有眷恋,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不用找了,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丝帕丢了。” 她勉强挤出点笑容:“没关系,我再给你绣一个。” “不必了,我四处奔走,身上不方便带些多余的东西。” 多余的东西?! 东方出现了淡白色的光,将一池水波染成灰白色,风异常的冷,她一下子就被冷风吹醒了。原来,她的一番心思,在他看来只是件多余的东西。 这真是太可笑了! “小尘,我看得出,表哥对你是真心的,你与他相处得也很好,你们……” “我们?你真的希望我嫁给表哥吗?”面对他的沉默,她彻底绝望了,“好,你想我嫁给他,我……我也很想嫁给他,只不过,我原本有些舍不得你。” “……” “现在,你既然有了雪洛,我也就没什么舍不得了。”她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是我哥哥,我的亲事,你就替我做主吧。” 他无言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好像要将她剖开,看清楚她心中真正所想。她捂了心口,继续道:“我全听你的。” 月色迷离,星光绚烂,而她能看见的只有无际的黑暗。 她累了,累得没有力气,累得想找个地方依靠。她靠近他,最后一次贪恋地搂着他的腰缩到他怀里,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僵直,过了好久,他才将双手搭在她的背上,将她揽住,给她想要的温暖和安稳。 期盼已久的相拥,还是那么炽热,可以驱走等待的寂寞和凄冷。她用力搂得更紧,分明已经近得毫无距离,她好像还不满足,想要与他靠得更紧,更近…… 他的身上散着清冽的酒香,缭绕在她周围,让她有些醉了,醉得全身麻痹,毫无知觉。 “哥,我想回浮山。”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呼啸的风声。落尘闭上眼睛,眼泪悄悄落下脸颊。 宇文楚天捧起她的脸,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她恳求地望着他:“我想裘叔了,想家了,也想浮山的落日了。你再带我回去一次吧,哪怕只有一个月,十几天也好。其他的事,我全都依你。” “不行!”他的回答十分坚定。 “为什么?”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惊起池边栖息的水鹭。 她已经做到最大让步了,就算他不爱她也没关系,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和雪洛甜蜜缠绵地生活,她也愿意,可他居然连这么卑微的期望都要扼杀。 “小尘,江湖险恶……” “别拿什么江湖险恶来搪塞我,如果在你身边真的那么危险,你为什么把雪洛带在身边,难道你就不怕她遇到危险?” “你和她怎么一样?我是说……她会武功,她能自保。” “我也能……” 她话音未落,手指快速地触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镯,手镯上的机关马上被触动,数枚纤细如发的银针无声又快速地飞向他的胸口。月光下,闪烁着湛蓝色的冷光。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宇文楚天又毫无防备,当他警觉到危机,纵身向后飞跃时,银针已经贴着他的衣襟掠了过去。若是她发射的力度再大一点,角度再正一点,那银针必定一根不落地刺进他的胸膛。 “你看到了吗?我不仅能自保,若是我想杀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微微苦笑:“你以为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从不对你有任何的防备?” “其他人也有和你一样的反应速度?” 他无从反驳,最后放软了声音哄她:“小尘,听我的话,留在陆家过安稳的生活吧!我是你哥哥,我为你选择的,都是对你最好的……” “对我最好的?把我丢给别的男人不闻不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好,既然你认为这是‘最好’,那你就走吧,从今往后,我怎么样都不需要你管,我的死活与你再没关系……” 她狠狠地推开他,转身跑向陆家的大门。明知不可能,她还是想走出陆家高高的围墙,离开这没有一点色彩的世界,回到浮山,看一次色彩斑斓的落日。 身边一阵气流袭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住。 “放开我,不要管我!”她挣脱他,继续向前跑。 他很快又追上来扳住她双肩,语气是少见的愤懑:“够了!不要再闹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愤怒,此时的他真的像个来自夜枭的魔鬼,生硬的双手似乎随时将她扼死。 “你以为我不想留你在身边吗?我不想每天都能守着你吗?” “你当然不想!” “你以为我愿意把你留在陆家,你以为我不想每天看见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你无忧无虑地生活,想你可以有个安稳的栖身之处。” 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稍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双臂那种让人窒息的力度好像在倾诉他难以言说的不舍:“小尘,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哥,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快乐,不要幸福,就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着你!” 他叹了口气,答案依旧是那最坚定的两个字:“不行!” 这一次,她是真的怒气攻心了。 她一把推开他,脱口喊道:“宇文楚天,你会后悔的!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他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宇文楚天!”落尘扬起头,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咬着牙,挺着胸膛。 他忽然笑了,笑声特别动听。 他伸手揉乱她的头发:“才几个月没见,你真是长本事了,学会威胁我了!” “我就威胁你了,怎么样?宇文楚天,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带我一起走,你再见到我时,一定是冰冷的墓碑!” “你!” 她咬牙,从牙缝中逼出阴冷的六个字:“不信,你试试看!”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带我一起走!” 他瞪着她,瞪了很久,她回瞪着他,也瞪了很久。 “好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回房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一起离开陆家。” “噢!”她片刻不敢耽误,快步跑向情苑,跑了两步才发现跑错了方向,又转头跑回来。经过宇文楚天身边时,她仰头朝他笑笑,“哥,你等我,我很快的!” “不用急,我还要去跟表哥辞行。” “嗯,记得帮我说句谢谢,我会想他的。” “好!” 第二天,落尘站在陆家的大门前,看着陆穹衣命人把为她准备的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搬上马车,听着他轻拍着她的肩膀交代:“我给你带了一只我饲养多年的信鸽,它们认识回陆家庄的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让信鸽传书给我。” “谢谢表哥。” 陆穹衣又没完没了地交代了很多事,她感激地点头,一一记下。最后,陆穹衣眷恋地摸摸她的头发,扶着她上了马车。 看着陆家离她越来越远,陆穹衣雪白的人影久久伫立。她还不能分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因为这样的梦她做过太多,多到忘记喜悦的滋味…… 马车开始缓慢行驶,她不自觉地向角落移动了一些,与雪洛拉开一点距离。其实马车很宽敞,不知为什么和雪洛坐在车里,就让她感觉有点拥挤。 “你的烫伤可好些了?”雪洛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谢谢雪洛姐姐惦记。” “不用谢我,那烫伤的药膏是你哥哥让我给陆穹衣的。” “我哥哥?”她愣了一下。 雪洛卷起车窗的帘子,弯着眼睛,一汪秋水毫不掩饰地缠绕在车外马背上的人影:“他真是个好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一有时间就来陆家看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你说他来陆家看我?” “是啊!”雪洛见她一脸诧异,也很惊讶,“你不会没见过他吧?他每个月都来的。” “每个月?” 看着马车外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她忽然觉得陌生起来。他每个月都会来看她,却不见她,他逃避的到底是什么…… 相依相伴多年,她竟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落尘从宇文楚天身上移开目光,才发现雪洛的神色不对。她双眉低垂,双手将自己的衣服揉皱了却不自知。 看见雪洛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尘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哥也真是的,来陆家看我也不让我知道,一定是怕我纠缠他,非要跟着他走。” 雪洛闻言,手中捏皱的衣襟展开,偏头看向落尘:“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呢?你在陆家不好吗?我看你表哥对你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你为什么还要离开陆家?” 这个问题正戳到了痛处,落尘本想回避,可看看雪洛娴静的笑容,再想到这些年裘叔如何悉心地照顾她,而且雪洛将来还会是她的嫂嫂,她们之间牵扯不断的联系是无可回避的。 那么倒不如坦然面对。她坐到雪洛身边,满脸的真诚:“不瞒你说,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我离不开他。不管他去哪儿,我都想跟着他……雪洛姐姐,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你们是兄妹,我才是个外人,我怎么会介意?”她说是外人,嘴角的甜蜜倒是比内人还亲,“其实你哥哥也是走到哪里都惦记着你。” “是吗?”落尘眸光蓦然一亮,“他有跟你提起过我?他说我什么了?” “他倒不常提起你。” 落尘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她正要叹气,又听雪洛道:“不过,他为了医治你的失眠之症几乎寻遍了所有的古籍、药典,一有时间便到处为你寻药,终于配制出一种‘朝露茶’。” “朝露茶?”这个名字让她不由得联想起每日喝的安神茶,如果她没记错,沋沋说过那是用朝露所沏,难道是出自他手? “嗯,那茶中混入了多种花草粉,都是他一种一种采摘研磨调制的,他还每日取竹叶上的朝露之水封存,用来煮茶。倒不是因为朝露有什么好的疗效,而是他知道你最爱竹叶清香之韵,这个味道会让你心中安宁。” 听到雪洛如此说,她再回味起安神茶的味道,唇齿间仿佛流过竹叶上的清香,就连心底隐隐的酸意都被冲淡了。 “他真是个好哥哥。”雪洛又撩起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骑着骏马缓缓而行的宇文楚天,他也正回头看着马车,四目相对,他浅淡一笑,雪洛轻抿唇角浅笑,那含羞带喜的笑容和她半年前一模一样。 落尘扭过脸,目光在狭小的车厢内四处流连,把这车内看过几十遍的陈设又再看一遍。 雪洛放下帘子,嘴角的笑意还未收起。 落尘觉得车厢的气氛有点闷,想找点话题调节一下气氛,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话题,偏偏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又憋不住了:“雪洛姐姐,你怎么会和我哥哥在一起的?” 提起这个话题,她语中含悲道:“数月以前,我娘旧疾复发,她让人找来楚天,将我托付给他。没多久,娘就去世了,楚天帮我料理了娘的后事,便带着我离开了苍梧渊,寸步不离地保护我,照顾我。” 落尘听得心酸不已,轻轻地拉住雪洛的手,劝慰道:“雪洛姐姐,你别难过了,无论如何,还有哥哥在你身边……” “嗯,幸好还有他。” 路途颠簸,马车行驶得极为缓慢,所以落尘和雪洛在车上聊了很多,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直到马车走进城内,她们才发现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宇文楚天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用餐时,桌上摆了好多精致的小菜,都是落尘平日最爱吃的,可她看着宇文楚天体贴地帮雪洛夹菜,呆呆地搅着面前的燕窝粥,胃口全无。 “你怎么不吃,不合口味?”雪洛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勉强喝了一口,粥噎在喉咙处,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燕窝推到宇文楚天面前,“哥,剩下的你帮我吃吧。” 他看了一眼被她搅成一团糊的燕窝,迟缓地舀了一勺放在嘴里。 雪洛瞪大眼睛看着他把粥咽下去,才吞了吞口水,样子看起来特别担忧:“你不是从不吃燕窝粥的吗?喝不下就不要勉强。” “味道不错,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雪洛哑然看着宇文楚天吃完整碗燕窝,对落尘叹道:“看来你们兄妹感情真的很好,我认识楚天这么久,从未见过他用别人的碗筷,更别说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宇文楚天道:“小尘很小时就喜欢把自己吃剩的饭菜倒在我碗里,我不吃,她就大哭……哭到我吃完为止。哭完了还要用我的袖子抹眼泪,弄得脏死了。” 见他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落尘拽过他的衣袖擦了擦嘴,道:“我那是怕你吃不饱,才把自己的饭给你!” “哦?这么说你还没吃饱?”他立刻招呼来小二,“再来一碗燕窝。” 小二动作迅速,转眼又一碗燕窝端上来,里面带着鲜红的血丝。别说吃,她一看就反胃。 她一脸无害地笑:“我吃饱了,出去走走,你们慢慢吃吧。” 谁知刚要起身,宇文楚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因为力道有点大,她直接跌到他的怀里,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困在,熟悉又陌生。 “你根本没吃什么,怎么会饱?”他的语气含着促狭的笑意,眼底分明是温柔关切,“把燕窝吃了再走。” 被他这样拥着的感觉太好了,别说吃燕窝,就是吃毒药,她都会吃得一干二净。于是,她就坐在他腿上,把一整碗都吃完了。 浑然不觉宇文楚天看着她的眼神中,荡起层层波澜。 孤独的夜晚,落尘怎么也睡不着,偷偷蹭到宇文楚天的房门外,她正犹豫着该说点什么开场白,就听见雪洛轻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回苍梧渊吗?” “我没说不去,我只是想陪小尘回浮山住一段时间。”是宇文楚天的声音。 落尘不想再听下去,正欲离开,忽听雪洛道:“你不是想陪小尘,你是不想跟我回苍梧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没在我身上,你心里只有她!” “不是的,雪洛,我和她不是……” “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对孟漫没有任何倾慕之情!” “……”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从我跟你离开苍梧渊,我就看出你心中有喜欢的人,因为每一个从你身边经过的女人,不论美或不美,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包括我。”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的声音很美,即使这么凄凉的对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也一样动人心弦。 “我还看到你每晚练完剑,坐在月光下用剑锋镌刻一块白玉,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个人像,女子的人像。” 宇文楚天没有反驳,听着她说下去。 “起初,我始终想不通,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心中有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相思之苦,也不去找她?直到我看见你和孟漫在一起……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和孟漫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半晌,宇文楚天有点无奈的声音才传出。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她只是单纯地做交易。” “交易?”雪洛嗤笑一声,“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是个倚门卖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既然你一定要这么想,那就算是吧。” 房间里好久没了声音,落尘不想再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 …… 回到房间,落尘沏上一杯茶,徐徐茶雾都透着一丝冷意,大概是心冷的缘故吧。不觉间,她又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她缩在他怀里看日落,不小心摸到他的肋骨,他慌忙躲开,表情特别可爱。 她又伸手去抓他腋下,他笑得浑身发颤,慌乱地躲闪。 “原来你怕痒?”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怕痒,她兴奋地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雪地里。 她的手指不停地在他腋下、软肋处游走,他拼命求饶,笑声在满山谷回荡。 那天,他们浑身都是雪,但丝毫不觉得冷,而此刻坐在这温暖的房间,她竟觉得寒气逼人。 …… 一阵敲门声响起,她缓缓起身打开门,并不意外地看见宇文楚天站在门外。 “哥,你怎么来了?” 他自顾自进门,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她杯里的茶:“我以为找我有事,所以过来看看。” “唉,你发现我了?” “如果连你这种没有武功的人我都察觉不到,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也对哦!”她笑着坐在他身边,再倒上一杯茶。双手捧着茶杯,她特意仔细观察他的眼神,他始终低头看着茶水中漂浮的嫩绿,没有多看她一眼。看来雪洛说得没错,他真的对任何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也包括她。 “其实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无聊,想找你聊聊天。”她说。 “哦?”他终于抬头看她一眼,可也只是匆匆的一眼,“那就开始聊吧。” 聊天开始得太过突兀,她想来想去,决定先问个有深度有内涵的问题:“哥,你喜欢孟漫吗?” “我怎么会喜欢孟漫?都是孟漫无事生非,才会让雪洛有所误会。” “那你为什么不跟雪洛姐姐解释清楚?” “有些事,我不想解释太多。” “是不想解释,还是解释不清?”雪洛分明是个聪慧的女子,她会误会,其中一定有缘由的,“哥,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低头专注地喝茶:“你晚上吃得不多,饿不饿?” “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他看了她一眼,如墨的黑瞳幽深黯然:“茶沏得不错,时间拿捏得很好!” 那种眼神,似乎在告诉她,那个女人伤他很深,很痛。她没再追问:“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勉强牵动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不必再说什么,这样的默然相对,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她已能猜到他的心事,体会到他的压抑。她想,他爱的人应该是孟漫,只可惜孟漫阴狠毒辣,没有感情,他只能选择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 他的心事她懂,可她的心事他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红烛在桌上摇曳,酸楚就在心里流淌,她仍笑着,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给他温暖和安慰:“但我想告诉你,当你闭上眼睛,装满你心口的那个人……如果只能用来思念,是很痛苦的。” “我知道。”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包住,放在唇边,“我不后悔!” 突然,他松开手,按住心口道:“小尘,你早点休息,我该回去了。 她忽然看见他手背上的血脉呈青紫色,暗自一惊,捉住他的青紫的手,忧虑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发颤。她撩起他的衣袖,发现他手臂上的血脉根根都是青色,急速地跳动。 这种征兆一看就是中毒,而且是一种极厉害的毒。可是他分明百毒不侵,就连瑶华之水都对他毫无作用,能让他如此痛苦的毒药——难道是,曼陀罗? 不对,曼陀罗只是一种迷幻的药物,毒发时只会让人迷离,不会如此痛苦。 她急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费尽力气才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是什么毒,你怎么会中毒的?!” 他按住心口,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脸上都是青紫色,血脉像是随时都可能胀破:“我为了证明我真心想加入夜枭,服下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毒药。我没有想到这种毒药是他们特意为我调制的,以曼陀罗做了药引……” 这个世界没有不用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落尘早想到夜枭不会那么容易加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宇文楚天竟然会自己服毒。 落尘匆忙扶着他躺到床上,颤抖的手指搭着他的手腕,他的脉象十分特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他血脉里急速穿梭,又未伤及他的心脉,看来这种毒只是让人承受痛苦,而没有性命之忧。她略微放下心。 “解药呢?在哪里?”她一边问,一边在他身上寻找,除了刻了一半的白玉人像,一无所获。 又一阵剧痛席卷而来,他额上的汗水滚滚而落,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他咬牙忍痛道:“我身上没有,在孟漫那里。” “孟漫?哦,那我去帮你要解药……” “不!”他用孱弱的力气将她抱住,缓了口气,告诉她,“他们给我下的是一种蛊毒,这种蛊虫用曼陀罗喂养,每到月圆之夜必须喰食曼陀罗,否则……” 他还没说完,便咬着牙再发不出声音。尽管只字片语,落尘已经听懂了。他每到月圆之夜就必须服用曼陀罗制成的解药,喂养他体内的蛊虫,才可以安然度过这一晚,否则就要承受毒蛊噬血之痛。 然而,蛊虫与其他毒药不同,若是长时间服用解药而产生依赖,一旦停服解药,他将被蛊虫啃噬而死。 “你不吃解药真的能熬过去吗?如果你实在坚持不住,就别硬撑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我能忍住……有你……在我身边,再痛……我都可以忍。”他蜷缩的身体靠在她的怀中道。这一刻的他没有了骄傲,没有了坚毅,软弱得像个孩子,需要她的保护和慰藉。 在她的记忆中,宇文楚天是个从不会喊疼的人。她记得他六岁时练功摔断了腿,父亲给他接骨时,他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现在,他的手臂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厚重的衣衫完全被汗水湿透,冰凉地贴在他身上,可见这疼痛有多么折磨人。 她哭着抱住他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她知道这对他所承受的痛苦来说毫无意义,可是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了,像是昏死过去。 “哥!哥?”她用力摇他,毫无反应。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从窗子一闪而入,落尘急忙挡在宇文楚天身前,她的手指刚触及耳环上的暗器,忽见蒙面女子眼波流转,那双媚惑入骨的黑眸除了孟漫,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她一晃神,孟漫的手一挥,直接将她推出一丈远,摔在地上。 孟漫无瑕多看她一眼,扶起全身僵直的宇文楚天,将一颗药丸塞到他口里。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又以内力帮他调息,加速血脉运行,让药力尽快发挥作用。 孟漫坐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还没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着:“小尘,小尘……” “我在这里……”落尘急忙走到床前,刚要伸手,孟漫已握住他的手,以衣袖拭着他额心的汗,柔声说着,“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他睁开眼睛,眼神被曼陀罗麻痹得迷离不定,声音也模糊不清:“孟漫?” “嗯,是我。你好点没有?还疼吗?”凄然无比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凄迷的眼睛里泪光点点,此时的孟漫不再妖娆,却更有一种撩人心神的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蛊虫食不到曼陀罗,就会啃噬你的经髓,这种痛苦没有人能挺得过去,你非要白白承受这种折磨。” 她满心的情真意切,不想宇文楚天缓过气力后,一把推开她:“孟漫,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不用你给我解药,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你知不知道所有得不到解药的人,最后都选择了自杀?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承受的折磨!” “我知道!我就算死,也不需要你收尸!” 孟漫气得浑身颤抖,豁然起身,指着他大骂道:“你以为我会给你收尸!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枉我到处找你,你这种男人就该让你疼死!” “如果不是没法向你哥哥交代,你以为你不会?” “宇文楚天!你……”孟漫盛怒之下,抬手想要打他,又下不去手,遂转身一挥手,一个耳光打在落尘的脸上。 落尘未料到有此变故,来不及躲避,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只觉眼前一黑,人已经摔倒在地上。等她眼前不再漆黑,却见刚才还躺在床上眼神迷离的宇文楚天飞身而起,拔出剑来,剑尖的光芒直攻向孟漫的咽喉。 孟漫拔剑接了他几招便再无招架之力,手中的剑被击飞,沉渡剑凝着寒气横在她的喉咙。 他浑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杀气。 可孟漫却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 他的手腕一沉,刀锋划破孟漫白皙无瑕的颈,血顺着他的剑流淌,一滴滴染红了沉渡剑。 孟漫还是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再割深一点啊!为什么不再用点力,你舍不得杀我吗?” 宇文楚天咬咬牙,收了剑:“滚!要是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孟漫还是一动不动。 宇文楚天不再理会她,半跪在落尘面前,伸手想要摸摸她红肿的脸,她急忙捂紧,不让他看见。 “疼吗?”他问。 “我没事!以孟姑娘的武功,要真想打我,我早就死了!” “她不敢!” 孟漫摸摸自己颈上的伤口,见血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她恨得咬牙切齿道:“宇文楚天,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没长心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一边帮落尘揉着脸颊,一边道:“我有没有心与你何干?别的男人对你有心就行了!”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居然这么说!” 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一往情深,而宇文楚天却一脸嘲讽道:“省省吧,你觉得我会信吗?” 孟漫无力地退后一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身形一闪,从窗口飞出去。 她走后,落尘清楚地看见地上有一滴眼泪,映着月光的冷辉。 宇文楚天为她处理好脸上的红肿后,神色如常。见他蛊毒已退,她心中仍是不免忧虑:“哥,你的毒真的解不了吗?” “能解的,我正在研究解毒的方法,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解了这蛊毒。” “哦!”她总算放下心,安静地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想着刚才孟漫对他的百般容忍,她忍不住又道,“哥,孟漫对你这么好,她那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非要气她?” “这个世界没有人真心对你好,除非你有利用的价值。”他见她不发一言,以为她没听懂,又解释道,“孟漫故作对我有情,不过是想用感情牵绊我,让我和其他男人一样死心塌地为她做事。我现在不杀她,也是因为只有通过她才能接近夜枭的门主,看见他的真面目。” “可我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小尘,别轻易相信别人,人心是最难看透的。” “如果,她对你是真心的呢?” “……那我就更不能对她好了。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要让她有任何希望。” 落尘知道,这句话他不只是说孟漫,也是在说她。 她笑着点头:“我懂了。” 他为她盖好了厚实的棉被,盖得密不透风:“天快亮了,早点睡吧。” “嗯。”她依偎在他怀里。冬夜,有他的怀抱便不再寒冷。噩梦,有他的体温便不再可怕。 每次睁开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落尘心里便会很踏实。她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几乎忘记睡觉是什么感觉。 “小尘!”她迷迷糊糊听见雪洛的呼喊声和敲门声,以为是做梦,拉着宇文楚天的手放在腰间,又接着睡。 “小尘,你有没有看见你哥哥?”蒙胧中,雪洛焦急的声音又传来。 宇文楚天惊得坐起来,快速抓起外衣披在身上,系着衣带。 落尘也顿时睡意全无,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回道:“没、没看见!” 他身体一僵,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我怕……她误会。”她压低声音道。 “你这么说,她就不会误会了?” 雪洛在外面拍门的声音又大了些:“小尘,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支吾不清。幸好雪洛看不见她现在的样子,否则她这张红得像中了毒的脸,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她没事。 “小尘?”雪洛没听清她的回答,又喊她一声,敲门声也更急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提高了些声音。 转头对上宇文楚天直直看着她的黑眸,落尘忽然感觉一阵心慌意乱,恍若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被触动,她不自觉地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敢再看。 宇文楚天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拨开她遮住脸的乱发。见她羞得没脸见人的样子,他忽然笑了,愉悦的笑声带着炽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她被笑得更不知所措,伸手捂住他的嘴:“别笑了,万一让雪洛姐姐听见,她一定会以为我和你……” 话说了一半,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改口道:“我是说,雪洛姐姐心思细腻,我怕她万一想多了。” “不管她怎么想,我们是兄妹,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是啊,他们是兄妹,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同房,她从未在乎过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现在怕什么?心虚什么? 门外的雪洛还没走,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开门,又道:“小尘,我有些话想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 “我……”她望望满室的凌乱,还有床榻上不该出现的男人,她其实真的很不方便。 见她一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模样,宇文楚天笑着捏捏她红透的脸,下床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哥!”落尘慌忙爬下床,挡在门前,“不,你还是别出去,你藏起来好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躲藏?小尘,雪洛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放心吧,她不会误会的。” 她仰头看着他,他似乎真的变了,脸上柔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俊朗的脸上多了男人坚毅不屈的英姿,迷人的双眸多了些孤冷的温度,特别是沉静的时候,能让人如沐春风……他将发呆的她拉到身后,推开房门。 今日的阳光特别好,明媚地照射进门,轻暖温和,仿佛任何的晦暗不明都无法逃过这样的阳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轻轻浮动,却也填补不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叫作“世俗”的沟壑。 雪洛看着站在门前的宇文楚天和落尘,如水的黑眸从呆愣变为惊讶,又变为疑惑。特别是当她看见落尘衣衫不整时,脸上骤然血色退尽。 “雪洛……” 宇文楚天刚开口,就被雪洛打断:“你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一句,你昨夜是不是睡在这里?” “是!我和小尘半年多没见,有很多话说,一聊便聊得晚了。” 雪洛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楚楚动人:“聊天会聊成这样?” 落尘扯着褶皱的衣衫,偷偷回头看看房间里面。床铺因为他昨夜毒发被折腾得惨不忍睹,残破不堪,这种情形想不让人联想到什么都难。 他回头淡淡扫了一眼床铺,面色依旧从容:“雪洛,小尘是我妹妹。” “可是,你们……”她迎上宇文楚天冷寒的脸色,顿了顿,便改了口道,“你们虽是兄妹,同房而眠总是不合适的,小尘还未出嫁,你也该为她考虑。” “嗯,多谢你提醒,我以后不会了。” 雪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勉强挤出点笑容。 宇文楚天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下楼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赶路。” 落尘低头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你们先下楼吧,我收拾一下。” “我帮你吧。”雪洛问道。 雪洛柔柔地笑了一下,进了落尘的门,耐心地帮她整理已经褶皱不堪的床铺,还为她选好一套衣衫,原本素色的罗裙在她的巧手点缀下,变得生动轻盈。 “雪洛姐姐,你刚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雪洛低头,迟疑了一下,问:“我原本想问问你昨晚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我昨晚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从你房里出来,是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孟漫吧?”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是个心细如尘又心如明镜的女人,既然雪洛已经猜到了,她再掩饰反倒更让他们生出嫌隙。于是,落尘点点头,坦然地答:“是的,她来找哥哥有些事,谈完事便走了。” “哦?他们谈了什么事?” “都是些江湖上的事情,我不懂。还有,孟漫说哥哥对她太无情了……她为哥哥做了很多事,哥哥却对她没有半点情分,哪怕是感激之情也没有。” “她真的这么说?” “嗯。” 雪洛顿时展眉,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意:“我们下楼吧,别让你哥哥等急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宇文楚天知道落尘很想去看看裘叔,于是带着她和雪洛先去了苍梧渊。 苍梧渊比落尘想象的更加荒凉,峭壁之上立着一处新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裘翼山夫妇之墓。墓碑旁边长出了些青草,与淡紫色的野花交错着缠绕而生,山崖旁边长满了绿色的植被,长长的延伸着直向崖底。 落尘无声地跪在坟前,手指轻轻抚摸坟前刚刚被雨水润湿的土:“裘叔,对不起,我离开浮山的时候没跟您好好道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您照顾了我和哥哥这么久,要不是我当初任性离开……您也不会……”落尘沉沉的呼吸慢慢转为抽泣,身子不住地颤抖。 宇文楚天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劝道:“裘叔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能怪你?” 落尘摇头:“若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遇到他的妻子,他本来已经躲了十几年……” “他若还想躲,又怎么会躲不过?”他叹道,“是他不想再躲了。” 虽然心知宇文楚天的话有道理,她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愧疚,给裘叔的坟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求他谅解,也愿他在九泉之下能和妻子重归于好。 拜祭完裘叔,雪洛说她想陪陪父母,在苍梧渊住一阵子,宇文楚天没有多说什么,带着落尘回到了浮山。 第十二章 浮云为孽 初冬的浮山还是过去的模样,山岳连绵起伏,瀑流清溪绕山而过,四季常绿的翠竹清香还是那么悠远。 夕阳没入远峰,彩霞依旧漫天,遥望群山悠悠,暮色冥冥。落尘伸展双臂,迎着熟悉的风,不由得感叹道:“以前以为哪里的落日都是一样的美,现在才知道,只有这里的天最蓝,风最清,山最高……”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 “嗯?”她没懂他的意思。 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身上:“天冷了,我们先回去吧,以后再出来看吧。” “不要!” 她丢开他的披风,肆意地奔跑,让飒飒风声吹动心灵。那株她想念已久的鹅耳枥树又长高了,也粗了,她与它拥抱,尽情地摇晃它,抖落着它干枯的树叶。 …… 树叶飘洒而下,落了她一身,也落了他满身满头,树叶凝的霜露溅在他的眼角眉梢中,像极了眼泪。 她跑过去,开心地大笑,捡起地上微湿的叶子,让嫩绿在她手之间飞舞,也在他身上潇潇而下。他自始至终都像雪雕一样站在那里,一点笑容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他面前挥动手臂,唤回他不知飘向何方的心思。 “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雪洛姐姐了?” 他很认真地摇头,轻轻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弹开:“我在想你!” “我?想我什么?” 他没有回答,转身弯下腰:“走吧,我背你下山。” “好啊!”她跳到他背上,脸贴在他脖颈上,呼吸着他身上清新如竹叶的味道,“哥……我好想你!” 她听见他很轻地说了句话,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 其实她听到他的话了,但不懂他的意思。 他说:“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女人……” …… 踏进竹屋,她看见了她思念的每一样东西。 她绣的木棉花枕头安静地躺在床上,旁边是她给他缝了一半的衣衫,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他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一起,一尘不染。 桌子上放着他们的碗筷,似难舍难分地默然相对。她拿起桌上的碗,发现它们明显旧了很多,碗口都磨坏了。她悄悄擦干眼角的湿润,转身看向他:“你经常回来吗?” “嗯,每次做完事,我都会回到这里看看。” 这个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在细诉着他对她的想念。她扑到他怀里,一边捶打他的胸口,一边抽泣:“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他苦涩微笑:“我知道!” 可他别无选择。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过海誓山盟,等不到海枯石烂,他们可以轻言别离,互道珍重,他们能笑着对彼此说:你一定要平安,转过身,让眼泪流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注定心中装满了彼此,却不能相伴一生。 有些东西,失而复得后会疯狂地迷恋,就像她和他流失的岁月,失而复得,一分一秒都变得弥足珍贵。他们竭尽全力一般做着记忆中的事,除了没有睡在一起。 落尘每天还是会很早起床,给他做丰盛的早餐,吃过早餐,她陪着他上山,靠着又粗壮了一圈的树干看他练剑,偶尔也会汲取浮山的灵气,修炼自己的灵力。 练完了剑,他们在山上寻觅裘叔种下的各种珍奇药材,挖些回去放在裘叔院子里晾晒,再把已经晾干的药材放进药房,一一摆放好。 忙到太阳落山,星空璀璨,他们一起看裘叔留下的医书,尽管那上面的文字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他们还是会很认真地逐字逐句去读。读到深夜,她再为他煮一碗白粥,粥的味道没有变,弥漫了一室的稻米香,窗外也还是那轮明月,流泻一地暗光。 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再怎么刻意去模仿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剑法,以前他出招像在舞剑,灵动而飘逸。现在,他出招时枯叶漫天,风声潇潇,犹如疾风骤雨摧毁万物。 杀人的剑,当然不可能再有那般轻灵飘逸。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变了。以前只谈琐事不谈风月,如今,免不了要提及风月之事,又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恰如此时,他正喝粥,她没什么胃口,于是坐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问:“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娶雪洛姐姐呢?” 他手中的勺子顿了顿:“还没打算好。” “为什么?难道因为你舍不得孟漫?”她凑过去,盯着他的脸问,“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喜欢雪洛姐姐多一点,还是孟漫多一点?” 他低头吃粥,没有回答。 “你回答我呀!” “……如果一定要比,雪洛多一点。” “那就是说,两个你都喜欢喽?”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鼻根却是阵阵酸楚上涌,“你还真是多情,既然你都喜欢,那就都娶了呗,一妻一妾,刚刚好。” “……我考虑一下。” 她趴在他面前的桌子边,鼻根酸得要流泪,可她依旧眨着眼睛笑:“要不你把我也娶了吧,我也给你做妾。” “咳!”他顿时被粥呛到,捂着嘴咳了好半天。 “哥,好不好嘛!”她摇着他的手,那一刻,她是很期盼他能点头的。她不在乎做妾,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 “你是我妹妹,怎么能给我做妾,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我又不是你亲妹妹,有什么可笑的?” “难道你要挨个去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亲兄妹?你以为有谁会信?” 落尘揉揉泛红的眼睛,再揉揉:“不信算了,谁爱笑就让他们笑去,管他们呢!” “别胡闹了!”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粥,拂袖而去,一晚上在房里都没出来。 时间像是不知疲倦,飞快地奔跑,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腊月十八到了,很特别的一个日子。落尘连夜缝完新衣,醒来时天已过午。 她迎着正午的阳光推开窗,看见宇文楚天站在她房门外,长衫垂地,与天空一样的颜色,一样洁净得一尘不染。他的表情沉静淡然,若不是在听见她开窗的声音,回头看时脸上多了惊喜,她一点也看不出他在等她。 见她醒了,他直接推门而入:“你总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你找我有事啊?”她明知故问。 “好久没逛集市了,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我今天有点累。”她刻意甩甩酸麻的手臂,装作困倦地揉揉眼睛,“我还要睡会儿,明天再去吧。” “别睡了!走吧,出去走走,你最近胖得我都背不动了。” “真的?”她摸摸脸,紧张地捏捏自己的腰,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定是她最近太好吃懒做,真该出去走走! 他带着她去清源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闲逛,在落尘的记忆中,这个泱国不知名的边陲小镇久经战乱践踏,早已民不聊生,每到寒冬腊月,长街上渺无人烟,仅有几间孤零零的店面勉强维持生计。 而今的清源镇与她走时完全不同,热闹的集市熙来攘往,街边是各种名贵的玉器店、兵器店,还有做工精美的绣坊,比比皆是。 “这里怎么变得这么热闹?”她问。 “半年前,宣国攻占了这里,宣国皇帝下旨将无家可归的流民都安顿在这里,还允许泱国商贩过来经商,泱国的商贩只要交税,便会受到同等的礼遇,所以很多泱国的商人过来做生意,这里很快就繁荣起来了。” “难怪这里有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卖……可是,清源镇这么穷,宣国为什么要抢这么个破地方?” “大概是因为,这里风景美。” “风景?难不成宣国皇帝还是个诗情画意之人……咦?”她忽然看见一处不断有笑声溢出的楼阁,门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梦仪楼。她正好奇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就见月娘妩媚的腰肢轻摆着从里面迎出来,见到宇文楚天便格外热情,“宇文公子,您贵人事忙,平时不来找我们梦姑娘也就算了,今日总算把您盼来了,却又带着这美貌的姑娘,这不是成心让我们梦姑娘伤心嘛!” 宇文楚天道:“我只是路过。” “路过……哦!既然路过,那就上去坐坐吧,梦姑娘早就沏了上好的龙井等您呢。”月娘说着,伸手就要拉扯他,他更快一步闪避,躲开月娘的手。 “不了,我还有事!劳烦帮我转告梦姑娘,她的茶我喝不惯,让她请别人喝吧。” 说完,他拉着落尘离开。 离开梦仪楼很远了,落尘还忍不住回头看:“哥,她说的梦姑娘,就是孟漫吗?” “嗯。” “梦仪楼为什么会搬到这里?”这里虽说比以前热闹些,可到底是个边陲小镇,再繁华也是有限。 宇文楚天看出她的疑惑,低声告诉她:“梦仪楼是夜枭与买家交易和打探消息的场所,分店遍布天下,孟漫便是楼主。这里是两国交界,往来人多,最适合打探消息,所以孟漫时常来这里落脚。” 落尘抬眼笑了笑:“也最适合打探你的消息,是吧?” “……前面的玉器店不错,进去看看吧。”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一间玉器店,在琳琅满目的各色珍宝之中,他拿起一枚翠绿的玉镯,帮她戴在手腕上:“喜欢吗?” 她淡淡地摇摇头,取下来放回原处。 “那你想不想选点什么送我?”他又问,语气充满期待。 她还没开口,店主忙热情地招呼道:“一看姑娘就是眼力非凡,我这里可是有件至宝,保证姑娘喜欢!” 说着,店主小心翼翼地从里间捧出一个锦盒,在她面前自信满满地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块深紫色通透无瑕的美玉,雕琢成一条气势磅礴的怪兽,似龙非龙,似麟非麟,那色泽和形态倒真是透着几分诡秘。 “这种玉出自深海,百年不遇,正配得上公子这把无双的宝剑,姑娘以为如何?” “在剑上挂这种东西多俗气!”她瞥了一眼,偷偷附在宇文楚天耳边道:“不如我缝的剑穗雅致,是不是?” 他赞同地点头:“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带着这样挑剔的眼光,他们逛了一下午,自然什么都没买成。 天色晚了,冷风起了,街边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贩急着卖点钱早早回家,于是见人便拦住,拿着连一个铜板都不值的货物极力推销着,满眼都是恳求。 一个老人佝偻着挺不起的背,颤抖着手将几个桃木雕的护身符伸到落尘面前:“姑娘,买个护身符吧,保平安的……一个铜板一对。” “这能保平安?挺好看的!”她从老人手里接过两个,桃木上还有黑节,雕刻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他那双苍老而皲裂的手。 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护身符比刚才的紫玉美得多。宇文楚天见她喜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子交给那个老人。 老人哆哆嗦嗦地伸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去:“这一对就送你们吧,祝两位能一生平安,白首偕老。” 她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都合不拢,“白首偕老”,她喜欢这句祝福! 宇文楚天将金子塞在老人手上,特意嘱咐几句:“收好,千万别丢了!” “这……我这东西不值钱。” “可她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在我眼中就是无价之宝。” 她将一个护身符塞在他胸前的衣襟中:“这个可不是多余的东西,能保平安的,千万别再丢了。” “小尘……” 她打断他的话:“现在,我只求你平安,别无所求。” 青石的长街上铺了一层薄雪,因为走的人多了变得光滑如冰,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得很慢。等回到家里时,时辰已经不早。 刚进院子,一支飞镖以极快的速度飞向落尘的脸,宇文楚天一伸手接住飞镖,折断后从里面取出一封信笺。 匆匆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紧锁了:“我回房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虽是匆匆一眼,信笺上面的字落尘也看清了,只有简短的十几个字:“今夜子时,他会现身梦仪楼,机不可失。” 她立刻猜到信笺是谁给他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想抱住他,求他不要去,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她也想过以死相胁,让他在仇恨和她之间选择一个更重要的,但她怕他会选择仇恨;她甚至想去跟他说,我爱你!因为她害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可这似乎毫无意义…… 当一切疯狂的想法都沉淀之后,她冷静下来。为了这个报仇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他不可能放弃,她更不该逼他放弃!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到厨房煮一碗面,端去他的房间。她推门进去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正在擦拭着手中的沉渡剑。 “哥,你现在就要去吗?” 他点点头,见她捧着一碗香喷喷的面,双唇微动,没有说话。 她将面放在桌上,拿出新做好的衣服在他面前展开,道:“这件衣服是我刚给你缝的,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他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她帮他解开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半裸的胸膛,条条伤疤纵横交错,写满他从不说出口的伤和痛。对有些男人来说,伤疤是辉煌和殊荣,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条条愧疚和不堪,是已经溃烂到心里的罪孽。 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去的! 为他脱下夜行衣,她仰起头,他也正望着她,眼中如浮山的云雾,朦朦胧胧,又有欲盖弥彰的晦暗,一时间她像是被他蛊惑,伸手触摸他胸前的伤疤,手指顺着每一条疤痕轻移,明显感受到他异乎寻常的心跳…… 她的手指转到他心口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他身前,唇与唇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她紧张地闭上眼,可他只在她额头印上轻吻,便放开手。 “吃了面再走吧,这是长寿面!”她将护身符放在他的胸口,对他道。 今天是他的生辰,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看他大喜过望的笑容,可此时此刻什么惊喜能让他笑得出? 他低头把面吃得一口不剩,便起身出门。 这样的生离死别,他由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也只说:“哥,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如果我天亮之前还没回来,陆穹衣会来接你回陆家。” “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而坚决。 他加快了脚步,走进黑夜。 落尘逼自己不要去想任何的可能性,就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房间静静等待。他的书桌边放着一本无名的书,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裘叔的笔迹。裘叔在书里详尽记载了火莲和曼陀罗的药性,极为全面,她逐字逐句地细读。 原来火莲与曼陀罗不仅相克,而且相生,曼陀罗原本毒性不强,最多会让人头晕目眩,或是看到一些幻象而已,可一旦遇上火莲,曼陀罗的毒性会剧增,轻则让人产生幻觉,迷失心智,癫狂发疯,重则会让人经脉尽断而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铺天盖地,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熄,天地一片黑暗,连洁白的雪花也融入了黑暗。 凛冽的大风雪丝毫没有影响梦仪楼的生意,梦仪楼依旧热闹非常,笑声笼罩在一片红烛摇曳之中,梦幻旖旎。飘然彩带轻舞,楼上的姑娘软声细语,纤腰如弱柳扶风,手中的香帕娇柔地挥在空中,散着缕缕暖香。 梦仪楼是三层独栋楼,中央是长梯,左右两边有栏杆和长台,入门的玄关顶挂上缀满了飘带和风铃,人一走过,带动极轻微的一阵气流,风铃便会在飘带的舞动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风铃无声无息中,宇文楚天走上了梦仪楼的长梯,身上的冷意比外面的风雪更让人打冷战。月娘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挥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去相迎。 “宇文公子,呵呵,梦姑娘真是和您心意相通,她说您今晚会来,您果真来了!” “梦姑娘在哪儿?”他问。 “梦姑娘自然在房里等着您呢,我带您过去。” 宇文楚天挥了挥手:“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 说完,他交给月娘一小袋金子,转身上了楼,轻车熟路地拐进了长廊的尽头。他走进虚掩的门,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即将燃尽的熏香。 孟漫最擅长用香,而不同的香气总会透露着不同的信息,今日她熏的香味道清淡,沉冷,且不易消散,只沾染一点便会香很久,而且这香弥漫得也快,已散满整个梦仪楼。 这是孟漫警示他时才会用的香。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走到床边,摸索到被褥下的机关,轻轻一弹,石床无声地分开,露出望不见底的黑洞。他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沉入暗室,与此同时,机关恢复原位,入口的石床无声地合上,这地下的密室再也看不见一丝的光。 凭借上次孟漫带他来时的记忆,他刻意屏住呼吸,收敛脚步声向前走。穿过一个石门,他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陆穹衣自不量力,不但暗中招兵买马,还联络各大门派密议,想要对付我们。门主,只要您下令,我马上带人踏平无然山庄。” “就凭陆穹衣能有什么作为,杀他又没钱赚,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又一个声音道。 一道沙哑干枯的声音响起,语速缓慢,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之气:“陆穹衣这个人不容小觑,孟漫,你继续密切监视他,有消息再向我禀报……” 他的话音还未落尽,宇文楚天忽觉一股微弱的气流迎面而来,似有什么东西朝着他周身的穴道飞了过来,他忙闪身躲避,但因为周遭一片黑暗,他又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动作不敢太大,所以闪避不及,右腿的解溪穴被击中。他只觉穴位一麻,并无痛楚,伸手探向穴道处,除了一点湮湿,别无其他。 那样急速袭来的“暗器”,竟是几滴茶水。 “什么人?”里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厉声问。 孟漫见他被发现,立刻对门主回道:“启禀门主,他是副门主新招揽的高手,身手不凡,今晚是我通知他来见门主的。” 再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等着门主的决断。 沙哑干枯的声音又响起:“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宇文楚天缓步而入,里面也是一片黑暗,他凭借呼吸声音推测这密室内仅有几个人,且都是高手,那位神秘莫测的门主应该坐得很远,他感受不到气息。 手指缓缓叩着桌子的声音传来,竟然近在身前。宇文楚天一惊,脚步僵住,凝神去听,仍听不见门主的呼吸声,只听见手指轻叩的声音,一下一下,直击人心。 “你就是宇文楚天?”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前传来。 宇文楚天讶然抬头,看向黑暗的虚空,门主居然猜到他的身份,那么,他一定猜到他的目的,他会怎么处置他? 未及想完,突然阴风乍起,一阵巨大的气流冲向他,是掌风。这次他早有防备,闪身避过,那凌厉的掌风又自上方笼罩而下,夹着碾石成灰的力道,宇文楚天再次闪避,石地轰然而碎的声音传来。接着,变幻莫测的掌风随着飘忽不定的身形接连而至,虚虚幻幻,让他避无可避,最后只能硬生生用全部内力接下一掌。 那掌心滚烫如烈焰,夹着惊涛骇浪一般的内力势不可挡地袭来,震伤了他的心脉。 一口血腥从心口涌到咽喉,宇文楚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在宇文楚天内力耗尽、无力支撑之时,门主收回了掌力,一切又恢复无声无息,周围还是黑暗,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自出江湖以来,宇文楚天遇到过很多所谓的江湖绝顶高手,他都能从容应对,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所以当他知道夜枭防范严密,暗算门主是完全不可能的时,他今天依旧坦然而来,想光明正大地与门主来一场生死之战。 然而,他终究是败了,败给了自己的自以为是! 他早该想到,若是夜枭的门主可以如此轻易被他杀死,他就不会是夜枭的门主了。 “宇文楚天。”夜枭门主冷然道,“你的剑法精妙,内力却不够淳厚,若是你想杀我为你父母报仇,我劝你好好苦练一下内功修为,十年后再来吧。” 宇文楚天按着胸口,更加惊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不明白,门主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何还对他说这样的话? “门主,宇文楚天他绝无此心!”孟漫急忙上前一步,极力为他解释,“他加入夜枭,只想找出当年出重金害他父母的真凶,为父母报仇。他入门之时,为了证明对夜枭的忠心,自愿服下噬心蛊,愿与夜枭同存亡,永远效忠门主!” “噢?你相信他吗?” “相信!” “那好!靖域,也给她一颗噬心蛊,和宇文楚天一样的那种。”没有过多的言语,已有脚步声靠近孟漫。 黑暗中,宇文楚天看不见孟漫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她沁出汗水却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在颤抖。 “孟漫遵命!”她的声音丝毫没有颤抖。 待孟漫服了噬心蛊,门主对她道:“好,既然你如此相信他,我便也信他一次。宇文楚天,从今天起,你就是夜枭的左护法,我与副门主不在时,夜枭所有人都将听命于你。” 有人将一个腰牌送到他面前,他接过,握在手心:“是,门主!” 之后的许多年,宇文楚天每每感觉到灼心蚀骨的疼痛时,便会记起孟漫那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那只颤抖的手,她当时一定很恐惧,却心甘情愿为他服下了噬心蛊。 也正因为此,不管他再怎么想杀她,他都没有动手。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唯独他,没有! 下了一夜的雪始终没有停,铺天盖地的雪铺满了院落,落尘用力推开门,站在门前望着宇文楚天离开的方向。单薄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风雪,而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害怕错过了他的身影。 东方将亮时,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他身上没有伤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扑到他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你怎么才回来?” 他轻轻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已经杀了他?” “没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他已知道我加入夜枭的目的,对我有所防范,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知道你的目的?”落尘满眼的恐慌和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我也不明白,或许,他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喃喃低语,“可我看夜枭并不缺可以利用之人,只缺他信任的人,他留下我,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确实想不通,夜枭的门主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连心思都深不可测,要杀他,恐怕真的要等上十年才行! 冬去春来,浮山的翠竹又绿了,多年前种下的桃花树又开了花。在这生机盎然的季节里,雪洛找来了。雪洛还是美得清雅脱俗,眼中还是毫不掩饰的无尽情愫。 雪洛来后,宇文楚天将裘叔的房子重新修建,专门为雪洛隔出一间精致的厢房。落尘不再陪他上山去练功,也不再和他聊天聊到深夜,因为她很忙,忙着陪雪洛到镇上去买东西,忙着帮雪洛将闺房装扮得典雅精致,还要忙着和她学针线女红。 雪洛特别会绣鸳鸯,在鲜红的绸缎上,一对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摸它们的羽毛,感受那羽毛是否如看起来的那么柔软。 落尘赞叹不已。雪洛说可以教她如何把鸳鸯绣得栩栩如生。 她笑笑:“绣得再栩栩如生又有什么用?总归是多余的。” 雪洛自然不懂她的意思,笑道:“那你帮我绣吧,我绝不嫌多。” 她抬头看着雪洛清丽的脸,想想也有道理,她将鸳鸯绣在他们的芙蓉帐内,绣在他们的鸳鸯枕上,那便不是多余的了。 所以,落尘开始每日和雪洛学绣鸳鸯,绣花针常常扎在她的手指上,血染红丝线,鸳鸯的眼底被绣成了红色。她拆了,重绣,还是红色,红得扎眼。 如果不是那个月圆之夜,她想,她会绣很多很多的鸳鸯,做成锦被,做成药枕,做成鲜红的盖头。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早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夜,万籁俱寂,雪洛早早便睡了,落尘的鸳鸯只剩下眼睛,拆了绣,绣了又拆,弄得缎布上都是针孔。她忽然听到宇文楚天的房里有轻微的动静,她出门去看,只见他的房门大敞着,里面没有人。 看见天上的满月,她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是宇文楚天的毒蛊发作的日子。 落尘忙乱地找遍了整个家,书房、药房、厨房、前厅、后院她都找了,没有找到宇文楚天的踪影。她悄悄去雪洛的窗前看,低垂的幔帐内,雪洛睡得安稳,完全没有被惊扰的迹象。 缭绕熏香飘散而出,落尘轻嗅,熏香中有安神效果的药材用量不轻,难怪雪洛会睡得这么沉,也难怪雪洛和宇文楚天相处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月圆之夜会毒发。 可是,时辰这么晚了,他会去哪儿?是去找孟漫要解药,还是找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独自承受疼痛? 以她对宇文楚天的了解,他多半会选择后者,那么,宁谧的浮山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山间的小路泥泞未干,落尘提着灯笼细看,上山的小路上果真留下深深浅浅不规则的脚印。她循着脚印走到山腰,脚印没入了灌木丛里,再也找不见了。她拨开生满倒刺的灌木,在里面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她又去了他们常练功的竹林,看夕阳的小桥流水边,还有后山种草药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焦急间,已过了子时,满月被阴云遮住,阴风阵阵冷冽,吹熄了灯笼的火苗。她仰头望望高耸的山巅,忽然记起他说过:浮山山顶的风景特别美,层云渺渺,千山重重,他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葬在那里…… 她立刻向着山顶跑去。 一路上,她不记得自己摔倒过多少次,手脚上都是擦伤,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以最快的速度往山顶爬。她终于爬到了山顶,终于找到了宇文楚天,他倒在一棵参天的青松之下,昏迷不醒。 “哥!”她扑过去扶起他,他的右臂被割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他的全身冰冷,脸色比衣服还要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不是身体还柔软着,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落尘慌忙在衣裙上扯了一条绢布缠紧他的伤口,帮他止住血。血透过绢布,染红了她的手指,有些微的麻痒,她奇怪地细看手指,只见几个细小的红色物体在血液中蠕动。她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血液里蠕动的蛊虫。 满地的鲜血中都是蛊虫,慢慢会聚,向草丛里聚集。她讶然拨开草丛,只见草丛间有一颗墨红色的药丸,与孟漫给他服用过的解药一样。她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有曼陀罗的香气,正是蛊毒的解药。 落尘拿着解药深思熟虑了一番,还是决定把解药喂他吃了,虽然这解药以后会害死他,可他不吃解药,估计今夜都过不去。再说,这蛊毒再厉害,总有相生相克之物,总有方法可以解。 宇文楚天在昏迷中吃下了解药,脸色渐渐恢复,脉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哥,你醒醒!你醒醒!” 听见落尘的呼唤,他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仿佛穿过她,不知看见了什么:“你又给我吃了解药?我早说过,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落尘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说话,他只有跟孟漫说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吻。但她没有反驳,扶着他的身子,柔声抚慰他:“你这么折磨自己不是什么好办法,这蛊虫再厉害,也终归是虫子,总有方法可以把它引诱出来……” “引诱出来?” “嗯,我看这蛊虫对曼陀罗的香气特别敏感,等你下次毒发,我们试试用新鲜的曼陀罗花引它们出来,或许有用。” 他迷离的视线闪过一丝光亮,似乎对她的提议很赞同。 “你好些了吗?我扶你回家吧。” “嗯。” 她想要扶他起来,便用足了力气搂住他的腰…… 他忽然凑近她的颈项,深深呼吸,问道:“你今天用的什么香?” “我没用香啊!”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小尘。” 她无语良久。 他又靠得更近些,鼻尖贴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喷出灼热的温度,那热度好像会蔓延,转眼令她全身都发烫了,说话声音也有些不安:“哥,你别这样,我扶你回家吧。” “你叫我什么?”他勾勾唇角轻笑,头发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略有些苍白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月光,目光却灼灼如烈日,“你再叫一次吧!” “……” “你今天怎么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声音有点哑,低沉中带着诱惑。 她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同,除了衣裙在刚才爬山的时候跌得满身泥土,头发也散乱不堪,估计一张脸肯定惨不忍睹了:“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似乎在看她,双眸却没有焦点,似看非看,若即若离:“你今晚好像,小尘。” “……” “你是不是易容了?” 她又气又急:“哥,你看清楚,我是小尘,我不是孟漫!难道这个世界,除了孟漫,就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吗?你看看我,看清楚!”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低头按着自己额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看他这个反应,她不禁心软了。她明明知道他不是有心的,是曼陀罗在一点点麻醉他的经脉,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让他产生幻觉,她又何必跟他计较? “算了,你爱当我是谁就是谁吧,我扶你回家。” 她又去搀扶他,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手指移到她的脸上,拂过她的唇:“小尘……” “哥,我是小尘。你终于认出我了。” 曼陀罗的毒性侵蚀到了他的心神,他的眼神越来越凌乱,他拼命用手按住自己额头,拼命晃头,似乎想要控制自己迷失的心神。然而,他终究还是抵不住曼陀罗的毒性,或者说是抵不住情爱刻骨铭心的毒性…… 他弥散的双瞳终于有了焦点,可眼底的光芒越来越可怕,好像要把她吞噬一样。她惊得向后退,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很陌生,很害怕。 “哥,你怎么了?” “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做你哥哥!” 他抱着她的手猛然收紧,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他炽热的双唇贴上她冰冷的唇,反复地辗转,不似曾经那种似水的柔情,而是如烈焰般吞噬一切的狂乱。 明知此刻他的心里没有她,明知他很快就要娶别的女人为妻,她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贪恋,轻轻张开双唇,让他的舌闯进来,肆意地游走,激荡起她压抑在心底的眷恋…… 她以为不过是个吻,他还会像以前点到为止,没想到他越吻越深,他的双手也开始在她身上贪婪地探索,想要索求更多。 “唔……” 她推不动他,狠狠地向他舌头咬去。无奈他反应更快,捏住她的下颚,继续肆无忌惮地亲吻,甚至将她推倒在地上。 她立刻懂了他想做什么。 她爱他,不计较将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给他,可当他明天醒来,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是她而不是孟漫,他的心情会如何? 他以后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雪洛? 他以后怎么面对天地,面对自己? “不……哥!”她汇聚灵力抵抗,被他以内力轻易压制住,她想用毒,又想起他百毒不侵。她只能拼命挣扎,叫喊:“哥!不行!” 她希望他能清醒一点,然而,她的叫喊只让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弯着眼睛浅笑,比满月还要魅惑,比夜色更撩人。 那一刻,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自怨自怜地蹲在雪地里,以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他跑到她面前,帮她擦干眼泪,就是这样弯着眼睛对她笑:“别哭!有哥哥在呢!” 从此,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自己:还有哥哥在呢。 哥哥,当他即将走出她的生命,与别的女人共度此生,那么有过一夜属于她,可以吗? 她还没想出答案,衣裳已在他指尖落尽…… 这一夜,远处的山峦在她眼前晃动,模糊,满月在晃动的地平线上消失,天昏地暗。 她望着远方的缈缈流云,重重山峦,这里的风景真的好美! 这一夜很漫长,她就像是他的对手,被他用各种变幻莫测的招式,一寸一寸地凌迟。她咬紧牙,一遍遍数着前面重重叠叠的山峰,一座一座,无边无际。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忽略疼痛,可很多时候,她还是痛到快要昏厥,又痛得清醒,后来身体麻木,意识也麻木了,麻木得看不清远处的山峰…… 她闭上眼睛,时间像是永无止境,无休无止。 有些时候,有些疼痛,还有些陌生的知觉,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直到东方出现最温暖的一丝光,照亮所有的阴暗,她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停下来,他将脸埋在她胸前,心口贴着心口,两颗心以同样急躁的节奏跳动,所有的委屈好像突然间消失。 拥抱着他,痛苦原来也是一种幸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的确胜却人间无数…… 或许是太累了,他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朝露挂在他微动的睫毛上,清清潦潦。好久没看见他的睡容,如此亲近,近得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睫毛。 落尘含笑触摸他的脸,记起年少时许多梦醒的清晨,她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落在他脸上的气息拂动了他的睫毛。他的嘴角边会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笑着说:“又在胡闹!” 她便开怀大笑。 现在,轻轻地,她靠近他,气息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薄唇轻启:“孟漫……” 一整夜都没掉过的眼泪,倏然落下,落在他的脸上。 他在梦里皱眉,皱得很紧。 她自欺的梦就这么破碎了,快得她来不及醒来。 忍着下身的疼痛用力推开他,她扶着身边棱角尖锐的岩石默默坐起来,那岩石上还留着血迹,古松的树干也留着她的血,还有这一地的松针,一地的杂草。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伤口遍布,却不觉得身上疼,大概是知觉已麻木了。 她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又为他穿上衣服,因为他的身体太重,她的手脚又不太好用,所以折腾了好长时间,才为他把衣服穿整齐。他一直没醒,应该是刚才太累了。这样也好,至少他看不到这样不堪的场景,不用内疚,不用自责,更不用后悔。 落尘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又跪坐在他身边,把他手臂上昨晚给他包扎伤口用的那条绢布取下,丢下浮山的悬崖峭壁。 如果他当这是一场梦,或者当她是孟漫,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这丑陋不堪的一夜,她希望他永远想不起,一辈子把她当成妹妹,疏离的亲切。 回头再看他一眼,她迎着清澈的阳光与流云微笑,笑容比浮山的风景还要绝艳,却没人看见。 这一夜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夜就该这么结束。 湮灭了一切痕迹,她才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步走下山。她回到家时,雪洛还在房间沉睡,睡容清甜,应是在做美梦。 似乎听见了动静,雪洛翻了个身。落尘急忙加快步子,回到房间,紧紧锁上房门。 床上还放着她即将绣完的鸳鸯,鸳鸯亲昵地靠在一起,脸对着脸,似在诉说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它们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也好,看不见那些丑陋的人和事,它们才会幸福地在一起,相信海誓山盟,相信天长地久。 收好了鸳鸯,落尘悄悄去打了一盆水,清洗身子。热水流过肌肤上的伤口,尖锐的刺痛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伤,肩膀被树皮磨破,手和膝盖被草叶划伤,还有背上岩石的擦伤,还有一块块的淤青,惨不忍睹…… 回想起昨天一条条伤口留在身上时的场景,她不禁全身发抖,心底油然而生恐惧。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自己的身体。 也不知洗了多久,反正洗到水冷了,流过身体时不会疼了。敲门声传来,落尘吓得一抖,水盆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洒了一地染了血的水。 “小尘?”是雪洛的声音。 她急忙抵在门前,怕雪洛突然闯入,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 努力吸气,落尘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声音还是紧绷的:“我、我没事,刚刚不小心把水弄洒了,我要收拾一下。” “哦,饭做好了,你出来吃吧。” “嗯,我收拾收拾马上就来。” “好的。快点啊,不然饭冷了。”雪洛温柔地叮嘱。 “好,我知道了。” 她在衣柜里选了一件最厚重的衣服,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又在镜子前施了厚厚的胭脂,总算遮掩住苍白的脸色。这一耽误便过了好长时间,雪洛中间又来叫过她一次,说是他们都在等她。 雪洛说的是“他们”,落尘的心狠狠一沉,把正在涂的唇色涂到了脸上。 “我……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又费力收拾一番,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门。 一进中厅,落尘便看见宇文楚天端坐在桌前拿着筷子若有所思,她的双腿发抖,瑟缩地退到墙边,靠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抬头看看她,平静如常,除了面色有些疲意。 她暗中提了口气,恐慌的心绪略有平复,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你的饭在锅里热着呢,我去给你拿来。”雪洛说。 “不用,我自己去。”她还没说完,雪洛已经快步去厨房。 她不安地看着宇文楚天直视她的眼睛,又开始心乱如麻。 他道:“你的脸色不太好,昨晚……” “昨晚,唉……”她掩饰好自己的心慌,先问道,“哥,你昨晚没事吧?” 提起昨晚,他的神色一滞。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问:“我是说,昨晚是月圆之夜,你的蛊毒又发作了吧?” 他有些回避道:“嗯,孟漫给我吃了解药,我睡了一晚,没事的。” “哦,你昨晚一夜都没回来……我很担心你,一晚都没睡好。”她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脸,故意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你看,我涂了这么多的胭脂,脸色还这么差。” 刚好雪洛端了热乎乎的饭菜进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平淡地道:“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快吃饭吧!”雪洛将碗筷递向落尘,落尘刻意把手指缩到袖子里去接,谁知她刚伸手,宇文楚天的手突然伸过来,抓住她的手指。 昨晚被草叶划伤的细小伤口一览无遗。 “怎么弄的?”他哑声问。 她急忙抽回手:“昨天整理草药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以后别弄了,让雪洛整理就好。” “雪洛姐姐弄伤了手,你不是一样心疼?”她笑着说。 “她不会像你这么笨。”宇文楚天一句话就把她噎得哑口无言,“还有,以后也别再绣花了,需要什么,就去买,绣纺里的绣娘比你绣得好多了。” 雪洛忙道:“是啊,我早就说嘛,你别跟我学什么绣花,你的手指被扎伤了,你哥哥会心疼的。你看看,他果真心疼了吧?” 看出雪洛有些歉疚,她点头道:“好吧,我以后不绣了,你看哪个绣娘绣得好,让她给你绣好了,连衣服也找她们给你做。” 说完,她埋头吃东西,一大口一大口,把嘴塞得满满的。明明咽不下去,她还是不停地塞。他递给她一碗汤,她头都没抬,直接往嘴里灌。 “雪洛,一会儿你带小尘去买几件衣服吧。”宇文楚天又道,“天气转暖了,她这身衣服会很热。” “好啊!楚天,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在绣坊看中几款花样,拿不定主意,你去帮我选选吧。”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改天吧。” 听说他有重要的事,雪洛也不好勉强,却难掩失望:“哦,那好吧。” 落尘继续低头吃饭,他们这对有情人商量事情的时候,她从来不插一言。 院子里扑腾扑腾响了两声,落尘扭头去看,原来是陆穹衣送她的鸽子飞回来了。 自从她离开陆家,陆穹衣送她的鸽子有事没事就呼扇着翅膀飞来飞去,不知是想念陆家的美味佳肴,还是想提醒她,陆家还有人等着她报平安。所以她偶尔会让鸽子捎信给陆穹衣,简短地报个平安,陆穹衣总会很快给她回信,告知她近况。 她正好吃得食难下咽,看见信鸽回来,立刻放下饭碗:“唔,我吃饱了。” 她飞速跑到院子里,总算能痛快地吸口气。 信鸽一见她,呼扇着翅膀乖顺地落在她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她的手指,像在撒娇,她一边轻抚着信鸽的羽毛,一边解下鸽子脚下的信笺,展开。 陆穹衣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温润飘逸。 小尘: 得知你一切安好,我甚感心悦。陆家一切如常,只是少了情苑烛下静读的人影,冷清非常。情苑还在,寂寞的孤灯不知何时还能映出人影? 穹衣。 信上字里行间隐晦的情思让她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她离开陆家时说过,她只想在浮山住一阵子,然后就回陆家,男婚女嫁全由宇文楚天安排。如今这样,她还怎么能嫁人?可若留在浮山,等宇文楚天和雪洛成了亲,她又该如何自处? “表哥来信了?”宇文楚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本就心有余悸,宇文楚天的声音突如其来,她毫无防备,受惊地退后数步,脸上都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恐惧怕。 “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他扫了一眼丝绢的信,伸手想要拿信。 不想他看见信上暧昧的话语,她直接把信笺收进衣袖里:“没什么,表哥说陆家一切如常。” 他也没有强求,收回了手,道:“下个月我想去陆家看望外公,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抬起头,在刺眼的阳光下,静静地望着他:“你是我哥哥,你做主吧,我全听你的。” 事到如今,她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嗯,好吧。” 没有多余的话,他离开了。她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地去见孟漫了,留下她和雪洛两个人相对轻叹,各怀心事。 梦仪楼里,孟漫刚回房间不久,被蛊毒折磨了一夜的身子十分虚弱,她半撑着身子吃了点补药,便半倚在床边闭目养神。月娘帮她燃上了舒经活络的香薰,又为她放下幔帐,掖了掖床褥。 看出她神色不对,月娘也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梦姑娘,楼下有个客人等了你很久,好像有急事找你。” 孟漫无力地摆摆手:“不见,我今天身子不适,谁都不见。” 月娘想了想,又问:“那宇文公子若是来了呢?” 问完之后,月娘觉得自己多余,这个问题根本无须问,宇文楚天只要来,孟漫不论忙得多么分身乏术,多么身体不适,都会第一时间见他。 “他不会来。若是来了,你就告诉他我身子不便,让他明日再来吧。”她不是不想见,而是现在余痛犹在,脸色憔悴不堪,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怕他见了会流露出怜悯的表情,更怕他见了仍没有丝毫怜悯之情。 “好的,我明白了。梦姑娘,你先休息一下,我让人去给你炖一碗燕窝。” “我什么都不想吃。” “哦,那你好好休息,我让小霞守在门外,你有事就喊她。” “嗯。” 月娘退了出去,孟漫才睁开眼,眼中的泪泉涌而出,湿透了衣襟。 自从服了噬心蛊,她便和宇文楚天一样,每逢月圆必会被蛊虫折磨,要服了解药才能好受些。昨夜她给宇文楚天送去解药,他还是不肯吃,她本想自己先服下解药,再慢慢劝他,谁知一直身在重楼的孟饶突然出现,抢了她的解药碾碎在手指间。 他告诉她:“这解药你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根本活不了三年。” 孟漫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噬心蛊不是只会让人疼痛,不会伤人性命吗?” “那是普通的噬心蛊。你服的这种是我特制的,这种蛊虫会在曼陀罗的喂养下慢慢长大,会一点一点吸食人血,直至啃骨噬心。” 她吓蒙了,等到被孟饶带到密室,才回过神,凄然问道:“你的意思是,宇文楚天就只剩下两年的命了?” “不错,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宁愿承受噬心啃骨之痛,也不愿吃解药?他早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孟漫顿时红了眼眶,也顾不上自己毒发的痛楚,拼命往门外跑。孟饶一把抱住她:“漫漫,你冷静点!” 可她怎么能冷静? 她拼命挣扎着:“你放开我,我去告诉他,他不能再吃解药了。” “太晚了。他体内的蛊虫已经长大,就算现在停服解药,也不过是多活几年,多受几年的罪。” 孟漫全身虚脱,一双血红的眼睛怨恨地瞪着孟饶。比起身上蛊虫发作的疼痛,她更难忍受的是哥哥竟阴狠至此,连她都可以欺骗,都可以牺牲。 他扶住她,以真气帮她护住心脉,压制住蛊毒:“你别怕,你还有救,你身上的蛊虫还没孕育成形,只要停服解药,蛊虫便不会危害你的性命。” “我不用你管!”她骂他,打他,抓得他全身伤痕,他只握着她的手,源源不断耗费真气帮她减轻痛苦。 他越是隐忍,她越是愤恨,她甚至抓起剑来刺他,他还是不躲。 “漫漫,我知道你恨我。”孟饶道,“可我宁愿你现在恨我,也不愿看到你将来痛苦。你真以为他会因为你对他真情以待,便对你心存感激,手下留情?你错了,当他知道我们是在利用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他这样的人,只有死了才不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她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 “漫漫,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忘了他,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人……” “这么多年,你可曾遇到过?这么多年,你可曾忘了安柔儿?”除了她,没人知道孟饶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也有过最美的年华,他在最美的年华遇见了安柔儿,也在最美的年华看着心爱的女人被泱国权贵害死。为了报仇,他加入了夜枭,从此踏上一条血腥的不归路。 孟饶闭上眼睛,哑声道:“我就是不想你跟我一样,才非杀他不可。” 痛楚让她全身抽搐,她只能不停地说话,才能暂时忘了痛楚,她断断续续地低喃着:“哥,我从小跟着你……在不见天日的重楼长大,天天跟着你杀人,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会笑、会哭、会心跳、会心痛,我才像个活人。你可不可以别让他死?还有没有办法……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就算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也行!” “如果你不是每次月圆之夜都到处找他,逼他吃解药,或许还有办法,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是孟漫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昏迷后,她一直在反复说着:“我恨你,我恨你,如果他死了,我绝不原谅你……到死都不会……” 昏睡到了天亮,她身上的疼痛渐渐减轻。从昏睡中转醒,她没有多看孟饶一眼,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梦仪楼的房间。 回忆时,孟漫听见门外传来月娘为难的声音:“宇文公子,梦姑娘身子不太舒服,她说今天谁也不想见。” “我也不见?”宇文楚天问。 月娘支吾了一阵,道:“是的,您若有事,明天再来吧。” “我现在就要见她!” “可是,哎!宇文公子……” 月娘到底是没拦住,宇文楚天直接推门而入,彼时,孟漫正撩开帘子想看看外面的情况,恰巧看见宇文楚天闪身闯入。 她来不及擦拭的眼泪,苍白憔悴的容颜毫无遗漏地落在他眼中,他一向冰冷的目光终于多了一丝情绪。 经历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和悲痛欲绝,此时看见他,看见他眼中的冰冷融化,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泪水更难抑制。她忙收回手,轻纱幔帐落下,隔住他的眼神,不让他看见她脆弱的一面。 他也没有再逾越,站在帘子之外,垂手而立,问道:“听说你身子不适,还好吧?” 她垂下脸,擦去脸上的泪痕,心里是灼烧的疼痛,她的嘴上还是冷硬如常:“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一大早就来找我?” “我,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天晚上,是你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是真不明白他这个问题究竟隐含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一定有深层的意思。 她的回答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记得昨晚你在我昏迷时又喂我服了解药,蛊毒缓解后,你说要扶我回去……后来曼陀罗的药力发作,我完全失去意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你已经走了……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浮山的,你离开的时候,可见过别人?” 她没有急于回答,细细琢磨他的话。 以前,他每次毒发她都会找到他,逼他吃解药,曼陀罗对他的影响力远超过常人,他每次服过解药之后都会产生幻觉,特别是等到曼陀罗的毒性完全控制他的神智,平时少言寡语的他经常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还会喊爹,娘,小尘,有时也会喊裘叔或其他人,最后沉睡不醒…… 刚才,他说他昨晚服用解药之后看见了她,那应该是幻觉,可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因为他心底深处希望她在他身边吗? 心中流过一丝温暖,她的嘴上却还是冷嘲热讽:“哦?你一大早就来找我,原来是因为醒来时看不到我,想我了?” “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不语。 隔着帘幕,孟漫看见他的表情晦涩,几次欲言又止。能让宇文楚天这种心冷血冷的男人犹豫不决,他所以为的事,必定是难以启齿之事。 孟漫心念一动,便有所领悟,想到他会在幻觉中与自己做出难以启齿之事,她心头又是一烫,语调也不再生硬,多了些柔媚:“我昨天也吃了解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既然我们都忘了,那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本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词,再配上孟漫独有的妩媚与淡淡的忧伤语调,任谁听到都会坚信他们发生过什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没再追问下去:“那好吧,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他半转身准备离去前,又道:“噬心蛊的毒性远非你想象,我劝你以后别再吃解药了,否则就算你哥哥也救不了你。” “你,你早就知道这噬心蛊会伤及性命吗?” “嗯,我去过一次苗疆,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善用毒蛊的苗族长老,他告诉我:我中的蛊毒已经无药可解,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会的!”她急切地道,“你不会死,我一定能帮你找到解毒的办法。” 提起解毒的办法,宇文楚天恍然又回忆起什么:“我记得你昨晚好像说过——你有办法可以把蛊虫吸引出来,可是真的?” 吸引蛊虫?这种方法孟漫根本不曾想过,更不会对他说起。她不由心生疑惑,宇文楚天以前服过解药也经常有幻觉,醒来后从未追问过发生什么事,今日他为何执着于此?还有,凭宇文楚天倔强的性格,若不是有人趁他昏迷喂他吃解药,他宁死都不会吃。如此说来,她昨晚离开后,确实有人陪在他身边,确实发生过什么。 那个女人又是谁? 她能想到吸引蛊虫,必是懂医术,难道是……雪洛? 掩饰好心中油然而生的嫉妒,她故意问道:“昨晚的事,你倒也没完全忘记?”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离开了梦仪楼,走上热闹的长街。 长街之上,雪洛正在陪落尘逛街。宇文楚天交代的事情,雪洛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怠慢。所以在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难得一见的大热天儿,雪洛顶着烈日陪落尘逛街,而且一逛就是三条街。 落尘擦擦额心的汗,心中虽想快点买完衣服回家,可雪洛拿给她的衣服都太过清凉,穿上这些衣服,她身上那些罪孽的痕迹昭然若揭。她正愁着怎么办才好,一时没留意雪洛骤然停住脚步,她差一点撞到雪洛身上。 落尘抚着肩上被撞疼的伤处,抬头看雪洛满脸惊怒,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忽见梦仪楼就在眼前,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小楼前,一身清冷孤傲的宇文楚天越发显得格格不入,也越发引人注目。 二楼的一扇窗被推开,孟漫略显疲惫的容颜露出,她垂眸看着宇文楚天,虚无地一笑,一身寝衣洁白如雪,未梳理的长发随风飞舞,如缎如幕,若不是落尘亲眼看见,她不相信孟漫也能有这么柔弱纤美的一面。 月娘一脸热情地送他到了门前:“宇文公子,若是有空常来啊,我们梦姑娘对您可是天天等,日日盼呢,如今她身体不适,您更要常来探望呀!” 他抬眼看看二楼的小窗,清淡地应了一声,随手拿了一锭金子递给月娘。一转头,他就看见雪洛悲切哀怨的眼神。 “雪洛?” “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来这里?来见她?”雪洛质问的声音并不大,却还是吸引了梦仪楼前往来的人。路人一脸的意兴盎然,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负心汉逛妓院被捉奸的火辣戏码,就连二楼的孟漫也笑弯了嘴角。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 这场戏里,没有女人悲痛欲绝的责骂,没有男人低声下气的哀求,有的仅仅是喧嚣中最长久的静默以对。 雪洛仰头看了一眼孟漫,又看看眼前的宇文楚天,什么都不必再问,她扭头跑开。 他想去追,看了一眼落尘,马上停下脚步。 落尘也仰头看一眼孟漫,只觉这场面好笑,尤其是想起今天早上,他拥着她时呼唤的名字,她更觉得可笑,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笑得眼睛湿润。 “哥,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去追雪洛姐姐!”她笑道。 “我先送你回家。” “我又不是不认识家门,这条路我走了几年,还会走丢吗?你不用管我,去追她吧。” “世事难料!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带着她离开,远离喧闹的街巷。 众人失望地散去,各自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春刚至,桃花初绽,垂柳依依。她专心地走着自己的路,无心风景,也无心其他。 宇文楚天送她回了家,又去找雪洛了。他说他很快回来,她做好了饭等他们,结果满桌的饭菜热了两次,他们还是没回来。她准备把饭菜倒掉的时候,忽见院外破旧的青石路边,一辆紫炉吊穗马车从远方奔来,马车刚停稳,一身白衣的陆穹衣撩开幕帘,从马车上翩然而下。 他的出现永远都是夺目的,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乘坐着华丽夺目的马车,身穿锦绣雪缎长袍,手中一把璀璨夺目的剑。 落尘揉揉刚才酸涩的眼睛,唤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去清源镇谈一笔生意,听说你和楚天就住在这里,便过来看你们。”他打量了一圈他们简洁的家,笑道,“难怪你舍不得回陆家,这里还真是世外桃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她知道他是客套,也随口客套几句,将他请进了屋子。刚好桌上的饭菜没人吃,陆穹衣又似乎对她的厨艺颇有兴致,于是她第三遍把饭菜热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宇文楚天和雪洛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吃得有滋有味,聊得有声有色。宇文楚天看见陆穹衣在,略微一惊,转而笑着打招呼。 雪洛的眼睛还噙着未干的泪,说了句身体不适,便回了房,关紧房门。落尘本想安慰她几句,但仔细想想感情的事本无谓对错,也无法安慰。 更何况,她又以什么立场去安慰? 她决定留下来招呼陆穹衣。 陆穹衣和宇文楚天久未见面,聊得十分投机,把酒言欢直至夜幕深沉。 他们都有些醉了,宇文楚天被雪洛扶回了房间,落尘也扶着陆穹衣去裘叔以前的房间休息。半醉的陆穹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言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小尘,我的心意不必说,相信你也懂得,可你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对你日思夜想,心神不宁,你可有和我一样?” “表哥,你喝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小尘,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不是你想托付终身的人?” 若是在昨天以前,她听他如此问,可能会犹豫一番,然而,现在她已经失了清白,再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她直接回绝道:“表哥,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一样敬重,别无其他。我以后都会留在浮山,和我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再回陆家了。” 陆穹衣什么都没说,只用一种失望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离开。 第二天一早,陆穹衣便称自己有事情要办,早早启程离开。 临行前,他和落尘并肩走了很远,他告诉她:“陆家的情苑,我始终会为你留着。” 她的回答是:“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去探望亲人。” “无妨。” 马车缓缓走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她转过身,看着院落前久久而立的宇文楚天,心狠狠地一颤,扭头看向巍巍的浮山。 以往,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他的影子,即使远远看着心里都是甜的,现在,她每次看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那罪恶的一幕,想起浮山之上晃动的流云,她很想躲开他,躲得远远的……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 心境变了,连噩梦都变得不同。这一夜的噩梦不再是宇文楚天满身是血地躺在她怀里,而是他抓住她推拒的手,按住她身体,亲吻,吸吮,甚至啃咬…… 她拼命地躲闪,想要呼救,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尘!醒醒!” 被熟悉的声音唤醒,她睁开眼,当黯淡无光的视线中充斥着噩梦中的脸,她吓得猛地坐起身,惊慌地抓着被子向床角缩。 “哥,你怎么在这儿?”余痛犹在,余悸犹存,她的声音都是发颤的。 “我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伸手想轻抚她的肩,被她惊慌地避开。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拉高手里的被子,盖住身体:“我没事!没事!” “你这两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手帮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细腻光滑的手指摸过她的脸,唤起那可怕的记忆,也激荡起莫名的情愫,她忍住没躲避,摇头道:“没有,可能是有点累吧。” “哦,那你安心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扶着她躺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倏然,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处的淤痕上,温柔的笑容冰冻在脸上。 没有烛火的夜晚,黯淡的星光从窗口照入,昏暗朦胧。 落尘顺着宇文楚天震惊的目光看去,正看见自己手腕上露出的一圈淤血的指痕。她慌忙抽收回手,藏在身后。 “你的手怎么弄的?”他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这种伤痕。 “不小心?”他当然不信,任谁都能看出这种伤痕是被人强迫钳制住手腕留下的,更何况是精通医术的宇文楚天。他即刻回身点燃烛火,在骤然明亮的光线下,他把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 她越是拼力挣扎,他越是强硬,拉扯间,衣袖被撩起,斑斑的吻痕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点点青紫触目惊心。她用尽全力想抽回手,可他抓得太紧,她的挣扎除了加剧疼痛之外,别无他用。 “谁做的?”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尖锐凌厉,眼睛里全是想要摧毁世界的愤怒与杀戮,“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会怎么做?” 阴狠的声音从他咬紧的齿缝间逼出:“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她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咬着嘴唇别过脸,表现出拒绝回答他一切问题的决心。 “是陆穹衣?” “不是!”她矢口否认,“真的不是他!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你喜欢他?” 她没回答,眼中的维护和无怨无悔已经是最明确的答案。 “可是他不爱你!他哪怕有一点点真心,都不会这么对你!”他再也控制不住怒火,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她身旁的墙壁上。他没用内力,硬生生地用骨骼和墙壁比了一下硬度,结果,骨骼碎裂,鲜血红了一片墙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地吹着气,尽管她知道,他真正疼的根本不是手。 “哥,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不在乎!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心甘情愿!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别管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告诉我他是谁!”见她还不说话,他更是气急,扳着她的肩膀,厉声问道,“到底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死都不会说!” “你!” 房门被突然推开,是雪洛闻声而来。 雪洛原是被他们的声音惊动,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在门口看见他们正在床上相互拉扯。看到宇文楚天双眼血红的样子,雪洛也被吓得怔在门前:“楚天,怎么了?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你回房去。”他冷硬地道。 雪洛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种情况她还是有必要劝一劝:“楚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你这样会吓坏小尘的。” 好不容易有人来解围,落尘趁机想要逃脱,谁知刚要下床,宇文楚天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她用力一挣扎,寝衣应声而破,露出脊背上一片擦伤的血痕,肩头还有一排凝血的齿印。 他全身一震,目光倏然锁在她胸前的吻痕上,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作震惊,随后又变成更加狂暴的愤怒:“他、他居然……居然……” 她拼命扯着衣服躲闪,推拒,而他就像个失控的野兽,死死抓着她,不肯罢手。 看见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的一幕,雪洛也依稀明白了,落尘的伤非同寻常,而宇文楚天的勃然大怒,自然来自她身上的伤痕。 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伤害落尘的事,雪洛不得不上前劝阻:“楚天,你别这样。你冷静一下,让我和小尘聊聊。” 然而,宇文楚天对她的劝阻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落尘,他望着她,眼底是极致的悲恸:“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对你,你还要为他隐瞒?” “我求你,我求你别问了……”她捂着脸,哭得声声心碎断肠。 他心痛得无以复加,用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他愤怒,他悲恸,并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自以为他全心全意地疼爱她,自以为把能给的一切都给她,现如今,她被男人凌辱至此,他竟然全然不知,而她居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 感受到她在他怀里剧烈颤抖,他抱得更紧,也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尘,对不起!”他不再逼她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他的抚慰和保护,“不想说就算了,我不问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 当盛怒渐渐平息,被悲恸冲昏的理智慢慢回归,他开始冷静地思考。落尘不是不自爱的女子,更不是懵懂混沌的性子,她受到如此不堪的凌辱,还不肯说出那个人是谁,可见她对那个人毫无怨怼,还一心袒护。 这个人一定对她很重要。 她结识的男人并不多,陆穹衣虽然对她心有爱慕,可他出身名门世家,谦谦君子,性情温润,他即使对落尘情难自控,也绝不会伤她至此。而落尘在浮山这段时间,也没有走得很近的男人。 那么,对她重要的男人只剩下——他这个哥哥。 宇文楚天顿觉血脉在这一瞬逆流而上,又仿佛有一股极冷的寒意从头而下遍及全身。他努力控制着身心的剧烈颤抖,努力去回忆这几日落尘见到他时的表情和眼神,有慌乱,有回避,也有悲伤。 他低头,看见她肩膀上的擦伤,血结了痂,仍有大片的淤青未退。还有她肌肤上如梅花盛放的点点吻痕……他猛地想起一些如梦似幻的画面,浮山之巅的夜空下,他近乎疯狂地索求…… 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试了几次,才问出口:“……那晚的女人是你?” 听到这句话,落尘全身一震,猛地推开他。她的惊慌失措就像一把千年寒冰炼就的刀,直接刺入他的心口。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现在就拿一把剑将他碎尸万段,这是对他最仁慈的救赎。可她只是慌乱地摇头,拼命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那天晚上在浮山上的女人,是你!” 这一刻,她知道怎么辩解都毫无意义了,他已经知道了,她终究还是瞒不过他。这难堪的一幕,终究还是撕碎了他和雪洛的美梦。 她抬头再看雪洛,雪洛的身体一倾,靠在墙壁上,脸上所有的血色都退下去。她一步步地后退,没入了漆黑的夜晚。 墨色的云掩盖月光,暗淡了星光,安静的世界,只能听见残叶被风吹动发出挣扎声。 看见他的目光中露出决绝的杀意,落尘一惊,急忙阻止,可他的剑太快了,虽然她早已预料,却还是迟了一步,沉渡剑一半刺入他的下腹,一半被她的双手握紧。 “不要!”她哭着握紧双手,掌心的血染红了沉渡剑的剑锋,“我求你不要!你还嫌我受的折磨不够吗?!” 看着她血流不止的手,他的剑终究没有刺得更深。 “哥,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你毁了自己,除了让我更痛苦,还能改变什么?你若再自伤一分,我便自尽在你面前!” 他做了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而她却拼死维护他。 他羞愧无言,只能屈膝跪在她面前,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她耳边轰鸣,久久不止:“小尘,对不起!对不起!” 落尘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眼前的男人曾是多么的孤傲,他曾是宁死都不屈膝于人的。从小到大,他对父母尊长都不曾跪过,现在,他就这么跪在她的面前,骄傲扫地,孤冷不再,他剩下的就是屈辱和卑微,剩下的就是流在她脚下的热血。 “哥,你别这样!”她也跪在他面前,流血的手抓着他的手,她死死地抓着,生怕她一松开,他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她的嗓子哭哑了,说出的话都是哀哑的:“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怪过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若是清醒,就算用刀逼着你,你也决做不出这样的事。” “可我做了。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更弥补不了你受到的伤害。” 她摇头,尽力让自己的表情轻松:“我说过,我自己愿意的,全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如果你真想弥补,我就只有一个请求——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永远都不要提起这件事,好不好?” “小尘?我……” “我知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也想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一个字都再别提!行吗?”她哀求地看着他,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希望。 让一切的罪孽都成为过去,一点点埋葬在岁月中,再没人提起,也永远没其他人知道。 “好,我答应你!” 她这才放下心,松开他的手:“去吧,让雪洛姐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吧,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我先为你处理手上的伤。” “……” 他为她的伤口涂了药,包扎好,才走出房门。 她知道他没离开,一直站在门外……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宇文楚天还站在落尘的房门外,只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还在出血,而他恍然未觉,视线一直盯着落尘的房间。 雪洛收拾好属于她的东西,走出房门,宇文楚天看见她背着行囊出来,没有挽留,只问:“你想去哪儿?我送你走。” 她摇头。 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是个不会挽留、不会强求的人,从他们相识到现在,每一次都是她强求他,强求他带着她浪迹江湖,强求他照顾她,即使她知道,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她。 她以为幸福就是该这样争取来的,她以为他这种生性冷淡的男人就只能这么强求。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有些人是强求不了的。 雪洛看着落尘的房门,将刚刚在宇文楚天房间里看到的白玉人像递到他面前。 那人像终于完成了,女人半透的薄衫半搭在肩上,掩不住的完美曲线,再加上香肩上一朵幽兰的刺青……不禁引人想入非非。而那一张脸如今已清晰可辨,正是他的妹妹,宇文落尘。 雪洛道:“以前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那么深,不让任何人看透,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是她。” 他没有否认,接过玉像,指尖眷恋地触摸着人像温润柔滑的线条,眼中的深情再不掩饰。 “宇文楚天,她是你妹妹啊!” “我很小的时候,听见父母聊天,他们说小尘不是我的亲妹妹,可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雪洛帮他说完:“可是在所有人眼中,你们就是亲兄妹,天道伦常,这是不可以逾越的。” “以前我也以为不行,现在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她是我的亲妹妹,也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了!” “你!你别忘了,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别人的眼光你可以不在乎,你们还有亲人,还有朋友,他们怎么看,怎么想,你难道不在乎吗?” “我只在乎……她怎么想。” 雪洛不再多言,他的心意已决,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忘记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做了决定,她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用再去强求,不用再猜测他的心思,她才恍然看见碧蓝的天空是如此广阔。 离开浮山回苍梧渊的一路,雪洛总能感觉有人在跟着她,他们的轻功极高,身手不凡,他们不靠近,也不打扰,只在她需要的时候暗中帮她。她知道这些人是宇文楚天找来保护她的。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 到了午后,落尘才得知雪洛走了,她带走了属于她的东西,留下了不想带走的东西,包括她绣好的鸳鸯花样,有鸳鸯戏水、鸳鸯芙蓉、鸳鸯栖木……一双一对都整齐地叠好,放在柜中。 看着这些,落尘不禁羞愧落泪:“你有没有跟雪洛姐姐好好解释?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你当时是中了毒,才会,才会……” “不论因为什么,我做的事都是不可原谅的。” 她无从反驳,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又怎么会去开口请求别人的谅解? 也许只有时间会让这些事淡忘,就像他们会淡忘父母的惨死、裘叔的离去,只要愿意放下,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世上没有什么疼痛是铭记不忘的。 雪洛走了,他们的家变得特别冷清。她无话可说,他大多时候也是沉默,沉默着为她做许多事。比如,他每天都会起得很早,给她煮好饭静静等着她起来,每一样菜都是滋补身体的。 他每天练剑,招招狠厉不留情,柳树叶子被他斩断,飞扬而起,又簌簌落下,竟没有一片是完整的。练完了剑,他还是照常陪她看夕阳,但再美的景色都变得索然无味,因为很多次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久,繁星满天时,他还在皱着眉,出神地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每晚睡前,他都会来她房间,帮她涂抹药膏,他涂抹得特别仔细,就连一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淤痕都不落下。起初她不太适应,每次他擦药时,她都会想起那些伤口是如何留在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可他坚持要帮她擦药,说是怕她身上留下疤痕。 一想到这些罪孽的印记可能会永远留在身上,她什么都能忍了,忍着身心的煎熬一动不动地让他擦药。时间一日日过去,身上的伤痕渐渐变淡,直至完全看不见了。她以为那夜发生的事会像这些伤痕一样,在他们的记忆中一点点变淡,消失,可是并没有。 她看着他的时候,总会突然想起一些片段,而他也越来越沉默,他好像总在想一些事,想得特别入神,有一次他低着头带着她在山林里绕来绕去,很晚他们才走到家,而他居然不知道。 她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他问:“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的事。” “我们?” “嗯,我想带着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隐姓埋名地生活……” “为什么要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这里不好吗?” “小尘。”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郑重而坚决,“我想娶你。” “啊?”她承认,她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有一丝喜悦,她差一点就点了头,告诉他: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了。我愿意,我愿意和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就算他想要娶她只是为了责任,为了愧疚,就算他们顶着兄妹之名,有违伦常,那又怎么样?就算有一万个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那又怎么样?她爱他,这一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可是,她的惊喜很快就被理智击退。她不能因为爱,就利用他的愧疚,牵绊他一生…… 她抬起头,在月光下看着他朦胧的眼睛:“雪洛姐姐那么喜欢你,她会原谅你的,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 “她不会的。”他告诉她,“我和雪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答应过裘叔要照顾她,所以我才将她带在身边好好保护,仅此而已。” “你在陆家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我……” “哥,别再骗我了,更不要因为愧疚而娶我,你这样做不是补偿我,是害我!”更重要的,是害你自己!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他那双真诚的眼:“小尘,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没有喜欢过雪洛,我娶你也不是因为愧疚。” “是吗?”她笑着,噙着自嘲的苦涩,“那以前我说要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总嘲笑我傻?哥,你敢对天发誓,如果没有那一夜,你也会带我隐居避世,跟我成亲吗?” 他顿时哑口无言。 她笑得更苦:“哥,你以后别再骗我了。你是知道的,我很傻,你骗我,我会相信的!” “小尘,我当初不想跟你成亲,是因为……是因为……”他的话到了嘴边,终又咽下。 月圆之夜,又是月圆之夜了,时间过得真快。 “哥!今天是月圆之夜,孟漫给你送解药了吗?” “我已经告诉她,我死都不会再吃解药了,让她不必给我送了。”他说。 她明白,他不想再让自己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所以宁愿承受食髓噬骨的疼痛,宁愿用这种痛苦来惩罚自己。好在她有所准备,她前几日采了许多的曼陀罗花制成了熏香。 “那今晚,试试我的方法吧。”她道。 “什么方法?” “引毒。” 这晚,浓郁的曼陀罗香气芬芳四溢,宇文楚天割开手腕和脚腕上的血脉,血流不止中,曼陀罗的香气引诱着蛊虫离开他的身体……这种方法确实可以引出他体内的一些蛊虫,但也让蛊虫在他的血脉中冲撞不停,加剧了疼痛…… 他咬牙承受着,整个人像是被暴风骤雨淋过一样,全身汗水淋漓。最后,他疼得失去了意识,目光涣散,迷离。 他疼得全身都没有了力气,昏迷中他仍能清晰地感受着疼痛,也能感受到落尘抱着他,她的眼泪流过他的唇边,咸咸涩涩的味道。 他睁开失神的眼,双臂无力地抱着她。 他的确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愧疚,自责,可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到上一个月圆之夜,他还是想再错一次。 时过境迁,那片山还在,那片云依旧,只是两人的心绪已经不似从前,似乎是平静,但那平静又仿佛隔着天上层层云雾,隐约,朦胧,虚幻。 夕阳西下,暮霭红隘,香风罗绮,远远看去,天边鸿雁一字排开,向着夕阳的方向飞去。坐在崖边,山下幽冽清泉尽收眼底,壮阔的夕阳在视线中慢慢坠落,散了一地艳丽,落了一世繁华。 “我们该回去了。”他伸手搂着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来。她的身子不由得一缩,下意识地后退。他便没再靠近,独自站起身,将她从草地上拉了起来:“天色晚了,我背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她与他静默地走在下山的路上,一步一深情,一语一重生。 回到小院的时候,落尘有些乏了,躺在床榻上睡着,也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总是有些嗜睡。宇文楚天为她盖上被子,刚晒过的被子柔软清新,有着阳光的味道,落尘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门外有所异动,宇文楚天缓步出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中牵着一匹汗血宝马,一身简衣素服,但掩不住他飞扬的傲气。 宇文楚天见过这个人,在宣国皇宫中,彼时他跟在皇帝身侧,寸步不离。 男人未多说什么,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宇文楚天。他展开信,看了看上面的字,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去。” “那我先回去复命了。” 那人片刻不多停留,上马便驰骋而去。 就在他将信销毁于指尖时,落尘揉着眼睛从屋内走了出来:“哥,你又有事了?” “嗯,皇叔请我去一趟宣国。” “宣国?皇叔?”落尘回味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你是说,宣帝宇文越?” 宇文楚天点点头,道:“皇叔派人来送信,说是皇后身染怪病,皇宫的御医束手无策,想请我去帮忙医治。” “哦!”宣国路途遥远,他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她默然垂下脸,看着地上被风卷起的尘土。不知父母为她取名字时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命运恰如她的名字,如地上的浮尘一般,不管愿不愿意,只能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她不想永远这样,她想和雪洛一样,可以做一个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但很显然,他不这么想。 看出落尘不舍,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小尘,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其实,他又何尝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不过这次宣国之行,怕不会只是看病这么简单,或者说他要医治的恐怕不是宇文越爱妻的病,而是他心中那不能言说的“顽疾”,所以他这一去必定凶险万分,带着落尘同行,定会让他分心。 “我去帮你收拾东西。” “嗯,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落尘看看天色,又看看宇文楚天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直觉告诉她:“你是去找孟漫吗?” “我,是有正事找她。我这次要带些人去宣国,让她帮我选几个身手好的,还有,我要托她照顾你一下。” 听起来确实是正事:“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宇文楚天走后,落尘开始帮他收拾衣物,还有他平时用的餐具,当然还有她刚刚为他绣好的香囊,里面装着她精心为他调制的香料,有一种她的味道。 次日,细雨轻斜中,宇文楚天准备妥当,骑马离开。马行不足三里,他已数次回头,每次都看见落尘站在门前。濛濛的细雨落下,湿了她的长发,也湿了她的衣裙,但她还站在门前不肯回去,一直看着他。 这些日子,他总在想,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他做什么才能让她重新快乐起来,像以前一样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他尽他所能爱她,护她,为她选择所有最好的、最适合她的,可是他忘记了,她要的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是风是雨,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终于,他调转马头,飞驰而回。在她面前,他勒住马缰,伸手将她如弱柳扶风的身子拉上马背。 “我带你一起去!” 这一刻,他在她脸上看见了笑,最快乐的笑。原来,真正爱一个人,不是给她全世界,而是给她——她真正想要的。 宣国在湘江之上,都城长安与泱国远隔着赤水和北桑山,这一路不近,他们两人共乘一骑,飞驰过绵延的山路。 一路上,他告诉她,到了宣国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让她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她坚定地点头,指着自己从未离身的首饰:“你放心吧,表哥给我做的这些首饰全部都是杀人于无形的暗器,有了它们,没人能伤害我。” 提起陆穹衣,宇文楚天便没再多说什么,抬头看着前方的路。 她继续给他解释每一样首饰的用法,告诉他里面放了什么剧毒的药物,他一直听着,不置一词。落尘原本想把她的武器描述得厉害一点,让他安心,看出他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她又挑了别的话题:“哥,你不是说这次去宣国是去看病的吗,为什么会有凶险?” “宣国的名医不少,若皇叔只想请大夫看病,何必不远千里派人来找我?看病应该只是个说辞,他请我去是另有他意。” “他意?” 宇文楚天低头,附在她耳边道:“你可听说过宣国的大司马宇文烈?” 她在陆家读到过一些宣国的事。宇文烈是宣帝宇文越的堂兄,宣国位高权重的大司马。十几年间,他为了把持朝政,扶持过三个宣国皇帝,最后一个便是宇文越。宇文越对他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听说过。”落尘又问道,“你此次去宣国,和他有关?”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的。”他告诉她,以前他不了解内情,以为父亲是为了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才去了中原,见过了宣帝才知道,当年,他们的父亲纵然性情温和,却到底是嫡皇子,自然不甘心皇权被宇文烈掌控,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欲和宇文烈对抗,可惜他失败了。为了避祸,也为了等待时机,他不得不离开宣国,去了中原。 他贴她更近一些,近得连他微乎其微的声音都能清晰落在她耳中:“若我没有猜错,除掉宇文烈的时机到了。” “啊?”原来不是请他去看病,是去杀人!还是杀宣国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宇文烈!这哪里是危险,这分明是送命! “哥,这些皇权争斗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搅进去?” “我本不想搅入皇权斗争,可我上次见过皇叔一面,与他长谈一夜。他是个好皇帝,励精图治,行事果决,又沉毅多谋,志在天下,我相信他将来必定能结束泱国的暴政,一统天下。所以我想帮他,助他一臂之力。” 落尘仰头看着他的脸,她从没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他,她仿佛透过他闪亮的黑眸看见了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没有杀戮,没有死亡,没有疾苦,没有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 这是他们当年流浪时一心想要寻找的世界,原来,它是存在的,存在于他的期望之中。 她握住他拉着缰绳的手:只要他认定的事,她就会陪着他,不论成败,不畏生死! 天色渐晚,他们找了个最近的客栈落脚。吃饱喝足,她便又有些困乏了,他为了保护她,便在她房里调息练功,直至天亮。 第二天一早,宇文楚天雇了一辆马车,与她乘车同行,虽说车子坐着舒服多了,可速度比骑马慢了很多,她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哥,这马车太慢了,我们还是骑马吧,别耽误了皇叔的大事。” 他淡淡地道:“皇叔十二年都能等,不会差这两天的。” 听起来蛮有道理的,于是她心安理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一边欣赏着外面碧水蓝天的风景,一边和他聊天。 “哥,我听闻宇文烈身经百战,武功极高,以前的两位宣国皇帝想要除掉他都没有成功,最后反倒被他害死,这一次,真的能成功吗?” “你放心,皇叔筹谋多年,不是时机成熟,他不会动手的。” “哦,你不是说要带些身手好的人去宣国吗?”她四处看看,除了一个又聋又哑的马车夫外,不见其他人影,“为什么我这一路没见到别人?” “他们先行出发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长安,等我需要他们时再召唤他们。”后面的话有些隐秘,所以他坐在她身边,压低声音告诉她,“组织中一流的高手都是隐匿真实身份的江湖高手,除非必要,在组织内他们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如果有任务,孟漫会用特殊的方式和暗语传递消息给他们,他们便会身着黑衣到指定地点会和,一起做事。” “哦,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我在组织里身份特殊,有些人的身份我了解,有些人我则猜得到。” “那夜枭的门主呢?你可猜到是谁?” “猜不到。我只与他见过一次,还是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也从未见过他的武功招式。依我看,他应该不是中原人。” 她仔细回想着自己读过的江湖传记,上面对夜枭的记载极少,对这个门主也是只字未提。看来这个人确实把自己隐藏得很深,想要找出他来难如登天。 她正思忖着,马车的车轮刚巧压到一块石子,车厢猛地一个颠簸,她一不留神,从椅子上向下跌去。幸好他正拉着她的手,及时扶稳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才幸免于难。 惊魂刚定,她忽然发觉自己正趴在他身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以一种很是让人遐想万千的姿势。她本想坐起来,谁知他搭在她腰间的手一用力,她再也没有可以逃避的空间…… 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他的嘴角扬起的笑意渐渐消失:“你很怕我,是吗?” 她有些害怕,怕他那种强势的力量带给她的痛,但她更怕的,是这种亲密无间的相拥带来的心慌意乱。 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他轻叹了口气,放开她,坐正身体,不再靠近她。 为了证明她不是害怕他靠近,她挪了挪身子,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贴在他身侧。 …… 马车绕上了平坦的大陆,不再颠簸,舒适的摇晃中,宇文楚天闭上眼睛,两日没有睡过,他现在需要养足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一个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地方,他和落尘相拥着一起看日出日落。 有些梦,只要努力,终有一天会实现,而有些梦,便只是个梦…… 再远的路都是有尽头的,他们日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长安。 马车停在城门前,早已恭候的人迎了过来,只着一身便衣,坐在骏马之上威武得仿佛顶天立地。可他见了他们的马车,立即下马,满面恭谨卑微之色半跪于马车前:“末将李震见过王爷,臣奉皇上旨意,接您去俞王府。” 宇文楚天没有下车,甚至没有撩开帘子看一眼,淡淡的一声“好”之后,马车便在李震的引领下,端着皇家不容侵犯的威严,一路行过繁华的长街,行至青墙黛瓦、高垣长壁的俞王府。 第十四章 夕夕成 俞王府,是一座久置多年的府邸,二十年没有主人,每一处却都打理得十分妥帖。花园的梨树是精心修剪过的,雕花栏杆下曲径通幽处的一汪池水清澈见底,围绕着后花园缓缓流淌,满池白莲无一片残叶。 看着园中的景色,落尘忽然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这是爹爹以前的府邸吧?” “是的。”宇文楚天答。 原来这就是父亲曾经的家,原来父亲的名字不叫宇文孤羽,而是宣国的俞王爷,宇文俞。看着父亲的旧物,触摸着门边的阶梯长石上摆放着的几盆鲜花,仰望着屋檐下坠着的两盏精致的灯笼,落尘难抑感伤。这府邸中的一切都维持着曾经的清馨雅致,仿佛这里的主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俞王府中剩下的仆人已经不多,除了一个年老得已弯腰驼背的老管家,就剩下两个年近四十的侍女,蹉跎的时光在她们的美貌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她们叫冷月和无声,都是当年服侍俞王爷的贴身侍女,即使王府已经人去楼空,她们还不肯离开,期待着有一日旧主还能再回来,她们还有机会服侍。 只可惜,空等了二十年。 在俞王府中安顿好一切,天色已经晚了,宇文楚天陪落尘在院子里转转,皇上突然派人传下圣旨,召宇文楚天进宫为皇后诊病。 临走前,他叮嘱道:“皇叔已为俞王府增派了更多的护卫巡视,我也安排好了人在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小心些。” “那你呢,可都准备好了?”这么晚了,皇上突然宣他进宫,必定不是闲来无事的兴起。 “你不必担心,我看今日的皇宫春风和煦,不会有什么风雨,应该只是去诊病,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 他们一起转出回廊,走到王府门前。宇文楚天临走前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厌其烦地交代道:“冷月和无声的武功都不弱,你要让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若是遇到可疑的人,切记第一时间用你的暗器对付他们,出手就要对准要害,千万不能手下留情,明白吗?” 她点头道:“我明白,我一定能保护自己,放心吧。” 她站在门前看着宇文楚天走远。现在正是二月末,南方已经春暖花开,而长安的夜晚还有些凉,冷月见她穿得单薄,取了件白细绒的披风为她搭在肩上。 她回头对她报以感谢的微笑,却见冷月看着她出神,眉目间显出伤感之色。 “郡主,您长得和王爷真像。”冷月叹道。 “是吗?哪里像?”父亲离开时,她还年幼,除了记得父亲有个伟岸的肩膀,其余的都已经模糊。 冷月和无声带她去书房,找出俞王爷当年的画像,看着素雅的山水间负手而立的男人,她仿佛又看见当年的桃花林中,父亲这样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她的人影。 冷月说:“郡主您看,您和王爷的眼睛鼻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有笑容,您笑起来也和王爷一样,让人觉得心安。” 落尘也细看画中人的五官,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们说的话让她先入为主,她也觉得像极了,可是宇文楚天分明说过,他们不是亲兄妹的。 无声又道:“我倒觉得小王爷与王爷不太像。” 她又再细看,年轻时的父亲与宇文楚天确实不太相像,宇文楚天的五官更俊美,身上有一种清冷孤傲,而父亲更为温雅些。她又仔细回忆一番,深深以为:“哥哥比较像娘亲。” 无声笑道:“她一定很漂亮吧?” “嗯,她是中原江湖很有名的美人。”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无声又问。 冷月和无声本都过了爱听浪漫爱情故事的年纪,可是对于她们等待了二十年的王爷,哪怕就是与他相关的只字片语,她们也都很想听。 落尘明白她们的心思,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们,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聊到了宇文楚天回来。 他在宫中喝了不少酒,身上有种浓烈的酒味。 “你怎么喝了酒?”在她印象中,宇文楚天极少喝酒,即使喝也多半点到为止。他不喜欢让他不清醒的东西,而这世上,能让他不清醒的只有——酒和曼陀罗。 “我今日给皇后诊了病,她虽病得很重,却还可以治愈,皇叔高兴,要我陪他喝几杯……想不到宣国的酒如此烈,我才喝了三杯便觉头晕。”他说着,身子不自觉地靠在了她身上。 落尘扫了一眼身边的无声和冷月,忙道:“哥哥喝醉了,我先扶他回房。” 冷月问:“让奴婢服侍王爷吧?” “不必了,我来就好。” 她扶他回房,帮他换了件舒适的寝衣,又为他擦了擦脸,理顺散开的头发:“哥,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回房了。” 她正欲起身离开,宇文楚天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怀中,灼人的热气从他身上袭来,浸染了微醺的酒气。 这样突兀的拥抱让她有点蒙了,她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怀抱,却被他紧紧抱住,他在她耳边问:“小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什么机会?补偿我的机会吗?”她忍不住叹气,他为何偏要如此执着于那件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哥,我说过我不需要补偿,你应该补偿的是雪洛姐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他放开她,指尖触摸着她的脸,像是触摸着最易碎的琉璃,“小尘,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她愣住了。他说他喜欢她,是他喝醉了胡言乱语,还是他有意在骗她? 对,他一定是在骗她:“哥,你别骗我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 “我没骗你,我说的是真的。” 寂寞蔓延的午夜,他的唇缓缓靠近,试探地、温柔地、期待地吻上她的眉心,然后微热的唇落在她鼻尖、面颊,最后,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嘴角,她所有的防御都在双唇相触间瓦解…… 人心一旦脱了轨,就再也不可能回归;渴望一旦着了魔,就再也没办法压抑。在他温柔的轻吻中,她感觉自己那颗蠢动已久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冲破了束缚,此刻,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沉迷在虚幻的幸福中,不去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就这么傻傻地接受。 就算这是错,她也宁愿永远错下去! 夜风不期而至,吹熄了烛火,她在黑暗中依偎在他的怀中。 她从来没觉得与他如此贴近,她靠在他怀中不舍得离开,他也没再放开她,一直到他睡着了,她也有些困倦了,伏在他身上,闭上眼睛就沉沉睡着。 这一晚她睡得特别安稳,连梦都没做就睡到了天色大亮,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睡在宇文楚天的房间,身上盖着他的丝被,周围都是他的气息,顿时万般甜蜜涌上心头。 门外响起对话声,虽然听不清内容,可她一下子就听出是宇文楚天的声音。悄悄趴在窗边,她看见宇文楚天站在院中,青墙黛瓦,水榭楼台,白碧方阶,那一片诗情画意的美景在他身边都黯然失色,只有一身青衣的背影,朗月清风,绝世出尘。 冷月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表情很郑重地接过他手中的半只白玉蝴蝶细看,半跪在地上说了声:“好,我马上就去找王爷的旧部!”然后匆匆离开。 冷月离开后,他才回身走回房间,走到她的身边。 今日的阳光过于明媚,以至于他的黑瞳也反射了明媚光芒,让她不敢直视。 “你睡醒了吗?” 她垂下脸,点头。 “昨晚睡得好吗?” 这还用问?她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又急忙低头,“我睡得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他的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昨晚你喝醉了,说了很多话……”她试探着说。 “我知道,我说过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他顿了顿,“你说过的话,我也记得。” 然后,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许久不说话,站到风起,云散,花舞,叶落。 “你刚刚和冷月在说什么?她的表情好像很郑重。”她不得不说句话了,否则他们就要这么风化成雕像了。 “我们进屋聊吧。” “哦!” 他们进了房间,关好了门。 他告诉她,昨夜酒宴之后,宇文越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二十年前,还是俞王爷的宇文孤羽离开宣国以前,他曾打算与闵王联合对付宇文烈,他们筹谋了很久,暗中培植了一股绝对忠诚的势力,准备等时机成熟时对付宇文烈。 可惜他们没有等到,宇文孤羽便离开了。 现在,时机虽然还未成熟,可宇文越已经再没有耐心等下去,也不能再等,他想暗杀宇文烈,却又势单力孤,身边的人又不完全可信,所以他希望能动用宇文孤羽当年留下的这股势力。 宇文楚天和傅伯证实了此事,傅伯告诉他:“王爷离开前曾说过,若是他不在,这笔财富和势力都可以凭借一个信物调动,那个信物就是一只白玉蝴蝶。” 说到这里,宇文楚天将白玉蝴蝶拿出来递给她:“这个信物你先帮我保管,我怕带在身上不安全。” “好!”落尘抚摸着那块白玉蝴蝶,洁净无瑕的白玉蝴蝶的中央有一个金线镶嵌的细小字迹:俞。 “怎么只有一半呢?” “另一半父亲送给别人了。”宇文楚天道,“好在我所持有的这半块白玉蝴蝶上刻着父亲的名字,另一半只是一块玉而已。冷月刚刚确认了白玉蝴蝶的真假,现在她已经帮我去联络了。” 接下来的几日,宇文楚天日日入宫为皇后看病,晨起便去,入夜才回。 半月后,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碧蓝的天空水样清透,长安城的街道如往常一样繁华,只是酒楼里的商旅比平日要多,很多酒楼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宇文楚天一大清早便起身,穿上一身墨色的锦缎长衫。 落尘走进他房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沉渡剑,剑上没有了她送他的剑穗。她知道,他每次要去杀人的时候,便会取下剑穗,他说他害怕看见剑穗的时候会分心,也不想让剑穗溅上血腥。 “你要走了吗?” “是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他点头。他已在宫中安排了夜枭顶尖的杀手,也与父亲过去培植的势力以及旧部都联络好,里应外合。 今日,就是宣帝与宇文烈的生死一战。比起杀宇文烈,他更担心的是宇文烈的几个儿子。 “今晚一定小心,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嗯,你放心。”她看看他手中的沉渡剑,“你的剑好久没用了,我帮你拭拭剑吧。” 他将沉渡剑从剑鞘中拔出,递给她,她拿出丝帕一点点把剑身擦拭了三遍,才将剑双手递还给他。 宇文楚天拿着剑细细看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毒?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看毒性倒是比裘叔的瑶华之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昨日刚配制的,还没取名字,等你回来你帮我取一个好听的。” “哦?那我好好想想!” “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的头发有几根没梳好,我再帮你梳梳吧。” 他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落尘帮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头发,直到梳得头发一丝不乱。她放下梳子时,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的眷恋不舍胜过千言万语。 “哥,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那天,宇文楚天走后,落尘便坐在院子里等到深夜,他一直没有回来。酉时刚过,皇宫的方向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 落尘急忙爬到阁楼上眺望,除了皇城的高墙灰瓦,什么都看不见。不久后,长安城中的人都被这冲天的火光惊醒,大街小巷挤满了向皇宫方向张望的平民百姓,不知是谁说:“会不会是皇上被暗杀了?” “不会的!”马上有人反驳,“皇上是天子,天命所归,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大多数人都随声附和,可大家的表情依然十分惶恐,有人爬到屋顶上去看,大家也跟着接二连三地爬上去看。望着宫门紧闭的皇宫,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忧虑和惶然,但他们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地等待着消息。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皇上万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一起朝着皇宫的方向叩拜。 落尘看着街上的一幕,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楚天甘愿卷入宣国的宫廷争斗中。宇文越的皇权被桎梏了十二年,还能如此深得民心,实属不易。除了他,怕是再没有人可以结束泱国的腐朽王朝了。 马蹄声急促响起,身披盔甲的士兵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冲来,街上的人被冲散,却没有人逃散,他们全都站在街角,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些打着宇文烈旗号的将士。 那些士兵包围了皇宫,包围了四个王府,其中就有俞王府。 冷月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调动着府内的侍卫,严密地守住所有入口。 落尘见状,缓步走下楼阁,走到冷月身边,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是宇文至带兵包围了王府。无声,你先陪小姐回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宇文至?”如果落尘没有记错,宇文至是宇文烈的长子,骁勇善战,手握重兵。如今他公然围攻皇宫和王府,可见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在这种时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外面的厮杀声久久不绝,落尘安然坐在床边,指尖细细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无声戒备地看着窗外厮杀的场面,面色越来越沉重。 倏地,屋顶响起脚步声,无声急忙挡在她身前,只见一个男子从屋顶稳稳落下,他年纪轻轻,气宇不凡,一身金光灿灿的铠甲更显示出他身份的尊贵。 无声一见他,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举剑过去迎敌,不料才不过十几招,无声便显出不敌之势,她硬撑了二十几招,终于敌不过男人的凌厉攻势,被一掌从窗子打出房外。 无声没再回来,应该是已经无力动弹。冷月也没赶过来救她,应该也是分身乏术。 落尘知道,这个时候,她再没人可以依靠了。 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或许早已看出她不会武功,他的步伐很坚定也很自信,就像是走近一个困在囚牢中的人,不急不缓地靠近。 她没有躲避,直直地面对他。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细看她的脸,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我听闻泞王有个国色天香的妹妹,看来就是你没错了。” 落尘也轻轻一笑,顾盼若兮,渺若尘烟:“我听闻大司马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宇文至,看来就是你没错了。” 他哈哈一笑,弯下腰,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颚,逼她抬起脸面对他:“你既然知道我,也一定听说过我一向怜香惜玉,所以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的。” “我知道,你是想用我威胁我哥哥。” “你知道就好,你现在最好祈祷你哥哥对你念点兄妹情,愿意用宇文越的人头来换你的命,否则……”他的指尖稍一用力,她便觉下颚疼得麻痹,脸上不禁露出痛楚的表情。 宇文至的手指便减小了力度,果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落尘以指尖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你抓我也没用,他不会受任何人威胁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他抓住她的手,“你只需要好好配合我,我一定不会伤害你。” “是吗?可是,我可不敢保证不伤你……”她眉目轻抬,那绝艳的笑容让宇文至不禁一愣。 随即,宇文至感到身体的异样,他急忙运功调息,希望可以压制住体内不知何时侵入的剧毒。谁知他刚刚运气,就见数十枚极细小的银针从她手中飞速射来。 而他,居然没有看清那银针从何处射出。 他震惊地退后,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数十枚毒针他几乎全部躲过了,却没有躲过最后一根,而这一根已然足够让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他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又数根银针飞向他的眉心,速度极快,眨眼之间直接刺入他的眉心。 他的瞳孔无限地放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落尘。 “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哥哥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纯净。 “你……” “哥哥,对不起,我不想杀你,可是我没别的选择。” “……”他已再说不出话。 他死了,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是没有收起的惊讶表情,似乎至死都没办法相信,身经百战的他会在眨眼之间死在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手中。 其实她也不信,不信杀人原来这么容易,刚刚那个强大得仿佛能扭转乾坤的男人,转眼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紧接着,迟来的恐惧席卷而来,她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紧,宇文至瞪大的眼睛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就算闭上眼睛,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千百倍。可是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她要杀更多的人,经受更多这样的恐惧,因为她选择了跟着他,她不仅要学会杀人,还要像他一样,杀人不眨眼…… 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止了,冷月和一群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杀尽了外面围攻王府的所有官兵,当冷月惊慌失措地赶进她的房间时,宇文至早已全身僵硬。 冷月低头看看宇文至,又抬头看着她,眼中和宇文至是一样的惊骇。 她笑笑,她从不杀人,不代表她不会。 “帮我把他的尸首抬去正厅,好好安置,等哥哥回来再处理吧。” …… 直至天明时分,长安城里才平静下来,宫中有人带回了消息,说是宇文烈被杀,他的几个儿子也全部被诛。 落尘细问,才知道这一晚皇宫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入夜前,皇宫还是一片安泰祥和,大司马宇文烈去太皇太后的含仁殿中请安,苦口婆心劝着太后莫要饮酒过度,保重凤体,却不料突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刺杀他。宇文烈身经百战,武功超凡,那些刺客虽是绝顶高手,却无法伤他分毫。原本正陪太后喝酒的泞王突然拔剑,一场激战后,宇文烈被刺死。 宇文烈一死,他安排在禁卫军中的细作放出了讯号,宇文烈的儿子宇文训和宇文行带兵围攻皇宫,宇文至带兵将俞王府团团包围,而宇文会带则着兵马包围了卫王府,抓了卫王的家眷…… 十二年的隐忍,十二年的仇恨,帝王之怒,震慑千里。这一夜,皇宫之内,火光冲天,皇宫的羽林军和宇文孤羽当年留下的势力与宇文烈的余部战得血肉模糊,长安城中,也是血流遍地。 这场惨烈的战争至天明才结束,宇文烈的儿子全部血溅当场,残部见大势已去,全都投降。结束了宫变,皇宫外的捕杀又开始了,所有宇文烈的血亲、亲信无人能幸免于难。 整个宣国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 天蒙蒙亮时,宇文楚天回来了。他受了伤,一支长箭从胸前刺入身体,箭头上都是倒钩。 冷月说要去请御医,宇文楚天叫住她:“不必了,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 他让冷月帮忙把箭头剪掉,把箭身拔出,落尘用沾了止血药的丝绢紧紧捂着他的伤口,但血还是溅了她一身,她雪白的衣裙转眼成了红色…… 而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落尘为他擦过了药,包扎好伤口,见宇文楚天的脸色已有好转,才松了口气,对冷月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照顾哥哥就够了。” 冷月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房间里再没了别人,落尘才从他背后抱紧他,眼泪顺着他的伤口流淌,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可他只是平静地转回脸,看着她笑:“我回来晚了,你等急了吧?” 她摇头:“你怎么带着伤回来?宫里都没人帮你处理伤口了吗?” “当然有,可我怕你等急了,先回来看你。” “……” “我听冷月说,你杀了宇文至。” “嗯。” “你可知他是宣国最有名的大将,征战沙场,无人能伤他分毫。” “我知道。”落尘点头,“所以我怕我放在房内的毒药伤不了他,趁他和无声打斗时,我又在自己身上涂了新制的毒药,他若要带我走,必定会中毒,到时候我再用身上的暗器,才能万无一失。” 宇文楚天转过头,看着她柔美纯净的脸,即使讲述着她杀人的过程,她看起来也是柔弱的,难怪宇文至会对她疏于防范。 他不禁叹了口气:“以前裘叔总跟我说,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所谓天下第一的高手,而是貌若天仙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落尘笑着,轻轻靠在他肩上。 “是。”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有!” 他看着她,黑眸中浮沉着难掩的喜悦,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贴紧,双手抱着他的手臂,依偎得更紧。 这几日的相处,她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两个人靠在一起,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就这么享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味道,就已胜过一切。 “哥,你……” “以后没其他人在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心中溢满了羞涩的甜蜜,她试了几次,才轻轻叫了一声:“楚天。” “嗯,你刚刚想说什么?”他滚烫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热流瞬间从她的耳廓遍布全身。她的思绪呆滞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刚才想说什么:“你的伤需要好好休息,我扶你躺下吧。” “嗯。” 她扶着他半倚在床帏边,为他脱下染血的黑衣,忽然,一件温润的东西从他衣衫中滚落在床上。她转眼看去,原来一尊手掌大小的白玉人像。她忽然想起雪洛说过:他心中有个至爱之人,所以他眼中没有任何女人……他很多个不眠的夜晚都会在月下刻人像,刻下心中那个女子的样子。 这人像,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吧?会是谁的样子,孟漫吗? 她几次伸手,又几次缩回来,不敢去看,又想看清楚她的样子,清楚地记在心里。 宇文楚天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将人像拿起,放在她的手中。 当她看清楚玉像的脸,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几次,又细看,真的是她,是她只着薄衫、眉目含笑地看着他练剑的样子。若是那张脸她会看错,她肩上那朵幽兰的刺青,是不会错的。 “这玉像是我……”她茫然触摸着平滑如镜的玉像,上面不见一点刀刻的粗糙感,像是早已有人用手指慢慢磨平。 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他雕刻的人是她,因为想念她吗?想念到需要把她的样子刻下来,放在枕边,伴着他入梦,或者夜不能寐时,放在手心里把玩? 难道……他是喜欢她的? “怎么是我?” 他淡淡地道:“当日我见这块白玉完美无瑕,触手生温,想刻成你的样子送给你。后来玉像刻好之后……我又舍不得送你了。” “舍不得?”从这三个字里,她隐约体会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味道,心忽然跳得飞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他笑笑:“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变得小气,让我舍不得放手的——就只有你!” 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再看下去,心就会飞出身体了。 他以指尖撩起她遮在脸侧的发丝,直视着她泛红的脸颊:“我说过,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直直地望着她,眼底的深情毫不掩饰,她知道他希望她说点什么,她也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她现在脑子里就像被火焚烧过,剩下一片灰烬。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条丝帕,展开,丝帕上一双戏水的鸳鸯深情款款地对望,正是她情窦初开时,塞进他衣襟中的那条丝帕。 “这丝帕……你不是说丢了吗?你为什么骗我?” “因为我去过一次苗疆……”他告诉她,“一个苗疆兰族的长老告诉我,我的蛊毒是无法解除的,就算我不再服用解药,也最多能活三五年。我怕我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所以才骗了你,希望你嫁给表哥。” “不,不会的,万物相生相克,你的蛊毒一定有办法能解的。” 他笑着点头,尽管笑得有些虚无:“嗯,你引蛊的方法就很好,我相信假以时日,蛊虫一定都能引出。” 她连连点头。 他抚慰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小尘,我承认我对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我不后悔,若是没有这次错误,我可能永远都不敢奢望拥有你……” 她又何尝不是,要不是那一夜的罪孽,她早已放下了那份奢求。 现在,他们都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那么,因由如何,曾经如何,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来,他们可以一生一世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为他换了寝衣,她不舍得离开,于是便在他床边陪着他。 “你怎么受伤的?”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宇文会带箭队围攻皇宫,数万支箭射向皇叔的正阳宫,我为了救皇叔,被射中了一箭。” 她还是不解,宇文楚天的箭伤是从前面射入,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让人从前面射中他? 看出她的疑惑,他又道:“比起救命之恩,以身挡箭之情,更容易让人铭记于心。更何况皇权的战争中牺牲的都是无辜的士兵,我不想对他们动手。” “可这箭万一射偏一点……” “不会的。” 她咬咬唇,戚戚然道:“不管会不会,以后都别做这种事了,我会心疼的。” 他默然望着她,眼中光芒流转,又是那种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神:“好,我答应你!” 半月后,这一场暴风雨才彻底结束。 朝堂上一切都换了样,宇文烈的党羽被诛杀殆尽,宣帝彻底收回了皇权,他雷厉风行地发布新政,虚化大司马一职的权力,将全部政权集中于自己手中。至此,宇文越以一种极高的帝王姿态回归,掌握了属于帝王该有的一切。与此同时,宇文楚天执意拒绝了宣帝的挽留,带着落尘离开。 因为他深知一个道理:帝王,从来只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宇文楚天带着落尘离开了俞王府,离开了长安城,却未离开宣国。因为宣国远离中原,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没有人认得宇文楚天,更没人知道他和落尘的关系,他们可以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依偎着乘船游运河,看长河落日圆;也可以去山涧看瀑布如幕,碧水如玉;他们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草原骑马缓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忘记了一切,江湖争斗、朝堂之争,还有那些前尘旧恨都已渺然如尘…… 第十五章 触处繁华 流云薄暮,两人牵着马在夕阳下散步,直走到月挂高空,云丝暗动,他们还是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真想这么一直走下去。 然而,黑夜总归会到来,就像黑夜终究过去一样。 他们回客栈的途中,落尘看见迎面而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身白色道袍,清冷的颜色像是被月光晕染,有一种冷入人心的孤寂。 不必看清他的样貌,她已认出眼前的人是濯光派的魏苍然,她急忙收回挽在宇文楚天臂弯里的手,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意外遇见魏苍然,宇文楚天讶然地迎上前,难掩眉目间的惊喜之色。落尘极少见他如此亲近一个人,即使对他一向尊敬的裘叔,他也少了这种打从心底的亲近。 魏苍然见到他也是满面温和,微笑道:“楚天,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还好!魏前辈,您不是在濯光山闭关吗,怎么会来宣国?” “再过几日,便是家师紫清真人的寿辰,我去天山为他寻一份特别的礼物,刚刚寻到。”他提了提手中的木盒道,“我正准备回濯光山,不想在这里与你们兄妹偶遇,真是有缘。” 宇文楚天看看天色:“今日天色已晚,魏前辈还要赶路吗?” “我赶着把礼物带回去给师父,所以日夜兼程,不想耽搁。” “就算赶路,也需要休息的。”他提议道,“我们住的客栈就在前面,想必魏前辈还没吃晚饭,不如一起吃顿便饭,休息一晚再走。” 魏苍然见他诚意邀请,没有推辞,点头道:“也好!在这宣国小镇遇到你们,实属有缘,我今夜便不赶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日再走。” “前辈,这边请。” 宇文楚天便引领着魏苍然回到入住的客栈,他们刚到店门前,店小二便热情如火地迎了出来,笑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公子、夫人你们回来了?饭菜已经给你们备好了,热水也烧好了,你们是现在就用晚饭呢,还是回房先歇息一下?” “再多加几个素菜,我有个客人。”宇文楚天道。 “好嘞!”店小二接过宇文楚天打赏他的金子,马上飞奔去准备。 小二走远,宇文楚天看向脸上仍无任何情绪的魏苍然,解释道:“我与落尘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谎称夫妻才好方便互相照应。” 魏苍然点点头,眼光却不经意扫了一眼落尘微微轻垂的脸,只笑了笑,也未多言。 那一晚,魏苍然和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宇文楚天邀请他一同在客栈后面的院子里用晚饭,他没有拒绝,宇文楚天提议尝尝宣国的烈酒,他也欣然接受。 濯光派的清规戒律对饮酒没有苛刻的限制,而魏苍然这么多年一个人独居孤山,除了偶尔喝上几杯淡酒,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消磨心中的孤独。久而久之,也就恋上了酒的香洌。 如今身在异域,意外逢上忘年知己,他自然要多喝几杯,宇文楚天杯杯相陪,落尘也跟着喝了两杯,便觉得有些头晕。 举杯把盏间,魏苍然少不了多看了落尘几眼。上次他初见落尘便印象特别深刻,只觉她素颜清雅,眉目淡若云雾,整个人好似空中最易飘散的晨雾,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所以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抓牢,特别是那些自认可以掌控一切的男人。 今夜再见,不知是否今夜的明月过于优美,映得她眸色如水遮雾绕,荡漾着波光,一颦一笑流转着荡人心魂的旖旎。 这对兄妹在一处,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来最不愿想起的两个人——宇文孤羽和陆琳苒。 真的太像了,两个人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若无其事坐着,也像极了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在那场盛大的婚宴上,貌离却神合的场景。 心头一阵怅然,他又举杯,把一杯烈酒饮尽,宇文楚天也举杯,与他同饮。 三个人边喝边聊,自然而然地聊起了魏苍然此次天山之行为紫清道长准备的礼物。魏苍然打开一直放在手边的木盒,盒子刚开,一股冷意弥漫而散,落尘不由得打个冷战,好奇地探头过去细看。只见盒中放着一朵冰雕玉琢般的莲花,缭绕的冷气逼人,恍若凝着霜雪一般。 她不禁惊叫:“冰莲?” “落尘姑娘好眼力。不错,这就是传闻中的天山冰莲,千年开花,千年不落。” 这冰莲与火莲都是医书中提及的稀世奇药,据说冰莲能医百病,而火莲能解百毒,火莲与冰莲一个生长在南疆之土,一个生长在极北之地,可遇而不可求。 “魏前辈,这冰莲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她急忙问。既然这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蛊毒也能有医治效用。 魏苍然看出她眼中有所期待,便告诉她,为了在这天山寻找冰莲,他几乎走遍了天山的每一个角落,只寻到了这一株。他在天山的冰岩上日夜守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等到冰莲开花,将它摘回。 怕是这天山之上,再无第二株了。 “只这一株?”明知这冰莲珍贵非凡,她还是厚着脸皮道,“魏前辈,我听闻冰莲能治百病,我……” 谁知她还没说到重点,宇文楚天就打断了她的话:“小尘,这饭菜冷了,你去找店家再要几个热菜。” “唉,我这就去。” 他又道:“我看你也累了,一会儿选完了菜就回房休息吧,不用陪我们。”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的心思,默默地叹了口气:“嗯,好!” 落尘回到房间,店小二立刻把准备好的热水桶给她抬进房间,供她沐浴。 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风尘,她心中的阴郁始终洗不清。仰望着窗外的明月,硕大的圆月挂在当空,仿佛有一股奇特的引力在操纵着一切。 明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又是他毒发的日子,她想到的吸引蛊虫的方法虽然有点作用,可见效缓慢,还会加剧他的疼痛,不知这一夜他要经历多少痛苦才能熬过去。 宇文楚天回房的时候,她沐浴后的发丝已经半干,正倚在床边读着一本记录苗蛊的书。她只披着件薄衫,及腰的黑发垂在肩上,湿透了半边的衣襟,隐约可见白皙的雪肤。 他不禁心中一荡,端着冷水刚浸过的一盘葡萄坐到她身边,选了一粒最大的剥了皮送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颗,入口酸甜清凉,十分美味。可如此良辰美景,美味当前,她脸上的愁苦依然不减。 “怎么了,心情不好?”他松松地搂着她的肩,呼吸着她的发香,内心又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从未拥有过也就不去奢望什么,可一旦曾经拥有,便总忍不住去回味,内心的渴望越积越深,越难压抑。 “哥,明天就是十五了。” “嗯。”他毫不在意地道,“你不用担心,只是疼痛而已,我挨得了。” “可你总是这么月月隐忍也不是办法……哥,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你的蛊毒也能有效,你能不能和魏前辈要一点,就要一片花瓣也好,我们试一试,说不定有效呢。” “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迟。”他从前面搂住她的腰,脸静静地埋在她的颈窝,“小尘,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话题转变得有点突然,她一时没适应过来:“唉,是吗……我看看。” 她解开他的腰带,指尖轻轻撩开他的衣襟,触摸着他肩窝上淡粉色的疤痕,看上去好了许多,结痂也已脱落,应该不会再撕开了。 想起上次伤口撕裂的场景,她不由得双颊红晕,如不是他抱她时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那次亲昵的纠缠颠倒真的是很让人沉迷。 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窝:“完全好了吗?” “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他握着她的指尖放在唇边,柔软滑腻的触觉让她的双颊红得像盛开的桃花。说实话,她以前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么对她,总以为这种身体的接触像是战争一样,会弄得人疼痛难忍,遍体鳞伤,但这次完全不同,他无声无息地靠近,似有若无的抚摸撩过她的腰间,和风细雨般的浅吻落在她耳边。 绮罗帐下,他的吻夹着葡萄的酸甜落在她嘴角,深深地辗转吸吮,她也试探着以舌尖抚过他的唇,纤细的手指顺着他刚刚敞开的衣襟探入,拂过他温暖的胸口。她的主动,换来他受宠若惊的惊喜,开始更加热切纠缠。 就在这只愿长醉不愿醒的醉人时刻,宇文楚天的动作猛地一停,他抬头望望天空,咬了咬牙,又再继续,而这一回的亲昵感觉与刚刚完全不同,他的力道忽轻忽重,拥着她的手臂都在颤抖,额间的汗滴滚滚而落,滴在她的心口…… 落尘看出他的脸色不对,急忙去看他的伤口:“你怎么了,又扯到伤口了?” 他按住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地说道:“没关系,是蛊毒发作了,没事的。” “怎么会呢?今天才十四。”她慌了神,又细算了一遍日子,确实不是十五。 “可能我上月没服解药,蛊毒发作的日期有所变化。”他能感觉到,身体内的蛊毒越来越不受控制,可能这噬心蛊已经长大,噬心之力日渐加剧,若是停服曼陀罗,恐怕即使不是月圆之夜,他也会疼得锥心刺骨。 落尘顿时从神魂颠倒的幻梦中惊醒,匆匆穿好衣服,扶着他躺回床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取曼陀罗粉。” 她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曼陀罗粉末,他已用刀划开手脚的血脉,血液中的蛊虫嗅到花香,又开始向曼陀罗花的一处聚集,可是血流出的速度更快,转眼满床都是鲜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不停地和他说话,想要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疼痛,然而蛊虫的力量远超出她想象,他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疼痛将他全身撕扯得粉碎,他将怀中的落尘抱紧,疼痛几乎让他迷失心智,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力气去抱着怀中的人,只觉得抱着她才能坚持下去。 她心疼地抱紧他,不断重复着低语:“我一定会找到解毒的方法的,我一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她是在安抚他,更是在安抚自己。 宇文楚天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不想惊扰到别人,可魏苍然何等耳力,很快便发现了他们房内的异样,过来敲门。 见没人应答,他在门外喊道:“楚天,你在吗?” 见还没人回答,敲门声更大:“楚天,我听见你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再不开门,我进去了。” 落尘听出魏苍然的焦虑,知道事情不可能瞒过去,只好起身去开门。 “落尘姑娘,发生了什么事?”魏苍然问的同时,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床上的宇文楚天,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手腕和脚腕流出的血染红了床榻。 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接冲了进来,握住宇文楚天的手腕探了探脉息,又查看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伤口,脸色大变:“你中了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宇文楚天已说不出话,落尘替他回答道:“哥哥中了一种苗疆的蛊毒。已经一年多了,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有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会发作,痛不欲生。” “蛊毒,每月发作一次,痛不欲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宇文楚天的眉峰不由得锁紧。 “魏前辈……”落尘双膝跪地,给魏苍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心用力撞击地面,“哥哥这蛊毒非比寻常,我们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我听说冰莲是罕见的药材,我求您给一点点让哥哥试试,说不定有用。” 魏苍然想都没想,马上点头:“好!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他脚步未抬,人已晃出门外。眨眼的工夫,他就拿着冰莲回来了,掰了一片花瓣放在宇文楚天的口中。冰莲奇寒,入口即化,冰凉的汁液流入脏腑,寒意瞬间遍及全身,疼痛仿佛也被冰冻,成了麻木。 宇文楚天终于长出口气,想不到这冰莲不能克制蛊毒,却是镇痛的良药。 魏苍然见他的疼痛稍有缓和,又将他扶起,用双掌将淳厚的真气从他背后注入体内,以此压制他身上的毒蛊。落尘不敢靠近,只能守在一旁焦虑地望着。 清和沉厚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压制住蛊虫。随着月亮的西沉,宇文楚天身上的痛楚逐渐减轻,他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运功调息,待完成一套吐纳之法后,他的面色明显好了起来,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他起身感激道:“多谢魏前辈!楚天无用,多次让前辈耗损真气相救……” “别这么说。”魏苍然叹道,“这毒甚为猛烈,你虽服了冰莲,我也用真气帮你压制住了蛊毒,缓解你的痛苦,但这只能让你不至于被蛊虫折磨得精疲力竭而死,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我知道。”宇文楚天点点头。 魏苍然沉默半晌,才抬头看向他:“你可知道,若是这毒再不能解,你怕是不久于人世。” 宇文楚天淡淡点头:“可这毒根本解不了。” “这世间不可能有解不了的毒。”魏苍然想了想,又道,“我的师父紫清真人出身苗疆,对蛊毒了解甚深,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帮你解毒。不如这样,你们跟我一起回濯光求他老人家施以援手,师父悲天悯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言罢,他又将剩余的冰莲拿过来,交到落尘手中:“落尘姑娘,这冰莲虽不能解毒,但至少可以止痛,你好好收下。下次楚天毒发,就给他服用一片花瓣,估计这株冰莲至少能保他一年安然无事。” “这、这不是您要给紫清真人的吗?” “我送他,只是为了表示一番心意,这冰莲对他不过是延年益寿的良药,对楚天却是可以救命之物。” “多谢魏前辈!”落尘又想跪下来感谢他,魏苍然却先她一步扶住了她。 “不用跪了,折腾了一夜,你也累了,你和楚天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你们休息好,我们再上路。” 说完,魏苍然离开房间,他离开时的步伐慢了很多,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迈步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楚天会对他有着特殊的亲近之感,魏苍然这样仿佛能撑得起天地、容得下天地的男人,任谁都会心生敬爱之情。 午后,宇文楚天一觉醒来,体力恢复大半,魏苍然也收拾好了东西。 三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并不匆忙,清晨出发,傍晚便找客栈休息。宇文楚天和落尘还是以夫妻的身份住一间房,一来他不放心落尘的安全,二来太刻意的回避,更易引人猜疑。 入了夜,风又起了,魏苍然站在风中,看着远处的茫茫草原。 一阵平稳的脚步声靠近,他已猜到是谁,他微微侧身,目光直视着身边的宇文楚天,问道:“楚天,你这蛊毒是怎么中的?” “……” “如果我没猜错,你中的是夜枭的噬心蛊吧?” “前辈听过此蛊?” 魏苍然点头道:“多年前江湖中不少门派的高手被噬心蛊所控,为得解药,不得不为夜枭杀人。濯光山中就曾有个弟子被噬心蛊所控,我亲眼看着他被疼痛折磨致死……如今你甘愿忍受蛊毒折磨也不肯服解药,可见你心存正义,分得清是非对错……” 其余的话他未多说,也未多问,似乎已经猜到宇文楚天不愿多说。 “我教你的那套调息之法可以使血脉逆转,对抑制这种蛊虫有些用处,你每日如此运气调息一次,多少会延缓蛊毒发作。” “多谢前辈。”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问道,“前辈,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们萍水相逢,您却屡次救我性命……” “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年你父母有负于我,为何我对你毫无芥蒂?”魏苍然顿了顿,道,“若是说一点芥蒂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终究是琳苒的儿子……” 提起这个名字,魏苍然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些许感伤,些许惆怅,但没有怨恨之意。 他仰头,望得更远:“我从来没有怨过琳苒,因为我知道她当年并不是和宇文孤羽私奔,而是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是宇文孤羽救了她,还帮她找到了火莲,救了她的性命。” “您是怎么知道的?”宇文楚天不禁惊讶万分。 他笑了笑:“琳苒失踪之后,我到处找她,有人说她和宇文孤羽私奔了,我起初相信,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可能,琳苒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不是自私的女人,就算再爱,她也不会不顾整个陆家,不顾陆伯父的声誉。更何况,琳苒处事向来分得清轻重,她真心想和宇文孤羽离开,不会等到与我成婚之后才私奔……除非她亲口承认,否则任凭天下人怎么说,我绝不相信她会背叛我。” 宇文楚天默默地看着他,每每唤起“琳苒”两个字,他的眼中就会闪动着柔和的光,仿佛隔了二十年的岁月,隔了生与死的距离,也隔着深爱与背叛,她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婚宴之上与他拜过天地、许过诺言的魏夫人,从未改变。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深邃至此,包容至此? 宇文楚天没有继续问,魏苍然却继续说了下去,似乎那一段掩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方式,再也掩埋不住:“我听人说她和宇文孤羽出现在裘翼山的医馆,我便去医馆寻他们……” 宇文楚天忽然想起,裘翼山说过他的母亲被人带走,而带走她的人似乎无意伤害她,以前他想不出谁会这么做,现在总算找到了答案。 “当年从裘叔医馆里带走我娘的人,是您吗?” “不错。裘翼山虽然是神医,但武功平平,若是夜枭还想再加害琳苒,他根本无力保护。我是她的丈夫,保护她、照顾她是我应尽的责任。” 宇文楚天丝毫不觉惊讶,反而对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看似远离红尘的男人更多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蓦然间,他的脑中萌生出一个疑问,他的母亲是何时怀上了他?是在离开陆家之后,还是在未离开陆家之前? 这个时间,似乎很重要。他不想去深究,可这疑虑就像是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燃烧,蔓延,直至整个草原都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吞噬到灼烤的烈焰中。 魏苍然还在说着,而他只模糊听着…… “后来,宇文孤羽去苗疆久久未回,只让人送回火莲。琳苒解毒后日日忧心,我便派人去兰族打听他的下落,得知他欲带着圣女兰溪逃离圣域,被兰族族长诛杀。琳苒听到这个消息悲痛欲绝,但为了腹中还未出世的你,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 听到魏苍然说到宇文孤羽带着兰溪逃离圣域,宇文楚天不禁神色一暗。 魏苍然看他一眼,又道:“我本想带琳苒回陆家,我们重新开始,可是她坚决不肯……”魏苍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沉重,“她告诉我,她答应过宇文孤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回陆家,她要带着他的骨肉远离江湖是非,平静地活下去。我愿意为她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然而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只能给她自由,让她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魏苍然似乎坚信他的父亲是宇文孤羽,他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毫无怀疑,但魏苍然不怀疑,必定有不怀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他也不好细问。 魏苍然看出他的疑虑,苦涩地笑了笑:“其实,我和琳苒的婚宴刚刚结束,便接到消息,说濯光山出了大事,我当晚便连夜回濯光山处理,待事情处理完,我从濯光山赶回陆家时,琳苒已经失踪……” 宇文楚天心头燃烧的烈焰瞬间熄灭,仅剩下几颗仍不熄灭的火星,星星点点地存在,而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也在他想起记忆中的父亲时,彻底熄灭,心绪也彻底平静下来。 “那么,魏前辈可知当年是谁下毒害我娘的?” 魏苍然微微蹙眉,道:“瑶华之水是夜枭秘制的毒药,是谁害她,显而易见。” “我曾经查过,我娘在婚后三日从未离开无然山庄半步,夜枭的人要在陆家下毒不容易,若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她中毒之后还能让陆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太难了,除非下毒之人是无然山庄的人,而且是她信任的人。还有,我外公也不是生病,而是中了瑶华之水的毒,能给他下毒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楚天,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陆前辈和琳苒都没有追查,你又何必再追究?” 他看向魏苍然,目光锐利而又坚定:“听魏前辈的意思,您已知道是谁!” 他没有回答,有些时候,有些问题,沉默已是答案。 宇文楚天点点头,叹道:“外公中毒多年,对外只说自己身染重病。我娘在陆家中毒,外公不闻不问,我娘竟然也从不追究。她宁愿自己在外面漂泊,也不回陆家……这个人一定是对他们特别重要的人,让他们到死都愿意去维护。我以前已猜到了是谁,只是没有证实,我不想妄加揣测,今日见前辈也在为他隐瞒……我想,除了我的亲舅舅,不会再有别人。” 魏苍然沉吟许久,才道:“不错,的确是他。” 明明已经猜到,但从别人口中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惊得退后一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林峰是野心极大的人,他一心想要无然山庄成为江湖霸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外公对他心有忌惮,不得不将无然山庄交付于我这个外人。” “所以,陆林峰希望我娘永远消失,如此一来,您便会心灰意冷,永远离开陆家,他便可以成为无然山庄真正的主人。如果我没料错,正是他为了以绝后患,找夜枭的人杀了我父母……可他又为何失踪?” 魏苍然看向越发暗淡的天空:“如今他已经失踪多年,怕是凶多吉少,过去的仇恨都已了结了。楚天,你继续追究只会让自己陷入仇恨中无法自拔,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相信他们更希望看到你放下过去,去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 “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夜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夜枭杀孽深重,各大门派和各大世家多次联合想除去夜枭,都撼动不了他们分毫,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做到吗?” “我做不到,有人可以帮我。” “宣国皇帝宇文越?”魏苍然淡淡地摇头,“他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无瑕插手中原武林之事。” “他总会有一统天下之日。他答应过我,我助他一统天下,他助我铲除夜枭。” 魏苍然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神情,看出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草原上牵着马悠然漫步的倩影,忽然说道:“我年轻时,也曾自以为可以结束江湖中各大门派的纷争与杀戮,可后来我发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则,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为了权力和欲望的孤注一掷,生与死,都是自己的抉择。等到我看透了一切,想与我心爱的人找一片这样的净土,看日升日落,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时,已经没有了机会……楚天,若是你只能有一种选择,你真正想要的是夜枭从此消失,还是和她在这片自由自在的草原上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宇文楚天一怔,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魏苍然走近一步,从他肩上捻起一根女人才会有的长发,他松手,看着被微风卷走的长发,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后者。” “我……” “有些事可以掩饰,有些事……是掩饰不了的。”魏苍然的眼中没有丝毫的鄙夷,反倒蕴含着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世俗礼法,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世界,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宇文楚天有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感动于他对爱情的执着,也感动于他浩瀚如海包容一切的心胸,同时他还有些伤感,为什么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情深,终究换不来一颗同样的心? 自从踏入江湖,宇文楚天始终认为这个江湖是没有人情的,即使有人帮他,有人救他,他也宁愿相信他们必有目的。就连孟漫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也坚信孟漫必有所图。 但对于魏苍然,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在他心中,魏苍然是他长辈,他的恩师,是他一生最敬佩之人。 远处广阔无际的草原,像是一片无垠的碧色海洋,风一过,掀起层层碧浪。落尘骑着马缓缓在青草间穿行,一袭鲜红的长裙在碧浪里格外炫目。 这是在中原永远不可能见到的景色,也是在中原永远没有的海阔天空。 风起了,落尘的黑发和红裙被风吹乱,宇文楚天走过去,为她披上披风。 “你和魏前辈谈完事了?”她笑着转身,红衣墨发,清波暗眸,雪白的肌肤在鲜红的丝绸下越显明艳,只是嘴角的一抹浅笑,便会让他别无所求。 “嗯,谈完了。” 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走在松软的草地上:“你今天为什么穿红裙子,你不是最不喜欢红色吗?” 她朝着魏苍然背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定他不会看见,双手立刻缠上他的手臂,头依偎在他肩上:“你早上不是说,想看我穿红色的样子吗?” 他笑了,那是从心底溢出的笑:“傻丫头,我想看的是红色的……嫁衣。” “唉!你又不说清楚……”她也笑了,笑出了声,“你想什么时候看?” 他的耳边响起魏苍然的话:“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就是她。 “我想,现在!” “现在?”落尘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拉起他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 她拉着他走出草原,走上夜幕笼罩的长街。他们在街上一家家店铺找,一家家店铺问,可惜没有一家卖现成的嫁衣。 直到最后一家店也问过了,还是没有,宇文楚天不得不放弃:“算了,等过几日我们回到浮山,我让人给你定做一身。” “那还要很久,我买布回去自己缝,这样能快点。” 夜风吹拂她鲜红色的衣裙,他侧身看着她与裙子一样红艳的脸颊,她已经累得气息微喘,脚步却一点都没缓慢,目光在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急切地穿梭。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安静得有些虚幻的落尘,她变得那么真实,真实地属于他。 心中被一种沉甸甸的幸福填满,他不顾来来往往行人的目光,也装作没有看见街角处幽怨的注视,将她紧抱在怀中:“小尘,等你做好嫁衣,我们就成亲。” 她在他怀中用力地点头,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最后他们买了一匹红布和一大包各色针线,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客栈。他们在客栈的走廊遇到了刚回来的魏苍然,他轻轻扫了一眼鲜红的锦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说了句:“明日不急,休息好了我们再出发。” 可见他已看出他们今晚有得折腾了。 这一晚,落尘还真是不停地折腾,她兴奋地拿着红布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不时征求着宇文楚天的意见,问他裙摆要不要及地,问他绣什么在裙摆上好看,一会儿又问他袖口绣桃花好不好看。 他笑着点头,她白皙的脸颊透着粉红,比桃花还要娇艳。 她忽然想到什么,丢下一堆东西:“哥,我记得你很会画画的,你帮我画一下嫁衣的图案吧。” “画嫁衣?”父母还在时,他曾每日跟着父亲学写诗作画,可自从父母离世后,他一心只想练好武功复仇,早已没了当年诗情画意的心境。可今夜想起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他竟有些手痒了。 他让小二拿来纸和笔,按照落尘描述的图样细细地描绘:“领口和袖口这里要踏雪寻梅图,衣摆要蔓藤缠绕,象征我们永不分离,最好再有一双蝴蝶起舞,双宿双飞……” 多年未静心作画,他起初有些生疏,画出的图案虽然也还可以,但笔锋总是不够流畅。落尘左看右看,摇头道:“袖口的梅花太清冷,还是换成木兰花好了。” 他换了一张纸,继续画,她探头过来看,发丝间有种木兰花的暖香,让他想起浮山上花团锦簇的木兰。 这一晚,他不知画了多少张图样,总之改了又改,画了又画,他越画越娴熟,花团锦簇,栩栩如生。直到一幅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嫁衣呈现在眼前,落尘忽然满脸失落。 “怎么了,不喜欢?”他问。 “不是,喜欢,很喜欢!可这么复杂的图案,我要绣多久啊,怕是日夜不停地绣,也要一年半载吧。” 见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宇文楚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她搂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她认真地摇摇头,认真地告诉他,“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你!这两者的区别很大的。” “哦?有什么区别?” 他明知故问,而她偏偏答不上来。有些感受真的很难言说,她想嫁给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可真要说出个理由,好像又没有,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她的世界就像他画的这件嫁衣,浸染着最炽热的颜色,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 “别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他咬牙切齿地捏捏她的脸,一副她说不出就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她努力想,终于想到一个:“我想到了!嫁给你,我们就可以每天睡在一起,我就不用害怕梦魇了!” “……”他的眼神比梦魇还可怕。 她立刻掰着手指细数着所有好处:“你能陪我看日落,我累了,你能背我下山,我冷了,你能让我取暖,我病了,你还能帮我治病,哦,对了,我无聊的时候,你还能陪我聊天。还有……” “还有什么?”他意兴阑珊地听着。 “我想你的时候,就能看见你,不用再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天天想你想得心口疼。” 他的嘴角终于扬起好看的弧度,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还有……”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窝,“我喜欢你这么抱着我,喜欢你……” 她的唇轻轻刷过他弯起的嘴角,起初是似有若无的磨蹭,渐渐越来越深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窗外,双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得更紧,双唇重重地贴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感受他日渐悱恻的热吻,这种滋味就像是喝着蜜糖,甜得连吃一口玫瑰乳糕都觉得泛着酸楚。 结束了绵长的吻,他放开她:“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的嫁衣还没做呢。” “明天再做也不迟,反正你一年半载是做不完的。” 提起这个她就泄了气:“要不你明天给我画个简单点的图样吧?” “好!” 她脱了衣服与他一起躺在床上。赶了一天的路,她本就累了,刚刚忙着折腾嫁衣,没感觉困,现在枕着他的手臂躺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待她睡熟,宇文楚天为她盖好被子,缓缓起身,走出门外。 站在暗夜中,他对着屋顶问道:“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吗?” 一个人影从屋顶飞身而落。婀娜的身姿摇曳着万种风情,绿色的长裙,极为简单的发饰,却显得干净利落,眉目间娇艳可人,眉心一点朱红,只是一个浅浅的笑,便是颠倒众生的美,正是孟漫。 这里是宣国,孟漫会找到他,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看来他必须重新评估夜枭的势力。 “几日没见,你们兄妹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这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不是为了关心我们兄妹感情吧?” 面对着她,宇文楚天丝毫不见刚刚的温柔,只有一张比极北冬夜还阴寒的脸,她几乎怀疑刚刚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内心的嫉妒被压抑到了极限,她冷笑道:“我是想看你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他扬眉,语气是不变的冰冷:“我有必要在你面前演戏吗?” 孟漫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嫉妒之恨,换回讥诮的笑脸:“你不是在演戏?难道,你是真的想娶自己的妹妹?这要是让陆家的人知道,让你那些宣国的皇亲国戚知道,说不定我就真有好戏看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依然不动声色:“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不是?谁能证明不是呢?你死去的父母,还是你找遍苗疆都没找到的兰族圣女?”孟漫走近他,想要看清楚他冰冷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可惜,什么变化都没有,“你以为你说了,别人就会信?” “别人信不信,与我何干?” “那你自己信吗?你真的坚信你怀中这个千依百顺、任由你为所欲为的妹妹,是兰溪和别的男人所生,与你父亲毫无关系?你与她共赴云雨的时候,你就不怕在你身下婉转承欢的女人,是你的亲妹妹?”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她已经在触碰宇文楚天的底线,弄不好会落得自焚的下场,可她偏要这么做,她就是想看他被激怒,愤怒到拿剑砍她,那至少证明,她在他眼中还有存在感。 他勾了勾嘴角,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一种不易察觉的鬼魅般的笑意,她从未见他如此笑过,一时间竟心跳凌乱。 “你一定要知道我心中所想?好,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他靠近她,俯身贴在她耳侧,缓慢而清晰地道,“我害怕,很怕,可我不管怎么害怕,我都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每次拥她入怀,我总是欲罢不能……这世上除了她,任何女人都不能让我提起兴致。” 她在梦仪楼里见过的听过的不堪场面太多了,比这更过分、更污秽的都有,可是此刻听着这番不堪入耳的话从宇文楚天的口中说出来,她全身都在发抖,牙齿都在打战:“你,简直是,禽兽!”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沉:“受不了我做禽兽的事,以后没事儿就别来看戏了。” 眼睛灼烧得疼痛,孟漫咬紧牙,凝聚的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就是这样,温柔美好的一面只留给他的宝贝妹妹,面对她,永远都是这种冷酷和邪恶的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她越抵抗不了他的吸引力,明知没有结果还疯狂地迷恋着,无法自拔。 宇文楚天瞥了一眼她泛红的眼睛,笑意收了收:“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看戏吧,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平复了纷乱的情绪,她换回冷艳的脸:“我来这里是有任务要找你。” “我最近几日没有时间,你找别人做吧。” “别人做不了。”孟漫道,“而且这个任务你绝对有时间做。因为你要杀的人,现在正在濯光山上,你不是也要跟魏苍然去濯光山吗?刚好顺路杀个人,多方便。” “要杀的人是谁?”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到了濯光山,需要你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语罢,她便飞身离开,只留下一张写着惊人数额的银票。 宇文楚天眉头紧蹙,不由得握紧了银票,他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在濯光山那么清静的地方杀人,不过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收好了银票回到房间,落尘还在熟睡,可她摆在地上的鞋子却换了位置。他不禁揉揉额头,为孟漫的难缠而头痛不已。所幸他最关键的几句话是在孟漫耳边说的,一般人的耳力听不到。 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把身边的人搂在怀里,身体亲昵地贴合,毫无间隙,可他还是害怕,怕这些时日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是一场虚无的海市蜃楼,等到阳光出现,这些幻象都会消失,她还是他的妹妹,他还是她的哥哥,近在尺咫,却不能碰触。 落尘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自然地缩在他怀中,看似还在熟睡。 他轻轻吻了吻落尘的额头,极轻声呢喃:“小尘,我们不是亲兄妹,你相信就好了。” “嗯,你说,我就信。” 过了卯时,他们才睡醒,魏苍然已打点好一切,也备好了食物,正坐在院子里独自品茶,看来已经等了他们很久,脸上却丝毫没有焦躁的神色。 一起用过早餐,魏苍然提议从招摇山的山路走。招摇山距离濯光山不远,翻过山峰,再过一条碧落河就是了,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过山路险阻,不比平坦大道好走,中途也没有可以歇脚的客栈,到了夜晚,他们只能在山野中露宿。 宇文楚天有些迟疑,落尘却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山中空气好,风景好,我喜欢在山里过夜。” 于是,他们便选了崎岖的山路,一路颠簸走到深夜,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落脚。他们燃上火堆,猎好野味。炽火寥寥,香气四溢的烤雁肉鲜美可口,再配上宣国特有的烈酒,有滋有味。 宇文楚天又和魏苍然把酒畅饮,这两人平时看来一个清冷孤傲,一个与世无忧,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偏偏两个人到了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宣国的繁华,到泱国的暴政,从无然山庄的兴衰,到濯光山的江湖至尊地位,大有彻夜长谈的意思。 当然,不论他们聊得多么专注,每每落尘吃完了手中的烤肉,宇文楚天便会再递给她一块,顺便帮她擦擦手指上和嘴边的油渍。这时,魏苍然总会低头倒酒,好像什么都没留意。 在宇文楚天的照顾下,落尘很快就吃饱了,一个人站在山头看风景。层叠的山峰间一江碧绿色的水环绕,与碧水相隔的就是濯光山,巍峨耸立,层云环绕,倒真有种仙山的浩渺苍茫。 她正感慨于濯光山的浩淼,借着火苗闪闪烁烁的微光,她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硕大的黑影蹒跚着走来,越走越近,似乎寻着火光而来。她定神细看,竟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人,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所以看着比平常人硕大。 走到与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时,那人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沉重的身体还在艰难地向着火光挪动,好像朝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丝生机挣扎。 她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穿的是泱国的盔甲,脸上虽满是血污,隐约也能看清他分明的五官。这个人很年轻,面容英挺,想来应该是泱国的军人,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她伸手为他把脉,原来他不仅有一身的外伤,失血过多,而且还中了毒,毒气蔓延四肢百骸,以致全身无力。幸好,他遇到她,否则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双唇开合已说不出话,只有一双求生的黑眸死死盯着她。 她笑着抚慰他:“你的伤势不重,中的毒也容易解,没有性命之忧……” 男人这才缓口气,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垂下。模糊中他感觉有人喂他服下苦涩的药丸,之后他便有了知觉,能清晰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帮他擦拭伤口,他还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盔甲上刻了个‘萧’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是救他的女子的声音,如山间流水般轻灵逸动。 “是姓氏,应该是泱国萧家军的将士。”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沉静而淡定。 “哦!哥,我们带着他一起下山吧。”又是那女子的声音。 “不必了,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很快就能醒来,可以自行下山的。”这个男子的声音年轻许多,清冷而淡然。 “可是,万一再有人来追杀他呢?” “就算有人追来,他也可以应付,我们走吧。” 身边的人渐渐远去,后来听不见车马声,男人又休息了一会儿,尝试着移动一下身体,不想稍一用力便坐了起来,除了伤口有些撕痛,毫无异样。 他起身追到山边,只见一辆马车从山路驶下,很快便只剩模糊的影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女子温柔的温度和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他的绝地逢生,她是他血腥杀戮中第一次触及的芬芳,他模糊中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白衣如云,黑发如雾,有着最动人的声音,还有,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是萧潜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 第四卷 曲终人离心若堵 第十六章 国仇家恨 涉水过了碧落河,一行三人刚从船上下来,濯光派大弟子便带人来碧落河畔恭敬相迎,见到魏苍然齐齐俯首参拜:“恭迎掌门回山。” 魏苍然淡然点头,挥手示意大家起身,然后询问身边的大弟子:“各大派的掌门可都到了?” “都到了,点苍派、无然山庄、尉迟世家也都来人了。后日的寿宴也已准备妥当,只等掌门回山。” 提起无然山庄,魏苍然抬眼看看宇文楚天,又低头交代着濯光弟子要照顾好各大派和世家的人,特别是保护大家的人身安全。 弟子恭敬点头称是。 魏苍然又问:“我送回的信可交给真人看了?” “真人看过了,他特意交代过,您若带人回来,直接去翠峰林见他便可,无需通报。” “好,那我先去翠峰林了。” 这是宇文楚天第一次进入江湖第一大派濯光派地盘。濯光派已传承百年,正殿威严独立,红山木做梯,青玉石做阶,一草一石皆蕴含阵法,五行八卦图拼为石子铺在广场中央,一众濯光弟子正在练功,个个武功修为不弱。 绕过前殿,魏苍然命弟子去前殿等候,他独自带宇文楚天和落尘步入后山的翠峰林。一路上,魏苍然告诉宇文楚天,紫清真人原本隐居避世多年,不问江湖之事,也不喜任何人打扰,可近一年来,各大门派的掌门纷纷求见紫清真人,声称夜枭又蠢蠢欲动,欲掀起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恳请紫清真人出关,统领各派共同对付夜枭。紫清真人不好推脱,于是才有了后日以祝寿为名的武林大会。 宇文楚天抬眼看着魏苍然淡若清风的神情,道:“听前辈的语气,似乎对各大门派欲联合对付夜枭之事不以为然。” 魏苍然轻舒长袖,继续前行道:“自夜枭出现,各大门派已先后四次联合欲将其除去,都是伤亡惨重,无功而返。现如今夜枭日盛,而江湖各派日渐没落,又各怀心思,不能齐心对敌。现在绝非除去夜枭的最佳时机。” 宇文楚天赞同地点头,夜枭的势力已渗透入江湖各派,各大门派的一举一动都在夜枭的掌控之中,无论明争还是暗斗,各大门派都不是夜枭的对手,至少现在还不是。 “魏前辈此次带我来濯光山,是否希望我能帮各大门派对付夜枭?”宇文楚天问道。 “我的确想要你参与其中,但就凭你一己之力,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参与其中,至少表明你的立场。在江湖之中,敌我立场至关重要,你懂吗?” “我明白。”宇文楚天沉吟片刻,“我会考虑的。” “好,不管你怎么决定,我绝不强求。” 说话间,魏苍然已带他们来到翠峰林的竹屋前,朗声求见紫清真人。 “进来吧。”里面传来悠远的声音。 落尘刚要迈步,宇文楚天忽然拉住她:“小尘,你在外面等我吧。” “为什么?” “紫清真人素来喜欢清静,你去了会打扰他。” 看出他是有意让她回避,她停下脚步,乖顺地点头:“嗯,我等你。” 宇文楚天在魏苍然身后进了竹屋,袅袅青烟中,紫清真人端坐于八卦阵中,眉目雪白,长须清然,身躯虽清瘦却刚毅直立,仙风道骨,坦坦荡荡。 宇文楚天恭敬见礼,不敢有半丝逾越。 紫清真人睁开眼睛,清和的目光落在宇文楚天脸上时,微微一怔,又扭头看一眼魏苍然。 魏苍然上前一步,恭敬道:“师父,他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宇文楚天,宇文孤羽和陆琳苒的遗孤。他被夜枭暗算,中了噬心蛊,每月都要承受噬心之痛,恳请师父想办法为他医治……” “哦?”紫清真人转头细看了宇文楚天的神色,只见他眉心隐约可见紫青斑痕,确是中了蛊毒之症,只是不太像噬心蛊。 紫清真人轻挥手中的拂尘,柔和的细丝化作尖锐的利器,在宇文楚天的手腕处留下一道伤口,血液自伤口涌出。 沾了一滴血迹,紫清细看,不禁神色一凛:“望月而发,月晦而隐,斑斑可见,游藏心底,这蛊毒看似噬心蛊,实则与噬心蛊不同。噬心蛊只会啃噬经络,让人疼痛难忍,而这蛊虫能噬筋骨血肉,直至将人啃噬得尸骨无存。” 深深叹了口气,紫清才接着说完:“他中毒已深,就连施蛊之人也无计可施了。” 魏苍然垂首而立,久久无言。宇文楚天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失望,却可以承受:“真人,我还能再活多久?” “你最多还有两年时间。” 两年,七百个日夜,真的太短了,短到他可能来不及看落尘做好嫁衣。 宇文楚天早知结果,心下坦然,魏苍然却无法淡然以对,上前恳求道:“师父,就算此毒无药可解,也总有压制毒发的办法。苍然恳请师父教我如何以真气压制蛊毒,延缓他毒发的时日。” 看着魏苍然眉宇间难掩的悲恸之色,紫清真人不由得回想起魏苍然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他来濯光山找他拜师,一身残破,眉宇间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孤傲清高,恰与眼前这年轻人一模一样。岁月流逝,如今的魏苍然已不复年轻,眉宇间的冷傲之气也渐渐磨去,只剩下犹如深潭的冷寂,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掀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而今日,他却为了这个年轻的后辈,难掩忧虑,如此恳求…… 这其中必有缘由,他不愿说,他也不便问。 紫清真人思虑一番,道:“要延缓蛊毒发作的时间,倒是有一个办法:以逆血之功使他血脉逆转,将蛊虫封制于太乙穴,便可保住心脉,不受蛊虫噬心之苦,但此法只能暂时封制蛊虫,终有一日蛊虫还是会冲破封制……” “此法能压制蛊虫多久?”魏苍然问道。 “或许是几年,也或许是几个月,这就要看他的命数了。”紫清真人看向宇文楚天,道,“明日午时,你再来这竹屋,我为你压制蛊毒。” 魏苍然一惊,立刻阻止道:“师父,不可……” 紫清真人出言阻止道:“如今武林浩劫在即,对抗夜枭之事,还要全靠你。我这把老骨头最多露露面,帮不上什么大忙。” 宇文楚天闻言,忙道:“前辈不必为我耗费真气了,若楚天终是难逃一死,多活些时日对我来说,并无太多意义……” 紫清真人轻轻挥手,道:“我说帮你就必定要帮,明日午时,我在这儿等你。” 他还要再说话,魏苍然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楚天,你还年轻,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不该放弃。” 宇文楚天深深地叩首:“多谢两位前辈。” 落尘在门外的林间等候多时,没见宇文楚天出来,正焦虑地朝着竹屋内张望,忽听一声轻唤:“小尘?” 她循声转头,正看见陆穹衣穿越树林朝她走来。数月未见,陆穹衣少见的一身月白色素衣,风采依旧,仍然是一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样子。 “表哥!”落尘含笑走近,“刚刚听魏前辈说陆家来人了,我还猜你会不会来,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紫清真人大寿,我岂有不来之理。”陆穹衣笑着走近她。 “表哥,你来翠峰林是要见紫清真人吗?” “不是。我刚才听闻濯光山的人议论,说魏苍然带着宇文楚天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上翠峰林见紫清真人。我猜可能是你,便压制不住想要见你的心思,自作主张地来了翠峰林。”他言语中的爱慕已不加掩饰,深情的目光更是直视着她,让她无法回避。 “许久不见,你过得可好?”他又问道。 过得可好?想起这段日子经历过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还真是一言难尽,若是非要总结一下,那么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很好。” “可我看你倒是瘦了许多。” “唉……”为缓和气氛,她故意笑道,“我哥哥总说我太胖了,他都背不动,所以我最近少吃点。” 陆穹衣也笑了:“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你亲哥哥。” 这话题真是不好答,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就听宇文楚天清淡的声音传来:“有人说过我是她亲哥哥吗?” 陆穹衣听着他的语调并不像开玩笑,目光有些迷惑地看向宇文楚天,而宇文楚天却转移了话题:“表哥,不知外公身体可好?” “还好,只是最近经常念叨着想你和小尘,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回陆家?” “等濯光派的大会结束,我想带小尘回去看看他,另外,我还想跟他说件事。” “噢?什么事?”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落尘,道:“我要成亲了。” 陆穹衣误以为他要与雪洛成亲,顿时面露喜色,恭喜道:“太好了,陆家许久没有办过喜事了,祖父必定高兴万分!” 宇文楚天知道他有所误会,却没有点破,毕竟这是在濯光山,这些家事还是等到他们去了陆家再慢慢说清楚好了。 天色已晚,紫清真人又素来喜欢清净,所以宇文楚天和陆穹衣只说了几句话,便随濯光派的人下山。 宇文楚天和落尘被安排在翠峰山山脚下一处僻静的旧屋,周围幽林环绕,与各大门派和世家所住之处相距甚远。带他们来的弟子告诉他们,这是魏苍然以前的练功之处,只有一间练功房和一间卧室。落尘住在卧室,里面除了一铺草席床榻,一张竹藤桌,再无其他。 至于练功房,只有一块练功打坐的五行八卦青石台,根本无法住人。 宇文楚天立刻懂了魏苍然的用意,濯光弟子却不知其中深意,一脸歉意地解释:“这是师尊为你们安排的,师尊说落尘姑娘是女子,住在濯光派内怕不方便,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不会,这里很好。” 傍晚时分,一场小雨如期而至。落尘打开窗子纳凉,看着窗外滴落的雨珠,心绪有些凌乱。用晚饭时,宇文楚天小声在她耳边告诉她,晚上要来陪她,她等了很久也没见他来,后来想想,他可能是要等天再黑点,才方便过来。 终于等到天黑,她换上了寝衣,沏上了清香的龙井茶,期盼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开心地跑到门边,拉开门,笑道:“就知道你会来!什么时候进我房间这么客套,还敲门……咦,表哥!” 门外的人是陆穹衣,他的身上沾了些雨水,想必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决定进来,他的身上带着微微寒湿的气息,手中却端着一盘糕点。 她急忙低头将衣襟拉了拉,可怎么掩盖,单薄的轻纱都能透出里面如雪的肌肤:“我以为是……表哥,你有事吗?” 陆穹衣这次倒是没客气,自顾自进门,见她的桌上沏好了茶,放好了一双杯子,眸光一动:“这山中没有玫瑰花瓣,我看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便让人做了这桃花乳糕,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落尘接过,拿起一块尝了一口,香酥清甜,别有一番滋味。 “好吃,多谢表哥。” 陆穹衣笑笑,倒了一杯清茶给她,问道:“小尘,楚天成亲以后,你有何打算?” 落尘一怔,慢慢将口中的糕点吃完,才道:“我只想陪着哥哥。” “你想和楚天一直在江湖上漂泊吗,就算没有栖身之所也无所谓?” “嗯。我和哥哥自小一起长大,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落尘以为陆穹衣还会像以前一样尊重她的选择,可这一次,他却一反平日谦谦君子的作风,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尘,我真的想不明白。当初在陆家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好,你对我那么亲近,为什么和楚天离开之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刻意与我疏远?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把你当成哥哥,没有其他……”她尝试着抽回手,没有成功,她正欲再用力挣脱,忽见他异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肩膀,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见粉红色的吻痕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红得刺目,她正欲整理刚刚在拉扯中滑开的衣领。 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 落尘猛然看向门外,微风掀动宇文楚天身上的素衫,也掀起她心头的一阵惶然。她一见宇文楚天愣在门口,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哥……” “对不起!”宇文楚天站在门外,声音仿佛浸透了雨水般凉薄:“我忘了敲门,打扰你们了。” 她见他欲关上门,追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哥,表哥给我送些点心过来,坐下说几句话,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宇文楚天未说话,陆穹衣的目光却扫过宇文楚天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拍拍落尘的肩膀,言语中的情愫表露无遗:“小尘,我明天再来看你。” “哦,表哥慢走。” 看着陆穹衣走远,她才放心地关上门,回首见宇文楚天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两杯清茶,淡绿色的茶水看来已浸泡许久,入了味,茶香清透。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裙,还有脸上略施的脂粉,“你们难得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还没说完。” 看他隐忍着醋意的样子,她忍不住笑出声,故意坐在他身边,悠悠然道:“我们的确有很多话没说完,不过也不急,有些事需要慢慢说……啊!” 她被他突然搂住,唇落在她肩上,硬生生咬了一口,在她肌肤上留下火热的疼痛。 “楚天。”她在沉迷中轻唤,双手缠着他的身体,唇探索着落在他的耳侧,“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你……” 雨声淅沥,朦胧了外面的天地…… 冷夜漫漫,她拥着他,脸贴在他起伏的胸前,仿佛一地的花瓣带着清香的柔软包围着她,荡起层层烟波,让她又想起儿时那满山盛开的桃花树,缤纷的花瓣雨。 她从小就偏爱桃花,因为父亲总会抱着她坐在树下,把桃花戴在她发间,给她讲桃花仙子的传说。那时她还是孩子,不懂爱情,只记得父亲说过,桃花仙子长得很美,她一笑,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黯然失色,所以她特别喜欢听那个故事,每晚睡觉前都要缠着父亲一遍遍地讲,直到她睡着。 如今她懂了爱情,再想起那个故事,不禁体会到爱中的苦涩与无奈。 听见她无声地叹息,他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想起爹爹小时候给我讲的桃花仙子的传说。” “桃花仙子?是什么传说?”他好奇地问。 “你没听过吗?爹没给你讲过?” 见他摇头,她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讲给他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被桃花仙子所救,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他与桃花仙子朝夕相处,渐渐爱上她的美丽和温柔。他求仙子不要回天上去,留在凡间做他的妻子。仙子犹豫了三天,决定留下来。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生了女儿,为他洗衣煮饭,做着他最平凡的妻子。她别无所求,只望那个男人莫要负她。 可惜仙子忠贞不渝的感情换来的最终是背弃,在他们长相厮守五年后,那个男人突然想起自己早有妻室,他不能背弃曾经的诺言! 他离开那天,桃花仙子和女儿站在桃花树下目送着他离开,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天空却下起很大的雨,满树的桃花都被雨滴打落,剩下满目凄凉的空枝! 宇文楚天闭目倾听,直到她已经讲完。 “哥,你觉得这个男人做得对吗?他对以前的妻子有承诺,可他对桃花仙子也有承诺。” “或许他不只是为了承诺,也为了一个无法忘记的人。” 她缩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反正不管为了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我不许你死!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能死,你要好好地活着,为了我活着!” 看着她紧张的脸,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活下去,就算活着要承担无尽的煎熬和折磨,他也要为了她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不管遇到什么,我一定活着!” 屋檐上的雨滴不时滴落,在石板上敲打出轻灵的节奏。忽然,锁紧的门被一阵气流撞开,他们还来不及分开相拥的身体,陆穹衣溢满杀气的脸就已经出现在门前,随即他手里金光璀璨的宝剑横空而来,直抵宇文楚天的咽喉。 “表哥!不要!”落尘惊叫道。 剑在宇文楚天的面前停下,剑身上的杀气却有增无减:“宇文楚天,你竟然……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事!” “你等等,我去关上房门。”他平静地走向敞开的大门。 “你做出这种事,还怕人看见?” “我无所谓,可小尘不能无所谓……” 陆穹衣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落尘,握着剑柄的手指缩紧,指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表哥……”落尘走到他面前,虽然面对这种不堪的场面,她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不能,有些事她必须面对,“我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只是碍于兄妹之名,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你们不是亲兄妹?”陆穹衣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刚刚关好门的宇文楚天,冷笑着质问道,“宇文楚天,当年我诚心诚意地跟你提亲,让你把小尘交给我,你只说她年纪小,不懂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不是兄妹?当日你带小尘走,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陆家,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不是兄妹?现在,我看到这一幕,你才告诉我你们不是兄妹,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宇文楚天道:“你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过几日我会回陆家,请外公为我们澄清,之后,我会娶她为妻!” “你以为我不相信,祖父就会相信你?”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目光倏然变得锐利如剑。 落尘急忙挡在宇文楚天身前,道:“表哥,我是真心喜欢他,除了他,我这辈子决不会嫁给任何人,还望你能成全我们。” 陆穹衣转过脸,看着她,眼底血红:“你非他不嫁?” “是!” “好!”陆穹衣沉沉一笑,忽然收了剑,“我成全你们。”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虽然说了成全他们,可是落尘还是隐隐感到不安,毕竟她在陆家住过一年多,与陆穹衣也算朝夕相处,她的印象中,他虽是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但天生的优越感让他从不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真的这么轻易就成全他们吗? 这一夜落尘睡得并不安稳,好久没做的噩梦又卷土重来,刀光剑影里,她抱着全身是血的宇文楚天,真切的恐惧让她猛然坐起。 “哥?”她伸手去摸身边的人,却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她走到门前,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与孟漫面对面地站在密林间。 因为隔得远,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见孟漫递给宇文楚天一幅画像,落尘看不清画像上的人,只隐约可见画中人一身道袍,白发白眉,手中一把白色的拂尘。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画像,便将画像还给孟漫,孟漫也没说什么,一闪身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天午后,宇文楚天和魏苍然去了翠峰林,说是紫清真人要为他解毒。 落尘始终感到心绪不宁,想去翠峰林看看,踏过青石阶,她远远看见濯光派的正殿前站满了人。 清净了百年的濯光派,难得热闹非常,紫熏香炉上擎着三炷手臂粗壮的香,清气袅袅散开。长廊回旋处系了竹简玉挂。从清晨开始,宾客来往络绎不绝,江湖有些名号的门派接二连三都到了。 她走在青石路上,远远看着魏苍然站在峰顶,他对她微笑,慈爱之意,表露无遗。 突然,濯光派的后堂乱成一团,有钟鸣声传来,阵阵急促刺耳。各门各派的人汇集濯光,本就杂乱无章,如今出了意外之事,霎时间偌大个濯光派乱作一团。 一个弟子踉踉跄跄地飞奔而来,脸色惨白,和魏苍然说了几句话,魏苍然脸色一凛,急忙奔去大殿,留下几个弟子在翠峰山守关。 落尘张望了一会儿,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见一个原本留在翠峰山竹屋前守关的弟子全身是血地奔向前殿。 难道……刚刚的一场乱,是为了引开魏苍然? 落尘大惊失色,拼命奔向山顶的竹屋前,只见山上留守的人全都横尸遍地。 “哥!哥!”她冲向竹屋,刚走了两步,只见宇文楚天走出来,身上并无伤痕。她刚松了口气,就见他扶着围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哥,”她上前扶住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魏苍然也赶了回来,濯光派的人和各大门派的掌门也都追随而来,一见到这样的场面,都惊呆了。 “真人……”宇文楚天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魏苍然飞身至门前,看着门内一地的鲜血,紫清真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身子晃了晃,面无血色。 片刻的悲恸过后,魏苍然很快恢复了冷静,忙从身上找出一粒丹丸给宇文楚天服下,又为他注入些内力护住受损的心脉。只可惜宇文楚天的五脏俱损,只剩下弥留中一丝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紧紧握住落尘的手。 刚刚死里逃生下山去通报的弟子因受伤后撑着最后一口气奔下山,现在已气若游丝,他无力地指着宇文楚天,对魏苍然道:“师尊,他、他是夜枭的人……” 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之后便气绝身亡,再没机会说完后面的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武林中各大门派的人听到这句话,顿时议论纷纷,其中有人相信,有人质疑,有人想一探究竟,大有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也有人开始凭空臆测宇文楚天如何杀死紫清真人,甚至还有人声称要把宇文楚天抓起来,好好盘问。 落尘看着那一张张被愤怒扭曲的面孔,这些江湖谱中记录的大义凛然的英雄豪杰原来都是这样落井下石的无情面孔。她在众多面孔中看到了陆穹衣,他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还是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端着一副世家公子孤傲神情,置身事外的态度。 也好,置身事外总好过落井下石。 魏苍然站起身,一挥手,屋前的千年巨树应声而裂,一声树倒的巨响打断众人的议论,一时间鸦雀无声,“各位掌门,此乃濯光派之事,我濯光派定会找出真凶。” 众人都被魏苍然的气势所慑,不再胡乱发表意见。 魏苍然对濯光派执法掌教仉严道:“仉严,你过来!” “是!”仉严立刻走上前,细细查看了竹屋内的一切。 竹屋内并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橙黄色的蒲垫安然未动,香炉里香气缭绕依旧,一股淡淡的清香掩盖了血腥气,紫清真人的遗体躺在蒲垫旁边,致命的一剑自他胸口刺入,而那把剑正是宇文楚天平时从不离身的沉渡剑。 仉严跪地叩拜后,才仔细查看了紫清真人的尸首,剑从胸前刺入,剑走偏锋,速度极快,可即使再快的剑,能一剑刺死紫清真人,也绝不可能,除非此人是他信任之人,或是他无法躲避。 他不禁低头看看受伤的宇文楚天,如果他没记错,宇文楚天现身江湖后,用的便是陆家剑法,却又有所不同,剑走偏锋,剑招凌厉,招招致命,且速度极快,让人防不胜防。 他不敢妄言,如实对魏苍然回禀道:“掌门,真人是被宇文楚天的剑刺死,从出剑的角度与剑锋的走向看,凶手用的是陆家剑法,但比陆家剑法凌厉。” 闻言,众人皆看向宇文楚天,嘴上不说,心中自是有所怀疑。 仉严又道:“我刚检查了一下,房间内有人下了毒,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瑶华之水。不过有一点我没看透,这窗外有淡淡的曼陀罗气味,刚散去不久,曼陀罗可令人短暂呼吸麻痹,致幻,却不会致命。” 一听见“瑶华之水”四个字,众人当即脸色大变,毕竟,尉迟世家被一夜灭门,全因这瑶华之水。落尘也是满脸震惊,但她惊讶的不是瑶华之水,而是曼陀罗花毒,这世上知道宇文楚天最忌曼陀罗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凶手必定是熟悉他的人。 魏苍然点头:“再查仔细点。” 仉严又回屋细看,只见蒲垫上有一摊血迹,他立即用手帕蘸了血液送到魏苍然面前:“掌门,您看,这血中好像有夜枭的噬心蛊。” 众人听闻噬心蛊三个字,更是目露惊骇之色。仉严看看宇文楚天,又看向魏苍然,请示他的意思,是否让他查看宇文楚天体内是否中有噬心蛊。 魏苍然道:“不必查看了,宇文楚天确实身中噬心蛊。我这次带他来濯光山就是为了请真人替他疗伤,如今真人遇劫,我难辞其咎,此事我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冤及无辜,更不会放过真凶!” 众人再一次哗然,然而没人再多说什么,一来,这是濯光派的事,别人不便插手;二来,魏苍然已表明态度,他不相信宇文楚天是凶手。尽管现在每样证据都直指宇文楚天,但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不能妄自揣测。 魏苍然悲恸地看一眼紫清真人的尸体,又看看嘴角噙着鲜血的宇文楚天,对仉严道:“你将宇文楚天暂时安置在北山的别院内,去请青衣长老为他疗伤,多派几个人保护他。” 接着,他又对在场的英雄豪杰说道:“今日濯光派遭此不幸,有负众位所托,诸位原本想要商议的大计,恐怕要等我料理完真人的后事再议,若是大家有事需先行离开,苍然不便强留。” 他虽未明言,逐客令已经下得很明显,众人低语议论一番,除了北华山和尉迟世家的人想要留下来帮忙,其余各门各派的人都先行告辞。陆穹衣犹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道:“魏前辈,濯光派之事晚辈无意多言,可楚天和落尘是我们陆家的人,请容我留下。” 魏苍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好!” 宇文楚天在翠峰山受了极重的内伤,五脏俱损,濯光山几位青衣长老合力为他疗伤一日一夜,能用的灵药全部用上了,冰莲也服用了大半,他的伤势仍不见好转,只勉强保住一口气。 为了替他保住性命,魏苍然的真气耗损大半,身体虚弱,他慢慢地自床榻上站起,对随行弟子道:“你们一定要在这里好好把守,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是!” 落尘问道:“魏前辈,我哥哥的内伤究竟是怎么弄的?” “应是师父为他逆血逼毒时,有人一掌重击在他后心,这一掌让他五脏俱损,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已丧命,所幸他有火莲护体,又有极强的求生意志……” 后面的话魏苍然没说,她也明白,内伤不比外伤,再多的灵丹妙药都不如他的心力,若是他不能醒来,谁也帮不了他。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尽其所能救他:“魏前辈,我以前在医书上看到很多可以医治内伤的古方,只是药材都是罕见的古药,十分难寻。我听闻濯光山的藏药阁里藏有千种稀有药材,不知魏前辈能否让我去找几味古药?” “当然可以。”魏苍然马上吩咐人带落尘去藏药阁,还特别交代她道,“如果藏药阁中没有,你告诉我,我马上让人去找。” 落尘将记忆中所有对内伤有效的药都试了一遍,一种种喂给他吃,宇文楚天内伤严重得根本喝不进药,她只好把药制成药薰,让药物从他的肌肤渗入。 连续三日三夜,在靡靡药熏中,她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反正她不停地和他说话,反反复复:“哥,你答应过我不会死的,你答应过的,你不能食言……” 他没有回答,心跳却似沉稳了许多。 她继续和他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就开始胡乱说,很多以前在他面前难以启齿的话,她不知不觉中都说了出来:“哥,你知道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最先记住的是我有个很好的哥哥,每次我需要你时,你都会在我身边。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因为一眼看不见你,我都会想你…… “从我知道我们不是兄妹,我就对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直到你第一次吻我,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你……我了解曼陀罗的药性,知道它没有催情的作用,我以为你吻我,是情之所至…… “我说要嫁给你,你没有反对,我送你的鸳鸯丝帕,你带在身上,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心思,那时候,我每天都是满怀期待地念着你,想着你…… “可我等来的却是雪洛……你知道吗?当我以为你爱上了雪洛,我的世界就轰然崩塌,一片荒芜。我怨你、气你,恨你搅乱了我的心,又全然不负责任地抛下我。我当时真想以死相挟,逼你离开她,最后我还是忍住了……现在想想,如果我当初没有忍住,早点跟你表明心意,我们可能不会伤害雪洛姐姐那么深……” 阳光明媚的清晨,初夏的燥热从半开的窗中掠入,宇文楚天仍昏迷未醒,她抚平他因痛苦纠结的眉峰,拭去他额心沁出的细汗。 “你是不是热了,我给你擦擦身子吧?”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安静地闭着眼睛。 她笑着轻触他的额头:“你想要,又不好意思说对吧?你总是这样,想要什么却不肯说,要别人猜,除了我,谁能猜到呢?” 她拿来温热的水和绢布,仔细为他擦拭全身。他的身体,她不止一次看过,指尖滑过他结实的胸膛,她还是会脸红,于是她一边擦一边继续胡乱说话,转移注意力。 “对了,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就是你在浮山上对我……之后,你看见我身上的伤痕,你问我:‘是谁做的?’你还问我:‘你爱他吗?’我当时差一点就告诉你:‘我爱,很爱,爱到心疼得都要没有知觉了,还是想留在你身边,每天看着你!’可我不能说,我怕我说了你会恨自己,怕这件事会让你愧对我一辈子。可惜你最后还是猜到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你,到底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愧疚,很想补偿我,所以你才决定娶我?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呢,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娶我?” “其实,你愿意娶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管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为了对我负责,为了化解心中的愧疚,我都不在乎……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从你第一次说要娶我,我几乎天天都会梦见我穿着红色的嫁衣,与你拜堂成亲……我还梦见,我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儿子,全身都是肉……” “你答应过我,等我嫁衣做好了,你就娶我,我的嫁衣已经缝了一半了,你一定要醒过来,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嗯……” 这一声的回答,她盼得太辛苦,以至于刚听见时,还以为自己是幻觉。当她愣愣地低头,看见床上的人正睁着眼睛看她,她才反应过来,抓着他的手拼命摇。 “哥,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醒过来!” 他一阵急促的呼吸让她骤然冷静,急忙放开他,查看他的伤势。他的伤势依然很重,不见明显好转,可他能醒来,便不会再有生命之忧,她也总算放了心。 他勉强笑笑:“我好累,本来想多睡会儿,可你太吵了,吵得我睡不着。” “我吵醒你了?”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她的脸不禁泛红,“你什么时候醒的?该不会早就醒了,故意忍着不出声,偷听我说话吧?” “被你发现了……”他故意叹了口气,因虚弱而苍白的脸上露出朦胧的笑意,“我本来还想多忍一会儿,可你对我做的事太挑战我的忍耐力了。小尘,我这次伤得有点重,全身都没力气,你就别再诱惑我了,我实在有心无力!” 落尘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给他擦身体,脸顿时红透了,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出门。 “小尘……”他伸手拉住她。 “你别乱动!我去告诉魏前辈一声,他很担心你,这几天寝食难安的。” 他拉着她的手没有放松。 “你还拉着我干什么?” “我想说……你能不能在去找他之前,先帮我把衣服穿上?” 她红着脸帮他把衣服穿上,忽听他问:“你还想听答案吗?” “什么答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晚我看见你身上欢爱过的痕迹,我心疼得快要疯了,一心只想杀了那个男人泄愤。后来我发现那个该死的男人是我,我当时真想自断经脉,以死谢罪……可我不能,不管我多恨自己,面对这种事,我要做的不是把你伤得更深,而是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小。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衡量了很多弥补你的方式,最后,我认为娶你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哦……”她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他看见她红成石榴的脸。 关门前,她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其实,娶你,也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差点撞到门上。 魏苍然知道宇文楚天醒了,马上赶来,为他仔细检查一遍内伤,确认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也松了口气:“楚天,你试着调息,看看丹田之处可还有迂沉之感?” 宇文楚天慢慢运气,血气顺行间,伴随着另一股强有力的内力牵引,顺畅了许多,他大惑不解,落尘告诉他,那是魏苍然将自己的三成功力渡给了他。 他感动之余,心中难免有些迷惑,他何德何能,得魏苍然如此维护,难道只因他的母亲曾做过他有名无实的妻子? 想起紫清真人,他也顾不上多想,立刻问道:“魏前辈,真人他怎么样了?” “当我们赶到时,师父已经没了气息,我已让弟子为他入殡了……” 宇文楚天猛咳了几声,才说出话:“他是为了救我才……”接着的几声咳嗽让他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魏苍然道,“你向来恩怨分明,绝不会做以怨报德之事。可事发突然,又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所有证据都直指你,我不能太过庇护你,只能先将你暂时留在这里。” 有魏苍然这句话,其他的都不再重要,就是全天下人都误解他,他也无所谓。 为了第一时间找到真凶,宇文楚天强撑着心力,仔细回忆起那天的事,慢慢讲述道:“当日,真人为我疗伤之际,气血运行至关键时刻,突然有人闯入,一掌打在我的后心,这一掌直接震伤我的心脉。当时,真人若是放弃救我,应该可以逃过一劫,可他选择用他全部的真气护住我的心脉,那个凶手便趁机用沉渡刺向真人……” 魏苍然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道:“和我猜测的一样,师父是为了救你……所以我更要保全你。” 宇文楚天心中一热,既然魏苍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相信他,护他周全,他也不想再对他有任何隐瞒:“魏前辈,实不相瞒,我已在一年前加入夜枭,为他们做过很多事。昨日,夜枭中人也确实找过我,要我取真人的性命,被我拒绝。当日我也已提醒真人小心,真人以为您在竹屋外守关,不会有人闯入,想不到……” “都怪我疏忽大意,中了凶手的计。”魏苍然满脸懊悔之色,“那个凶手你可见过,可是夜枭中人?” “从穿着打扮看很像是夜枭的人,可我从未在夜枭见过他,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是夜枭派来的杀手。” “你可认得他的武功?” “他用的招式与我很像,好像有意模仿我,嫁祸于我!” “嗯。”魏苍然深思片刻,“可你的剑招独特,不是谁想模仿都能模仿得来的,而且他知道你最忌曼陀罗,知道你身中噬心蛊,要来濯光山找师傅求医,这个人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人!” 宇文楚天默然点头。 魏苍然看看沉默的宇文楚天,道:“你可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这个不急。不过这个人既然这么想置你于死地,一定不会轻易罢手。在我查出他是谁之前,你最好继续装作昏迷不醒。” “好。”宇文楚天又道,“真人临终前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什么话?” “他说他早知会有今日,只望您放下前事,一定守护濯光派……” 魏苍然久久未成言,眼角一片莹润的光泽:“……楚天,你刚刚苏醒,先休息吧,其他的暂时不要想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魏苍然起身离开了。 落尘送他离开之后,将门掩好,走到宇文楚天面前问道:“哥,你真的猜不出是谁吗?” “这世上恨我的人一定不少,但了解我的人却不多。了解我致命的弱点,又恨不得我被江湖名门正派所不容的人,很可能是……” 他没说出来,她已经猜到了:“是夜枭!” 他没有回答。 落尘心中却已明了,如今他停止服用噬心蛊的解药,又在紫清真人大寿之际和魏苍然上了濯光山,他们肯定以为宇文楚天要背叛夜枭,投靠濯光派。 夜枭门主便想借机除了宇文楚天,再杀了紫清真人,震慑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就算宇文楚天侥幸不死,身份也已经曝光,那些武林正派肯定想把他除掉,魏苍然能保得他一时,也保不得他一世。 真想不到,夜枭的门主不但阴狠毒辣,武功高深莫测,竟还有这样的谋略,难怪夜枭可以令各大门派闻风丧胆…… 宇文楚天思索了良久,虽说他也怀疑杀害紫清真人嫁祸于他的人是夜枭,可有两件事他还是想不通,第一件事,夜枭要杀他的事,孟漫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如果她知道,前一夜她来找他,为何看不出一点异样?还有,对于孟漫和孟饶,他真的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第二件是杀紫清真人的凶手到底是谁?他确定从未在夜枭见过那个人,却对那个人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应该是他认识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会用陆家剑法,还了解他的出招习惯,难道是…… “小尘,这几日我昏迷,可有谁来看过我?”他问。 “魏前辈每天都会来,表哥来过一次。对了,有天晚上我感觉窗外有人,但我出去看时只闻到淡淡的迷迭香味道,我猜可能是……孟漫吧。” “表哥来过?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问了你的伤势,劝我别伤心,他还给了我一些药丸让我给你服用,我看过,都是对内伤十分有益的好药。” “哦。”他没再多问,只交代她说,“魏前辈让我继续装晕的事,你和谁都不要说,包括表哥,知道吗?” “我明白。”她郑重地点头。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 接连几日皆是阴雨绵绵,山中雾气潮湿,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燥热。 入夜,落尘如往日一样,在熏炉中放了配好的草药,让融融暖气弥漫满室,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着榻上的宇文楚天。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是睡着了。这几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每天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门外响起陆穹衣和负责守卫的濯光弟子的对话,她细听才知是魏苍然增派了更多弟子守在门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甚至靠近。 在外人看来,这明摆着是软禁,可落尘知道,这是更加谨慎的保护。 她坐到了宇文楚天的榻上,用浸泡了桃花水的帕子擦拭着他的手掌,按着他掌心的几个穴位,仍和平常一样自言自语,声音却比平日大了很多:“哥,你睡了好几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你一定很无聊吧?我再陪你说说话。” 门外再没了说话声,她的声音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林外的桃花都落了,散了一地。我取了一些回来给熏了香,你闻,这个味道像不像我们以前常常去玩儿的桃花林?” 落尘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掌心,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想起他五脏俱损,只差一步就性命不保,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微微颤抖,浸透着悲伤:“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就下山去吧,你别再报仇了,就算你报了仇,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我们失去的家也再找不回来。我们放下仇恨吧,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我们在门前种一片桃花林,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桃树下纳凉,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对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也会陪着你,不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陆穹衣最后没有进来,但留了一封信给她,濯光派弟子从门缝塞入。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小尘,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你身边。” 不是看到这封字字千金的信笺,落尘从未想到陆穹衣对她情深至此,在看见了她和别的男人亲昵之举,听见了她说愿与别的男人同生共死之后,他还愿意等待她回心转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陆穹衣站在她身边,她竟有种芒刺在背、不寒而栗的错觉。 压下心头不安,她正准备把信笺收起来,床榻上原本睡得很沉的人忽然伸手,从她手中拿走了信。分明一目了然的几个字,他却端详了好久,直到她把信抢了回来,丢入熏炉中,让它化为灰烬。 他没说什么,只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她本来没在意什么,现在被他一看,她反倒有点心虚,急忙解释道:“他迟早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回头。” 宇文楚天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靠近他一些,方便说话:“小尘,如果我选择了雪洛,你会嫁给他吗?” “不会,就算你娶了雪洛,我也会在你身边,永远做你的妹妹。” “如果我死了……”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样不吉利的话,自己却毫不避讳地答:“我也会和你一起……” 他虚无地笑笑,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孱弱却坚定的心跳:“小尘,我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活下去,你也要相信,我绝不会丢下你,所以只要你没看见我的尸体,就要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你明白吗?” 她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深意,只要他死不见尸,她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等你。”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块深色的绸布,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石桌上点着的两盏烛火燃尽,什么都看不见,只剩熏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星火的颜色,忽明忽暗。她靠近,再靠近:“我这样靠着你,你的身体能承受吧?” “应该能。”他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意。 于是她更得寸进尺…… 很快,黑暗中传出他不稳的呼吸声:“你再继续,我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了。” 她憋不住轻笑出声。 门外,陆穹衣去而复返,本想给落尘送些吃的东西,正好听见她尽量压抑的笑声。 第二日,便是紫清真人头七,濯光派一干人等都在长清殿为紫清真人起灵,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赶来吊唁,就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都闻讯赶到,来送德高望重的紫清真人最后一程。 濯光的大堂鸦雀无声,即便在座的江湖中人曾为了争名逐利结过恩怨,是非曲直难以说清,但在这肃穆的灵堂前,他们心中剩下的只有对紫清真人一世英名最后的悼念。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刻,一位年过五旬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手中举起紫清剑。 所有的目光顿时汇聚到她身上。 她开口,自称是林无烟生前好友,口口声声要帮林无烟讨回公道,还大骂紫清真人辜负了林无烟,让林无烟做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月月与她私会,却在天下人面前装得道貌岸然,无欲无求,她再不揭穿他的真面目,就对不起林无烟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原本沉穆的大殿顿时乱作一团。江湖就是这样,各大帮派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玄机,看似轻巧的一颗小石子也会在江湖中掀起阵阵波澜。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女子拔出紫清剑给大家看。只见剑身上赫然刻着“无烟”二字,懂的人都能看出,那刻痕少说也有十几年,也就是说,剑上的名字至少在紫清真人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濯光弟子恼羞成怒,将女子强行驱离大殿。 几个地位颇高的掌门都看向魏苍然,脸上露出玄妙的表情,因为面对女子如此大不敬的责难,魏苍然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他没有尊师被侮辱的愤怒,也没有濯光蒙羞的无地自容。 他只淡然回身对紫清真人的遗体深深一拜,命人起灵,送紫清真人上路。 一场悲怆的吊唁庄重地开始,乱糟糟地结束。 濯光派被人敬重了一生的紫清真人在尸骨未寒之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宇文楚天和落尘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完全难以置信,可他们也从魏苍然平静的表情中隐隐感觉到什么。 “想不到,我不能保护师父的性命,连师父一生的清誉,我都没能为他保住。”魏苍然满面惆怅。 落尘试探地问:“您为什么不让人彻查此事,还真人一世清白?” “若彻查下去,只会彻底毁了师父的名声。” “您的意思是……” 魏苍然看向宇文楚天,又看看落尘:“我明知你们的感情不被世俗所容,却从未劝你们分开,只因为我看到了师父的一世遗恨……” 这段掩埋在他心中近半生的秘密,在以最丑陋的形式揭穿后,他也不想再隐藏,只希望还原它本来的样子。 “师父年轻时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可他却因一次机缘巧合,与林无烟相识相知,并心生爱慕。为了和林无烟长相厮守,他欲放弃濯光掌门之位,脱离濯光,只求与林无烟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那时的濯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掌门师尊悉心栽培他多年,听闻他为了儿女情长弃濯光于不顾,悲愤之下,内息大乱……” “师父深陷矛盾之中,既不能背弃师尊,弃濯光于不顾,更不想辜负林无烟。所幸林无烟是个知大义的女子,她劝师父担负起濯光重任,她愿意等他做完该做的事,再与他长相厮守。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魏苍然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接任濯光掌门后,清理了门户,也和各大门派联合将来自外族的魔教彻底铲除,自此,濯光成为江湖第一门派,地位尊崇,他也悉心培养了我,期望我能代替他将濯光派发扬光大。谁知在他将一切安排好后,夜枭又出现了,连灭几大世家,残害各大门派,连濯光和少林都难逃劫数……那时的我同样纠缠于儿女情长中,难当大任,师父迟迟未将掌门之位传于我。直到后来,他得知林无烟身染重病,才决然放下一切,解任掌门之位,对外声称闭关练功,实则在无烟居照料林无烟,直到她病逝。” 宇文楚天久久未能成言,他明白魏苍然说出这番话的用意,除了要让他知道真相,也是希望告诉他:人生总有太多的变数,承诺和等待换来的结果可能是一世的遗憾,就算心爱之人甘愿承受等待,他也不敢确认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之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与她长相厮守! 取舍,比任何事都难。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道:“关于师父的死因,这些日子我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如果我判断没错,这是夜枭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们的目的绝不止杀害师父和让他身败名裂,而是先除濯光,再灭其他门派……我想,他们为了对付我,一定会煽动各大门派逼濯光派把你交出来,由各大门派共同审理,到时候我越想保你,越会引起各大门派的猜忌。” “魏前辈。”宇文楚天郑重地道,“您放心,如果此事解释不清,我会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绝不会连累您。” “不行!”魏苍然摇头道,“是我带你从宣国来到濯光山,也是我求师父为你医治蛊毒,你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我与此事无关?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送你离开。北山的石壁处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山下,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门外的守卫也都调离了,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从密道离开。碧落河畔有艘船,会送你们去宣国……楚天,我希望你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和落尘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避世,安度此生。” “我不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突然离开,您脱不了包庇的干系。说不定他们会借此说您与夜枭有所牵连,濯光派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多虑了,现在的江湖还没人敢责难我。他们最多是催促濯光派尽快查出真相,给天下一个交代。”魏苍然说着,看向落尘,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 落尘迟疑了一下,觉得魏苍然说得不无道理。现今的江湖,魏苍然地位极高,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没人敢公然质疑他。而宇文楚天此刻正身受重伤,在是是非非中难以独善其身,暂避风头是最好的安排。 思及此,落尘便劝宇文楚天道:“哥,你现在身受重伤,五脏俱损,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有生命之忧。不如我陪你先找个地方养好了伤,到时你再帮魏前辈查出真凶,铲除夜枭,各大门派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更不会再质疑魏前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点点头。 北山在濯光山北面,是这山中湿气最重的地方,晨雾蒙蒙,越往前走,雾气越重,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落尘扶着勉强可以走路的宇文楚天走进幽草丛生的石崖。 白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座双峦的山峰,山脚有一处洞口以石壁遮挡,石壁上写着偌大的“禁地”二字。 魏苍然并未止步,而是旋开石壁门前的机关,带着他们走进。 两个峰峦之间有一线日光掠入,一处清静无扰的水月洞天清晰可见,山林环绕,碧湖无波,湖心还有一块千年的冰玉,让水中凝起渺渺雾气,仿若仙境。 魏苍然也未多言,默然带着他们走进一处峭壁的夹缝,踏着青石曲径前行。 走着走着,落尘忽然留意到旁边的石壁上画满了奇怪的画,一幅一幅都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屠杀人的场面,让这原本清幽静好的天地突然变得惊悚恐怖。她刚想移开视线,无意中看见被杀的人衣襟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外族的族徽,她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 “殳天族!”落尘想起来了,她在陆家某本书中见过这些图案,它是三十年前的魔教“殳天”的标志。 魏苍然原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听见她叫出殳天族,停住脚步:“你听说过‘殳天’?” “我在一本书中看过关于殳天族的记载。”她记得,书中对那场“除魔卫道”之战所提不多,只说殳天族是消失于荒漠的楼兰古国的残部,他们侵入中原,嗜杀成性,噬人肉,饮人血。为保中原武林的净土,各大门派联合将殳天逐出中原,具体驱逐过程书中并未详述,只说与殳天的一场争斗,各大门派均伤亡惨重,但所幸牺牲没有白费,殳天再没有为祸中原。 想来这些壁画便是当时驱逐殳天的场景,她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图画,才发现石壁上雕刻的图画正是三十年前,各大门派斩杀殳天教众的场景,持兵器的人全穿着中原的服饰,而被杀的人,却并非狰狞的异族恶魔,还有孩子和女子,刀剑无情地插入他们的身体,血染红了他们七彩的衣衫。 这分明不是驱逐,而是灭族之祸。 落尘不禁打了个寒战,问道:“书上分明说殳天是个嗜血成性的异族,侵略中原,各大门派联合将其驱逐了,为何这些图上画的,好像是……被灭族了?” “殳天并没有被驱逐,而是被灭族了。”魏苍然淡淡地道。 “什么?”落尘再看这些图画,只觉那些所谓的除魔卫道的正道之人,反倒像是恶魔一般狰狞恐怖。 宇文楚天原本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殳天的嗜血传闻,他从未在意。他眼中的江湖本来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地方,胜者为尊,败者为魔,不分是非对错,只看谁胜谁败。 但他以为濯光派自诩大善大义,应该会极力掩盖这个事实:“为什么濯光的禁地会刻有这些斩杀殳天族人的壁画?” “这些壁画究竟是谁画的,我也不知道。”魏苍然仰头,看着这些图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这里原本不是禁地,而是濯光各代掌门清修之所,可是二十五年前,师父外出一趟,回来时便发现这里多了这些怪异的图画。我原想找人把这些画抹去,可师父告诉我,这些画都是事实……” “师父告诉我:殳天不是一个族,而是一个人,他是楼兰古国的国君。当年泱国派十万精兵突袭楼兰,使其覆灭,殳天带着亲信逃离楼兰,来到了泱国。为了报复泱国,他滥杀无辜,为祸中原。濯光派统领各大门派绞杀殳天,谁知殳天的族人誓死守护国君,逼得各大门派不得不大开杀戒……后来,各大门派害怕殳天族的余孽会报复,密议后决定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魏苍然黯然的神色,想要开口宽慰他几句,可对于这种灭族的罪行,他也确实找不出可以开脱的语言,只好沉默地听下去。 “事后,师父一直寝食难安,可罪孽既已铸成,便无法抹杀。师父认为,与其将这些罪孽掩盖抹杀,不如以此警示濯光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为这些画涉及其他门派的声誉,师父便将这里设成濯光的禁地,除了历代掌门,任何人不可进入,而历代掌门接任后,必须要来看看这些画像,他们必须永远记住这段残忍的历史,再不可重复这样的杀孽。” 宇文楚天还是想不通,这些画到底是谁留下的?是各大门派中有良知者,还是楼兰古国没有被完全灭族? 他又仔细将壁上的画反复看了几遍,不禁一惊:“这些壁画记录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杀的一瞬,兵器刺入身体,血流遍地……”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唯独一个人,衣着与其他人皆不同,脸上戴着面具,应该是殳天地位尊贵之人……他只是在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并未杀他。” 魏苍然神色如常,他早已留意到了:“不错,我和师父也发现了这个异样。师父怀疑殳天并未被杀,他可能活了下来,这些画应该是他找人画的。” “如果他活了下来,那么以他的性情,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二十年前夜枭将尉迟、唐门等几大世家灭门,又暗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如果夜枭是个付钱可以杀人的杀手组织,那么一定有人雇佣他们这么做,这个雇佣他们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殳天。”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个黑暗的密室中,夜枭门主陌生的招式和内功修为:“也许夜枭的门主就是殳天,他建立夜枭的目的就是要血债血偿……” 魏苍然听到这个可能起初十分惊讶,继而又赞同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楚天,你在夜枭可见到过门主?” “交过一次手,他的武功极高,有别于中原武林,我曾猜测他是来自西域,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就是殳天。”他一直以为夜枭阴狠毒辣,现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好,我定会让人细查此事。”魏苍然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送你们离开吧。” 从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碧落河上浅泊着一艘画舫,画舫的船夫一看见他们便靠过来。 “这艘船会一路护送你到宣国。”魏苍然道。 “……”宇文楚天想说感谢的话,又觉任何感谢的话对于魏苍然所做的都显得虚假客套。于是,他对魏苍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别。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船一路行往北方,风平浪静。 宇文楚天因为太过疲惫,运气调息一阵便沉沉睡去。落尘坐在船舱里,静静绣着她的红色嫁衣。风卷着河边烤鱼肉的熏气传来,她本就因为颠簸而不适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落尘只当自己晕船,也没当回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继续低头绣着袖口的玉兰花。谁知水中的鱼腥气又传到她鼻端,浓重的气味让她一阵作呕。 也不知为什么,她近日的嗅觉好像特别灵敏,很多以前没留意过的味道都会清晰地闻到,难道…… 她惊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果真如书中记录的喜脉一般无二。 她怀孕了,怀了他与她的血脉,她喜极而泣地看着身边挚爱的男人,他睡得正沉。她慢慢靠近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她原以为能陪在他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原来,还有比最幸福更深的幸福! 船舱突然一阵猛烈的颠簸,无数道尖锐的气流声越来越近,落尘警觉地起身,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楚天猛地扑过来,抱着她躲开一把锋利的剑。船前的甲板上也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应该是船夫正在拦截想要杀他们的人。 甲板上的打斗声正激烈,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急速飞入船舱,他手中的银剑寒光一闪,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无力反击,杀手的剑没有留任何后招,带着必杀的决心刺向他的胸口。 剑速太快,避无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落尘推开,任由剑锋没入他的胸口,鲜血泉涌而出。 “哥!” 见杀手拔出剑,又一剑刺下,落尘不顾一切地扑向宇文楚天,同时触动了发髻上的银簪。分明很隐蔽的动作,杀手却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出暗器,染血的剑尖一挑,她的银簪直飞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银簪发射出的几枚毒针也都凌乱地打在船尾。 一击不成,她还想触动手镯上的暗器,杀手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反手一剑又刺进宇文楚天的下腹,紧接着又连刺两剑。 落尘只觉眼前都是猩红的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腔中迸发而出,她凝聚着突然爆发的灵力,以指尖夹着糯骨香的毒粉攻向杀手。杀手急忙拔剑闪避,她趁机将宇文楚天推入河中,鲜血染红了一片碧水。 杀手见状,欲提剑再追杀,却被落尘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只想他活着,她甚至忘了,杀手只需随手一挥剑,那就是一尸两命。 幸好杀手尚有一丝人性,他没有杀她,而是一掌打在她的后颈。经络尖锐的刺痛让她全身麻痹,她咬牙忍着,双手抱得更紧。杀手转头看着她,运气于掌,掌风劈下时有一丝犹豫,但还是落在她的背心。 她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意识失去前,她的手指轻动,将指甲中藏的毒药弹在杀手的身上。这是她前几日专门配制的毒药,不仅毒性剧烈,其中还加了一味凝香,香味极淡,却可以数月不散。 昏迷中,落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大声喊着:“哥!哥!你在哪里?” 遏天边,乱云凝,万里长空下,没有半丝回应。 她不停地向前走,迷雾中她隐约看见一袭清冷的白影站在距离不远的桃花树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树下,却发现那棵树并没有看到的那么远,等她到了树下,再回头时,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楚天?” 阳光从云隙中露出,白雾散开,原本安静的树林突然传来了疾风声。风声鹤唳中,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身边还站着陆穹衣。 “哥,表哥!”她正惊喜地想要奔过去,陆穹衣忽然拔出剑,一剑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粉红花瓣。 “哥!哥!” 她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陆穹衣笑着走近她,温柔地呼唤着她:“别害怕,小尘,你还有我!” “啊!” 她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陈设还是濯光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这几日宇文楚天养伤睡的,所以,枕边还有他的气息。床前站着陆穹衣和文律,床边坐着一位儒衫老人,正以银针为她通血疗伤。 柔和的风吹拂着弱柳,一切都那么平和宁静。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她甚至怀疑,画舫上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也是午夜的一场梦,宇文楚天很快会端着药碗走进来,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她:“小尘,别怕,那是噩梦。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哥呢?”她目光紧盯着门,期盼着他马上就会出现。 陆穹衣俯下身,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扶着她起身,他的语气哀伤悲恸:“我接到濯光派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楚天在碧落河遇到夜枭的杀手,我立刻赶去碧落河。可我还是去晚了,我到的时候只看见你受了重伤,昏迷在船上,船夫也受了重伤,他说,楚天被夜枭的杀手刺伤,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你骗我!”她不相信,“他不会死的……我去找他。” “不行,你受了内伤,不能……” 落尘不顾陆穹衣的阻拦,一路跑下了濯光山,跑到了碧落河边。河边有很多濯光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寻,魏苍然也站在河边,看着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还是那种百年孤寂的落寞。 “魏前辈,你们在找什么?”她期待地望着他。 “找你哥哥。” 她摇头,拼命摇头,她真希望这又是一场噩梦,然而,这不是。 整整五天,濯光派的弟子一刻不停地在河上搜寻,终于,他们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尸体。魏苍然看了一眼,便转过身没有再看。 远远地,她看见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们离开濯光山时,她亲手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鱼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记忆中最温和的笑容,现在已经千疮百孔,露出阴森森的皑皑白骨。 这一刻,落尘毫无知觉,只木然地站在河边,任由身体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沉沦,仿佛沉没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曾经,她在午夜梦醒时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抱着他的尸首失声痛哭。可如今,她看着他的尸体,竟忘记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会哭。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就连悲伤都觉得乏力,甚至连寻死都觉得乏力。 她闭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她一步步向前,朝着碧波荡漾的河水一步步走去,她只想离他更近。 “小尘,不可以!”陆穹衣一把捉住她,声音遥远得就像缥缈的雾,“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还有孩子啊!” 孩子?是啊,她差点忘了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又热了起来,因为她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 陆穹衣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到怀中,轻轻抱住,想要给她点温暖。 “表哥,你不用……”她正欲推开他,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是她在配制毒药时调制的异香,独一无二。这种毒药她只用过一次,就是在画舫上施在杀手的身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僵直地由着陆穹衣将她带回濯光山,僵直地看着陆穹衣将一碗安胎药端到她面前,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神态:“小尘,先把药喝了,保住孩子要紧。” 孩子…… 世界一片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身体里两个不同节奏的心跳声。 “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愿意见你如此……”陆穹衣又道。 见她还是不开口,陆穹衣又靠近她,让她靠在他肩膀上,一勺一勺地将药喂进她的嘴里。苦涩的药咽了下去,苦涩让她如梦初醒一般,骤然醒悟。 眼泪像是囚禁了许久的瀑布,决堤而下,再难控制。她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自然给不了她真正的答案:“小尘,我想你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的孩子……小尘,你怀着他的骨肉,你再怎么伤心,也该熬下去……” 她麻木地触摸着自己的小腹,仿佛能听见孩子的心跳声,仿佛听见宇文楚天在对她说话,明知道这些是幻觉,但她还是用心去听,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听漏了一个字。 “小尘,我不会丢下你,你好好保重,为了我,为了孩子!” 是的,他不会丢下她,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那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尸体,一定不是他。 他说过,他会为她活着。死亡太容易,他不会选择那么容易的事情,却把活着的艰难留给她。 可不论再艰难,她都要活着,因为活着,她才能为他生下最后的血脉,因为活着,她才能弄明白为什么陆穹衣要杀他,她也才能为他报仇。 当晚,苍云隐月,暗星敛芒,濯光山的夜晚如泼墨山水画一般宁谧悠远。 陆穹衣飞身上了濯光山的绝壁,举目四望,一片空寂的山峰,无处可以藏人。他从腰间取下从未离身的玉箫,修长的指尖摸索了一阵箫身腾云的纹理,才缓缓放在唇边。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箫声悠扬、空旷而悲怆,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更多了些凄冷,就像他幼年记忆中的世界。 在所有人眼中,他出身名门世家,光环萦绕,却没有人知道“亲情”这个词对他来说有多么奢侈。他年少的记忆中,父亲仅是偶尔出现的背影,母亲是祠堂里的牌位,而他的祖父陆无然只将他安置于别院中不闻不问。 他最快乐的一次,就是在他十岁生日时,父亲破天荒来看他,还送给他一支平常得随处可买到的玉箫。分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物,他却视为珍宝,为了可以用它吹出最动听的箫声,每次练功后筋疲力尽的傍晚,都是在这粗哑的箫声中度过的。 他一心盼着有一天可以为父亲吹出他最爱的曲子。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曲终结,他回头看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文律,文律本是他父亲陆林峰的贴身随从,父亲死后,便跟随了他。 “跟上孟漫了吗?”他问。 文律低声回道:“我跟到北山的石壁边,她突然消失了。” “北山石壁,我记得那是濯光山的禁地。” “是,所以我猜测濯光禁地中有直接通往山下的密道,夜枭的人才可以在濯光山如履平地,来无影,去无踪。” 陆穹衣点点头,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孟漫可以随意出入濯光山,夜枭的人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暗杀濯光山掌门,原来他们已经找到密径上濯光山。 不过,濯光派禁地如果可以直通山下,他们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把守?是魏苍然疏忽大意了,还是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条密道? “算了,不必追查了。我对这条密道没有兴趣。”紫清真人已死,他与濯光派的仇恨也算了结,他不想再多惹是非,“明日我们便回无然山庄。” 文律应了一声,郑重地将手中的紫清剑交到陆穹衣手中:“少爷,紫清葬礼上的女子我已经安排妥当,这把紫清剑该如何处置?” 陆穹衣随手将剑丢下濯光山,唇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世人只当紫清真人一世无欲无求,没人知道紫清真人与林无烟有私情,还一起杀害了他的父亲陆林峰。如今紫清真人一世英名尽毁,虽死不能瞑目,他的血海深仇总算是报了。 文律深深看了一眼陆穹衣,犹豫一下,道:“少爷,主人的大仇已报,我们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夜枭的人手段毒辣,您还是不要沾惹太深,否则,我担心……” “我自有主张!”陆穹衣打断他,明显不愿意听他多话,文律便再不敢多说什么。 “继续追查孟漫,务必要确定宇文楚天的下落!”陆穹衣又道。 “是。” 文律退离,他望了望明月,目光轻眯,杀意毕现。他原本并不想杀宇文楚天,他只想借机杀了紫清真人,再把一切嫁祸给宇文楚天,却不想宇文楚天竟然罔顾伦常,对落尘做出那样的苟且之事! 落尘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暖,是他最期待的一片温柔,他小心翼翼地守护,不敢丝毫强求,只盼着有一日她懂了他的心,愿意与他岁月静好,长相厮守。可她竟然被宇文楚天毁了清白,还执迷不悟…… 不送他去十八层地狱,如何能泄这心头之恨! 宇文楚天睁开眼,眼前是金丝的帘幕浮动,暗香缭绕,靡音缪缪。毫无意外,孟漫坐在他的床边,穿着一件半透的粉红薄纱裙,发丝轻挽,打扮得分外诱人。 面对旖旎的景致,他除了感到心口和下腹有些疼,身上虚弱无力,再无其他感觉。 “这么快醒了?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上几天呢。”孟漫听似嘲讽的语气中难掩喜悦。 “我睡了几天了?” “不多,才三天。”她虽然冷笑着,眼睛却还未退下红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哦!”他蹙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白布,肩膀、胸口、手臂,还有小腹,简直像个布偶人。他这样还没死,还真是奇迹。 孟漫没看他身上,只盯着他的脸,冷冷撇嘴:“不用看了,你全身都是伤,我光给你包扎就包了大半天。我就纳闷了,你内脏受损,身上都被剑刺成筛子了,怎么还能从鬼门关回来?” “因为我不想死,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他记得落尘拼了命将他推入水中,他的身体无力地下沉,他很累,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可他不能放弃,他答应过落尘,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所以他拼尽全力挣扎。 孟漫收起了冷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濯光山附近,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你发出的讯号一定会去救你?你就不怕我和杀你的人是一伙的,正在等着给你收尸吗?” 他笑了,这是第一次,他面对她的笑容没有嘲讽,没有阴寒,是她最喜欢的暖如春风的笑容:“因为我相信,你舍不得我死!如果你爱我,你一定舍不得我死,如果你恨我,你一定舍不得我让别人杀死!” 被他直截了当地说中了心事,孟漫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还挺了解我的,我的确不舍得你被别人杀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陆穹衣害我?” “我才没……咦,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陆穹衣?” “能把陆家剑法用到人剑合一的人,这江湖中恐怕没几个。更何况,他在画舫上用的杀招不留半分余地,明显是决心取我性命。面对自己决意要杀的人,他用的必定是自己最熟悉的武功……还有,对小尘不熟悉的男人,不可能会警觉到小尘身上的暗器,他能先知先觉,而且熟悉暗器的机关,除了陆穹衣不会有第二人。” 孟漫由衷地赞叹:“你都要被他刺成筛子了,还能想到这么多没用的事。” “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宇文楚天道,“可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以陆穹衣对我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知道我这么多的弱点,更不会知道我要上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蛊,这些应该都是你告诉他的吧?你为什么要跟他合作?” “因为陆穹衣和夜枭做了笔交易,他愿意拿陆家名下所有的酒楼换取紫清真人的命。这可是笔大买卖,胜过我们干半年的。哥哥自然要接下这笔大买卖。起初我想让你动手,可是你不肯接,没有办法,我只能让陆穹衣自己动手了。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对你痛下杀手,你是他的血亲手足,他居然能对你下此狠手,我真是低估他了!” “只是交易这么简单?” “嗯,我们帮他杀人,他付钱,就这么简单!”宇文楚天当然看出孟漫的心思,如果只是杀人付钱的交易,他们根本不需要弄得那么复杂,她一定还希望把他牵扯其中,让全江湖的人都以为他是凶手,这样他走到哪里都会被打上夜枭的标签,不可能和各大门派合作。 不能用噬心蛊控制他,他们兄妹就想用这种方法让他无法脱离夜枭。 他又问:“陆穹衣为什么要杀紫清真人?濯光派是江湖的泰山北斗,陆穹衣敢杀他,就不怕事情败露?” 在他的印象中,陆穹衣做事必有目的,他敢于如此冒险,一定有让他冒险的理由。 孟漫一扭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宇文楚天扬扬眉,眼中闪动出一种勾魂摄魄的诱惑:“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直接拒绝。 “那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不论你对我有多好,为我做了多少事,我始终对你不假辞色?” “为什么?” 他微笑,无言地看着她。 她真的很想知道。当然,她也从来没打算为陆穹衣保守什么秘密,反正陆穹衣又没给她保密费。 “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舅舅陆林峰,就是死在紫清剑下。” 宇文楚天面露惊讶之色:“濯光山素来与无然山庄交好,为什么紫清真人要杀陆林峰?” 孟漫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全都告诉你。” 宇文楚天撑着手臂坐起身,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你一定想象不到,陆林峰也是夜枭中人,在我哥哥之前,他是夜枭的副门主。有一次,门主让他去杀无烟居的林无烟,他认为任务很简单,只带了几个人去。谁知他在无烟居遇到了紫清真人,被紫清真人所杀。” 宇文楚天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可待他把前因后果梳理一番,又发觉一切他曾经无法理解的事都理所当然了。 陆林峰是夜枭的副门主,也是无然山庄的承继者,他原以为待他成为陆家真正的主人,便可借着夜枭的势力巩固无然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称霸江湖。可没想到,陆无然宁可把无然山庄交给外人,也不愿意交给他,所以他给自己的父亲下毒,给自己的妹妹下毒,只为掌控无然山庄。 “十年前,带人去杀我父母的人,是不是陆林峰?”虽然早已猜到,他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不错,是他!”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狠之人?” 孟漫道:“不管陆林峰有多坏,陆穹衣到底是他的儿子。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报杀父之仇,无奈紫清真人隐居避世多年,他连紫清的面都见不上。迫于无奈,他找到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帮他报仇。刚好我得知你准备和魏苍然去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毒。哥哥说你中的噬心蛊无药可解,最多只能靠真气将蛊虫封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我们就接了陆穹衣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懂了!” 现在他终于懂了,全部都懂了。 孟漫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分明是个骄傲又任性的女子,可她照顾他的动作却比落尘还要温柔:“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想知道的呢?” 他缓缓闭上眼睛:“我今天累了,改天再聊吧!” “你言而无信!” “我从来没说过今天会告诉你。” “你!” 孟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要不是他全身是伤,无处下剑,她真想狠狠刺他一剑,以解心头之恨!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她试着找点别的话题吸引他,“你不想问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陆穹衣不会杀她,更不会为难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问,她一定在濯光派休养。” “你有没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 他想了想,摇头:“不用,她会在濯光山等我的。” 孟漫阴沉地笑了笑,既然他不问,那就不能怪她不告诉他。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她特意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穿在一个身形体态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让野兽把那个男人啃得面目全非又丢在碧落河的下游。 他的宝贝妹妹知道他死了,一定会悲痛欲绝,一想到落尘悲痛欲绝,她就特别开心! 不管宇文楚天怎么气她,她都觉得心情很好,阳光明媚。 午夜时分,落尘又从噩梦中惊醒,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惊叫,她只想再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因为在噩梦里还可以多看他一眼。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可惜,眼前的人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你哥哥说过,你晚上会做噩梦,梦醒了就会害怕,他不在你身边,所以我来陪你。” 落尘望着一片黑幕的天空,用尽了全力才逼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一冲动就把手中的毒药洒在他身上。 陆穹衣不是普通人,想要杀他,不会这么容易。她必须等待机会,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小尘。”他见她没有抽回手,便握得更紧,看了一眼她枕边绣了大半的鲜红嫁衣,道,“我们成亲吧。” “成亲?” “是的,我认真考虑过,为了你,为了你腹中的孩子,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表哥,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我怎么能嫁给你?”她道。 “我不在乎这些!小尘,你和楚天无名无分,将来生下他的孩子,你如何能抬头做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一个依靠,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她仰头,哀伤又感激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望着她生命中最后的避风港,而这港湾不是她要的。 她刚要摇头,心念忽然一动。嫁给陆穹衣,她的孩子就有了陆家的姓氏和陆家小少爷的身份,那么即使他没有了亲生父亲,没有亲生母亲,也没有继父,他将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过得太难。 腹中一阵剧痛,她急忙以灵力护住小腹,不料胸口一阵翻滚的剧痛,她掩口猛咳,咳出一口甜腥的血,可她还是用尽心力去护住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陆穹衣心疼地拥她入怀:“小尘,你的内伤还没好,千万别再动用真气护胎,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在他的怀中,她木然地点头,无喜亦无忧。 陆穹衣也不在意,又道:“楚天已入土为安,魏前辈也是诸事缠身,无瑕照顾你。明日,我带你回陆家好好养伤吧?” “一切就听表哥安排吧。”她仍是没有表情,好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 陆穹衣完全能够理解,对于一个刚刚经历阴阳永隔的女人,悲痛在所难免,但他坚信只要他用心对她,总有一天她会和以前一样,对着他笑。 时隔二十年,无然山庄又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喜气,前来送礼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而婚礼的新娘子,每天一身缟素地坐在房间里,绣着她的鲜红嫁衣。沋沋坐在她旁边一针一线地绣着梅花,手指上的血染红了花瓣,落尘看着她,就像看见了数月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以为心最痛也不过是看着他娶雪洛,但比起现在,那哪里算得上是痛苦! 看着外面阴云压顶的天,她又在心中默算了一遍日子,今天是七七的最后一天。曾经,她坚定地以为他不会死,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一日日的失望让她变得不那么坚定,可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仍然不认为那个从水中打捞出的尸体是他。 有时候,她也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坚信,是不是她在逃避现实,在自欺欺人。 眼前一晃,她隔着纱窗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她慌忙冲到门外,已不见他的身影。 她追到池塘边,碧波里只剩下她孤单的身影和那一轮残月。 七七四十九天,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想干脆跳进池中,那样就不会被那些虚幻的希望和失望折磨,这比亲眼看着一个人死去还要痛苦。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或许不会懂,殉情,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软弱,是有一种叫思念的疼永无止境,除非死亡;是有一种叫绝望的伤无法愈合,除非死亡…… “哥!”她蹲在池边,望着水里的自己,喃喃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你让我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到底是生是死,你告诉我!” 眼泪落在水里,激荡起涟漪,水波里白色的身影在晃动。那一张脸,即便再苍白无血色,再消瘦不堪,再稍纵即逝,她也认得出,只是她认不出他是人,还是魂…… “哥!”她转头,背后空无一人,“哥,是你吗?” 她四处寻找,大声呼喊:“你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你真的丢下我了?是不是你真的不要我了?” …… “小尘!” 她猛然回头,白衣人影站在她身后,衣袂飘舞。 却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陆穹衣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将手上的衣衫搭在她肩上,将她圈在温暖的小天地里:“小尘,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身子虚,晚上不能出来。” “我看见他了,我真的看见他了。”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已经不愿反驳。 “表哥,你明天帮我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我要好好看看,我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 “小尘,我知道你想他,可这样毫无意义,你要是真的想他安心,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我有啊,我每天都按时吃药,补品我也全都吃的。”她仰起头,让他看清楚她的脸,“我的内伤好些了,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也好多了?” “好多了!”他用温热的手指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含笑道,“我们回房吧,上午他们把你的嫁衣改好送过来了,你再试试瘦不瘦。” “我自己做了嫁衣,还有几天就要做好了。” “我不想你太辛苦。” 她摇头:“不辛苦,我只想穿我自己做的嫁衣。” “好,全都依你。”陆穹衣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宇文楚天的手一样温柔,“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别无所求……他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吗?” “嗯。”她柔顺地应着,虽然她心中知道,他不能,他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你对他的感情岂能说变就变,可你要明白,你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亲情,不是爱情,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她抬头朝他笑着,笑得比星光更迷离:“我会努力的!” 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她早已把孩子五岁的衣服做好,她已经给他们的孩子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不舍得他,可是她不能陪着他长大,因为她要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报仇! 不论宇文楚天是生是死,她都不能放过害他的人! “小尘,我们进去吧。” “嗯。”她跟着他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她最后望了一眼对面那株垂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 她和陆穹衣走进门,关上房门,树后才走出一个人影。 烛影萧萧的窗内,一双璧人正在看着鲜红的嫁衣,她似乎过得很好,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若是如此,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第二天一早,陆无然房里的侍女站在门外,恭谨唤道:“表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哦,好,我换了衣服马上就过去。” 自她回来陆家,她很少去陆无然房里,因为每次去他房里,他都会满脸期盼地问她:“楚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强装笑脸回道:“他有事情,可能晚些时候来。” 然后,他们两个人便再无话说,她服侍他吃药,看他日渐枯老的容颜,看他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抚摸着手里从未展开过的画卷。 那一刻,她总能感觉出他的忧伤,总觉得他那双写满人世沧桑的眼角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可为什么他还要撑着满是病痛的身体活着? 换下身上的素服,落尘去了陆无然的房间,见他手中捧着一幅画卷在看。她走过去,一见上面的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那画中的人是豆蔻年华的陆琳苒,她在山巅舞剑,清冷的明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与宇文楚天有七分相似。 “外公,让我看看行吗?” 他将画卷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抚摸着那五官,即便没有那细腻的触感,能再见这栩栩如生的脸也已足够。 仔细再看,发现画卷下面落着两个字:孤羽。 “这画是我爹画的?” 陆无然看她手指触摸的两个字,叹道:“这画是琳苒失踪之后,我在她书案上找到的,是你父亲画的她……”他说到此处,停了停,掩口咳了几声,“琳苒至孝,是我害了她。” “外公,您别难过!”她劝慰道,“她在去世前和我爹爹很恩爱,她很幸福,也很满足。” 陆无然看了一眼在旁边为他摇扇的侍女,哽咽道:“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父母。” “这不是您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对琳苒寄予那么大的期望,不是我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陆家的责任,她就不会……” 她紧抓住他颤抖的双手,给他安慰。面前这始终让她感觉不到亲切的老人,此刻也变得亲近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问:“小尘,楚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很快就来了。” “那好,我等着他……”他笑笑,堆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期待和向往,“他真像琳苒,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那么执拗,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是啊,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他这一生,其实无愧于天地,只是有愧于自己。” 她抚摸着画卷,手指下的人在对她微笑,似乎在说:小尘,你别难过,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重逢。 “小尘。”他唤道,“你以后要多关心关心楚天,我看得出他过得不好,他心里背负着很多东西。” “我会的,等我看见他……我一定好好待他。” “你要告诉他,别像琳苒一样,总为别人活着,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我记住了。” 侍女端来了药,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忽然,她闻到药里有一股血腥气,她不解地问侍女:“你在这药里加了什么,怎么这么重的血腥气?” 侍女一呆,急忙跪地回道:“奴婢还是和平时一样,奴婢不敢多放任何东西。” 落尘见侍女毫不知情,再看陆无然的脸色,这才留意到他今日的脸色比平时好了很多,气色也好,难道…… 她的心猛地抽紧,难道这多了的一味血引可以解毒疗伤?这世间只有他的血可以解毒,而且必须是鲜血,那就是说——他还活着! 多日来缠绕在心中那点不灭的幻想好像突然被什么点燃,她感觉全身都像是被火灼烧着。 她压制着手指的剧烈颤抖,一口一口地喂着陆无然吃药,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一碗药吃完,他的精神状态更好了些,落尘再也不能自已,匆忙放下药碗,起身道:“您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来看您。” “嗯,去吧,嫁给穹衣之后,要好好做他的妻子……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待他。” “是,我记住了!” 出门后,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祠堂,祠堂一如既往的安静,蒲团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好久没人动,她拿了一支香点上,正要插入香炉中,却见其中残留了一些香灰。 她来陆家这么久,从未见任何人来为陆琳苒敬上一炷香。 她立刻四处张望,祠堂的窗子紧闭着,窗外,疾风阵阵,落叶萧萧,红色的灯笼和纱幔在风中飘摇,薄薄的光束从紧合的窗缝掠入,照不尽的冷清。 “哥?哥!”她试探地唤他,出口的声音因为太过紧张而颤抖,“哥,是你吗?你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劝自己冷静,可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她就像在黑暗中迷失的人,看到了一点点的光明,不顾一切地想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光,就算那是万丈悬崖,她也不愿意放弃,不能放弃! 她在祠堂里到处寻找,想找出点什么,证明他还活着,然而空荡荡的祠堂里什么都没有。可她还是不想放弃,她大声喊:“哥,到底是不是你,你到底是不是活着?你告诉我,你说句话!” 还是没人回答。是她的错觉吗?是她的胡思乱想吗?他如果真的活着,早就应该出现了,他怎么会宁愿让她每天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出来和她说句话? 外面传来沋沋的说话声:“少爷。” “你怎么在这儿?”是陆穹衣的声音。 “我到处找不到表小姐,想看看表小姐在不在祠堂。” “不要打扰她了,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是!”沋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但只有沋沋的脚步声。 落尘跪在地上,慢慢抚摸着发丝,她发丝上的暗香慢慢弥散到空气中,混入烟香中,无人能察觉。 祠堂的门被推开,陆穹衣缓步走进来,阳光在他脸上投射下的尽是阴影,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尘,今天怎么突然来祠堂上香?”他的声音总是柔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我忽然很想他们。”她平静地道。 陆穹衣跪在一排灵位前,与她并肩跪了很久,才问道:“今早外公找你过去聊天了?” “嗯,他说……”落尘吸气,缓和了一下心口因为骤然紧缩而带来的惶然,“他说让我好好和你在一起,好好待你,他还说他没有时间了,很想最后见哥哥一面,可是……他不知道,他永远等不到了。”她闭上眼睛,悲伤的泪从眼角坠落,一发而不可收。 陆穹衣抚摸着她的发丝,然后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再怎么想他,他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摇头,伏在他肩上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回来看我一眼?哪怕是远远让我看一眼,让我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瘦了没有。不是说人死了,只要有所眷恋,就舍不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吗?他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那么狠心?” “因为他知道,你还有我。” 她含泪点头,靠在他的肩上。 第十八章 描目画骨 陆穹衣陪落尘在祠堂待到很晚,才送她回房,文律来找他说濯光派有人来送贺礼,他出去接待,临走前交代沋沋一定好好照看她。 落尘燃上清甜的熏香,又拿出刚刚缝制好的嫁衣穿在身上,指尖细细抚过袖口领口的花样,每一处都是他曾描绘的样子,分毫不差。 菱花镜前,她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沋沋看了一会儿,便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最后终于抵抗不住梦容香的效力,靠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沋沋?沋沋?” 她唤了几声,沋沋没有动静,已经睡沉了。落尘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独自走进以前宇文楚天住过的院落。自从他离开后,她每天都要来一次,帮他打扫房间,寻找他以前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他用过的一个茶杯,她都要捧着看很久。 所以她非常熟悉这里,连树下有多少落叶她都看得出来。看着树下被踩碎的枯叶,她猛然停住脚步,整个人僵直地站在门前。 “哥,是你吗?” 树叶的沙沙声传来。 “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落尘苦涩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滋味吗?很痛,心永无静止地痛着,疼得好几次我都坚持不住,想要一死了之。可我不能,我必须要坚持下去。你知道吗,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噩梦时,不管噩梦有多可怕我都不愿意醒过来,就怕醒过来再也看不见你……” 风从耳边刮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我每天想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她继续笑着,“好,既然你不想见我,那我就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说着,她拿出剪刀,双手握紧,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心窝。 一枚树叶打落她手中的剪刀,她惊喜地睁开眼睛,一个人影从树后走出来。还是那张清冷的脸,还是那双沉寂如黑夜的双眸,让他整个人显得幽暗、飘忽,真的像是一缕幽魂。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几步冲到他面前,因为太过兴奋,她早已忘记想要和他说的话,就知道看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哥!”她扑到他怀里,他还活着,真的活着,他的身体是温暖的、柔软的,和从前一样。他的手臂还是那么温暖有力,和从前一样。不过,他憔悴了好多,本就清瘦的身材,如今更是凸显出一身清骨。 长时间尽力维持的坚强在这一刻完全坍塌,快乐来得太突然,比伤心还要难以承受,她浑身无力地瘫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 “你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她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一遍。 “谁跟你说我死了?”宇文楚天的语气冷淡生硬,毫无一点久别重逢的惊喜。 “所有人都说你被人杀了,我看见你的尸体……你既然没死,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找我?” “我有些事,脱不开身。”他推开她,语气冷淡异常,“听说你要成亲,我过来看看。” “你来看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你!”她仰头看他比冰莲还要刺骨三分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他在生气,气她嫁给陆穹衣,气他尸骨未寒,她就准备嫁给别的男人。她忽然很想笑,这一笑便再也忍不住,笑得全身颤抖。 “你笑什么?” “笑你傻!”然后,不等他开口,她双手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灼热的唇贴上他凉薄的唇。 生死离别后的思念,就像凤凰涅盘中的火焰,明知会燃尽一切,明知会经受惩罚,和渴求比起来,都已变得无所谓。 她忘情地吻着他,甜蜜的芬芳纠缠上他的舌尖。她的主动终于燃起他压抑在心底的火热,随后他用更加天翻地覆摧毁一切的热情淹没她…… 她解开他的衣衫,眷恋地抚摸着他消瘦的身体,亲吻他的颈项,唇触及他身上的伤痕,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找她,这样的累累血痕,再加上当时五脏俱损的内伤,他现在能下床已经是奇迹了! 悠悠天地,寂寂星辰。 “楚天……”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触摸着他的脸,“如果这是梦,我不想再醒。” 可他却说:“如果这是错,就让我再错一次!” 她正想问他什么意思时,他吻住她,肆虐式的狂吻中,他脱下她鲜红的嫁衣。 远山,残月。 都在摇晃,就像是他们的第一次,却比第一次火热。 …… 他抱起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尘,为什么?为什么决定嫁给他?” 落尘笑着靠在他肩上,指尖触摸着他清瘦的脸颊,她不敢眨眼,怕错过了他惊喜的表情,字字清晰地道:“因为,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想我们的孩子没有父亲,我希望他有名有分地来到这个世界,就算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他长大,他以后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孩子?”宇文楚天猛地全身僵直,“你怀了我的孩子?” 落尘努力想在他写满惊诧的脸上中找出点做父亲的喜悦,然而,她看到的只有惶然不安。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我们有孩子了,流着我们血脉的孩子!” 他勉强牵扯出一点笑意,眉宇分明锁得更深,完全没有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她冷静地想想,也不能怪他忧虑,现在的确不是有孩子的最好时机,先不说他们是兄妹关系,如今濯光山之事未平,各大门派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她已经是个牵绊,孩子更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怕我和孩子拖累你?”她问。 “不,不是!”宇文楚天忙摇头,双眸注视着她尚平坦的小腹,眼底的忧虑渐渐融化,化作浓浓的温情。 他用手指试探着触摸,刚一触碰到,手指便颤抖了一下。她笑着抓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低着头柔声说:“轩儿,这是爹爹的手,你能感觉到吗?” “轩儿?” “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好听吗?”见他点头,她又伸出掌心,比画着道,“大夫说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也可以感觉到有人抚摸他……”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久久不舍得拿开。 “你猜,他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我最希望他和你一样聪明,不论什么都能一学就会,千万别像我!” “小尘……”他后面的话迟疑着没有说出口。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时眼中已有了决绝的坚定:“你想见你的亲生母亲吗?” “想啊!”虽然她对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并没有感情,有时甚至有点怨恨她生下了自己却不养她,可自从她有了孩子,一天一天感受着身体中的小生命长大,她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母爱,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会有母亲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认识你的母亲,也知道她现在何处。” “好,好!”她惊喜地连连点头,穿上衣服便要跟他离开。 他拦住她,微笑道:“去换件衣服吧,你穿成这样怎么跟我私奔呢?” “……” 因为怕陆穹衣阻止,落尘什么东西都没收拾,换上了一身素衣便和宇文楚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陆家庄。 他们一路向西,坐着马车歇歇停停走了一夜一日,到了傍晚才到了一座小镇。镇子不算繁华,来往的人却不少,很多人都是名门正派弟子的打扮,走在路上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落尘一路颠簸,身体不适,她强忍着孕吐感戴上帷帽,被宇文楚天扶下马车。她走进酒楼时,双腿都是软的,要靠在宇文楚天的身上才能勉强走稳,所以一进客栈便引来几道注视的目光。 刚巧店小二过来招呼:“公子,您的夫人接回来了?” “嗯。”宇文楚天问道,“昨日和我同来的人可在楼上?” “在,就在房里。” “好!” 他们正欲上楼,听见酒楼中有人议论道:“你说,陆穹衣的未婚妻到底能去哪儿呢?” 落尘暗自拉了拉遮住脸的帷帽,更靠近宇文楚天一些。 “是啊,马上就要成亲了,她为什么会失踪?到底是被人绑了,还是自己要走呢?”有人接道。 “你们说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太邪了,陆家怎么一有喜事,新娘子就失踪? “别说了,陆家人耳目众多,咱们别找麻烦了……” 落尘还想细听,宇文楚天拉了拉她,带着她上了二楼的上房,房内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粗布的衣服,脸型狭长,高鼻薄唇,与中原人的清秀略有些不同。 男人隔着薄纱看着她的脸,失声喊道:“像,太像了!” 落尘来不及坐下,立刻掀下帷帽问:“前辈,您说我像谁,是我娘吗?” 龙甫又细细端详了一下她的容颜,感叹道:“是像你娘,也像你爹,兰溪若是看见你,真不知会怎样的高兴!” 落尘仿如置身幻境,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她抬头看看身边的宇文楚天,他的脸色越发的灰白。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转头,对她空洞地笑笑:“小尘,你不用心急,坐下来和龙前辈慢慢聊吧。” 说着,他扶她坐在椅子上,也让龙甫坐下,还为他们倒了两杯茶。 徐徐茶香中,龙甫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自从你被你阿爹带走,你可知你阿娘为了找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么多年,只要听到一点关于你和你阿爹的消息,她就千山万水地找。” 落尘听到这里,心中已是酸涩难忍,她握住宇文楚天的手,想寻求点支撑,却发现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龙甫道:“你阿娘找遍了整个苗疆,也找遍了中原,后来她听说你们全家被夜枭所杀,伤心欲绝。直到一年前,她又听说你哥哥现身江湖,身边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妹妹,便又让我四处找你们兄妹。” 惊喜沉淀许多,蓦地,落尘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说我被谁带走?” “你阿爹啊,宇文孤羽!” “宇文孤羽”四个字出口,落尘懵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她的亲父是宇文孤羽,也就是说她和宇文楚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震惊地望向身边的宇文楚天,他端正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泛红的眸光,她看不透他的心思,只看见了他紧握成拳的手指。 “不!不是。”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反驳,“他不是我爹,你一定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龙甫没想到她如此激烈地反驳,有些不解地道:“可你哥哥说你的肩膀上有一个兰花形状的印记,那是兰族的标志。而且,你不是他妹妹吗,你不是宇文孤羽的女儿吗?” “不是!”她坚定地摇头,又期待地看向宇文楚天,她希望他也会义正词严地反驳,最好列举出很多的证据证明这不是事实,可他沉默着放开了她发抖的手。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说话啊!你不是说我们不是亲兄妹吗?你不会骗我的。” “小尘,对不起!一年以前,我去苗疆查过你的身世,你的确是兰溪走失的女儿。” “一年以前?你一年前就知道我们是……兄妹?”兄妹两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声音还是因为颤抖而模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这种可能。” 所有的力气仿佛一瞬间从她身上抽离,她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原来他们真的是兄妹,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一直在骗她,原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她突然感到下腹一阵激烈的刺痛,她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影响腹中的孩子,可她没办法冷静。若他们真是兄妹,他们就彻底走到了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她该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她抚摸着那曾经带给她无限憧憬和向往的骨肉,这个生来带着原罪的孩子,要怎么面对人世? 龙甫看看他们的脸色,刚要询问她为何如此激动,却发现她冷汗涔涔,剧烈发抖,一时有些慌了。 宇文楚天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尘?”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努力睁大眼睛,可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想触摸他的脸,手刚抬起又无力地在空中晃动。 “怎么会这样?”龙甫被她苍白的脸色惊到。 “小尘身子不太舒服,麻烦您帮忙去请个大夫。” “哦,好!”龙甫急忙出门。 宇文楚天虽然懂医术,可对孕产之术却毫无经验,而且他也希望支走龙甫,让他们可以好好说几句话。 龙甫的脚步声走远,宇文楚天将她抱上床,轻拭着她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我看你脉象虚浮,内息紊乱,是不是因为腹中的胎儿?” “没关系,大夫说我只要每日服用安胎之药,以灵力护住孩子的心脉,孩子一定能顺利生下。”她没有告诉他,大夫和陆穹衣都劝她不要过度耗损灵力,这样下去就算孩子保住,等孩子生下的时候,她也终会油尽灯枯。 宇文楚天闻言蹙了蹙眉峰,沉思一下,从衣袖中拿出一丸药送到她嘴边,见她迟疑着不敢张嘴,他解释道:“是补气调息的药,对胎儿无害的。” 落尘这才放心地吃下药丸。休息了一阵,腹痛缓和了许多,她从床上坐起,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峰:“你真的是我亲哥哥吗?” “嗯。”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 她捂住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现在,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陆家庄,她最后一次说要嫁给他的时候,他会笑得那么讽刺,好像她说了一件特别好笑的事,因为他知道她是他的亲妹妹。她也终于懂了,在那一夜的罪孽过后,他为什么要经过那么久的考虑才决定娶她,他是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方式弥补错误,才不得不做了这个决定。 原来,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是兄妹,而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兄妹。 “既然决定了隐瞒,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她宁愿她什么都不懂,她宁愿这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永远活在他的欺骗里。 “你娘找了你十几年,她真的很想你。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不管真相是什么,我们总要面对。” “面对?事到如今,我们怎么面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兄妹吗?” 鲜红的嫁衣就放在她的包袱里,他的许诺、她的期盼一夜之间隔了不可逾越的天理伦常,让她怎么面对? “我不要。”她扯着他的手臂哀求地摇晃,“我不要做你妹妹,我不要!” 他无言地将她抱在怀里,像安慰,但更像诀别的拥抱,分明不舍,分明心痛,却必须割舍。 是啊,他们是兄妹,就算他们抱得再紧,也终究逃不过这个事实。 “你还会娶我吗?”她仰头望着他,眼中噙着最后一丝希冀。 “我……不会离开你!” 她苦笑,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能给的承诺,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结局。 低下头,她抚摸着些微隆起的小腹,她可以接受,可他们的孩子呢?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再也无力多想。看出她筋疲力尽了,他到了嘴边的要求终究没说出口,坐在她身边,紧握着她的手。 然而,她已经不再属于他,无论他的手握得再紧,她也不能再属于他。 窗前一阵风掠过,惊起一只飞鸟,宇文楚天神色一动,立刻戒备地看向窗的方向。落尘警觉地睁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口掠入,全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仅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他站在宇文楚天面前,屈膝而跪,恭敬道:“护法,找到孟姑娘了,她被陆穹衣所擒,现正在陆家庄。陆穹衣还召集了各大门派的人,说是抓到了杀害紫清真人的真凶,要公开审理。” “我知道了。”宇文楚天当然明白陆穹衣的用意,他想要公开审理的并非孟漫,而是他。他倒是没想到陆穹衣的行动如此迅速,他刚带落尘离开一日,他就能布置好如此完美的陷阱。 “副门主有封信让我交给你。”黑衣人双手捧上一封信笺。 宇文楚天接过信笺,打开扫了一眼,立刻将信攥在手心里,化为纸屑,随风而逝。落尘离得太远,所以她没有看见信上写着的话:“我妹妹若有不测,我必让你感同身受。” 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尘,道:“你去回禀副门主,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她有事。” “是!” 黑衣人飞身而去,落尘也重新闭上眼睛。虽然她明知陆穹衣阴险毒辣,明知他抓了孟漫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来引宇文楚天出现,可她不想阻止他去,因为她太了解他,他承诺了绝不会让孟漫有事,那么他一定会做到,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果然,龙甫刚带着位老大夫回来给她诊治,宇文楚天便把她交托给龙甫照顾,匆匆离开,他甚至急迫得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多说一句——我会等你回来! 夜深了,宇文楚天还没回来,她坐在窗前等他,冷月的银辉散落无人的长街,整个城镇好像突然空旷了。她问龙甫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镇子里的人好像突然都消失了。 龙甫也是满脸不解:“我也不清楚,好像听说无然山庄有好戏看,大家都去看了。” 她没有再多问,双手悄悄捏紧衣裙,木然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落尘在焦虑中等待了一天一夜,没有等来宇文楚天,却等来了一个让整个客栈,乃至整个小城都沸腾的消息——宇文楚天在无然山庄公然承认他是夜枭的杀手,紫清真人正是被他亲手所杀。 彼时落尘正准备关窗,刚触及窗棂的手猛地僵住。他居然承认了?为什么?为了孟漫吗?除了孟漫,她再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他违心地承认。 无声开窗,她细细听着楼下的知情者唾沫横飞地讲述起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几经辗转的消息,被他说得像是身临其境一般。 原来,所有江湖中有名望的掌门都在昨日齐聚无然山庄,只为弄清楚宇文楚天到底是不是杀紫清真人的真凶,可不知为何,濯光派的人却未出现。 午后时分,宇文楚天孤身一人出现在陆家庄,起初他对所有的质问矢口否认,直到陆家的人将孟漫带到他面前。她不仅全身是伤,鲜血淋漓,周身所有的穴位上都刺着尉迟家细细密密的淬冥针,据闻那毒针在百种毒药中浸了百日,纤细如发,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百般折磨下,原本国色天香的孟漫只剩一张凄楚无比的脸,发丝凌乱不堪,往昔绝美动人的面庞此刻尽染污血,唇色泛着灰白,眼神空洞,目若悬空。 那目光只有落在宇文楚天的脸上时,才忽然多了一丝情感。宇文楚天毫不顾忌众人眼光,上前探视孟漫的伤势。 看出孟漫中毒已深,命悬一线,他便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是夜枭中人,还承认他杀了许多武林中人,就连紫清真人也是他杀的。 讲到此处,有人不解:“他为什么开始不承认,看到孟漫就全都承认了?不管真凶是不是他,他都不该这么轻易承认。” “可能是他看见自己心爱之人为他受苦,心中不忍吧。” “这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只因为心中不忍就承认了?” 众人无从回答,毕竟他们中没有人亲眼看见。可是落尘心中明白,宇文楚天一定是不想孟漫再受伤害,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承受什么都没关系,绝不会让别人为他承受罪责和痛苦。 “后来怎么样?”有人又问起,唾沫横飞的人又继续讲下去。 宇文楚天承认了所有罪名,各大门派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了他,早已埋伏好的高手们将他团团围住,陆穹衣也触动早已布置好的机关,天罗地网一瞬间将他包围其中。 很显然,下面将是一场恶战。整个客栈鸦雀无声,都等着听关键时刻。落尘深知宇文楚天内伤外伤皆未痊愈,功力大减,绝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紧张中,她只觉双目眩晕,扶着窗棂才勉强站稳,继续听下去。 陆家庄的确经历了一场恶战,然而恶战的结果却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原来宇文楚天早有防备,在被团团包围之时释放出毒雾,就在各大高手被毒药扰乱心神之时,他们中突然有人倒戈,与赶来接应宇文楚天的夜枭杀手里应外合,与各大门派厮杀成一团,血染陆家庄。 而宇文楚天正好趁乱带着孟漫逃离,现在陆穹衣正在带人到处追捕他们。 “各大门派的弟子为何倒戈?”有人问。 “估计他们本就是夜枭的杀手,一直潜伏在各大门派中间。” “夜枭真是太可怕了。” 有人又问:“你们说,这宇文楚天真是夜枭中人吗?” “很有可能,我听说孟漫就是夜枭中人。”旁边又有人接话,说起了宇文楚天和孟漫之事,“孟漫是宇文楚天的挚爱,全江湖谁不知道。听说以前孟漫是只卖艺不卖身,直到宇文楚天出现,他在梦仪楼不惜黄金万两买下孟漫一夜,孟漫却一笑倾城,说是分文不收。从此,宇文楚天就成了孟漫唯一的入幕之宾。” “宇文楚天一定是中了夜枭的美人计,才会心甘情愿为夜枭做事。不过,能拥有孟漫这样的女人,为谁做事都无所谓啊!” 众人大笑。 落尘不愿再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合上窗子,隔断所有的流言蜚语。 到了傍晚,落尘想等的人还没回来,最不想见的人却来了。 当她看见陆穹衣锦衣华服走进她的房间时,她丝毫不觉惊讶,毕竟以无然山庄的势力,他想要找到她,只是时间的问题。 “小尘,我总算找到你了。”陆穹衣和她说话的语气总是深情款款,即使他带来的人把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让她插翅难飞。 她四处张望,不见龙甫的影子,想来他是凶多吉少了。 “表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关上房门,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明知没用,她也要试试,“你应该知道,我想嫁的人只有他一个。” 陆穹衣努力压抑着不稳的呼吸:“小尘,三日后我们就要成亲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若反悔,让陆家的颜面何存?” 她笑了,笑容淡淡的:“表哥,你在乎过陆家的颜面吗?你若真的在乎,当初就不会去杀濯光山的紫清真人,嫁祸给自己的表弟;你若在乎,你就不会在画舫上对他痛下杀手,还骗我说他死了,你更不会召集武林各大门派把一切恶事都栽赃在他的头上。你做的这些,可曾考虑过陆家的名声?” 陆穹衣掩饰住脸上的无措,故作惊诧道:“你听谁说的?是宇文楚天?你不要相信他,这些事都是他做的,他今天已经当着各大掌门的面承认了。”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知道的。陆穹衣,当初在画舫上,我在杀他的黑衣人身上下了一种毒药,那毒药会一点点渗入皮肤,这几日便该是毒发之时了,你运气至百会穴试试,看看是否经脉剧痛难忍。” 陆穹衣仍然一副凛然的姿态道:“好,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根本没有……” 他运气至百会穴,额前顿时汗流如注:“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 “我说过,是在画舫上。”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在发丝上涂了一种特制的药,这种药不会伤身,但混了上古麟兽的血就会成为剧毒,而那血她每日会放入他的食物中,什么方法都试不出毒来。 “你不用浪费力气驱毒了,没用的,这是我用几十种毒药炼制而成的,除了我没人能解。”落尘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把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 “解药呢?把解药给我!” “解药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杀他!” “好,我答应你。” 门外传来文律的声音:“少主,找到他们了,就在南峰的一处旧屋里。” “好,我知道了。” 见陆穹衣作势要出门,落尘即刻拉住他:“你要去找他?” “我答应你不会杀他,你放心,我会用他来跟你换解药。” “我也要去。” 陆穹衣迟疑一下:“好!” 崎岖的山路走到尽头,尘埃已经落定。落尘站在屋外,借着几点残星的寒光,呆望着窗内那曾经让她深爱的男人,而此刻他正在床上拥着别的女人…… 他坐在遍布尘土的床上,细心地察看不着寸缕的孟漫的伤口。他的手每抚摸过一处伤口,眉头便会蹙得更深一些。她记忆中,他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出如此痛楚的表情。 当她看见他垂首将唇紧紧贴在孟漫的伤口上,在孟漫的哀声里,细心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们如此充满伤痛的爱意缠绵,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天真,天真地以为只有她才能够满足他! 落尘本想默默地离开,可怎么也移不动脚步,最后只好推开门,哑声唤道:“哥……” 闻声,宇文楚天诧异地抬头,身体骤然紧绷。 他看看她绝望的表情,又低头看看他与孟漫一番凌乱的场景,急忙下床:“小尘,你别误会,孟漫中了毒针,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楼下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武林高手,还有站在落尘身后的陆穹衣。 孟漫也看出情势危急,伸手扯住正欲走向落尘的宇文楚天:“走!”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回身抱起孟漫,从窗户一跃而出,杀出了重围逃离。落尘看着他们远去的人影,似乎看见孟漫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她,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 落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如果在半个时辰前,她还能自欺地以为他爱她比孟漫多一些,那么现在,她已经彻底从一场自欺的美梦中觉醒了。文律询问的目光看向陆穹衣,等待着他下令。 “表哥,放他们走吧,我跟你回陆家。”落尘仰头对陆穹衣轻飘一笑,“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 陆穹衣默认,转头对文律道:“备马车,回无然山庄。” 文律轻轻扫了一眼落尘:“是!” 离开陆家时未觉,回陆家的路程如此长,黛色青天,冷雾迷霜。长长的梧桐林望不见尽头,有几只乌鸦在枝丫上啼叫着,声声哀哑。 一路,陆穹衣跟她说了很多话,他说:“小尘,你该清醒了,他哪怕有一点爱你,今天都不会把你丢下,带着孟漫走!” “小尘,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与孟漫情投意合,只有你蒙在鼓里,今天你亲眼看见了,难道还不相信吗?” 他还说:“我抓孟漫,就是为了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你,他如果选择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我会成全你们,可是他明知道陆家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来了,他承认自己是夜枭的人,承认自己杀了紫清真人,全都是为了孟漫。为了她,他还把你的下落告诉我,他如此对你,我怎么能把你再交给他?” “小尘,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不论你如何负我,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陆穹衣还说了很多话,她已无心去听,她忽然想起了雪洛,想起雪洛曾对宇文楚天说过的话。 她说:“宇文楚天,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 她说:“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她说:“她是个倚门卖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原来,真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宇文楚天爱着孟漫,偏偏她不知道。 她真傻啊,到现在才明白,他从来只当她是亲妹妹,他用心疼,用心照料,却没用心爱。浮山那夜,他错把她当成了孟漫,铸下大错,为了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才不得不选择欺骗,为她编织了一个最美好、最快乐的谎言,让她在欺骗中傻傻地快乐着……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前行,掀起一地的尘埃。她撩起帘子,最后又看了一眼他和孟漫消失的方向。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的冷光如霜…… 她掩口剧咳,口中溢满血腥气,她咬咬牙,咽下了一口心血。 去掉谎言外衣的真相太过残酷,以她现在这身子,已无力去承受,可她还是咬牙承受着,毕竟她腹中还有他的血脉……低下头,她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泪眼模糊了前路。 他舍她而选孟漫,她不怨他,所有的心痛她也都能紧咬牙关承受,可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难道,除了嫁给陆穹衣她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薄雾初散,夜风刚歇。落尘和陆穹衣回到陆家,又住回了情苑,沋沋依旧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没有多问一句。随身保护她的侍卫却多了一倍,几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她,好像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样。 她去看了外公,聊了几句,外公神态安宁,可见前日那一场震惊江湖的厮杀从未传入他的耳中,陆穹衣做事果然稳妥之至。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落尘回到房间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窗外没见时刻走动的守卫,她正觉奇怪,转头看见沋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分明是很不舒服的睡姿,她却睡得特别沉。 心中一动,她急切地四下寻找,想确定是不是如她所料,宇文楚天来了。 果然,在帘幕之后,宇文楚天缓步走出,一身夜行衣几乎与黑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小尘。”他坐在床边,轻轻揽她入怀,他身上染着风霜的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退离他的怀抱,毫无眷恋。 “对不起,昨天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先带孟漫离开,陆穹衣对你一片痴心,我相信他绝不会伤害你。” “我明白,你不用解释。”明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的心还是会痛,痛得发酸。 “你安心在陆家等我。七日之内,我定可找出证据证明我未杀紫清真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等我洗脱了罪名,我就回来接你走。” “七日,你的伤还没好,又有那么多人追杀你,你怎么找出证据?”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等一切处理好,我就带你回宣国,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以后?她现在已经不再期待以后了:“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三日后,我会和表哥成亲。” “为什么?”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为什么?她苦笑:“你说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哥哥,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我为妻吗?” 她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沉默,用沉默让她彻底绝望,可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小尘,如果这是你要的,我可以做到!” “你?” 她的心忽然又乱了节奏,有一刹那,她几乎要点头了,她真的贪恋着他编织的谎言,想要一生都这么傻下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容不下他们,那又如何? 然而,这是她想要的,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抽出被他握痛的手,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哥,过去,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才会对你有那么多的妄念,现在我知道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你,面对我们的过去。哥,我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从今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哥哥,也只是我的好哥哥。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小尘,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叹了口气,“你就算生气,也不能嫁给陆穹衣,他不是……”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对我是真心的。他可以为了我机关算尽,他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的关系,不在乎我怀有身孕,只要我愿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哥,他爱我至此,我此生无憾!” 宇文楚天凝视了她很久,像在做最后的决定:“不行,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你能拦住我吗?” “小尘,你再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她笑笑:“哥,我与陆穹衣三日后就要成亲了,我是真的想嫁给他,你就成全我们吧!” 他凝望她的笑容许久,抬起手探向衣襟,又放下,几番犹豫,最后还是伸进衣襟中取出一枚紫色的药丸:“既然如此,这个你服下吧。” “这是什么?”她分明嗅到一股清淡的麝香味,虽然清浅,但她不会闻错,“这里面有麝香?” “小尘,我们的孩子不能留。” “什么?你说什么?” “我们是兄妹,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必定残缺。” 她摇头,拼命地撑着身子往后缩:“不,不管他是残是缺,他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我知道,我也愿意。可是你有没有为孩子想过,他从生下来就要承担我们犯下的错误,以残缺不全的身体活着,背负我们的罪孽活着,他这一生要怎么过?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可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就该由我们承担这份痛苦。” “不,我不要!”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推他,却撼动不了他分毫,她甚至想用暗器,用毒药,可他偏偏百毒不侵,最后她只能选择威胁,“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就算你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看出他心意已决,她急忙大呼:“表哥!陆穹衣!”可他立刻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手中的药送到她的唇边。 她咬着牙不肯张口,他握着她的下颚,逼着她无法咬牙,不得不张开嘴。 药丸入口即溶,化作苦涩的药汁流入喉咙,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脸,现在看来那么可怕,让她浑身发抖。 下腹微凉,阵阵颤抖,仿佛他们的孩子在害怕、在哭、在恳求。她干呕着,希望能将药吐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用唇无声地告诉他:我恨你,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拥着她颤抖的身体,细细抚摸着她的长发,他说:“小尘,有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娘在怀我的时候中了瑶华之水的毒,又服过至寒至热的火莲,我自出生便先天不足。在我三岁之前,我终日躺在床上,无力行动。那时候,我总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不想承受那样的痛苦。所有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五岁,只有我娘相信我能活下去。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天热时她会坐在我身边给我扇风,用她枯瘦的手为我驱赶蚊虫,天冷时她会时刻把我抱在怀里,替我温暖冻僵的身体。她要我一定要坚强,要活着,年幼的我只知道要听娘的话,咬牙坚持着,坚持活过了五岁。小尘,那样的痛苦我不想你和孩子再经历一遍,你懂吗?” 他知道她会恨,会怨,要他亲手杀死他的孩子,他何尝不恨自己,可他必须这么做。 其实,在每次行事之前他都会服药,就是怕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千算万算,他还是没有想到,初次的那一夜已经酿成大错…… 他本不想这个时候伤害她,可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她也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一定要狠下心。 “小尘,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心狠手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喉咙里还残留着苦涩的滋味,全身的冰冷让她剧烈发抖,身上却没有任何的痛楚。她知道,宇文楚天一定在药里加了冰莲,才可以让她在毫无痛楚的情况下失掉孩子,可怎么可能不痛?感觉到腹中的骨肉在慢慢脱离自己,那种绝望,就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想动一动,哪怕最后抚摸一下她的孩子,可是她动不了。最后一滴眼泪溢出,她明亮的双眸已经变得晦暗无比,再无光彩,而她,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零落、凋散。 宇文楚天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痛心地低语:“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苦涩地笑着。过不去了,她真的熬不过去了。她爱的人变成了哥哥,她的孩子被亲生父亲扼杀在腹中,而这世上唯一爱她的男人,也被她亲手下毒害了,她一边享受着他的爱,一边利用着他的爱,也许这份亏欠,只能用她的命来偿还了。 苦涩慢慢变沉,她的思维也渐渐昏沉,应该是他特意在药中放了催眠药吧,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药量一定不小。 仿若大梦三生一般,落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沋沋也醒了,正在看着她。她摸摸下腹,除了生冷微凉之感,并无异样,可她能感觉到腹中的骨肉气息在减弱。 “沋沋,快,快去请大夫。” 沋沋愣了愣,立刻跑出去请大夫和陆穹衣。 她凝聚全身的灵力去抵抗下腹中的阵阵冰冷,灵力用尽,她就强行聚集,即使她明知道过度地虚耗灵力会让她油尽灯枯,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夫和陆穹衣急匆匆赶来,折腾了一日,又是针灸,又是烧艾,陆穹衣把千年灵草都翻了出来,为她护住心脉。她一直忍着没让自己昏厥,用自己透支的灵力坚持着,守护着。 最终,她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大夫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心脉,让她不要再强求了。 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好像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她睁着眼睛,眼中却什么都看不见。她仍不恨他,也不怨他,只希望今生今世,与他永不相见! 又是日落时分,落尘眯起眼睛看外面的阳光,冷不防咳嗽两声,陆穹衣上前扶住她,她抚了抚唇角,猝不及防,一口鲜血涌出,落在她胸前的雪白纱衣上,如同晕染开来的晚霞。 陆穹衣问道:“是他做的,对吗?他为了和孟漫在一起,竟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落尘苦笑着摇头,她擦了擦唇角,气息越发微弱:“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落尘摇摇头:“表哥,你带我去浮山吧,浮山有能给你解毒的药。” “解药在浮山?” “嗯,我相信你一定试了很多种方法都解不了这毒药吧?这毒是我制的,毒性很强,我若再不去拿解药给你解毒,你怕是时日无多了。” 陆穹衣疑惑地看她一眼,似有些怀疑:“我的毒不妨事,我现在用真气为你护住心脉,待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去吧。” “我的身子没事。你的毒却不能再等,否则毒发,有解药也没用了。” 他沉吟片刻:“那好吧。” 次日清晨,陆穹衣带着落尘回了浮山,一路颠簸,落尘的脸色越来越差。她这一路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陆穹衣一直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惨白的脸,他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从浮山回去,他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她会很快好起来,然后穿上最美丽的嫁衣,成为他最美的新娘。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的头护在自己的胸口,真挚地承诺着:“小尘,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她靠在他怀里,渐渐睡着,睡梦中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口中一直念念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心……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抛下,包括自己的亲骨肉……” 他听得满心绝望,现在的她已不止灵力耗损过度和伤心过度那么简单,她已经了无生息,如同秋之落叶,日渐干枯。 自梦中醒来,落尘发现自己回到了裘叔的家。自从她和宇文楚天离开,这间房已经空了很久了,绿色的爬墙虎爬满了青墙,年少曾经荡过秋千的葡萄架也已经枝繁叶茂盖过墙顶,只可惜,当时的人已不再。 陆穹衣命人将房间收拾整齐,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午后,陆穹衣端着一碗血燕来看她,推开门,只见她一身红衣如霞,正坐在妆镜前理着长发,描眉扫鬓,涂抹胭脂,镜中的她有了颜色,也仿佛有了生气。 “小尘,吃点东西吧。” “我什么都不想吃。表哥,你陪我去山顶一趟吧。” “你的身子……” “已经好多了。” 她真的很想去山顶,想再去看一眼那山巅的美景,看那远山迢迢,烟云无际。 陆穹衣看看她无光的黑眸,她现在的身子如同浮尘之沙,随时可能飘零,真不知她还能不能走到山顶,但见她坚持,他也不想让她失望:“好,我背你上山。” “不,我自己上去。” 走到夕阳漫天,落尘终于站在了浮山之巅,红纱裙迎风飞舞,如同万年不灭的烟云。她站在崖边,耳边有风声吹过,可是她却已经听不见了,只是俯瞰着浮山的一切。 薄雾初散,风雨刚歇。落尘独立山巅,望着前方一片苍茫。 她刚要向前跨出最后一步,忽然听见陆穹衣的声音:“小尘!不要!” 她对他回眸,扯出无望的笑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骗了你,我从来只制毒药,不制解药,所以我给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会怎样对我?” 陆穹衣顿时面无血色地退后一步,任何人想要杀他,他都不会难过,毕竟他也是满手血腥的人。在江湖,血债总是要血才能偿还,可他从未想到落尘想要杀他。就算他中了她配制的毒,他也以为她终究会给他解药,毕竟他以一颗赤诚的心在爱着她,她即便不能回报相同的爱,也一定不会置他于死地。 可他错了,他太低估了宇文楚天在落尘心中的地位,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表哥,如果你能看见他,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来生再遇见他时,我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小尘!”他一时失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落尘已经跳下悬崖。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却先他一步,一脚踏向空无的苍茫。他就是那么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纵身跳下万丈悬崖,她宁愿选择粉身碎骨,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他却忽然很想笑,尽情嘲笑他这可笑的一生…… “小尘……”那一声恍如梦境中的呼唤随风而来,她茫然回头,正看见宇文楚天朝着她跑过来,可是太迟了…… 在天旋地转间,她看见陆穹衣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见宇文楚天飞身而至悬崖前,她还看见魏苍然抱住宇文楚天,阻止他追随她而来,她还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那张与她七成相似的脸,让她突然就有了不舍,她还从未叫过她一声娘亲。 身体在空中下坠,一串眼泪滑落,跌入彩云间,想起过往的种种,她油然而生不舍。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惩罚他?如果他刚才再快一点,如果他再跑得快一点,能抱住她,她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再迷失在他编织的谎言里? 身体被悬崖上嶙峋的怪石穿透,割裂,一身红色的纱衣被血染成了更加鲜艳的深红,就像她梦中的嫁衣。 最后,她被一片冰冷的水包围,她无法呼吸,任由自己下沉,血将水染成红色,一片片鲜红的水花将她吞没。 此后,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落尘听见一声声的呼唤。 “浣沙,浣沙,浣沙……” 一声接一声仿如来自天际的呼唤愈见清晰,将她唤醒,她强忍锥心刺骨的痛楚睁眼,只见无风无雨的湖面陡然掀起汹涌巨浪,一抹红光冲天,璨烁更胜晚霞,红光盘旋一阵,忽然凝聚成一道光束,冲进她的体内。她顿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充斥,仿佛要将她撕碎,碎成一颗颗尘埃。 “婆婆,发生了什么事,水泉珠怎会变成赤红色?”陌生又亲切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尘努力看向声音的方向,想知道这个声音是不是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亲娘,无奈红光迷眼,她什么都看不清。 “是啊,怎么会这样?”苍老声音讶然低喃,“水泉珠的封印怎么会解开?怎么会融入她的体内?难道她就是水泉珠的宿主?一定是的,这就难怪她骨骼碎裂,血肉模糊,心念还能不灭于人世。” “你的意思是……浣沙真的还有救?” “感谢九黎神庇护!”苍老的声音透出喜悦和希冀,“待我帮她修复残躯,她便可如常人一般。” “我只望她能活下去,醒来后不要再轻生。” 婆婆沉吟良久:“能让人放下执念的,只有幻蛊‘千愁尽’。” “千愁尽……” 千愁尽,虽然落尘不知道这是什么,却很喜欢这三个字。 巨浪渐平,红光渐没,落尘看清了立于湖畔的婆婆,她满头银发,一身苗族盛装银衣,大领对襟短衣上绣着五彩鸾凤,百褶长裙缀满水玉银辉,手执紫玉权杖,口中念念有词,应是念着九黎咒术,那绵绵不绝的咒语召唤出巫蛊,朝着她残破的身躯聚集而来,钻入她模糊的血肉,寸寸侵入她无法动弹的身体。她无法挣扎,无法呼叫,甚至无法流泪,只能默默承受着无休无止的折磨。 她望着升入天际的一缕孤烟,涩涩苦笑,若早知浮山之巅的纵身一跃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这样生不如死的痛楚,她还会再做这种傻事吗? 不会!一定不会!无论如何都不会! 此后,她每日在蚀骨之痛中数着日升日落,思绪渐渐混沌,记忆渐渐模糊,感官也渐渐麻痹,直到历过风霜寒暑,春夏秋冬,终于一日,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呼唤中,她睁开眼睛,眼前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 一张脸美得明媚,正值碧玉年华,柳眉轻弯秀美,巧目倩兮娇俏。而另一张脸美得端庄高雅,又亲切异常,特别是那双噙着泪水的黑眸,满是怜惜和疼爱,她一眼便认出是谁。 “娘!”她开口浅浅应了一声。 “浣沙!你终于醒了!”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脸颊,是的,滚烫的,她感觉到了,她终于,醒了! “我们回家吧。”娘笑中带泪道。 家?她有家吗?她努力回忆,混沌中她依稀记起一些事。再加上娘亲的叙述,她得知自己年幼时走失,被一对夫妻收养,后来她的养父母在她十岁时不幸过世,她独自飘零于乱世,直到千辛万苦与娘亲重逢,她才得知她的父亲是泱国的兰侯爷,多年前已病逝,她的娘亲是侯爷唯一的夫人,所有人都唤她兰夫人,却没人知道她的本名叫兰溪,曾是背叛苗疆兰族的圣女。 她还记起她和娘亲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失足跌下山崖,摔得遍体鳞伤,仅剩一息留存。为了救她,娘亲带她找到兰族的长老婆婆,以人间至宝水泉珠和九黎秘术将她从黄泉路上硬拉了回来。 回想起这一切,她不禁感叹,以后她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万万不让娘亲担心了。 落尘这一睡,便睡了三百日。 她从昏迷中醒来,这世上再无宇文落尘,只有兰浣沙,一个与世无争的侯门千金。而那些曾经与她息息相关、至亲至爱的人究竟有了怎样的结局,她都是闲来无事翻阅江湖传记,或是偶然在酒馆说书人口中得知了一些。 比如,一场盛世空前的武林大会上,面对所有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魏苍然拿出了证据,证明陆穹衣用陆家所有的酒楼与夜枭交易,买下紫清真人的性命。孟漫也出面证实当日动手杀紫清真人的是她与陆穹衣。 至于大闹濯光山、口口声声大骂紫清真人对林无烟始乱终弃的女子也被魏苍然找来,她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受了陆穹衣的指使,那把紫清剑也是陆穹衣给她的。 那些各大门派的掌门震惊异常,他们甚至完全不相信陆穹衣会这么做,只当一切都是误会。然而,陆穹衣一派坦然地认下了一切的罪状,然后在所有人的惊讶声中,自绝经脉而死。 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宁愿自尽,也不希望死在你手上!” 没有人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从说书人口中听见这句话时也只是一声轻叹而已。 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永远光华万千的陆穹衣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自裁而死,为他收尸、将他带回无然山庄的是宇文楚天。 有人嗟叹,有人漠然,而陆无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呆坐了许久,之后握着陆穹衣的佩剑老泪纵横,第二天他吐出心头最后一口血,含笑将无然山庄交给宇文楚天后,与世长辞。 …… 第十九章 雾随月隐 从过往的记忆中醒来,落尘睁开眼,天空已大亮。她恍然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她和宇文楚天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段她尽了全力还无法企及的爱情。 她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梦醒后,她还是兰浣沙,宇文楚天还是宣国的泞王,与她只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至少这样她还可以爱他,哪怕是在心里暗暗喜欢也好。然事到如今,她就连把爱放在心底都成了一种罪孽。 她终于懂了宇文楚天为什么不想再提过往,为什么宁愿以陌生人的身份与她遥遥相望,也不愿告诉她真相。因为这是她想要的——再相见时,她想与他是陌生人。可这句话,他理解得并不通透,她如此说,是因为不想再做他的妹妹,她想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毫无顾忌地爱他,念他。当然,他理解得是否通透并不重要,这一个多月,她确实毫无顾忌地爱过他,念过他,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至于今后,他们还是兄妹,这终归是事实,无可改变。 坐起身,落尘看见坐在床边的兰夫人一脸忧心忡忡,许久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娘,您不必担心我,我身子无碍,只不过昨晚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了所有我忘记的事。” 见兰夫人偷偷转过脸去抹眼泪,欲言又止,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猛然想起默影送她回来时说过的话,顿时感受到梦魇中的恐慌和惊骇:“娘,是不是宇文楚天出事了?他是不是……” “不是他。”兰夫人急忙出言阻止她胡思乱想,可后面的话犹豫再三才说出口,“沙儿,你,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她深深吸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只要宇文楚天没事就好。 “发生了什么事?” “是萧潜。” 她的心再次陡然下沉:“萧潜?他怎么了?” “萧潜他……他收到家书,得知你愿意嫁给他,便匆匆赶回邺城……” 如果娘亲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般沉重,如果娘亲的脸上不是挂满未干的泪水,落尘或许还会感激上天垂怜她一次,在她最需要萧潜的时候,让他回到她身边。可是,那沉甸甸的一句“你的命怎么这么苦”,让她彻底对这从不垂怜她的上天死心了。 她呆坐在床榻上怔了许久,才木然问:“然后呢?” “他在山涧遇到埋伏……死于乱箭之下。”兰夫人刚刚说完,便已哽咽难言。 萧潜死于乱箭之下?她一定是听错了:“娘,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萧潜,没了!” 萧潜没了! 那个初见于漫天璀璨烟火下的俊逸男子,那个永远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那个初次见她便认定她一生一世的痴心男子,他没有了,再不会出现了,这是她始终担心发生却始终不相信会发生的事…… 落尘眨眨眼睛,眼睛干涩得发疼,可能眼泪已经在梦中哭得干涸了,她现在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觉得疼,眼睛疼,心口疼,疼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魂般呓语:“怎么会这样?是因为我?对,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回来,他就不会遭遇埋伏,都是我害了他……” “不,沙儿。”兰夫人抱住她,“这不是你的错!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就算没有这场婚事,他也逃不过。” “谁,谁害他的?” “当然是宣国,宣国早已忌惮他。” 宣国人处心积虑要他死?是谁?宇文楚天吗,他分明答应过她的,他忘了吗?还是这一次,他已无能为力? “娘,萧潜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他刚刚进邺城,在东城门。你还是别去了,看了只会更难过。” “不,他为我回来的,我怎么能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她道,“娘,帮我找件最好看的衣衫,我要去见他!” 兰夫人看她神色坚决,只得点点头:“好,娘陪你去!” 车马疾驰中,落尘到了城门前,只见城楼上的将士高举长枪长跪不起,长街上所有百姓都在默然而立,静得能听见遥远而沉痛的低泣声。 有人高举长枪,大吼:“我们要为少将军报仇!” “报仇!报仇!” 巨大的吼声在天地间轰鸣震颤,萧潜再也听不见了。落尘一步步走到城门前,她终于看见萧潜了,这一次他不是站在万千将士之前,也不是气势磅礴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躺在木棺里,再也无法看她一眼。 她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希望能用疼痛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然而她清晰感受到了手指的疼痛。 这是真的,是比噩梦更悲恸的现实。 “萧潜,萧潜……”落尘跪在他木棺前,伸手触摸着他银色的战盔,触摸他英挺的眉宇、风雨洗礼的脸庞、僵硬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缝里还露出一块绢丝。 “待君回,来时路,终还在。” 这是她送他的,他至死都不舍得放开,至死都没忘记的誓言,而她只说了那么不足十字,她不该对他惜言如金的。 她以后再也不惜言如金了,她抓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萧潜!‘金戈铁马,长戟利箭,不折希冀。盼归日,来时路,佳人依旧……’我在等你,来时路,我还在!我还在等你……”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萧潜依旧躺在木棺中,不再深情地注视着她,不再温柔地对她微笑,也不会再柔情地呼唤着她:“浣沙……” 苍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他说过,他今生若能娶你为妻,便死而无憾。” 她抬眼,看着对面的老将军萧愈,他灰白苍老的容颜刚毅依旧,他用颤抖的手指擦去含在褶皱眼窝里的泪水。她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恨,他是恨她的,恨她害死了萧潜,害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暮霭沉沉,浮云蔽目,仰头望着天空,萧潜怅然离开兰侯府的背影在眼前摇晃,他的话似在耳边源源不绝:“浣沙,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娶你!” 她重重地跪在萧愈面前,重重磕头,额心撞击地面,声声震耳:“求您成全萧潜的遗愿。” “好,明日我们萧家便迎娶你过门!” 兰夫人闻言,脸色顿时青白,赶紧上前一步道:“萧将军……” 不等她说完,落尘已再次俯身,对兰夫人深深叩首:“我有幸嫁入萧家,此生无憾!求娘成全!” “沙儿!” 她再次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石阶上一摊血痕娇艳如梅:“求娘成全!” “沙儿,你这是何苦?” 她摇头不语。 她爱的人今生无法娶她。此生不能与他相守,她也不想要其他人相伴一生,所以嫁入萧家是她最好的结局,她遂了宇文楚天的心愿,让他安心,她许诺了萧潜的可以实现,她愧对萧家的也可以偿还。从此后,兰侯府仍可以继续在萧家的庇护下独守与世无争的清静,直到泱国国破城倾的一天。 她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求娘成全!”有太多的话,她无法对深爱她的娘亲道出,只能不停地磕头,望她成全。 兰夫人泪眼模糊地扶起她,擦拭着她额上的伤口,泣不成声。她亏欠了这个女儿太多,她一心想把最好的给女儿,让她重新开始的一生能幸福安然地度过,然而,她终究彻彻底底地毁了女儿的一生。 邺城笼罩在一片悲戚中,落叶荡秋风,旋入尘泥。百里之外的濯光山却是月朗风清,点墨画绸般的天空如同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在大地之上,幽暗丛生。 幽草蔓蔓的尽头,有一处隐秘的洞口,这便是通往濯光山禁地的密道入口。 孟漫一路引领着宇文楚天走到洞口:“门主就在里面等你。” “里面的路我认得,你无须领路了。” “不,我陪你一起。” 宇文楚天长剑一横,挡在了入口前:“我不需要人相陪。” 孟漫轻笑,一袭红衣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妖媚:“我不去,万一你死了,谁给你收尸呢?” “我便葬身于此。” 孟漫靠近他,双手轻触他冷若冰霜的脸颊:“宇文楚天,我孟漫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葬身于此。” 在他短暂的一怔中,她绕过他的阻拦,走进了禁地,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石壁上的油灯,点燃。石壁还在,石壁上惨烈血腥的画面历历在目,男女老幼,一个个被刀剑刺穿身体,壁画无声,他却仿佛能听见惨烈的呼喊。 宇文楚天随孟漫继续前行,直到尽头,水月洞天乍然出现,清潭无幽,藤蔓密布,湖心的一块千年冰玉正发散出袅袅青烟。 身穿黑色图腾绣袍的男子从千年冰玉后走出。 “宇文楚天,我早就说过,以你的功力再过十年都杀不了我,你为何要急于送死?”他的声音黯哑晦涩,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音,正是夜枭门主的声音。 这是宇文楚天第一次在有光之处看见夜枭的门主,他很想看清他的样子,看他是否面如狂兽,眼沁血腥,可惜门主穿着黑色宽大的袍子,头戴兽面狰狞的银色面具,身形不清,面貌不见,就连眼睛也被垂下的头发遮住。 “十年太久了,我等不了那么久。”宇文楚天回道。 “不是你等不了,是你的皇叔宇文越等不了吧?”门主冷笑一声,继续道,“是啊,他筹谋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没有耐心了。” 宇文楚天听得有些不解。分明是他提出让宣国皇帝宇文越派出暗卫铲除夜枭,以防宣国举兵进攻泱国之时,夜枭暗助萧家。为何夜枭的门主口口声声说他的皇叔筹谋已久,难道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看出宇文楚天的疑惑,门主又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看来宇文越并未跟你说实话。好吧,既然今日你非要来送死,我不妨在你死之前,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让你死也死得明白。” “那我倒要多谢门主了!”他正好有很多事想不通,今日能解开心中的疑惑,倒是让他死而无憾。 “你可听说过楼兰国?” “听说过,楼兰本是古国,地处荒漠,却十分富有,国泰民安,可惜楼兰国王因为崇尚幻术,以致走火入魔,杀人嗜血,终致楼兰古国被泱国所灭,倾国于一片流沙之中。” 门主听闻后,大笑三声,仿佛听闻了极好笑的笑话。 “不,你被骗了,全天下人都被骗了。楼兰国被灭,全都是因为宣国的狼子野心,因为你那些叔叔们所谓的宏图霸业。” 宇文楚天没有反驳,虽然全天下都知道是泱国的将军霍桐光灭了楼兰,与宣国无关,可他隐隐还是有些相信夜枭门主所说的话。 “愿闻其详。”他道。 大概是知道他必死无疑,门主好像也不急于要他的命,语气平缓地将前尘过往细细道来:“三十年前的泱国,幅员辽阔,河山壮美,宣国觊觎已久,怎奈宣国国力不堪,无法与泱国抗衡。于是,宣国便让人散布传言,声称苗疆的火莲和楼兰国的水泉珠乃上古神物,得之便能得永生!当时的泱国皇帝正是迟暮之年,听闻可以长生不死,不论真假也求一试,故决定抢夺两件宝物。” 宇文楚天闻之嗟然。火莲是苗疆圣物,兰族守护千年,即便亡族也不会奉上。而水泉珠更是楼兰国赖以生存的宝物。据传说,楼兰地处荒漠,本无水源,全凭水泉珠所生的无根之水维系生存,楼兰国即便活着一兵一卒,都不会交出水泉珠。 泱国老国君想要得到火莲和水泉珠,想必要杀尽苗疆和楼兰所有人,这样的战争定要举全国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大获全胜,泱国也会失了人心。 泱国的衰亡正是从那两场战争开始的。 门主继续道:“泱国十万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荒漠,杀进楼兰国都,夺走水泉珠。楼兰王殳天岂能善罢甘休,与之在荒漠中追逐厮杀半月,泱国十万铁骑几乎全部葬身荒漠,但霍桐光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水泉珠带回了泱国皇宫。楼兰国水源日渐匮乏,楼兰王殳天亲自带兵去泱国抢夺水泉珠,不想他刚刚离开,一场蔓延的瘟疫让楼兰国变成一座死城,之后,百年不遇的流沙让整个楼兰沉入荒漠,再无踪影。” 言及此处,门主脸上的面具微动,宇文楚天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不稳的声调中感受出难抑的悲恸。丧国之痛有很多种,毫无疑问,这是最惨烈的一种。看出门主还要再沉浸在伤痛中一阵,宇文楚天替他说下去: “所以楼兰王殳天为了报复,便在中原大开杀戒,誓要杀尽泱国百姓,才能发泄心头之恨。” 门主仰头,望着一线苍穹:“不然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泱国国力强大,有凌王,有霍桐光,还有萧愈等三大战无不胜的将军坐镇,他带的兵马还未到邺城,便被杀得剩下区区千人。他想夺回水泉珠,也只能以此相胁,希望泱国的皇帝垂怜百姓,归还水泉珠。” “他错了。”宇文楚天道。 “是的,他错了,他错在以为泱国皇帝会和他一样爱民如子,会和他一样,为了楼兰子民,甘愿堕入魔途,迷失本性,也要抢回水泉珠,让楼兰国从黄沙中重现。” 宇文楚天看向石壁上的画,这的确是殳天最大的错误,他早该想到,为了自己有一个永生的可能,而不惜让十万大军葬身荒漠的君主,又怎么会顾念百姓的生死? 昏君有很多种,殳天也是其中一种。 宇文楚天想笑,却笑不出,便牵了牵嘴角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楼兰王殳天吧?亡国之耻,灭族之恨,让你即便被中原各大门派屠杀至孤立无援,也绝不放弃。终于你等来了机会,泱国国君几经更替,高霖登基,昏庸无道,为了苗疆的圣物火莲欲再度出兵攻打兰族,凌王和萧愈屡劝无效,心生反意,你便与他们合作,为他们培养死士,募集粮草,谋夺泱国的皇位,待凌王夺取皇位,便可助你为楼兰复国。 “只可惜你们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凌王真正心系的并非皇位,而是泱国苍生,他用你们培养的死士保卫疆土,而未谋夺皇位,以致错失良机,被皇帝以毒酒赐死。现如今,萧家也被皇帝忌讳,恐怕你复兴楼兰的希望也破灭了。” “宇文楚天,你知道得不少啊!”门主看着他,哀哑的声音难掩赞赏之情,“不错,现在宣国已经集结重兵,泱国的皇帝却还沉迷享乐,不思朝政,大局已定,萧家再也无力回天,我们的约定也不可能兑现了。” 他叹了一声,又道:“但是,有一件事你猜错了,楼兰王殳天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儿子,楼兰国从前的太子,苍暮。三十年前,我十四岁,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族人为了保护我,被一个个杀死,你可明白,这是怎样一种仇恨?” 宇文楚天点头,他明白苍暮心中的恨。 原来殳天当年带离楼兰的兵马中,还有自己的儿子。想必殳天一定很喜欢这个儿子,因为这个儿子很像他,也很孝顺,为了替族人报仇,为了父亲的遗愿,不惜一切代价。 也或许这就是楼兰族人血脉中流动的本性,爱也热烈,恨也决绝。这一刻,他忽然不恨苍暮了,也不认为他错了。 每一个民族都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性情,有着骨血里抹不掉的本性。用泱国所谓的仁贤恭让去评判楼兰族人的是非对错,未免太过苛刻了。但若是用泱国的仁贤来评判泱国国君的所作所为,“罪大恶极”四个字应当不算苛刻。 言尽于此,苍暮长袖一甩,手中一柄软剑映着银月之光,寒光入骨,他将剑刃指向宇文楚天:“你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可以送你去见你的父母了。” 宇文楚天手中的剑却没有出鞘,只是一字一顿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哦?” “当初你既然杀我父母,为何要留我一命,你既然明知我入夜枭是为了报仇,为何不早点杀我,要留我到今日?” “这个答案,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还未等话音落下,苍暮剑锋刺过,剑气化作如月光华,毫无遗漏地笼罩。宇文楚天从未见过此招,虚实难辨,幻象叠叠,应是楼兰幻术与剑术的结合,他无法破解。他原本可以真气护体,强行冲破这剑气,可他选择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拔出了沉渡剑,决绝地刺向苍暮。 这是两败俱伤的方式。他并非真想两败俱伤,而是想让对手知道他的必死之心。真正的高手对决,剑招已在其次,攻心才是一决胜负的关键。 果然,苍暮见他以死相搏,迅速收剑回防,几个旋身后立在青色的藤蔓之上,之后的出招均是攻守兼备,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宇文楚天更是出招愈加干脆凌厉,只攻不守,招招以迅雷之速攻击苍暮的要害。相形之下,苍暮攻守兼备失了先机,分明是实力有差距的两人,倒战得势均力敌。 青色的藤蔓在两人面前交缠,剑光流转,剑气交错,千年寒玉上留下无数条剑痕。 交手数十招后,宇文楚天对苍暮的剑招有所了解,破解之法了然于心,便更加势不可挡。就在他破解了苍暮绝杀一招,找到他的破绽准备全力一击时,却发现苍暮不躲不避,一掌击向他的左心。 未料到苍暮也不惜一死,愿与他同归于尽。生死一念之际,宇文楚天心念一恍,竟想起了清凝寺中落尘敬香时说过的话:“求你此生平安。” 他不畏一死,可他心中有牵念,有了牵念便少了决绝,少了决绝便失了先机。所以,苍暮掌风极快的一掌,化作万点寒光,笼罩他全身,他避无可避,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掌。 若拼剑招,宇文楚天尚可以与苍暮相敌,但拼内力,他远远不如。所以这一掌他拼尽全力接下,便觉心脉重创,心口一热,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他硬生生地咽下。 他正欲再举剑,忽觉有一丝甜香弥散而来,是糯骨香的毒气。他立刻转头看向孟漫,她执着一盏火烛,她的脚边烈焰灼灼,焚烧着糯骨香的毒粉,毒粉混了滚热烟气,直入肺腑,毒性加剧了数倍。 宇文楚天有火莲护体,糯骨香对他无用,但苍暮却不同,他落地的瞬间猛地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 孟漫这毒放得正是时候,快一分、慢一分都无用,恰在苍暮汇聚十成内力之时,必将毒气攻心。宇文楚天立刻把握时机,以最快的速度刺出一剑,剑锋全无虚招,力求以最快速度刺中苍暮的心脏。 凌厉的剑气逼得苍暮连连后退,乌发飞舞,宇文楚天看见了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刚毅、淡定、熟悉。他猛然一惊,耗竭最后的真气顿住剑锋,转而变换方向,以剑尖轻劈开苍暮的面具。 一剑劈下,一声清脆的响声,面具被劈成两半,面具下的一张脸让宇文楚天大惊失色。 “魏前辈!” 怎么会是他? 夜枭最神秘的门主,居然是他在这世上最尊敬的人,濯光派的魏苍然! 一时恍惚,宇文楚天手中的剑忽然掉落,他的身子向后踉跄退了一步…… 魏苍然又吐一口毒血,看向宇文楚天,却是一脸释然。 宇文楚天急忙用剑在手腕割下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泉涌中,他将自己流血的手腕送到魏苍然嘴边:“我的血可以解毒。” “来不及了,毒气已伤我心脉,就算解毒,也无用了。” 宇文楚天又忙将手中的剑放下,气运丹田,准备为魏苍然运功驱毒,无奈他刚刚也受了魏苍然的一掌重击,真气无法凝聚。他强行运气,为魏苍然逼出一口毒血,便顿感经脉俱断,一口鲜血喷出,血溅一地。 魏苍然推开他:“不必了,就算你耗尽内力,也根本救不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冒充夜枭的门主骗我?你……” 魏苍然唇边凝了一抹惨笑:“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夜枭的门主,真的是楼兰太子,苍暮。当年,是你外公陆无然救了我,所以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魏苍然,就是为了感谢你外公的再生之恩。” “这不可能!” 是啊,他怎么可能相信呢?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魏苍然——悉心教他调理内息之法,指点他剑术,为帮他压制蛊毒,不惜耗损内力的魏前辈?在濯光山上,他全力保护他,在陆家庄,他为他洗脱罪名。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是夜枭门主做的? “我知道……你可能没办法相信……有时候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我会成为濯光山的魏苍然。”魏苍然已全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他肩上,唇角还挂着微笑,“当年我拜在紫清真人门下,是为了有机会可以杀了他报仇,却没想到和他参悟道法,我竟看开了许多事……我几乎忘了我是夜枭的主人,我甚至差一点就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和琳苒安享此生……可我身上终究流着楼兰的血,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责任……” 宇文楚天闭上眼睛,眼中一片湮湿。就差一点,如果她的母亲不是被舅舅所害,或许魏苍然会与她一生相濡以沫,为什么,就差那么一点? 魏苍然咽了咽口中的毒血:“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当年没有杀你,为什么明知你为了报仇加入夜枭,却留下你……因为我从未想杀琳苒,更不想杀你这个无辜的孩子……可我当年去得太迟,没有救下琳苒,只能将她和宇文孤羽安葬。你是琳苒的儿子,我亏欠她的,只能在你身上偿还了。” “那你今日为何要和我一战?真的是为了杀我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想死在我手上?” 魏苍然已然是弥留之际,他勉强提起最后一口真气,笑了出来,那是真正的心满意足的笑意:“我失败了,楼兰复兴无望,我满手杀孽,终究该有这样的下场。你杀了我,算是替天行道……以后,在江湖上也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你可以放下仇恨,做你想做的事了……” 他紧紧抱着魏苍然越来越冰冷的身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年失去父母的感觉又那么真切地袭来。 “放下仇恨……放下吧……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你内心真正想要的才是你的世界,别去在乎世俗的看法,做你想做的事吧。”魏苍然握住他的手掌,身体却是一阵痉挛,他用了最后一口气,道,“在我们楼兰国,只要有国主的祝福,什么人都可以白首偕老,就算是兄妹也可以相爱相守一世,在楼兰,爱是最值得尊重的……我以楼兰国第十七代国主的身份祝福你们……” 魏苍然的手,冰冷地滑落。那是一双曾多么温暖的手,给过他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憧憬,那是一双多么有力的手,给过他穷途末路时最强大的依靠,然而,这双手如今已经冰冷僵硬,再也不会握紧他的手。 一滴泪落在魏苍然安然闭上的眼睛上,可惜他看不见了,若是他能看见,他必定是开心的,因为不论他做错了多少事,这世上最坚毅冷冽的一个人,为他落泪了。 油灯落地的声音清脆,紧接着,又有人倒地之声传来。宇文楚天猛地回头,渐熄的火光正好照在孟漫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如寒冬霜雪打落的清莲。 “孟漫?” 他急忙放下魏苍然的尸体,扶起躺着地上的孟漫,孟漫的唇角渗出一丝乌血,她仍睁着明媚的眼睛望着他笑。 他把流血的手腕放在孟漫的嘴边,想以自己的血为她解毒,可心中却已明白,一切都太迟了。他没有内力帮孟漫护住心脉,以糯骨香的毒性,解毒也已来不及了。孟漫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唇角的乌血不断涌出,宇文楚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魏苍然要用尽全力打他一掌,为的就是让他内息受损,无法救他和孟漫。 “你不想我死,是吗?”她握住他的手,问道。 宇文楚天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我不想。如果我想你死,你早已死过一万次了。” 她笑了:“宇文楚天,我这辈子,做过最快乐的事,就是爱你!” “这是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孟漫摇头,垂死之际,眼中的爱意仍不减丝毫。不论别人如何看待她,她这一生为爱而活,也为爱而死,这就是她想要的,她从不后悔。 “你既然用糯骨香,为何不先服解药?”他问。 “我没有解药,这毒是魏苍然昨日给我的,他说让我趁你和门主决斗的时候放出,这样就可以帮你。他说这毒是无解药的。” “你,你怎么这么傻……” “是啊,我真傻,我竟然没想到门主就是魏苍然,他早就把一切都算到了。他借我之手杀了他,让你不用悔恨自责,他也让我毒死自己,这样他就为自己报仇了……”孟漫忍不住笑出声,“我现在终于明白门主为何昨日杀了我哥哥,原来他不过问夜枭之事,却事事心知肚明……门主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你哥哥死了?” “是的,所以我今日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他抱起孟漫,就算有一线机会,他也要救她,他要抱着孟漫去找濯光派的人,虽然他明知道濯光派的人发现魏苍然死了,一定会以为是他杀了魏苍然,结果不堪设想,可这都不重要,他要找人救孟漫。 谁知刚走两步,孟漫便已吐血,气息将尽。 “你别救我了,我不想活了,真的,我哥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宇文楚天,你还记得吗?你欠我一个答案。” 他点点头:“我记得。”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却那么讨厌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他说,“我对你不假辞色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看着他,那一双本就美丽的眼睛此刻闪动着更加动人的光彩。 “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的坦率,喜欢你的执着,喜欢你的重情重义。可是,我不爱你,所以我不想你为我受伤,不想你越陷越深……” “如果没有宇文落尘,或是她早就嫁给了陆穹衣,你会爱我吗?” 宇文楚天抿紧嘴唇,不肯回答。孟漫那乌黑的双眸里已经浸出了泪花,她一直都在等着他的答案,以前,以她的骄傲,她是绝对不会向他低头的,可是,她也是女人啊,什么事都抵不过一个情字,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能坦然地说出心中所想。 “你就骗我一次行吗?反正这也不过是个……如果。” “会,如果没有小尘,我……会爱上你!” 孟漫满意地笑了,她将头埋在宇文楚天的怀里,轻柔而幸福地说道:“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也是我最期盼的,就是你能这么安安静静地抱抱我。这种感觉,真好!” 孟漫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悲伤自责,可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沉溺在悲伤和自责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将魏苍然和孟漫暂时安置好,宇文楚天与等在濯光山下的默影会合,赶往夜枭的重楼。刚到山脚下,派去剿灭夜枭的暗卫便向他汇报:“王爷,今日辰时,重楼突然火烟四起,我们还来不及进去,便已山崩地裂,重楼被埋于乱石之下,无人生还。” 宇文楚天站在山顶,俯视一片废墟中的重楼,几只鹰隼循着血腥气而来,在半空翱翔,这曾经让无数江湖人畏惧憎恨的重楼就这么埋藏了。 苍暮,魏苍然,真的是把一切他想做的事情都为他做完了。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心中空荡荡的,他还能做什么?如魏苍然所说,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去浮山,不管天道伦常,不管是非对错,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现在还来得及吗? 可还是有些事想不通,魏苍然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死?为什么要帮他毁了重楼?就因为他是陆无然的外孙、陆琳苒的儿子?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影,马上去查所有关于魏苍然的事,不管什么事,只要与他有关的,我全部都要知道!” “是!”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跳下他的暗卫之一:“王爷,刚得到消息,萧潜已死。” “萧潜死了?”宇文楚天压下心口欲涌起的血腥,“他如何死的?” “萧潜欲回邺城与侯府兰小姐成亲,半路遇人暗杀。现在萧潜的尸首已送回邺城。” 宇文楚天猛然看向身边的默影,默影懂了他的意思,当即跪地道:“王爷,此事与默影无关,也与主上无关。主上有命,邺城之事交由王爷,便由王爷做主,绝不可妄加干涉。” “查清楚是谁做的。”宇文楚天当即跨上骏马,“回邺城。” “是!” “我刚刚还听说,萧潜虽死,但兰小姐还是决定嫁给萧潜,明日成亲。” “影,马上给我备马,我要去找她。” 一骑绝尘而去,千骑骏马立即紧随其后,扬起漫天尘沙。 突然,最前方的骏马一个急停,马上的人滚下,跌进马蹄扬起的烟尘中。 “王爷!”默影飞身下马,扶起额边冷汗滚滚而落的宇文楚天,“王爷!” 她难以置信,这个生死一线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竟痛得全身发颤,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样子。她猛地想起,夜枭曾有过一种控制人的蛊毒,啃骨噬心,能令人痛不欲生,“是噬心蛊?” 他按着心口,从齿缝之间逼出五个字:“曼陀罗解药。” 默影马上想起他曾让她准备的曼陀罗药丸,她已让人去浮山取回了曼陀罗,只是这几日忙于对付夜枭,且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些时日,她还未配出药丸。 她稳了稳焦急的心绪,对手下吩咐道:“备马车,先送王爷去驿馆休息。” 翌日,阴云压顶,凄风呼啸,喜乐声在风里破碎,传到耳中比哀乐还多几分凄凉。 落尘穿上嫁衣,略施了些薄薄的胭脂,镜子里映着她的凤冠霞帔,满目璀璨,她轻轻一笑,容色绝艳。 一直坐在一旁陪伴她的浣泠为她取来绣着鸳鸯的红喜盖,脸上非但没有半丝笑意,眼中还凝了泪:“姐姐,你再考虑一下吧!” 她摇头:“我考虑很多遍了。浣泠,以后娘就靠你照顾了,你要多听娘的劝,她都是为了你能过得好。”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惹娘生气了。姐姐,你在萧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多去看你,你也要常回来。” “嗯,我一定会的。” 浣泠终于长大了,她也可以放心地嫁人了,嫁给萧潜——她曾以为自己喜欢过,想要托付终身的男人。然而,当消失的记忆重现,当烙印在心里的爱情重拾,她才懂了与萧潜初遇的那个夜晚,她为什么会被他吸引,因为萧潜那日穿的长衫上有竹叶,他手中的走马灯就像夕阳,她以为她喜欢上了萧潜,原来那斩不断的情愫是对宇文楚天的眷恋。 她不爱萧潜,从未爱过,但她亏欠了他,欠他一世情,欠他一条命,她只能用他的“此生无憾”来偿还了。这样也好,她可以嫁人了,宇文楚天一直盼着她嫁人。她今日让他如愿以偿,以后他就可以放下对她的亏欠和责任,去追寻他内心真正的渴望。 他和孟漫可以有个好结局了,很好,真的很好。 转头看向窗外的墨竹林,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他为何没来呢?是不愿意看着她嫁人,还是一时脱不开身? 兰夫人安抚好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的迎亲队伍,走进门,眼中也是泪光流转:“沙儿,你跟娘说句实话,你是真的想嫁给萧潜吗,还是为了我们侯府的存亡?” “我是真的想嫁。”她笑着,努力让自己笑得像个新娘一般愉悦,“过去想,现在也想。” 兰夫人闻言,更是泪流满面,道:“是娘的错,娘误了你的幸福,早知你对萧潜情深至此,我何必……” “不,这样才好。让我什么都想清楚,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这样我才不会后悔。” “可是萧潜已经没了,你嫁去萧家就要守一辈子寡了。” “就算为他守一辈子寡,我也心满意足!”落尘嘴角含着笑,最后梳理一下并不乱的鬓发,优雅起身,缓步走到门前。 兰夫人还是没办法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一把拉住她:“如果你哥哥让你不要嫁,你会不会听他的话?” 落尘仍笑着,但笑容明显僵硬了:“他不会的。” 兰夫人从衣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丝巾,鸳鸯已被血染得看不出恩爱的模样,这正是当年她为他绣的那方丝帕,她记得,她将这丝帕塞进他怀中的时候,脸都红透了。 接过丝帕,她的手抖得已经拿不稳:“这是……” “你哥哥让人快马急行三百里为你送来这丝帕,只说一句,让你等他回来。” 手中攥着染血的丝帕,她再也无法冷静,胡乱抓着兰夫人的肩问:“为什么他让人送来这个,他人呢?他怎么没来?” “他……” “是不是他……他出了什么事?”她死死抓着兰夫人的手,十指都在颤抖。她早该想到,她是他最疼的妹妹,她成亲他不会不来,除非他来不了。 “听说他原本想赶来阻止你,可他昨日受了内伤,伤势虽无碍,却无法长途跋涉赶来,所以让人送来这个。” “他的伤势如何,严重吗?” “你不必太担心,他功力高深,再重的伤也能养好。” 她心下惦念,却也略略心慰,毕竟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什么伤都是可以痊愈的。 外面的喜乐重复到了第三次,时辰已经过了。 喜娘不顾阻拦,冲进来催促:“萧家的花轿已等候多时,再不出门就要错过吉时了。” 远处的孤树,在斑驳的几片孤叶下又发了新绿。近处朱红色的亭子,落了新漆,又露了旧色。 浣泠紧紧扯着她的衣袖不放,兰夫人也上前拦住她:“沙儿,你若不愿意,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萧家人带你走。” “娘,我已经决定了,没人可以阻止。若是有一日您能见到宇文楚天,帮我转告他:我心中只有萧潜一人,不论生死,今生今世我都愿伴他左右,共度此生。至于前尘过往,我既已忘记,也不愿再想起。” 言罢,落尘在兰夫人面前跪下,叩了头,才蒙上喜盖,拖着及地的嫁衣走出侯府,走进那只有冰冷的棺材等待着她的将军府。 昔日富丽堂皇的将军府,在这个大悲大喜的日子里,已然没有了色彩。门口的镇门石狮上系着白色的卷花,青石门楣,悬挂着白色的经幡幔帐,满目萧索。喜乐中,压抑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她就是在这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嫁进了萧家。 没有听到一声祝福,没有人与她拜天地,她直接被送去了灵堂,与新婚丈夫默然相对。 新婚之夜,没有洞房,没有花烛,她一整夜穿着新娘嫁衣跪在萧潜的灵堂里,除了陪嫁的明心,萧家没一个人劝阻,没一个人过问。素白的灵堂,素白的幡帐,灵柩上通灵的玉兽表情狰狞地围成一个圈,好像一个轮回。 望着守灵的白色蜡烛滴滴凝泪,她想,若是今日萧潜还在,他必定有很多话说,她便与萧潜说了一整夜的话,具体说的什么她没留心,反正也没人听得见。 三更已过,她听见门外平稳的脚步声走过,紧接着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过来,急切地道:“二公子,吕侍卫来了,将军请您去后堂。” “这么晚了,他找我什么事?可是查出是谁杀了我大哥?” “他说,泞王灭了夜枭门!” “什么!”萧朗大惊道:“何时的事?” “昨日!” 萧朗匆匆离去很久,她才想起呼吸,只为她听见了“泞王”二字。 为了再多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她默念心咒,集中精神,运用听意秘术去感知萧朗。因为相距太远,她听不见,便强行催动潜藏的灵力,让耳力透过隐约的风声和枯叶落地的巨响,去聆听萧朗的声音。 “夜枭的重楼埋葬于山崩之中,无人生还,就连孟饶,也没有出来。”她听见低哑的声音道。 “夜枭的门主呢?”这一声惊呼不是来自萧朗,而是萧愈。 “已经被杀。”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萧朗道。 “具体情况属下不知,属下接到消息,宣国与无然山庄集合一批高手暗中聚集重楼,我带人赶去时,重楼突然燃起雷火,雷火爆炸之声诱发山崩,天塌地陷,重楼埋于山崩之中。” 因为耗费灵力太多,落尘全身无力,后面的话无法听完,可仅有这只字片语也让她震惊异常。她震惊于夜枭被灭,也震惊于夜枭与萧家竟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暂且歇了一会儿,她又屏气凝神吟念咒语,继续聆听。 正听见萧朗道:“短短一个月,霍家灭门,大哥被害,魏苍然被杀,夜枭被毁,这泞王果真名不虚传。” 魏苍然被杀?落尘以为自己听错了,魏前辈远离江湖是非,怎么可能牵扯进来呢,是为了宇文楚天? “接下来便轮到我们了。”萧愈深深叹气,“宇文楚天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宣国的百万大军再无可抵挡,在生死存亡之际,皇上还整日沉迷淫乐……唉!若是凌王泉下有知,看到他的死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知是否后悔没有听我们的劝说。” “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办法除掉宇文楚天。” “你还有何办法?” “我们还有一步棋。” 落尘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虚软地靠着萧潜的棺材。他们说的最后的棋子,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她? 第二日清晨,落尘还未吃早饭,在萧潜的灵位前上了香,放了些新做好的茶果,退出了萧潜的灵堂,她合上房门,便见萧朗迎面走来。 萧朗走到她跟前,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唤道:“大嫂!” 她深深回了一礼:“今日是萧潜的头七,我想去庙里请高僧为他超度。” “我听说大嫂身子不适,还是不要劳累,在家里休养为好。大哥的超度法事,我自会安排。”言罢,萧朗对身边的侍卫道,“少夫人身染重病,需要休息,扶少夫人回房。” 落尘后退一步,躲开侍卫伸来的手:“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她走回房间后,又听见萧朗在门外吩咐着下人:“少夫人病情危急,快去请御医来,请最好的御医。” 明心正端着早饭回来,听闻她病了,急急想要进门,萧朗却将她挡在门外。 之后的几天,来为落尘看病的名医没有间断过,有些是名震邺城的所谓神医,有些是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的名医。当然,他们谁也诊断不出病因,萧朗又偏偏将她的病情描述得如同病入膏肓一般,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束手无策。 落尘安静地躺着,一句不多言,她深知说什么都没用,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的话,更重要的是,她其实和萧朗有一样的目的,希望宇文楚天会来。 她想,若是他来,她就可以问问他,伤势可有大碍?该做的事可都做完了?他与孟漫有何打算?若是他不来,那便是真的来不了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他,不管他身在何处。 兰夫人听闻她病重,和浣泠来看望她,浣泠难得的静默,眼中带着淡淡忧愁,看见萧朗时也垂着眉目少言寡语,已不再是从前活泼聒噪的兰二小姐。兰夫人还是从前典雅高贵的样子,除了略有些清减,没太大变化。她坐在落尘床边,理着她微微散乱的长发问:“怎么病了呢?可是在萧府过得不好?跟娘回家吧?” 她动了动躺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微笑着道:“稍微感染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都是萧朗太过谨慎照料,小题大做了。” 兰夫人陪她一下午,见她说话底气十足,精神抖擞,才放下心离开。 第二十章 曲终人聚 该来的人,总归还是来了。落尘等了整整七日,才等到这个子夜。 晚秋的凉风拂起幔帐,点点星辰在碧纱窗外闪烁。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多日未眠的她刚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额头忽然被一阵特殊的冰冷覆盖。 她猛然抓住额头上的手,拼命地握紧,就怕一松手一切都会消失。 没有烛火,月光也刚巧被遮住,所以尽管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只能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她的床边,黑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这就已经足够。 他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感觉到幸福。他用冰冷的掌心握着她的手,她却有种被烫到的感觉。自恢复了记忆,她心中是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可是看见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她面前,记忆中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孔也变得棱角分明,像是被一种叫伤心的刀刻出来的一样。 面对这样的他,她心中所有的怨恨苦痛都化作了心疼。他其实也没做错过什么,错的是命运,让他们只能做兄妹。 “你的身体并无大碍。”梦里无数次与他见面,都是遥遥相望,相顾无言。这一次,他总算开口说话了,语气平和,不起波澜。 “我什么病都没有,是萧朗故意借此引你来的。” 他了然地笑笑:“我猜到了,只是不亲自确认一下,我不放心。” “你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在他的笑意中,她看见了勉强,可见他的伤还是很重,可他硬是装作若无其事,所以她也装作什么都看不出。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她的呼吸给他点温暖。 “你平安就好。我也一切都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快点离开吧,免得被萧朗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带你一起走。” 她微笑着提醒他:“哥,我已经是萧潜的妻子了,我能去哪儿呢?” “萧潜已经死了。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吧。” 她仍笑着摇头:“我有人照顾,我有娘,有妹妹,还有萧家人,他们待我很好。你还是好好照顾孟漫吧,你别看她平日骄横,其实她比我更需要照顾。” 提起孟漫,他转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可她还是清楚看见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慨,还有一些安然。 她忙追问:“怎么了?是不是孟漫她……” “她死了,为了帮我杀了夜枭的门主,她中毒而死。” “……” 她震惊地看着他,孟漫死了,她深觉心口沉重,而他的语气沉缓,略有愧疚,却不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说他的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那女人竟不是孟漫,也不是雪洛,那究竟是谁? 蓦然间,她想起了好多事。 想起浮山之巅金风玉露的一夜,想起宣国王府里,他醉酒后的失态,也想起他为她画嫁衣时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有,在落霞山上,他情意款款的笛声,他说过:我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但她已然忘了我…… 眼泪顺着眼角滴滴坠落。她真傻,他宠了她十几年,爱了她十几年,他明明早知道他们是亲兄妹,还是要娶她为妻,要与她共度此生,他把一颗真心完完整整地付给了她,而她却感觉不到,想用自尽去割断和他一切的牵绊…… “小尘,跟我走吧……”他抱紧她,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为她拢好散落的发,就像以前一样温柔,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什么坚强都塌陷了,她失声哭泣,为他流了那么多泪,原来还没尽!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恨再深,都磨不去心里的那份爱,那份依恋…… 宇文楚天这四个字,到什么时候都占据着她的全部,爱也占据,恨也占据! 他轻声叹息,对她说:“萧潜已经死了,就算你留在萧家也无法改变什么,跟我走吧,以后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 眼泪肆意横流,她已经无法开口,只能点头,怕他感受不到,她又更加用力地点头。 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就算眼前的人是她的亲哥哥,她也只想就这么紧紧抱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黑夜里,突然火光冲天。 宇文楚天霍然起身,看向外面层层包围的侍卫,还有他们手中的火把。很明显,他若是再不出去,他们就会放火烧了这里。 “哥,你走吧,不用管我。我是萧潜的妻子,他们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了一下:“你等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他推门走出。 “不要!”落尘忙追了出去,急得连外衣都没披,只穿了中衣便跑到院子里。院中站满了侍卫,连房顶都站满了人,手中举着燃火的弓箭。萧朗站在最前面,站得还是那么笔直、正统。 宇文楚天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嘲弄地笑笑,道:“萧朗,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吧?” “我当然知道不能。”萧朗挥了一下手,所有人的弓箭突然指向落尘,“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哥,别跟他多说,你放心走吧,他不会伤害我。” 宇文楚天看看满脸忧虑的她,看看萧朗,道:“我刚好今天有时间,洗耳恭听。” “不,他要杀你!萧家和夜枭勾结在一起,他们……” “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杀我。”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他们杀不了我。他们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萧府,应该是有事情要跟我谈,我也刚好有事情要找他。外面冷,你进去吧。” 落尘还要再说话,萧朗已走近,靠在宇文楚天身侧:“泞王爷,请!”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已经都有了悟。 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救他了,可她不能离开他,生死不离!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抱紧:“我跟你一起去。” 萧朗没有反对,径自在前引路,将他们引入后院一处平日不会有人接近的书房,进门后点亮了一盏油灯。 “宇文楚天,我想跟你谈笔交易,如何?” “哦?”宇文楚天道,“我一向不喜欢交易,但若是条件合理,倒也可以考虑。” “我要你做的很简单:我要你今晚去刺杀高霖。” “泱国的皇帝?萧公子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一向看得起你!”萧朗道,“你若杀了高霖,我便告诉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 宇文楚天的目光中闪过冷厉的光,静默地盯着萧朗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萧朗继续道:“难道你不想知道魏苍然为何会死在你手上?他为何明知你一心想要杀他报仇,还要让你入夜枭,对你处处维护?现如今,所有知道缘由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落尘听到这里彻底蒙了,魏苍然被宇文楚天所杀,这怎么可能,魏苍然当年那么维护他,帮他,他也是那么敬重魏苍然,绝对不会杀他。 她求证地看向宇文楚天,只见他神色怆然,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恸。“他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杀魏前辈?”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她,只对萧朗道:“我的确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急,我有时间去慢慢查……” 萧朗反问道:“你是不急呢,还是你害怕知道真相?” “……” “也或许,你早已猜到了答案?”萧朗看着他微微苍白的脸色,阴沉地笑着,“你早就知道魏苍然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句话,落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反驳:“你胡说!哥,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骗你的!” 可宇文楚天好像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了,他僵在原地,像是一尊没有了生命的雕像。幽幽的灯火在他晶莹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照见绝望和悔恨。 但他依旧挺立于天地之间。这就是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脆弱。 “哥,你不要相信他,这不是真的,他是骗你的。” 萧朗又道:“其实,宇文孤羽和陆琳苒的死与魏苍然毫无关系,想杀他们的是你的舅舅陆林峰。他趁魏苍然不在夜枭,带了夜枭最顶尖的杀手去暗杀陆琳苒,魏苍然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去阻止。可惜,等他赶到的时候,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已经惨死,他只来得及救下你们兄妹。” 宇文楚天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只感觉他站在凄然的天地间,干枯,死亡。 “哥,你别信他!” 宇文楚天勉强牵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笑容,可他没有笑出来。 “宇文楚天,我今日要你去杀了高霖,并非是为了我们萧家,而是因为这是魏苍然最大的心愿。高家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将楼兰国埋葬于沙漠,这样的血海深仇,你不想为他报吗?”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道:“我要证据,足以证明他是我父亲的证据。” “如果我拿得出呢?”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只是在萧朗面前伸出一只手。 萧朗淡淡一笑,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古石,上面刻满楼兰古文。 “这是你们楼兰的煃火石,楼兰王族的血滴在上面,煃火石会发出红色的光芒。每一代楼兰太子都要在即位之前将血滴在上面,以证明自己是命定的楼兰国主。” 说着,萧朗先行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毫无异象。 萧朗又将煃火石送到宇文楚天的面前,道:“我听孟饶说,当年魏苍然特意让他找来你的血,他想不明白魏苍然的用意,我便让人去查,才知楼兰国有这块王石。” 宇文楚天从萧朗手中接过煃火石,将手指划破,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顿时光芒流转,一行文字显现。他从未见过上面的文字,却隐隐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胸口一阵血脉急速地翻腾,宇文楚天强行运气,想压住血脉中蠢蠢欲动的蛊虫,不料气血一滞,一股咸腥从口中喷出,血溅三步。 “哥!”落尘急忙扶住他。那一刻她看见萧朗脸上阴冷的笑意更加明显。萧朗的目的达到了,原来所谓的杀高霖,不过是个借口,他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宇文楚天——是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对于宇文楚天这样的人,即使他经脉尽断,身中无数刀,他都能挺过去,可是戳在他心窝上的痛,才是真正对他致命的。 书房的油灯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萧朗一把将落尘扯到身后的同时,书房的门被冲破,手持箭弩的侍卫将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宇文楚天。 “不……”她的九黎秘术来不及用,甚至声音来不及发出,无数道寒光准确无误地向宇文楚天射去。 但也正在那一刻,暗影从房顶落下,一把薄剑挥去所有的毒箭,暗影一晃而过,将宇文楚天带离了众矢之的,消失于萧府。 萧朗轻抬手指:“不要追了,他早有防备,你们追去也是送死。” …… 萧府的后门外,默影放下宇文楚天,将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王爷。” 服下了压制蛊毒的药,宇文楚天掩住口,剧烈地咳了两声,刚缓了口气,放下手,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默影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用衣袖帮他擦着嘴边的血:“王爷,您切勿再动真气了!” 他站正,将手中的煃火石交给默影:“去帮我查查,这是不是楼兰国的煃火石,有何用途。” “是!” 他按着胸口,痛苦地咬紧牙关,可喘息一下,又是一大口鲜血溅在她身上。 宇文楚天离去后,落尘再没有他的消息,泱国的皇帝依然沉迷女色,昏庸如旧。 没过多久时局又变了,边疆又起了争端。这一次没有了萧潜,没有了霍家,敌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宣帝宇文越亲自率十五万兵力,以破竹之势,鼓行而东,一举攻下平阳,各地官员纷纷投降,百姓漠然观望。 国破家亡在即,昏君还在和宠妃打猎,快马连送告急文书三份,昏君皆不理会。 万般无奈之下,萧愈请命,亲自挂帅出征,一去未归。噩耗传来之时,萧朗匆匆忙忙赶去战场,临行前交给落尘一支样式简单的珠钗。他告诉落尘,这是他十岁那年便想送给浣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若是他此去不回,便帮他转交浣泠,算是留个纪念。 他此去,果真杳无音信。 虽然不喜欢萧朗这个人,但落尘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在某一个地方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宣国已兵临城下,落尘见泱国大势已去,将萧家所有的财物均分给下人,让他们各自逃散。明心死活不肯走,陪着她守在萧家惨败的院落,打扫着萧潜的灵堂。 几日前,兰夫人来找过她,说是泱国注定要亡国了,要带她和浣泠回苗疆,即便那里也是一片荒芜,可毕竟是她们的家。 可任凭兰夫人说得口干舌燥,她还是不肯走。最后,兰夫人无奈,只好先回侯府打点。 现在,也不知她是否离开。 在邺城仍旧欢声笑语、莺歌声声时,宣国军队仿佛从天而降,攻到邺城门下,泱国守城将士退缩在城内不敢应战,百姓闭窗锁门,无人保卫家国,但至少他们还留在邺城,不论生死,终不愿离去,但昏君却带着宠妃和大批的金银财宝逃了。 国君一逃,顿时军心大乱,泱国军队不战已经溃不成军。 动荡的时局,破败的山河,任谁也无法再挽救这个残局…… 一夜间,城破,国亡,曾盛极一时、幅员辽阔的泱国至此成为史书上的一段过往。 夜,本该是华灯初上,而京城里再没有万家灯火,只剩萧府的一盏孤灯在寒冬里摇曳。坐在床上,落尘抱着膝盖缩在冰了的被子里。明心问她:“小姐,为什么你不走?你还在等什么?” 她不能走,她走了,他就找不到她了,他就不知道她爱他,她在等他…… 泪在冬夜里结了冰,而她还在守着他离开的地方,等着他回来。 虽是初冬,已是凄风凛冽,虽是满天繁星,眼前却光泽黯然。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早已苍白的誓言这一刻变得刺耳。 他曾每日背着她去看日落,对她说过:“小尘,我会一生陪你看日出日落。” 他曾拥吻着她的身体,对她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他临走时,曾说过:“小尘,等我,我会回来接你。” 可如今,她在等待,而他却仿佛已从这个世界消失。 萧家的大门沉沉开启,伴随着哀哑的风声。 落尘本静坐在萧潜的灵位前与他说话,忽听门声响动,心头猛地一动。来不及整理仪容,她踉跄着脚步冲出门,可是开启的朱红大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队将士,穿着宣国的金盔银甲,气势巍然。 她在一众兵将中仔细搜寻,以为可以寻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见的娘亲从宣国将士中快步走出,来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儿,沙儿……” “娘?您怎么还在这儿?您没回苗疆?” “娘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娘来接你走。”她回头指指身后的宣国将士,告诉她,“这些是你皇叔派来护送我们回苗疆的。他答应要帮我们重建圣域,重建兰族。” 宣帝宇文越?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念在他们的叔侄情分,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为什么,她坚决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儿等他。” “沙儿,你要跟我们走……其实,是宇文楚天让你皇叔送我们回苗疆的。” “真的?”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会去苗疆找你。” “他真这么说?” “是啊,娘不会骗你的。” “……” 那天,落尘离开了邺城,走之前,她看见宣国的部队纪律严明地走进皇城,不杀不夺,连街边未收起的菜摊也不曾碰触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国。 泱国百姓都打开门窗,远远了望,无人反抗,无人阻拦,也无人感伤亡国之辱。那种麻木,是对故国多少失望,多少愤懑,多少悲恸……才会有的绝望。 站在城楼上,看着邺城在一片安静中迎来朝阳,落尘对着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这不正是你此生的梦吗?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吗?” 一统天下的王权霸业,是鲜血淋漓的,却是充满希望的。是非对错,只有千百年后的史书才能客观评断。 遥远的浮山,朝阳升起,宇文楚天缓缓走下山巅,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却走得很慢。 踩在湿滑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随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虚弱的身体:“王爷,让默影搀扶您回去吧。” 他摇头,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继续走在湿滑的山径上。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剑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们嬉戏的地方。千年的鹅耳枥树下,她曾经许过心愿:与他生死相随。这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她曾经的影子,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她的味道,仿佛还能看见他背着她,走过熟悉的小路,仿佛还能听见她的轻唤:“哥哥!哥哥!哥哥!” 他喜欢这样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就像她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两月前,他曾想过,待他的内伤恢复一些,身上的蛊毒压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萧家接她回来,和她一起在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 可如今他的伤势终不见好转,噬心蛊冲破封制后比以往更猛烈,日日啃骨噬心。他已无内力护住心脉,也无冰莲止痛,更无魏苍然不惜耗尽内力为他压制蛊虫,就连他配制的解药也无法减轻毒发的剧痛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噬心之痛会经历多久,可他希望越久越好,这样他还可以和她看见同一轮圆月。 走了许久,他才走回旧屋,身上被汗水浸湿,他换了件落尘以前做给他的单薄青衫,坐于书案前,又拿出默影为他搜集的有关魏苍然的信息,一字一字去读。 从那或虚或实的描述中,他想读懂这个杀孽深重的伪君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偏偏所有的信息都是讲述着魏苍然如何锄强扶弱,还有濯光派,甚至江湖,如何对他尊崇备至。 仿若他这一身浩然正气,光华流泻,无人能及。作为一个罪恶滔天的人,他这一生算是虚伪到了极致,也辉煌到了极致。 宇文楚天抬头看一眼楼兰的煃火王石,它端放在书案前,以白绢覆盖。他已派默影和无然山庄的人分别详查过,这确是楼兰的煃火石,也确是见楼兰王族血脉才会显现圣光。 萧朗没有骗他,他身上的确流淌着楼兰族人的血。 作为楼兰国最后的一滴血脉,他已无力再做什么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苍暮和夜枭一起埋葬,永远没人知道苍暮究竟是谁。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宇文楚天掩卷,出门。 站在风雪里,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接了几片薄雪,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珠,流落指间。 留不住的晶莹无瑕,留不住的孱弱生命,留不住的深情不移,他浅笑,幸好,他留住了这浮山最美的记忆…… 他的落尘,他的浣沙,他爱过也负过的女子,是那般美好。他已别无所求,只望当尘沙落尽时,她守着那份等待,好好活在这世上。 雪花中,他依稀又看见思念的纤美人影走近,一身鲜红色的衣裙,裙摆拂过地上的薄雪,留下一片清浅的印记。 真美,美得如同冰雪中骤然盛放的繁花,如梦似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一眨眼幻影消失,他便不能再多看一眼。 然而,纤美的幻影没像以前一样突然消失,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至站在他的眼前,绝美的容颜清晰得可见睫毛上凝落的雪花。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又怕触散了这真实的幻境,只好忍下想拥抱她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她。 她仰头,对他微笑,声音轻柔得让他心痛:“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他笑而不答,反正幻影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她仍笑着,伸手接过默影手中拿了许久的狐裘披风,为他披在身上,语声幽怨中含着关切:“你阅尽天下医书,却从不知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没有我在你身边,怎么能行呢?” 狐氅落在身上,真实的暖意,她的手指掠过他的颈项,真实的柔软。他再难自制,用力将她拥在怀中。 若这是梦,他宁愿再不要醒来。 轻轻退出他的怀抱,落尘望着他,指尖拂过他冰霜般苍白的面颊:“你说过要来萧家接我,我一直在等,等到国破城倾,你还没来。后来,我娘来了,她说你让人送我回苗疆圣域,我才幡然醒悟,你又骗我了。” “我……” 她掩住他的口,不让他解释,继续说道:“别再骗我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岂会不懂,你怕我知道你不久于人世,生死相随,所以骗我去苗疆,想我守着你不可能实现的诺言活着……永远都不知道,你早已葬身在浮山。幸好我还不算傻到无药可救,来得及时……” 她本不想哭,可眼中还是盈了泪:“宇文楚天,我从悬崖跌落,摔得骨骼尽碎都没放弃,还想着再看你一眼,你不过是内力散尽,蛊虫噬心,便这么放弃了?便不想再见我一面吗?” 他摇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温度、她的气息:“不是不想,是害怕,怕见了便割舍不下。” “你为什么只想着割舍?”依偎在他肩头,她闭上眼叹道:“宇文楚天,我是该爱你这真情,还是恨你这真情……” “我宁愿你恨我!” “你……唉!罢了,外面这么冷,我们还是进屋再细说吧。” 落尘随宇文楚天走进房内,还是她记忆中的家,一样的景物,一样的陈设,所不同的是陈旧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画像,有她年幼时在桃花林中奔跑的侧影,有她年少时在厨房为他煮粥的背影,有她独立于无然山庄碧湖前孤寂的倒影,还有她在兰侯府中与他品茶聊天时的笑颜…… 一幅幅,一笔笔,清晰描绘着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看到这些画,她才真正相信,他的心真的只付一人,此生不渝,而她就是那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真是太傻了,居然还以为他喜欢孟漫。 “哥……”她不自觉唤出口,又止住声音,“我以后是不是不该这么叫你了?”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煃火石,道:“不过是个称呼,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你已查过了么,萧朗说的是真的吗?” “时隔二十年,当时的知情人全都没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可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她没问为什么,因为她也相信萧朗说的是真话。 自从听萧朗说魏苍然是宇文楚天的亲生父亲,她便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在宣国时,魏苍然带着冰莲突然出现,得知宇文楚天身中蛊毒,便毫不犹豫地将冰莲给了他们……当日她未曾多想,如今再细想,紫清真人内力淳厚,身体康健,要冰莲何用?魏苍然在天山受侵骨之寒苦寻冰莲,又途经宣国与他们偶遇,这难道真是巧合? 还有,紫清真人被杀时,分明所有证据都指向宇文楚天,魏苍然仍在各大门派面前极力维护他,还为他疗伤,全力护他周全。他是夜枭的门主,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魏苍然武功高深莫测,他若想致宇文楚天于死地,有无数的机会,为何最后死的人却是他? 这所有的一切,若非骨血之情,何至于此? 她走近宇文楚天,抬手轻抚他微蹙的眉峰,郑重地道:“既然你我不是亲兄妹,你就要履行对我的承诺了。” “承诺?” 见他一时想不起她指的是哪个承诺,她便提醒道:“你答应过,待我嫁衣做好,便要娶我。”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裙,虽是神色坚定,但脸上还是免不了挂上了女子的羞涩,转低了声音:“嫁衣,我已经穿好了,你今日便娶我吧。” “今日……”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欲深思熟虑一番后果,却听她幽幽问道:“你不会嫌弃我新寡吧?” “你守寡不足一年,便要改嫁,这确实于理不合……”他嘴角含笑,“可我不在乎。只是今日一无高堂,二无红烛,如何拜堂成亲?” “谁说没有,我都准备好了!”言罢,她对门外的默影喊道,“默影姑娘,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默影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两盏红烛进门,将红烛放于案台上,便取下墙上悬挂的几幅画像,画像后竟放置了宇文孤羽、陆琳苒、裘翼山,还有魏苍然的牌位。 落尘道:“娘亲和浣泠本是要来的,可又怕扰了我们久别相聚,便决定晚一日再来。” 宇文楚天惊讶的目光从灵位移向默影,默影立刻回话道:“三日前,郡主用主上的飞鸽传书于我,询问您是否身在浮山,并命我帮忙准备灵位红烛。默影不敢违逆王爷吩咐,未告知郡主您的下落,只传书回复,会为她准备一切。” 宇文楚天不禁叹气:“不枉你跟我这么久,真是越来越会为我办事了。” “默影多谢王爷夸赞。” “……下去吧。” “是。” 默影刚要出门,忽听宇文楚天道:“今日天寒,你不必在门外守着了,进屋歇着吧。” “默影明白!”她犹豫一下,终跪地叩首道,“默影恭祝王爷新婚之喜,愿王爷身体康健,福泽永昌,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文楚天躬身回了一礼,脸上笑意难掩。 默影走出去,合上房门,漫天风雪落于她的眉梢,融化成水,似泪非泪。她仰头,对着漫漫风雪粲然一笑:“王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影今后再不会违您心意了。” 风雪之日,红烛的光虽是微薄,映在落尘的眼角眉梢,却是那般娇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单的三拜三叩,看似简单轻松,对有情人而言,那是多少等待和煎熬,多少无人能懂的期盼。而又有多少有情人,终其一生的苦守,也终是换来永远的遗憾。 所以,他们是幸运的,不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他们此刻……唯愿足矣! 日薄西山,雪依然未停,宇文楚天半倚在床上,看着眼前喂他吃药的落尘。药极苦,微烫,他分明知道梦里不会感觉到冷、热、酸、甜,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因为这样的梦境,他经历过太多。 心中一时惊惧,他握紧她的手,想要证明她是真实地存在着。落尘手一不稳,药汁溢出几滴,她从怀中拿出丝帕轻拭他的唇角,满目的柔光却与从前不同——从前的她柔情中带着紧张与不安,他一受伤,她担惊受怕得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如今的她,更平添些从容和镇定。 她长大了,那个从小依赖着他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小尘,事到如今,你还恨我吗?”他问。 落尘轻轻摇头:“不恨了。等你的这些日子,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也明白了你在苗疆查出我身世时的无奈和逃避……这些都是命运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天大的玩笑!” “可我却亲手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脸色愈发紫青,唇色泛白。 落尘又喂他吃了一勺药,轻叹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误以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以为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偏偏你当时伤势极重,又身中剧毒,就算没有各大门派追杀,没有陆穹衣扣给你的滔天大罪,你也难久活于人世……若不是为了我,你一定不会忍心害死自己的骨肉。” “……”他看着她,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过去的错和罪,我们都放下吧,我们还有以后,以后我还可以给你生很多的孩子,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都能健健康康的!” “小尘,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她又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先把药吃了才是正事。” 他不再多说,安心吃药。 喂他吃完最后一口药,落尘放下药碗,为他拭去唇角的一点药汁。 夜色沉沉,红烛泪尽,落尘又续了根红烛,回身落了幔帐,侧身入帐,委身上床。 他坐在床上,怔然望着她,眼中难掩涩然。 “干吗这么看着我?好像从来没同我睡过一样。”她轻笑,眼底也染了羞涩。 扯过蚕丝的棉被,搭在腿上,她便开始宽衣解带,一层层惑人的红裳落尽,余下单薄的亵衣,亦是红色。她全身缩进被子里,见他一动不动,抬头看他微红的面颊,问:“要我帮你脱衣衫吗?” “……也好。” 窗外的雪,没有停过,树影晃动,摇曳成声,窗外月影绰绰,照见一室旖旎。 她低垂着眉目帮他解开衣衫,正值寒冬,他的衣衫单薄,脱下了外衫便是贴身的中衣。她正欲收回的手,突然被他捉住,他的唇附在她耳侧,呼出的气息灼烫,染着淡淡的药香。 沉重的身躯压了过来,她被压倒在床榻之上,凌乱的被褥间,他光裸的身躯伏在她身上,体温透过紧隔的薄衫也同样灼人。 懒懒缩在他怀里,落尘眷恋地望一眼浮山的天空,闭上眼睛。这世间唯有浮山的冬夜是暖的,她也唯有在他的怀抱中睡去,才不会有噩梦。 在筋疲力尽中睡去,又在锥心之痛中醒来,宇文楚天猛地睁眼,看见身边的落尘还在沉睡,柔滑的手臂缠着他的腰身,细腻的肌肤触着他的胸口。 她在他怀中轻吟:“宇文楚天,你知道吗,这世间不止宇文落尘爱你,兰浣沙也爱着你……” 他抚摸着她的眉眼,念着她的名字:“小尘……” “我跳崖之前说,来生再相见时,我只希望我们是陌生人……其实我是希望再见时,我们从未相识,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你……” 他终于舒心一笑,拥着她的身子,沉沉睡去…… 他曾害怕见她,怕见了就割舍不下,如今既然已割舍不下,那就只能竭尽心力,不去割舍! ——正文完—— 番外一 红尘彼岸 暮春之日,远离朝堂明争暗斗、远离江湖恩怨纷争的浮山,一片苍翠,芬芳遍野。山脚下清静的院落中,桃花初吐新蕊,在晨光与流云之下曼妙轻舞,撩乱了人心。 落尘早早醒来,穿上白衣素裙,长发轻挽,未戴繁复的头饰,只在鬓角别了一根珍珠银簪,衬得面容纯净娴雅。无声地起身,她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确定外面吹入的是徐徐暖风,才打开窗,让混着桃花香的清新空气漫入房内。 伴随着清爽的空气,她转身坐回床边,看着床上仍在沉睡的人。许是春日和暖,万物复苏,他的脸色也不复寒冬腊月初见时的苍白,双唇也多了几分血色,虽然蛊毒仍是日日发作,剧痛有增无减,可只要不是毒发之时,他已如常人无异,闲暇时还能陪她游历些地方,逛逛街市,看看风景,晒晒太阳。 可他的蛊毒……一想起他身上的蛊毒,她忍不住重重叹气。前些日子,娘亲又寻到了兰族最擅蛊毒的长老,带来浮山。长老仔细研究了一番他体内的蛊虫后,摇头叹气许久,道:“太迟了,太迟了,若是三年前以至毒之蛊制衡这种噬心蛊,定能有效,如今他体内的蛊虫已噬了火莲之血,想要寻到克制它们的方法了就难了……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治愈他的内伤,让他可以内力压制蛊虫。待我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些蛊虫,找寻克制之法。” 虽是失望,可也总还有希望。她日日为他精心煎熬治疗内伤的良药,就算解不了毒,能让他多撑一日也好,毕竟多活一日,便多了一日的希望。 宇文楚天在清新的花香中悠悠转醒,睁开眼见落尘不在身边,立刻起身看向四周,看见落尘坐在床边为他缝制新衣,就像年少时一样,浅浅低眉,嘴角凝笑,他惊慌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撑着身子半倚在枕头上看着她。 还记得落尘初来浮山的几日,他总怀疑他经历的一切都是久服曼陀罗所致的幻觉,他只愿沉醉不愿醒,所以每晚都不闭眼睡觉,只看着她,生怕一觉醒来,身边一无所有,冰冷的床榻之上唯有他一人独卧。 曾有一日,大雪纷飞,风雪打在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从午睡中惊醒,伸手没有摸到身边的落尘,立刻睁眼四处寻找,房内空无一人,他顿时心下一寒,连忙起身,穿着单薄的寝衣便冲出房门。 门外只有默影守着,见他出来,连忙扶住他:“王爷,天寒地冻,您怎么出来了?” “小尘呢?” “她……”默影欲言又止。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风雪,恰如落尘回到他身边的那一日,他以为一切都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心口剧痛无比。那种痛,比蛊毒发作时要疼上千百倍,他忍受不了,也不想忍受。 他推开默影,走向院门。 “王爷,您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小尘。”话未说完,一口鲜血涌出,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王爷!”默影心惊万分道,“您别急,我这就去找她。” 看着融入雪中的鲜血结成了血色的冰霜,仿佛心也结了霜雪,他一把抓住默影的手臂:“不,不必去了。” 默影正要说话,一声忧虑的呼唤传来:“楚天?” 随即,他最渴望的人影已飞至他身前,风吹散的柔软发丝掠过他的脸颊,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小尘!”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醒来看不到你,我以为,我以为……” “我只是去山上采药。”她指了指放在一边的药篓道,“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自那日后,无论他睡多久,她都一定会陪在他身边,让他睁开眼睛便可以看见她。 见宇文楚天睡醒起身,落尘忙拿了衣服披在他肩上,嘴角笑意更浓:“时辰还早,不再睡会儿吗?” 他望望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道:“睡醒了。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山上去走走,你能陪我吗?” “好啊!这个时辰药也该熬好了,你喝了药再上山吧。” “好,全都依你,宇文夫人。” 落尘憋不住笑了出来,虽然成亲已有数月,每每听他这么称呼自己,还是有些不习惯,她总忍不住想笑。 服过了控制蛊虫的药,宇文楚天和落尘一起上山,一路上,她没有扶着他,只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走在山路上,就像年少时他总放慢脚步陪伴着她一样。 绕过竹林,落尘远远看见一片野菊花,野菊花围绕之处,两处坟墓比邻而居,她随着他走近,只见一处墓碑上写着孟漫之墓,一处则写着孟饶之墓。 前尘过往,早已时过境迁,落尘已再无怨无恨,只是儿时她和宇文楚天被孟饶和孟漫救下一命的情形记忆犹新。不论他曾做过什么,有过何种目的,她心中对孟饶孟漫仍存有感恩,她相信宇文楚天也是如此,否则不会将他们葬于此处。 长跪于地,落尘在两座坟前深深一拜。 宇文楚天拂去孟漫墓碑上的薄尘,将她坟前干枯不多日的野菊花拿走,换上一束开得正娇艳的。 落尘上前帮他燃上香火,放于孟漫坟前,道:“你为何要将他们葬于此处?” 他脸上挂着清浅却真诚的微笑,道:“孟漫生前最喜欢找我麻烦,如今她为我而死,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继续麻烦我……至于孟饶,当日重楼崩塌,夜枭所有人都死于乱石之下,尸骨难寻,我便为孟饶在此立了一个衣冠冢,让他可以继续护着孟漫……” 她点点头,她相信若孟漫泉下有知,看到宇文楚天如此待她,应该会心满意足了。 “你知道吗,”她道,“我曾经以为你最爱的女人,是孟漫。” 他忽然笑了,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为什么?别人误会我,我都可以理解,可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爱的是谁?”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都会误会,可见你对孟漫是真的有情有义的。” 宇文楚天无言半晌,叹道:“或许吧,毕竟,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落尘点头,不论孟漫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宇文楚天确实不惜付出一切,甚至生命,这样的情义,谁又能不感怀? “不过有些事,你确实对我有所误会。”他顿了顿,又道,“但这也不能怪你多心,这一切都是孟漫和陆穹衣故意为之。” 落尘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我知道孟漫与陆穹衣联手杀了紫清真人,嫁祸于我,我本以为孟漫的目的是让我在江湖上无立足之地,永远无法摆脱夜枭的势力。而陆穹衣,他是恨我抢了你,才抓了孟漫引我去陆家庄,欲借江湖各门派之手杀了我。可是后来,当你在我面前跳下悬崖时,那般决绝,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 “你不惜与我天人永隔,宁愿与我来世只做陌生人,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宇文楚天掩口咳了几声,看着孟漫的墓碑道,“你我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无论我做错了多少事,伤害你多深,你都不会如此绝情,除非……你当时已然心如死灰……” 落尘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真的是心如死灰。我得知我们是亲兄妹,得知你为了救孟漫不惜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杀紫清真人的凶手,你把我的行踪告诉陆穹衣,把我推给他……而你却与孟漫在床上……那般情形。最后,你还带着孟漫离开,把我丢给陆穹衣……我不恨你,可我真的对你死了心!” “这番话,我当日去陆家找你时,你为何一句都没说?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想嫁给陆穹衣,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我想成全你和孟漫……” 他牵出一抹凄然的笑:“你是真傻啊!旁的先不说,那日无然山庄一场大战,我和孟漫死里逃生,孟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我也是浑身新伤加旧伤,你以为我们还有那份兴致,在床上翻云覆雨吗?” “我……可是你们分明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疗伤!”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疗伤?” “当时,孟漫体内有九十九根淬冥针,痛不欲生。我内伤未愈,无法以内力帮她将毒针逼出,只能帮她……吸出来……” “你在吸毒针!”她恍然道,“是啊,你有内伤在身,淬冥针又细小如发,没入经络,难以取出,除了帮她吸出,别无他法。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想到?我应该想到的。” 这么简单的事,她竟然没有想到,而误以为他与孟漫有情。 “你没想到,并不是你的错。”他道,“那是因为你在此之前,听到了一些我与孟漫的流言蜚语,还听陆穹衣说我为了救孟漫,不惜放弃你,你先入为主地以为我与孟漫早有私情。可你却不知道,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本就是陆穹衣安排的,至于你的藏身之处……也是他早已知晓的。” “什么?” “无然山庄是江湖第一大世家,眼线无处不在,想要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又有何难?你坚信陆穹衣对你的感情,却以为我对你只有责任和亏欠,所以你宁愿相信是我放弃你,也没怀疑过是他欺骗你!” 落尘不禁低下了头,喃喃道:“你若是像他那样坦然表露对我的感情,我又怎么会误会?” “我表露得还不够明显吗?” “……”她无言。有一种爱,是日积月累的,一日成玉,夕夕成决,可就因为爱得太久,爱得太深,爱已融入了骨血,反倒无法辨识多少是亲情,多少是爱情。 “唉!这也确实不该怪你,情爱之事本就是如此,患得患失,似有若无,否则又怎么会如此牵人肝肠。”他道,“也怪我去救孟漫之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我明知陆穹衣设下陷阱,还是不顾性命去救孟漫,只因孟饶让人传信给我:孟漫若有不测,他必让我感同身受,这分明是用你的性命要挟我,我就算明知是刀山火海,也不能不去。况且,孟漫救过我的命,也为了我出生入死许多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我而死,你明白吗,小尘!” “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让我去吗?” “我……”他若是为了孟漫而去,她自然不会阻拦,若是为了她,她又怎么会眼看他去送死? “只可惜,我当时只奇怪陆穹衣怎么抓到的孟漫,他如此对待孟漫,为何不怕孟饶报复?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陆穹衣和孟漫商量好的离间计,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恨我,让你对我死心,回到陆穹衣身边。” 落尘震惊地看向孟漫的墓碑,她到底对宇文楚天有着怎样一种执拗的感情,才会为了得到他,如此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承受淬冥针之痛? 宇文楚天又道:“我以为,我们不是一般的感情,不管多少误会,待到有时间,你总会愿意坐下来,安静听我一一为你解释清楚,却不想这误会到了今日才解释清楚。”这个答案,她迟了三年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有过太多的无可挽回。 她什么都不想再问,只紧紧地抱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宇文楚天抚住她纤细的肩膀,正视她的眼睛,用尽这一生最柔情最情真意切的声音对她说道:“小尘,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宇文楚天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 落尘忍不住流泪,靠在他的怀里,久久不能平息,这么多误会,这么多伤痕,这么多恨意,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可惜,破碎的玉环即使以金镶嵌,也再回不到原本的光洁如初,就如同她和宇文楚天这么多年以来经历的一切,她能忘记,却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她紧紧地搂着他,贴近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楚天,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 宇文楚天转头看向孟漫的坟墓:“我答应你。” 番外二 默影未移 有一种男人,你靠近了他,就没办法再离开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无形中吸引着周围的人,让人很容易靠近,却很难远离。 泞王爷宇文楚天就是这样一种男人。 看着山路上他勉强撑着的背影,我不觉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日主上告诉我,今后我要尽心为泞王爷效力,那时我只听过泞王的称谓,从未见过他的人。 他不上朝堂,不参朝政,徒有虚名,我不明白主上精心培养我十九年,为何要把我赐给一个无所作为的王爷。 带着满心的疑惑,我见到了他。 那日,他应主上召见,入宫为皇后诊病,淡淡的一身青衣,走过薄薄晨雾,如水波,如烟云,可远望,不可触及。 他见主上,弯腰行礼,未跪拜。主上也不介意,反倒赐座。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不跪主上的,他也不跪任何人。 主上说,他这样的人宁折不弯,宁可杀不可辱,宁死也不跪。他就喜欢这样的人,可共谋大事。当然,我和主上都不会想到,他这辈子是跪过人的,而且是个女人。我想主上若是知道,一定另做打算,可惜他不知道。 那日,他与主上在内宫中聊了许久,我就守在门外,他们说的字字句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帮主上谋划着一统天下的霸业,而这大业的第一步,便是夺权——将大司马宇文烈在宣国的势力连根铲除,从他手中拿回主上应有的大权。 自那日,我懂了主上为何要我替他效力,因为他不仅身怀绝世武功,还有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和杀手组织夜枭的势力支持,最关键的是他已接手了俞王爷培植多年的暗卫,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实现主上的愿望。 我发誓此生追随于他,效忠于他,就像忠于主上一样。然而,他却没有许我跟随他,只让我留在宣国等候他的召唤。 我这一等便是半年多,他终于回了宣国,那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分明睁着眼睛,看来却如同一个死人。是的,那是双死人才会有的眼睛,看不见一丝的光彩和情绪……与当初帮主上刺死宇文烈、消灭所有宇文烈余党的泞王爷判若两人。 主上带了宫内最好的御医来探望他,御医说他内伤外伤皆未愈,加之忧思过重,心力交瘁,怕是不久于世。主上满面悲恸之色,泞王却清淡地笑了笑,道:“我若那么容易死,早已死了几百次,皇叔且放心,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我不会死的……” 主上知他医术不凡,心下顿时安定,与他聊了半日便摆驾回宫。 主上走后,他唤我到身前,道:“素闻你能干,办事稳妥,你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我信心满满地跪地领命,我以为不论事情有多难办,我只要尽心尽力,必能为他分忧解难。 他起身下床,站于案前画了一幅画像。只看了水墨丹青的画像,我便觉这女子极美,若是有了颜色,必是人间绝色。 见他作画时提笔忧思,落笔生情,我猜想他笔下之人定是他的心上人,派人四处打听后,我才知道那女子叫宇文落尘,是他的妹妹,也是宣国的落尘郡主。不知何故,落尘郡主在一个月前从浮山跳了下去,未见尸骨。所以他坚信她活着,要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她来。我派人不留一处地搜索,从宣国找到泱国,从中原找到西域,挨家挨户,连青楼的杂役房都没放过,除了没有掘坟墓,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但毫无收获。 他每日都会问我一遍:“找到了吗?” “默影无能。”这四个字我回答了近三百遍。 有一日,深冬的雪铺天盖地落下,我为他披上裘氅,遮去呼啸入窗的冷风。他浅浅道了声谢,便又低下头去,伏案作画,笔下仍是落尘郡主的音容笑貌。 见他的脸色愈来愈差,我不得不提醒他休息一下,切莫伤身。 他摇了摇头,要我为他关上窗子,免得风吹皱了他的画纸。 我依言为他关了窗子,倒不是为了他的画纸,而是他的身体。别人不知,我服侍他一年多,深知他的病情。他身上的外伤虽已无碍,内伤却因思虑过重,迟迟不见痊愈。我总怀疑他自己不愿意伤愈,否则江湖都传闻他医术无双,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医治,甚至没给自己开过半个方子、配过半服药?幸好每月月中,濯光山会派人来送灵药给他,待眼看着他服了药,濯光山的人才回去复命,可他服了药后,身子刚恢复些,便又去帮主上办事,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 等到他画完最后一笔,他抬头看看我,又问我:“人可找到了?” 我忍了一年,终于忍不住了,回道:“王爷,活人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没有。若您一定要找到她,那就只有掘坟了。” 他面色青白,扶着窗沿坐下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不要掘坟了,在活人里找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郡主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他之所以还让我寻找,且让我在活人里找,只不过是心中还存着一种寄托,他并不是真要找到郡主,他只是想要以这种希望支撑他把想要做的事情做完。 自那日后,我放弃了准备掘坟的打算,也放弃了寻找郡主。一来,我知道根本找不到,二来,那阵子他筹划了一年多的计划开始实施了,他陆续帮主上除掉了很多人,都是让主上头疼万分却无能为力的人,比如凌王。所以他日日操劳,我追随着他也不得闲暇。 但他照旧每日问我:“找到了吗?” 我照旧日日回答:“默影无能。” 又是两年过去了,主上的大业渐成,王爷所筹谋的事也只剩最后一步——清除泱国最后的障碍。 按照计划,数月前,我随他进了邺城,一切本全在他掌控之中,眼看大事即成,却没想到,他消失了三年的妹妹落尘郡主,却意外地出现在兰侯府,彼时她已不叫宇文落尘,她叫兰浣沙。 我惊讶万分,两年多以前,这兰侯府我也是反反复复找过几遍的,绝没有一个叫兰浣沙的女子,却不知她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还是以萧潜未婚妻的身份出现。我甚至怀疑是萧家故意找人假扮郡主,以惑他心神。我立刻暗中调查,才知兰浣沙确是郡主无疑,她三年前落下悬崖险些丧命,幸好她的母亲兰夫人救了她。 她在山中养伤一年,所以我未在兰侯府中找到她。这两年,她伤愈回到兰侯府,我却停止了寻找。 我办事不力,害他苦思妹妹两年,万死难辞其咎。我本无颜再见王爷,不想他却劝我道:“能找到她就好,这两年的痛苦是我应得的惩罚。” 我当时并未能深刻理解他这句话,直到他住进兰侯府,日夜站在窗前遥望着郡主。他看见她笑,也会笑,这三年里我从未见他笑过,从不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那么愉悦。然后,我担忧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除去萧家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放过萧潜。我懂,萧潜是郡主的意中人,伤害郡主一丝一毫的事,他都不会做,更何况杀他的意中人。 后来,他又告诉我,不动萧家的人。我也懂,还是为了郡主。 可是后来,我越来越不懂了。 他竟然因为郡主的一句恳求,不惜耗费自己的内力,救活凌王的儿子。这三年来,濯光山时不时为他送来护体灵药,主上也四处寻觅珍奇药材,为他治疗内伤,为此宣国的御医们一刻不得清闲,濯光山和主上如此费心费力,总算让他内力恢复大半,而这萧朗布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局,竟让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真的不懂,他对郡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细细回味,我发觉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有一日,我见他站在青石路上,顺着忘记关上的窗子望着郡主的闺房,他的眼神忽然滞了滞,匆匆移开,又犹疑着看了回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郡主在换衣服,轻薄的衣裙从她肩膀滑落,露出光洁如玉的肌肤,让人心驰神往。 我讶然看向他,他还在凝神望着她,表情淡然,眼中却闪动着灼灼的渴望。我恍然醒悟,终于明白他这几日来看郡主的眼神哪里不对,那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心爱女子的眼神…… 他爱她,以一个男人爱女人的方式在爱着自己的妹妹。 那一瞬,我惊讶,我震撼,但我不觉他的爱可耻。我只觉得他悲哀,他如此深爱着,却只能远远望着,压抑着,不让任何人看出,更不能让心爱之人看出。 这种爱很苦,我知道,因为我每日都在经历。 但他应该比我更苦,因为我生来即是任人摆布的奴,我一辈子没有过自由,没有机会渴望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不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是无然山庄的主人,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样的人,却得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一定要压抑更多的欲望。 夕阳隐没,他仍在浮山湿滑的路上举步维艰。曾经,他是主上所仰仗的泞王,是曾经如神祇般让我仰望的男人,如今,他的身体已孱弱至此,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对这尘世再无半分的留恋…… 信鸽从空中落下,我走过去,取下缠在信鸽脚下的绢布条,看见上面的字,我犹豫良久。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这么下去…… “是皇叔的信鸽吗?”他问道。 我将绢布信件收入袖中,恭敬回道:“是的。主上已封了雪洛姑娘为崃郡主,也为她建了邺城最大的医馆。现在,崃郡主已是泱国有名的女神医了,求医之人络绎不绝,钟情于她的世家公子更是踏破了她的门槛……”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那就好!” 我悄悄握紧袖中的绢布,也露出笑意。 我相信,我做的是对的! 堕落无罪 第1章 暧昧职业 递交了辞职信,我带着惆怅和愤慨走回家,疲惫地瘫卧在沙发上。 作为秘书,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合格,老板想要的信息,我先领会老板的意图,弄清楚所有细节,再向他汇报;老板让我准备的资料,我搜集后事无巨细地为他分门别类整理成报告,再给他送过去;老板让我陪他应酬,客人让我喝多少酒我都不会拒绝,哪怕喝得胃出血。就连老板心情不好,对我破口大骂时,我都会忍着满腹委屈,由着他骂到解气为止…… 可是,尽管我忍辱负重一年多,还是被那个妄图与我超逾雇佣关系的老板无情地扫地出门。 是我天生庸俗的长相错了,还是我选择的暧昧职业错了? 或许都不是,是我的个性错了。 “没有一个老板愿意天天对着一个风情万种,却故作清高的女秘书!”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柳杨对我说过的话。 无可否认,当今社会受欢迎的秘书分为两类,一种是年老的女秘书,她们因为工作时间长,经历的多,经验丰富,处事圆滑;还有一种就是年轻美貌的,什么能力都不需要有,会讨老板欢心就够了。 很不幸,我两种都不是。我做了四年的女秘书,资历不高,经验不丰富,还不会讨老板欢心,我不被扫地出门都对不起“女秘书”这个暧昧的称谓,更对不起我这三十六,二十三,三十五的情妇身材…… 二十一岁的我才会对这种不公正的待遇鄙夷,甚至愤恨入骨,然后潇洒地丢下辞职信离去。如今我已二十五岁,早已习惯这种再正常不过的龌龊要求,学会淡然地拒绝,学会与老板周旋,为保住工作一忍再忍,然而,我最终的结果仍然是被解雇。 这次失业让我彻底看透了世态炎凉,与其在这样没有尽头的轮回里周旋,我不如换一个不暧昧的职业。 收起满心的失落,也收起完全没有意义的惆怅和愤慨,我倒了杯果汁,半趴在沙发靠背上认真地在新买的报纸上圈圈点点。 专业翻译?我与外国客户简单的沟通倒还可以,专业翻译怕是不行。 会计?销售?这些职业我貌似做不来,毕竟我大学毕业四年多,工作经验仅限于文秘而已。 听到门外细碎的钥匙撞击声响起,我知道是柳杨回来了,揉着酸软的手臂,爬起来给她开门。 一见她如初春般清新的笑容,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柳杨见到我在家,有点惊讶:“冰舞?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辞职了。”我平淡地说着,像是说着今天吃饭了一样。 “哦!” 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四年之内我失业十几次,她还有什么夸张的反应那才是不正常。 柳杨是我交往多年的朋友,髙挑的身材,健康的肤色,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让她漂亮的五官看来少了一些明艳,多了精明,干练。 还记得去年,我见她剪去一头飘逸长发的时候,我也摸摸自己的长发,真想狠心也减了这头三千烦恼丝。 可柳杨说:“你饶了那长发吧,它是无辜的……不说你那诱人的身材,白皙柔嫩光滑细腻的肌肤,就凭你清瘦的下颚,盈盈如水的眼眸,就够人心醉了……再说了,你若是打扮成老处女,你老板怎么带着你出去炫耀?” 我无语,谁让我注定了是以色惑人的女人,我凄凉的命运和这一头及腰的卷发没有一点关系,要改变这一切,我必须要换个工作。 文秘!?我当初怎么会选择了这么一个可悲的专业! 我还在发呆之际,柳杨已坐在沙发上,拿起我的果汁大口大口地吸着。 我们都很喜欢果汁酸酸甜甜的味道,每次坐在一起品着同一杯果汁,我都会感觉酸是淡的,甜是浓的。 “不想做秘书吗?”柳杨见我把所有文秘的职位都划了很大的叉叉,关切地问。“是啊,你不是说我这种喜欢故作清高的女人,不适合做这种暧昧的工作吗?” “你是太清高了。” 我回应她一个轻笑,我特别喜欢她这种很直接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跟她在一起,真实,踏实。 满腔的雄心壮志一面对报纸上的求职要求马上就烟消云散,我把所有的求职广告研究三遍之后,失望地放下报纸。“可是我好像什么都做不来……” 柳杨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把果汁放在桌上。“对了,我听婉婉说,他们公司在征秘书助理,要不你去试试。” “是吗?她那个‘非正常男人’的老板要找秘书助理?”我又有些动心了,当然不是为了那个非正常男人,而是助理的职位。 “嗯,昨天聊天时听她说的。”柳杨见我有点动容,又说:“要不你去看看吧,估计这个老板应该不会是满脑子色情念头的公猪了。” 婉婉叫唐婉,是柳杨以前的同事,刚换了新工作不久,便把她的老板夸成全天下最完美的男人。 我吸了口酸酸甜甜的果汁,思绪深陷在婉婉前几日声情并茂的赞美之辞中。 他叫林君逸,在美国长大美籍华人,刚刚拿到哈佛经济学硕士学位回来国内开公司。他除了家世背景极好,工作能力超强外,还帅得要命,酷得要死。 至于为人,他处事正派,公私分明,从来都不和公司的女员工关系暧昧,甚至没人见过有暧昧的女人和他出双入对。 更夸张的是……他对感情非常专一,虽然交往了八年的未婚妻身在美国,他仍然守身如玉,面对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美女,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我听婉婉绘声绘色讲述林君逸的时候,还以为她在讲笑话,后来看见她一副千真万确的认真表情,我才勉强相信在这样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还有“非正常男人”存在。 现在工作难找,任何一个机会都要把握住。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简历拿给婉婉,请她帮忙送去人事部,顺便替我探听一下内情。本以为要等上几天才会有消息,没想到刚下午三点君逸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面试。 兴奋之余,我心中不免有点迷惑,为什么这间公司有如此高的办事效率,那么繁琐的应聘工作才半天就到了面试阶段。也来不及细想,我记下她们的地址,简单化了个淡妆,便匆匆赶去房产公司。 君逸房产公司的写字楼地处繁华地段,毗邻中央广场,一到十层是五星级酒店,所以大厦的装修异常豪华。 上到十六楼时,我走出电梯顿觉眼前一亮。这里没有金碧辉煌和炫目的灯光,青白色的主色调,淡雅清新,似乎还飘散着轻轻的茉莉花味道。 清秀的女接待问明我的来意,快速拨通人事部的电话,那拨号的速度令我都感到汗颜。 “姚小姐,请您右转直走,第三间办公室就是人事部。” “谢谢!”我礼貌微笑。尽管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笑的,甚至于哭上三天三夜都不算久,可我喜欢在每一个人面前崭露我笑颜,总觉得这样会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 走进人事部,水蓝色的隔间里每个人都在井井有条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异常的安静。我正犹疑着是否该打扰别人的工作,一位约四十岁,着装正统端庄的女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对我很礼貌地笑笑:“是姚冰舞吗?” “是,您是约我来的李经理吗?”我正想回应她礼貌的微笑,身边一道道犀利的目光瞟向我,让我不自觉地感到脊背发寒。我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比较保守的浅棕色套裙,以及丝袜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双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清楚记得自己长长的卷发打理过了,即使披散着,应该也不会显得凌乱。 难道是我今天的淡妆显得不够干练…… 也许,我是太敏感了——我自我安慰。 “林总想要见你,跟我来吧。”她的声音干脆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我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一个人像是来应聘的,更加惊讶。 这么大一个公司难道没有一个完备的招聘体系吗?没有一系列的公式化程序就可以直接终面,而且只有我一个,根据我已往的经验,这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 跟着李经理的后面走进电梯,我忍不住问:“只有我一个人吗?” “林总看完简历之后只让我通知你来,其他人他没有让我约。”她说话的时候很仔细地打量着我。她的目光和人事部那些人一样的犀利,充满对老板钦点的女人的探究。 我表面上还能尽量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微笑,心里已经开始有些慌乱。 看来不是我敏感。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程序,如果不是我走错公司,或者公司换了老板,那么就是我的简历有什么问题。我努力回想着自己简历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工作经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都是些文秘的工作历程,照片好像还是我大学毕业时照的,很清纯那种。 上到十九楼,经过弥漫着油漆味道的走廊和一个个牙白色的门,李经理在一间装修很清雅简洁的套间门前停下。外间的门没有关,里面端坐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孩,丰盈的瓜子脸,嫣红色朱唇娇艳欲滴,丹凤眼上染着紫色的眼影,更凸显一种女人的媚惑。一袭红色低胸超短裙,骄傲地展示出她妖娆的身姿,这一身经典的女秘书造型,想不让人遐想都难! 她一见我们进门,立刻熟练地拿起电话拨通内线,甜甜的嗓音足矣让人酥软到骨头里:“林先生,李经理带着姚小姐过来了,您要现在见吗?” 我隐约听到里面电话里“嗯”了一声,便挂断了。 的确很酷!符合婉婉的形容。 “姚小姐,您可以进去了。”她不屑的眼神和她礼貌的语气很不一致,看来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女秘书了。 我暗暗想:如果以后要为她做助理,下场必定会很悲惨…… 唉!能不能被录取还不一定,看来我有点想多了。 收回遐思,我象征性地轻敲了两下房门,听见里面隐约有“请进!”的声音,于是推门进去。 房间很宽敞,主格调依旧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沙发,白色的书柜。 只有看似很舒适的皮椅和办公桌是黑色的,凸显出房间主人的内敛。 书柜边,还有一个门,估计是平时的休息间。 采用这种格局的老板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很懒散的,喜欢享受,尤其是在工作时间做些隐讳的事。另一种是工作狂类型,通常彻夜工作。 前面一种我天天见,后面一种从未遇见过,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还存在。 我的视线转回来,看见深黑色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很整齐的文件,两台笔记本电脑。 黑皮的转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在凝望着窗外蓝天,留给我的只有很有型的背影,仅仅一个背影已经凸显出非凡的气质,西装在他身上体现出最挺拔的线条。 “林先生。”我轻声打招呼。 在他的椅子转动中,我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和陈凌极其相似的脸!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都是巨大的轰鸣声,如果不是双脚酸软无力我早已夺门而逃。 “请坐!”他冷淡的语调让我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轰鸣声暂时停止。 我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婉婉对他的描述:林君逸,美籍华人,出身豪门,在美国学了十年经济,刚回国便投入巨额资金建立房地产公司…… 而陈凌是个孤儿,我们在同一所孤儿院,读同一所初中,他连高中都没读过,而且我们分手才四年多……最关键的是,陈凌见到我绝对不会如此平静,他会先给我一个耳光,骂我一顿再把我赶走! 我未来的老板原本是在等我说话,见我足足呆愣了一分钟,不得不用冰冷的声音唤回我丢失的心神。 “坐。”他对着面前的椅子摊摊手,示意我坐下。 “哦!”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好心中突如其来的震撼,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无可否认面前的人和陈凌的五官十分相似,但越想去寻找他们的相同之处,越发觉他们不像。 他们的气度和神韵天差地别。 陈凌是个孤儿,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卑微感,所以性格温和,非常容易接近。而眼前这个人一身都是富家大少爷才有的盛气凌人,完全体现出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是陈凌在短短四年内无法拥有的。 再细看五官,他比陈凌痩一些,轮廓棱角分明,看上去很冷酷。陈凌脸部线条很柔和,笑起来时总那么温柔,林君逸的肤色是很有男人味的古铜色,而陈凌的肤色比较白一点。 他们的眼睛长得也很像,但林君逸的目光是凌厉的,精明得可以看穿人的灵魂,陈凌的眼神是温柔的,在阳光下总闪着温润的光辉。 他们的唇形是最像的,薄但很有美感。林君逸轻抿的薄唇透露着目中无人的嘲讽味道,陈凌总是挂着很阳光的微笑…… 看见林君逸嘴角的嘲讽味道更浓烈,我忙收回目光。 真是的,人家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我,视线便停留在我身上还不足几秒,我却像个花痴一样,瞪了人家几分钟。 “我……”我尴尬地抬眼,一见他嘴角嘲弄的笑意,心乱如麻。深呼吸两次才颤声说:“我叫……姚冰舞。” 他冷冷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屑地将眼光转向别出,似乎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用得着表现的这么明显嘛!我是有些失态,可他也不至于把反感和鄙视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叫作风度吗? 不过,那显而易见的孤傲让我浑身一寒,激动的心情立刻平复,很快将脑海中涌现的记忆清理干净。 陈凌,我不能再想起那个人,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永远不可能再见了! 面对这样失态的面试,我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有点进行不下去:“林先生……我是来应征……”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为什么放弃以前的工作?” 这是很场面性的面试辞,却是我最难回答的问题。 我勉强地笑笑:“因为私人问题。” “我不希望你离开我的公司,也是因为私人问题。” 他的话很尖锐,指向性非常明显,让我更加难以回答。我想了想,只好含糊地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我都是被辞掉的。”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意味深长地一笑,十指轻缓地敲着我的简历,视线也久久地停留在上面…… 我瞄了一眼他指尖敲打的位置,凭我的记忆那里填的应该是“婚姻”问题。 我填的是已婚。 尽管这种写法在以前几个老板身上没有起多大作用,根本阻止不了他们满脑子的活色生香。可我还是习惯性地这样写,总希望下一个老板会对一个有家庭的女人少一点幻想,结果一次次证明,我错了。 我正猜想这次我的小伎俩会不会有点作用,忽听他说:“你这么风情万种的女人,是该被男人收藏在家里的,出来做秘书,想不牵扯私人问题……太难了。” 他的话非常刺耳,如果不是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找个合适的工作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我一身的棱角早已被无情的生活磨平,我会马上转身离开。 “我想。”我克制住那种被羞辱的感觉,很职业地恭维着他,“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林先生这么幸运,拥有如此成功的事业。” “这句话我是否可以理解成:你觉得你的丈夫比我差很多。”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意兴盎然地从我的脸和身体游移,眼神中赤裸裸的透露着占有欲。 我尽量压下自己被羞辱的愤怒,赔着笑说:“对不起,是我失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他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颚,露出标准的花花公子笑容:“事实上,我的确比你丈夫更懂得怜香惜玉。” 这就是被婉婉夸到天上去的男人吗?他勾引有夫之妇的经验绝对不比我以前的老板少。 我霍然起身,忍下想甩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尽量维持着必须的礼貌:“我想我应该不适合做您的秘书助理,我和您需要的助理一定有很大差距。” 他优雅地靠在椅背上,“我一向不喜欢和自己的女员工不清不楚,难道你认为这个你做不到?” “……” 我无言以对。这个男人的个性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一个,明明无耻还总是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我刚刚怎么会认为他可能是陈凌? 一定是我太思念,太想见那个负心的男人了。不,我不想见到他,更不想再见到眼前的男人! 我调整好呼吸:“林先生,打扰您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一定很难相处。” 刚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他很严肃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对你的反应很满意……我希望你能做一个称职的秘书助理,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记住,办公事恋情我一向最反感,尤其是低俗的交易……月薪四千五,你满意吗?” 我很想潇洒地回头对他说:“我对你的反应很不满意。” 但我没有,因为我对他的薪水太满意了。 做人可以有点骨气,但做女秘书,还是收起尊严好一点! 所以我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不满,收起可笑的尊严,回首给了他一个柔美的笑容,在他惊艳的目光中,柔声说:“我很满意,谢谢!” 第2章 烟雾迷朦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屋顶,将即将流出的泪水禁锢在眼眶中…… 我也希望有一个能好好珍惜我的男人把我收藏在家里,让我可以有一个避风的港湾,专心照顾我的女儿;我也希望不要活在那些充满情色的目光中,时刻都有被人从内看到外的羞辱感;我也憎恶今天这样言语上的挑逗,简直恶心反胃到极点。 可我没有选择的权力…… 从储藏室找出落满尘埃的盒子,一点点打开,灰尘扬起,我的记忆也跟着扬起。 拿出尘封已久的初中毕业照片,我苍白的指尖轻轻地触摸着陈凌的五官。 即便照片已经褪色,他的影像仍然清晰。 他真的好帅,每次他在阳光下帅气地将球扣在篮筐中时,我旁边就会有很多女生为他疯狂地大叫。 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想叫:我爱你! 可是我没有那种勇气。 少女的情怀总是诗一般浪漫,我的日记本里写满了“今生今世”的坚决:一生只会爱他一个。 少女的情怀也最是不切实际,自以为天长地久的爱情,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 “分手”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我脑海中只剩下他那和旧照片一样褪色的誓言…… 我决然走出他的生命,不是因为不爱他…… 唉!陈凌,我爱你…… 但你不该在信誓旦旦说爱我生生世世时,还偷偷和别的女人交往。 看时间已是五点半,该是我接思思时候了。我收好他的照片,重新放回平日里无法留意到的角落。 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故事,那段凄美爱情故事的“结晶”也远没有小说里写的那么浪漫,未婚妈妈的坎坷经历更加不是一个苦字可以形容的。 但我从未后悔过,至少我曾经真真切切地爱过,至少思思值得我撑下去。 本以为我惨白色的生活将延续下去,没想到我这份新的工作改变了我的一生…… 上班的第一天,我趁着午休的时候,去财务部感谢婉婉。她正在和同事聊天,圆圆的脸上被一双纯真的大眼睛占满,亚麻色的卷发,配上一身蕾丝花边的裙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婉婉……”我敲了敲开着的办公室门,以便引起她们的注意。 婉婉侧过脸看向门口,见到是我来立刻过来亲热地拉着我:“冰舞,过来坐……” 我被她牵着手走进她办公室,一边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一边客气地说着:“大家好!” “我就说她漂亮,这回你们信了吧?”她眨着浓密的睫毛天真地把我推向深渊。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明白公司员工对老板破格钦点的秘书助理十分好奇,我以后必须更加谨慎,绝对不能有丝毫逾越的行为让她们猜度。 我暗中扯了扯婉婉的衣服,从几位女孩儿品评的目光中,我深刻体会到流言传播的速度。 婉婉一个个给我介绍,陈姐,王姐…… 我很努力地记下那些陌生的脸孔,将她们的长相和早上看过的员工名单一个个对号入座。 介绍完毕,婉婉才问我:“冰舞,找我有事?” “我来是想谢谢你帮我介绍了这么好的工作,晚上有空来我们家吃饭吧。” “好啊!好久没吃你做的美味了!”婉婉开心地搂着我,一副大姐姐的口气问:“怎么样,工作还应付的来吗?” “还好。”上午我将手上的资料全部浏览了一遍,我完全体会到林君逸急着招秘书助理的用意。他来自美国,比较倾向于美式的管理风格,也就是他专心于更重要的工作,公司的后勤事务完全由一位管家婆式的秘书承揽下来,偏偏赵诗语那种“社交型”的女秘书只知道做好份内的工作,以及讨老板欢心,其他的事一概不做。 “林先生对什么事要求都很高,你要小心点。”年长一点的陈姐提醒我说:“前几天,林先生让赵诗语帮他从人事部拿一份员工资料,看完之后很不满意,把人事部的李经理叫去,他说他要知道的是公司所有人员的知识水平,管理经验,工作表现等信息……资料上却只有毫无价值的基本信息。他让李经理尽快搜集好信息交给他,并马上给他找个秘书助理。” “哇!这么厉害?!”我由衷的感叹说:“难怪公司刚成立三个月,一切都已经安排的井井有条。” 很有气质的王姐热心地回答我。“他不但在美国学了十年经济,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帮他爷爷打理生意……” 哦!典型的学以致用,理论联系实际,难怪和我以前的老板们气度不同。 “那他为什么要回国自己开公司?” “这年头,选择房地产赚钱最快呀。”婉婉说。 “可不是,像他这么有能力,长得还帅的富二代真是不多了。” “……” 提起八卦的东西,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得了,她们一发不可收拾,也越说越离谱。 一个女孩儿有意无意扫了我一眼,问她们:“你们说他真的那么爱他未婚妻吗?赵诗雨那么会勾魂的女人都不能让他就范?” 有人摇头说:“不好说。” 婉婉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听说有一次,赵诗雨借着酒意对他投怀送抱,结果被他丢在马路上了。” “不会吧?是不是男人?” 女人传播信息的速度永远比黄金时段的新闻更有效率,至于精确度就有待考究了。 但有一点我是坚信的,林君逸这种有能力有身价的男人绝对不会娶一个徒有美貌的女人。正如华尔街上某位成功人士所言:从生意人的角度来看,他拥有的金钱是增值的,女人的美貌是贬值的,对于容易贬值的东西,租赁当然比买入划算得多。但凡精明一点的生意人都只会跟美女交往,决不会跟美女结婚,这就注定那些妄图凭借自己的姿色嫁入豪门的女人,最终落得个红颜薄命的凄凉下场。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将林君逸的故事翻出来说,就连他和未婚妻的两地相思都描述的有声有色,仿佛他们曾经目睹了两个人的悱恻缠绵。 我静静地听着,其实我最想听的是关于林君逸的家事…… 林君逸和陈凌长得那么相似,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会不会像小说中写的孪生兄弟,或者私生子情节一样,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种情况似乎在豪门之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只可惜,我一无所获。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转眼我已工作两周。经过我十几日的小心观察,我确信林君逸刚好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工作狂。 每天,我上班的时候他早已坐在办公室里工作了,我下班时,他也还在里面工作着。 老板如此,作为他的员工我自然没法清闲,除了跟上他的步伐,把他交代的事情尽善尽美地做好,还要尽力去了解他的个性,从他的只字片语里领会他的意图。压力不免很大,但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管家”工作,不需要参加那些物欲横流的应酬,而且,林君逸果然秉承了欧美老板的风范,除了初见时言语上对我有些冒犯,之后对我非常尊重,再没有任何失礼的言行,看来他那天真是在试探我。 今天,是公司半月一次的例会时间,我整理好的会议提纲还放在抽屉里忘了交给林君逸。上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的车辆没有一点移动的迹象,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走下公交车,一路向公司方向小跑。 可能是我太匆忙,也可能是我廉价的高跟鞋质量太差,跑着跑着鞋跟突然断了,我脚下一滑,从石阶上跌下来。 我坐在生硬的油漆路上揉揉剧痛的脚踝,想要站起来坚持走到公司,却发现它一用力就痛得像是碎了一样。 休息了一会儿,疼痛稍稍缓解了些,我想试着再站一次,却发现比上次更痛了……试了几次我彻底放弃了,拿出电话打给赵诗雨。 公司电话没人接,她的手机也关机了。 我调出林君逸的电话,对着那个号码犹豫了好久,这么做确实有点唐突,可是我连个交代都没有就这么消失,以林君逸那种冷酷严厉的性格,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辞掉。 思来想去,我咬咬牙,横下心,拨通电话。 还不到两秒就通了,他这速度……连退缩的机会都不给我。 “等等!”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很有磁性,如果不是语气太公式化一定很动听。 我隐隐听见电话里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关门声。他该不会是在开会吧,应该不是,凭我的经验他开会时从没接过电话。 看看时间,九点过三分,可能会议还没开始。我说:“林先生,我是姚冰舞。” “我知道。” 我愣了,他居然知道我的电话,我从未告诉过他……好像就在简历里写过而已。 “您需要的会议提纲在我桌子中间的抽屉里,耽误您开会是我的失误。” “赵诗雨已经给我找到了。”他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冷,隔着电话都能把寒流传播到我周围的空气中,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和他说话,都会胆战心惊。 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总觉得他身上有种骇人的气息,就连声音都像能杀人。 我怯怯解释说:“对不起,我在路上扭伤了脚,我会尽快。” “那你不用来了!”如我所料的冷漠。 我当然没期望他会关心我的脚伤,可我以为他至少会象征性的询问一下。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谢谢!” 我正要挂断电话,他忽然问:“你现在不会坐在马路上吧?” “啊?哦!”耳边一阵又一阵刺耳又急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估计他再笨也听得出。 电话那边没有了声音。 我“喂?”了一声,他也没有回答,不像是挂断,又不像有人在听。 这人。高傲到一定境界了。 我无奈挂断电话,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随风摆动的柳枝。 此刻我多希望有个肩膀让我倚靠一下,哪怕就这一刻而已,可惜我注定像那柳枝一样,无力抵抗风雨,又无所依托,只能独自面对凄风冷雨,在这世界飘摇。 人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起不该想的人。 望着街上穿梭的行人,我忽然想起陈凌。 不知道他现在过的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娶了那个女孩儿,已经和她过着平淡而甜蜜的生活,他会不会在寂寞的黑夜想起我? 我自嘲地笑笑,当然不会! 一个在他穷困潦倒时嫌弃他,不顾他的恳求决然抛弃他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 一辆计程车在我身边停下,司机问我要不要打车。 我急忙说:“谢谢!” 司机相当热心,不仅立刻跳下车把我扶到他的车上,到了医院,他还一直把我扶到急诊室,帮我挂了号才离开,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医院里,大夫看看我的脚伤,说没有伤到骨,没什么大碍,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就好了。 还好那天是周五,我在家休养了两天。到周一,脚虽然有些痛,还能忍受,我忍着脚痛到公司的时候,林君逸早已经在办公室,他听到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工作。 我按照惯例,泡了杯咖啡给他送进去。“林先生,咖啡。” 我把咖啡放在他桌上,发现他正在看近些年的房产动态,浏览全市的地形图。 看见他专心致志的神态,我又移不开视线了。 他的侧面像顶极艺术大师的杰作,充满男性刚毅的味道,又不显得生硬。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挡住了他凌厉的视线,也遮住了我最讨厌的鄙视眼神,所以我不自觉的又在他脸上寻找陈凌的影子…… 越看越发觉他们不像,确切的说他比陈凌更有味道,更有吸引力! “还有事吗?!”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不超过两秒,便转回到电脑屏幕上,逐客令下得非常明显,毫不掩饰。 “没事了!” 我本来还想说一句:“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一见他的态度,也省了! 转过身,脚上一阵刺痛,我咬紧牙试探着走了两步,才适应了疼痛。 “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刚要说话,听见他补充一句:“回去养好伤再来,工资正常给你,医疗费用公司负责。” 心陡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轻轻转身,迎上他写满关切的眼神,看来这个人虽然冷酷,却不至于无情。 因为他平时太冷酷,我有些受宠若惊,露出感激的微笑,恭敬地欠身:“谢谢林先生。我的脚伤不重,不会影响工作。” “嗯!”他低头看文件,再没说话。我安静地退出去。 我刚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便听见千娇百媚的秘书小姐赵诗雨冷嘲热讽的声音:“最近送咖啡送得可真勤哪!” “是林先生让我每小时给他送去一杯。” 我知道女人是最善妒的,但为了送咖啡对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我实在不能理解了。 更何况林君逸又不是她未婚夫,看得再紧有什么用。 赵诗雨撇撇嘴,用涂着深棕色眼影的媚眼斜斜地看着我:“是吗?你没来以前,他每天只喝一杯咖啡。”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挂着最明媚的笑容,非常客气地向她解释:“可能他最近压力比较大,休息不好吧。” 女人很可怕,喜欢嫉妒的女人更加可怕,但最可怕的莫过于美丽又善妒的女人。喝咖啡和我来也能扯到一起,真是服了她的逻辑思维方式。 我长得就那么吸引人,让他为了每个小时看我一眼,便喝上一杯咖啡?我还没自恋到这个地步。问题是他几乎就没看过我几眼,是我视线在他身上绕来绕去,无法自已。 呃,话说回来,我对他每小时要一杯咖啡的嗜好也有点不解,这些产于海拔750-1500米高原的曼特宁咖啡价格不菲,而他每杯只喝几口,有时一口不动,败家也没有这么败的。 赵诗雨见我专心地敲打着电脑键盘,整理着林君逸需要的工作计划,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对着镜子拨弄着已经非常精美的发型,向下拉扯着已经很低的领口。 很明显她的美丽不是为了给我欣赏的,只是不知道她想要吸引的人懂不懂这份情趣。 我翻了翻桌上的资料,没找到那天的会议记录,恭谨地问她:“周五的会议记录需要我整理吗?” “会议?不用了,那天会议取消了。” “为什么?” “我哪知道?会议刚开始,林先生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说取消会议。” 电话?该不是接我的电话吧? 我正迷惑,公司的外线电话响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接起:“您好,君逸房产公司。” “您好,我是发展银行,你们总经理在吗?” “您好,请问您找林总有什么事?” “贵公司的贷款有些问题,我们暂时不能批。” “哦,请您等等,我把您的电话接给林总。” 我快速接通林君逸的内线电话:“林先生,发展银行的电话,想要跟你谈谈贷款的事。” “接进来。” 我接进去,放下两边的电话,通话灯闪了将近三十分钟才熄灭。 我再次送咖啡进去的时候,见到林君逸正对着窗外发呆,眉宇间多了一抹愁容。 这也难怪,工程已经动工,所有的资金都已经投进去,银行这个时候拒绝贷款无疑是让我们进退两难。 我不想打扰他,轻声放下咖啡正打算出去。 他忽然问:“赵诗语呢?” “她和工程部的人去了城建局。” “你帮我约一下张行长,我想和他谈点事。” “是!” 和张行长的秘书周旋了很长时间,我才约下林君逸和张行长的见面时间。 那天下午,我陪林君逸如约去发展银行见张行长,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张行长却说有事,让我们先回去。作为秘书来说,这是我的失职,没有预见到两方的临时变故,提前给张行长的秘书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我以为林君逸会大骂我一顿,愤然离去,可他没有。 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点上一支香烟。 他的姿势很优雅,身体微微后倚,一只手轻轻搭在沙发抚手上,另一只手在缭绕的淡淡烟雾之中,白皙修长的十指在朦胧间美的不似男人的手。 “林先生,对不起,是我办事不力。” “不关你的事,有些人就喜欢摆出高姿态,不然不能显示他的尊贵……”他的声音不似恼火也不似责怪,很低沉,也很冷。 正常来说他应该会感觉到很受辱,可在他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会收敛锋芒,懂得沉住气,估计加以时日,必会有所作为。 在他身边工作的近一个月,公事以外我们之间的交谈极少,所以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话题,只有沉默地陪他等待着。 看着缭绕的烟雾中他展不开的眉头,又让我想起陈凌。 我只见陈凌吸过一次烟,那时我们还在读初中,当我看见他置身弥漫的烟雾中,被那淡灰色的气体浸染,我莫名地心痛,所以我对他说:“吸烟对身体不好!” 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吸烟。 林君逸面前的烟灰缸里几乎装满了烟头,他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正常来说,意气风发的男人如果沉迷女色我还比较容易接受,沉迷于烟酒真不容易理解,我以为只有那么些郁郁不得志的男人才会借着烟酒消愁,逃避现实,林君逸这种天之骄子凑什么热闹。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劝道:“林先生,吸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他捏着香烟的指尖微微一动,一点点烟灰落在地上。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熄灭了剩下的半支烟,抬眼看着我说:“谢谢!” 那眼光异常明亮闪烁,有着难得一见的光彩。 第3章 喜怒无常 他的眼神有种蛊惑的力量,令我的心微微一轻。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问出了我一直想问不敢问的话:“林先生是独子吗?” 他身子舒缓地倚在沙发上,似笑非笑看着我,“是的!” 他没有兄弟。这个事实让我暗中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否则我不得不放弃这份得来不易工作。 但是,会不会有什么私生子之类的“伦理剧”戏码,比如陈凌是他父亲的私生子,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里。一对容貌非常相似的兄弟,因为境遇不同,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唔!很不错的小说题材。 我正在构思着故事未来的发展,林君逸不知何时侧身贴近我,脸上露出一丝特别的兴致:“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时失神,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我怕遇见不想遇见的人。” 他笑容一滞,眯起眼睛看着我,凌厉的眼光像剑一样刺入我的胸膛。 我吓得不敢再胡言乱语,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个小时在我们的沉默中被拖得相当漫长,但我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门开了,满脸堆笑的张行长很客气地将一位客户送出门。 那个客户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多岁,一身很随意的米色休闲装掩不去他的雍容华贵,倒是让他多添了几分从容。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狭长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勾魂摄魄。 林君逸刚要上前说话,在看清那年轻男人时微微一怔:“伊凡?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君逸?”那个叫伊凡的人一见到林君逸,便过来一拳打在他肩上,看上去不是一般的熟悉。“我刚回来,正想去给你个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想过来和张行长谈谈贷款的事……”林君逸顿了顿,看向张行长,笑容满面说:“张行长不知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吃顿便饭吧。” 张行长还没回话,叫伊凡的男人便抢着说:“没问题,不过你们再约别的时间吃便饭吧……现在我们去聚聚吧。” 张行长连连点头说:“好!好!再约好了。” 林君逸经过我身边时指指我说:“我秘书,姚冰舞……我美国的朋友,欧阳伊凡。” 老板的朋友我岂敢怠慢,立刻伸手和他握手。“欧阳先生,您好!” “你好!”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的时间几乎打破纪录,最后还是在林君逸的讽刺中收回的。“别打我女秘书的主意,人家是有夫之妇了……” 欧阳伊凡淡淡笑了笑,颇有种松了口气的表情。 回去的时候,欧阳伊凡将自己的车丢在银行门口,坐上林君逸的车。刚上车,他们两个人开始热络地聊起来。 “君逸,你怎么来贷款?”欧阳伊凡的语气听来极度不解,像是在问:“夏天怎么下雪?” “我最近在国内开了间公司,需要五千万周转。” 欧阳伊凡夸张地长大口,半天才说:“五千万?你开什么玩笑?” “我很认真!” “那点钱还值得你请那老头吃饭?”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不是有瑞士银行黑金卡吗?” 提起黑金卡,我震惊地收回飘忽在车外的视线,透过镜子正对上林君逸一贯的轻蔑眼神。 他一定以为我拜金吧。 我不是拜金,而是我从未见过有人持黑金卡,所以多少有些好奇。 那是一种无限额的信用卡,没有透支的限额,可以随便花钱。 由于各个银行组织发行的无限卡几乎清一色的是黑色,故俗称为“黑金卡”。之所以叫“黑金卡”是因为无论是古今中外,黑色都是代表着神秘,而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则更甚一筹,更显非常华贵,这也就符合无限卡及持卡人神秘而高贵的特征。 能拥有那么高贵的卡的人全国都没有多少,根本不需要贷款。 “那是我爷爷的,不是我的。”林君逸轻描淡写地一笑,视线从倒后镜转回前方的拥挤的街道。 “还不都一样。” “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欧阳伊凡不赞同反驳他:“算了吧,你当年挥霍无度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我又好奇地看看专心开车的林君逸,不料,这次在倒后镜对上的是欧阳伊凡的视线。 那种灼热的目光让我一惊,避开视线。 他的眼光不讨厌,不是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而是一种探索和欣赏。 这种眼神我还真是很少见到。 林君逸停下车,很认真地说:“花他的钱,和靠他赚钱是不一样的。凭我自己的能力,一样可以让我的公司顺利的发展下去。” 透过车窗我看到公司的写字楼,立刻开门下车,微笑着说了声:“欧阳先生,林先生,再见!” 欧阳伊凡很热情地向我挥手,林君逸面无表情地启动了车,绝尘而去。 我茫然地站在公司门前,怎么也无法理解林君逸的理念,明明可以很容易解决的事,他为什么要兜兜转转,挖空心思走弯路。而且从他刚刚生疏的语气听来,他和他的爷爷关系好像不太乐观。 人家私事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工作了一个月。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的日子很少如此平静地度过,除了工作什么都不需要我费神。林君逸这个人也比较理性,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随便骂人,更不会因为个人情绪乱发脾气。 这种久违的安宁舒心让我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我开始坚持每晚看一些管理,营销类的书籍,希望可以做个更全面的秘书,说不定林君逸会像其他的欧美老板一样,雇佣我一辈子。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都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那天,赵诗雨从中午开始就不停地打喷嚏,眼睛又红又肿,看来不是得了什么重感冒就是用了什么过敏的化妆品。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我翻翻日程表,偏巧今天约了张行长,需要她陪林君逸一起去应酬,看来他要有麻烦了。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林君逸倚门站着说:“你回去休息吧。” 看来他也听见赵诗雨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了。 “可是晚上的应酬……” “我会处理的!”他等赵诗雨离开后,犹豫了一下,才问我:“你会应酬吗?” 我点点头,作为一个很称职的秘书,这种场合我经历过无数次了。当然,厌恶憎恨也是经历过无数次。 但是有什么办法,我能说我不去吗? 他很深沉地看着我,眼中滑过一丝失望。 “那走吧。”他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不悦,略微起伏的胸膛看来像是在压抑着怒火。我实在搞不懂他,我认为,他的秘书助理会应酬客户,他该表示赞赏才会恰当一些。 我看看时间,离晚上五点还有两个小时,现在就去有点太早了吧。 他看出我的疑惑。“你这身衣服不合适晚上的应酬,需要换一套。” 我悄悄看看自己已经穿了三年多的套装,虽然有点过时,但我认为看起来很不错,干练而不失柔美,关键是该遮住的都能遮住,不会让人遐想联翩。 不过他是老板,他说需要换,就必须换。 “那我可不可以先打个电话。”我问。 他看着我,很久才点点头。 拨通柳杨的电话,她很小声地问:“冰舞,什么事?” “我晚上要加班,可能会回去的晚一些,你能去幼稚园接一下思思吗?” 她小声说了句“好!”,便匆匆挂了电话,看样子是在开会。 听见柳杨的声音,心里暖意渐渐浮起,这些年她比我还要细心地照顾思思。 思思虽然没有爸爸,但她有两个妈妈。 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最可悲的事情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遇到陈凌。 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我会回答:认识柳杨。 如果有人问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我会说:与陈凌重逢。 因为一切都会乱了。 “可以走了吗?” “哦!”我恍然回神,收起嘴角的微笑,我怎么能在最不该发呆的时候发呆。 我放下电话,抬眼时对上了比千年寒冰还要刺骨的双眸,看得我心禁不住一颤。 “我下去等你!”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出去,那语气听来比刚才更愤怒。 我又做错了什么?难道他认为我为私事利用公司电话有错,那么有钱的人不会和我斤斤计较吧? 看来我该多花些心思揣摩一下他的个性,否则很难服侍好这种喜怒无常的老板。 我坐在他车上,望着车窗外晃过的一个个橱窗,却根本无心去留意里面的陈设。 本想和他聊聊天,但被他千年寒冰的冷漠拒之千里之外。 林君逸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对我的讨厌明显地摆在脸上,为什么还要聘用我? 难道他欣赏我的办事能力?说实话,我也仅仅比别人认真一点而已。 说到能力,我觉得赵诗雨比我强很多,公司所有的应酬都是赵诗语协助他。其实公司也有公关部,可公司刚成立没多久,人事部还没物色到经验丰富的公关部经理,所以公关部暂时虚设着,所有需要社交的事,都是赵诗语打扮的花枝招展去陪他应酬。 一进商场,林君逸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色彩缤纷的女装上,在热情的售货小姐的推荐下,专心致志审视着一件件精美的衣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确切的说,他从来都没当我存在过。 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偷偷地看着他被售货小姐遮住的背影,心思又飘向了几年前和陈凌逛街的情景。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很窘迫,选衣服时价格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售货小姐势利的白眼一个接着一个。 但鄙夷又怎样,反正我开心! 哎!恨过,怨过,记忆在我脑海中的依旧清晰…… 誓言已经飘散,我却还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一件黑色的低领中长裙出现在我视线,阻止了我继续感怀往事。 我垂首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不敢有丝毫迟疑,快速接过裙子,暗中吐了口气,还好不是低胸,不是超短! 从试衣间走出来,我都被镜子里的自己迷住了。 衣服简洁的剪裁和设计,正好完美地勾勒出我玲珑有致的曲线,黑色的丝缎衬得我肌肤更加雪白光滑,尤其是袒露锁骨和香肩,白得有些透明。我撩了撩及腰的卷发,女人的妩媚尽展无遗,又丝毫不给人放荡的感觉。 难怪他不能接受我的审美观,他的品位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暗自从镜子里瞄了林君逸一眼,本想从他的表情里确定一下,自己的样子是否令他满意。没想到,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他深幽的眼中收起赤裸裸的轻蔑,也不见了万年寒冰般的冰冷,仅剩下那种痴情的,深深的凝视…… 可惜只是稍纵即逝,令我完全捕捉不到其中的深意。 待我转过身面对他时,他已经换上了冷冰冰的眼神,走过来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交给我。 我穿上,发觉大小刚刚合适…… 款式也是我喜欢那种高贵典雅的类型。 这人的眼睛是千分尺吗?这么准! 售货小姐毫不掩饰的倾慕的眼光一直流连在他身上,虽然我不赞赏她们的虚浮,但也承认林君逸的魅力是勿庸置疑的。 外表炫目,事业有成,还有耐心陪女人逛街的男人,体贴入微。 特别是那签字刷卡的动作,帅得没话说,俨然一台无限额自动提款机。 这样的男人没人喜欢才是怪事! 可惜就是太酷了。 从走进商场,到刷卡付帐,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冷漠得简直可以把活人冷冻。 唉!谁让人家是老板,我只能主动打破尴尬的沉默。 “想不到林先生不但生意做的好,对着装的品位也这么好。”我本来是想恭维他,不过话出口,我才发觉话里讽刺的意味更浓一点,希望不要有一次惹怒他。 他沉默片刻,才回答我说:“不太擅长,只是以前,我的女朋友很喜欢我陪她逛街,买东西拿不定主意时,喜欢问我意见,所以我比较习惯而已……” 我很喜欢他的用词:女朋友。这个称谓听起来很纯情,原来婉婉说他“专一”是真的。 那么他的未婚妻一定非常幸福。 我微笑着说:“看来林先生很爱她。” 他转头淡淡扫了我一眼,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但我敢肯定他那淡淡的一眼,里面包涵着一丝难言的眷恋。 我开始好奇,能让林君逸如此眷恋的女人会是怎样的完美,估计是那种集高贵,优美,智慧和柔情于一身的女人…… 我偷偷望着他的背影,原来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完美的男人,而是完美的王子大都属于高贵善良的公主,其他女人只能仰望! 第4章 虚假应酬 跟在林君逸身后走进高级的私人会所,闪烁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想不到这四年来,我还是习惯不了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受不了这纸醉金迷。 多少人憧憬的奢华生活,对我来说永远是无法逃避的人间炼狱。 这一刻,我很想找一个可以让我倚靠的男人,让我不必张扬我的庸俗来满足男人更加庸俗的乐趣。 但也仅仅是这一刻而已,陈凌的欺骗是我永远无法磨灭的心伤,我已经无法再接受任何男人,无法再去相信男人一时情迷的海誓山盟。 我和林君逸坐下不久,略有些发福的张行长悠闲地迈步走来。 “林总,让您久等了。” “张行长。”林君逸立刻起身,笑容可掬地伸出双手。有求于人,连一向冷傲的林君逸都要放下身段,更何况是我。 “张行长您好!”我也展露出多年来演练过无数次的“专业”微笑,站起身礼貌地伸手与他相握。 他握着我的手,点头一笑,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五秒后,又在全身转了几圈,才收回目光和肉乎乎的手。 张行长坐下后,按常理说我该坐在他旁边。 我犹疑了一下,正要坐过去,林君逸很自然地拉开张行长对面椅子,对我轻扬了一下优美的下颚。 见我坐稳,他才坐在我身边。 有他在我身边,我立刻有了一种安全感,至少不必担心醉酒后的男人会管不住自己的手…… 一场虚伪而又乏味的应酬在看似热情的晚餐中开始了。 林君逸喝的很少,还不到半杯酒。由始至终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娴熟地恭维着张行长,陪着他一杯杯喝酒。我别无选择地举杯和张行长对饮,这是必须的过程,什么话题都是要在杯酒言欢过后才能正式开始。 转眼间一瓶白酒已经见底,服务生又为我们倒上一杯红酒。我忍下胃部的灼痛和脑中的眩晕,尽量保持着自己恬美的微笑接过服务生递给我的红酒。其实我的酒量并不是很好,这样的场面经历的多了,也就懂得如何抓紧自己恍惚的意识,硬撑着不让自己失态。以前陪着从旁协助一下老板,效果显著,如今让我独立面对这位久经酒场的行长,我实在没这个实力。我求助地看向林君逸,昏黄的灯光映衬下,他的脸棱角不再分明,整个人都变的柔和。尤其是那双眼眸,柔情得比酒精还要醉人…… 难道我这么快就醉了,居然产生了幻觉!他的眼神怎么会那么温柔。 我心慌地避过他是视线,盯着手中的红酒杯。透过鲜红如血的酒看着自己的纤细十指,想起那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心也开始滴血。 张行长见我对着红酒失神,笑着问我:“姚小姐似乎对这红酒很有研究。” 我抬起迷离的眼看着张行长,发觉他的眼神也有点恍惚。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到找女人陪着饮酒,真是太懂得享受女人的美丽了。 我从未在镜中仔细看看自己半醉半醒的神态,但我经常在男人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娇媚,充满诱惑的笑容。 我举杯,对着张行长甜甜地笑着:“没有……只是有位朋友曾经和我说过,红酒需要细品,那种浓郁的芳香有着爱情的滋味……” 后面还有一句我咽在心里,其实陈凌还说:“那味道更像是你……” 我顿了顿,压下心中的苦涩,维持着麻木的笑容:“张行长,请!” 我将红酒放在唇边轻啄一口,这酒该是极品的红酒,浓郁的芳香绕口不绝,让我禁不住想起我和陈凌青涩的初吻。 身体中涌动起莫名的情潮,我控制不住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林君逸。 他正凝视我,闪亮的瞳孔里渗出几根血丝,他完美的唇形和陈凌一模一样,好醉人! 我想我是醉了!怀念起那柔软的触觉…… “张行长,我们贷款的事贵行什么时候才能确定下来?”林君逸终于切入正题了,他如果再不入正题我再也顶不住了。 张行长清了清喉咙,严肃地说:“这个还需要论证,我看怎么也需要一些时间。” 这种装腔作势在官场上屡见不鲜,他们明明就是想要论证一下自己的好处是不是足够,却偏偏不说出来,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无法开口。 而这种时候,女人总是最好的武器,可以很容易打破僵局。 我见林君逸看向我,立刻会意,柔声说:“张行长,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欠缺,您一定要直言,我们也好及时处理……我们公司才成立不久,还需要您多多关照。” 张行长定睛看看我,语气缓和了很多:“那是当然,不过你们公司的贷款数额太大,抵押问题……” “您这么位高权重,抵押什么还不是您一句话,您也知道我们公司的实力,这几千万林先生怎么会还不上。” “那是,那是。” 林君逸立刻接下他的话:“我们公司盖的都是豪华的公寓,环境相当舒适宜人,不知道张行长有没有兴趣换换房子?我可以帮您预留一套最豪华的。” 张行长笑笑没有说话,笑容十分生疏。 林君逸沉思了一下,又说:“我前不久在西郊买了栋别墅……最近资金比较紧张,想低价转让,张行长有没有兴趣?” 张行长迷离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笑容亲切很多:“哦?不知道林总打算卖多少钱?” “有空让我的秘书带您去看看房子,只要您喜欢,价钱不是问题。” “也好!”张行长暧昧的笑让我一阵心惊,林君逸还真是厉害,出手大方,投其所好,而且,居然这么轻松就把我卖了。 不过,他好像说是他的秘书,他的秘书不是我吧? 很久,很久,一场熬人的应酬才结束。 走出会馆,我的胃因凉风袭过,一阵阵抽搐翻腾,或许是因为我只喝酒,没有吃多少东西,才会这样。 张行长问我要不要他送,我没有回答。我懂他的意思,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哀求地看看林君逸。 林君逸没让我失望,替我解围:“今天冰舞身体不适,就不劳烦您了,等下次有机会吧。” 什么叫下次有机会? 张行长又看看我,会心一笑:“那好,下次有机会的。” 看见张行长的车开远,我来不及和林君逸摆明立场,急切地冲到一个角落把胃里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辛辣和心酸从体内涌出,那味道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借着灯光看到血一样鲜红的液体从口中流出,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一阵清凉的冷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发,也吹乱了我的心。 这时候,不知是哪里放着音乐,歌词字字句句刺进我的心里: “我放开手,没说一丝的沉重,让你勇于忽略的走。我都可以,只要你会更快乐,如果你爱她,我答应自己别再去奢求……” 我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苦。 尤其是半醉半醒间的思念更是痛彻心扉。 “陈凌,你在哪里?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结婚……拥着你爱人的时候,你是否还记得一个爱了你十年的女人,是否知道我好想你?”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呼唤着,感受着只有自己能感觉的痛苦…… 忽然,一件带着古龙香水味的衣服披在我的肩上。 我还来不及拒绝,整个身体连同他的衣服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你没事吧?”他说话时,半蹲在我身边,脸几乎贴上我的脸,灼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 我避开他的气息,急忙站起来调整好呼吸:“没事。” 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失态,马上向我道歉:“对不起。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新荣路,119号,望月小区。” 我坐在他的车上时还披着他的衣服,他衣服上淡淡的古龙香水味混合着一点点酒味,香得很浓郁,很有侵略性,也很迷人,和他一样。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那张酷似他的脸让我太怀念,我竟然盯着林君逸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贪婪地欣赏着他一举一动的飘逸。 和陈凌分开后,我极力在用忙碌取代对他的记忆,可自从林君逸出现,许多强烈的感觉再次回来,时刻挑拨着我心里承受的极限。 这样下去,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估计是他忍受不了我异样的视线,阴冷地说:“你知不知道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男人,是件很危险的事?” “哦……”我转过脸看着窗外:“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您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 “是我的初恋情人。”我说,酒精开始慢慢侵蚀大脑,我的思想越来越混乱。 他挑挑眉,似乎听懂了“初恋情人”意味着什么。 他问:“为什么……分手了?” 提起分手两个字,分手的一幕在我眼前晃过,我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流下来。 为什么?我也很想不通为什么,是因为他背着给别的女人打电话,还是因为他看着我时总是笑得很勉强? 都不是,是因为他的彷徨和无奈让我不忍,不愿他再继续矛盾挣扎。 如果两个女人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那么我宁愿选择退出,让他不必在愧疚中挣扎。 可是手放开很容易,要让心放开就难了,四年多了我依然无法让自己重新接受另一份感情…… “因为他给不了我想要的。”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我想要的是一份专一的爱情,一颗完整的心,他给不了。 他愣了一下,放在方向盘的手指渐渐握紧,借着闪烁的街灯,我仿佛看到他白皙的手背上突起条条青筋。 他突然停下车,四目相对,他的眼光十分复杂,闪烁不定,有震惊,有犹豫,好像还有其他东西,我却猜不出那是什么。 我不停地擦着眼泪,可眼泪还是顺着他的外衣向下流淌。我缩着身体,靠在椅背上,脑海一片空白,意识渐渐模糊,唯独陈凌影子在清晰可见…… “陈凌,陈凌,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当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我知道自己醉了,因为我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昏沉中,我依稀感觉到温热的双手轻拍着我的背,抚慰着我的心,像极了陈凌的手。 我知道他不是陈凌,但我告诉自己:就是他,就是那个我深爱的男人回到我的身边了。 就让我醉这一次,醉倒在如此真实的梦境中。我扯着他的衣袖,我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说着我想他。 我不知不觉睡去,梦中的情景一幕幕变换。 起初,我梦到的是陈凌站在初中校门口等我,我穿着白色的长裙一步步向他走去…… 随后,我梦到他站在我大学的寝室楼下,拉着我的手臂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我满心幸福地回答:“没有。” 我五岁那年认识了七岁的他,我们一次次错过,一次次重逢,这一次,我们是否还能重逢…… 第5章 覆水难收 被人放在柔软如水的床上,我才从迷朦中睁开眼,这么快就回家了吗?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刚刚我做了什么? 越想越头痛,还是不想了! “阳!我好渴……”我等了很久,没有回应。“思思……” 我的身体被人托起,冰凉的杯壁贴在我的唇边,我满足地大口大口喝着,冰水冲淡了口腔中的苦涩,也唤醒了我迷蒙的意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正想说“谢谢”,却意外地看到林君逸半眯的双目,紧锁的剑眉。 他浓重且没有节奏地呼吸着。 我骤然清醒,快速扫视陌生的房间,这里的主格调也是我很崇尚的白色,简洁而典雅,和公司格调有些相似,隐隐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是?”没等他回答,我已经猜到这是哪里,我匆忙下床说:“我要回家。” 可刚走了几步就被他拦腰抱起,按在床上。 “不,不要……”我用尽全力挣扎,摆脱不了他双臂的束缚,却弄得自己手腕的骨头都要碎掉。 那一霎那我体内的酒精全部挥发,无比清醒地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 我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这种情况下,反抗好像是徒劳的。 “林先……”我想要和他讲讲道理,可惜刚开口,后面的话完全被他的唇堵在口中。 他充满激情和掠夺的强吻,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恐惧,震撼得心都要跳出身体,恐惧得身体没有一丝气力。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公司女同事们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放。她们不是说很多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都不屑一顾吗?可是我明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炽热的欲望,我明显感觉到他…… 他的吻让我的身心都在颤抖,不是那种极度恶心的感觉,但让我恐惧和本能的抗拒。 我别开头,尖叫着:“别这样。你不是说不会和女秘书不清不楚吗?”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后,他用一只手捏着我的尖尖下颚,强迫我与他对视。 我看到他嘴角微微牵动着,露出他轻蔑的浅笑。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愤怒,憎恨和厌恶,也看到一种渴望。 我终于想起发生过什么事了,天啊,我做了什么! 我喝醉了,醉倒在他怀里。而我还是他的秘书助理。 正常的老板都会以为我在勾引他,妄图用自己的身体博取他的“另眼相看”。 完了!完了!我简直是作茧自缚。 “林先生,您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醉了把你当成是别人。” 我想,在我的眼中他也一定看到了哀求和恐惧,所以他才会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么,你最好别动……否则,后果自负!” 我当然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碰触和磨蹭都会挑动他极力控制的欲念。 所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他一动不动地搂着…… 床头的时钟滴滴哒哒地响着,他凝视着我,一分,两分……十分…… 他终于放开我,起身在柜子里拿了一件很端庄的女式睡衣丢给我。 “换上衣服早点休息……” 我猛然坐起,大声说:“我要回家。” “不行!”他愤怒地瞪着我,好像我的要求很过分。可是我要回家的要求过分吗? “我……” 我试图和他讲道理,却被他打断:“要不换上睡衣乖乖睡觉,要不脱下衣服和我上床!” 我瑟缩了一下,我知道面对这种强势的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乖乖听话,只得顺从地拿起衣服在洗手间换好。 出来时,见他已经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若他睡了,是否意味着我有机会逃离他的家。想不到,我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他冷冷说:“你敢迈出这房间半步试试!” 我被吓得退后两步,认命地走回床边,凭我的直觉,不要试图去挑衅他的威信,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梦中。 我告诉陈凌,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老板,但是性格比起他差远了,然后我又不厌其烦地问他,你好吗?过得幸福吗? 陈凌很平和地对我笑笑,温热的手指拭去我眼角的泪,轻抚着我的发。 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样的梦,我做过很多次,不知为什么,今夜特别的真实…… 清晨,《勇气》的歌声响起,我迷迷糊糊起来找到手机。 我正揉着酸涩的眼睛,突然发现林君逸跪坐在地上,半趴在床边睡着了。 说实话,尽管他睡的位置不是很合适,但睡姿还真是说不出的清净。 他的头枕在右臂上,微乱的发随意地吹在光洁的脸颊上,伴随着均匀的呼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点看不出昨夜“恶魔”的迹象。 我不得不怀疑他有轻微的精神分裂! 白天是优雅得像个王子,晚上简直就是食人的恶魔…… 又一遍乐声响起,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睡在那里,我慌忙下床找到电话。 “阳……”我压低声音对着电话说:“等等!” 为了不吵醒他,我躲进洗手间。 电话里传来柳杨的爽朗的笑声:“我的灰姑娘,对你的彻夜不归我是该恭喜呢,还是该安慰呢?” “我是在……加班。”我不是想骗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和老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想不引人遐想都难。 “你老板太过分了,记得让他给你加薪水。” “思思好吗?” “很乖,就是昨天说想你……好了不说了,我要送她去幼稚园了。” 挂上电话,我轻声走回房间,才发现林君逸已经醒了,正倚在沙发上吸着烟。 淡淡的烟雾中我隐约可以看见他有点忧伤的眼神,我以为像他这样不知“人生坎坷”为何物的富二代,是不会有忧愁的,看来我错了。 他的脸上都是疲惫,忧郁,还有无可奈何。 他见我出来,对我冷冷一笑:“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相信秘书助理的工作需要通宵加班。” “难道你让我说,我被老板软禁在他家里?如果是我,也绝对不会相信有这种变态老板,喜欢毫无理由把女秘书软禁在家里。” 他不怒反笑,一步步走向我:“你这么快就了解我了,我的心理极度变态,很多人都知道。” 我有点害怕地退后一步,心里祈祷着他只是在开玩笑,可他笑得越来越怪异,离我越来越近。 他离我只有一步时,从我身边绕过,打开柜子拿出一件女人穿的裙子,丢在沙发上。 “换上衣服去上班。” 经过昨天的经验,我迅速拿着衣服冲进洗手间。 这裙子也是崭新的,和昨天的睡衣一样标签还没有撕去,而且我穿着刚好合身。 想不到一个男人的公寓里放着这么多女人的衣服,是他未婚妻的吗?可是他未婚妻不是在美国学mba吗? 难道又是不可信的谣言! 不管怎么说能够悬崖勒马的男人总不至于太坏,懂得对心爱的女人忠诚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 看来他还是个不错的男人,除了有点精神分裂以外…… 为了不成为公司女员工茶余饭后的话题,离公司还有一条街的时候,我下了他的车,徒步走到公司。一进门我端坐好,开始继续昨天没完成的工作——赵诗语让我帮她整理所有与公司有往来的客户资料。我知道这肯定是林君逸要的,所以整理的特别细致,还按照他们所属的公司职位排好顺序。 离上班时间还有三分钟,赵诗语不急不徐地进门,问我:“资料准备好了吗?” “对不起,昨天临时有事,还没准备好。” “还没准备好?”赵诗语脸色马上沉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很重要,一定要在今天之前弄好。” “我知道,我正在弄。”我快速翻阅着林先生接见过的人员登记表,对比着人名,检查有没有重要的关系人被漏下。 “真是的,做什么事都拖拖拉拉的……客户资料数据库里不是有吗?你看这些登记表干什么。”她的声音因生气提高了些:“你到底做没做过秘书,笨手笨脚……” 我刚想解释,总经理室的门被推开,林君逸站在门口,看上去阴森森的。 “赵秘书,我昨天不是让你给我准备资料。”他把“你”字咬得很重,我急忙站起来说:“我是赵秘书的助理,这些工作该是我协助她做。没有及时完成是我的失职。” 赵诗语适时找理由推脱:“昨天我身体不好,您让我回去休息,我怕您急着要才把这个工作交给助理做。我以后不会了。” 林君逸看看我,“你去人事部说一声,从今天开始你的职位也是秘书,工资和奖金跟赵秘书一样。还有,你们两个最好把工作分工弄明确点,我不喜欢员工推卸责任,更不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是!”我躬身回答。貌似我被升职了,值得庆贺,可我看看赵诗语抽动的嘴角,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林君逸进去后,赵诗语抢过我手中的资料用力地翻文件,哗啦哗啦的文件声清晰地表达着她的不满。 忽然她的手一僵,盯着我的衣服,红润的樱桃小口越张越大:“你这衣服……从哪里买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低头看看,感觉这件纯白短裙很漂亮,不明白她惊讶从何而来。 她又仔细摸了摸质地,低呼着:“这衣服是法国今年夏季时装发布会上刚展示过的那款……中国根本买不到!” “仿版的。”我随口说着,心里却想:这么贵重的衣服,我该还给他,否则他未婚妻发现衣服没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赵诗雨没有再说什么,但脸上明显透露着不信的神情。 信不信由她,我也没在意。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在洗手间里,听到外间有人问:“赵秘书,林先生怎么突然给姚冰舞升职?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赵诗雨很鄙视地说:“这还用说,‘潜规则’呗。” 我怒火直冲头顶。我早已预料到这种是是非非,只是没想到这次来得比预想的快多了。 “真的?她这么快就攀上老板了?” 一个女人插话说:“是那个新来的?我听李经理说,当时老板翻到她的简历时足足看了三十分钟,后面的一个都没看!” 这种事情总是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立刻又有一个女人接着说:“我看那个姚冰舞长的就像个情人,老板看上她什么了?” “还能看上她什么?外表呗……又不是想娶回家做老婆,管她有没有内涵!” “你们有没有注意她穿的那件裙子?”赵诗雨开始展示她造谣生事的本事:“那是只有法国才能买到的……你们知道吗?一个月前老板特意让我打电话定的。” “我听说老板有恋衣癖,是不是真的?”第一个插话的女人问。 赵诗雨继续发表演说:“是!他有一次发现我杂志上有件女装漂亮,还问我在哪里能买到。” 林君逸还有收集女装的嗜好?该不会每一个被他软禁过的女人都分上一件吧?我的脊背开始出冷汗,感觉这件衣服穿着浑身不舒服。 一个女人开始总结陈词:“我看老板买那些衣服,都是准备送给他看上的女人,估计姚冰舞肯定跟他上床了。” “肯定是!” 我轻轻叹息,唉!就这么三言两语我就被定成了老板的地下情人,还好现在的法官男人比较多一点,不然冤假错案一定屡见不鲜了。 我推门走进去,在她们惊讶的目光下,平静地补妆。 看见她们一言不发准备离开,我笑着说:“你们太高看我了吧?我还没有那个本事这么短时间就能攀上他……这件衣服的确是林先生送我的,是为了昨天的应酬……他是不是风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种没内涵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眼!” 说完,我踩着高跟鞋在默默无语中走出洗手间。 还好柳杨没在,她若在一定会大声说:“姚冰舞,真受不了你,装什么清高!” 我不装能行吗?我越是忍气吞声,她们越认为我做贼心虚。 …… 本以为她们的八卦已经结束,没想到中午吃过饭的时候,又听见两个女孩儿讨论起来。这次没有避讳我,因为不关我的事了。 一个披肩直发,相貌清秀的女孩儿问:“对了,老板的公寓是不是在河畔花园?” “是啊,怎么了?”另一个长得很媚气的女孩儿问。 “我发现他的那辆宝马车最近总是停在我住的小区楼下,难道那里有他养的情人?” “你家?不是锦绣大厦对面吗?” “是啊!” 锦绣大厦对面?我晕,好像就是我昨天住的地方。 看来真是他享乐的地方,要不然一个人住两套公寓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影视红星,根本不需要一个公开一个隐私。 清秀女孩说:“估计我猜得肯定没错,你想想啊,女朋友在国外,他一个长得帅又多金的老板会过和尚一般的生活吗?没有情人,打死我都不信。” 才一会儿功夫,林君逸的罪名也就这么定下了。 我忍不住在心里为他深深叹息。 不过,仔细想想那个女孩儿说的挺有道理,正常的男人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都会误会吧,昨天的事说到底错的还是我。 第6章 心归何处 一个周末结束,我一进办公室吓得呆住了,如果不是赵诗雨已经坐在那里,我一定以为自己走错了,怎么林君逸办公室的门换成了玻璃拉门,而且还在墙上添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窗,这是哪里请的装修工人,动作也太迅速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赵诗雨给了我一个“你问我,我问谁”的白眼,顶下我所有的惊奇。 恰好林君逸进门,他走进办公室前,丢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房间里的采光不好,我让人重新设计了一下。” 赵诗雨立刻点头称是。 我没答话,打开电脑开始继续打着文件。 采光不好!开玩笑! 他那落地窗采光别提多好了,上午的时候阳光明媚着呢。他的心理肯定是有点问题。 赵诗雨看看明亮的玻璃窗,无奈地收起她的化妆用具,拿出文件随意地翻着。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林君逸自从那一次因为误会举止过火后,处理我们的关系更加懂得拿捏分寸,他不再让我和他出去应酬,除了公事向来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刻意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每周的双休日绝对不会给我安排公事,规定的下班时间从来不变,还从不需要我加班,我和赵诗语平起平坐后,赵诗语对我也尊重多了,表面上也和和气气的。 今天,听说银行的贷款批下来了,赵诗雨笑得非常灿烂,明媚妖艳的容颜光彩夺目。 她从财务部领回的信封,厚度至少是我工资的三倍,我就是再蠢都猜得到了她开心的原因。美丽的女人想要赚钱很容易,是我不会利用自己的本钱,才会让自己和思思过得比较清苦。 好在我现在找了一个理想的工作,可以不用应酬,不用和满脑色情的老板周旋。 存折上的存款第一次达到五位数,生活不再是惨淡的灰色,我相信,只要努力我和思思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我一定能攒够钱让思思读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大学,不必像我活在别人有色的眼光中。 透过玻璃窗,我在不经意间见到他的脸,不自觉迷失在他专注工作的神情中。看来这个世界是有好老板的,我寻觅了四年终于找到了! 看得久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看的是林君逸还是陈凌,因为我总在看着他的时候猜想他为什么会喜欢买女人的衣服,为什么会有两个公寓,而他最常留宿的是办公室里间的休息室。 我有时也会想,他为什么不和公司的女同事关系暧昧,就连赵诗雨那种千娇百媚,勾魂摄魄的眼神,他都视若无睹,我都猜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很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他未婚妻的电话,偶尔的海外电话也是一个苍老但很威严的声音,估计是传说中的富豪爷爷。 难道他和他的未婚妻仅通手机吗?可他工作的时候手机都很少接听,真不知道他们如此相爱的两个人,靠什么维系这远隔千山万水的深情,排解那刻骨铭心的相思。 他这个人身上真的有很多迷,让我忍不住想去探索…… 他看着电脑的视线突然转移到我这里,恰好对上我探索的目光。 我一惊,赶紧避开。 过了好久,我仍然感觉到很灼热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那灼热度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猛烈。 为了证实这是我的错觉,我偷偷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又对上他玩味的笑容。 我的脸上一阵火烧,有点羞怯低下头,盯着自己完全不知道内容的文件看了又看。 心里恨恨地想:什么破玻璃窗! 突然内线的电话声响起,我的手反射性一抖,险些把手边的水杯碰落。 赵诗雨接起电话,听了一下就撇撇嘴,把话筒递给我。 “晚上五点陪我去参加一个私人酒会……十分钟后到楼下等我,我带你去选套晚礼服……” 我暗暗看看脸色很难看的赵诗雨,估计她是听到了。 也难怪她脸色难看,为了这个酒会她刻意买了件晚礼服,准备好好在诸多高官富商面前展示一下她妖娆的身姿。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香啊! 我挂上电话,又带着歉意给柳杨拨了电话,说我可能又要加班到很晚。 唉!今晚一定要少喝点酒,一定不要再让他产生误会! 坐在车上,我们两个人都沉默着,整个车上都漫布着尴尬诡异的气氛。 我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上一次坐在车上哭泣的情景,我由衷地希望他不会也想着那一幕。 可能林君逸不想让气氛这样僵持下去,礼节性地询问我工作上的事情:“你来公司有两个多月了,工作节奏能适应吗?” “能适应。”虽然有点劳心劳力,但他给的工资绝对合理。 “有兴趣在公司长做吗?”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不过,按照我换工作的频率,他的担忧是有必要的。 “林先生是难得一见的好老板,能长期在公司做下去是我的荣幸。” “过段时间,我打算送一批员工去短期培训,前提是要和公司签订长期的劳务合同。你的表现不错,不知道你有没有意愿和公司签长期合同?” “我求之不得,多谢林先生关照。” “我不是特意关照你。”他有意撇清关系:“我希望身边能有一个可以非常了解我的秘书,最好是一直跟着我工作。” “我明白,美国的老板大都喜欢女秘书终身制。可惜听人说,国内超过四十岁的女秘书比熊猫还珍稀。” “是啊!”他笑笑:“不管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你愿意给我做个终身制的女秘书。”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别扭?! “我不敢保证能完全达到你的要求,但我会尽力的。” “你放心,我的要求不会过分,你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对公司有责任心,有归属感就够了。至于报酬,我会根据你的表现和工作时间,逐年递增的。” 解释一下好多了,听着不那么别扭了。我欣然同意:“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一路上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因为对他的性格甚为了解,我说话十分小心。 他说:“你跟我说话也不必这么拘谨,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可以直接说。毕竟了解和磨合需要一个过程。” “哦!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一般老板都想办法把自己的公司扩大,您为什么要回国重新创立公司。”我选了个比较有深度的问题。 他沉思一下,“我讨厌别人介绍我时,都要说:这是林洛槐的孙子!” 林洛槐?他说的不会是那个投资界的神话吧。 以他拥有瑞士银行黑金卡和非凡的才能看来,应该是的。 林洛槐出名倒不是因为他多么有钱,而是他传奇的人生经历: 二十四岁一无所有,白手起家。 三十二岁拥有自己的上市公司。 三十八岁公司倒闭,倾家荡产。 四十岁用打零工赚到的一千美元炒股,到四十六岁,已有上亿身家,然后他投资各种行业,目前为止有多少公司是他名下,有多少公司有他的股份,银行里帐户里有多少存款,根本没有人算得清楚。 难怪欧阳伊凡会为他贷款目瞪口呆,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实在不该为五千万和人家低声下气。 现在,我更加崇拜面前这个男人坚持自己创业的魄力。 林君逸说:“所有人都认为我拥有的一切是因为我是他的孙子。没人知道我从最基层的员工做起,我有今天因为我工作比任何人都努力,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 “所以,您要向所有人证明,不靠他您一样能成功。那您投资的钱……” “是我在股市上赚的和银行的贷款。” 其实我很想反驳他:你能有今天真的是因为你有个好爷爷。比你努力的人多了,谁有你这么幸运。没有你爷爷的栽培和提点,你哪来这么强的能力和魄力? 我当然不能说。有钱人都有个通病,生怕别人只看到他的金钱和地位,而忽略他们本身的能力和努力。他们自我欣赏,同时也渴望别人欣赏他身上除了金钱以外的东西。不幸的是他们身上除了钱以外没什么值得别人欣赏的。 我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品位上,他认为女人的高雅大都是服饰烘托出来的,他建议我提高一下着装的品位。 我不得不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我认为高雅的服饰大都是金钱烘托出来的。” 他抿了抿薄唇,没有说话。 见他不悦,我忙说:“看来林先生对服饰有特殊的好感,难怪家里放着那么多女装。” “嗯,每次看见有很适合她的衣服,我就想买下来送给她。”他顿了顿接着说:“那种感觉很好,就像是她始终在我身边一样。” “哦!您女朋友真是幸福。”我这句是真心的,和心爱的人隔着太平洋,那种相思的感觉一定很难熬。 我记得我刚和陈凌分手时,每天都像过着世界末日,多少次走上天台,又为了在身体里一点点长大的骨肉走下来。 我终日失魂落魄东游西荡,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给他买,等想起我们再也无法见面。那种感觉很心酸,像是一个很钝的小刀,一刀刀划着心口。 那段最伤神的日子,我几乎熬不下去,直到我差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流产,我才逼自己找个工作,开始正常的生活。 …… 红灯的时候,林君逸望着前方穿梭的车辆和行人,对我说:“可是她以前不这么认为……或许是我对她太好了,好到她已经没有感觉,才会当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或许正如伊凡所说:‘对女人不能百依百顺,那样她就会认为你不像男人,轻视你。’” “你不像男人?”这是我听到的最没建设性的意见,如果林君逸这样一身男人气息还不够有男人味,别的男人都该转性了。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问:“你觉得我现在像吗?” “像,很男人那种,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为你着迷。” 尽管我非常有职业道德,恭维的话我能随口便说,但这句也是真心的! 他听得无比的受用,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连冷漠眼神里都带着很迷人的光彩。 那一刻,喧闹的世界都因为他的笑容变得宁静,如果他能常常笑笑该多好,我就不用总是感觉到有压力。 转念想想,如果老板在员工面前没有威严,不能给员工压力,那才叫失败。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我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是因为她……” 天啊!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说什么都不会信,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痴情的男人已经绝种了,原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一个何其幸运的女人得到他的呵护和爱恋。 从化妆间走出来,我有些为难地看看镜子中判若两人的自己,看看眉头微蹙的林君逸。 这个样子能出门嘛! 这件垂地晚礼服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唯美的一款,绝艳的红色亮而不俗,丝质的面料,露肩贴身的设计,只是穿在我身上恰好完全勾勒出我性感的身材,充满难以抗拒的诱惑。 裙摆上星星点点缀着几根丝线,伴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丝线都会在灯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 金光在红色中舞动,高贵得近乎炫耀,妖艳性感到极致。 而且化妆师为了配合着礼服的气质,为我上了浓妆。 本就含情脉脉的眉眼因为淡红色眼影变得更加撩人,再加上被涂得娇艳欲滴的红唇,真是无语也媚惑。 看见林君逸快速地移开视线,我试探着问他:“我这样行吗?” 林君逸转回视线,皱着眉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沉声问:“换一身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对着那自称是专业化妆师的人尴尬地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忍受那一个半小时的煎熬了。 化妆师对着我左看右看,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如果需要重新化妆,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算了!已经要迟到了,走吧。” 挽着他的手臂走进辉煌的宴会厅,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高傲的皇后,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下走进了我的王庭。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做过王子和公主的美梦,但我更是个现实的女人,我能把童话和真实区分的很清楚。 今天我们像情侣一样走在众人的目光下,明天他还是高贵的王子,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秘书助理。 他是他,我是我! 从我走进宴会厅,和我搭讪的人几乎没有间断过,还好每个都被林君逸委婉地打发了。 不过林君逸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我就没有那么幸运,要不厌其烦地陪着明媚的笑容,聊着不知所谓的话题。 欧阳伊凡向我走来。 他的感觉有点像陈凌,总带着如朝阳般温暖的笑容,但气度不像,他比陈凌多了份优雅和从容。 他走近我,笑着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欧阳先生您好,我是姚冰舞。” “是你?”他好像还不信,满眼惊艳地对着我的脸认真地研究着:“君逸真是越来越有眼光了……” “其实,我不过是他的秘书。” “哦,也对!”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林君逸匆匆和张行长打了招呼,就回来打断我们的对话。 “你该不会是想打我女秘书的主意吧?” “你还不了解我?我从不会破坏别人感情。”欧阳伊凡拍拍他的肩,说话的口气有点怪异,似乎他的话中还有深意。 “我的花花公子,你该注意点女人以外的东西了吧?” “哈哈!”欧阳伊凡夸张地大笑着:“我以为这句话你该对自己说。” 说完他绕过林君逸,离开前回首对我笑笑说:“迷人的女秘书,如果会喝酒,就帮你老板挡挡!” “我知道。”我认真地点头。 赵诗雨曾说过,林君逸滴酒不沾,好像是对酒精很排斥。 宴会上林君逸并不热情,只是坐着角落里,出神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举止。 富丽堂皇的酒店里,灯火通明下,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谄媚和张扬的笑脸,只有他冷漠地半倚着沙发,摆着最优雅地坐姿,时不时露出嘲弄的笑。 他的冷傲是骨子里的,不必刻意去表现,也总在不经意间流露…… 偶尔有他熟悉的客户过来打招呼,他都会很客气地起身相迎,热情回应。 若是有人举着酒杯过来,我会立刻解释说:“我老板不会喝酒……” 然后代他向人敬酒,还好男人总会给女人几分薄面,他们都很欣然接受我的逾越。 说心里话,我的酒量比赵诗雨差多了。 几杯白兰地喝下后,我手脚有些酸软无力,头有些眩晕,眼前一张张笑脸变得有些遥远。 这时候,张行长也过来凑热闹,有意无意地靠近我低声说:“姚小姐,今天更加迷人了。” “张行长过奖了。”我端起酒杯,非常别扭地笑着:“贷款的事多亏您关照,我代林先生谢谢您。” “不客气。”张行长一饮而尽,意兴盎然地盯着我的脸。 而我对着杯中的白兰地有了点迟疑,这酒太烈,也太辛辣,再喝下去我怕又会像上次那样失态。 谁知就在我稍稍迟疑的时候,刚放到唇边的酒杯,被修长的手指夺去。 “张行长的酒,我该亲自喝!”说着,林君逸举杯一饮而尽,仰头时甩动的发丝洒脱迷人,比白兰地还要有味道。 我听说完美的女人像是红酒,完美的男人该是白兰地,原来是真的! 张行长离开后,我暗自观察了林君逸很久,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白皙,眼神依旧凌厉,不见一丝朦胧,怎么看也没有醉酒的迹象。 后来,又有位做建材的老板过来打招呼,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主动和他们碰杯,热络地边喝边聊。 看来谣言真是不能信,早知他深藏不露我何必虐待自己的胃。 欧阳伊凡转了一圈后,拿着一杯冰葡萄汁走过来递给林君逸,开玩笑说:“敬你!” “你不觉得自己多事吗?”林君逸冷淡的表情足以拒人千里之外。 可欧阳伊凡还是挂着招牌笑容,坐着他身边说:“我看你能撑多久。” “你要是想看热闹最好站的远点。”林君逸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冰冷的视线阻止了欧阳伊凡将要说的话。 欧阳伊凡无所谓地耸耸肩,换了话题:“不是。我最近看好两支长线,你有没有兴趣?” “我最近资金比较紧张,只偶尔玩玩短线而已。” 林君逸终于接过欧阳伊凡手中的葡萄汁,喝了一口,我怀疑他要是再不接过来,欧阳伊凡的手会举得抽筋。 欧阳伊凡甩甩手腕:“现在谁还玩实业,要应酬,交涉,还要管那么多繁琐的事情。没事时玩玩股票证券,找几个公司投投资多悠闲自在,赚钱又多,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你不觉得天天对着电脑,看着没完没了的曲线和自己银行帐户里面的数字变化,很无聊吗?我认为看着自己盖起的‘家’里住满了人,比看着银行帐户里的数字变化有趣得多。” “那你好好和那些乏味的人应酬吧,我可要趁着最近几年经济腾飞多赚点钱!” “……” “……” 我没有插话,坐在一边悄悄地听他们聊天,我以前很瞧不起他们这些靠着家世背景存活的大少爷,但现在我不那么讨厌了。他们都很有能力,有修养,有气度的。 他们玩得潇洒,是因为他们有比别人轻松的赚钱方法。 或许他们有点花心,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个人喜好。 也是很多女人自己找上门来的。 谁能说那些做不了花花公子的男人就一定正经,也许他们的思想更加龌龊。 好像某某鄙视资产阶级的人曾经说过:世界是变化的,现象是有真象和假象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没有记住,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败! 如果我这时候能记得这句话,晚上那耻辱的一幕可能就不会发生。 我正失神,欧阳伊凡坐到我身边和我说:“下次别和他出来应酬,守着个不会喝酒的男人,多委屈自己。” “这是我该做的!不过,我看林先生根本不需要我替他喝。” “你看他晚上怎么过。” “林先生他。”我瞥了一眼林君逸,他神志看起来很清醒,没有看出任何变化,就是脸色有点白,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他喝一杯威士忌,就三天吃不下一点东西。” “这么严重?他酒精过敏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有男人会连一杯酒都喝不了。那他怎么还喝那么多。 “是他自己找的。”欧阳伊凡凑近我,小声说:“你知道吗?他以前xo,威士忌,红酒,啤酒一种接着一种喝,喝得我崇拜的五体投地。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我有他那酒量多好。后来见他在医院躺上整整三个月,我就再不这么想……” “三个月?”我听了之后心中一紧,再也笑不出了,一个人这么喝法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林君逸应该不是那种不理智的男人。 “胃出血……” 欧阳伊凡的话还没说完,林君逸瞪了欧阳伊凡一眼:“你要是不想明天被记者堵在病房里,就给我闭嘴!” 他果然闭上嘴了,不过不是因为林君逸的威胁,而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含笑走过来,身边还围着几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 第7章 疯狂的夜 那个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温文儒雅,五官和欧阳伊凡有些相似,却比他沉稳内敛很多。 “欧阳叔叔。” 听见林君逸叫他欧阳叔叔,我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欧阳锦华,某电汽公司的老总。国内的财富排行榜上经常可以见到他的名字,商界杂志上从不厌倦地一遍遍刊登他的创业历程。我看过很多次他的照片,本人比照片年轻很多,一点都不像五十几岁的人。 看来这个酒会非比寻常,全部都是难得一见的名流。 欧阳锦华亲切地笑着,用手中的酒杯与他的冰葡萄汁轻轻碰了一下说:“君逸,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在这里坐着。” “刚到没多久。” “我带你认识几个人朋友吧。”欧阳锦华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一点没有长辈的威严。 “欧阳叔叔……”林君逸很谦恭地说:“我回国是想靠着自己的能力做点事,不想靠着我爷爷的声望。” “哦?果然有你爷爷的魄力。”欧阳锦华拍拍他的肩,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不过有时候走些捷径会节省很多宝贵时间,现在的时代,全凭个人能力已经很难立足商界了。” 他没等林君逸回答,便对身边的一个人说:“你没见过他,他是林洛槐唯一的孙子。” “林老的孙子?”那人立刻伸手,热情地握着林君逸的手:“幸会!幸会!” “你别看他年纪轻轻,绝对不比他爷爷逊色,短短两年就建立起自己的公司。”欧阳锦华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叔叔……过誉了,我……” 林君逸还在笑,笑容有些勉强,唇色越来越白。 我见他左手移到胃部,右手在背后握紧,我匆忙走到他身边。 “林先生?”我适时扶住他,歉意地解释说:“林先生喝了几杯酒,大概是有点醉了。” 欧阳锦华的表情不是一般的吃惊,“你喝酒了?” “欧阳叔叔,对不起…我先回去了。”林君逸匆匆放下手中的葡萄汁,离开宴会。 我随后追出去,一出门便看见他靠在昏暗的墙角,双手捂着胃,脸色苍白如雪。 “林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颤声说:“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让你先生过来接你吧。” 他忍着痛苦的样子让我的神经也跟着抽痛。“我送您去医院吧?” “不用,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我家里有药,吃了就……没事了。” 我当然不会没有良心到把一个为了我弄成这样的男人丢在马路上,独自离开。 思虑了很久,我扶他上车。“那我送您回家。” 为了不让明天报纸头条刊出:女秘书酒后驾车,林洛槐痛失爱孙! 我开得很慢,估计自行车都有超他这辆新款宝马的可能! 一路上,他一直紧闭双目靠在椅背上,表情不是很痛苦,但是嘴唇都被他咬成了青紫色。 舒缓的音乐声响起,我顺着声音找了很久,才发现他的座椅旁放着一个手机。 我见他一动不动,拿起手机递给他,顺便瞥了眼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尔惜。 连名字都显得那么高贵、文雅,一定是他那幸福的未婚妻。 他接过电话,扫了一眼便丢在旁边,细长的浓眉纠结到了一起。 两分钟后,音乐再次响起,他还是没有动,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看着我。 当音乐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他终于拿起了电话……可是,顺着玻璃窗以悠扬的弧线丢了出去…… 我终于知道手机更新换代为何如此之快,因为总有些不识人间疾苦的人用它宣泄情绪。 我很想和他探讨一下中国的民生疾苦问题,可一见他的样子,我就什么都说不出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明明白白把痛苦两个字刻在脸上,眼里都是矛盾挣扎。 他默默将头垂下,十指插入柔顺的发丝里…… 看样子他是在和未婚妻闹别扭。 唉!相隔这么远吵架是很折磨人的,他痛苦,那个女孩儿一定也心急如焚。 我本不想多事,终于还是不忍心看他如此痛苦,柔声对他说:“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若是不懂得珍惜,错过了可能就是一生……” 他骤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他哑声说:“如果爱的是个根本没长心的女人呢?如果付出和爱恋换来的都是漠然和鄙视,你会怎么做?” 我沉默了! 是啊,如果倾心的爱恋错给了不值得的人,坚持是不是一种愚蠢? 他用力地按着胃,接着说:“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耻辱就是和别人分享同一个女人,所以……我别无选择……” 他咽回了下面的话,伸手碰了下cd的按键,悲伤的乐声响起,这是我最爱的音乐,每次听都会感慨万千,泪流满面。 我把自己关起来,只留下一个阳台每当天黑推开窗,我对着夜幕发呆看着往事一幕一幕再次演出你我的爱看着他闭着眼睛,被痛苦折磨的脸上再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我真的为他心痛了…… 他是我遇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也是我见过的最痛苦的男人,拥有着成功的事业,是什么让他自残到如此地步? 当我将昏沉的林君逸放在床上时,我的全部力气都用尽了,浑身酸软跌倒在他身上…… 幽暗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俊美的脸被疼痛折磨的有些扭曲。 他似乎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压力,半眯着迷朦的眼,疑惑地看着我。“对不起……”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慌乱地翻找着止痛的胃药。 “床头……右面的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药,且全部都是胃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中、英、日、法什么文的都有。足见他的胃病不是一般的严重。 那么他明知自己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抢着喝,是因为我吗? 那一刹那,我的心被感动填满,也被愧疚缠绕着。 转头望了他一眼,他撑着身体半坐起身凝视着我,不知是因为灯光的反射,还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水光荡漾,云雾迷离…… 我的心一沉,忙回避他的目光,快速选了一瓶我看得懂的胃药,喂他服下。 吃过药,他躺在床上,喘息声渐止,呼吸也均匀了。 我轻轻解开他的西装扣子,一点点帮他把西装脱下来。我又为他松了松领带,解开三颗衬衫的扣子,希望他睡得更舒服些。整个过程中他没睁开眼睛,但他的粗重的呼吸显示出他已经被我吵醒。 “林先生,我先回去了。”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睁眼。 我悄悄走到门口,才留意到自己高贵晚礼服早已褶皱不堪,裙摆还被车门刮破,实在不能穿出去见人。 更何况此刻已是深夜,我还是穿得端庄一点比较安全。 打开他的衣柜,我一时惊呆了! 里面全部都是女装,色彩斑斓,各个季节的都有。 不论是挂着的,还是整整齐齐叠放着的全部都带着标签。 我随手拿了件比较普通的过膝连衣裙,走进洗手间,脱下衣服…… 伸手拿起崭新的连衣裙,我不禁又想起他奇怪的嗜好。 既然他都买了,为什么不送给她? 他们之间又是什么矛盾?如果真如他所说,他的未婚妻根本不珍惜他的爱,她为什么还要一遍遍给他打电话? 她真的爱上了别人吗? 像林君逸这么好的男人都留不住她的心? 我过于专注思考着心中的疑问,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钥匙旋转的声音。直到洗手间的门被霍然拉开,林君逸出现在我的视线,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大脑空白了两秒钟后,忙转过身体尖叫:“出去。” 他非但没有出去,还从背后抱住我,滚烫的唇印在我的背上。 “放……唔……” 他的唇突然覆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的惊叫。 唇齿间的蹂躏痛得我的唇都麻木了,只感觉到混合着烟酒味道的舌紧紧抵着我的齿间…… 我用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瞪着眼前的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一点点精神分裂和变态,他简直就是有暴力倾向的重度精神病患者,精神病院怎么让他逃出来了! 结束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亲吻,他又抓紧我的双臂,将我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那巨大的力量几乎把我的身体都揉碎。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痛成这样,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早知道我刚才就不要把自己全部的气力都浪费在他身上了…… “既然想要勾引我,为什么还要跟我装作冰清玉洁。”他的声音很嘶哑。 “我没有!”我的声音因惊恐而颤抖着。 他冷哼几声,握着手腕的十指又加重了力道:“你没有?那你深更半夜在我家里脱完我的衣服,又脱自己的衣服,是为了考验我的自制力!?” “我……我以为你睡了。” 他的唇顺着我赤裸的肩移到耳后,用一种特别阴森的口气说:“有你在这里,我能睡得着吗?你当我是圣人!?” “……” 我还能说什么,我的确把他当成圣人了,以为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未婚妻,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勾起他的兴趣,以为除了那个女人,别人即便脱光衣服对他投怀送抱,他都不会多看一眼。我还以为他如果想纯粹的发泄欲望,也会很有原则地不选择朝夕相对的员工。 看来我错了,错的离谱。 天旋地转的眩晕中,一个忿恨的声音在喊着:姚冰舞,你这个蠢女人,忘记他有精神分裂,白天和晚上不是同一个人吗? 你忘了他变态吗?居然笨到自己送上门! 我忘了,我确实忘了! 第8章 夜语阑珊 “冰舞……” 充满深情的呼唤声仿佛从天外传来,一如我记忆中无数次浮现的呼唤…… 我一惊,猛然睁眼,对上他幽深的黑瞳…… 他微乱的发挂着汗滴,垂在额前,晃动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罪恶的目光,却掩盖不住他溢出满足愉悦的闪亮。 顿时,我眼前的一切都因为那相似的五官而坍塌,如同时空逆转,世界剧变般虚幻。 我不禁记起和陈凌的第一次缠绵,那时他也是如此痴迷的望着我的眼睛。陈凌,他已经走出我的生命四年,可他的温柔和深情刻在我的骨髓里,让我再恨都无法接受别的男人,再怨都痴傻地守身如玉…… 我们还能重逢吗?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再次重逢,即便是重逢,我们又情何以堪。 可我想见他,哪怕远远看上一眼。 望着相似的面容,想念着陈凌。 静静流泪,深深思念…… 年少无知时,总以为有些伤害是自己无法承载的,经历了坎坷风雨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是漫长的人生不能容忍,不能原谅的。 此刻,经历如此不堪的强暴,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思念他,渴望他。 林君逸似乎感觉到我的平静,将我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开始亲吻、轻抚我身上的敏感处。 不知是他太懂得挑拨女人的激情,还是我太思念他那张脸,在他的拥吻中,我身子一阵阵紧绷,一阵阵酥软麻木。 强烈的渴望从我的心底爆发,那一瞬间,我的身心都在向往着那个深爱的人…… 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趴在我身上喘息了好久,才离开我的身体,用他最习惯的嘲弄眼神看着我冷笑。 突然,我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他居然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今天是几号,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跌跌撞撞冲进浴室,倚在墙壁上。 我用手肘按了一下淋浴器的开关,冰冷的流水冲刷着我更加肮脏的身体。 林君逸走进来,从背后抱紧我,想要说话,却没说出口。 “走开!我不会这么算了的。”我用手肘撞开他,我从没如此恨过一个人,他毁了我最后一点点梦想,让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再次靠近我,一边帮我清洗着身体,一边淡淡地问:“你想怎么样?或者,你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你!?”我气得双唇都在颤抖,好半天才说出话:“我不是那些下了床用支票就可以摆平的女人。” 他挑起我的下颚,抚去我面颊上的乱发:“别装了,你只要开价多少我都无所谓,当然如果你愿意,我每次都可以付你相同的价格。” 他说的“每次”让我一阵心悸,原来我在他眼中就是那种会耍伎俩的高级妓女而已。 我憎恨地瞪着他:“别以为你有钱就可以砸到每一个女人都和你上床。” “少跟我装清高,我太了解你的现实。多少?一万二万,还是十万,二十万……”他轻吻一下我的耳唇,无限眷恋地看着我:“当然,如果你肯给我做情人,几百万都可以。难道……你想做我终身制的女秘书,日日陪在我身边,让我好好保护你,照顾你……” 他是疯子,是哪个精神病院如此不负责任,让他逃出来的? 一次二十万他都肯给,是他钱太多,还是他想要女人想得发疯? “就是一次一千万我都不会出卖自己,今天是我自己倒霉,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是吗?看样子你还不了解我。”邪笑挂在他的唇角,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水滴渐渐变得温热,冲洗着我战栗的身驱,晶莹的水珠顺着我们的身体滴落。 整个浴室里都是水滴在地面上摔碎的声音,和他紊乱的喘息声…… 给他做了一个多月的秘书助理,我是了解他一些的。 他看文件时从不会中断,即使中间有电话打入,他都不会接。 他常常会为一个工作计划通宵工作,不眠不休。 他会因为一个问题没有讨论清楚,将会议延长到凌晨一点。 他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理念如果用在我的身上,我真不知自己是否能招架得住。 “放开我,我要回家。”我大声叫着。 “你以为这个时候我会放你走?你是天真还是愚蠢?”他解开捆扎我手腕上的领带,笑容更加邪气,像是恶魔的微笑。 “你!无耻,下流……”我挥手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侧过脸,冷笑。 我突觉身子一轻,眼前一晃,身体被他横抱起来。 “变态,疯子……”我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终还是被他丢在柔如水,软如棉的大床上,困在他钢筋铁骨的手臂里,无法逃脱。 我见过比他龌龊的,绝对没见过比他更强势的。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不给任何人反驳和抗拒的机会。 他不顾我的哭闹,用手臂困着我晃动的身子,说“别闹了,睡吧!” “我不!” “那我们就做点别的。” “你休想!” …… 之后的时间,我们就在拉扯、挣扎、亲吻和拒绝中度过。 他似乎并不想要我,仅仅是在享受那种肌肤之间磨蹭的快感,视觉和感观上的刺激,以及占有和征服的乐趣…… 他在整整一个晚上,视线都没从我脸上移开过,他的眼神是那般的满足。 当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淡灰色时,我累得实在没有力气反抗。 除了女人最原始的发泄方式,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发泄我的恨。 于是,我狠狠地向他肩膀咬下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去发泄我的痛恨。在此之前我无论是多么愤怒,都会装作无所谓,维持着我虚假的笑容。 当然,我也是第一次忍无可忍了!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喊叫,甚至连低吟声都微弱的和呼吸没有太大区别。 当我咬到自己的牙齿都没知觉了,咬到口腔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道,才松开。 看着他肩上的血一滴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的心被那血腥的一幕重重的撞击着……我竟然在心痛! “痛吗?” 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这一定不是我问的,但的确是我的声音。 “我身上有比这更痛的伤口!” 就在我思考着他话里的深意时,他吻上我的唇。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在他的侵占里我只觉得自己死了,心死了,人也死了…… 不久之前我还信誓旦旦说:绝对不会有下一次。看来我不是天真,是愚蠢…… 我昏睡过去之前,眼前还晃动着他肩上的血红。 我最后一点意识居然在想: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那么比这个更痛的伤口又是在哪里呢? 遇到他,我将再也无法坚持着我的坚持。 第9章 爱情童话 从睡梦中醒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但枕边仅存的是一件淡粉色的纱裙。 我揉揉酸痛的手臂,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柔和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洒落在乳白色的地板上,明亮洁净的房间没有残留一点罪恶的痕迹。 林君逸站在窗边,白色的家居服在微风中飘动,柔和而清雅。 他神情恍惚地望着手中飘着热气的牛奶杯,修长的手指沿着水晶的杯壁滑动着。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仿佛察觉到什么,缥缈的眼神转向我的位置,脸上挂着纯净的笑容。 那是绝对是天使才有的笑…… 如果不是我手腕上还有淤青,身体上还残留着吻痕,我一定会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恶梦。 如果他现在问我:你怎么睡在我家里? 我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还好他没说,他用极慢的速度走过来,把手中的牛奶杯送到我面前:“喝杯牛奶吧。” 那声音还不是一般的轻描淡写! 我打飞牛奶杯,看着乳白的奶汁四处飞溅,闷在心中的怒气才缓解一些。 “别和我演戏!”我怒吼。 他轻叹一声,搂着我的肩,用着哄闹别扭的小情人的口气说:“你想怎么样?” 我打开他的手:“你昨天晚上怎么不问我想怎么样?” 他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又抿成了直线,视线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地上残破的水晶杯上。 “这种事道歉和解释根本没有用,就像这水晶,碎了就是碎了,即使你再怎么不舍,也无可挽回……” 我不得不承认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 我没有能力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又不知该向他索取什么样的补偿,所以我无话可说了。 他看着我,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我承认我昨天太过分了,但你确定你没有勾引我的意图吗?” “我没有……” “哦……你没有。”他扯了扯嘴角,说:“你没有时常偷偷盯着我看,你没有对着我笑得风情万种,你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得有多么脆弱无助,你没有在午夜走进我的家门……” 我很想反驳,但说什么都不过是强词夺理。 他没说错,我是他女秘书,午夜时分在他家里脱下衣服…… 说不想诱惑他,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那么像他这样优雅、绅士的男人会强暴女人,谁会相信? 他太看轻我了,我也太高看他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初我对你根本没有非分之想,我知道你有家庭,有孩子,而我也要结婚了。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也不想给你造成任何困扰……我聘用你是出于一种怜悯,仅仅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工作,希望你不必总因为私人问题频繁地更换工作,不再周旋于权色交易的边缘。” 我沉默地听着他说话,我承认他的确对我不错,是个少见的好老板。 “是你的眼神时刻挑拨我的冷静,让我迷乱,但我一直在压抑着,就是不想和你有任何纠缠,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想你长期做我的女秘书,也只想保持纯粹的工作关系。可是你却一再考验我的自制力,你暧昧的眼神总让我有种错觉:你想跟我进一步发展……” “你的意思是我的错?” 他遽然抬首,手臂晃动了一下,手指的骨骼咯咯作响,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姚冰舞,你觉得你对么?”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处来,但我完全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愤恨。 他深呼吸了很多次,恢复了平和的语气:“算了,都过去了……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我累了,你想要怎么样,都随你吧。” 我想怎么样? 我想不出别的女人遭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也许会哭着喊着要杀了他;把他告上法庭;或者索要巨额赔偿金;当然,估计还有女人让他负责任。 我除了离开没有什么可做了…… 其实我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坚强,实际很软弱的女人。一旦遇到我无法面对的事情,我就懂得逃避,不让自己再回想起发生过事。 我快速走到沙发边,拿起我的手提包,向门外走去。 就在我开门的一刻,伤痕累累的手臂又被他扯住。 “姚冰舞,要走,也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和你这种疯子无话可说。” “你没有,我有!”他把我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胸口起伏了很多次,才哑声问,“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做情人好不好?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不让任何人知道?” “你?!”他又发疯了,看来不是白天晚上的问题,是他面对我就不正常。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底线,我相信你也有……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我抽回自己被他捏得发痛的手:“你这辈子都休想,我绝对不会糟蹋自己给你做情人!” “那你这样靠卖弄风情生活就不是在糟蹋自己?还是你觉得,在很多男人面前展示你的美貌,比在一个男人面前更有成就感?” 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本想看清楚他受辱的表情,结果我发现我的视线全部都是水雾…… 此刻我多想骄傲地仰起头,但我做不到,他的话刺痛了我心底最脆弱的伤口。 四年来,我自视清高,却不过是男人眼中的玩物,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我究竟为了什么? 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不接受任何男人,过着清苦卑微的生活。 多辛苦都独自撑着,不过是为了那个让我多恨都无法忘记的男人…… 我是一直没有真正面对现实。 明知不可能,不应该,还是悄悄盼着有一天陈凌能突然出现,拉着我的手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我蹲在地上,用膝盖抵住自己最痛的位置,咬紧双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一双手将我拉入温暖的怀抱。 我抬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沉重的心跳声。 “放过我吧,算我求你!” “我送你回家,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再勉强你……” 回到家里,我翻开泛黄的同学录,陈凌刚毅的字迹尽管已经模糊,还是能穿透我的灵魂,刺痛我的心…… 陈凌,念起这个名字,我的心痛一如四年前的绞痛难耐。 我们的故事要从童年说起。 我的童年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因为是无人细心呵护、疼爱的孩子,个性里都带着偏执,所以我身边的小孩子多半都是孤僻的,只有我从小就喜欢笑。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九岁就被人领养了,领养我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不是很老,但很沧桑。 她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对着照片自言自语;她不喜欢笑,却会对着照片痴痴地笑。 我十四岁的时候才知道,照片上的男人是她的爱人,二十年前死于车祸。 而她收养我,不过是为了慰籍她寂寞的生活。 十四岁的女孩儿是想不通那种绝望的等待有什么意义的,可我非常渴望那种感情,总觉得那是一种能摆脱孤独的东西。 十四岁那年,我竟真的遇到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闭塞的小胡同里跑出来一群男生,里面还有一个男生捂着左肩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抹了抹脸上的血渍。 我认识他,或者说我们学校的女生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他叫陈凌,年级排行榜上他的名字总在最醒目的位置,篮球比赛里他是最飘逸的背影……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他时,他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配上微薄的唇和挺直的鼻子,略显斯文的脸,帅得让人心跳加速。 略有些清瘦的身材和他一米八的身高有点不协调,但校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名设师的杰作一样完美。 我看见受伤的陈凌想要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完全忘记了少女该有的矜持,冲过去扶住他,“你没事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咬咬牙,没说话。 “他们为什么打你?” “不知道!”这次连抬头都省了。 平时看他挺爱笑的,怎么个性这么孤僻。 “我送你去医院吧?”我说。 “不……”他刚站起身,后面的“用”字还没说出口,又跌倒了。 看他疼得双唇被咬出血丝,我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扶起他向医院的方向走。我把他送到医院,想要离开又不放心,于是问:“你家电话多少号,我告诉你家人一声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傻子。 我问:“怎么了?” 他小声答:“没事!” 不期然,他的眼神和执拗就那么在我心里生了根。 那天我陪着他在候诊室里等了很久,弥漫的药水味道也变得不难么难闻…… 少女时代的暗恋总是青涩而美丽的,爱上陈凌那种大众情人就注定了在甜蜜里加上点无望。 我的十五岁就是那么度过…… 每天我都会很早起床,准备好一切,等到七点再准时出门。因为陈凌每天七点半的时候都会准时进学校,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每天七点半出现。 每天我都去他们班找我的好朋友娜娜吃午饭,不过就连娜娜都知道,我找她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每一个午后,我在校园门口与他擦肩而过时,都是那样的心悸。 每一次不经意间在空气与他的视线交汇,我都会失魂好久,猜想着他是否还记得医院里那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但随即我的猜想便被自己否定,因为他从来不会正眼看我,即使不小心视线相撞,他也会立刻移开…… 所以,我从未有过幻想,偷偷把这份感情收在日记本里,让它成为一段甜蜜而忧伤的回忆。 恋爱的开始往往源于美丽的邂逅,发展亦是在不经意之间。 那天放学我想去找娜娜一起走,走进教室才赫然发现只有陈凌一个人在专心写着作业。 我的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走,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缓解窒息的感觉。 想要逃走,却太迟了,他已经抬头。 我只得勉强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杨娜在吗?” 我放在身后的手不断地发抖,脸烫得急需降温,我以为自己已经很窘迫了,结果,他的反应比我还夸张。 他猛然起身,快速说:“她已经走了。” 由于他起身太匆忙,桌上一本书被他碰掉在地上。他急忙俯身去拾,一不小心手臂碰到了桌角,俊美的五官皱到一起,脸都“痛”得发红…… 那一刻,我竟也感觉到手臂一阵阵酸痛。 “谢谢!”不舍得离开,又不敢开口说话。 当我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转身离开时,竟然听见他在喊我的名字。 “姚冰舞。”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那么好听,像是天籁之音。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这么说他是注意到我了。 “我是陈凌。” 我茫然了。他不会以为凭他在学校里的名气,还需要自我介绍吧? 他不知道年级排行榜上,他的名字总是第一个被人看到的吗? 恐怕整个学校的女生都知道他叫陈凌,甚至连便利店里的阿姨都知道了。 他见我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有点失望地低下头,手指揉着刚被他拾起的书皮:“我以为你还记得我,我们小的时候在同一所孤儿院……后来你被人领养了。” “你也是童育孤儿院的?” 原来他是孤儿,难怪他会在医院里用那么诧异的眼光看我。 难怪他的个性那么执拗。 “你想起我了?”他笑得特别灿烂,比外面的阳光还要灿烂。 陈凌?我努力回忆孤儿院里小朋友的名字,除了依稀记得我矮矮胖胖的“哥哥”,其他孩子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呆呆地摇摇头,又猛点头,真是笨死了,不认识就不能装作认识嘛! “我们那时候经常一起玩的。”他见我一脸茫然,笑容又散去,咬咬下唇说:“我那时候比较矮小,可能你没有注意到我……” “有,有!”我慌忙强调着,虽然我的确一点都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从小没有父母的孩子是多么脆弱,或许一点小小的忽略都会让他感到受伤。“我记得,你变了很多!” “是啊!”他说话的声音高了很多,像音乐拨动着我的心弦:“以后有空回来玩吧。” “好!” 那一刻,我们的心灵是那么接近,我看得到他优秀背后那颗和我一样卑微的灵魂,阳光的笑容掩盖着像水晶一样易碎的心。 我读得到他渴望的理解和在意,也看得到他对于伤害的恐惧。 每一个孤儿大概都是如此的,总喜欢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无论多么痛苦的事情就是溃烂在脑海中,都不会与别人分享。 我们渴望一个可以依托情感的人,又总是担心自己付出真心,别人并不在意…… 从那天后,我们的关系大有进展,已经到了见面相视一笑,偶尔打个招呼“嗨!”的阶段。 我每天的日记里都会有很长的一段文字描写那轻轻的一声“嗨”。 一日,公交车上,我身后女孩儿尖叫声引起我的注意:“喂!你快点说,你们真的打了陈凌?” “是啊,他太嚣张了,连我大哥都不放在眼里……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教训他一下,他还当自己……” “少废话,陈凌从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你们打他干什么?”女孩儿的语气听来不是一般的不满意。 “你心疼了?心疼也没用,陈凌喜欢的又不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了……你刚才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无妨,你趁早对他死了心吧,陈凌喜欢的是姚冰舞。” “胡说!” “信不信由你!告诉你实话吧,陈凌挨打是他自己挑事,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居然让我大哥离姚冰舞远点……” “……” 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陈凌那天挨打是因为我?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他倔强的眼神,和那句不耐烦的:“不知道!” 原来他们在我回家的路上打架不是巧合,是陈凌想帮我。 那么他帮我是因为我们从小认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想……我至少该谢谢他。 第10章 甜蜜记忆 第二天放学后,我在走廊里徘徊了近一个小时,经过了无数次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进陈凌的教室。教室里没有人,唯有陈凌坐在座位上专注地算着题。 他没有发现我进门,正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啃着钢笔,细长的眉因为专心的思考轻轻缩紧……夏日的光映在他细腻的肌肤上,看得我心潮起伏。 我失神好久,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清清干涩的喉咙,叫着:“陈凌……” 啪…… 钢笔突然掉在桌子上,顺着桌子滚落,而他对着我呆愣了超过一个世纪。 他应该还没从他复杂的数学运算中回到现实——我这么认为。 我窘迫地伸出手,双手将包装被我揉皱的礼物捧到他面前:“上次的事,谢谢你!” 听了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刚有点反应的表情,又变成了迷惑…… 看到他茫然的表情,我才从自己可笑的梦境中觉醒,顿觉无地自容。明明很轻的礼物拿在我手上竟有千斤重,我想要把礼物拿回来,发现他已经伸手来接了。 就在这个最尴尬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声音从门口传来:“陈凌,打球去!” 我一惊,礼物掉在地上。 清脆的破碎声,从我的耳朵一直传到心底某个角落。 那是一颗水晶心,我本来是想他能接受这颗心,想他好好珍惜纯洁透明的水晶心,结果…… 它比我想的还容易破碎…… 听见身后几个男生毫不收敛的笑声,我委屈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逃走,永远别看见他的脸。 刚转过身,听见陈凌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姚冰舞!” 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眸看他,才发现他的手臂依旧无助地停在半空中。 他尴尬地看看我,看看周围的同学,张口结舌半天,才俯身拾起摔在地上的礼物,说了那句无关痛痒的话,“谢谢”! 笑声更加刺耳,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在我眼前扭曲变形,我美好的梦境在那一刻破灭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为了请假不去学校,我想了一万个理由,结果没有一个实现,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学校。 我知道八卦的东西往往传得很快,可没想到会那么快。 我刚进学校就看见有女生对我指指点点,男生捂嘴偷笑着经过我的身边。 一整天我的耳边都在萦绕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嘲笑声,眼前晃动着不同的鄙视的表情,我仿佛看见自己的自尊被人撕碎,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终于熬过了一天,一放学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学校的大门口跑,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我跑得还不够快,仍然听见两个女生很大声地在背后窃窃私语:“就是这个女生向陈凌表白!” “是啊,听说陈凌看都没看,就把东西丢在地上。” 我的脊背一凉,冷汗开始流出来。 我是为了表示感谢,送他礼物有错吗?我只是当时太匆忙忘了说而已! 听见两个女生放肆地大笑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该有多好,那么我宁愿偷偷喜欢他,也不会痴心妄想。 我流着眼泪快步穿过人群,想要逃离这个学校,逃离我梦魇般的初中生活,永远都不要再来。 由于视线被泪水模糊,我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我的身高已经很高了,也只到他胸口。 我悄悄抹了抹眼泪,抬眼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 时间停止了吗?为什么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定格,就连他搂着我肩膀的手也都定住了。 可我明明是能动啊。 我眨眨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他。 “你……没事吧?”他终于开口了,温热的手指帮我擦去眼泪。 然后,我发觉所有兴致勃勃的视线都投射向我们,好像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为了不让自己明天又成为笑话的主角,我决定离他越远越好。 “没事。”我随口回了一句,推开他继续向学校大门走去。 “姚冰舞!” 叫这么大声干嘛! 我有点眩晕!今天的阳光好像特别的耀眼!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校园里的人多得几近拥挤。以他那么大的叫声,估计一半的学生已经听到了。 我一步都不敢停,继续向前走。 “谢谢你昨天送我的礼物,我选了很长时间,都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所以……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可以吗?” 我吞了吞口水,回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客气!” “我是真心的。明天放学,我在这里等你。” 唉!我惨了!他跟我有仇吧!? 我是不会误会,可不代表别的同学不会以为我们要约会! 终于熬过了又一个漫长的一天,今天比昨天还要难熬。 我坐在窗前望着学校朱红色的大门——我还不会蠢到站在门口让全校的人看笑话。 不过,陈凌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淡蓝色的牛仔裤,就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静静地等待着。 我隔着窗子望着他,阳光在他身上留下的金色在那一刻变成了永恒……后来,这个画面一直反复在我的梦中出现,成为我十年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天陈凌带着我去一家面馆吃饭,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牛肉面,好香! 吃完饭,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他握着筷子的手有点抖,沉默一会儿,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孤儿院和我模糊的记忆差不多,生锈的铁栅栏,咯吱咯吱响的跷跷板,还有已经不能转的转椅…… 我们坐在翘翘板的两侧,陈凌给我讲了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有个雨天,一个七岁男孩儿的妈妈死在医院里,白色的床单盖在妈妈的脸上,他好怕,可他听见妈妈严厉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你是个男人,做男人什么都要勇敢去面对,就是面对死亡都不可以退后一步! 第二天,有人把男孩儿送到一间孤儿院,他看着周围陌生的脸孔,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退后一步。那时候,一个很漂亮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视线,女孩儿的脸就像是飘着香气的奶油蛋糕,让饥饿中的他渴望咬一口。 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和女孩儿说了几句话,于是女孩儿笑着走向他,踮起脚亲亲他的脸,笑容特别的天真:“哥哥,不要怕。” 她牵着他的手说:“我们吃饭去吧。” 她的手很小,很软,也很温暖,那是男孩儿生命中摸到的最美妙的东西。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孩儿呵护着女孩儿一天天长大。男孩儿为女孩儿晚上一年学,女孩儿为男孩儿早上一年。他们同班,同桌,一起牵手上学,牵手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 有一年的春天,男孩儿看见别人的爸爸抱着酣睡的儿子在他面前走过,他双手握着生锈的铁栅栏傻傻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女孩儿坐在他身边,小声问:“哥哥,你也想爸爸了?” “不想,一点都不想。” “我也不想……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妈妈。” 她如果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湿润,男孩儿或许会相信她真的不想。 就像他相信自己从来不想爸爸一样! 女孩儿笑着用暖暖的手指擦去男孩儿脸上的眼泪:“哥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男人,妈妈说让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男孩儿记得,有一次他告诉妈妈,他的理想是做个科学家,妈妈告诉他:“做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要像你爸爸那么软弱无能!” 女孩儿想了好久,忽然笑了:“冰儿要做个女人!” 那清脆的声音像琴声,波动了男孩儿的心弦……男孩儿真想把全世界给她,换她一生都如此快乐地笑着。 女孩儿被人收养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男孩儿抓着院长的手,求她不要让人带女孩儿走! 女孩儿跑过来,擦去他脸上的混着雨水的泪水:“哥哥,不要忘记我!” “不会!哥哥不会!”男孩儿紧紧抓着女孩儿的手,“我不会忘记冰儿!” 可男孩儿忘了,七岁的女孩儿总会忘记很多事情! 后来,男孩儿考上市区的初中,在校园里男孩儿意外地遇见了女孩儿。 她变漂亮了,乌黑的长发,同样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有不一样的味道,她的背影让他永生难忘…… 他每天用功学习,苦练篮球,他尽量让自己样样都做到最优秀,因为他希望有一天女孩儿会注意到他…… 听完这个故事时,我早已泪流满面,模糊的记忆因为“哥哥”两个字变得清晰,我跑过去双手抓着他的手:“哥哥,我没忘,我只是不记得你的名字……” “没关系,哥哥不会忘记你,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喜欢我吗?” 少女的羞怯让我无法问出口,后来回到家想想,就算他说喜欢又怎么样。 我们还都是孩子,十五岁的爱能有多真实?就算开始,就算甜蜜,未来谁能掌控? 陈凌那么聪明的男孩儿应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到了报考高中的日子,我对着报名表失神很久,那就像是一纸绝情书,断了我对陈凌最后一丝希翼。 我当然想和陈凌报考一个高中的,可是他一定报一中,我报了也没用,根本考不上,我认命地写了十中交了上去。 我傻过,痴过,对明明不可能的事情,抱着希望,做着无用的努力。 现在就让一切都结束吧,有种喜欢埋在心里也是一样的美好。 放学的时候,我正收拾东西,娜娜突然很兴奋地冲进我们教室,也不管教室里又多少人,叫嚷着:“冰舞,你知道陈凌报那个学校吗?” “一中!”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她,这么白痴的问题傻子都知道。 “不是,是十中……我看见他的报名表了,我们将来可能会在一所高中。” 我又开始眩晕,十中?全校第一名的宝座一直专属于他,一中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报十中干什么! 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看见陈凌沮丧地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 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能看见他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发呆。 我隐隐感觉到他为什么会报考十中,但从来不敢去深究原因。 有一天我经过他们教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孤独地吸着香烟,在两指间夹弥漫的烟雾中,他的目光缥缈的望着远方,说不出的忧郁。 我的心被他的眼神掏空,连紧张都忘记,直接冲进他的教室。 “陈凌,你怎么了?” 他看到我,马上将半支香烟丢在地上,脚踩在上面,像是被老师看到似的,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为什么要报考十中,以你的成绩该考一中。”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当时怎么那么大的勇气,或许当真爱一个人的时候,会为了他而忽略掉自己的尊严吧。 “我,我还是会考上大学的。只要我努力,哪个高中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非要兜一个大圈子?就算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难道不需要对自己负责吗?” “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双手握得紧紧的,张开口又合上。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大声说:“姚冰舞,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大,茫茫人海中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能重逢就更难,若是错过了,可能就是一生……选择哪一个中学,跟有些东西比起来,并不那么重要。”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我们的语文成绩是有点差距,可是我的理解能力怎么也和他差这么多。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走到我身边,与我面对面站着:“我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当时大脑就是一片空白……紧张得浑身都绷紧,绷得浑身都在痛。 他身上没有汗水的味道,带着点烟草的味道,和栀子花香的洗发水味道。 很久很久,我都清晰记得那个味道。 第二天早上,一进教室,我便感受到很多道带着杀气的目光,仿佛看着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我不安地在座位上坐下,看见桌上放着我的同学录。 前几天我拿它给娜娜写留言了,她总算写完了! 我满心期待地翻看,猜想着她会给我写什么,会不会写“愿我们可以成为永远的朋友”这样的话? 第一页是如陈凌一样帅气的字迹,我眼花了! 这字迹是谁的?真有美感! 姚冰舞: 你还记得我第一天到孤儿院的时候,你亲过我的脸吗? 你还记得你离开那天,雨下得很大吗? 你还记得我说过这个世界很大,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相遇不容易,能重逢就更难吗? 你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要考十中吗? 现在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再错过你! 这一次,我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陈凌。 我闪电般快速合上留言簿,抬眼时,看见所有同学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脸上,看来早已有人将这段文字公诸于众了。 陈凌在想什么?把这种情书一样的话写在我的同学录上,还公然放在我的桌子上。 还好就要毕业了,不然我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度过。 放学时,我一眼就看见大门口倚门站着的陈凌,他看了我一眼,羞涩地一笑,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晃得我晕头转向。 他用足以媲美校园广播的声音,说:“我永远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然后,他走到我身边,公然牵着我的手大摇大摆走出学校。 那一天,他在我的记忆中涂上了绚烂的色彩,我的世界像是郁金香花在风中舒展花瓣,幽兰在雨后散发着芬芳。 那一年我十五岁,他十七岁,我们快乐,我们满足,我们没说过“爱”,没说过天长地久的誓言。 因为,“爱”这个字对我们来说太沉重。 我的记忆中永恒的画面就是我坐在他自行车后面,犹豫了三次才敢搂住他的腰,他低头看看我的手,车速忽然变得好快,他的发在风里飞扬,背后被汗水湿透…… 我搂得更紧,心里甜得不能再甜,美得不能再美!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我们度过最快乐的一个月,却不知等待我们的是一场漫长的离别。 中考结束后,我们原本相约去爬山,去观赏那一片苍茫的油菜花田。 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晕倒了,我送她去医院,才知道她的肾功能衰竭,她早已知道,一直瞒着我。 那天我守在妈妈的床边,生离死别的痛苦让我无心去思考陈凌会在楼下等我多久,他会不会生气。 第二天傍晚,妈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我拖着快没有知觉的双腿,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去孤儿院找他,院长告诉我:他被人领养了,领养他的人要求保密,我怎么哀求,她都不肯告诉我,一脸的重大机密表情。 我晕倒了…… 醒来后我去约好的地方等了他好久,他都没出现。 我去了我们常常约会的地方,也没等到他。 为了给妈妈治病,我把家里的钱全拿去医院,房子也卖了,可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妈妈的病日渐恶化! 开学那天,我满心期待跑到学校,以为可以看见他,可他没出现。 他如空气般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又无形地存在着。 半年之后,妈妈——我仅有的一个亲人丢下我,永远的离去…… 那段我最无助的日子,我每天都会抱着我的同学录睡,眼泪把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我还是每天都会翻开来看。 我在日记本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会回来,他一定不会放开我的手。 柳杨回来的时候,我正依偎在沙发里抱着同学录低泣。 “冰舞,怎么了?”她被我的样子吓坏了,立刻过来搂着我,当她看到我手腕上的青紫的淤痕和我露在衣服外面的吻痕,眼神从惊讶变成痛惜。 “阳……”我靠在她肩上,她的肩膀虽然那么瘦小,却是我唯一的倚靠。 “是谁干的?” “我老板——那个被婉婉说成完美男人的老板,他根本就不是人,是疯子,变态……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拼命用拳头砸着自己混乱的头,“我好乱,我想不出来!” “冰舞……”柳杨轻轻地拍着我背,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肩上,“冰舞,你就当是一场恶梦吧。恶有恶报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告他,最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我何尝不明白,这么多年的经历,我已经不是那种幼稚的女孩,又何尝不知道这物欲横流的社会是何等灰暗。 但我一回想起昨夜的过程,我捂住脸不敢再去回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你为思思想想啊!” 想起思思,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抛开了。我真的不能把事情闹大,万一官司打输了,思思岂不是会有一个“低贱”的妈妈? 她已经没有爸爸,我不能让她再有个受人唾骂的妈妈!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辞职吗?” 我点点头:“我再也不做秘书了,以后再也不做秘书了!” 四年的工作经历让我懂得一个最重要的游戏规则,就是委曲求全。谁让我除了会做个好秘书,一无是处。要生存,要照顾好思思,除了一点点降低自己的底线,我别无选择,现在我发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连林君逸这样的老板都没有放过我,下一个又会如何呢…… 下一个?下一个。我总是以为下一个会是一个正直的、真诚的老板,总以为这个世界不是没有,是我没有遇到。 已经十几个了,就连这个被婉婉说成“天神”的老板都动了征服我的念头,我再寄希望于下一个岂不是愚昧得有些悲哀。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柳杨问我。 “我明天先去家政中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临时的工作先做着。” “冰舞,别为难自己了,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她见我不回答,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真的相逢,你会怎么做?” 想过,我曾无数遍的想过,可我不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吗?还会爱我吗?” 她无奈地摇头:“我想他一定不会忘记你,但是否还会那么爱你就很难说了……你当初做得实在太绝了。” “阳,我想他,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想过他,如果他还爱我,我就是给他做情人都无所谓。” “傻瓜!当初是谁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说心都要痛得失去知觉了?” 我无言了,那时候我只是知道他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便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若是做他情人,不知道会不会终日以泪洗面。 “放手吧,如果你爱一个男人,就不要和别的女人分享……每当你见到他身边站着名正言顺的爱人,而你只能悄悄躲在角落里舔拭伤口时,那滋味比分手还要痛苦。” 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是亲眼目睹她度过心碎神伤的那段日子。如果听着陈凌的誓言时,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夜深人静时才会悄悄给我打个电话,细说着思念,我一定会疯的! 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分享,唯独心是不能分的。 柳杨安慰地轻拍着我的肩,劝我说:“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跟谁都没有区别。就像找工作,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受委屈……谁让我们做的是这种暧昧的职业。” 看着她对爱绝望的眼神,我又想起校园里那个朝气蓬勃的柳杨,那个坚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的柳杨……可惜,残酷的现实扼杀了她的热情和善良。 刚出校园的她青春靓丽又冰雪聪明,很轻松便在一家私企找到工作,她的老板是个三十二岁的单身男人,很有人格魅力……相处久了,她不可自拔地陷入情网,而他的老板也刚好对她有感觉……他们暗中交往了一年多,他没提过结婚,她也不想给他压力。但柳杨怎么也没想到在一次酒会上,他突然宣布自己订婚的消息,并带出一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大家闺秀”。夜深人静时,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他漠然回答:“我很爱你,只要你愿意,我们的关系可以继续维持下去,但我不可能娶你……因为你没法哄我家人开心,没法得到那些名流太太们的尊重,你更不能给我事业上的支持……” 在矛盾中挣扎了三个月,一向自立的柳杨被那段感情折磨的几近崩溃,最终她看透了,在那个男人结婚那天,她选择用自己可笑的“深情”换回这套一百平的公寓。 也是那天她剪断了她最爱的长发,笑着说:“不是男人薄幸,是我太高看自己!” 是啊!许多自以为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孩儿傻傻地相信男人对她的爱是永恒的,实际上,男人誓言远比女人青春更容易逝去! 当青春不再,容颜老去,与其责怪男人薄幸,不如反思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永恒不变的吸引力。 第11章 变态行为 从那日后,我再没去公司,也没去辞职,因为我不知道再次面对那张脸,我会做出什么事! 我暂时在一家家政中心做钟点工,没工作的时候,我按着报纸上的广告,一家家公司去应聘。 今天,我又被一家公司婉拒,我坐在幼稚园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等着思思放学。手腕上的淤青淡了许多,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我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不该纯情到为一次失身痛心疾首。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场噩梦总会在我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他占有我的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抱着头,揉乱自己的长发,逼自己幻想着思思看见我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才舒服点。 “姚冰舞?”不确定的试探声从我身侧传来,我顺着声音仰头,见到的是似曾相识的脸孔,清秀的五官,带着一个银色的眼镜,略带点书生气,又很有稳重。 “吴航?好久没见了!”他比以前成熟了一点,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你在这里……接孩子吗?” “我女儿,你呢?” 他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笑容看似有些失落:“我路过……看见你,所以下车打个招呼。” “哦。” “好久没见,你好吗?” “挺好的。”我笑着说,“你一定很忙吧?” 他听出我的意思,尴尬地伸手说:“是啊!挺忙的,那……再见!” 我礼貌地和他握握手,说:“再见!” 忽然,他握着我的手僵了一下,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和他……” “……” 我尴尬地抽回手,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赶紧把手缩进衣袖里。 我正不知说什么,听见思思刺耳的尖叫声:“妈妈!” 然后,柔软的小身体冲进了我的怀中…… 一看见她天真的大眼睛,满足感让我什么感伤都消失了,我抱起她,笑着吻吻她粉嫩的脸颊。 “你女儿好可爱!”吴航宠溺地摸摸思思圆圆的小脸,“你们想去哪里,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要先陪思思在附近吃点甜点。” “我刚好也没吃饭,一起吧。” 我刚想说不用了,他却抢着说:“这顿饭我都等了好多年了,到现在还不给我机会吗?” 我看看怀中一脸期待的思思,点点头。 读大专的时候,追我的男生很多,吴航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他从来没说过多么多么喜欢我的话,却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记得那天,我给陈凌的另一个女朋友打完电话,蹲在电话亭门口哭泣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身边。 后来我漫无目地走到深夜,无论我怎么赶,怎么骂,他都一直无言地跟在我身后。 直到我回到我和陈凌租的公寓门口,他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默默离去。 今天,再遇到吴航,往事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我才恍然发觉,即便刻意去回避,记忆还是没有随着岁月模糊。 吴航带着我和思思选了一间比较幽雅的西餐庁,点了很多小孩子喜欢的点心。 寒暄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跟他离婚多久了?” 我缩了缩十指,看他一脸期待的表情,敷衍说:“很久了,你怎么知道?” “我早知道你们会分开,他那种男人不可能让你依靠一生的。” 我端起冰饮喝了一口,让酸甜的味道冲淡嘴里的苦涩。 “一个人照顾孩子一定挺辛苦,你有没有其他打算?” “还没想好。” 他伸手覆在我的手上:“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我抬头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比几年前多了些自信,但柔情不减。 我可以吗?找一个好男人,依靠他过平静的生活。 我正迟疑,不经意与不远处一双幽深冰冷的双眸碰撞——林君逸?! 他的嘴角还挂着嘲讽的微笑,手臂被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挽着……不知是他身边的女人太美,还是他太耀眼,他一进门,明亮的灯光不在闪耀。 我一惊,忘记了呼吸,几乎连心跳都忘记了。 林君逸装作没看见我,绕到一个比较远的位置坐下。 我低下头,看到思思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轻柔地帮她擦去嘴角残留的奶油,心脏在胸中的撞击越来越沉重。“吴航,我怕我女儿不能接受……” “你放心,我一定会比他亲生父亲对她还好!”他笑着摸摸思思的小脸,柔声说:“我能让她和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绝对不会让她和你一样,什么苦都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我的头垂得更低,对于一个失败的妈妈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更有说服力。还记得思思才一个多月大时,突然高烧不退,我却连住院的压金钱都拿不出。 卖了400cc血才够她打三天的针,无路可走时,我只能抱着她来找柳杨,那样的日子不堪回首。 “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孩子想想。”吴航的话彻底让我放下心里的抵抗,嫁给他的确好过一次次为贫困降低自己的底线。 “你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好!”他笑着给我倒满饮料,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几年没见,吴航变了很多,开口便侃侃而谈,风趣又不罗嗦,自信而不自负。我们聊了很多过去,也聊聊他现在的生活,他有一份收入很稳定的工作,二年前和女朋友分手,感情世界很落寞。 如果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我是不是该选择一个懂得照顾思思的。 思思比一般的小孩子懂事很多,不代表她会知道大人洗衣服是多么辛苦。 果汁还没喝几口,她便奉献给她漂亮的花边裙子。 我的无奈在遇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脸的羞怯之后,瞬间烟消云散。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博取同情,长大指不定会多么祸国殃民。 我认命地为她做牛做马,抱着她走进洗手间,细心地为她洗着衣上的污渍。 “妈妈要给思思找叔叔?”她小声问。 “思思想要叔叔吗?” 她用比奶油还白嫩、还柔软的小手搂着我的脖子,可爱的小脸埋在我的胸前,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尽管声音很小,我还是听见了。 “爸爸……”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我完全了解孩子在思念父母时,是怎样的企盼。 我每次去幼稚园接她,都会看见她对着别人的爸爸发呆,我知道她每日沉浸在思念爸爸的无助里。 而我只能欺骗她说:“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明明知道我在骗她,还总是笑着和我说:“妈妈,我不想要爸爸,我不想他,我有妈妈就够了。” 怎么会有四岁的女孩不想要爸爸,她是太想了,想到不敢去奢求。 我咬紧嘴唇,把她瘦弱的小身体搂在怀里。 走出洗手间,我差点撞到一个突然出现的身躯,一看见那西装革履的身姿,我的心沉了下去。 稳住心神,想要绕开,又被他手臂圈住。 “让开!” “很幸福的家庭嘛……”他说着,伸手托起思思小天使一样的脸蛋,“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我正想拍开他的脏手,以免惊吓到胆小的孩子。 没想到我可爱的女儿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欺负,还眨着盈盈如水的大眼睛,冲人家甜甜地笑着:“叔叔!” 这声音还真不是一般的清脆,简直让人酥到骨头里。 我当时真有种想打她屁股的冲动,四岁就懂得对帅哥放电,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林君逸对着思思的眼睛失神了一瞬,猛然缩手,退后一步。 太可笑,他那么大人居然被思思吓到了。 我抱着思思绕过他,刚走两步,听到他阴冷的声音传来:“我看那爱你的丈夫,还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吧?” 我根本不理他说什么,继续向前走。 他以更快的速度从我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我听见在我耳边低声说:“姚冰舞!我真是太小看你了!既然我过不好,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他没有好日子过和我有什么关系?今天出门又忘了吃药了?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心头的阴霾再也挥散不去。 又过了几天,我的心情平复许多,想起自己和公司有两年的合约,还有些工作没有交接清楚,我自知有必要去公司把离职的手续办好! 做了一个上午的清洁工作,下午我去了公司,赵诗语一见到我,张口就问:“你怎么回事?连招呼都不打,半个月不来公司!” “我今天来辞职。”我用余光扫了一下玻璃门里面,林君逸正坐在里面。 “辞职?!” “是!” 她不屑地撇撇嘴,一副早知道你会被抛弃的表情。 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辞职信,敲了两下林君逸的门,直接推门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将辞职信放他桌上,冷冷地说:“我来辞职。” 他的视线停留在电脑上,看得很专注:“你过来!” 我微愣,扫了一眼外面一脸好奇的赵诗雨,没有动。 “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当我看到电脑上的影像,我吓得退后数步,扶着桌子才勉强支撑住几欲虚脱的身体。那是一段模糊而又清晰的录像。模糊是因为那摄像头的分辨率和高清晰的电影没法比,清晰是那一段影像早已印在我脑海中,无法抹去。 他居然会在自己的家里安装摄像头,录如此低级的东西。最可悲的是——那还是最后我无力反抗时,认命地承受那一段。 “你,你,你……”我连说了几个你字,才找到语言:“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说呢?”他冷酷地看着我。连赤裸裸的威胁都能说得那么不动声色,他比我想的还要可怕得多。 我太低估他了,他不是变态,是阴险,不,是阴险的变态! 如果他仅仅是个变态就好了,他还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变态,他懂得如何让一个女人屈从,懂得比金钱还要可怕的手段。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看见赵诗语探索的目光闪烁不定,我忙转过身背对着她,小声说:“林先生,我们谈谈好吗?” “好!” 他关了影像,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深邃的眼睛如黑玉般亮泽,漂亮的唇抿成直线,俊逸的脸上一点没有龌龊感觉,做下流的却是再不过的事情。 “我是个普通的女人,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还有个女儿……”提起我的思思,我的心头一紧,鼻尖酸痛。 我乞求地望着他,如果不是玻璃太过通透,我真想跪在他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吸引了你,其实我这种女人不值得你花心思。” 他目光转向别处,静静地听我说话。 “我不会做你的情人,我不能做一个让女儿抬不起头的妈妈……你放过我吧,比我更美更顺从你的女人有太多了,你何必为难我?” 他拿起一支烟,火机上的火苗不断地晃动着,很久香烟才闪出火星…… “你想得到的不是已经得到了吗?我的身体和别的女人没有多少不同。” 他沉默地吸着烟,一团团烟雾中我模糊看到他的眉纽结在一起,脸色有些苍白。 一支烟吸完,他转身望着窗外。“为什么是他。我比他差在哪里?” 他?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林君逸说的是吴航,可是他话里似乎别有深意,我有点听不懂。 见我不回答,他突然起身,冲到我面前,双手紧扣着我的肩,吼着:“回答我,为什么?” 我原本是想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和他好好谈的。 看来我错了,跟一个疯子讲道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至少心理健康,不会做那些变态卑劣的事!” 我还想再骂几句的,他却没给我机会,拖着我就往外走…… “你放开我!”我已经顾不上赵诗语会怎么想,激烈地反抗。 “你要是不想我把录像发到网上,就闭上嘴!” 我余下的声音哽在喉咙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所有的气力,思维,感觉都在那一瞬间消失。 背上都是汗水,但身子是那么冰冷。 我完全处于呆滞状态,任由他将我拉上车。直到看着他把车开向他家的方向,我才恍然醒悟,他是想…… 一时心焦,我拿出电话想要报警,他没有阻止,冷笑一声:“想报警?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把照片发到网上?最终,我会因为证据不足光明正大地离开法庭,而你,将被所有人当作勒索不成,自作自受的蠢女人!” 是啊!这个世界没有法律,只有权势。 我何必自取其辱。 给柳杨发了短信:我晚一些回去。 我闭上眼睛关住将要流出的眼泪,好累好累…… 我终于还是逃不过。 甚至比权色交易还要可悲,我只能等着他厌倦的一天,才可以摆脱。 刚走进他的家,他便一言不发将我推倒在沙发上,撕扯着我的衣服,衣扣散落在地,敲击着地面的声音源源不绝…… “不!”我用尽全力推开他,推拒中我摸到茶几上水的水果刀,慌乱地用刀抵住他胸口:“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他若无其事地坐起身,脱下自己的西装搭在旁边,一边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女儿笑起来真甜,不知道没有了妈妈,她会不会还笑得这么甜?” 提起思思,我精神一阵恍惚,手中的刀落在地上…… 他怎么总是那么轻易踩中我的弱点。 是啊,这种事再屈辱也比坐牢要好,为了思思有什么不能忍。 他揽着腰,反身将我压倒在沙发上…… 冰冷的唇覆在我的唇上,我想要躲闪,后脑已经被他托住无法移动。他边吻着我,边撕开我早已残破的衣服。 我的自尊就像身上被他撕落的残破的衣服一样,惨不忍睹地丢在了地上践踏。 他满意地把我抱在怀里,魔鬼般笑意从他的嘴角一直蔓延到眼底…… 一切结束的时候,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瘫软地靠在他肩上…… 浑浊的液体带着淡红的血液从我身体里流出,代我控诉着他的残暴。 “痛吗?”他的声音充满歉疚。 我闭上眼睛,没有心思去看他装腔作势。 “你歇一下,我去给你弄点喝的东西。” 我的确是虚脱了。 生完思思后,我一直贫血。今天中午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被他精神加肉体折磨到这个时候,不虚脱才怪。 酸酸甜甜的橙汁流入我的口中,稍稍唤醒了我迷离的神志……但我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2章 爱恨之间 不知睡到几点,我被刺耳的音乐声吵醒。 我睁开迷朦的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个软绵绵的毛毯,枕着林君逸的西装,音乐正是从口袋里传出来的。 我伸手摸出电话,上面闪烁着:尔惜。 睡意因为这两个字荡然无存,一股热血涌上模糊的大脑,既然林君逸那个变态这么对我,我也不会让他悠然自得地过日子。 我按了接听键,用最媚的嗓音说:“喂,找君逸吗?您是哪位?” 听到电话里面时快时慢的呼吸声,我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心里的怨气也消了不少。 林君逸,你不是爱她吗?看你这回怎么和她交代! “我是他未婚妻。” 听到她的声音很平稳,我故意叫得很柔情:“君逸,你的电话……” 我以为他会从书房或者浴室里走出来,没想到他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菜香…… 他该不会是在做饭吧!我以为他连生饭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林君逸一脸疑惑接过电话,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眉梢轻挑,带着冷冷的笑坐在我身边,连同毛毯把我搂在怀中。 “尔惜?”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什么事?” 因为离得很近,我能清晰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君逸,接电话的是谁?” “我的秘书。” “你在公司吗?” 林君逸捏捏我的脸,淡淡说:“在公寓。” 在公寓?!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解释不清,也不用如此坦白吧! “那……你们……”里面的声音小得完全听不见了。 他挑起我的下颚,在我唇上轻吻一下说:“逢场作戏而已。” 我挥开他的手,狠狠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他的大脑里除了变态的色情,到底有没有东西。 电话里安静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君逸,我们结婚吧。” 他眉间一皱,细长的中指揉着太阳穴。 电话继续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我不是答应你年底么?” “你每年都是这么说,君逸……忘了她吧,她不值得你等下去……” 她?哪个她? 难道林君逸在乎的是另一个女人? 林君逸看见我吃惊的眼光,立刻放开我,走去阳台。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见他不停地在揉着太阳穴,揉得很用力。 一阵晚风吹过,吹乱了他的柔顺的发丝,也吹抚起他背影中落寞的味道。 看来他并不如我想的那么成功,也不是我想的那么变态。 他的冷静和疯狂或许正是他在爱恨之间的徘徊吧。 漆黑的夜空和闪烁的霓虹灯中,温暖的家和空寂的房间里,我终于读懂了他的喜怒无常。 就如他车里的那段音乐唱的,他是真的想要把手放开,想要不去责怪那个变了心的女人。 可是他依然无法将那个女人的衣服丢弃,守着这空旷的家,在寂寞午夜等着那个女人回来…… 这么多年,他等的女人始终没有回来,所以他的思念和矛盾只能在别的女人身上发泄。 看来我的不幸,他的迷恋,大概就是衣服的尺码问题。 挂了电话,他绕过我走进厨房,没多久他端出两盘牛排放在餐桌上,那盘子居然是晶莹剔透的水晶。 我还以为喜欢水晶这种唯美又易碎的东西,仅有我一个人。 他从衣柜里拿了件睡衣坐在我身边,手指顺着我裹紧身子的毛毯伸进去,轻轻触摸着我身上的青青紫紫。 我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他那让我心惊的温柔。 “痛吗?”他拉开毛毯,把睡衣披在我身上。 “你是在问我吗?”我穿上睡衣,直视他疑惑不解的眼睛问:“你是在问你记忆中那个女人吧?” 他的手一松,手中拿着的毛毯堆落在沙发上。 我说:“就算曾经再美好也都是过去了,人不能总活在记忆中。” 可他指指桌上的牛排说:“我家里只有牛肉,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林君逸,就算你自己想活在过去里,能不能不要拖着我,我还有我的生活……” 他充耳不闻,又去打开冰箱,拿了杯果汁放在桌上,说:“吃过饭我还有点工作要做,你可以先看看电视……记得一定要等我一起睡。” “疯子!” 他还是不理会我,端正地坐在桌边,垂首切着牛排,切好后放在对面的盘子里,抬头对我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最近的精神病院在哪里?能不能上门服务?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梁静茹有点感伤歌声响起:“爱真的需要勇气……”,我急忙从包里找出电话。 思思的哭声像雷声一样在我耳边轰鸣:“妈妈,你不要思思了?” “思思,别哭,怎么了?”我的心头一阵酸楚,跪坐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妈妈,你怎么又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好想你,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咬着自己的手背,尽量不让她听出我的哭声,平静哄着她说:“妈妈工作忙,思思听话,妈妈明天带你去玩……你想吃什么,妈妈买给你。” “我不吃,我就是想妈妈……” 我乞求地看着林君逸,他正低头吃着东西,吃得特别专心。 “乖,听话,先去看电视,妈妈一会儿就回去……” 放下电话,我强忍着怒气对他说:“林先生……我女儿在等我……” 他没说话,握着刀叉的手指渐渐缩紧。 “你能明白一个孩子思念妈妈是什么感觉吗?”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我完全了解孩子在思念父母时,是怎样的企盼。 她已经没有了爸爸,他却让她连妈妈都无法等到。 他还是不说话,刀叉磨擦着水晶盘子的声音极其刺耳。 我忍无可忍了,拿起他面前的水晶盘子狠狠砸碎在地上,对他大吼:“林君逸,你以为把我囚禁在你家里,我就是你的吗?” 他骤然抬头,眼睛里都是能烫伤人灵魂那种炽热的火焰。 “你做梦!你别欺人太甚,你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就和你玉石俱焚!” 他低下头静静地说:“把东西吃了,我送你回去。” 这是我至今为止听他说过的唯一一句人话。 哄着思思睡去,我蜷缩在沙发上倚着柳杨的肩看着电视。 我想她一定能看到了我身上的伤痕,也一定有话想问我。 看完了一集韩剧柳杨终于开口:“又是他?” 我苦涩地笑笑,点点头。 “我问过婉婉,她说你们老板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你喜欢他对不对?” 我摇摇头,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阳台上那寂寞哀伤的背影。 我为什么想起的不是他如何的折磨我,威胁我,不是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变态行为,而是他的等待。 “你不爱他?”柳杨坐正身子,拉过我的手臂,雪白的手臂上斑驳的伤痕紫红交错:“那他把你弄成这样,你还忍着?” “我说我是被逼的你信吗?” “我认识的姚冰舞是不会屈服的,我记得你来找我的那天晚上,你说过:你就是和思思饿死,都不会出卖自己……冰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我若会轻易屈服,也不会挺了四年。 当年我身无分文,抱着刚周岁的思思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认命,怎么现在会这么隐忍。 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不是那种软弱的女人,可对着他眼睛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很软弱无能,变得恐惧退缩,任由他摆布。 因为他长得很像陈凌吗?但我明明知道他不是,他们的个性完全不同。 “阳。”我坐起身,迷茫的问:“我好像变了,变得特别软弱,也特别愚蠢。面对他,我总是无力反抗……” 她有些惊讶,想了想,忽然指着我手上的淤青问我:“你看着这些的时候什么感觉?” “已经不那么痛了……他总是这么发疯,他变态的。” “不觉得恶心,不觉得想吐?” 我看看自己有点丑陋的手臂,是不如以前漂亮了,可是也不至于想吐。 她忽然又问:“刚才的电视剧演的什么?” “不是她眼睛快瞎了,还想远远看她的爱人最后一眼吗?” 她怪异的眼神让我恍然醒悟。 作为一个刚被强暴过的女人,我现在应该还在洗手间里呕吐不止,咒骂不断,怎么还能冷静地和柳杨看一集韩剧。 可我现在的确很冷静。 我对林君逸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如果是以前的老板,我怎么醉都会保持自己的清醒,无论喝多少酒,绝对不会醉倒在他们怀里,死也会坚持着到家。而且,就算我的老板醉死在马路边,我都不会同情心泛滥送他们回家。 我以前不是一直都做的很好,除非必要的工作,绝对不会和他们有任何接触。 和林君逸在一起我怎么会变得感情用事,会不由自主同情他,关心他。 晚风顺着玻璃窗吹入,我的心一阵阵发寒:“阳,如果我会对他的能力欣赏,对他的过去好奇,会大声骂他疯子,也能原谅他对我的伤害……” “你爱上他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冰舞!跟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混账男人千万别动真感情,他们的游戏我们玩不起!” 我的心一慌,马上说:“不是,他长得像陈凌,我只是在他身上寻找陈凌的影子,我是因为错觉才会莫名其妙地关心他。” “既然你这么想寻找,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陈凌?” “他可能已经结婚了,他可能已经忘了我了。” 她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你不想和他在一起,能算是爱吗?”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过得幸福不幸福?” 柳杨沉默了一会儿,从皮包里拿出一封邀请函递给我:“这是你初中全年级同学聚会的邀请函,杨娜托我转交给你的。” “同学聚会?” “我本来不想给你,现在……我宁愿你去跟陈凌纠缠不清,也不想让你被这些没人性的花花公子糟蹋。” 我接过邀请函,颤抖的手指连掀开的力气都没有。 初中的聚会,陈凌也会去吗? 重逢,我会说什么? 假如可以,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就是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哭出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求他再施舍我一点爱,再温柔地呵护我一次…… 想起他的温柔,我不禁又回忆起那段美丽神伤的日子,回到了那浮浮沉沉的一年…… 妈妈走后,身无分文的我不得不在一间星级酒店里做服务员,以养活我自己。 在那里我认识了柳杨,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不想一辈子过那种没有希望的日子,所以一起努力每天忙碌得全身酸痛,还坚持在台灯下学着高中的课程。 大概用了接近两年时间,我们终于考上了一个私立的专科学校,学费很高,学校还很差,但却是唯一一个录取我们的学校。 我们选了文秘专业,以为凭我们的外型会容易找到工作,真正工作了才知道,有些东西容易得到,但更容易失去…… 我的大学生活,没有多姿多彩。 其实,我大学时候的样子不算是特别美,一米六八玲珑有致的身材,没有任何处理便柔顺黑亮的及腰长发,长期营养不良和心情抑郁造成的苍白脸色,郁郁寡欢的眼神,小巧莹润的红唇,和似有若无的微笑。 用柳杨的话来说,就是:我见尤怜。 也许吧! 二年大学生活过去了,我没有一个男朋友,除了平日打工赚钱外,我整日都在图书馆度过。 有人说我故作清高;有人说我想攀个富二代;甚至还要人说我是某某老板的秘密情人。 这些话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不抱希望地等着那个……答应牵我手走过一生的男孩儿。 一个很平淡的周末,我正要去打工,寝室电话响起。 柳杨接起电话:“姚冰舞?在!等等。” 然后她不满意地揉揉惺忪睡眼:“又是找你的,拜托你让他以后中午别打电话。” 我无奈接过电话:“你好,请问哪位?” 电话里传来不均匀的呼吸,听呼吸像是男生。 等呼吸有些平缓,他才犹豫不定地问:“是姚冰舞吗?” 那是很动听的天籁之音,我一惊,握着电话的手心渗出汗水。 “我是,你是……”我的心跳动得一团乱,手将电话紧紧贴在耳朵上,好担心听不清他下面的话。 “我是……陈凌……” 虽然已经听出他的声音,可是听到陈凌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惊讶得无法控制自己剧烈颤抖的手臂。 他见我不说话,问:“很久没见了,你过得好吗?” 我的鼻尖一阵酸楚,多少心酸和思念想要倾诉,这一刻,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好,你呢?”我问。 “也还好,我听说你妈妈去世了。” “是,四年了。” “我曾经给你家里寄过信,你收到了吗?” “没有,我的家早就不是我的了。” “我听说你没读初中,你现在做什么……” “读xx专科学校,你呢?” “我很好……” 那天,他问了我很多没有意义的话,却没提感情,过往就像是风,吹过后,除了凌乱什么都没有留下。 最后他说:“我没事了,再……见吧……” 他的“再见”拖得好长,似乎他都在怀疑是否有再见的可能性。 那一瞬间,我发疯一样握紧电话,像是握着我最后一丝希望:“你爱过我吗?” “……” 电话里是沉默。 “陈凌,陈凌!我想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回答我的是“嘟嘟”声,不知他是没有听到我的表白,还是不想听到我的表白,他就那么绝情地在我的等待上画了句号。 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夜…… 第13章 甜蜜记忆 一个春天的黄昏,芬芳的青草香飞过我的长发,却挑不动我的心弦。 挽着柳杨走到宿舍楼下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生四处张望着,好像是在找人,也好像在等人。 那男生一见到我就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吞下去。 我早已习惯这种注视,若无其事从他身边走过,根本没有留意他的样貌,只模糊觉得他很邋遢,头发至少半个月没洗,粘乎乎贴在脸上,衣服上还有大片大片的污渍。 我一向最讨厌肮脏的东西。 “姚冰舞!”和幻觉中不断出现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定在原地。 他冲过来扯住我的衣袖:“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陈凌!” “陈凌……”我忘情地撩开他额头的发,仔细地看清他的脸。 “你有男朋友吗?” 我含着眼泪用力摇摇头。“没有!” 他笑了,即使他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像个脸谱,但他笑起来真的非常迷人。 他说:“两个人能重逢真的好难……” 我说:“再也不要放开手,好吗?” 他依旧和从前一样,不顾众人的目光,紧紧把我搂在怀中说着:“不放,永远都不放!我爱你!” 潮湿,污秽的小旅店里,床单上还渍着大片的污秽和褶皱。 我皱了皱眉,还是忍了。 坐在床边,我从包里拿出路上买的药膏,一点点给他涂着,从脸上涂到下颚,从肩涂到腰间…… 下面似乎还有伤痕,我正想着是不是该继续,陈凌猛然转身抱紧我,颤动地喉咙里叫出我的名字。 “冰舞……” 他的渴望像是魔咒,点燃我压抑着的感情。 我忘情地环着他的肩,闭上眼…… 他火热而柔软的唇贴在我的唇上,酥麻的电流急速传遍全身,当他的舌舔过我的唇,顺着我微启的双唇探入时,我完全失去知觉地瘫倒下去,躺在窄小的床上,无助的手臂环住他的肩,热浪不停地在身体中起伏,冲刷着我的理智…… 久别重逢的缠绵最是蚀骨,我们吻了多久我都记不得,只记得那充满渴望和激情的唇舌纠缠,像是黑色玫瑰妖艳的颤动着花瓣。 那时候,他放在我腿上和腰间的双手如果再向上移一些,或者顺着我刚过膝的裙子伸进去,我想我是不会拒绝的。 可他没有,虽然他手心里的汗水已经弄湿了我的裙子,但他的手由始至终都乖巧地放在一个地方。 依依不舍地结束了拥吻,我倚在他怀中问:“你怎么会来找我?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来……只为了你那一句:我想你。” “陈凌……” 我的呼唤又消失在他口中…… 简陋的小旅店里我们用心跳诉说着真切的爱恋,五年了,我们已经长大,但依旧是青涩的少男少女,爱得抵死缠绵。 在我还能抓住最后残留的一点理智时,我推开他,摸着他赤裸的背上块块伤痕问:“谁把你被打成这样?为什么?” 他咬咬牙低头不语,看来这么多年他的个性还是一样,笑容会毫不吝惜地送给别人,伤痛只会独自品尝。 看来童年的心理阴影,是我们永生难以磨灭的。 “我听说你被领养了,是领养你的人吗?” 他的手握紧床单,点了点头。 我曾经听说过被领养的小孩子容易遭到家庭暴力,想不到是真的。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去了,再也不回去……冰舞,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好不好?” “好!”我笑着依偎在他怀中,这是我很久的梦了。 我终于在这个孤寂的世界找到一个属于我的港湾。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陪伴我,不离不弃。 第二天,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因为他身无分文,我把辛苦积攒了几年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买日常的用品,衣服和食物。 他很坦然的接受,没像有些男人那样斤斤计较,没说那些不该花女人钱之类的废话。 一个月的生活让我几乎每日都活在蜜糖里,谁说爱情如咖啡,苦中有香? 爱情于我,就是一杯甜牛奶,有浓香,有甘甜…… 我们每天在不足二十平的房子里谈天说地,每天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没问他这些年怎么过,从他的伤痕看来,他一定不想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想说自然会说出来,不想说,我又何比为难他。 陈凌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细心,体贴,温柔。 不论我想做什么,只要我说,他就一定会满足我。 他从来不会发脾气,不论我有多任性,他都会柔声细语地和我说话,好像大声说话都担心会吓坏我…… 有女孩儿含沙射影地说过,他这么会哄女人,可能是经验丰富。我很坚决地告诉她:“只要他爱我,什么都不重要。” 和他在一起没有多久,我就被他宠坏了,任性得不可思议。 半夜睡不着,我根本不管几点都会给他打电话,听见他带着浓浓睡意问:“谁啊?” 我调皮地笑着说:“还能有谁?” “冰舞?怎么了?”他言语间的睡意立刻消失,很紧张地问我。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哦,那我明天一早就去看你。” “好……不过我现在就想看见你。”我本来就是想撒娇,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那你等我,我二十分钟就到。” 二十分钟后,我推开窗子,他就站在楼下。 他穿着白色的外套,蓝色的牛仔裤,倚着对面的教学楼含笑地看着我。 黑夜里,他依旧是那么迷人,不,比初中时还要迷人。 脸更加有型,眼眸更加深情,让我完全陶醉在梦幻中。 那个初春的夜,微寒的风,吹不去我们浓浓的情。 那一夜,我们就那么借着微黄的路灯,对望着彼此,用眼神诉说着道不尽的情意绵绵。 我永远忘不了他说的话:“我来……只为了你那一句:我想你。” 陈凌生日那天,我绕遍了整个城市,累得筋疲力尽也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礼物,而且我的积蓄真的不多了,勉强能维持到毕业,所以我决定送他一个不需要钱,又很珍贵的礼物。 晚上,我们点燃生日蜡烛,许了彼此的心愿,希望能相爱一生。艳红的烛光下,我们品着廉价的葡萄酒,分享着他的生日蛋糕。 快到十一点,陈凌看看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说:“今天别回去了好不好?” 我红着脸低头搅着手指。 “你睡床,我睡地上。”他忙解释。 “不用……” 话一出口,当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有点失望地站起来:“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咬咬牙,拉住他的手,“我的意思是天气冷,睡地上会着凉的。” 我等着他回答,神经紧绷得都僵硬了,每一秒种都有退缩的冲动,而他还是麻木地没有一点反应,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陈凌……” 我刚想进一步表达我的意思,他猛然搂过我身体,吻上我的唇,这次他一反平时的君子作风,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又慌忙收回力气,像是想去抚摸,又不敢。 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现,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抚摸……我紧紧贴在他身上,我才能清楚听见他时有时无的呼吸,听见他剧烈的心跳…… 夜色旖旎,风在呻吟,他强健的手臂托起我早已柔软的身体,将我放在床上…… “陈凌,你会娶我吗?”他解开我衣服时,我小声问。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一定会娶你!” 那一夜,他贪婪的像个小孩子,我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没有放过,他又像捧着易碎的水晶,每一下碰触都是万分小心…… 初夜,生涩的我在疼痛中挣扎了一夜,生涩的他也在手忙脚乱中折腾了一夜,最后我们才疲倦且满足地相拥着睡去。第二天一早,我想爬起来去上课,他搂着我的腰任性地将我压在身下,“别走……” “我要上课。” “不许去。”他说完吻着我的唇,滑腻的肌肤再次缠绕出激情的节奏…… 连续三天,我们一步都没离开过小房间,确切地说我几乎没离开过我们的床,饿了他会煮点粥喂我喝,困了枕着他温暖的肩膀上睡去。 睡醒了,我会无聊地在他背上写着“陈凌,我爱你!”。 他被我吵醒,睡眼朦胧看着我。 我笑着问:“你猜我写的什么?” “猜不出来!”他满脸都是笑意,手轻轻覆上我的心口,在上面写着:“冰舞,我也爱你!” “你真坏!”我笑着说。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压在我身上,忘情地吻着我的唇…… 唇舌的纠缠,身体的碰撞,那是另一种爱情,另一种欢愉。 初识性爱的我们,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甜蜜的日子里,我真的不相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因为我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他,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窝在一起,天天都是没完没了的情情爱爱。 我终于明白如胶似漆是什么意思了,我和他就连吃饭都要情意绵绵的…… “冰舞,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我只能让你过得很平淡,你愿意吗?” 我满心幸福地点点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等我们存够了钱,我们就分期付款买个房子。我喜欢新房子,喜欢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道的感觉……以后我每天都比你早回家,等你回来,不管你回来的多晚我都一定等你,我们相拥而眠……好不好?” 他的眼睛好美,尤其是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的时候,像是反射着阳光的湖水。 “好。”他抱紧我,脸颊贴着我的发丝:“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能有一个家,每天不管有多辛苦,只要想起有个地方属于我,有个人在等着我,我就别无所求。冰舞,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一定会让你幸福……你要记得:不管我回来的多晚,你都一定要等我……” 那时候,就算全天下的人对我说海誓山盟不可靠,男人的誓言都是谎言,我都不会相信。 我只信他爱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那天我交了论文便急匆匆赶回家,打算吓吓他。 我小声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看见他正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打手机。 我从未见他用手机,一直以为他没有。 他说:“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 我听不见电话里说什么,可他的声音极其温柔。 “你别哭,别这样,比我好的男人有很多,你别等我了……” “……” “是,我是说过,我没骗你……” “……” “我知道,可是……你什么都有,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我美丽的童话世界开始坍塌,原来他并不是和我一样,等待着我们的重逢,他有女朋友,他的心里还曾经放着过另外一个女人,他曾经也许下过动听的誓言…… 那一刻,他所有令我感动的誓言都变得苍白无力。 也许,他和我说过的、为我做过的,也曾经为另外一个女人说过,做过…… 他收起电话,呆呆地望着远方……蓦然回首时,我在他的眼中看到惊惶失措。 那种谎言被揭穿的慌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 “冰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来,你在发呆,所以没看见我。”我装作无所谓的笑着,心里已经乱得辨不清方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哦,我去做饭!” 厨房里,我一遍遍揉着手里的米,掌心被米磨得发烫,可我还是觉得手心冰冷如冰…… 我该给他机会解释吗? 我猜他一定会说:“冰舞,我真正爱的是你,那时候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所以才会和她在一起,当我得知了你的消息,我在电话里听到你想我,我就离开她,跑来找你……” 明知答案,我何必再问。 不知何时,陈凌走进厨房,从背后揽住我的腰。他搂得我很紧,仿佛在告诉我,他不会放开手。 “陈凌,你爱我吗?” “爱!”他毫不犹豫地说:“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我靠着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声真坚定。 我笑着说:“那就够了!我不在乎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要你以后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不想听他那么动听迷人的声音,去讲述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我不想去知道他对那个女人任何的想法……因为我还想和他在一起,我还想毕业后和他去一个很小的城镇,建立一个甜蜜温馨的家。 我甜甜地笑着,吻住他想要说话的唇,只要他爱我,一切我都可以不和他计较…… 可是我的谅解并不是这段三角恋爱的结束,反而是一段开始。 有一次,我看见他给一直关机的手机悄悄地充电。 有一次,我看见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我看得到他眼中的犹豫不决,看得到他彷徨和无措…… 我的心,我的梦,我真切的爱恋,就在他的欺骗和隐瞒中,碎成了一片一片。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在他要出去打工的时候,我偷偷从他口袋里拿出那个手机。他刚一出门,我就把电话开机,里面的电话号码只有一个,数字有点奇怪,不像手机也不像固定电话。 我拨过去,电话响了两声,我急忙挂断。 手机铃声很快响起,我吓得差点摔了电话,看了一眼屏幕,是刚才的电话。 我深吸了几口气,接通。电话里传来柔美的声音:“既然打了,为什么要挂断?” “我是陈凌的女朋友。”我问:“你是……”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是他未婚妻,我们四年前就订婚了!” 我的大脑轰然炸开,这是我最害怕听见的。本来还想让她不要纠缠陈凌,现在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原来我才是第三者,抢了别人未婚夫的女人。 若是她大吵大闹或者骂我一顿,我心里可能好受点,可她的声音充满真诚的恳求,“你能离开他吗?” “感情是不能让的,就算我离开他,他也不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只要你离开他,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你真爱他,就别让他为难了。” 我刚要说话,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非常文雅的男声:“是谁的电话?” “一个朋友!”她和那个人说完,又对我说:“对不起,我要去医院了。” 放下电话前,她说了一句最刺伤我的话:“真爱一个人不是你这么自私的……你该考虑一下他的感受!你知道吗?他的爸爸病的很重,一直在等他回来。” 我的眼前闪过陈凌矛盾挣扎的眼神,心如刀绞。 我不明白她口中的“爸爸”是否是他“残暴的养父”,对他到底有多重的意义,也不明白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楚,这段三角恋情不能这么下去,我该让陈凌做个抉择,我和她之间,他必须选择一个。 我漫无目的游荡了不知多少个街口,心里都还在被那个女人的话撕扯着,四年,他爱了那个女人四年…… 是什么让他义无反顾的离开,是我吗? 那么我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难过? “姚冰舞。”背后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我回头,原来是企管系的吴航,他追求过我一段时间,被我婉言拒绝。 “真巧。”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着,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跟在我身后,我快的时候,他也快,我慢的时候,他也很慢。 走到天色昏暗,走到月上柳梢,我才回家。 在阴冷的楼道前,我对他说:“今天谢谢你,我回家了。” “姚冰舞。”他拉住我的手臂说:“不要哭,尤其是为那些不值得的人。” 我看着他温和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我对他笑笑,有人在全心全意爱着我,而我却非要去和别的女人抢一个不完整的心…… 但,爱了就爱了,只要我们不放手,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他那个“残暴”的爸爸更不能! 他见我不说话,有些激动,手拉得更紧:“我听柳杨说过,他还有别的女人,为了这种男人值得吗?” “只要他爱我,什么都值得。” “他要是爱你,就不会不珍惜你的付出……你何必糟蹋自己,和别的女人分享一颗心。” “他会回心转意的。” “他如果不会呢?他今天会为了你离开那个女人,明天也会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你……”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流着眼泪逃开。 他的话触动了我伤口,强迫我面对那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在家门口,我下定了决心,爱一个人,真的不能这么自私。 更不能留一个躯壳在身边,若他真心爱那个女人,若他还惦记他的“家人”,我该勇敢地放开手。 我走进门,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先问:“你去哪了?” 他很平静的问着我,听不出一点关心。“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淡淡地苦笑。“他是谁?” 我看一眼阳台上开着的窗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解释:“我是在路上碰巧遇到他,他顺路送我回来。”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失望。 我急忙解释:“陈凌,你相信我,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他笑了笑,走过来搂着我的肩,从口袋里拿出个很精致的盒子。 他缓缓打开,一枚小巧的钻戒出现在我眼前。 我傻傻地看着那枚戒指,几乎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嫁给我,好吗?” “你?” 在我呆愣的时候,他托起我的手指,欲将冰冷的戒指套在我的中指上。 看见他纯熟的动作,我心中一寒,曲起中指,避过。 “为什么?”他哑声问,在他眼中我看到深切的伤害。 “我只是觉得,不能信守的诺言就不要轻易许下。” “冰舞!”他紧紧拥抱着我,手臂比任何时候都有力。“我爱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爱不会改变。只要你爱我,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真的吗?”我在他面前伸出无名指,对他说:“真的爱我,就把戒指带在这个手指上,我不要承诺,我要做陈太太!” “好!”他毫不犹豫把戒指带在我的无名指上。“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我笑了,我好久没这么笑过。 在我和她之间,他终于做了抉择! 和陈凌度过了缠绵悱恻的最后一个月,我们亲昵地唤着彼此,“老公”,“老婆”,我们计划好一起回家乡,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笑得很灿烂,那笑容在我的记忆中永难磨灭。 拿到毕业证那天,我满心欢喜地跑回家,带着对未来崭新的生活的憧憬。 我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问他东西收拾好没有,就看见到他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脸低声哽咽着,他对着电话一遍遍绝望地呼喊:“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回去,我马上就回去……我求你,你一定要等我!你等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痛苦,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不论面对什么,脸上都是带着阳光般明朗的微笑,他的声音一直是柔声细语。 他的过去我可以毫不在意,他的迷茫我也可以原谅,甚至他的欺骗隐瞒比起我对他的爱都是无所谓的,但今天我才知道他的迫不得已! 我的一句我想你,让他放弃心爱的女人回到我身边,是我的痴心等待,执迷不悔,让他无法背弃承诺。 终有一天,他会后悔,不,他现在已经后悔了。 那一天,我决定放弃! 我决定和他分手,爱他,所以不想成为他的牵绊! 我放手他才可以解脱,此时此刻,我只希望那女孩说的是真的:我离开他,他就会回去她身边…… 第14章 离别时分 悄悄离开,我回到寝室。看见凌乱的寝室里一包包的行囊,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人真正属于我。 深夜,我只身一人,站在火车站门口。 又想起那个女孩儿的话:“爱一个人不该那么自私,你该考虑他的感受。”她一定是为了考虑陈凌的感受,隐瞒了他什么,所以陈凌才会那么痛苦吧。 我在公用电话前给陈凌打了最后的电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陈凌,我们分手吧……” 电话那面立刻传来急切的声音,“冰舞,你在哪?”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陈凌,谢谢你给过我很多回忆……” “就算要分手,你也回来把话说清楚,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为什么!” 我凄凉地笑着,他不明白吗?到了现在他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原来那个女人什么都没和他说! 不明白也好,让他恨,让他怨,好过让他思念和悔恨。 一段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走得心安理得。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平静地说着,就如同男女之间最淡然的分手。 他沉重的呼吸声在电话中传来,我想他是在生气,我以为他会骂我,可是他没有。 他压低声音恳求着说:“冰舞,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你想要我怎么做,你可以说,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我好想跑回去,让他抛开一切,跟我一起走。 我也相信他会同意,他从来对我都是千依百顺。可是逼着他留在我身边又能怎么样,他不快乐,永远都不会快乐。 笑容可以装,泪水是无法掩饰的!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我挂上了电话,蹲在电话亭边嘶声痛哭…… “陈凌,回去吧,回到本该属于你的世界!对我们三个人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随便上了一辆火车,由着火车带我去任何地方。 哪里都不重要,失去他,我已失去了整个世界…… 已是午夜,我对着血红色的邀请函,一遍遍问着自己:“我该不该去?如果见到陈凌我该怎么做?如果他挽着妻子的手一起去,我怎么办?” 初中毕业已经快十年了,我和陈凌的故事已经十年了吗? 那段记忆为什么十年都无法冲淡。 窗外已经灰蒙蒙时,我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再见陈凌,打开皮包,正要把红得要滴血的邀请函放进去,意外地发现包里放着两瓶药。 我拿出来看了说明才知道,一瓶是避孕药,足见林君逸疯的还不是特别严重;另一瓶是外用的药膏,好像是去除淤痕,缓解疼痛的。 拿着药膏我的心里莫名地抽痛了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他不发疯时的样子,他工作时那么专注,提起他女朋友时深情款款,帮我喝酒时迷人的仰首…… 我想,他曾经一定是个优秀而体贴的好男人,温柔而专情的好情人;他曾经一定爱得很深,才会伤得很深。 等我心不在焉涂好药膏,天空已经明亮了。 我吃了药,为思思和柳杨准备了早餐,才发觉自己的头昏昏的,四肢有点酸软无力。 硬撑着送思思去了幼儿园,走向公司。 没有办法,昨天他送我回家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明天按时上班!” 刚走进公司,一双双锐利的眼神开始投向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不觉得有何不妥。走到走廊转角,我刻意拐进去,贴着墙壁站住。 服务台的两个女孩儿以为我进去了,忙低声议论:“赵秘书不是说她勾引老板,被老板开除了吗?怎么又来了?” “赵秘书说话从来不靠谱,你别信她的……” 走进办公室,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我站住赵诗语的办公桌前,强忍着眩晕问:“我勾引林君逸?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根本不理会我。 我指着她:“你不要以为每个女人都跟你一样!”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林君逸走过来,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我脚下一软,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我的身体。 飘飘忽忽了很久,我有种从天上落地的感觉,还没睁开眼,手背上传来隐隐的痛,我刚要抽手,一双温暖的手抓住我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为我抚去疼痛…… …… “林太太!” 我睁开眼,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女人正对着我笑,她的笑容很舒心,有点像我的养母。 看看四周清冷的白色,我便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只是猜不出这个女人是谁。 我刚想揉揉快要炸开的头,才发现自己手背正在输液。 “林太太你醒了?林先生说他还有工作要做,先回公司,让你醒了给他打个电话。” 那女人的笑容是很亲切,不过她的称呼十分惹人讨厌。 “林太太?谁说我是林太太?” 她没反驳我,不过她脸的表情明显是在对我说:小两口拌嘴嘛,很正常! “林先生给你熬了粥,我去给你盛来吃……” 我冷冷说:“不用,直接拿去倒掉吧。” “啊?”她惊讶了几秒,冲我会心一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林太太,说心里话我活了这大半辈子,真没见过几个像林先生那么好的丈夫,年轻有为先不说,单说他对你这份心思,可不是一般人做的到的。” “我们……我们的事情您不知道。”我很客气地说。 “我的确不太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弄成这样,好好的一个家天天要靠我这个计时工打扫,何苦呢!这人啊,不知修了几世的缘分今生才能结成夫妻,你们怎么不能好好珍惜一下呐。” 我终于知道这个“热心”的女人什么来历了,看她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我也不好和她解释什么,总不能直接说:我是他养的情人,专供他享受的。 “林太太,你知不知道,林先生对你真的很在意,他说你爱漂亮,你的衣服就算不穿每天都要好好打理;他说你最喜欢干净,地板落一点灰都不行,床单上一点污渍都不能有;冰箱里的水果总要换成新鲜的,就连窗台上的玫瑰都要两天换一次……” 我不说话,倚在床头,对他的痴情没有一点感动是不可能的。 “你几个月不在家,他从来不带女人回来。”她捂着嘴笑笑说:“上个月我看见那件黑色裙子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林先生有外遇了呢。结果他说:衣服别洗,我喜欢她的味道,直接挂在书房吧。我当时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他真的那么说?”我有点不敢相信,不过想想他这样的人,做多疯狂的事都是正常的。 “可不是嘛!其实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林先生不常回家,只要他回来,我早上来打扫的时,阳台上就一定是一地的烟头……” 我幽幽呼了口气,对他的恨荡然无存,一个如此折磨自己的男人,疯狂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她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我是真的饿了,可怜的胃一直在向我控诉那倔强的心。 唉,既然心已经伤痕累累了,我就别再难为那可怜的胃了,我说:“我有点饿了,请把粥拿过来好吗?” “你别跟我客气,哦,对了林先生一直叫我兰姐,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兰姐。”我笑着说,我很喜欢她,她身上有种妈妈的味道,热情地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去为我盛粥的时候,柳杨给我打来电话,她说:“我妈妈想思思了,明天正好周六,她想和我们回去过周末。” 我倒是想去,不过林君逸把我弄来,估计不会轻易发我走:“你带思思去吧,她这几天正吵着想‘外婆’呢。” “那好吧。”她挂电话之前说了句:“冰舞……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意思我懂,我也想好好照顾自己,可惜我的命运总是这么坎坷,不知何时才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还好我有柳杨,她就像是我生命里的一缕阳光,无论的天空有多么阴暗,有她我就有了希望。 听见有人进门,我匆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伸手去接飘着香气的白粥时,才发现端着粥进来的是林君逸。 我立刻缩手,身子往后移了移。 “好点了吗?”他坐在我身边,伸手帮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嗯!” 我垂首,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看他的脸。 我听到他很和气地说:“兰姐,你先回去吧,明天你不用过来了。” 我听见兰姐清脆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听见她关门出去的声音,我心里的惊恐蔓延开。 空荡荡的卧室变得格外安静,我能清楚地听见我们不均匀的呼吸声。 他手里端着漂亮的水晶碗,轻轻地吹着碗里飘出的热气。 “我自己可以。” “我来吧。”他对着透明的水晶勺轻轻笑了一下,轻舔一下:“我很久没煮了,味道好像有点怪。” 他还会煮粥?如果有“最佳好男人了”的评比活动,我估计可以得第二——第一当然是陈凌。 喂了我几口之后,他轻声问我:“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家吗?” 他这样柔声细语的时候真的和陈凌一摸一样,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我抬眼,他眼底深深的期待,令我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只是不知道他期待的女人是我,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儿。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的语气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听着像是女人的矫揉造作,我一定是病得傻掉了。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真不是一般的邪恶。 而且我发现他的笑容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这个一只手在输液的病人。 他今天还像昨天那么对我,我恐怕会死的。 我往后缩了缩身子,发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 他的唇轻轻落在我的唇上,温润而柔软,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我却是第一次发现他唇是软的,暖的。随着他轻柔的吸吮和磨动,我的唇一阵阵麻痒,人也有些眩晕。 感觉到他的手顺着被子滑上我的腰,我的身体马上绷紧。正欲推开他的时候,他的手机声响起。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唇,缩回放在我腰间的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表情随即变得很沉重,他思考一下,才接通电话。 “爷爷。”他低唤一声,站起身,转身向门口走。 电话中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听说你最近和女秘书走的很近?” 单听声音我就已经不寒而栗,可见他爷爷必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林君逸这样的个性多半是遗传他的。 林君逸开门走出去,我没听见他爷爷后面的话,只听见林君逸口气很不好地说:“我有分寸!” 我拔下了手上的针,轻轻推开门,刚巧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在大吼:“你有分寸?你要是真懂把握分寸,就马上回来跟尔惜完婚。” “我和尔惜的婚事,我会和她商量。”林君逸的语气不卑不亢,听起来不大像和长辈说话的口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尔惜忍气吞声等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爷爷,我承认她是个好女孩儿,可是我……” “我告诉你,我已经立了遗嘱,你不娶她,一分钱的遗产都别想得到。”他爷爷的语气里没有一点余地,像是皇帝在颁发圣旨一样,“你马上跟那个女秘书划清界限。” 林君逸的声音更强硬:“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和你爸爸一样,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低贱?”林君逸冷哼了一声,说:“那么在您的心里我算什么?一个任你摆布的木偶?” “你?!”电话里剧烈咳嗽一阵。“这些年不是我悉心栽培你,你能有今天?” 林君逸寒冷刺骨的笑声,那笑声里浸着浓浓的心酸。 “你栽培我是因为什么?如果我不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我就是饿死街头,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如果不是你的事业还需要有人打理,你会栽培我这个身份低贱的私生子吗?在你心里,我还不如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林尔惜!” 安静的房间里,浓重的喘息声非常清晰。 我发觉他们的语气好像,都是那种不留余地,互不相容的说话方式,这样强势的两个人能相处好才是奇迹。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见苍老的声音有些微颤:“你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不管你怎么想,我绝对不会让你步上他的后尘,你明天给我回美国。” “我不回去。” “你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收拾不了你。” “我知道你当年能逼死我爸妈,现在也可以逼死我……但是,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和她在一起。” “你……”电话里面的剧烈咳嗽声,咳得气都喘不过来。 林君逸的眉峰紧蹙,修长的手指用力揉着额头,看来也不好受。 电话里的声音越咳越厉害,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林君逸终于听不下去,做了让步。 “爷爷。”他声音低了很多,“我知道您疼尔惜,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抽时间回去一趟,我想和您好好谈谈。” “嗯!”他爷爷的声音也缓和了些:“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不了那个女孩儿我也能理解,可你要顾虑一下尔惜的感受,她那么爱你,你不要总伤害她!”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林君逸看看我,挤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合上电话。 我原以为我恨他入骨,今天知道他不堪的身世和两难的处境,我竟没有一丝痛快的感觉,反而为他感到难过。 林君逸半倚在沙发上,点上支烟,优雅地吸着,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痛苦和卑微,一如我们初见的骄傲。 隔着迷朦的烟,我忽然读懂了他的落寞与无奈,他爱的女人不爱他,他将娶的女人他不爱,他唯一的亲人逼死了他的父母。可那毕竟是他的爷爷! 水火不容的同时,他总还被血浓于水的亲情牵动,所以进退两难。 “林先生……” 他没有看我,牵动了一下嘴角,说:“非要叫得这么疏离吗?”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很理智的女人,能把感情和感动区分的很清楚,今天听见林君逸说:“只要活着就要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心的确为这句话悸动了,不是感动,而是情动。 如果我们之间不是还隔着两颗心,我想我会爱上他。 我没有再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提及的故事,我从来不 第15章 情意绵绵 林君逸吸完剩下的最后一支烟,脸上的愁色还是没有丝毫隐退的迹象。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连自己的人生都要被人决定的男人,不该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看来他那个自我意识极其膨胀的爷爷还真骂醒他了,我很认真点点头说:“林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回美国和你的未婚妻结婚,好好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不要再去……用你的痛苦牵绊别人。” 他十指的关节都在缩紧,脸色涨红,双唇微微颤动着:“我用痛苦牵绊了你。这么说,我打扰了你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是不是?” 我审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想起昨天让我心有余悸的痛楚,不得不咽回嘴边的“是”,明哲保身,我还是忍了吧。 我的电话在这个非常恰当的时间响起,结束了暗潮汹涌的气氛。 我取出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吴航,他还真会选时候,又是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 “喂!”为了防止林君逸听出我没有结婚,我捂着电话走开一点。 吴航平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我是吴航。” “我知道,有事吗?” “哦,那天思思不是说想去游乐园玩吗?这个周末我刚好有时间,你们有空吗?” “周末?” 周末是陈凌的生日,每年的那一天我都会想起一些难以忘怀的事,今年也许该找个男人和我度过,也许该是我走出阴影的时候了,可是……我现在是林君逸的情人,摆脱不了他,是不是不该再把别人牵扯进来…… 吴航见我不说话,讪讪地问:“你不会说周末还有工作吧?” “不是,周末怎么会工作呢?那好……思思要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正想挂电话,他又问:“你说话不方便吗?” 的确是非常的不方便…… 我偷偷看林君逸一眼,他从我的包里拿出那张同学聚会邀请函,看得特别认真。 “是……我在公司,在忙!” 林君逸抬头,冲我非常冷地冷笑着! “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我会加班到很晚,不跟你聊了,工作特别多……”我赶紧挂上电话,真担心他会说“晚了更要接你的话”。 林君逸笑得更冷了:“看来我还真是扰乱了你幸福的生活。” 我没理他的冷嘲热讽,抢过他手里的邀请函放在包里。 “初中同学聚会吗?”我曾以为他这种聪明人,不会做明知故问的蠢事! 既然提起了,我顺便请个假:“林先生,我想请一天假,去参加同学聚会。” 好多年没有回我的家乡了,不知哪里油菜花海是否又染黄了山野,不知我们是否有机会去看看那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田。 这次回去,只怕是物已逝,人犹在,无语斜阑! 林君逸沉思片刻问:“好!” 我正想为他很痛快的答应表示感谢,他又说:“不过,周末的假期要取消!” “你!?” “我认为作为一个老板,我的要求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一脸仇恨,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淡雅地笑着:“我还有工作要做,你进去再睡会,晚上带你出去吃。” 他进了书房,关上房门! 他如果有一天正常了,我会怀疑整个世界都不正常了! 书房的门关得很紧,充分表达出闲人免进的暗示。 我无聊地打量着他的家,清新的房间到处都弥漫着家的味道,整洁,明亮,温馨,舒适,还有浪漫。 桌上的玫瑰还挂着水珠,新鲜得连芬芳都带着生命的气息。 我清楚的记得,昨夜这玫瑰花瓣已经有几片被风吹落。原来林君逸也和我一样,不喜欢看见凋零的玫瑰。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陈凌经过一间花店,他指着窗边的玫瑰对我说:“如果玫瑰代表爱情,那么我永远不会让你看见它凋零。” 可惜,他让我眼睁睁看着,爱情是怎么凋零的。 如果林君逸能笑得不那么冷漠,如果他能说话低柔一点,如果他能不那么变态,如果他的身家能再平凡一点,我一定会怀疑他就是陈凌…… 可惜除了五官有点像之外,其他的地方我完全不能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我信世界会在明天毁灭,我不信陈凌会舍得把我弄得伤痕累累。 收起久远的回忆,我慢慢晃到阳台,透过玻璃窗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对对情侣走过,有牵手的,有挽着手臂的,也有搂着肩的,每一对都笑得那么甜蜜。 面对这样的情景,阳台上洁白的茉莉花瓣染上夜的暗淡,飘洒的茉莉花香都带着微微的苦味,不知林君逸是如何在这里度过的那些不眠的夜,他闻到的茉莉花香会是什么味道? 外面的天空已是霓虹幻彩,书房的门还是紧紧闭着。 我拉开冰箱,希望里面还能有点能让我勉强充饥的食物,没想到里面堆得满满的,新鲜的蔬菜水果,西点鲜奶,就连果汁都有很多种口味。 这些女人才会喜欢的食物,该是他为我准备的吧? 我的心被这种刹那的幸福填满,不自觉动了怪异的念头: 如果这房间还能有点饭菜的浓香,一定更像是我梦想中的家了! 还好他的家里什么调料和工具都有,我在厨房中忙碌了一小会儿,便煮好了饭,烧出两个我最爱吃的菜。 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味道相当不错…… 我正想再尝尝另一个,忽然被人从背后揽住了腰,灼热的呼吸掠过脸颊。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吟:“好香,真的好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闻到这样的味道。” 他的身上浓浓的烟草味道蓦然激起我心底层层涟漪,多少年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美好得如此虚幻,情景和我期望的一样,只是陪我分享的是另一个人。 我没力气再和他冷言冷语,平淡地说:“你也饿了吧?吃点东西再工作吧?” 他搂着我腰的手缩紧了很多,吻了吻我的发丝,在我耳边呢喃:“我爱你!” 我傻了,思维长时间出于空白状态! 林君逸这种情人,不是不能打动人,而是让人不敢去接近。 我没有勇气去尝试,没有信心去再爱…… 陈凌是水,涓涓细流,婉转而绵长。 但也最无情,只会带走,不会留下…… 林君逸是火,炽热烈焰,不接近时可以感受到他的光芒四射,接近了便会被灼烧得遍体鳞伤。 但是,火也最有情,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会爱到灭亡。 他不会带走,即使烧成灰烬也要留下……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样的相悖的两种爱,唯一相同的就是:同样伤人。 不久前还香气四溢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或者说我根本吃不出味道。 因为,我还没有从他的深情告白中清醒。 他如梦境中的呓语,将我心里最后一丝防线击碎,即使我明知他不是在说给我听,我还是无法漠视将这样的情真意切。 我完了,再不远离他,我就永远都无法脱身了! 他吃了一会儿,用餐巾擦了擦非常干净的唇,问:“时间还早,我家有很多影片,你想看什么?” 男人喜欢的影片大都是战争和暴力的,和女人完全两个思维模式。 我不报期望地说:“随便吧,不要太血腥就好!” “你最喜欢什么电影?”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真的爱你》。” 这是一部可以称得上古老的电影了,很多很多年没有再看,估计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也只有我还如当年一样对它念念不忘。 他垂首一口接一口吃着米饭,姿势优雅之极,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吃菜…… 我整理好餐具,走出厨房,起居室的灯已经换成了淡黄的壁灯。 林君逸坐在沙发上,拨弄着遥控器对我说:“过来坐。” 当我看见电视机上漂亮的张曼玉,我彻底惊呆了,甚至连他搂着我的肩都没有察觉。 “你怎么会有这个片子?” “买这套家庭影院时,随机附赠了我一套二十年怀旧经典,刚好有这部电影。” 我缩在沙发的一角,再次看这部最怀念的电影,才发觉我早已经把情节忘得干干净净,唯一记得的就是陈凌在漆黑的电影院握着我的手,握到电影结束,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水。 摇摇头,将记忆沉淀下去,为什么和林君逸在一起,他总能轻易把那些被我封锁的记忆唤起。 淡黄色的灯光下,我迷失在电影的情节中,也迷失在两个人温馨的气氛里。 原来给老板做情人也不是那么可悲,至少给林君逸这种人格分裂的男人做情人,也还是有人生的希望的。 看到张曼玉和张学友痴迷拥吻的镜头,我不由自主瞟了瞟林君逸的脸,他正托着尖尖下颚,唇角轻扬,优美的唇形那么像……让我想起破旧的小旅馆里那抵死的缠绵。 “看什么呢?”他的唇角扬得更高,伸手托住我的后脑:“想试试?” 我的脸上一热,急忙避过他热切的目光。 感觉到他的唇一点点贴近,我合上双眸。 试试?那就试试吧,我就不信一样的唇就亲不出一样的感觉。 试了才知道,还真不是一个感觉! 林君逸吻我时,双手根本不会老实地放在一个位置,游移的手指滑在哪里都会点起火焰。 “别这样……”我瑟缩着后退,真担心他继续下去我都迷失自我。 “想吗?”他的声音充满诱惑,让我浑身酸软,体内涌起无法自控的渴望。 凝望着他的脸,手指顺着他的眉眼滑到唇边,倾诉着我的期望。 此时此刻,我清楚地知道他是谁,却还是沉沦了。明知爱情是不可以碰的毒药,我终究没有管住自己的心。 迷惑我的不仅仅是这张脸,还有相似的面容后一个火热的灵魂…… 他抱我走进卧室的时候,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他给了我一个残忍又真实答案:“等我厌倦你的时候。” “你厌倦一个女人一般需要多久?” 他将我放在床上,挑起我的下颚,细细端详着我的容颜,“以你的姿色应该不会很久……几十年而已。” “你?!”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为这句话哭还是笑。 “假如你想我早点厌倦你,就对我顺从一点。或许我会很快发现你和别的女人没有不同,早点抛弃你!” 他倒是很坦白。我当然明白,越是自以为是的男人越容不得女人拒绝;越是对他千依百顺的女人越容易让他厌烦。 “帮我把衣服脱下来。”他命令着。 我犹豫一下,跪坐在他身边,一颗颗帮他解开扣子,腰带,为他脱下衣服。 他无耻地笑出声:“抽屉里有避孕套,给我戴上。” 我坚定摇头,这么无耻的事我才不会做。 “那算了,反正我讨厌戴那个东西。” “呃?”我推开他伸向我的手,从床上跪爬到抽屉边,拉开……里面少说有十几盒避孕套,花花绿绿,五颜六色。 他不是都想跟我用吧?那要多少次? 我有一天一定会死在他床上…… “你不用担心。”他暧昧地在我耳边说:“你只要顺从点,我保证不会像前几次那么粗暴。” “……” 他会温柔?我想都不敢想。 他拆开盒子崭新的包装,塞了一个在我手心:“给我戴上。” 我颤抖着伸手过去,不可避免地看清那隐晦的东西。 说实话,以前从没为陈凌这么做过,我甚至连看他的身体一眼都脸红心跳。 如今面对着林俊逸,让人羞耻的罪恶的席卷身心。我紧张的心跳加速,香汗淋漓,特别是听见他轻声的喘息。 “我爱你!”听见他深情的声音,我体内一阵阵热流在翻滚,羞耻感被一种特殊的兴奋取代…… 我擦擦额上的汗滴,又听见他哑声说:“自己把衣服脱下来。” 我低下头,从腰侧拉开裙子的拉链,脱下裙子…… 他幽深的眼眸变得邪魅,我颤抖着将手伸到背后,解开文胸的扣子,文胸带子从手臂上滑下的同时,他扑过来压在我身上,他剧烈的喘息着狂吻着我的身体…… 发生关系不是第一次,但我是第一次知道林君逸挑逗女人的经验比强奸的经验丰富得多。他缓缓拉下我的丝袜和内裤,随着丝袜的下滑,他的唇细吻着我细腻圆润的腿,舌尖从大腿舔舐到小腿,一路的热吻,留下一路的滚烫…… 我的心是痛苦的,但身体背叛了我,陷入一种空虚的欢愉中。头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无法想起。 在他的挑逗里,火热和渴求在我身体里交织,我竟然放荡地轻吟出声,双手不由自主攀着他的肩膀…… “冰舞……你是我的!” “唔!”我双手扯住头下的枕边,咬着下唇看着他在我身上快意地享受。 是谁说过:当你无力反抗时,不如好好去享受? 很有道理。 至少林君逸有一张迷人的脸,有一副很有美感的身躯。 至少这一刻,他的眼神并不让人恶心,反而流露出浓情蜜意,像是在与爱人恩爱缠绵…… 静夜,热情在呻吟和热吻中结束,我软软地躺在他怀中,问:“怎么样?现在发现我和别的女人没区别了吗?” 他笑着拨开我额前的发:“要再试一次才知道!” “啊?”我想躲,瘫软的身子无法移动。“不要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坏坏地笑着:“我喜欢看你快乐的样子……” 我快乐?我居然在他的身下快乐!? “你离婚吧,我想你属于我一个人……”他的语气透着哀求,微弱的灯光下,我竟然见到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我差一点就点头,但最终还是摇头,我已经给了他很多不需要付出的,再多我就一无所有了。 他有些恼怒:“为什么?你是爱他,还是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想我可以专属于你,可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我尽力让自己笑得无所谓:“我不过是一个情人,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也不是可以和你名正言顺站在一起的女人,你凭什么要求我对你忠诚?林先生……我何尝不是你无数女人中的一个而已!” 他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了句:“不知道你长这颗心,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根本不爱我,或者说你爱的是一个躯壳。这样的爱能维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明天就会迷恋上别的女人,然后嫌弃我,抛弃我……”我笑着,笑得脸已经麻木:“欲就是欲,不要把它当成是爱……” 他再没说过别的话,从他不均匀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看,他应该没睡,我也怎么都睡不着。 若是他直接骂我没心没肺,我或许会理直气壮地顶回去,而他淡淡的话语,淡淡的怨怼,让我的心久久难平…… 第16章 沉沦的心 第二天醒来,枕边已经空无一人,我揉着剧痛的额头走出卧室,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杯冰果汁,冰块已经融化成一层透明的薄冰,漂浮在上面。果汁边放着一块奶油蛋糕,橙黄色的奶油上点缀着几朵淡紫色的玫瑰,唯美得让人不忍心吃掉。 我的头更疼,我用拳头砸了砸额头走进洗手间,正要刷牙,却发现水晶杯里乘着水,挤上牙膏的牙刷平放在杯子上。 拿起牙刷和杯子,水还是温的? 那么倒上时一定是滚烫的,如同我现在翻滚的血液。 抬头看看玻璃壁柜,写着法文的化妆品摆成一排。再低头看看垃圾桶,里面果然放着包装盒。 不用看我都知道衣橱里肯定放着新衣服。 这就是林君逸,变态得无微不至! 简单地梳理一下,我正想去柳杨家接思思回来,就见到林君逸行色匆匆地回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要去海南谈一块地皮的事。” “嗯!我知道了!”我该感觉轻松,可心里泛起一丝失落,那好像叫“不舍”。 “你跟我一起去!”他接着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不用收拾东西,到海南需要什么再买。” “什么?”我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去!我女儿离不开我……” 我以为他会很生气,用尽各种方法威胁我,我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和对策,可他却停下手里的动作,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带她一起去,我可以带你们去游乐园,去海滩,她一定会很喜欢!” “可是。” “差旅费绝对让你满意。”说着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纯黑烫金的信用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送你,只要瑞士银行不倒闭,它就不会失效。” “不要以为有钱就了不起!” 我气愤地抓起信用卡正要丢在他脸上,听见他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你信不信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去不成同学会?” 他什么时候能不要一针见血!再借我十个脑袋我也斗不过他。 我发现精明的商人并不算厉害,真正厉害的是他这种人:明确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明确地知道用什么方法得到。 我放下信用卡,换了一个水果盘狠狠砸过去。“你是我见过最变态的男人!不,这个世界除了你就没有变态的人。” 他接住水果盘,放回原来的位置,挑衅地看着我。 “看来你真的很想去同学会?” “不关你的事!” “该不是想见见你的旧情人?” 我吸了口气,大声说:“好,我去!但是要先去我朋友家接女儿。” 给柳杨打完电话,林君逸便开车载着我去接思思。 我一下车,就看见思思站在街边向我挥手,漂亮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 “妈妈!妈妈!” “思思!”我跑过去抱起她,在她软软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在外婆家有没有不乖?” “没有!外婆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想妈妈了吗?”见她缩进我的怀里,我真的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人生没有什么苦不能承受…… “他就是你老板?”柳杨正对着车窗的玻璃若有所思。 我顺着她看得方向看过去,透过深灰色的玻璃刚好能模糊看见他的侧面,刀刻一样的棱角,恰如他的个性。“对,就是他。” “真的很像!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受多少委屈都能忍气吞声。” “啊?你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想离开他。”她认真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心乱。“你想在他身上找到陈凌的影子。” 我很想否认,却无法否认。 以我已往的个性,我不该轻易地屈服于他,可我…… 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并不是因为我软弱,而是我早已迷失了自己,不知从何时起…… 也许是在他为我挡酒时,也许是听见他深情地讲自己女朋友时,也许就是在面试时第一次看见酷似陈凌的一张脸。 我就已经开始在深陷。 “阳。”我看着玻璃窗里的林君逸,“真不幸,我又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爱你吗?” “爱不爱有区别吗?他年底就要和未婚妻结婚。” “没有结果就别让自己陷的那么深,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 我也想逃避,问题是我早已无路可退。 我摇摇头,露出我最洒脱的笑容:“反正我早被男人伤的体无完肤,也不在乎他再割上几刀!拜,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抱着思思上车,她一见到林君逸笑容就特别甜,“叔叔!”叫得别提多清脆了。 他冷漠地点头,“嗯!”了一声。 一路上,思思整个小身子都粘在我怀里,一遍遍地说着想我,我一边柔声哄着她:“思思最乖了,妈妈也好想你。” 偷偷看身边的林君逸,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途经繁华街道时,思思睁大好奇地眼睛望着街边,红灯的时候,思思趴在窗边,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橱窗里的可爱的kitty看…… 我看得于心不忍,刚想让林君逸等一等,他意外地将车停在路边,开门下车。 我看见他走进玩具店,没多久,抱着一个比思思还大的kitty回来,递给她。 “妈妈……”思思怯怯地看着我,见我冲她点头,立刻抱过娃娃:“谢谢叔叔!” 看见思思简单而快乐的笑容,林君逸的眼神中的冰冷变成宠爱:“你女儿和你一样,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是吗?” 他望着前方,叹息着:“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眼中流露出渴望的时候,就会让人有种想把全世界都给她的冲动。” “哦。”我心里一颤,怎么甜言蜜语从他口中说出来那么与众不同。 “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让人一看,就会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他说他喜欢看我笑?他说他想把全世界都给我?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久得我早已忘记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思思,饿不饿?”我低下头和思思说话,装作对他的话毫不在意。 思思摇头,安静地缩在我怀里。 还好她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小孩儿,以前我总是担心她的个性会过于孤僻,现在特别感谢她这个不喜欢多嘴的个性。 因为思思第一次坐飞机,剧烈的震颤让她恐惧,她一路上脸色发黄,双唇白得不见一点血色,可她没有大哭,只是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看得心碎,不停地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没事。林君逸看见思思的样子,眉头几乎都缠在一起,伸手把思思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大手捂住她的耳朵…… 思思揪着他西装领子,睁大溢出水滴的眼睛望着他,长长的睫毛每一下眨动,都那么惹人怜惜。林君逸叹息一声,用手指帮她擦擦眼泪,无比轻柔地哄着她:“别怕,叔叔会保护你的。” 思思点点头,脸靠在他胸口,一路上都蜷缩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温暖。 下飞机的时候,思思还在睡着,林君逸没有吵醒她,抱着她走出机场。 刚出机场门,一身深咖色休闲装的欧阳伊凡迎过来,身边还依偎着一个清纯温婉的美女。 他看见林君逸怀中的思思,惊讶地拿下脸上的墨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千万别跟我说你私生女这么大了。” 林君逸瞪了他一眼,“你说话之前动动大脑行不行!” “不是你女儿,你抱着她到处跑什么?” “我喜欢!”林君逸完全不在乎他的讽刺,抱着思思上车,留下欧阳伊凡质疑地看了我一眼。 欧阳伊凡带先带我们去了安排好的套房,当他看见林君逸把我和他的东西都放在同一间卧房,微微一愣,半倚着门别有深意地打量着我。 他将手上的房卡丢给林君逸,问:“你来真的啊?我以为你是为了气尔惜……” 林君逸放下怀里的思思,揽着我的肩,将我搂在怀里吻了吻。 似乎在用行动表明我们之间的奸情有多么确凿无疑。 “别这样,我女儿在看呢。”我窘迫地推开他,抱起刚刚睡醒还在一脸迷糊的思思,走出房门。 经过欧阳伊凡身侧时,我听见他说:“姚小姐,看不出来,你真有手段啊!” 我停下脚步,侧脸对他笑笑,淡淡地说:“欧阳先生,你太高看我了。如果你有什么高深的手段,麻烦你教我一些,我迫不及待想摆脱林先生的掌控。” “噢?那我倒是想单独和你聊聊。” 他的语气很轻浮,牵动的嘴角流露出邪气的笑意,但我却不讨厌他。我总觉得他和我以前遇到那些猥琐邪恶的男人不一样,他这个人看上去风流,但不下流! 不像林君逸,表面上很正派,下流起来无人能及! 吃饭的时候,林君逸和欧阳伊凡一直在谈他们的事业,谈股票的走势,谈哪一间上市公司有发展潜力,谈世界经济的风云…… 听着林君逸神采飞扬地畅谈世界的风起云涌,我竟然失神地看着他,为他心跳加速,热流在血管里沸腾。 女人的嘴会骗人,思想会骗人,但身体不会……我无法再自欺欺人,我欣赏他的才能,我心疼他的无奈,我真的……真的很爱他! 后来他们又谈到了女人,林君逸问欧阳伊凡:“上次你说要相亲,真的假的?” “真的!是我爸妈的故友的女儿,家世背景还不错。那个女孩儿我见过两次,看着还算顺眼。” 林君逸讽刺地笑笑:“你的要求还真不高,顺眼就行。” “能找到个顺眼的就不错了!”欧阳伊凡刻意看看我,说:“说真的,玩归玩,真要娶回家,当然要选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大家闺秀!” 我低头喝了一口酸涩的柠檬汁。 我清楚他们这些富家公子的潜规则,他们在外面想怎么玩都可以,再美艳娇媚的女人都只能让他们情迷一时,他们最终要娶的一定是那些足矣与他们匹配的大家闺秀。说直白点,野花再香终究是野花,要摆在家里日日观赏,自然要选耐人寻味的名贵兰花! 所以我很希望林君逸早点厌倦我,趁着我还没有弥足深陷,让我尽早看清他薄情寡性的真面目,清醒地面对现实残酷。 林君逸有意转移话题,问:“你不是说海边有块地皮要招标,环境怎么样?” “相当不错,很适合盖别墅。” “噢?一会儿吃完饭过去看看,这个地方的房地产市场很有前景!” 林君逸谈起他的房地产生意,立刻兴致勃勃。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拥有那么多公司,拥有那么多产业,他却总这赚不了多少钱的小小房地产公司如此用心? 男人谈事业,女人多半谈名牌。 我对面被欧阳伊凡冷落已久的美女,耐不住无聊开始跟我搭话,话题很庸俗,不是问我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就是问我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平时喜欢什么牌子的提包…… 我随口答着。 聊了一会儿,她凑近我,小声问:“你跟他多久了?” “三个多月。” “他一定给你很多钱吧?”见她撩人的眼神往林君逸身上抛,我心里有点闷,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每月基本工资四千五,奖金大约二千左右。” 正在喝酒的欧阳伊凡,掩口一阵剧咳。好容易止住咳嗽,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君逸:“不会吧?” 林君逸优雅地放下酒杯,看向对面的女孩儿:“伊凡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女孩儿居然甜甜地一笑,毫无羞愧地回答:“我们昨晚刚认识,他给了我一张五万块的支票。他说在海南最多待一周……” 这次换我呛到。 五万!差不多是我一年的工资! 原来情妇市场的市价这么高?!我苦笑,不是笑她,而是笑我自己,反正任他为所欲为了,还装什么清高。 “哦?”林君逸眉峰轻挑,脸上露出几分兴致:“价码不低啊!” 我冷冷扫了他一眼:“林先生,您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加薪。” 欧阳伊凡看着我的眼神攸然变得深沉,那不是兴趣,而是一种忧虑。 我知道他在为林君逸忧虑,因为情妇不向男人索取金钱,就表示她在向那个男人索取感情。 吃过饭已是傍晚。 欧阳伊凡开着车带我们来到一个海边。 他们认真地看着周围的环境,研究着规划面积。思思兴奋地在沙滩上拾着贝壳,我坐在海滩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水,包容了千万年沉积的忧伤,还是安静地流动着。 海风吹过,轻抚我的发,我的裙,轻柔如情人的手指…… 千万年的沧海桑田变换,海未枯,石未烂,空留下一段心碎神伤的爱情。 我清楚的记得,四年前我想他想到发疯,天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着海浪拍打着海岸,礁石的声音。 当时那一声声撞击,敲碎了我的心。 从那之后我再不敢看海,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现在,再面对大海,那能容天地的宽广已经变得如此祥和。 “冰舞。”林君逸抱住我,怜惜地帮我理好随风飞舞的长发:“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一望无际的海水,一点点沉落的残阳。 “那我在这里为你盖一幢别墅,好不好?” “作为你偷情的爱巢?” “不是,送给你住。” 我冷笑:“哦,原来是金屋藏娇。” 他扳着我的肩,逼我看着他深情的目光:“你跟他离婚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凄凉的海风中,我凄凉地微笑:“除了娶我!” 他深吸了口气,嘲讽地看着我:“你想嫁给我?” “当然不想。”我站起来,不知是沙滩软,还是我的脚软,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像是踩着云彩般虚无。也许是出于自尊,也许是不想被他用那样的眼神鄙视,一种骄傲从骨血里涌起,我大声对他说:“我就是再爱钱,也不会嫁给一个强暴过我,用卑劣的手段威胁我屈从于他的男人……林君逸,你记住,这一生你什么都能得到,唯独我……你得不到!” 我一步步走远,林君逸站在起起落落的潮水边,海风掀动他洁白的衬衫,海浪打湿他的裤腿。 忧伤,一个不可能在这种优秀而成功的男人字典里找到的词汇,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7章 无缘相知 晚上,林君逸有个应酬,按常理说我该陪他去,但我要照顾思思。 他没有勉强我,临走只说了一句:“真不知道你嫁的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都不能照顾!” 我反问:“你怎么不回家好好照顾你未婚妻?” 他气得摔门离开,再没回来。 思思睡之前问我:“妈妈,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叔叔很忙,要很晚才能回来,思思睡吧。” 她有点失望,闭上眼睛,短小的手臂吃力却执拗地搂着林君逸送她的大娃娃…… “思思很喜欢叔叔吗?” 她睁开眼睛,声音特别清脆:“喜欢!” “为什么?” 她眨眨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我,可见我的问题问得太深奥。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更何况四岁的孩子。我拍拍她的小身子:“思思乖,不要告诉他你没有爸爸,知道吗?” “嗯!”她扁扁嘴,不再说话。 好容易哄睡了思思,我在沙发上等到十点多,门铃响了。因为害怕吵醒思思,我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急急忙忙跑去开门。打开门,意外地看见欧阳伊凡独自站在门口。 “林先生呢?”我环顾走廊两侧,不解地问。 “他有点事,暂时回不来。”他谨慎地问:“方便么?我想和你谈谈。” 我点点头,侧身将他让进门,倒了两杯冰水放在桌上。 “我劝你打消嫁给君逸的念头,他不会娶你。” “哦!”我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有创意的话。“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 “不论他现在多爱你,他一定会娶尔惜!”他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说:“因为尔惜是林爷爷故友的遗孤,从小被林家收养,林爷爷疼她更甚于君逸……他如果不娶尔惜,将会失去财产继承权。” 原来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多么让人羡慕的青梅竹马。 我端起冰水,喝了一口,“我知道。” “你明知道……还甘愿背叛丈夫,做他的情妇?” “我不愿意,可我没有办法。” 他看着我,我看着手中的水杯微笑,笑得越来越吃力。 冰块在沉默中一点点融化,从杯底悬浮到水面。 “姚小姐,君逸有没有告诉你他父母的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但想起林君逸那句:“你逼死我父母。”我压抑不住好奇问:“他们是被人逼死的吗?” 欧阳伊凡无奈地摇摇头:“君逸一直这么认为,其实有些事根本分不清对错,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是非对错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 “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给我讲述了那个故事。 其实林君逸父母之间的事在上流社会早已屡见不鲜。他妈妈十八岁做舞女,因为长得极美,不少富贾名流包养过她。后来她遇到林君逸的父亲,被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吸引,不可自拔地爱上他,做了他的情人。 对于豪门,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洛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们有了孩子,林君逸的父亲想要娶她,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林洛槐表面上没有非常明确地反对,只说孩子生下来验明身份再做决定。暗中,他调查出她所有不堪的过往,交给林君逸的父亲,感概万千地劝说:“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你迷恋她我能理解,你让她光明正大走进林家的大门,会被多少人耻笑……孩子若真是你的我可以接受,这样的女人养在外面我也不反对……她真心爱你,不会计较名分……” 另一方面,他也找人劝说林君逸的妈妈,告诉她:“孩子林家可以认,但她最好适可而止,如果她懂得识时务,以后可以母凭子贵,一生衣食无忧。如果执意嫁入林家,她和孩子不会有好日子过。” 就这样,林君逸的妈妈选择了隐忍,她不要名分,为了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她宁愿为他做一个默默等待的情人。 可惜她的一再退让,一再隐忍仍然没能维系住他们的关系。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临产前一个月林君逸的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就在她生孩子的那天,就在她最需要有个男人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收到一封红色的请柬,她孩子的父亲正在和别的女人举行婚礼…… 精神极度脆弱的她在痛不欲生的过程中彻底心灰意冷,当晚她带着林君逸,带着对爱情的绝望悄然离开,从此杳无音信。所以她不知道,林君逸的父亲接受那场婚礼也是迫于无奈,他想做个好儿子,好父亲,又想对得起她的一往情深,他必须接受父亲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他以为她真爱他,不会计较名分,可他错了——一个卑微的女人爱上一个优秀的男人会变得极度没安全感,爱情和誓言都不可靠,名分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东西。 他却给不了! 后来,林君逸的父亲一直在找他们,并因为长期的愧疚自责郁郁寡欢,患上胃癌,他做手术的前一天,林洛槐找到了那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在病房里的初见,他愧疚万分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别叫我爸爸,我软弱无能,让你受了很多苦,我不配你这句爸爸……你肯来,能让我在临死之前看见你的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当护士推着他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林君逸突然追过去拉着他的手,在他身边跪下:“爸爸!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因为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手术很成功,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化疗之后,身体逐渐好转。林君逸也体谅了他的无奈,没有责怪他的过错,答应他留在了林家。 可惜世事多变,生死难料。 几年之后,林君逸的父亲旧病复发,胃癌转移成骨癌,仅仅活了三个月……当时林君逸因为和林洛槐产生矛盾,离家出走,等他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只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的父亲临终前,将他的手交给林洛槐,并且告诉他:“好好照顾爷爷,无论如何,你身上流的是他的血脉……” 听完这段故事,我无言了,对林君逸父母这段感情悲剧痛心的同时,我更加佩服林洛槐手段的高明,难怪可以拥有今天的一切,真是厉害啊! “姚小姐,你是聪明人,不会让悲剧再重演一次吧?” “我不会。”造成这场悲剧的并不是现实,而是他们感情不够坚定,不够信任彼此,或者说,不够深爱彼此! “你要是为了钱和君逸在一起,我希望你尽早离开他,钱我替他给……” “难怪每个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是为了钱。”我冷冷的看着他:“你除了钱以外实在没别的东西值得女人欣赏。” 他无所谓地笑笑,“君逸如果身无分文,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么?” 想起林君逸的所作所为,我摇摇头,在欧阳伊凡轻蔑的目光里平静地回答:“就算他现在有亿万身价我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可我有不堪入目的视频在他手中,我不得不由他摆布,做他的情人……欧阳先生,你若真想我离开他,不用费口舌劝我,帮我把那段视频彻底删除就可以。” “视频?你的意思是君逸在威胁你?”欧阳伊凡诧异得再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数遍:“这绝不可能,君逸不是这种人。” “不信你可以问他。他是哪种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钱有势,为所欲为,视法律于无物。” “所以你恨他,故意在折磨他?” 我笑了笑,“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欧阳伊凡沉思片刻,低声说:“这么说,我帮你把视频要回来,你就会离开君逸?” “是!我会马上离开他,我一分钟都不想呆在他身边。” “好!我可以帮你。” “谢谢!”我低头看看融化的冰块,忽然很好奇,林君逸是他的好朋友,他为什么要帮我? 除非……有人让他这么做?想起林君逸的爷爷阴沉的声音,我不寒而栗。 他果然很可怕,知道自己控制不了林君逸,先让人来说服我。 欧阳伊凡走后,我默默走到窗前,倚着落地的玻璃窗望向窗外。 白色的窗帘虚掩着,窗台上娇艳的玫瑰,在风中摇摆着肢体…… 载着光华的海水徐徐而来,又渐渐退去,带着波动心弦的海浪声…… 有人帮我逃离林君逸的魔掌,我该为此高兴,但我实在笑不出来,闭上眼睛脑海中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竟是那么清晰。 不知何时,林君逸出现在门口,他冰冷地看一眼桌上的两杯水,冰已经化了,凝在杯壁上的水滴流在玻璃茶几上,湮湿一片。 “谁来过?”他的口气有点像回家捉奸的丈夫,多可笑。 “欧阳伊凡。” “他来干什么?” “没事,随便聊聊。” “聊聊?”他又露出嘲讽的笑意:“难道他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我轻轻合上窗帘,遮住外面荡漾的波光。“在你眼里,我是个待价而沽的妓女吗?” 他没回答,走过来搂着我的腰,拉开我裙子背后的拉链,白色的短裙顺着香肩滑下,跌落至地上…… “我不是个妓女!” “我真希望你是。”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真希望可以用钱买下你的一生,让我随时可以拥有你,直到我不爱你,毫不留情地把你遗弃……” 我闭上眼睛,明知他在故意气我,还是忍不下内心的酸楚:“你非要毁了我的一切,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才可以满足你的征服欲吗?谁辜负了你?谁亏欠了你?你去找他们!你这样欺负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有什么了不起?!” 他十指紧紧捏着我的肩,牙齿咬出咯咯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他的样子好可怕,我相信自己再说一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掐死我。 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他掐死我,但是我看不下去他的痛苦。 “算了!你要是觉得折磨我很舒服,就继续吧。反正我也被男人伤得伤痕累累,不在乎你再补上几刀。” 他深深呼吸几下,将我抱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你给我半年时间。我答应你,半年之后我回美国结婚,以后不再扰乱你的生活!” 我哭了,搂着他的肩膀低声抽泣。 半年?半年好长,半年也好短…… 一声沉闷的低响和一声清脆的呼唤:“妈妈!”如同冰冷的水从我的头顶淋下。 “妈妈!”思思手里的娃娃掉在地上。 我慌忙拾起地上的衣裙穿在身上,跑过去蹲在思思身边。“思思怎么起来了?” “我睡醒了找不到妈妈。妈妈怎么哭了?”思思发抖的小手指着林君逸:“叔叔在欺负妈妈吗?” “没有。”我拍拍她因受惊而剧烈抖动的背,将她抱起来:“叔叔在和妈妈聊天。” 我这是编的什么谎话,估计三岁的小孩都不会信。 思思眼中的恐惧缓和了一些,怯怯地看着林君逸。 “妈妈为什么哭?”思思用热乎乎的小手帮我擦眼泪,“妈妈想爸爸了?” 我抱起她,跑进卧房,把思思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抱着她,无论多难我都要撑下去! 一整夜,海浪每一下冲刷礁石的声音都仿佛在冲刷着我的坚持,客厅里每一声轻微的踱步声都在践踏着我的理智。 凌晨我才迷迷糊糊睡下,接近中午才醒来,睁开眼发现思思不在身边,我顿时睡意全无,衣衫不整跑出房间。 思思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我从没见过她如此乖巧,安安静静抱着娃娃倚着林君逸的手臂,时而仰着脸一双大眼睛对着他不停地眨,时而低着头扯自己胸前的蝴蝶结,表情委屈得像个被遗弃的小媳妇。 林君逸轻咳一声,装作没有看见,专注地看着电视上的动画片。 “对不起,我女儿还小,不太懂事。”我对她招手,“过来,别打扰叔叔。” “妈妈!”思思一看见我立刻爬下沙发,扑到我怀里。 “是不是饿了?” 她点点头,指指餐桌上的早餐,“叔叔说等你起来一起吃。” 我抱着她放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拿起个奶油蛋糕放在她手里。她捧着蛋糕看了一眼林君逸,有点迟疑。 “吃吧,别怕!” 她立刻要了一大口,黄色的奶油沾在她白嫩的脸上,看起来比奶油蛋糕还要诱人。 “真像你!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是多幸福的事!”林君逸不知道什么好时候站在我们身边。 “幸福!”我想着怎样经历比失恋还痛上百倍的折磨生下她;想着我翻出钱包里最后五十块钱为她买奶粉;想着整夜整夜守着生病的她无法睡觉,想着她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爸爸”,我坚定地点头说:“非常幸福!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什么是骨肉亲情。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放弃。” “是吗?我今天刚好有时间,我带你们出去走走,顺便体会一下所谓的骨肉亲情。” 有人说男人的浪漫和他的经济基础成正比,我不这么认为。浪漫是一种感觉,用心去聆听身边的幸福的声音,深深地记住,浅浅地回味。 碧蓝的海水间,层叠的山峦前,还有那清幽的椰子树下,林君逸抱着思思漫步的优雅背影,浪漫如诗,远比那些包场的烛光晚餐,九百九十九朵容易凋零的玫瑰更打动人心…… 在海南的几天,许多浪漫的场景让我震撼。 林君逸蹲在地上教思思用贝壳拼出心形的图案,思思笑着跪坐在他昂贵的西装上,试图捧起沙滩上唯美的图案…… 林君逸拿着冰淇淋喂着思思,因为天气热,黏黏的奶油顺着蛋卷流淌下去,弄得他满手奶油,可他没有动,一直等到思思吃完…… 还有,他抱着思思坐在摩天轮上,思思激动地指着天空美丽的晚霞说:“云彩怎么是红的?” “因为太阳要落了……”他摸着思思的柔软的头发,轻声说:“有些东西,到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最美丽,最辉煌……已经错过了晨曦,千万别错过晚霞……” 我望着火焰一样的晚霞,有种可怕的冲动,想依偎在他肩上,对他说:我不会错过! 我已经错过了陈凌,我不想再错过他。因为他比陈凌还宠我,陈凌的宠是随时随地的点头,依从。林君逸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会在我悄悄捏着酸麻的手臂时接过我怀里的思思;他会在我不自觉吞口水时递上饮料;清晨他会比我早起半小时,为我准备早餐,帮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夜晚他会把肩膀给我枕,让我听着他忽轻忽重的呼吸声睡去。 我就是再愚钝也能感觉出他的爱,可惜这份爱能维持多久,我不敢确定。一个卑微的女人爱上一个优秀的男人,除了名分没有什么可以信赖! 林君逸看着缩在他怀中遥望着晚霞的思思,“你女儿好像特别依赖你?” “是啊,她从小就这样。” “小孩子特别依赖妈妈,说明她心里极度没有安全感。”他略顿一下:“缺少父爱。” 我还没跟上他的思维,他突然又问:“你丈夫多长时间回家一次?” “啊?”他问得太突然,以至于我完全没反应过来,我懵然看着他,猜不透他究竟什么意思,所以不敢回答。 “我们发生这么多次关系,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 “他……比较忙!” “我也很忙,但是我太太带着一身伤痕回家,我绝对看得到。”他挑起我的下颚,犀利的目光直视到我心底:“除非他很少回家。” “他……”此刻我才了解到,他冷静的时候远比发疯可怕得多。他的思维还不是一般的有逻辑。 他见我不回答,又问:“你的婚姻似乎很不幸?” “谁说的,我的婚姻很幸福,我很爱他,他也爱我!” “他爱你?”他的食指在我脸上滑动,嘴角又露出冷酷的微笑,每次他一这么笑我就特别的不安。“你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我沉默。 “离婚吧,我娶你!” 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我娶你!” 摩天轮在云层中缓缓旋绕,我的心也在沉沉浮浮。 晚霞在他的脸上映出五颜六色绮丽的光彩。“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最后一道没落前的阳光穿透云层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伸手遮住眼睛,面前的一切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他真能娶我吗?他有个相恋那么年的未婚妻,有个象征着神话的爷爷,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是一句冲动的求婚就能跨越。 但这么美的晚霞,这么美好的梦境,我不忍去打碎…… 第18章 两难之间 吃过晚餐回来,欧阳伊凡来了,他们似乎有意回避我,去客房里聊天。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听见房间里传出他们的争执声,还听见欧阳伊凡大声说:“你疯了!林君逸,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走到房门前,隐约听见林君逸说:“正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才要决定自己的人生……” “为了一个有夫之妇,你不要事业,抛弃未婚妻……甚至连亲人,朋友都不要了?!” “伊凡,有些东西失去了还能拿回来,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无法挽回……” “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有没有为尔惜想过?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我不考虑她的感受,早就娶她了!我不娶她,就是希望她能遇到一个更懂得珍惜她的男人。” 我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好像是欧阳伊凡打了他一拳。“她遇到了又怎么样?她心里只有你!” “伊凡?” “我告诉你,你不娶她,别说你爷爷跟你断绝关系,我也没你这样忘恩负义的朋友!” 欧阳伊凡气愤地推门出来,他真的很生气,看着我的眼神都像要把我凌迟处死一样。能让他这么有修养的男人失控,可见林君逸真的错得很离谱。 他走后,林君逸好久没出来,我倒了杯清水,给他送进房间。他见我进去,侧过脸,有意将红肿的半边脸掩藏起来。 浓密的云层越压越低,淡淡的暮霭在海面上浮动。 惆怅的夜,几许凄凉。 “喝点水吧!”我走过去,伸手将水杯递到他面前。 “我真小看你了。”他一挥手掀翻我手中的水杯,“你用什么方法说服伊凡帮你要那段视频?” “……” 我半跪在地上拾起地上的碎片,他拉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拖起来:“你一分钟都不想呆在我身边?你真是这么说的?!” “是!”我看着他握紧我手腕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放手吧,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他还没打醒你吗?做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他放开了手,再没说一句话。 男人薄情,女人薄命,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自古以来,受尽恩宠的女人比比皆是,可真正让男人放弃一切的又有几人。 在权势面前,男人往往牺牲了红颜知己,可没有人说他们忘恩负义。 因为他们是男人! 从海南回来已经是周五,一切回到了正轨,他是老板,我是秘书,除了工作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我认真地整理着销售部送来的文件,销售部送来的不仅仅是我们公司的业绩,楼房几种定价的销售预算,还有这一个月全市所有楼盘的销售情况。 我们的楼房已经开盘,由于房子的位置很好,开盘价位又不高,所以销售业绩非常好。但近来有个不利的消息,政府要在我们的楼盘附近建一个立交桥,很多房主想要退房。 我将整理的文件放好,正要给他送进去,一个很清幽的女人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请问,林君逸在吗?”声音轻淡中透着那么点高贵,一如她的人,美丽而高雅,经典美女的瓜子脸,含情脉脉的眼,清雅的笑容。一身浅灰色v字领的中长裙,完全烘托出她如兰花般清雅的气质,长长的直发垂过略有些消瘦的肩,让她多了一份女人的柔美。 她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美的一个,美得恰到好处,柔而不弱,傲而不骄。没有浓妆艳抹,也没用太多饰物修饰她的美丽,白皙纤细的颈项上挂着设计独特的钻石项链,耳际缀着精巧的耳钉,光辉夺目又恰到好处,完美的体现了品味两个字的深意。这个女人,绝对称得上一株养在温室里最名贵的兰花。 我欣赏她的同时,她也在用一种含而不露的目光观察着我。 “请问您有预约吗?”我用谦恭的语气问。 “没有,你告诉他我是林尔惜。” 林尔惜?我最初的惊艳变成了惊心,最让我害怕的是,在她端详我的明眸中,我看不到丝毫情绪…… 如果不是她太会掩饰,就是她太过理性,这两个可能都说明她才足以配的上林君逸,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林太太。 我转眼看看玻璃门内,林君逸已推门走出来,脸上挂着虚幻的笑:“怎么不给我个机会准备一下盛大的欢迎仪式?” “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他闪开身给林尔惜让了路,“别挖苦我了,我这不起眼的小公司忙一个月,还不够你买一件衣服。” 他们进去之后,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文件上,不敢从那通透的玻璃中一探究竟。 他们可能正在上演着久别重逢的戏码,热情的拥抱,或者难舍难分的对视。 我不敢去探究,更不敢去深思。这就是做情人的感觉,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里已经憋闷得无法跳动,还要强颜着欢笑装作无所谓。 过了好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走出来。 林君逸刚出门又返回来,尴尬地瞄了我一眼,从我桌上拿起文件翻了翻说:“一会儿放我桌上,告诉销售部最近准备调整一下价格……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我手机。” 我非常恭敬地应着:“好的,我会尽量不打扰您的。” 他一脸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笑容有些勉强。 他走后,我的心口开始抽痛,越痛越厉害。好在各种各样烦杂的事情接踵而至,让我无暇去思考这对眷侣正在用什么方式慰藉数月的相思之苦。 房产业可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不是有能力,肯努力就可以成功立足的。林君逸在国内没有很广的人脉,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要立足实在太难了。 销售部的客户投诉,材料供应商的催款,还有的说政府的相关部门不给审批,盖章……这些繁琐的事都在等着他费心力去疏通解决。我几次拿起电话,想把这些情况汇报给他,可我好怕,怕听见他的声音…… 快要下班的时候,林君逸才匆匆回来,只有他一个人。我跟他进了办公室汇报说:“林先生,现在很多不部门都还没有给我们审批,我们的工程随时可能要停工,公关部请示您的意思。最近有消息说政府要在附近建立交桥,有些客户认为我们蓄意隐瞒,要求退房……还有,我们还没有如期拨工程款……” 在我的记忆中,我以前的那些老板遇到类似的事情一定会大发雷霆,把每个部门都大骂一遍,然后不停地拨打电话。 但林君逸没有,他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耐心地听我说完,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对着电脑坐着,冷静地思考着。 “告诉公关部的人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一定要尽快疏通关系,把手续全部办理好……让销售部把所有不满的客户资料给我送来,统计一下全部房款数额,再问问财务部我们的账上还有多少钱。” 销售部很快把所有的资料送来,我拿着资料进去时,他正在研究着股市的大盘走势。 “林先生,这是那些客户的资料……财务部说银行已经把最后的两千万打到我们帐户了,我们随时可以付款。” 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说话,眼睛始终注视着电脑上的曲线变化。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打扰他,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神情。 这个时候他还在研究股票,该不会打算用公司的贷款“赌博”吧,这太危险了,一旦赌输了公司会陷入僵局。 他拿起电话,快速拨着一个电话号码:“建业,我是君逸,尽快帮我购进两千万xxxxx的股票……我会马上让人把钱给你打过去……”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犹豫:“那支股票起伏不定,庄家的意图不明……” “所以你一定要尽快。” “你想清楚,这种股票赚钱快但是相当危险,一旦你看错庄家下一步的计划,会很难抽身的……” “我知道!” 他放下电话,给了我写了一个帐号:“让财务部马上把钱转到这个帐户……通知工程部尽量拖延几天付款。还有告诉营销部从现在开始我们的房价上调百分之十……让他们告诉客户:立交桥的事情根本没有确切的消息,如果他们不愿意买,办理一些手续后,就可以给他们退全额房款……” “办理什么手续?” “不管什么手续,能拖延时间就行!” “你把钱全部买了股票,万一……”我懂得从一个秘书的角度,我不该问他什么,但是我真的很为他忧心。 “你放心,我有把握。” 他看看表,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你先去接女儿吧,我晚点回去。” “林先生,您晚上不用陪未婚妻吗?”我尽量让语气平和,可惜还是透出浓浓的酸意。 “我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她今晚住酒店。” “那么她知不知道你今晚要宠幸别的女人?”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苦涩地微笑。 “知道!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我真同情你未婚妻,爱上你这种男人是她一生最大的悲哀。” 林尔惜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等待那么多年,不值得! 那么我呢,是天下的男人都这么薄情,还是我命该如此,爱上的都是这种可笑的男人。 他拉住正欲离开的我。“冰舞,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们好好谈谈吧。”“我们的确该谈谈!”我看见他急切又在意的表情,拿起桌上的钥匙:“我晚上在你家等你。” 刚刚走出公司,一辆保时捷停在我面前。我明明记得那是欧阳伊凡的车,走下来的却是林尔惜。 “姚小姐。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林尔惜轻柔地欠身,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在清雅如兰的林尔惜面前,我忽然发现自己很丑,丑陋不堪。 所以我特别想快点逃开,不让自己面对她:“对不起,我要去幼稚园接我女儿。” “我只说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的语调那么恳切,我不知如何去拒绝,想了想,只好点头。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幽静的咖啡厅,服务生一见她的打扮,非常恭敬地迎过来。“欢迎光临!” “有没有安静点的单间?” “有,里面请。” 单间里我们面对面坐下,她问我:“想喝点什么?” “咖啡。” “两杯拿铁咖啡。”说完,她从包里拿出100元小费交给服务生。 服务生接过小费,连连鞠躬说着“谢谢!”。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习惯,总能用钱买到别人对她的尊重。 服务生退出去之后,她伸出纤细的手,覆在我放在桌上的手上,她柔和的目光望着我的眼睛,不带丝毫的鄙夷和轻蔑。 “你很爱君逸吧?” “我……” “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虚荣轻浮的女人,你和君逸在一起,一定是因为爱他,是不是?” 我以为她会轻蔑地问我:你要多少钱? 我以为她会盛气凌人地警告我:你以为君逸会娶你?他不过是玩玩而已。 而她这样的口吻和语调,我真的无言以对。 “君逸的确是少见的好男人,他看上去冷酷,其实心思细腻,对女人又细心又体贴……所以,在他身边呆久了,总会不自觉迷上他。” “林小姐,我和林先生之间……”我毫无底气地说:“没有什么的。” 她宽容地笑笑:“爱他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从他第一次陪我坐着花园里看星星,为我披上衣服,对我诉说他不为人知的往事……我就爱上他。为了爱他,我什么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隐忍……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啊!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爱永远那么光明正大。我不行的,我是个情人,我的爱是见不得光的尘埃。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敢痴心妄想什么。” “女人,遇到真心喜欢的男人,当然想和他长相厮守,我能理解。”林尔惜句句真诚,字字肺腑,触动我心中最脆弱的角落。“但你该知道,他们这些富家子弟在外面想怎么玩都是逢场作戏,最后娶回家的,一定是身份上足矣与他匹配的女人。这不是偏见,更不是势利,因为相似的家世背景,相似的人生经历,才是相濡以沫,长久地维持一段感情……” “我明白……” 服务生敲敲门,将咖啡端进来,看看我们的表情马上退出去。 林尔惜拿着银白色的匙子在咖啡里缓慢地搅动,黑白被她搅得不再分明,拿铁咖啡飘散出独有的甜与苦的味道。“我和君逸年底就要结婚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你想继续给他做情人,我可以装做不知道。” 见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回我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即使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找别的女人,男人的欲和女人的情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 她凄婉忧郁的字字句句都想利剑一样刺在我的心上,我自嘲地笑笑。好一句身不由己! “姚小姐,我有几句真心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 “君逸毕竟是我的丈夫,我是名正言顺的林太太,我的隐忍可以换来他的尊重和怜惜。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办?你现在年轻漂亮,他或许会待你很好,十年之后呢?红颜老去,青春不再,他另结新欢的时候,你情何以堪?若是他彻夜不归,你会以为他去了哪里?你深夜打电话他不接,你会以为他在做什么?当他的手机里响起女人娇憨的嗓音,他明确地告诉你,那是他的情人,你能受得了吗?” 我拿着咖啡杯的手在颤抖,黑色的液体溅在我的手背上。 她扬起头,对我悠悠一笑,笑得依然清莹如水:“受不了吗?君逸这种优秀的男人,你能指望他对你从一而终吗?别傻了,他们这些豪门公子的风流情史绝不亚于古代帝王……我爱君逸,这些我都能体谅,你能吗?” “我不能……”我是个狭隘的女人,爱也是偏执的。 我没法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爱人,我没法接受男人对爱情的背叛…… “我听说你有家庭有孩子,是吗?”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软,像云朵一般。“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丈夫知道你和君逸的事么?他不介意吗?” 虽然卑微,虽然渺小,我总还想在她面前维持最后的尊严:“我们五年前就分开了。” “五年前?”她的神色忽然变了,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没有你这么伟大的爱,当我发现他有别的女人,当那个女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是他的未婚妻……我退出了!” 她的手骤然松开,她还在笑,但笑容已经很勉强。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站起来,笑着对她说:“林小姐,是我破坏你们的感情。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走出咖啡厅,天边的晚霞宛如泣血的白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悠然回首,从半透明的玻璃窗里我看见林尔惜半垂着脸,纤细的手指从额前插入柔顺的直发,在黑发的映衬下,她的手指白得不见血色。 原来她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 恍恍惚惚走到幼稚园门前,远远看见思思两只手扶着有些褪色的朱漆铁门,踮着小脚,用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眺望着远方,她那闪烁在朝阳下的泪光将我推向愧疚和心痛的的深渊。 四岁大的女孩儿该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该去窃窃地亲吻她的爸爸的脸。 而我做了什么?不能给她美满幸福的家,不能给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甚至不能给她物质上的保证…… 我根本不配做一个妈妈。自私地生下她,让她陪着我在这个丑恶的世界里生存。 “妈妈?”她一看见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我。 我低下头,愧疚的眼泪落在台阶上厚厚的尘土里。 一双柔软的小手摸了摸我的脸,帮我擦拭着泪水…… “妈妈,不哭……” 我的心一阵阵抽痛,含泪将她瘦弱的小身体抱在怀中,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怎么可以哭泣,就算为了她我也该让自己坚强去面对。 我柔声细语哄着她:“妈妈没事!思思乖……” “妈妈,思思想要一个叔叔……思思不想要爸爸,想要叔叔……” 那清脆的声音,带着只有我能体会出的怯怯企盼,她不想要爸爸……怎么会有孩子不想要爸爸,我小时候每日做梦都梦到自己有爸爸妈妈。 我竭尽所能挤出一个笑容:“好,妈妈给你找个叔叔!” 她用白白嫩嫩的小手臂轻轻搂着我的脖子,稚嫩的呼唤着:“妈妈……” 有她,所以我没有脆弱的资格,没有资格去执着于爱情,她是该有个叔叔,有个可以保护她,疼爱她的叔叔。 “思思,眀天叔叔要带我们去游乐园,好不好?” “游乐园?好!” 我看不到思思漂亮的眼睛,但我相信她水汪汪大眼中一定都是兴奋和期待。 林君逸的确让我做了一个美丽而不切实际的梦,如今梦已醒,心已死,他离我已太遥远了…… 回家后,我把思思交给柳杨,告诉她:“我要去跟他谈谈,彻底做个了断!” 柳杨说:“已经决定了?” “是!决定了!” 出门时,思思扁着嘴不说话,圆乎乎的小脸拧成一团,小手扯着我的衣襟。 我揉着思思的顺滑的头发说:“思思乖,明天一早妈妈就带你出去玩。” 她还是不看我。 “妈妈答应你,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她立刻笑了,放开拉着我衣襟的小手…… 第19章 真的爱你 天已经黑了,我为林君逸做好的饭菜已经彻底冷了,他还没回来。 为了打发时间,我打开他放影碟的柜子,想找出《真的爱你》再回味一遍。 柜子里的片子好多,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却无意中发现一张没有片名的vcd,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笔画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我正想放回去,忽然想起那段模糊的影像,顿时感到心中一凛。特殊的直觉,令我迫不及待将影碟放进影碟机按了一下播放键,电视上很快显示出那段我早已预料到的视频。因为分辨率高,它比在电脑上看的要清晰多,丑陋得多,我能清晰看到自己尽力推拒着他,脸上尽是忿恨…… 那张脸……我周围的空气被瞬间抽走,完全处于窒息中……那个女人的确很像我,但不是我!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混沌。我早该想到,他就算变态也不会在那种突发的情况下想到用摄像头录下来,他更不可能在自己的卧室里藏着针孔摄像头,随时录东西。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精心设计的逼真表演来骗我…… 他还真是深得他爷爷的真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恨他?气他?多少有那么一些,其实那都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这是我离开他的最恰当的时机。 他再不能用威胁牵绊着我的心,我也不想给他任何挽回的希望。 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从此之后,再无企盼,永无牵念! 林君逸回来的时候,我正面对着墙壁上黑色的屏幕发呆…… 他一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匆匆过来急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按了下遥控器的重播键,屏幕上又演出了那“精彩”的剧目,我面无表情,慢慢地说:“林君逸,我太小看你了!录制这么精彩的节目,花了你不少钱吧?” “冰舞。我不是有意骗你,我爱你,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把你在我身边。” 我挥开他想要拉扯我的手,站起身愤怒地瞪着他:“你爱我?从相识以来你做过什么,强迫,威胁,暴力,欺骗,伤害……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他的脸色泛青,双拳紧握:“你为什么只记得我对你的伤害,你怎么不记得我是如何爱你,你是如何回报我的?你知道每次看着你在我怀中睡去,心里有多难过吗?我多么害怕第二天睡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那也是你自找的!” 他咬紧牙,青筋在额上突起。 “对,我自找的,我明知你是带刺的玫瑰,还要把你放在心里,就是时刻被你刺得心在滴血,还是舍不得放开……” 被刺痛的又何止他一个,可我不敢表露出来。 柳杨曾经说过:不想伤害一个爱你的人,就不要对他留一点情面,因为你的犹豫不定和你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才是最反反复复折磨人的东西! 一次的痛,好过一次次的痛! 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林君逸,你变态,喜欢折磨自己,是你的事!我从来不想和你有任何纠葛。你算是个男人,就请你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这个疯子。” 他愤然扬起的手在半空停住,放下。“我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你根本不配。” 我推开他,跑出他的家。 这次他没有阻拦我,像个雕像一样看着我离去,关门的一霎那我看到他还站在那里,视线还停留在我的脸上。 他的手心里有个心型的红色绒布盒子滑落…… 回到家,我疲惫不堪地趴着床上,很想好好睡一觉,睡醒后一切重新开始,可每当我闭上眼睛,总能看见那红色的盒子从他掌心滑落。 他真的要娶我么?他怎么会如此坚决?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是那种拿婚姻当游戏的男人,更不是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的男人,他为什么非要为一个有家庭的女人忍受耻辱,放下尊严……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他? 一夜的辗转反侧,我把从相识到今天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仔细回忆,找不到答案。 一大早吴航就打来电话,说八点在楼下等我们。 我匆忙为思思打扮好,看见她双颊笑得像桃花一样红,我禁不住亲了一下她嫩嫩的小脸。多年来,为她辛苦,为她坚持,再难我都不曾后悔,因为她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准备好时已经八点多了,我在柳杨祝福的笑容中慌忙抱着思思下楼。 刚从小区的大门出来,我就看见吴航在街对面向我们挥手,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休闲t恤,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连眼镜都换了新的…… 我笑着向他挥手,视线忽然被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吸引。车窗的玻璃摇下来一半,林君逸的手臂半搭在车窗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衣冠楚楚的林君逸邋遢的样子,头发凌乱不堪,脸色也很差,西服还是昨天那身,褶皱不堪;领带已经没有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三颗,半露出挂着汗滴的胸口。 他一口口深吸着香烟,而地上……满地的烟头,连清洁街道的阿姨都站在远处对他摇头,估计要不是他的车够气派,阿姨早就过来数落他没有公德心。 我刻意忽略掉因他的出现而狂乱的心跳,将视线移回吴航身上,快步穿过马路走到他车边。 上车前,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林君逸,他在笑,笑意被风吹散。 他缓缓摇上车窗,疾驰而去,留下一阵凄凉的风…… 我最后望了一眼林君逸离开的方向,爱过的,动过心的,终究都不是我可以倚靠一生的…… 收回视线,我才发现怀里的思思也望着林君逸离开的方向,脸上都是失望。 吴航笑着捏捏她的脸,问她想不想去游乐场。 思思低头揪着自己衣服上的蝴蝶结,一句话都不说。 “思思,吴叔叔在问你话。” 她扁扁嘴,失落的目光看向林君逸车子驶离的方向。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她喜欢的是林君逸,她说不要爸爸,想要叔叔是这个意思。 “吴航。”我犹豫了一下,非常抱歉地开口:“对不起,我女儿好像不想去。” “她去了就会开心的。” 我也以为小孩子比较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很快会淡忘一些人,一些事,可是当我看见思思在“海洋世界”里拾着贝壳,跪坐在地上认真地摆着心的形状,当我看见她仰头望望摩天轮,又望着西方的云彩发呆,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浪漫,也在思思缺乏父爱的记忆中生了根。 “思思?”我在她身边蹲下。 她扭过头不理我。 “怎么了?生妈妈的气了?” 她指指地上贝壳拼成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妈妈,你喜欢吗?” “喜欢!” 她听后很快笑了。“叔叔说这是他想送给你的,你不喜欢,我说你喜欢……” 我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去坐木马吧,吴叔叔在等你。” 她努着嘴看看地上的贝壳,生气地把贝壳踢乱,一天都没跟我说话。 吴航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思思不能接受你。”“那你呢?就打算这样一个人过下去?” “我想再见见陈凌!我想……” 吴航打断我。“你对他还没死心?” “不再看他一眼,我没办法死心。” “……” 一段已经逝去的爱情,本不该去追寻他的痕迹,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即使和陈凌已经再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是想远远看他一眼,看他阳光一样的笑,星子一样闪烁的眼。确定他是如我所愿地幸福生活着。 如果他过得很幸福,我会告诉他,我嫁了一个很爱我的人,过着很幸福的生活,我还要告诉他我有个很漂亮,很乖巧的女儿…… 如果他和我一样依然在原地等待着,我想告诉他:我和思思真的需要他,特别是现在……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飞驰而过,金黄色的花瓣随风飘摇,碧蓝色的天空点缀着如烟的寥寥几朵淡云…… 坐在飞驰的火车上,与陈凌的距离越近,我的心越乱。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一个忧郁的男人,在夜深人静时站在阳台边落寞地望着远方。那张从未模糊的脸,我竟分辨不出属于谁。 他不是陈凌,陈凌没有他看透世事的苍凉,没有他身上优雅内敛的沉稳,也没有他背影中的孤独与绝望。 他更不是那个高傲,冷酷的林君逸;那个嘴角总是挂着冷漠和嘲弄微笑的林君逸;那个深情地谈论着女朋友的林君逸。 他是谁,我心里的人又是谁? 没有答案! 唉!造化弄人,有缘相遇,无缘相知…… 这次同学聚会人不多,因为大家多年未见,气氛也有点生硬。 每个人介绍自己的近况时,我一直不停地瞄着门口,大厅里熟悉的脸孔越来越多,陈凌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等着,盼着,每次门口有人影晃动时,我的心就会高高悬起,待看清楚来人的时候,又会沉沉落下。 他不会来吗? 十年的后难得的重聚,他也不愿意来吗?不想再看我一眼吗? 已经开席了,他没来。 许多同学已经有了微微醉意,他没来。 一切已经快要结束,他还没来。我最后一丝企盼都破灭了。 坐在我身边的杨娜看出我脸上的失落,替我问大家:“陈凌今天怎么没来?” “陈凌?” “对啊?一直没见过他?” 有人应和,有人好奇,也有人询问的目光看向我:“姚冰舞,你也没有他的消息吗?” 我茫然摇头,低头继续喝着淡茶。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另一桌一个女生听到了,坐过来说:“陈凌?我几年前见过他……” 我立刻抬头,凝神听她下面的话,她说:“他好像在美国混的不错!” 美国?陈凌去了美国? 脑海中一道火花闪过,在我还未来得及抓住时熄灭了。 “陈凌去了美国吗?难怪联系不上。”有人说话,我已经无法辨析是谁说的了。 女孩忽然想起什么,兴冲冲问我:“姚冰舞,你没见过他?他没联络你吗?” “联络我?”我表面上还装作很平静,其实心已经悬的快要蹦出来。 “是啊,他说跟你失去了联络,还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我再也稳定不住情绪,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你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好久了,大概有五年了吧……我说我不知道,他让我帮忙打听你,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你的电话号码。” 五年前?美国,一系列我从未和陈凌联系在一起的词汇,突然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出现,让我联想起陈凌那个电话,那个突然间出现的春天…… 他说过:我来,只因为你那句:我想你! 他说过他被人领养,可他没说过领养他的人在美国,更没说过他在美国发展的很好…… 林君逸!? 这三个字突然在我脑海中燃烧! 一个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孤苦无依的男孩儿;一个是在美国读了十年经济学的富家子弟。 一个平凡无奇,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宁静的家;一个能力超然,这个世界他都不放在眼里。 一个温柔善良;一个是心机深沉。 一个笑容像是阳光;一个笑容像是利剑…… 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很像? 我曾经怀疑过他们是兄弟,由于成长经历而使他们拥有不同的个性…… 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同一个人,可没有任何故事可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我的头脑已经被搅得一片混乱……“五年”、“美国”这样的词汇在我脑海中不断地盘旋,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 一连串我曾经解不开的迷题被串联在一起,我窒息的呼吸变得顺畅。 第一次见面,他听到我自我介绍时,他笑得那么讽刺! 胃病那么严重,每隔一个小时,还要喝一杯咖啡;他的衣柜里的衣服,车上的那段音乐,家里的水晶餐具,还有那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看的电影…… 这一切我从未认真想过的细节,现在想起……我似乎忽略很多不该忽略的东西。 我猛然站起,向着门口跑去,我听见有人在叫我,问我去哪里。 我没有回头。 这一刻我什么都无法去思考,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他…… 火车的景物飞过,夜色下的油菜花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但仍然能隐约感受到飘摇的花瓣…… 几个月的一幕幕开始在我脑海中晃过。 如果要用一个理由来解释林君逸变态和疯狂的话,那么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恨!由爱而生的恨! 他第一次反常,带我回到那个他不常去的家,为的就是那一句:“陈凌,我想你!” 他冲进浴室的时候,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深更半夜在他家里脱衣服,根本就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 他视若无睹就不是男人…… 他不择手段让我做他的情人,还一遍遍地强调着要抛弃我,因为他始终对我的背弃耿耿于怀,却依然爱着我! 相知不是无缘……而是太迟…… 我今天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即使再多的恨也无法湮没他心底对我的渴望。 我看的仅仅是他对我的逼迫,从未看到自己一步步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死角,逼得他再也无法抗拒,就算以为我已经嫁人,还是甘愿与我做一对“偷情”的情人。而当他别无所求,只希望能与我继续那未完的梦时,我做的是什么? 我让他以为嫁人了,我有了孩子,我有很幸福的生活,早已把他刻骨铭心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他生日那天,从掌心里滑落的……是戒指! 经过这么久的挣扎,他选择了原谅,决定了娶我,而我…… 我坐在火车上,顾不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一遍遍拨着他的电话。 他的手机依然是语音留言,办公室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火车两边的树木带着我的回忆掠过眼前…… 我又想起了那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在食堂门口等陈凌来。 一双温热的手捂上我的眼睛,我笑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喜欢这种幼稚的游戏。 欺负人,我也会! 我甜甜地说:“别闹了,你每次都这样!” 他的反应比我料想的还要有趣,十指僵硬地像个干尸,呼吸声起伏不定。 过了很久,他放开我的眼睛,突兀地搂紧我的身体:“记得我,想起我,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 我满心幸福地后倚在他身上,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对他说:“我记得,永远都会记得……傻瓜,我是逗你的,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你。” “冰舞!”他的声音有点不满,但并不是很大声:“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开玩笑,很伤人的。” 想起那段往事,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真笨,真傻,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可是我们每一次重逢,都是他重新自我介绍…… 我是陈凌。我是陈凌。 我以为自己把他印在了脑海,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可是,我根本没认出他,确切的说一次都没认出来过! 很伤人,真的很伤人啊! 手机的音乐声响起,我连号码都无心看,以最快的速度接气电话。 “喂!是。” 里面一个很舒缓的声音响起,击溃了我的希望:“你好,是姚冰舞吧,我是欧阳伊凡。” “欧阳先生,我想见……林君逸,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姚小姐,到了这个时候,你不觉的自己该放过他了吗?” “我……” 他打断我的话:“你究竟要怎么样才满意?让他和他爷爷彻底决裂,和尔惜解除婚约?”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是陈凌。” “知道又怎么样?”他的反应很平静,可见已经知道我和林君逸的往事。 “我……” 他打断我:“你是想弥补,还是想挽回什么?姚小姐,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本不该过问,但作为君逸的朋友,我想问你一句?当年君逸知道他父亲患了癌症,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手中的电话已经拿不稳,巨大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电话里充满愤怒的声音告诉我:“你在和你现在的丈夫漫步……在公寓楼下拉拉扯扯,是吧?” 手中的电话摔落,撞击的不仅是地面,还有我的灵魂…… 那一天,我只想着那个女人的话,甚至那段时间都是懵懂的,从未没想过我那么晚不回去,陈凌是会担心我,是会找我。 当陈凌在校园里看到我和吴航,在楼上眼睁睁看着我和他拉扯,哭着离开,却听到我骗他说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他是怎么笑出来的! 当他在西餐厅里遇见我和吴航,看他摸着我的手时,他又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他对我欺骗、威胁已经很留情面了,换了我是他,干脆掐死这个没长心的女人算了!。 我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我忙拾起电话,才发现欧阳伊凡的那通电话是用林君逸的手机打的。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我拨了回去,接电话的还是欧阳伊凡。 “欧阳先生,你让他接电话好吗?我有话要问他。” “他不会听,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来……” “等等,你说他父亲得了癌症?” “不错,就在他决定坦白一切,希望你能理解他,等着他回来的时候,你走了,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留下……” “他在哪里?我想见见他。”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见他,和他说一句:我错了! “他在哪里?”他冷哼着,语气很阴冷:“那么你在哪里?当他找遍了你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在门外等了你整整一夜的时候,为他痛心的是尔惜,你在哪里?当他跪在他爷爷面前苦苦哀求,想见他父亲的时候,陪着他跪的是尔惜,你在哪里?当他最爱的父亲与世长辞,他痛不欲生的时候,安慰他的是尔惜,你在哪里?当他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时候,照顾他的是尔惜,你在哪里?当他意志消沉,颓废不堪的时候,鼓励面对一切的是尔惜,你在哪里?如今他胃病恶化,在医院里陪伴他的是尔惜,你在哪里?” 我满心的期待和热切被他的话掩埋在黑暗的无底深渊,再见林君逸,我还怎么开口说那句:我爱你! “胃病恶化……他怎么样了?” “你在乎吗?你不是一分钟都不想和他在一起吗?现在君逸放弃了,我希望你也记住你说过的话:永远不要再见他!” “我……” 电话挂断,再拨已是关机。 第20章 是罪是孽 走过无数的街道,去过许多家医院,翻过所有报纸,公司的同事我能问的都问了,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行人一点点变少,周围一点点黑暗…… 没有人告诉我他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没有人告诉我他在哪里,怎么可以找到他?我仿佛看到街上四处奔跑的陈凌,感受到他深夜里无助的寻觅和等待,听见他叫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喊着:姚冰舞,你回来! 这就是报应,是因果,是让我也深切体会那种茫茫人海,无影无踪的寻觅…… 欧阳伊凡说得没错,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根本不在他身边;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未间断地伤着他的心,我是他心上的玫瑰,刺得他的心滴血。 但我爱他,从未变过;他爱我,从未停止…… 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再与他错过! 已是夜深人静,我走回了公司,找不到他,我只能回到这个朝夕相处数月的地方,细细回味我从未留心的日子,希望还能找到一丝温存。 当我在公司楼下看到林君逸时,我完全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揉了很多次眼睛,他都是那么清晰,他面容有些憔悴,从侧面看下颚更尖了。 他没看到我,因为他正倚着一亮白色的跑车吻着林尔惜…… 多少次幻想过我和陈凌的重逢,多少次梦到不堪的相遇,我万万想不到现实比梦境还要残酷。 每次他吻我的时候,我都是闭着眼睛,用感观去体会那深陷的沉醉,因为在我心里,激情可以是一时的失控,但双唇的碰触,舌尖的缠绕是灵魂的碰撞,是两颗心的相容…… 他的吻,让我的渴望褪去,不知何去何从…… 我不想去看他们柔情蜜意的亲吻,可我的视线就像被什么东西勾住,怎么也无法转移。我很想转身跑开,当作这又是一场可笑的梦,可我踉跄着退后一步,双腿就再也无法移动。 我想冲上去对他说出我的爱与思念; 我也想默默离开,让他继续这即将开始的幸福; 但,抉择好难! 这个吻比我预计的要短很多,在我崩溃的边缘结束。 “等工程完工,我们就回去……”还好林君逸不需要调整呼吸,声音就很清澈,舒缓,否则我恐怕连站着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停了足足十秒,才接着说:“……结婚” “结婚”!我的耳边一阵巨震,全世界在我身边塌陷。 看着林尔惜紧贴在他身上,双臂环住他的腰默默点头,我所有的冲动消失殆尽,傻傻地站在原地,林君逸拍拍她的肩,柔声问:“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总是这么体谅我,难道从不觉得委屈自己?” “不会的,我相信就算你不爱我,也一样会让我快乐的。” “尔惜……那是不同的,你现在能容忍,不代表以后也可以,早晚有一天你会厌倦这种没有激情的日子。” “爱情和激情能维持多久?婚姻不是靠激情维系一辈子的,它是靠一种理解,体谅,相知相伴来维系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只会留下痛楚,只有相濡以沫的感情才能永远不变。” 林尔惜的声音很纯净,是那种足以洗涤人心灵的纯净。 我后退了一步,我留给他的是痛楚,他既然拔下了心中的刺,我何必再刺伤他…… 林君逸有些尴尬地避过她企盼的目光,恰好将脸转向这边,看到不及躲避的我。 他深沉的目光有了焦距,有了光芒,但很快光彩褪色,他的眼神一点点沉寂,最后回复他一贯的嘲弄。 “姚小姐真不是一般的尽责,这么晚还来公司?” “嗯……我……”我一时语塞,瞥了一眼恬静如水的林尔惜身体骤然紧绷,我才找回因激动涣散的理智:“来收拾点东西。” 他皱眉看了眼手表,冷笑着说:“姚小姐时间观念真强!” “嗯。哦。谢谢!” 他抿了抿嘴唇,将视线转移到林尔惜身上,拍拍她的肩,很平和地说:“不是要回酒店吗?走吧。” “好。” 她的声音真柔啊,柔得我心都要融化。 我呆呆地望着他上车,倒后镜里,林君逸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当倒后镜已经变成亮点时,我的神经像被一根根抽走,根根扯着心口,剧痛让我再也无法支撑下去,蹲在地上低声哭泣…… “我爱你,陈凌,我爱你,你知道吗?” 抱着冷风中瑟瑟颤抖的身体,诉说着永远没人听到的告白。 我不得不承认,成就了林君逸的女人是她,一个懂得爱,也爱得理性的女人。 如果这些年来,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我,也许他还是陈凌,一个为了家庭而四处奔波的平凡男人。 我站起身,笑着对自己说:我不后悔当初的放手,同样不后悔今天的错失,爱他,所以愿意不让他为难,坚定地选择自己的幸福! 尽管我笑的时候,泪流不止。 悄悄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我还能感受着他的气息。 墙上的玻璃窗还是那么通透,从这个视角刚好可以看见我的桌椅…… 何必?何苦? 这段日子我不知道他是谁,可他清楚地记得我,这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凝望,是多么可悲!他望着我时,心里又是多么难言的苦…… 拉开最贴近他右手的抽屉。 里面放着我的简历,照片上的我笑得好灿烂……简历上面压着那颗已经破碎了的水晶心,即使被粘好,裂痕清晰可见。 我摔碎的那颗心,那份情,他还这么珍惜地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泪水一串串滑落,洗不尽悔恨,洗不尽痴心。 还记得他说过:“这种事道歉和解释根本没有用,就像这水晶,碎了就是碎了,即使你再怎么不舍,也无可挽回……” 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那一夜的狂乱,今天我才明白,他说的是我对他的伤害,他不希望我道歉和解释,也不奢望我能去挽回,他唯一的希望的就是我能给他一点点温存,哪怕仅是一夜。 如果是几年前他对我这样一往情深,我能理解,可是这么多年的心苦,都没有让他放下这份痴情,好难啊! 我一直以为誓言已经褪色,只有我傻傻站在原地,今日蓦然回首,才发觉他就站在我身后,等待着我的回眸! 我唯一能回报他的就是走出他的办公室,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这里。 正如我说过的,永远别再见面。 意外的开门声音吓得我一抖,手中的东西滚落在地。 一双熟悉的手拾起地上的笔筒,小心地放在我桌上,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他的手,这分明就是陈凌的手。 “林。”先生两个字哽在喉咙中说不出来了,明明已经做出的决定,面对他时却说不出口。 他没说话,转身去推办公室的门。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他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汽车钥匙:“我送你回去,以后这么晚了别一个人到处走。” 我的心中一热,很想问他:你回公司,是因为我吗? 很想说一句:陈凌,我想你,我爱你! 可惜对于一个半小时前刚决定和未婚妻结婚的男人,这句“我爱你”无疑是把他推向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明知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回,我还做这么伤己伤人的事有什么价值。 “不用,我打车!”收拾好每一样东西,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静静走向门口。 “就这么走吗?”他别过脸,笑得好勉强:“没有什么要说的?” “对不起。”这或许就是我唯一有资格对他说的一句话。“哦,还有,恭喜你!” “刚才为什么哭……”他挡在我身前,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惊得我手一松,所有的东西散落在地。 这就是爱情,没有理性和睿智能够洞悉那一刹那的激动。 动了情,就无法去寻求什么逻辑。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我还要极力维持着自己的笑容,装作毫不在意地转身。 他抓着我的手臂,将我扯到他面前大声吼着:“为什么要蹲在地上哭得那么委屈?我亏欠你吗?我辜负了你吗?跑到我面前装什么委屈?” “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想到你能看见……” 他的身体一僵,胸口剧烈起伏着,“姚冰舞,为什么我什么都能看透,偏偏用二十年都看不透你那颗心……” “我又何尝看得透你。”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林先生,你想怎么样?你刚刚已经决定娶她了!” 林君逸灼热的目光像要把我烧毁,手指紧紧扳着门,嵌进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陈凌,那个几年前被你抛弃的人。如果我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们之间还能继续吗?” 我咬紧嘴唇,害怕一松开“我爱你!”三个字就会脱口而出,怕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再也无法离开他。 看见我镇定的表情,他的手慢慢地放开手,眼神骤然由渴望变成愤怒:“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陈凌,对不起……”看着他苦涩的笑,心痛得完全没有任何知觉。我从来不想伤害他,却将他伤得伤痕累累。 他甩开我的手,“我怎么会为你这无情的女人,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抛下?” “对不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决堤的感情,扑过去抱住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陈凌。我承认是辜负了你,是我亏欠你!你想让我怎么弥补?” “那就用你的一生来偿还!”他抱紧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狠狠地吻下来。激情一旦点燃就有烧毁一切的趋势,他贪婪的狂吻,我迎合的挑拨,触及到彼此都压抑太久的渴望。 他的吻蛊惑了我,令我的一切举动都不能由头脑控制,完全自发行动。 手不知怎么就缠上了他的颈,仰起头贴近他说:“陈凌,我想你。”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胸膛剧烈地起伏。 我想起他说过:他的身上有一个更痛的伤口,心里一阵抽搐。 一颗颗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我俯首吻着他无规律跳动的位置。 “这里。还痛吗?” “冰舞……” 沙哑的声音,轻颤的喉咙拨乱了我的心弦,若不是那颗心按在他手下,恐怕已经飞出来了。 我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幽黑的双眸中跳动着的炽热欲望,却看到他起伏的胸膛。 紊乱的呼吸吹开我额前的发,灼热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别说你不是诱惑我。” “什么?”我茫然抬头,恰好碰触到他柔软的双唇。 多年来的相思之苦,亲吻根本不足以满足彼此的渴求,他的手伸到我背后,纯熟地拉开我裙子的拉链,唇顺着露出的肌肤一点点向下滑……裙子滑落在地,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里的热流冷却了一些,空虚的身子总算找到一点可以依托的东西…… “陈凌……” 他听懂了我干涩的呼唤,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迷乱,身体与我贴紧,两颗心就那么贴近,中间没有一点隔阂。 肌肤相触,我发现他的皮肤不仅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光滑而有弹性,而且滚烫地像是火焰。 这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陈凌像是水,林君逸像是火,什么宁静平和经历长久的期盼都会燃烧,什么绵长的爱在经历过爱恨徘徊后都会变得如火如荼,当两颗心碰触,肌肤之间的磨蹭,灵魂与灵魂的摩擦,任谁都是无法如涓涓细流一样流淌。 窗外的星光璀璨如火,一道美丽的光辉划过,流星坠落……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纵然爱如流星,这片刻绽放的光辉也足够! 他拉下我身上最后的阻隔,唇在我耳边磨蹭,在我耳边低吟:“你知道你的眼神有多勾人么?每次你隔着窗子看我的时候,我都想把你拉进来……” “是吗?你装得可不是一般的漠然。” “装得再好都没有用,一面对你我就什么理性都找不回来……我自己都不信,连强暴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我都能做出来。” “后悔吗?” “后悔,非常后悔!”我闭着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轻笑:“早知道那感觉是那么痛快,我该早点下手!” 想起那天他兴奋的低吟,我的脸更烫,当日若知是他,我何必反抗。 早知是他,我何必矛盾! 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衣服落地声,我的眼睛闭得更紧,全身都在绷紧,等待着他。 可他没有,我忍不住睁开眼,面前是林君逸刚毅、棱角分明的脸,有点冷酷的薄唇,一望无际深邃的黑眸…… 他真的是那个我等待多年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太像。 “真的是你吗?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扯动嘴角,笑得很魅:“两个人能重逢,真的好难!我是等待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才等来了今天……” 是他!我仰起头,温顺地伏在他肩上。 他似乎又没带上该带的东西。 这个破习惯什么时候能改? 唉!不带就不带吧,反正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儿了,也不在乎多生个像他的儿子。 月色再美,也不及情色撩人;星空再闪烁,也不及眼神挑逗;这一夜,办公室里,荡漾着久违的情爱。 再次醒来明媚的阳光已经升至当空,我伸出酸痛的手臂摸了摸身边,他又不在。看来他在医院休养的很好,营养药肯定注射超量,昨晚一夜没睡,还能起的这么早。 我穿好衣服,略微整理下不堪入目的头发,想起昨夜他难分难舍的样子,甜蜜涌上心头。 看看手机,竟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这个时间刚好是午餐时间,公司的人都该在餐厅,不知他在干什么? 我推开休息间的门,悄悄看了一眼,林君逸正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地翻阅着文件,一见他我的心里顿时有种幸福感。 我走出来,对着他娇声说:“我有点饿了。” 他抬头,有点别扭地对我微笑:“等一下,马上就好。” “嗯!” 他又看向我背后,淡淡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身后一个声音回答:“呃……没有。” 听到声音,我的脑海一串闪电,回首见沙发上正坐着销售部的经理和刚被调到公关部的赵诗语,他们专心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基本上面无表情,一脸的若无其事,我强烈怀疑他们忍得面部抽筋。 我转头瞪了林君逸一眼,他正冲我笑,他笑得那个暧昧。 该死的林君逸,他办公的时候就不能看看时间,他不饿,别人也要吃饭的。 他似乎听到我心中的抗议,清了清喉咙说:“那就这样吧,今天下午把价格表交给我,明天价位全盘调整。通知财务部下周我会打三千万过去,除了交付工程款,其余退还客户。” 两个人马上站起身离开,赵诗语走到门口时,回头瞪了我一眼,冷笑着离开。 这回惨了,根据流言传播的速度计算,不用等到明天这个消息一定会尽人皆知。 我强烈不满地瞪着罪魁祸首:“你开会不能去会议室?” 林君逸走近我,帮我理顺了头发,强忍的笑意说:“我去会议室开会,你醒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白了他一眼:“看你那表情,养情人倒像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是不是值得骄傲,要看从我床上爬起来的是谁。”他抚摸了我的脸,笑意从嘴边延伸到眼底。 “我还没吃饭呢,你别恶心我好不好?我下去等你。” 我转过身,甜蜜从心底决堤,笑意再也无法抑制。 明知男人的甜言蜜语是毒药,我还是不争气地甘之如饴。 他带我去了一个很幽静的西餐庁,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听着音乐,喝着红酒,享受着美餐。 红酒在旋转时留在杯壁上的红色非常美,轻淡的香味流过舌尖,淌入心底的感觉特别醉人…… 一如他嘴边挂着动人的微笑,静静望着我时眼底的满足。 五年未见,他的变化太大了,就连吃东西的动作,都带着上流社会熏陶出的贵族气息。 在他身上我已经找不到,那个和我腻在小屋子里的少年的影子了。 时间已经将一切都改变,我们似乎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吃不惯西餐吗?”他见我盘子里的牛排一点未动,问我:“要不要换一家中餐?” “不是。”我随便找个话题:“我是在想为什么一定要给那些客户退款,这样做公司会陷入很僵局的。” 他的视线移到远方,幽幽地说:“他们要买的不是一个东西,是他们的家,也许他们会在那里生活一生……这些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对他们来说也许要倾尽一生的积蓄。” 原来他不做投资,辛辛苦苦地盖房子是为了我们曾经的梦想。 梦想,那早已被我放弃的东西,还在他心中存在着。 “你要给他们最舒适的生活,最享受的环境,让他们有种真正的家的感觉,是吗?” “我要他们每天一想到要回家,就有种幸福的滋味。” “要有幸福的滋味,仅有舒适是不够的。” “是啊,还要有人分享!”他也放下刀叉,期盼地望着我:“你愿意吗?” 我的胸口一热,慌忙低头认真地吃牛排,真担心自己再看一眼他灼热的眼神就会冲过去抱住他。 我当然愿意——假如他昨天没有和林尔惜说类似的话。 “有人一直在和你分享你的成功。”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声调降了很多:“你觉得我成功吗?换不来心爱女人的笑颜,我拥有的再多都是失败。” 牛排忽然变得好香,灯光忽然好柔和。 就算他变得再多,有一样感觉还是如旧,爱情! 我坚定地抬起头,正想对他说:我愿意永远陪在你身边。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看看手机,踌躇地看看我。 我见他想要挂断,立刻明白是谁了:“没关系,接吧,不然她会很担心的。” 他迟疑了一下,接起电话。 由于我们之间有点距离,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只听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事暂时走不开” “……” “好吧。” “……” “那我半个小时后过去。”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无法再忽略昨天那个让我心酸的吻,那个在他身边默默付出的女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沉淀了,我才记起他是林君逸,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男人。 让他名正言顺的娶我,不是不可能,此刻我告诉他我从未嫁人,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他会不顾一切和我在一起,但他要为此付出多少? 他挂断电话,问我:“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牛排放在口里,大口大口嚼着:“去吧,别让她等太久。” “冰舞,我们……” 我把口里的东西整个咽下去,无所谓地笑笑:“不是说好了和她结婚?既然做出承诺,就别再反悔。” 他没再说一句挽留的话,如果他再说一句,我可能就会卸下伪装。 如果我能说一句爱他,他或许也会留下吧?可我没有,我只是笑着对他说:“你先走吧,我还没饱,吃完牛排我再走。” 他结了帐,站起身慢慢拉开椅子,缓缓走出餐厅…… 一系列的动作都很慢,像是在等待我的挽留。 我把面前的所有东西都吃完,又把他剩下的那份牛排吃掉,还是觉得身体里空空的,怎么都填不满。抓过他的面包都塞到嘴里,却发现那干干的东西就像伤心一样,根本咽不下去。 我抹去脸上的眼泪,扶着桌子才勉强站起身,原来善良和无私,做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扶着门走出餐厅,低头将面包吐出来。 以为自己放开手,不再用我的爱去挽留,就能让他走得洒脱一点。 没想到我自己面前已经没有了路…… 闭上眼睛倚着墙壁回忆着一幕一幕往事,身体的力气一点点被吸干,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找不到。 “我以为你可以装得更坚强一点。”淡淡的声音,嘲讽的语调,激荡起我全部的情感。 第21章 细雨迷离 我抬眼,他就站在我面前。 眨眨眼,他还在我面前。 “你没走?” “你以为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餐厅?”他又靠近我一些,手托起我的脸,让我无法避开他缠绵的眼神:“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吗?” “她很适合你,比我更适合你。” “我爱你!” “哦。”我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依然爱我对吗?昨夜,我不是错觉,对吗?” 我本想用沉默反驳他,可是一想起面前这个人是陈凌,我就忍不住又多看几眼他迷人的五官…… 越看越帅! “对你的回答我很满意!” “啊……”我怎么忘了他是林君逸,那个正常情况下逻辑思维极强的男人。 “我不管你以前为什么离开我,这次你再离开一次试试,看我会不会掐死你!” 我能怎么办,按道理说我该无私地选择放弃,成全别人。 当年我就是这么做的,结果换来的是悔恨。 算了,由他吧。 “好,我回公司等你……我不离开,就算你和她结婚,我也会留在你身边。” 有他这份爱已足够,我不求更多。 是罪,是孽,堕落只为他的一句:两个人能重逢,真的好难! 回到公司,我去给财务部结算帐目时,她们像议论惊天大新闻一样议论着我和林君逸的关系。 “姚冰舞可真有本事。” “呿!老板不就是玩玩,还能娶她?” “我早就说她对林先生有企图吧?你们还不信!” “她不是结过婚嘛,水性杨花的女人,早晚有她的报应……” “……” 尽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字字句句轰炸耳膜还是痛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去关心整个故事的起伏,单凭自己的想象就会把一切丑化。 唉!就算不丑化,我的爱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到头来还不就是个情人。 鼓起勇气用敲门声打断他们的是是非非。“请问杨总在吗?有个林先生签字帐单,我过来兑换现金。” 所有人即刻装作很忙。 杨总问都没问,看看数额就给我点了现金,钱放在我手里时的眼光几乎鄙视到了极点。 “谢谢!”我装作若无其事走出财务部,明知接下来他们又会为新的素材更激烈的议论,我也只能这么做。 谁让我选择这条路,今天可以逃避,以后也躲不了流言蜚语。 不到三点林君逸就回来了,我纷乱的心绪安定下来,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站起身客气地对他笑笑:“林先生!” 他走到我桌边,“累不累?” 我所有委屈都消散。就为这一句“累不累!”值得! “还好!” “我还有点事要忙!”他贴近我低声说:“等我……”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他紧盯着电脑屏幕思索,偶尔他的视线会和我在玻璃窗上碰撞,他的脸上都是满足,眼中尽是幸福。 我笑着低头,继续工作,快乐已经满溢得无法承载…… 如此,足矣! 没过多久,林君逸拿着西装走出来,“我陪你去接思思。” 我看看表,才三点半。“这么早?” “已经晚了!” 这个作风实在不符合他一贯早到晚归的工作狂形象。 走进幼稚园,站在教室门口看见思思正在和小朋友玩折纸,一个看起来挺清秀的小男孩在旁边又递剪刀又递胶水,忙得不亦乐乎。 她一见到我,漂亮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 “妈妈!妈妈!”等她看见我身后的林君逸,笑容更是灿烂,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叔叔!” 我刚要过去抱她,林君逸抢先一步走上去,抱起思思,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 思思笑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弧线,搂着他的脖子,用力亲了亲他的脸! 这也许这就是父女天性吧。 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风轻轻拂动柔软的柳枝,如同抚慰它孱弱的枝叶。 林君逸抱紧思思瘦小的身体,这幅画卷唯美得催人泪下! 这样的情况下,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如果他知道思思是他的女儿,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和他父亲一样,坚持要给孩子一个名分? 我正犹豫,忽听他说:“我今天在医院遇见一个和思思一样大的女孩儿。” “是吗?” 他抱着思思走到我身边,眼神凌厉得像要割开我的身体。“她总是把妈妈……和爸爸挂在嘴边。” 我一惊,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十指交叠,热流顺着指尖流到心底。 他松开手,抚摸着思思的胖胖的小脸:“告诉叔叔,思思有爸爸吗?” “爸爸……”思思扁扁嘴,一脸委屈地垂下脸。 林君逸没再问什么,淡淡看了我一眼,便抱着思思从我身侧走过去。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一片片林立的大厦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天际,只见浸着血的云在狭小的天空飘过…… 一面是他的亲人,朋友,财富,一面是他的爱人和孩子,哪一个对他更重要一些?他会如何抉择,我不知道…… 坐上车,他把思思放在我怀里,点上一支烟望着前方宽阔的马路说:“你是打算自己说实话,还是让我明天带她去验dna?” “dna……” “我下午查过你的户籍……未婚!你的女儿,姚思思,四周岁……” 我不敢看他表情,估计他的眼神就能将我碎尸万段。 “我真蠢,我竟然没想过你可能没结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我以为思思缺少父爱,以为你丈夫对你不好,我怎么也想不到孩子是我的……你为什么怀了我的孩子还要离开我?!” 林君逸最后一句话语调有点高,思思受惊地呆望着我,“妈妈……” 林君逸伸手碰触着思思红晕的小脸,轻得几乎没有一丝力道,“思思乖。”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都想不到他还能发出那么让人肉麻的声音。 他启动车子,阴冷地留下一句:“有空我再慢慢和你算!” 吃过晚饭,我把思思放在床上,半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哼着她最喜欢的童谣。 林君逸坐在床边望着我们,双瞳反射的灯光有些迷朦。 思思趴在我怀里,小声问:“妈妈,叔叔生气了?” 我抬头看看坐在我们身边的林君逸,笑着说:“没有,他……” “怎么会生气呢?”他坐近些,摸着她的头说:“思思以后不要叫我叔叔,叫爸爸好不好?” 暖意一阵阵在身体荡漾,我推了推他,小声说:“去,谁说是你女儿了?” “你是不是打算等我严刑逼供才肯承认?” “你……”我还没来得及讽刺他几句,就听见思思窃窃地说:“不好,阳阳阿姨说不能在妈妈面前叫爸爸,妈妈会抱着旧本本哭的……” 柳杨!没她这么教孩子的。 “阳阳阿姨还跟你说什么了?”他问。 “阳阳阿姨说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他不要妈妈了,所以思思不能再想他。以后会有叔叔照顾我们的。” 林君逸不满地瞪着我:“女人说话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么?” 这话说的确实有点不负责任,柳杨怎么可以拿琼瑶那些悲情剧里的对白摧残我女儿脆弱的心灵。我还打算等思思再懂事一点以后,告诉她:你爸爸爱上了别的女人,我伟大地成全了他们。 思思说着说着,小脸皱成一堆,眼睛开始泛红,缩在我怀里不敢出声。 “妈妈……我想爸爸。” 我的心揪在一处,咬着牙忍住泪水:“思思不哭……阳阳阿姨逗你玩的,爸爸没有不要我们,是妈妈不对,妈妈不懂得体谅他,伤了他的心……”说着说着,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放开思思扑到他怀中,贪婪地汲取他胸膛里的温暖:“我错了,是我任性,伤了你的心,我也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轻轻搂着我,手抚慰地拍着我的肩。 …… 哄睡了思思,我们一起走出卧房。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如果我没发现,你还打算撑到什么时候?”他顿了一会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些年,你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自己忍着么……非要让我的心伤痕累累之后,再加上愧疚是不是?” “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你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那么你打算等我娶了尔惜,继承了遗产,过着别人看似光鲜的生活后,告诉我其实这都是你的成全……你是不是想看看我到时候会不会被气到吐血?” 我以为只有女人不讲道理,原来他挖苦别人的时候,更是尖锐。 这么多年他在美国不讲英语的? 中文水平怎么一点都没有退步? “我们还有更好的路吗?”我坐在他身边,倾身靠在他肩上:“我爱你,我不在乎名分……如果可以,我想做你终身制的秘书,做一个最了解你的女人!” “冰舞,你和我说实话,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出这么个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折磨我?” “听说两个相爱的人前世其实是冤家,今生为了报仇特意用爱情来报复彼此。” 他苦笑。 我和他这漫长的十几年,似乎就是为了折磨彼此而相爱。 在他那么爱我时,我用一句“不合适”断了他的感情,在几年之后,又突然间闯入他的世界做了他的秘书,让他天天看着我,想着我,有苦不能言,有爱不能诉。 如今他要娶别的女人了,我又告诉他我爱他,还让他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他守候,含辛茹苦养育着我们的女儿。 我和他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蓄意报复,恐怕都没有这么精心布局的。 “这么多年有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你分手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坚决。”他自嘲地笑笑说:“在西餐厅见到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以为你背叛我,爱上了别人,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现在看来,原因似乎不那么简单。” “林尔惜从没告诉你原因吗?”对于林君逸这种人,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说更多了,他自然会明白。 他的目光凝滞了很长时间,慢慢变得没有任何焦距。 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比外面的天色还要灰暗。 “曾经……我给林尔惜打过电话,她对我说:她是你未婚妻。只要我离开你,你就会回到她身边……她还说,你爸爸在医院里,如果我真爱你,就不该让你为难。” 他牙根紧咬,目光骤然让人心寒。 突然,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追上去拉住他,“算了吧,都是这么多年的往事了……” “往事?她骗了我整整五年,这是往事吗?” “她也许没想到我会因为这么一句话退出。” “她若想不到结果,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冰舞,你不了解她,她的心机深不可测!” “就算她当年是有意的,也是因为她爱你。你去找她又能怎么样?能讨回什么?” 此刻,他在我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你和思思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 “算了,一个女人为了争取自己的感情,错也是可以原谅的……现在,我只想你留在我和思思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陈凌……” 每次叫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激荡依旧,依恋不减…… 他回身抱紧我说:“好!我不离开!” 这一夜,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思思睡在林君逸的臂弯里,睡得那么香甜。 就这么看着他们到永远,也是一种幸福。 “怎么还不睡?”他用另一只手擦擦我眼角的泪。 我反问他:“你不也没睡?想什么呢?” 黑暗中我听到他深深的叹息声:“想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过得很好,思思很懂事,也很可爱。” “好到五年换了十六个工作?”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装作睡着了能不能蒙混过去。 沉默了片刻。 他轻微地颤声着说:“对不起……那时候我心烦意乱,所以没有留意到你的心事,如果我细心一点,一切都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那会演变到什么地步?你能不回美国吗?” 人在面对无法挽回的事总是会去假设,其实就是一万种假设,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林尔惜一点都没错,真的爱你不该让你为难。无论你在我和亲情之间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都会留下一生的遗憾。我用四年的等待换来今天的成就,是最好的结局。” 无可否认的:今天的林君逸才是真正的男人,比陈凌更像个男人。 我贴近他,两个人的体温在黑暗里温暖彼此,如诉不尽的情话。 他没再说话,将脸转向别处,我努力想去看清他的表情,可惜他的脸上都是黑暗。 让人无奈的黯夜。 还好就要天明了。 清晨被一阵笑声吵醒,走到门口正看见林君逸抱着思思在吃东西。 他白色的衬衫弄得色彩斑斓,胸前是果汁的红色,袖口是油渍的淡黄色,估计这件衬衫可以直接拿去丢掉了。 思思扯着我新给她买的裙子,眼泪汪汪地给他看:“脏脏!” 而他还在不亦乐乎地喂着思思吃奶油蛋糕,喝着牛奶,“没事,爸爸一会儿给你买个新的。” 唉!他心理什么时候能健康一点,不要这么极端。 看见他们面前的一堆水晶盘子,我怀疑他们把一冰箱的东西都吃掉了。 而他还在一边拍着思思的背,一边问:“要不要吃水果?” 见思思拼命地点头。 我真想拿桌上的苹果去砸他的头。 没养过女儿,也没长过大脑么! 我快步走过去,抢过他手中的葡萄:“你想撑死她呀?” 他关心地问问思思:“吃饱了吗?” 思思看看晶莹圆润的葡萄,非常坚定地摇头。 我彻底服了他们。 “她说想去月亮,你是不是去给她买个宇宙飞船?” “如果安全没有问题,也可以考虑一下的。”他低头很认真地问思思:“想去月亮上玩吗?” 我在思思还没来得及点头之前,我推推他说:“你该去上班了,公司里还有很多事情呢,我送思思去幼稚园了。” 思思一听幼稚园,神色一黯,垂下眼睑玩着自己的手指,还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林君逸。 林君逸一见思思的表情,义正言辞以爸爸的立场告知我:“思思说她不想去幼稚园,我已经给兰姐打过电话,她一会儿就来。” “兰姐?” 他孝顺女儿也是到了一定境界了。 他绕过我,换了一件衬衫,穿上西装。 出门前吻吻我说:“我先去公司,你记得不要旷工,否则我扣你工资。” “知道了,林老板!” “爸爸再见!” 思思笑得很天真,他笑得比思思还天真幼稚:“爸爸回来给你买新裙子。” 他关门的声好响,回音在空气中波动了很久才消失…… 我才想起一件事,什么时候思思开始叫爸爸了? 她懂得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对于她也许叔叔和爸爸都仅仅是个称呼,对于我。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快乐! 第22章 风满西楼 兰姐看见我和思思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像是妈妈见到自己的孩子家庭幸福美满一样高兴。 我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但我相信他们此刻也会笑得这么开心吧? 还有在天上与丈夫相会的养母,此刻也一定正在祝福我! 曾经爱过,恨过,怨过,也都是曾经了; 一段伤痕累累的感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回首; 我可以去怀疑一切,决不能再置疑他的爱,他的坚持。 无论如何,我们还有明天,还可以重新再爱一次! 我梳洗一番,迫不及待去柳杨的公司告诉她这个震惊的消息,我当然不会打电话,因为那会错过她的表情! 走在马路上,天是碧蓝的,云是纯白的,太阳是火红的。 每个走过我身边的人都挂着笑容,就连街上的繁华的喧闹都成了美妙的交响乐。 当我出现在柳杨办公室的时候,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又辞职了?” “没有,我以后都不会失业了,我签了个终身制的工作。”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向上翘,幸福涨的太满,已经流淌出来。 “你笑得很恐怖,你知道吗?” “是吗?”我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脸。 “冰舞……除了陈凌第一次来学校找你,我再没见你这么笑过……”她面色凝重地问我:“你是不是又见到他了?” “阳,我见到他了,他还是那么爱我。” “别告诉我你打算和他在一起。” 我坐在她身边,伸手端过她的茶杯,品着清茶,回味着淡香。“我要和他在一起。” “你?”她抢过我的茶杯,紧张地问:“他结婚了吗?” “没有!他还像以前那么爱我……不!他比以前更爱我!” “真的!”她不顾办公室里其他人的眼光,惊喜地抱住我:“什么时候做陈太太?!我要做伴娘的!” “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我不急着结婚……”我的声音有点没底气。 她僵硬地放开我,看了我很长时间……最后笑着拍拍我的脸:“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快乐就好!” 我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至少快乐过就足够了! “晚上有时间吗?”我问。 “有!” “让你见个人。” 柳杨不停地摆手,“我不见陈凌,我会有生命危险的。当初他那么低声下气求我,我都没告诉他你去了哪里。今天他要是见到我和你在一起,一定把我千刀万剐。” “不是,是我老板……” “啊?”她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估计一个下午都不会猜透我说什么。 “我还要去上班,下午给你打电话。” 我笑着挥挥手,“拜!” 等我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中午了,电梯里我遇见多日不见的婉婉和一位不太熟悉的女同事。 “嗨!”我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 “冰舞?”婉婉看看表,不解地问:“都快中午了,你不会刚上班吧?” “没……不是。我刚刚出去办点事。”原本还想和她多聊几句,不过旁边的女同事,貌似一个能吸收大量热能的物体,不必说话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栗,把我的好心情都打散了。 早知道那天从林君逸休息室里出来之前,我就该把整个形势都观察清楚。 一失足成千古恨! 上到十六楼,那个吸热体终于下去了,我透了口气,对婉婉不要意思地笑着:“这空调……有点寒。” 她会意一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我:“冰舞,公司里的人都在传你和林先生的事情,你知道吗?” “哦……听说了一点。”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别管别人怎么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十七楼已经到了。 电梯门打开,门前的炫目的俊男美女让大厅都失去光泽。可当我看清楚是谁,心情立刻沉入谷底。 林君逸正在电梯前,不停地按着电梯按钮,精心雕琢的侧面少见的冷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偏又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几个同事站得远远的,估计是在犹豫要走楼梯还是搭电梯。 而他身边绝美的女人,华丽的白色裙子,秀美的面容,高贵的气质。可惜她脸上极力隐忍的不满和她的高雅不太协调。 林君逸看到我,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尔惜,一时竟忘记上电梯。 婉婉悄悄推了我一下,提醒我:“到了。” 我看看身边有点疑虑的婉婉,看看对面一脸意兴盎然的同事,再看看同样错愕的林尔惜,真希望电梯门再关上。 我故作镇定地回头对婉婉笑笑:“是啊,走吧。” 和她一起走出电梯,我原打算绕过林君逸,谁知刚侧身就被他扯着手臂拖回来。 “你没看见我吗?”手腕被捏得好痛,我才发现他的眼中都是愤怒的火焰,我发誓这次我绝对没招惹他。 这种局面下看见了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要来个热情的拥抱? 当着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说句:我好想你! 我马上就会被口水淹死。 “对不起!”毕竟站在他的地盘上,呕气也是回家之后的事。我努力忍住不去看他身后的尔惜,陪笑说:“林先生,我没注意!”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我还第一次发现林君逸的牙齿雪白整齐,因为他从没笑得这么夸张:“都几点了才来上班?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不会炒你?” 现在不用看我也知道婉婉现在什么反应。 “我……路上堵车!” “手机也不开,我还以为你又和别的男人跑了。”他不顾我的反抗,把我又推回电梯。 “你做什么?” 他跟着走进来,说:“我等了你一上午,走吧。” “去哪?”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白痴,一个字一个字朗声说:“登记……结婚!” 大厅的温度明显提高了十几度,热得我背后开始渗出汗水,周围的目光都快把我脸皮灼伤了。 “结婚?”我震惊地看看他身边的林尔惜,看看一脸认真的他,咽咽口水,颤声问他。 “和谁?” “你!” 没等我从迷惑中觉醒,他已经快速按了下一楼和关门按钮。 “君逸!”林尔惜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样子像极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小女人。 电梯门一点点合上,林尔惜恳切地望着他,“你这是何苦,你就不能给自己留个退路吗?” 电梯门完全合上的时候,他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紧得几乎让我窒息。 我瞄了一眼电梯上方的监视器,违心地推开他。 他这个人是有点独断专行,但不至于张扬到在员工面前陷自己于无情无义的境地,除非他希望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玩玩,他对我是认真的! “结婚……你是随便说说的吧?” 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五年前我让柳杨退还给他的戒指。 “你……” 他不由分说抓起我的手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用行动告诉我,他有多么认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他若无其事的说。 我意料之中的答案,天崩地裂的时候他都会对我若无其事地说:“没事!” 但我相信,能让他如此突然地提出跟我结婚,一定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婚姻登记处,每个女人都满脸幸福地填着表格,只有我拉着他的袖子,满脸担忧地问:“你爷爷知道我们结婚的事吗?” “不关他的事。”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将手伸向我,“身份证!” 看来他不用再考虑了!我忙从包里拿出身份证交给他。 办公人员看看他的护照,抬眼看看他,“有未婚证明吗?” “未婚证明?”林君逸难以置信的声音在公证处大厅里回响不断:“我如果结婚了,还来干什么?” 公证处办公人员正气凛然抬头,那表情像是在说:你说呢? 林君逸看看别人手中的身份证,咬牙切齿捏紧自己护照,过了很久才压下怒气问:“除了未婚证明,我还需要带什么文件?” 办公人员说了一大串美国大使馆必须出示的文件,总之就是两个字:复杂! 一听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办下来的。 林君逸揉了揉护照放回口袋里,“我去一趟大使馆,你想跟我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等我?” 我想了想说:“我在这附近找个地方等你吧。” 他带我找了个咖啡厅,帮我点了杯咖啡,付了帐才离开。 临走时,还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很快回来。” 咖啡搅到冰冷了,我等到有些昏沉,他还没回来。 我的电话响了,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通。 “姚小姐,我是欧阳伊凡。” 在我的印象中,男人是不会这么多事的,尤其他这种男人。 “欧阳先生有事吗?” “我们能单独见个面吗?” “嗯,我刚好在景水街的水若咖啡店,你如果方便可以过来。” “你一个人?” “是的!林君逸去了大使馆。” “我知道。那你等我,我二十分钟到。” 欧阳伊凡挂了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我就看见了他迷人的笑容出现在对面,和第一次一样亲切,不过少了点从容。 “欧阳先生应该很忙吧?” 他听出我的讽刺,脸上也隐隐透出一丝无奈,“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 “君逸刚买的那支股票,今天开盘不到一个小时跌到停盘。” “怎么会这样?!”我手中的匙子滑落,林君逸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吗?他的眼光怎么会错? 公司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欠了银行很多贷款,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工程即将被迫停工,很快他的公司就要宣布破产,他的心血和梦想就要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幻灭。而且不知道他变卖所有资产是否够偿还贷款。 我真希望这一切仅仅是个偶然! “昨天下午君逸提出要解除婚约,他跟他爷爷说:他一分钱遗产都不要,他要娶你!” 很明显这是祖孙两个人在斗气,林洛槐想让他一无所有,到走投无路时不得不求他。林君逸则用结婚的方式告诉他,他即使走投无路也要娶我。 林君逸做事的果决、冷酷,我早就领教过。 但是,断绝关系,骨肉亲情能彻底了断么! “算我多事吧,我实在不想看到你逼得他们两个人彻底决裂才甘心。” 我坐直身体,理顺呼吸,“我没有逼过他,是他要选择自己想要的。” “你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那个七十岁的老人终究还是他唯一的亲人,君逸身上还流着他的血液。你该明白什么是骨肉亲情,它是永远不可能被抹杀掉的。如果不是今天君逸别无选择,他绝对不会走到断绝关系这一步。” “你想我说服他吗?你该了解他的个性,我根本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姚小姐太谦虚了吧?据我所知他为你一句话,什么都可以舍弃,不信你可以试试。” “谢谢你的恭维,不过我不会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 我的断然拒绝,终于让他无法继续维持绅士风度,他收起笑容,“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说:“欧阳先生,上次你问我的问题,今天我回答你。” “……” “当他找我,等我的时候,为他痛心的是林尔惜,而我正在流着眼泪祝福他,希望他能幸福;当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陪着他跪的是林尔惜,而我正在医院里犹豫是不是留下一个注定没有爸爸的孩子……他痛苦,绝望,失落时林尔惜在他身边。我难产的时候;我女儿第一声喊爸爸;我受尽冷眼和歧视,我为了生存,放下自尊的时候,谁在我身边?! 我也是个女人,看见一对对情侣甜甜蜜蜜,夫妻恩恩爱爱,我不想有个男人让我依靠一下么?我独自抚养孩子为了什么?为了爱他! 我愿意忍受这些屈辱和误解为了什么?为了成全他和别的女人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有时候不是我够坚强,而是从不敢把这段痛苦翻出来回味。 这一千多个夜晚,我从不敢去回忆生命中最甜美的日子,不停告诉自己那一切已经过去。 这一千多个天明,我从不敢去想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还有明天。 活着,是我没有权利选择自杀!坚强,是血淋淋的代价换来的! 我咬牙忍住泪水,深呼吸很多次,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一段段心碎的过去。 “今天的林君逸若还像五年前那么为难,挣扎,我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默默离去……但是,只要他爱的是我,不曾改变,我就不会离开他!就算他一无所有,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我因为过于激动,没注意欧阳伊凡游离恍惚的神色,直到我听到身后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爱你,不曾改变!” 我才恍然意识到身后有个人似乎站了很久。 动人心弦的嗓音,熟悉的气息。 我转身,目光的萦绕,心灵的碰撞,只要能一生彼此凝望,就是再多一些凄苦,我都愿意承受。 我要的就这么一点点而已。 面对他,我的脆弱再也无法隐藏,眼泪一串串滑落在地。 付出了那么多,为的真的只有他一句:我爱你! 是谁说: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成熟,总以为那份执着可以坚持一生。 是谁说:今天,海誓山盟都成了欺骗,我才懂得:十七岁太年轻了! 我爱他,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 他爱我,从七岁到二十七岁。 他挽起西服的袖子,选了衬衫上比较软的位置轻轻擦着我的眼泪,用我一贯哄思思的口气说:“哭得真伤心!伊凡欺负你了?”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又变得好坚强,好像什么都能承受了。 我在他衣袖上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问:“你们串通好试探我的,对不对?” “刚刚伊凡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有没有和你在一起。我猜他一定会来找你。”他搂着我的肩膀坐下,看向对面的欧阳伊凡:“我印象中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以后你和尔惜的事情我再也干涉了!” 林君逸浅笑着,用调侃的语气问:“你一直都在干涉吗?” 欧阳伊凡低头不语。 林君逸的笑容僵滞在嘴角,搂着我肩膀的手一点点失了力。 之后,他慢慢收回手,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每一口吐出的都是浓浓的烟雾。 他们两个人冷静的对视,气氛变得暗潮汹涌。 过了一会儿,欧阳伊凡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后,打破沉寂:“真的不给彼此留余地了?” 林君逸吐了口香烟,揉着额头缓缓说:“我以为你对任何女人都不会动真感情,没有女人能让你牵挂。” “如果你对她好一点,我想我能。” 我终于明白欧阳伊凡一次次多管闲事的原因了。在他回避的表情里,我忽然开始欣赏他,欣赏他这份无私的爱! 爱上了朋友的未婚妻,明知不能,也不该,所以他把感情埋藏在心底,尽全力去让他爱的女人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这么好的男人林尔惜如果错过了,一定会后悔一生的。 “对不起……”林君逸愧疚地说:“你身边从未断过女人,我以为你对她也是一时的情迷……” “一时也好,一世也好,我始终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已经尽力在帮她,可你还是选择了别的女人。” “你该早点告诉我。” 欧阳伊凡低头品着咖啡,苦涩地笑笑:“那你对她会更过分!” 过了一会儿,欧阳伊凡抬头看看我,他的眼中多了一丝理解和体谅:“我总认为君逸不懂感情,不懂珍惜尔惜,今天我才知道。是因为有人比尔惜更值得珍惜,更真心爱他……如果我是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林君逸说:“你这话有很多理解方式!” “你认为是哪一种?” “不管哪一种,我认为尔惜不值得你爱,她太不真实。” “那是你不了解她。她其实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坚强,她是为了你不得不隐忍退让,她希望为你做一个完美的女人,而你却从来不懂得欣赏她的完美!” “你错了!有一种女人,他即使每天都在骗你,你都会觉得真诚;有一种女人,就算你明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你还是会觉得她虚假。” 他的爱情理论到达了一定境界,我努力去分析都没理解上去,看见欧阳伊凡怪异的表情,我猜他也一定没理解透彻。 说实话,林君逸说的两种女人,都挺可怕的。 我非常不情愿承认有一种是我,可仔细想想,我和他在一起谎言真的没少说。 是谁说爱情一定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他对我的感情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中坚定不移。 我拉拉他还未干的衣袖,小声在他耳边问:“欺骗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他掐熄了剩下的半支香烟,意味深长地回答:“或许有些东西,比欺骗更可怕。” 接着,他转身对服务生招手:“加一杯咖啡。” 我匆忙阻止他说:“你胃不好,还是别喝咖啡,不如喝点牛奶吧。” 林君逸刚说完“好!”,欧阳伊凡吃惊地看看他问:“是谁说男人大庭广众喝牛奶是种耻辱?” “谁说的?”林君逸很认真地反问。 “不记得了!你们坐吧,我还有事。”起身后欧阳伊凡又低头看看我们,温和优雅地说:“曾经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尔惜打动不了你的心,今天我懂了。君逸,你是对的,爱情就该是这样的。” 第23章 沉默的心 欧阳伊凡走了,他离去的背影看来那么孤单,我忽然发现他并不是别人眼中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他风流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感情真挚的心。 林尔惜真的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女孩儿全心全意爱他。 “你爷爷跟你断绝关系了?”我接过服务生端来的飘着热气的牛奶,放在林君逸面前。 “不是……是我跟他断绝关系。”他坚决而平静的声音听来满不在乎,似乎一切都无所谓。 “其实你不必把事情弄得这么僵,我不是非要名分不可。” “可我想要。”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在说正经的。” 我笑着瞪他一眼。 他收起唇边的笑意,正色答:“嗯,大使馆说资料需要核对,需要等几天。” “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在这几天。”我用心搅着咖啡,看着黑咖啡杯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无论怎么激荡始终都在围绕着一个中心,就像他眼眸的深处。“你和你爷爷不能好好谈谈吗?” “我们没法谈。他总以为我留在林家,对他的一再退让是觊觎他的家产。他的眼里只有金钱,权势,以为拥有这些就可以掌控一切!” “那你留在林家,对他一再让步是为了什么?” 他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因为他始终是你唯一的亲人,是你爷爷,对吗?” 他依旧沉默。 他和我不同,他会隐瞒,却不会对我说谎。 不想我知道的事情,他打死都不会说出口,但从来不会像我一样瞪着眼睛骗他。所以他沉默的时候,就是回答。 欧阳伊凡说的对,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抹煞的,骨肉至亲是不可能真正漠然的,这个抉择对他来说很难。 “你真认为他不在乎你吗?”我问他,“你真的认为:如果你不是他唯一的血脉,你饿死街头他都不会理你吗?如果不是他需要有人为他打理事业,他不会栽培你吗?” “冰舞,你想太多了。” “你是为了故意气他,才说出这样的话,对吗?而你也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才会这么说。” 林君逸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他抓紧我的手,“冰舞,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把我的手交给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是不停地咳,咳得手不停在颤抖,但他始终没松手。” 他深吸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些年来,我很少回家,即便回去,他也不会主动和我说话,有时我们一个月都不会说一句话,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有时我们说不上两句就会争吵起来。但是,不论我多晚回去,书房的灯都是亮的,我进了门才会熄灭。我很喜欢那盏灯光,它就像黑暗的阳光照亮我的午夜。所以我常常会坐在家门外,看着那灯光,天明才熄……” “你明明知道他在等你?” “我知道,可我就连看他一眼感觉都很疲惫。如果不是那盏灯,我早就跟他断绝关系了,根本不会等到今天。” 我彻底懂了,他们不是憎恨彼此,而是无法相容,同样的果决冷酷的个性造成了他们针锋相对的相处模式。 在他们两个人眼中,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但他们内心深处在意着彼此。特别是林君逸,他会用心去看别人的心,所以他的个性的确坚韧,果决,但是他在很多方面是脆弱的,尤其是在感情世界里。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含着满口的苦味,才想起自己忘了放糖。 他笑了笑,拿走我手中的咖啡,把牛奶放在我手里。“别胡思乱想了,有些事需要时间去改变,有些人需要时间去了解……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他错了。” “假如他永远不认为自己错了呢?” 他靠在椅背上,“反正我是对的。” 正欲开口,我的手机又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手机铃声心里就烦,越来越憎恨这种信息飞速发展的产物。当我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顿时理解那个夜里,林君逸把电话扔出窗外的心情。我此刻的确非常非常想把手机丢得越远越好,可惜。 我抬眼尴尬地看看他,一时不知该挂断还是接通。 他发觉我的反常,从我手里抢过电话,冷清的眼神从电话上的名字,移到我的脸上,盯着我看了很久,才将电话丢给我,低头静静品着手中的咖啡。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了接通键,感觉按着的是引爆炸弹的按钮,等待着世界毁灭。 “你从罗平回来了吧?”手机里面传来吴航有点期待的声音。 “嗯。” 吴航顿了顿又问:“你见到他了吗?” “嗯。” 我抬眼看看身边的林君逸,他喝咖啡时候,如白瓷雕刻的手指轻托起杯子,送到唇边,迷人的动作“优雅”两个字都无法诠释。他如此的沉静,给人的感觉不是淡然,而是藏匿着一种锋芒,让人心寒。 吴航问:“你还是……想和他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 “很抱歉,思思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爸爸。” 我以为自己委婉的拒绝会给吴航留一点尊严,可是当我看见林君逸猛然抬头,眼底的愤怒正在爆发的边缘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要收回已经不可能了。 听见电话里传来颓然的声音:“那好吧,希望你这次不会再选错……” 我没敢再说什么,说了句拜拜,便快速挂断电话。 刚想和林君逸解释就听到他阴沉地问:“仅仅因为思思需要一个真正的爸爸?下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足以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我小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扫了一眼邻近的客人,压低了声音,但怒意未减:“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我的心被痛苦勒紧,整个世界都像是在恶梦中惊醒一样凌乱。 “我不管别的男人怎么看我,自命清高也好,人尽可夫也罢,我不在乎。可是你,我为你生了孩子,一个人抚养她,我以为你能明白我,原来你什么都不懂……”在这样有情调的咖啡厅,我找不到任何语言,也无心和他争论,起身向门外跑去。 刚刚跑出咖啡厅,他就突然从身后抱紧我,毫无顾忌地将我拦腰抱起我塞到他车的后座上,随后他跟着坐进来。 我被他禁锢在双臂间无法移动,气愤地挥手捶打着他肩和胸口。 “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你每次在我面前给他打电话我都气得要疯了,可我没有任何权力阻止你,我只能忍……”他声音像是从天边滑落的雨滴,滴滴飘忽不定。 我的愤怒的火焰被他的话浇熄,我抬起的手在空中停留一刻后,紧紧搂着他的腰。 “冰舞!”他抱着我,呼吸是紊乱的。“我要娶你!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正是春末夏初,垂柳飘摇,芳草萋萋的时节,清新的味道让我不禁又想起那段很短暂,很短暂的日子。 我们紧紧相拥,这一次我们再不分离。 “你知道吗?被你爱过,我没法再爱上别人……” 。 因为和柳杨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们先去一家童装店给思思买衣服。 一进童装店林君逸就没说过一句话,把几乎把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仔细研究一遍,最后他站在一件漂亮可爱的婴儿装前,他呆望了很久,细长的手指抚过一颗颗衣扣,那闪亮的水晶扣就像是一滴滴永不干涸的泪珠…… 结帐时他下意识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金卡,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改用现金付帐。 “银行不会这么快就冻结你的账户吧?”我不解地问。 “银行当然没这效率,但他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绝对不会留给我任何翻身的机会。” 是啊,对于林君逸来说,账户上若还能支出资金,他就有办法重新开始。 你们还真了解彼此。 “明明是亲人何苦非要弄得知己知彼。”我不免有些感慨。 他冷笑:“我们也不了解彼此,他不理解我的想法,我也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挽着他的手臂,对他甜蜜地笑:“那我们猜猜柳杨见到你会不会认出你,我跟你打赌,她一定认不出你。” 到柳杨的公司楼下,她已经在那里等了。 我下车向柳杨挥手,她也笑着和我挥手,挥到一半就停在空中。 我回头,见林君逸正开门下车。 “阳,我老板林君逸。” “你老板?娜娜说的那个。”她的表情和电视里面的慢镜头一样,不信,沉思,怀疑,迷茫变换的非常缓慢。 “嗯。”我很用力点头,林君逸没说话,淡淡地微笑。 柳杨又仔细看看我们,才恍然醒悟:“是陈凌吧?” “好久不见了。”他和柳杨握手的同时,对我很鄙视地撇嘴:“我该说你什么?” 柳杨也特鄙视地瞪我,“这叫长得像?你眼睛怎么长的?” “那是你没见到他变态的时候。”我小声嘀咕。 柳杨送我一个心领神会的笑意,随即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褪去。“听说你有个交往了很多年的未婚妻,她还好吗?” 我知道她在为我不平,偷偷碰触柳杨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她瞪我一眼,后面的话忍了下去。 再愚钝的人也听得出柳杨的嘲讽,林君逸轻声咳了咳,打开车门非常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上车再说吧。” “不必了,我还有事。” 我慌忙拉住她,“阳,别这样。” “这样的男人值得你糟蹋自己吗?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他你忘了?” “我没忘。是我误会他了,他爱的是我。”我把带着戒指的手指伸到她眼前,“我们刚从结婚登记处回来,你给我点时间,我慢慢给你解释。” 林君逸载我们回家,温馨的家里,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聊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故事,我给林君逸讲了很多我和柳杨在一起时的开心事,他听得特别认真,比开会时听得还专心,偶尔还会流露出很羡慕的表情。可每当我讲到思思的时候,他总会低头看着思思,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林洛槐能成为投资界的神话,果然非比寻常,行事雷厉风行,第二天一早,我刚和林君逸到公司就见到平时井井有条的公司乱作一团。承建商不但以拖欠工程款为由停工,还怂恿工人来公司索要拖欠的工资。几家原本谈好工程完工付款的建材供应商也在这个时候上门要货款。林君逸跟他们在会议室谈了整整一天,他们的态度非常坚决,不论林君逸提出多好解决方案,他们一定要现款,其他免谈,可见是有备而来。 第三天,一家报社的头条登出公司资金周转出现问题,即将破产的消息。销售处即刻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房主要求退房,并要求我们马上退还房款,否则要告上法庭。林君逸为了资金想尽办法,可惜没有银行愿意再贷款给我们,张行长还打电话过来让我告诉林君逸,最近有专案组在暗中调查他,好像就是为了我们公司的贷款。 林君逸每天忙着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几乎寝食难安,不过几天时间,他的脸瘦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差。 晚上,我哄睡了思思,进书房看他,正看见他在吃胃药。“胃疼吗?我陪你去医院吧。” “我没事!” “可是……” “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最近压力太大,没有好好吃东西,吃点药就没事了。”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不然我不放心……” 他猛一拉我的手,我一个不稳跌倒他怀中,还没来得及回神,唇被他封住。 他的吻起初是绵长深情的,将我的忧虑生生吞了下去,慢慢变得激烈,荡漾起我身体里的细碎的浪花。 时间在此时此刻停止,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结束了吻,他哑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几天时间就被他逼得无路可走!” 我默默摇头,“我相信你有能力解决这些事。” “你觉得我能斗得过他吗?” 我轻轻吻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大不了结束公司,一切重新开始。他也曾赔得倾家荡产,他能东山再起,你也一样能!” “好,你明天让公司的法律顾问给我草拟一份并购公司的合同。” “并购?” “有一家上市公司想并购我的公司。”他看着我,眼神因为自信而光彩照人。“我不会认输!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错了!”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抱着他,这是为我唯一能给他的。“你最近太累了,不如找个时间出去放松一下吧。” “周末我们去海边怎么样?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喜欢大海,很想和我一起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海浪的声音。” “你还记得?” “我答应过你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忘,以后我会一件件为你做。” “……” 我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的誓言早已被遗忘得很彻底。想不到,这些枕边细碎的言语经过漫长的日日夜夜他还能铭刻于心,更何况一生一世的誓言! 周末,我们还没吃完早饭,兰姐就来了,林君逸说找来照顾思思,要带着我去海边。我还没缓过神,他已经在思思愉快的挥手中,拉着我下楼了。 一看思思那甜甜的笑脸就知道,他趁着我没留意的时候,和思思签了什么双方协定。下次我该提醒一下单纯的女儿,她爸爸是个特有心机的人,一定不要上当受骗才行。 下了楼,我们等了很久,欧阳伊凡才开着他的保时捷跑车疾驰而来,在我们面前一个急刹车。 “你第一次迟到。”林君逸把手里的东西丢在车上,扫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女孩儿,随口问:“没见过,刚认识的?” 欧阳伊凡也随口说:“路上捡的。” 我好奇地看着那“捡来”的女孩儿,她居然一点都不介意两个男人的无礼。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闪着天真纯净的光辉。 她的打扮也很奇怪,略有些散乱的卷发,及膝的淡黄色裙子下面有些毛边,而且还赤着脚,雪白的纤足上沾了点灰尘。乍看起来不修边幅,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头发好像刚散开,裙子像是撕扯下了一半,估计原来是件很漂亮的礼服,而她高雅的高跟鞋正丢在一边,高雅不再。 欧阳伊凡一脸无奈地指指她介绍说:“她叫关筱郁。我朋友林君逸。”他又指指我,“这是他太太。” 女孩甜甜地笑着,笑的时候大眼睛一闪一闪,让人忍不住会跟着她笑。 “你们好。刚才我爸爸妈妈非逼着我相亲,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偷偷逃出来,恰巧在饭店门口遇到ivan,顺便搭他的车逃出来。” “相亲?”林君逸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欧阳伊凡,打开车门,扶着我坐上去。 他对前面的女孩儿说:“你和谁相亲?” 女孩儿揉揉眉间,哀叹着说:“一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我妈妈还把他夸到天上去,说什么年少有为。哼!有他那家事背景就是天天搂着女人都能开公司,算什么作为……叫什么来着,欧阳……”她有用力拍拍正在开车的欧阳伊凡:“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欧阳伊凡!” “对,名字真难记。” 一路上我也没插话,强忍着笑听那个叫关筱郁的女孩儿滔滔不绝讲着欧阳伊凡的坏话,没想到欧阳伊凡还特有修养津津有味地听着,有时还搭上几句。 关筱郁说:“我室友凌凌说,他的女人用双核的cpu都统计不过来。” “双核cpu?”欧阳伊凡特郁闷地问:“不是64bit的吧?” 林君逸还嫌他不够郁闷,插了一句:“我试过用双核电脑计算mellon的数据,挺快的!” 欧阳伊凡在倒后镜瞪了他一眼,他低头冲我笑笑,不再说话。 “花钱买个哈佛的mba,就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碰巧赶上中国股指飙升,就以为自己是投资天才……遇到些虚荣又拜金的女人,他就当自己魅力无法抗拒,废物我是见过,但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废物……” “这样的男人世界上还有吗?”欧阳伊凡问。 “就是,人类已经进化了这么久,怎么他的大脑怎么还没进化?”她很懊恼地揉揉散乱的头发,清清喉咙继续说:“连狼都进化到懂得至死不渝,他的思想怎么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呢?” 欧阳伊凡递她一瓶矿泉水,“这么说,他还活着还真是人类的悲哀?!” “难免会有一两个完全没有进化的,被下半身支配的原始人类,不过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稀有了……” “哦,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企管!” “我还以为学生物学的。” “你知道我最无法接受他什么吗。”她喝了口水,义愤填膺说:“我听说他同时交很多个女朋友。有一次,三个女朋友同时在宴会上遇见,其中一个质问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你留不住我的心,就别说我花心。’你听听。他根本就不是花心,他是没长心!” “有这种事?我都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凌凌说的。” “凌凌。”欧阳伊凡意味深长地念了一遍。 。 我忽然有些期待,当关筱郁得知身边的男人正是被他骂的体无完肤的男人,她会是怎样的表情,一定很可爱。 两个人终于骂够了,欧阳伊凡回头看看我们说:“君逸,我先帮你把贷款还上吧?” 林君逸坐直身子,望向窗外,平静得说:“如果是为了股票的事情内疚,那就不必了!” “你。知道了?” “我买股票从不自己建仓你该知道为什么。建业说他只跟你提过我买股票的事,其他人他都没说过。” “对不起。” “不用,他要我一无所有,有无数种方法吞并我的公司。”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林君逸对着窗外飞驰的景物沉思了很久,忽然说:“现在那支股票已经跌倒有史以来的最低,你有没有兴趣趁这个机会收购那家公司?” “我听说那家公司一直亏损,前几天股价上涨不过是有庄家操控它。” “正因如此,想借壳上市它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 “这是个稳赚的投资,有兴趣吗?” 我对投资的事不太懂,他们谈得兴起,我静静闭上双目,感受着风从脸颊吹过。 佛说:风未动,幡未动,尔等心动。 有人认为这是唯心,实际上当一切都不能改变的时候,我们能改变的也唯有态度了。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梦中,我在厨房里忙碌,思思正在写作业,这时门铃响起,我急匆匆去开门,不小心撞在桌角上。 我揉着痛处打开门,他正站在门口对我微笑:“我回来了!” 外面的天空是七彩的晚霞,映得整个房间都是七彩色的。 一阵海浪声将我从美丽的梦境中唤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眸,刚好见到和梦境中一样璀璨的眼神。 “睡醒了?”他问我。 “哦。”我抱着盖在身上的西装坐起来,才发现车早已停靠在海边,欧阳伊凡和那个女孩儿正在海边漫步。 海的那边,七彩色的光环在闪动。 “昨天晚上不是比思思睡的还早,怎么还睡?” 我拨拨头发挡住红晕的脸,转头面对一片宽广的海……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海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蓝。我们坐在礁石上听着海浪声,聊着天。看着欧阳伊凡被那个女孩儿推到海里,弄得衣服被海水湿透,然后他们在海滩上追逐,靓丽的女孩儿拖着半湿的裙摆赤着脚走在海滩上,血色的残阳洒在她洁净的笑容上,看得人特别舒适。 闹够了,欧阳伊凡坐到我们身边,脱下湿透的衣服丢在旁边,目光还停留在远处清新的背影上。 林君逸笑着说:“的确看着挺顺眼。” “可惜她对我的误解太深。要骗进结婚礼堂有点困难。” “误解?我不觉得是误解。” 我很努力才忍住没笑出来。 欧阳伊凡咬咬牙,似乎想要反驳,但没找到可以反驳的语言。 “伊凡……”林君逸思虑很久才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五年前冰舞给尔惜打过电话,这件事你知道吗?” 欧阳伊凡看看我,茫然摇头。 “五年前她告诉冰舞,她是我未婚妻,还告诉她我爸爸正在住院,她劝冰舞离开我,免得我左右为难!几天前,我已经跟尔惜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我很明确的告诉她我的选择……尔惜还骗冰舞说我不会娶她,劝她离开我……她做的这些,你知道吗?” 欧阳伊凡眼睛都不眨地望着远方的夕阳,眼中映着彩霞的颜色。“五年来,她让我看到的是你如何辜负她的深情,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如何伤害别的女人。” 林君逸接着说:“你认为尔惜很完美吗?你认为她对我的爱很执着吗?我觉得她从来没爱过我,她哪怕有一点爱我,都不会这么做!” “她不爱你怎么会等你这么多年?” “她只是想嫁给一个对感情认真点的男人。其实她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你很会哄女人开心,懂浪漫、又有情趣,假如你能对女人专一点,绝对是女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 “哦!”面对如此有高度的评价,欧阳伊凡表现得没有一点兴奋,目光反而流连在沙滩上自得其乐的女孩儿身上。 “真爱尔惜的话,你不是没有机会,你只需要让她相信,你除了她不会再爱上其他女人。” 欧阳伊凡苦涩地笑了笑,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我发现我根本不认识她。” 第24章 潮涨潮落 从海边回来之后,林君逸为了公司改组的事情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来。我不能为他分担什么,除了在起居室为他点上灯,等着他回来,为他冲上一杯热牛奶…… 今天,林君逸和欧阳伊凡谈事情,让我先接思思回家。思思刚一进家,便跑到书房轻轻推开门,张望了一下后,又在房间转了一圈,坐在沙发上掰着手指一言不发。 我坐在她身边,笑着摸摸她的头。“思思想爸爸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把她抱到电话吧,指着重播键说:“以后想爸爸就按这个键,告诉他你想他了。” 她用力按了一下,仰头看着我,一双晶莹剔透的水眸荡漾着期待。 电话响了一声便传来林君逸的声音:“冰舞。” “爸爸!”思思一听见他的声音,兴奋地喊着,“爸爸!” 响彻房间的呼唤,让电波传到的地方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你了!” “爸爸很快就回去,思思想不想吃冰淇淋?爸爸买给你。”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真的?!谢谢爸爸!” 那晚他很晚都没回来,思思坐在沙发上一直等着,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却怎么也不肯睡觉。 “思思,爸爸很忙……别等他了。” 她跑到电话边,又一次按了重播键,电话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 我刚想安慰她,电话竟然通了。 “喂!”听见声音不是林君逸,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急忙抢过电话。 “喂!君逸……” “君逸在手术室!”是欧阳伊凡的声音,“我在中山医院。”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全世界都离我那么遥远。 思思拼命的摇我,和我说话,我一句都听不见,耳边都是巨大的轰鸣声。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 站在手术室的门前,我傻傻地看着紧闭的门,看见那红色的灯,就像看见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看着,周围变成了黑色,漆黑的就像是死亡。 我没掉一滴眼泪,不是我足够坚强,而是我连哭都不会了。 思思似乎明白了什么,咬着嘴唇看着我,扯着我衣服的手都在颤抖。 “别担心,君逸只是胃病,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分辩不出是谁的声音,努力睁大眼睛看了很久,才发现欧阳伊凡站在我身边。 我抓紧他的手,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胃病很重,在美国一直私人医生定期为他检查,控制病情。前段时间他胃病突然恶化,大夫劝他尽快做手术……可他最近为了公司的事,迟迟没抽出时间。”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好沉重,双腿无力承受那重量,我累了,很累。 累得看不见人生的希望。 一声怨恨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姚小姐,这次你满意了吗?” 我回头看着林尔惜,我只是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任何话都已经没有意义。 欧阳伊凡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轻柔地说:“别想其他的事,坐下歇会儿吧。” 我点点头,从林尔惜身边绕过时看见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难以置信的盯着欧阳伊凡揽着我肩膀的手。 人往往总在失去了,才发现自己错失了最珍贵的……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位外籍的医生与一位穿着白衣的老人走出来,老人低垂着头看不清样子,只看到深深的皱纹都刻在眉心。 “医生,他怎么样?”我立刻放开思思的手,冲上去拦住医生。他似乎不懂中文,但看我焦虑的样子也能猜出来我问什么,用英语回答我说:“我们刚给病人做了麻醉,准备手术!别担心,手术会成功的。” 老人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后的思思,用英语和医生交谈,听口气应该就是林君逸那个百闻不如一见的爷爷。 他们谈论的都是医学术语,我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意思,只大致听懂医生说他的病不太乐观。因为他们家族有癌症的病史。 林洛槐停住脚步,握着拐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徐徐弯下的脊背上早已没有了叱诧风云的刚毅。 林尔惜快步上前扶住他:“爷爷,您身体不好,千万别着急。” 医生见他呼吸困难,也劝他不要担心,说具体情况要等手术结束后做病理鉴定才能确定…… 林洛槐很快恢复了镇定,布满皱纹的眼睛依然闪动着掌控一切的霸气,“尔惜,你马上去联系威尔斯医生。” “啊,好!”林尔惜拿出电话,拨号的手指颤抖不止。 “妈妈!”思思摇着我的手,眨着惊恐的大眼睛仰头看着我:“爸爸怎么了?” 我蹲在她面前,拍拍她受惊的小脸,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爸爸累了,医生说他需要好好休息。” “哦!”她点点头。 我指指走廊边的椅子,“我们不要打扰他,在这里等爸爸睡够了出来,好不好?” “好!”她爬上医院的椅子,乖巧地坐在上面。 我疲惫不堪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抬脸时正对上林洛槐凌厉无比的目光。他没我想象中那么苍老,但比我想的沧桑,那双落寞的眼睛写满饱经人世沧桑洗礼后的睿智。 这样一个七十年坎坷经历磨练出的人物,会不自觉令人仰视,而我看着他,不觉得他是强势的投资商,股坛上不灭的神话,也不是固执的长辈,而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展不开的眉头,坎坷在他眼中写下了坚强。 这样的老人,不论他做过什么,我都没法去恨他。 上天已经对他很残忍,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什么比埋葬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又得知二十几岁的孙子身患重病更可悲。 暗夜,明灯。 思思枕着我的腿睡着了,我在等待,等着对面的玻璃门再次开启。 我相信他会活下来,因为他没有权力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同样坐在我旁边等待林洛槐忽然开口说话:“君逸让我告诉你,他不会丢下你和孩子不管……” 他的语气并不是简单的陈述,隐约带着点感伤。 我笑着看向他,“谢谢!” 他的视线正落在思思的脸上,“是君逸的女儿?” “是!” “四岁了?” “过几天就是她四周岁的生日。” 他的嘴角微微牵动,耀眼的灯光下,他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听说你和君逸在一个孤儿院长大?” 我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 “很抱歉,我派人查了你的资料。” 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尽管我有种被侵犯隐私的感觉,但我对他追求客观真相的态度还是很钦佩的。 “你十五岁为了给你养母治病,变卖所有财产,还四处给她借钱。她病逝后,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要在酒店做服务员?” “我要还债。” “还清了吗?” 我艰难地呼吸,很想让他别再问下去,可我知道,这是我们唯一能沟通的方式。“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他人都不要我的钱。” “你十八岁考上技术专科学校,同时在酒店做兼职,日子过得很辛苦,据说那间酒店的经理追了你很长时间,你却和一个身无分文的男孩儿同居……”他抬眼看看我,又问:“那个男孩儿是君逸吗?” “是!” “你们同居了三个月,你不告而别。” 我用余光瞄一眼他身边不安的林尔惜。“因为我知道他父亲病了,正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我亲眼看见他跪在地上……流泪,他是个坚强的男人,不是痛苦到了极点,他不会哭。” 林洛槐呆愣了一会儿,没有对我的回答发表任何意见。 “既然离开他,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上过手术台,最后关头下来了……没有任何高尚理由,只是那时候很想他。” “你恨过君逸吗?”他的声音柔和很多。 “恨过。”我坦然回答:“但只有三次,我从人流的手术台上下来那天;思思出世那天;还有,思思学会叫爸爸那天……” “为什么没再嫁人?也没试着和男人交往过。” “因为除了他没有男人懂得什么是爱!” “爱?”他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意味:“把爱当成人生的全部,为了爱什么都不在乎,连生命都可以放弃……这叫懂爱吗?” “对您来说,这叫愚蠢,因为您什么都拥有,您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受人尊敬。但对于一个从小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在别人漠视甚至嘲笑中长大的人来说,爱是他最渴望的东西。得不到时他从不敢强求,一旦得到,他会万分珍惜,唯恐错失……”后面一句话在我脑海中盘旋很久,最终还是说出来:“这正是他愿意留在您身边,甘愿接受您一切安排的原因。” 他沉默着,慢慢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君逸看女人的眼光比他爸爸好很多。” 我诧异地看着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评价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看法彻底改变,是因为他早知道林尔惜给我打电话的事,我避重就轻的回答让他非常意外。 黎明时分,明媚的霞光耐不住一夜的寂寞,划破黑夜,洒向人间。 晨曦与黄昏的轮回,恰如坎坷起伏的人生,无法逃避…… 手术终于结束了,林君逸的胃部被切除了四分之三,他被推出手术室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药力退后,林君逸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当他看到坐在他身边的林洛槐和林尔惜,嘴角动了动,笑得很冷。 “君逸。”我抓着他的手轻轻呼唤他,原本有好多话想和他说的,面对他的样子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的手收紧些,痛苦地笑着,模模糊糊地说着:“医生说我手术之后胃再不会疼了,我以后不用你帮我喝酒,省着伊凡再鄙视我……” 我不想哭,可我的眼泪不争气,一滴滴落在我们的交握的手指间。 “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捧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他没有放开我的手。 爱不会,恨也不会! 生不会,死也不会! “你为什么不早点做手术,公司重要还是命重要?!” “……” 他苦笑。 我怎么都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几天之后,当我看见林洛槐每天都在医生办公室和许多肿瘤科的权威探讨他的病理结果和治疗方案,林君逸才告诉我他真正的用意: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赌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斩断。 亲情,越是在生离死别之时,越能体会到它无可挽回的重创!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林君逸说:“我赢了!”,他说的时候眼光望着窗外。 医院的花坛边,片片飞花,点点落红。思思坐在花坛上晃着小腿,悠悠地哼着童谣。林洛槐从一辆黑色的房车里走下来,思思一见到他,立刻跳下花坛,甜笑着迎过去和他打招呼。 看口型她应该是叫:“爷爷。” 林洛槐俯下身摸摸她的头,跟她说了几句话。思思仰起头,抓抓自己的小辫子,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 照顾她的兰姐走过去,刚要说话,林洛槐对她轻轻摇头,阻断她要说的话。 思思又迷惑地扯扯辫子,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林洛槐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走进医院,走进大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下,思思托着两腮坐在花坛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林洛槐笑了。 林君逸也笑了。 “你猜思思在想什么?”林君逸问我。 我吹着牛奶杯上的热气,“思思那么笨,一定是被你爷爷提的问题难住了。” “你有没有教过她该怎么称呼爸爸的爷爷?” 我恍悟,“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接受了思思?” “不,他已经接受了你们。”他笑着靠在床上:“有些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 门被推开,三天没有出现的欧阳伊凡突然现身,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 林君逸按着伤口半坐起身,“收购的顺利吗?” “那么个小破公司,股价连续跌停几天,你认为会有什么问题?我已经收购百分之三十五了,如果你把手里的股票让给我,我就是持有最多股份的股东了。下一步只剩并购重组的事情了。” “这么顺利?”林君逸有点不信。 “他都把你逼成这样了。”欧阳伊凡指指他的胃,“哪能真把你往死里逼!” “就凭他能逼死我?!授权书带了吗?” 欧阳伊凡笑着从包里拿出文件,拿给他。 林君逸接过,认真读着文件。 欧阳伊凡拉着椅子坐近些:“目前并购的事我替你全权处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开股东大会,重新整顿公司的决策和执行机构。” “整顿?”林君逸猛然坐直身体:“你要留下公司?” “我算了一下,并购成功股价顶多翻两翻,如果我把公司留下由你管理,股值还有更广阔的升值空间。” “你不是不喜欢搞实业?” “我是不喜欢,所以我决定让你当大股东,我坐在家里收钱。” 林君逸冷哼:“你还真够朋友。” “应该的。” 林君逸飞快地签字,签完还不忘瞪他一眼:“那你就回去等着赔得倾家荡产好了。” 看欧阳伊凡自信满满的神情和林君逸掩不住的兴奋神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林君逸了,一个已经濒临破产的公司,他不仅让它起死回生,还成功让它借壳上市。 但恐怕只有林君逸这种天才,能在病床上谈生意。 希望他以后不会只能坐在病床上谈生意。 我看他们越聊越有兴致,也不想打扰。“你们聊吧,我出去透透气。” 林君逸点头,“别走太远。” 从病房里出来,我直接去了医生的办公室,林洛槐刚好也在医生办公室里。他看见我,客气地点点头,“坐!” “谢谢!我能看看君逸的病历吗?” 他把手里的病历送到我手上。 我颤抖着手指掀开,各种检验的结果杂乱无章闯入我的视线,看得我的心浮浮沉沉,却不明白那些医学术语真正的含义。 他看出我的无措,告诉我:“所有在肿瘤方面权威的专家会诊过,君逸胃部的部分细胞已经癌变,万幸的是手术及时,淋巴上没有观察到癌变的细胞,癌细胞扩散的几率较低。为了以防万一,医生建议等君逸的身体完全恢复做三个疗程的化疗,你有什么意见?” 他的语气让人很舒服,像是在咨询着病人的家属一般。“由您决定吧。” “那就按医生的方案。” “您能不能告诉我……化疗能治好他的病吗?他的病以后会不会复发?” 他叹了口气,眉间的皱纹更深:“机会只占百分之五十……不过,这种病和心情有很大关系,有些专家认为君逸这么年轻细胞就会癌变,遗传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些年心理压力太大,心情长期压抑。假如他的生活一切如意,发病的几率会小些。可君逸的性格太孤僻,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 “我明白,我不会强求他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看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他是我的孙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他总是不明白……” “他早晚会明白……”我说:“您的苦心他会明白!” 林洛槐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摇头,走出办公室。“我现在只希望他能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第25章 一曲终结 公司的危机终于平安度过,并购上市的消息传出,股价连续涨停。资金周转的问题迎刃而解,承建商拿到工程款的第二天便开工了,城建部门也明确的提出没有在我们的楼盘附近建立交桥的计划,证明那些消息纯粹是谣传,不但再没有客户要求退房,反而因为这次特殊的“广告宣传”,房子销售的比以前还好。 公司改组上市后,总经理的位置由欧阳伊凡暂代,林君逸特意用高薪把柳杨挖来帮他。林君逸说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才能防止某个败家子把他的公司折腾破产。其实我知道他是感激柳杨这么多年帮他照顾思思和我,想给她一些更好的机会。 按照专家们会诊后提出的术后康复方案进行治疗,林君逸的身体恢复的非常快,没多久就可以下床走动。 有一天,我正在给林君逸削苹果,公司的几个部门经理一起来看林君逸,其中当然包括公关部的经理赵诗语。她一进门看见思思半趴在林君逸的床边写字,先是一呆,随即换上笑脸。 “好可爱的孩子啊!冰舞,是你女儿吗?” “是!”我陪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叔叔、阿姨好!”思思甜笑着打招呼,这孩子从小就有礼貌。但不幸的是她后面又指着林君逸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爸爸!” 她没别的意思,自从她认了爸爸之后便喜欢自豪地告诉每一个人她有爸爸了。 几位经理略微愣一下,随即装作镇定,“好可爱的小女孩儿。” 没想到林君逸又加了一句:“是我女儿,长得像我吗?” 所有人都怪异地看向我,急忙附和:“像,很像!” “像!”赵诗语说:“尤其是眼睛,和您一模一样!” 我一直觉得思思最像我的地方就是眼睛。 那段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生活,就像被消过毒一样,余痛犹在,甜蜜无限。 林君逸出院那天,我们结婚了。 极尽风光的婚礼是林洛槐在向林君逸表达他的态度,同时也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无数陌生的脸孔带着上流社会的矜持和虚假的微笑,我甚至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猜测我如何登堂入室。 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学会适应的,灰姑娘的梦幻结局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豪门贵妇的生活也远不像看上去那么惬意。从今以后,每走一步我都要如履薄冰,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每做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 这就是生活。 林君逸带着我和思思去欧洲度了蜜月之后,又带我去了美国加州。车子在茂密的森林古道中穿过,经过一片苍郁的灌木丛。最后我们走过一条鹅卵石的蜿蜒小路,走进了一个梦幻一般的世界。 白色大理石铺成的台阶尽头是黑色图腾的铁门,我们刚踏上台阶,门徐徐开启,闯入视野的竟是一片清透见底的浅溪,溪流缓缓流动,波光粼粼,溪水之中建着一幢日本庭院风格的白色小楼,溪水周围被修剪整齐的灌木和矮树环绕,只有一处青石阶通向别墅。 站在青石阶上,望着流动的溪水,和远处一片花瓣簌簌而落的樱花树,我由衷地为这种低调的奢华感叹。 “好美啊!” “是我爸爸设计的。” “你爸爸?”我几乎不敢相信。 “他是学建筑的。” 我猛然想起我们公司开发的楼盘透着一种特别尊贵的建筑风格:“我们公司的楼盘是他的设计吗?” 林君逸点点头,“有机会让你看看他构想的各种各样的家,真的很美。” “所以你成立房地产公司,你想把他所有的设计都变成现实?”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什么是骨肉亲情?是生命的延续,梦想的延续,也是爱的延续…… “大哥……大嫂!”轻淡的呼唤打断我们的交谈,我抬眼看见淡青色的石桥上走来一身素雅的林尔惜。 我努力想在她亲切的笑容里找到点她应该有的悲哀或不满,但她一如初见的文雅,仿若空幽庭院里的一株名贵兰花,傲视群芳。 我偷偷看看林君逸,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君逸默然点点头,似乎也找不到可以回答这个称呼的对白。 幸好思思比较有礼貌,清脆地唤了一声:“小姑。” 气氛不那么尴尬了。 林尔惜牵起她的手,笑着说:“太爷爷等你很久了,快进去吧!” 林尔惜带着思思走在前面,我们慢慢走在她们身后。林君逸伸手搭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小声说:“毕竟是一家人,再别扭也要慢慢适应。” “别担心,我是名正言顺的林太太,她都能接受我,我怎么会接受不了她?!” 尾声 一年后。 我走进君逸房产股份有限公司,每一个看见我的人都对我恭敬的鞠躬,服务台的女接待没等我走近,已经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您早!” 每个人脸上都是羡慕敬畏的笑容,但我了解这奢华尊贵的背后有多少势利的白眼,多少冷嘲热讽的鄙夷,又有多少美艳女人嫉妒的目光。 唯一让我安慰的就是林君逸的体贴从未改变,他从不会彻夜不归,每次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会很快接通,不论在开会,还是在谈合约。我敢坚信他没有过情人,因为他二十四小时的日程都是我在安排,我绝对不会给他时间让他和别的女人培养感情。 其实是他坚持要雇我做秘书,说是为了节省开支,但他为我买衣服的时候却从来没见他发扬节约的优良品质。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希望我能跟上他的脚步,希望我是最了解他的人。尽管这很难,但比起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又有什么算是难的!? 我刚走到总裁室的外口,便清楚地听到里间林君逸摔文件的声音。 我忙推门进去,见欧阳伊凡坐在沙发上一脸无辜,林君逸正在发火:“你有钱买点股票玩就好,要么回家去等着收钱,别在这给我添乱不行吗?” 也难怪林君逸生气,公司刚刚起步,林君逸暂时找不到信任的人接手,他实在太忙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忙得他连睡眠时间还不足三个小时。别说甜蜜的夫妻生活,我们两个就是在他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深情地吻上一会儿,电话都会响上两三遍,还好有柳杨做他的助理,不然我们两个人恐怕快成牛郎织女了。 欧阳伊凡表现得特委屈:“我是在帮你,你知道这块地皮我费了多少的周折,我想了多少办法才买到手的。” “没你这么帮的,现在还有三块地皮等着开工,两个工程在施工,你让我盖多少栋楼给人住?” “这次不是住人,那块地非常适合做写字楼,我们盖好了出租。” “你!?你有钱没地方花了没关系,但你追加投资的方式不合法!” “有道理,我看我们有必要再注册一个公司,让两个公司合作,你看怎么样?” 林君逸瞪了他半天:“你到底学没学过管理?你哈佛的毕业证书花多少钱买的?” “哈佛的毕业证书可以花钱买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笑着拍拍林君逸的背,劝他别生气。 林君逸深深吸了口气:“我看是你那个未婚妻又贬低你没有能力了吧?” 自从公司第一栋房子完工,欧阳伊凡突发奇想要了一个公寓送给那个骂他游手好闲的女孩儿,大言不惭说是他盖的。女孩儿夸他什么了我猜不出,不过他从那之后来了兴致,股票也不买了,证券也不投了,到处物色地皮盖楼。 我相信他是爱上了那个女孩儿,否则不会那么在意她的眼光,也不会一盖好新楼就像小孩子一样向她炫耀。 欧阳伊凡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前几天海南那面有个朋友说,我们的别墅已经完工了,有空我们去看看。” “这么快?” “有我监工,能不快吗?!” 欧阳伊凡见林君逸有所缓和,笑着说:“我已经请设计师设计好初步的装修方案,等你有空儿,拿给你看看。” 他不理欧阳伊凡,伸手把我搂在怀中,“有空我们带思思去看看。” “好啊!你最近太忙,好久没陪思思了。” 站在一年前那空旷的海滩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栋完全一样的紫色欧式建筑被唯美浪漫白色围栏环绕,美仑美奂得宛如置身云端仙境。最特别的是,碧海蓝天与淡蓝色的屋顶交接在一起,浑然一体,似乎已是天地的尽头…… “喜欢吗?”林君逸问我。“我答应过送你的,不是金屋藏娇,也不是偷情的爱巢,是我送给我太太的礼物。”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听着海浪声,看着潮起潮落。“这也是你爸爸的设计吗?” “这是我爸爸的所有设计中我最喜欢的,我尤其欣赏它的名字?” “什么名字?” “海角天涯!” 名字真美。“我愿随你到海角天涯,不离不弃……” 他笑着拥我入怀,轻吻着我的额头,“你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为你建这栋别墅了。” “对不起!我知道的太迟了。”一年前他特意带我来海南,不惜巨资买下这块地皮盖要为我建一栋“天涯海角”,他原本想我知道,“我愿随你到海角天涯,不离不弃……”而我却那样践踏他的心意。 “不迟……” 他托起我的下颚,充满怜爱的双唇印在我的唇上…… 我闭上眼睛,鼻端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道,二十年的故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多少次短暂的快乐换来多少年漫长的离别…… 往事不堪回首! “君逸……”欧阳伊凡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噢,你们继续……” 林君逸放开我,问转身要下楼的欧阳伊凡:“什么事?” 他今天难得一见的衣冠楚楚,并煞有其事拿出个请柬送到我们面前。 林君逸扫了一眼,不屑地问:“你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让她如此盲目地往火坑里跳。” 欧阳伊凡说:“我说:这是我倾尽心血为你盖的家——天涯海角,你愿意接受吗?” 林君逸鄙夷地看着他:“挺动情的,不过倾尽心血的是你吗?” “结果。她没同意。” “那你后来怎么感动她的?”我好奇地问。 欧阳伊凡没好气的回答:“我发誓会像君逸爱你一样爱她。” 林君逸扯扯嘴角,“你骗女人真有一套,这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说。” “哎!做不到也要做,谁让我命不好,交友不慎也就罢了,还摊上个更没人性的表哥,害得我近墨者黑,总感觉自己娶不到关筱郁,这一生都不甘心!” 欧阳伊凡走后,我笑着和林君逸说:“原来男人是不是无情,要看女人值不值得他用情!” 爱情,梦幻般的词汇,永恒不变的话题。 是每个人心中的企盼。 天涯海角的承诺,海枯石烂的誓言。 每对情侣都曾许诺过,可真正走完这段旅程的能有几人? 其实,不是不够相爱,不是不够情深,是现实面前,有些人的爱不够坚定! 是抉择之时,有些人选择了放弃…… 千年之恋 楔子 “这就是大王想要的宝箭?” “传说中,能‘定乾坤’的就是这把箭?!” “听说这支箭乃元始天尊用万年玄冰所铸……据闻后羿当年射日用的就是这样的箭。” “噢,果然非同凡响!” “……” 朝臣聚集丞相家中,对正欲向大王敬献的宝箭,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箭长约五尺,通体雪白,闪着水晶般莹润的光辉,透着寒冰般彻骨的寒气。锋芒尽现,仿佛能将人的视线也割断。 “为了这一把箭,不知山中埋了多少白骨,世间添了多少枉死冤魂……”丞相脸上并无喜色,只对着面前长箭愁眉不展,叹息不止。 翼侯爷速阻止道:“丞相莫出此言。大王说,元始天尊留箭后人,凡得其者永保万年基业。如今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寻得此箭,江山便稳固了。” “江山稳固?”一个淡淡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飘出:“保万年基业靠的是雄才伟略,勤政爱民,绝非区区一把利箭……” 众人闻此大逆不道之言,均是一惊,看向此人。只见他身着淡青色长衫,周围似有蒙蒙雾气缭绕,无法清晰看到,只觉气度凛然,举止不凡,略带凌人之势,又透露着沧桑肃寂。 “你是何人?”丞相一惊,此乃他私人府邸,闲杂人等不可能有机会入内。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大王荒淫无度,穷奢极欲,即便再多的宝物也难保他王位不覆。” “大胆!竟敢妄议我们大王。”丞相大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青衣之人竟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向着宝箭缓步走去。面对着眼前异乎寻常的宝箭,他的身上似乎散发出比宝箭更锐利的锋芒。 侍卫闻声,急速冲进房内,正欲将他拿下……忽起一阵阴风,吹得室内黑雾弥漫。 丞相大惊失色,慌忙去看宝箭,发现宝箭已经不翼而飞。 他又见青衣之人正欲离去,急道:“快拦住他。” 青衣之人眼见数把利剑直逼而来,稍一迟疑,侧身避过,如浮光掠影般飞身出去。他抬眼仅见漫天一片白茫茫,犹疑片刻,掠出丞相府邸。 满室朝臣,几百侍卫恍若梦境中,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无声无息地发生,又结束。 丞相见此情景,瘫倒在地,哀叹连连:“此罪当是祸及满门了……” 数日之后,刑场上,当朝丞相被满门抄斩,围观百姓自是议论纷纷。 “这丞相可是好人啊!” “好有什么用?丢了大王要的宝箭,砍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唉!真是苍天无眼啊!” “要我说,是大王……” “别乱说!” 丞相悲切地望着两个尚年幼的儿子,老泪纵横。 怨只怨他一时糊涂,接了大王的旨意,寻找什么可以保社稷,定乾坤的宝箭。他访遍千山万水,虽在灵山之中掘出此箭,却不知累死多少无辜百姓。枉死冤魂向他索命无可厚非,可累及他无辜的幼子实在让他心有不甘。 见到眼前大刀悬于头顶,他忍不住仰望苍天,心如死灰。 这时,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痛哭着冲了上来,叫道:“苍天无眼啊,老丞相您宽厚仁慈,怎也遭此横祸。” “老妈妈,您快走吧,刀剑无眼,莫要弄伤了。”丞相哀劝道,想不到官居显赫时,前呼后拥;今日赴黄泉路,来送他一程的,竟是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妇,可见这世态炎凉。 “要不是您在山中救我独子,我早就随他去了,还怕这无眼的刀剑?” 丞相无言,他是救了人,也是害人无数…… 老妈妈跪地仰望苍天,哀叫着:“老天啊!你睁开眼吧,看看这人间凄凉吧,看看忠良的下场吧……” 侍卫见时辰将至,遂将老人拖下,喝道:“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快走!”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神灵,我要看看这世人供奉的神仙究竟有没有血泪……”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起一阵怪风,直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侍卫慌忙上前守住要犯,却发现丞相还在,只是少了他的两个幼子…… 天界 金銮殿 庄严肃穆的金銮大殿上无论什么东西都闪着耀眼的光芒,金装玉砌的楼阁,黄金浮雕的九龙天柱,镂空镌花的翡翠桌椅,镶嵌着珍珠白玉的水晶盏……无一不是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但这些炫目的色彩,都因缓缓踏入大殿的一位神仙,黯然失色。 此仙人一身青衣比翡翠夺目,俊美的面容比白玉更加圣洁无瑕,周身闪着的金光比九龙神柱还要辉煌。 他完全无视屏气敛息的众神,如暗夜之星般璀璨的眸光轻扫过尊贵无比的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躬身浅浅施礼,用宛如清歌般悠扬的嗓音道:“臣,叩见陛下!” “对于今天的事,你做何解释?”玉皇大帝狠狠地拍着桌案,若不是那翠玉已有万年之久,恐怕早已粉身碎骨。 “无须解释。” 玉帝正要抬手,发觉被王母暗中拉住。只好深深吸气,勉强压下怒气道:“这凡世之人生死早定,岂容你为所欲为。你擅改凡人阳寿,论罪当……” “敢问陛下,人间阳寿因何而定?”青衣仙人冷冷一笑,道:“他们从小知书达礼,谦恭待人,因何未及十六岁便要遭此横祸?只因‘福荫后世,祸及子孙’这八个字吗?” “福荫后世,祸及子孙,这是千古不移的天理!”玉帝冷冷道。 “有一个为祸人间的父亲是他们的错吗?若是可以选择,谁愿意选择这样的父亲?”那位神仙冰冷的声音,引来金銮殿上数道惊诧的目光。 但他视若无睹,继续朗声说道:“玉帝若认为这陈腐的天理比世人的福祉更为重要,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言毕,他在众神瞩目之下,玉帝和王母错愕的目光中,带着一身天地灵气,一身金色光芒,拂袖而去。 第一章 天高云淡 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蜿蜒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小溪,一位如水般纯净的少女坐在溪边,双脚在水中尽情舞动着,溅起的点点水花,有些洒落在她身着的薄纱上,有些顺着她长长的发丝滑落。 “这个世界真是好美啊!”她望着无边无际的青山绿水,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还不忘对着水中的自己感叹道:“我也不错。” 山中传来一阵如回声般空灵的笑声:“我们的小云当然美了,不然王怎么会被你迷得三魂七魄都不见了。” “小玫?你出关了?!” 一身淡紫色的薄衣,本就十分通透,可小玫偏偏不穿得整齐些,香肩半裸,引人神往。浓妆艳抹更让她清丽的面容多了几分妖媚,连她眼中的冷漠都遮去了几分。 “王不是叫你去见他?”小玫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漠,一如她眼中永不融化的寒冰。“你怎么还在这里玩?” “见他?你饶了我吧,我躲还来不及呢。”一想起那个修行了千年,五官还没有修行端正的魔王,她顿时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 “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你早晚还不是要侍奉他。” 小云一听,一阵头昏脑胀,天旋地转,魔王那皱巴在一起的五官,粘粘乎乎的头发完全替代了眼前的诗情画意冲入她的脑海,使得她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昏暗。 “他究竟喜欢我什么呀?我看他那七位夫人哪一个都比我娇媚,比我法力高,也比我聪明。他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看上我!” 小玫上下打量她一番,深表赞同地叹了口气:“唉,王的想法谁能猜透,你认命吧!” “天啊,让我服侍他,我宁愿继续做一只狐狸,天天被猎人追算了。” 她从来没做过坏事啊,不过是一只与世无争的小狐狸而已,以前被猎人追怕了,吓傻了,一见修道可以不死,就不顾一切跟着小玫开始修行。谁知,苦修了三百年,方知转世投胎还有可能做人,现在只能做妖,还是个最没用的妖。 在魔界中她不过是个道行最低,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妖。天天“狐狸精,狐狸精”的已经够烦了,那个魔王还整日纠缠她,有事没事就用“呆滞”的目光盯着她看。当然,被看看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魔王的七位夫人可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主儿,光是用眼神就足以令她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神啊,救救我这只世界上最、最、最可怜的小狐狸吧!”小云对着天空大喊着。 “算了吧,叫来了还不是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小玫用力敲了敲她已经眩晕的头,敲掉她最后一点幻想:“等你把那个叫玉清的神仙叫来,我看你还做梦不?” “你见过他吗?听说他非常的可怕……”提起玉清,小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玉清”两个字在妖界就代表着灭亡。因为一千年前他一个人踏平魔界,灭了近万妖精,这个传说是妖界最可怕的魔咒。所有的妖魔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都会脊背发寒,手脚冰冷。 简直就和凡人听见妖魔鬼怪一样害怕。 小玫白了她一眼,“废话,我要是见过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真有那么可怕?神仙不总是自诩慈悲为怀吗?” “这你也信?那是欺骗无知凡人的鬼话,我就没见过哪个妖精能在玉清真王面前逃脱灭亡的厄运!” “我当然知道了,寻找个寄托不行啊?拥有点梦想不行啊?”她努着嘴揉揉被小玫敲得更加迷糊的头,真是的,求神拜佛都不行,上天就不能给她一条活路走了吗?! 小玫又用力地踹了她一脚,“梦想?要是不想认命,不如去多吸点凡人的阳气,抓紧时间修行,虽然修炼出比王更高的法力可能性微乎其微,哦,是完全没有,但也好过你在这里做那不切实际的梦。” 小云一听更是愁眉不展,她也不想害人啊,只是她同情别人,谁同情她呀。“吸人阳气难不难啊?” “当然不难了,以前你不是看我做过吗?” “是看过啊,就是往凡人身上一靠,一躺,用力一吸,对吧?”她努力回想着上次她所见的情景,看来,好像不难的。 “对啊!放心,就凭你的美貌,一天十个八个不费吹灰之力。” “一天十个。”她努力地拨弄着手指头计算着,“十个人能增一年的功力,一百个就是十年的功力,要有千年的功力,唉呀!那三年不就可以了吗?” “唉!”小玫白了她一眼:“三年?算了吧,你当所有的凡人都有那么好的功效?上回我收的是个大好人,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老实告诉你吧,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百年一遇?”她立刻泄气地瘫坐在地上,半天才摇晃着站起来,垂头丧气道:“我看我还是去树林里苦修好了。” “小云,刚刚我忘了告诉你……”小玫叫住她。 “什么?” “我来时,王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做他八夫人。”小玫娇笑道。 “啊呀!又来了!”她堵住自己的耳朵,大叫着:“我现在就去找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男人吃了……” 说着,她美丽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山水之间…… 片刻后,小云站在树林中用心拨弄着薄衫,一边练习着小玫当时的举动,一边复习着刚刚背下的口诀。 “大爷,时间不多了,我们该歇息了……不是,是天色不早了……” 正在她聚精会神准备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声。 “这么快就来了。”她匆忙整理好刚刚被她拉至香肩的薄纱,向四周张望。第一次不免有点紧张,心跳有点加速。她暗中祈祷着:千万不要是一个老头子,身上最好别有什么异味,若是一位年轻又俊美的书生就更好了…… 虽然夕阳还留下一点光明,可是经过茂密的树叶,留给她的也只剩下昏暗了。昏暗中,她隐约见到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来了,来了!”她一惊,紧张得几乎踩到自己的裙子,心中暗骂:“这裙子长了真是不方便,难怪小玫的裙子那么短,我回去一定要记得弄短些。” 见人越来越近,她慌慌张张地坐在树下,双手抚弄着自己松松绑着一根白色丝带的长发,摆了一个自认为吸引人的妩媚表情,频率极高地眨着清澈的大眼睛,当然她还不忘偷偷瞄着一步步走近的“猎物”。 由于光线不足,她看不清楚来人的长相,但根据平稳的步伐,猜想该是年轻人,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心中一喜,甜甜腻腻地叫着:“公子……” 被她一叫,那人颤抖了一下,惊得退后一步,半晌都没有说出话。 “公子?!”她一见那人被吓得傻掉,无法配合她的下一个步骤,只好收起摆得僵硬的姿势,自己爬起来,往他身上一倚,轻吟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呀?” 正说着,她忽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忍不住又吸了一口,奇怪啊,凡人不都是臭的吗?怎么这个人身上这么香?不是花香,也不是甜香,而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清香,让她一闻便有种飘飘悠悠的感觉。 “有些事情要办。”那人没有推开她,静静地用一种探索的目光研究着她。 “什么事呀?”这么晚要赶路,该不会是经商吧?最好不要是商人,小玫说商人的灵魂是酸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你认为呢?” 还这么喜欢问问题?她思来想去,猜道:“读书人!” “为什么?” “因为你很香,小玫说读书人身上都有股书卷气,灵魂也特别……”她立刻捂住嘴,无辜地笑笑道:“我是说人也特别好。” 她一边贪婪地吸着他的味道,一边开心地猜想着他的灵魂能增长多深的功力,该不会这么快就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男人吧。 “哦。”他点点头,沉声道:“姑娘,劳烦你站好可以吗?” “嗯?”她身子一僵,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心道:我没有小玫漂亮吗?他的反应怎么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呢?转念一想,估计是读书人都比较喜欢装腔作势。 “公子……”她再接再厉地叫着。 “行了,别叫了!”那人立刻伸手阻止道:“我叫轩。” “轩?哦,我叫暮云,大家都叫我小云。”她虽然表面上还装得妩媚动人,心中已经开始厌烦了,不过一想到“百年一遇”四个字,立刻满心期待,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对他竭尽全力地抛着媚眼——如果用力眨眼可以称为媚眼的话。 “轩,我看这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歇息?”轩立刻推开她,冷冷道:“姑娘,请自重!” “我……”这回她彻底没有耐心了,大声道:“我就不自重,关你什么事?读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谁稀罕?” “有没有廉耻和读书没有关系。” “你这个人……”真是气死她了,真不愧是书生,罗里罗嗦的。 如果不是杀人对增进功力毫无作用,她一定掐死他,喝了他的血,还要撕烂他的舌头才能泄愤。 不过,这人的命还不错。不远处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完全转移了她的愤怒。难道又有人了?听来像是穿梭草丛的声音,这回她可没有闲工夫和这个书呆子罗嗦下去了。 她飞快地向声音发出地跑去,时间可比什么都重要,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她还一个魂魄都没吃到呢,必须提高效率才行。 迎着血色的残阳,她果然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背着几根木头吃力地往山下走。 “大爷……”她娇声迎上去,谁知一不小心又踩到了长裙,整个人倒了下去。她正懊悔自己再次失策,一双有力的手托住她的纤腰…… 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那么难伺候,这次她遇到的体贴多了,一见她摔倒,立刻扶住她。现在,还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样子好像要吃了她。 她兴奋地伸手搂住他宽厚的肩膀,柔声道:“多谢啦!” “别客气。”大汉完全没有松开她的想法,一双不老实的眼睛在她身上绕来绕去。 原来真的很容易,她毫不迟疑地抓住机会,娇艳的红唇贴上去。虽然他身上的汗臭味有点熏人,几乎让她作呕,可是一想到能增长功力,她就什么都忍了。 谁知在这个关键时刻,书生一声大叫:“放开她!” 她的最佳时机便葬送了。 原本失魂的大汉诧异地看看稳步向他们走来的书生,又低头看看怀中的小云,赶紧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解释道:“我……刚刚姑娘要摔倒,所以……” 她一见此情景,对着破坏她计划的书生气愤地叫道:“你嚷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自爱。” “你……”她差点就扑上去咬死他,不过想想就要吸到的魂魄,深吸了口气道:“我现在没有时间,等我一会好好收拾你……” 收起满脸怒火,她对着大汉媚笑道:“你别误会,我跟他一点都不认识。” 大汉迷茫地对着他们左看右看,更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正欲好好“解释”一番,那书生竟然对着发呆的大汉道:“还不走?等着死无全尸?” 那大汉一听,像兔子一样飞奔而去…… “哎!你什么意思?”她气得直跺脚。 “虽然他死有余辜,我也不想眼看着他葬身于此。” “你怎么知道我要害他?”小云狐疑地看着他。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荒山野岭,你孤身一人,衣不染尘,发不凌乱,薄纱不蔽体,是正常人就怪了。” “是吗?”她低头看看自己,好像是不太正常哦,看来自己经验还是不够,该多下些功夫才行。 “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就算是水性杨花也不用那么直接吧?三句话还不到就要……嗯,不是疯子,就是妖精。看你不像疯子,十成是个妖精了。” “啊?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妖精?”她彻底气馁了,还以为吸人魂魄很简单,原来这么困难,看来她不是这块料了。 “当然看得出,我劝你下次出来,怎么也要做点准备,如果想在荒山野岭骗人呢,至少得装作身负重伤,气若游丝,或者刚刚被强盗抢过什么的。”由于光线不足,她看不清轩的表情,只是从声音中隐隐感到他有种超凡脱俗的淡定。 “是有点道理,还有呢?”她走近他,一双求知欲甚强的脸写满了崇拜。 “如果要勾引人呢,穿得衣衫不整就行,破烂不堪也可以,你穿得这么讲究,一看就是狐狸精。” “你还能看出我是狐狸精?哎,我就说小玫的衣服根本不行,你看看,还这么长,害得我总是踩到。”说着她撩起裙子,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口气。 殊不知一双修长的冰肌玉骨,表露无遗。 轩清了清喉咙,将视线从她修长匀称,细腻光滑的双腿,转向远处的草丛中,继续道:“再不就找个简陋点的安身之所,装扮成无依无靠的孤女……还有,尽量少说几句话,就算说也婉转一点……” 小云津津有味地听完他的忠告,由衷赞叹:“真是厉害,读书人懂得真多。” “是比你多一点。” “看在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就放过你,你走吧。”不是她心肠好,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吸他的魂魄,何必浪费时间。 “那谢谢了。” 小云见他若无其事向着原来的方向走去,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现在这世道怎么了?连书呆子都变得这么有胆识,见到妖精都能谈笑风生了? 世道真的变了呀! 第二天,小云皱着眉穿上略有些肥大,还带着一点异味和破洞的衣服,躺在地上做昏迷状等着人救。 整整趴在地上三个时辰了,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在她最后一点耐心都要消失的时候,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止。 是谁说皇天不负苦心人,真是太有见地了,她兴奋地在心中计划着下一个步骤,可是已经想过一百多种方法了,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偷偷眯着眼看去,一张像阳光一样炫目的脸出现在她视线,只是神情看来宁静淡泊…… 那人见她睁开眼,笑道:“又遇到你了,真是巧啊。” “轩?” 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唇角扯出一个淡然的微笑,“这回装扮得不错,看得出下过功夫了。” “是吗?可惜,半天都没有人来。”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还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我,路过。” “路过?昨天在树林,今天才走到这里,你走得怎么这么慢?” “这还慢,十几里路了。你以为我是你吗?” “也是。”她又看看轩,见他若无其事坐在她身侧,一脸的闲适淡然,颇有些不解。 她印象中所有的人一听见妖魔鬼怪,吓得腿都软了,怎么他总是若无其事和她闲聊。“你明知到我是妖精,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怕?妖和人一样,有好坏之分。你昨天都没吃我,可见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妖。” 她一副赞赏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呵!你这个人还挺有见识的。” “比你多一点而已。”他想了想又问:“你怎么不吃我?” “吃你干什么?又不能增长功力,费力不讨好。”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弄得一身血腥,洗都洗不掉。而且,人死的时候惊恐的表情,会变成梦魇缠绕着她,就像猎人的箭一样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吸我魂魄。” 她小声地抱怨道:“你以为我不想啊,也要吸得到才行。” “我还是走吧,万一不小心被你吸了魂魄就永不超生了?”他虽然如此说,声音里却听不出一点恐惧,全是调笑。 “你不会小心点?”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陪我说会话吧,我实在太无聊了。” 轩轻轻咳了几声,眼神飘向远处的山峰。 “喂,你看什么呢?”小云一双小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拉回他的视线。 “没什么,看看一会儿往哪里走。” “这里我熟,你想去哪儿,我告诉你路。” “我要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杀戮,没有死亡的地方。” 她瞪大眼睛向他看的方向望去,“你不用找了,没有这种地方。” “有的,我去过。” “我活了三百年都没听过这样的地方,你才多大?顶多二十岁吧?” “你眼力还真好!” “我猜对了?”她开心地笑起来:“我一向很聪明的,所以呢,你相信我,这个世界没有那样的地方。” “哦,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该赶路了,有缘再会!” “再会……”她摇着手,目送他再次消失在曲折的小路上,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轩——一个阳光一样的男人总是连招呼都不打就出现,又很快消失,留下的只有他身上的清新的气息,淡淡的,轻轻的。 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见……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小云正对着层层叠叠的山峰张望,一双纤小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小玫,除了你还有谁?” “你在看什么?” “在看这里有几条路。”她心不在焉地回着。 “你想去哪里呀?” “一天一夜走了十五里,三天三夜该是四十五里才对……”她又摆弄着手指嘀咕着:“如果走这条路该走到了,怎么会没有呢?” “那边不是还有很多路,你怎么知道他走哪一条?” “那些我都找过了,没有!只剩下这条了。” “你都找了?你没事闲的呀……你该不会是动了凡心吧?”小玫正色问道。 “才不是!他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人,那味道,简直是极品。我绝对不能放弃。”一想起他的味道,小云努力吞了吞将要流下的口水,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实在对不起自己。 可惜小玫偏要大煞风景地打断她的美梦。 “王找你呢。” “什么?!”她的头又开始晕了,阳光怎么忽然没有了,世界怎么那么昏暗。 “你该不会打算等着王派人来绑你吧?” “算了,早晚都要去,早去早超生。” 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点东西都没有吃,可是见到那张让她厌烦的脸,她又开始想呕了。 “呀!小云,你又漂亮了。”魔王一见到她,喜上眉梢,一张巨大的嘴形象生动地诠释了血盆大口的真谛。 “王,你也更有霸气了,更有男人味儿了……”她努力对着那张白痴脸做出仰慕的神情,牙却已经快要咬碎了。 魔王的嘴瞬间变得更大了,紧握着她的小手,一副找到知己的口气道:“这你都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你很关注我的。” “是啊,是啊!”她一边努力地拉着自己的手,一边盯着那大嘴,怎么也想不通它究竟还能变成多大。 “那你就嫁给我吧。” “啊?”她一惊,转而赔笑道:“您已经有七个夫人了,轮到我地位也太低了。你看我这么柔弱,会被欺负的。” “不会的,我让你做大的。” “呵呵,我考虑考虑。”大的?白痴才会信,那个大夫人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她。 魔王一听,抱怨道:“你上次就这么说。” “上次?有吗?我最近记性不太好,哈哈,人越来越笨了。”她装疯卖傻的功夫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小云……”魔王肉麻地叫着,一张大脸凑得更近了。 她终于吃力抽出手,搓搓她发麻的皮肤,“我保证回去好好考虑,你总要给我点时间呀,怎么说这也是终身大事,是吧?” 魔王想了想,点点头:“那你别让我等太久。” “好啊,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空儿再来看你哈。” 魔王静静地看着她逃命一样飞奔而去,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王,让属下把她抓回来吧。”一直站在他旁边的左护法夜鬽深沉地道。 “不必了,她早晚都是我的,何必急于一时。” “可她分明在敷衍您。”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急。”魔王顿了顿,问道:“她最近忙什么呢?” “好像是吸魂练功。” “噢?吸了多少魂魄了?” “一个都没有,似乎还和一个男人聊得很开心。” “开心?”魔王冷哼一声:“去把他的心给我取来。” “是!” 当小云看见不远处向她走来的轩,刚刚的惊吓和忧愁一下子烟消云散。那种感觉就像是黑暗的世界出现了阳光,所有的漆黑、冰冷都烟消云散了。 “轩!”她挥舞着双手大叫着。 “这么巧?今天骗到这里了?”他的嘴角还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他的生命从来没有过痛苦。 “是啊,是啊!”她笑得有点尴尬。 “这几天骗了多少人了?” “呃,一个都没有。”一想到这个,她就泄气地坐在地上。 “为什么?” “大概是人们都知道这里有吃人的妖怪,不敢来。”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害人?”他也坐在她身边,淡淡的清香将她徐徐包围。 “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魔界之王要我给他做八夫人,我一个小妖精斗又斗不过,逃又逃不掉,只能好好练功,希望有朝一日能练成神功,不受他控制。” “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可是总好过认命吧?”她满腹的忧愁一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了,便一股脑倒出来,虽然他帮不了自己,至少他不会像小玫一样总是打击她。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为了你自己,毁灭别人生存的机会是不对的。” “可是怎么没有人给我机会?你说得倒是好听,你肯不肯牺牲自己成全我?” “看来你懂得利用人的同情心了,有进步啊。”轩看向小云,眼中滑过一丝失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妖就是妖……看来你还是想要我的魂魄。”他幽幽起身,挥了挥身上的尘土。 “喂!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说走就走。”她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她确实想吃他,她错了吗?妖精不吃人,那还是妖精吗?不是成了神仙了吗? 他没有回答,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身后。 小云还来不及回头,一阵铺天盖地的黑色浓雾急速包围了他们。黑暗中,一只巨大的黑手向轩的心脏处抓去,她完全没来得及思考,便飞身过去抓那只黑手。 等她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能力抓住的时候,她已经被黑手扼住了喉咙。她怎么这么蠢,连夜鬽的暗夜之手都敢碰,真是自寻死路。 明知夜鬽手下无人逃脱,她还是竭尽全力大声催促着轩:“轩,快走,快走!” 可惜,那个平时看起来挺聪明的人,一到关键时刻也呆掉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愣愣地看着她,气得她直瞪眼。如果不是被扼住喉咙,她一定会上去掐死他。 无数只黑手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一齐向着那个吓傻的轩飞去。 小云用尽全力都无法黑手中挣脱出来,自知再也无力救他,愧疚、自责,还有浓郁的悲伤涌上心头。她早该想到王不会轻易放过和她在一起的男人,终是她害了他。 “轩,”她努力将手伸向他,从被扼住的喉咙处艰难地逼出三个字:“对……不……起!” 看见夜鬽的黑手将轩的身体包围得没有一点缝隙,她眼中一阵异样的灼热,温热的液体开始往外涌…… 她忽然希望夜鬽的暗夜之手更用力些,这样她就可以和轩一起死,一起魂飞魄散,这样的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放弃了挣扎,将要闭上眼等待死亡时,万丈光芒从轩的身上发出,所有的黑手都不见了,扼住她喉咙的那一只也在光芒中消失。 夜鬽连连退了数步,诧异地看着轩。 “你没事吧?”小云顾不上自己的疼痛,飞身过去想看看轩的伤势,却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得周身灼痛,连忙后退。这时,一片黑影再次攻击过来,将她撞倒。 轩还是站着,一动不动,身上燃起熊熊的火焰,一瞬间就吞灭了黑暗。 夜鬽顿时化作黑云消散无踪。 “不,轩,轩……”她拼了命冲上去,希望还来得及在火焰中救他。 “叫什么?没看我忙着么?”淡淡的声音从火焰中传出,慢慢的,火焰熄灭了。 然后,她看见轩还站在那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你有法力。”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轩。 虽然能变成火的法术她从来没见过,不过一想就知道三五百年是练不成的,少说也有八九百年的法力了,加上她的就有一千多年……哦,不知道法力能不能这么加,反正她就是很开心。 轩对她的惊喜视而不见,皱着眉头审视着她颈上紫色的瘀痕,又看看她被烧焦的衣衫,手犹疑地伸向她,在空中停留片刻,才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凡人。” “难怪你看起来比我聪明。” “一点点而已。”他还是毫不谦虚地回应着,视线还是停留在她的瘀痕上。 “你是什么妖?还会变火,怎么练的?” 他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火妖?该有八九百年功力了吧?”她谄媚地笑着,心中盘算着怎么能让他帮自己。 “你眼力真好。” “我又猜对了?” 他笑而不答,深沉而淡漠的目光中有那么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又?她隐约记得上次好像猜他二十岁,那时候他也说她眼力好来着。 第二章 暗香浮动 夜鬽带着一身灼痕回到魔域,被搀扶着走进圣殿的时候,魔王的血盆大口又打破了以往的记录。不是他没有定力,他的左右护法都有千年功力了,尤其左护法夜鬽,最擅暗袭,跟随他几百年了,无论多么厉害的妖魔,从未伤过他分毫。 “你怎么伤的?”魔王待殿下一百零八洞洞主都退下之后,才询问夜鬽。 “王,是那个男人。”他强忍着剧痛站稳身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和小云在一起的那个人?” “是!他的法力极高,能生炙烈真火。”如果让人知道那个伤他的人由始至终连手指都没动一下,恐怕他这张千年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竟然敢伤我的人,分明是不把我魔界之王放在眼里。”魔王的吼声让整个圣殿都在震颤,吓得门外守卫都抱着头找个隐蔽处躲起来。果然,他们成功地躲过了随后拍桌子带来的震动。 “王,我看他绝不寻常,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样特别的东西。”夜鬽压低声音道。 “什么?” “浩然正气。” 这四个字就像魔咒一样,令原本怒气冲天的魔王一下子成了雕像,漫长的时间过后,他才找回惊魂:“你的意思是说……他有可能已经修成正果。” “不论是不是已经得道,火本就是圣物,能将其掌控自如绝不简单。王,不是属下无能,属下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魔王略沉思一下,点头道:“派人调查清楚,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 待夜鬽退下,魔王的手才开始颤抖。 统治魔界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整个魂魄都被恐惧缠绕着。 一直以来,夜鬽黑色的鬽影能够笼罩一切,是魔界的最锋利的剑。 而那个连身份都无法摸清的人,接近他的女人,折了他的利剑,摆明是在向他示威。 “不!不仅仅是我,而是整个魔界。”他转身对着身后一张巨兽的画像沉吟着:“该来的,始终会来。你没有说错,魔界还是躲不过这一次劫数。” 深夜里,万籁俱寂。 月光下一具尸体快速地干瘪,可脸上那对凸起的眼珠子依然充满惊恐地瞪大,死亡和灵魂的幻灭都无法磨去他的恐惧吗?那么最后一刹那他是什么感觉? 小云蹑手蹑脚走向刚刚吸完魂魄,凝神练功的小玫身边,大叫道:“还我命来!” “啊!”小玫吓得跳了起来,一见是她,娇怒道:“死小云,想吓死我啊。” “谁让你害人无数了。”小云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不由得从心底打了个寒战。 这一刻,她开始有点庆幸这个男人不是她害的,否则她今晚一定被噩梦纠缠。 “你最近都晃悠什么呢?” 她一想到那种能生火的法术,忍不住心花怒放:“小玫,我遇到救星了,我走运了!” “又疯了。”小玫不理她,跨过还在瞪着她的尸体,径自向洞口走去。 “是真的,就是那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男人,他好厉害,至少有八百年的功力……” “八百年,有王厉害吗?” “不知道啊。” “他答应帮你了吗?”问她时,小玫头都没有回,显然对她的幼稚完全不以为然。 “没有啊。” “那你开心什么?真搞不懂你是傻还是乐观。” “他人很好的,一定会帮我,如果打不过,我们可以联手啊。” 小玫终于转过身,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沉重的口气劝道:“你帮忙?他死得更快了。我说小云,你还是面对现实吧。” 现实? 小云呆呆地望望黑暗的天空,她不蠢,她当然明白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命运。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踩着比鲜血还红的地毯走进阴森恐怖的魔域,她自知无路可逃。 那么,当一切已经无力挽回时,她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不要去想那可怕的将来,每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她好好地度过,每一个可以做到的努力她都尽量去尝试。 可以欢笑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她一定要好好地笑。 想着想着,她对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尽情地欢笑着…… 如果世界没有阳光,至少还有星光。 小玫忍不住打断她的傻笑:“行了,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问你,那个好人现在在哪里?” “嗯?糟了!我忘了问。没事,明天我去路上找他。”她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走路说不定比她还快。哎呀,她用力捶打着头,怎么忘了问呢。 小玫白了她一眼,走回自己山洞修炼去了。 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小云终于想到了自认举世无双的好方法。 她堆了好大一堆枯枝黄叶,用火点着。然后,双手托腮耐心地坐在旁边等待着…… 深秋时节,枯草遍地,疾风突起,转眼间,树林已经蔓延成一片火海。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罪魁祸首的本意,因为她看着飞禽走兽四处逃窜,才想起自己还身在火海中发呆。 “救火啊!”她凄凉的叫喊声终于从她半天都没有合上的嘴中发出来。 呼救果然起到作用,一道金光乍现,在她还来不及看清光芒时,一双手已托起她的身体,将她带到距离火苗比较远的地方。随后大火变得和流水一样,快速流到黄光之中。 等树林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光芒才化作她一直想见的人。 “你这是干什么?”轩诧异地问道。 “我想找你呀!我想你是火妖,用火一定可以召唤你。想不到真的可以。”虽然她的方法好像有点问题,不过事实证明她的头脑还是很聪明的。 “哦,我还以为你活够了,打算带着树林里的生灵一起去黄泉呢。”见那些惊魂未定的小动物正四处寻找安身之所,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选了一块不太焦黑的石头坐下。 小云立刻挤了过来,贴着他坐下。 “你跑到哪里去了?这条路我都走了好几遍了,也没看见你。”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了,我想让你带我走。” “带你走?”轩被小云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你……要去哪?” “哪里都行,只要可以躲得过魔王就行。” 轩点点头,陷入沉思,似乎理解了她容易产生歧义的言辞,又似乎在考虑她的意见。 “行不行啊?” “不行。”他坚定地回答:“凡间多少女人为了一个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争得你死我活,你能做魔界之王的八夫人,已经算是好命了。” “好命?”她的心里像突然被火烧一样痛楚,想不通是什么原因,只觉得他的风凉话还不够风凉。 “不帮也就算了,何必落井下石这么过分?” “那你究竟认为什么样的男人才是你想要的?” “其实我的要求很低的,对长相没有什么要求,勉强看得过去就行。”调皮地眨眨眼,笑道:“长成你这样,我就可以将就了。” “将就?” 小云见到他因为受到打击而变得苦闷的脸,自己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 谁让他对一个命运坎坷的小狐狸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还嘲笑她嫁给那个老妖怪是一件幸事,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小女子可是等不了那么久的。 再说,打击一下自命不凡的妖,也该算是功德一件吧!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笑道:“是啊,不过个性一定要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绝对不能像你一样自命不凡,冷酷无情。” 他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灰暗:“拜托你在憧憬自己心上人的时候,不要攻击我好不好?” “嘻嘻!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实话实说,不像有些人讲话含沙射影,似是而非。”小云越骂越开心,原来当面骂人还真是件痛快的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凡间女人喜欢叉腰而立,大骂几个时辰。 不过对方似乎不太配合,完全不同于她预料的反应,不怒反笑:“不过可惜,你这样的狐狸精,我可将就不了。” 听到这句话,她忽然有种被他推下万丈深渊的错觉。不知是怎样一种感受,好像是很生气,可又不完全是生气,总之就是感觉心口火辣辣的痛,痛得快要透不过气。 她深呼吸很多次,想要平息下心中的闷痛,都没有成功,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站起身,大声道:“谁要你将就,谁稀罕你将就?!切,法力高强就了不起吗?我告诉你,凡人都比你可爱一千倍,一万倍,至少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不像你这样冷血!哼,你以为我稀罕你将就我,我根本不想看见你,你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说完,她根本就没给他一点反驳的机会,便向树林跑去。 这一次,她终于不是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天界 金銮殿 宁静的金銮大殿上,玉帝和王母端坐正中,寥寥几位神仙左右两侧垂首而立。 左侧首位站着花白胡须的太上道君,他低着头,若无其事地掐算着丹药的时辰。第二位是紧锁眉头的太白金星,一刻不停捋着长须,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最后一位是紫微真君,紧握着手中长剑,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右侧首位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她的双目微阖,依旧平心静气念着佛法。次位是玉清真王,俊朗的脸上略带怒色,闪亮的眼眸一直观察着玉帝的神色。最后一位是太乙天尊,看不出喜怒哀乐,恰似世人供奉的神像,纹丝不动冷冰冰地站着。 端坐大殿之上的玉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顾王母暗中的警示,怒火爆发了。 “看看这凡间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还一个个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给魔界统治了。” 下面众神互相交换眼色后,还是无声无息。 “你们看看凡间的孤魂游鬼比人还多,妖魔鬼怪比牲畜还多,而你们的话还是一点都不多。” 太白金星见玉清真王正在看他,暗自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道:“启禀玉帝,我们虽然法力无边,可人数毕竟有限。下界妖鬼无数,我们灭一个,生十个啊。” “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玉帝一听勃然大怒。 玉清真王上前道:“请陛下息怒,臣铲平那魔域便是。” 太上道君也受不了太白金星一个劲儿瞄他,步履蹒跚上前,躬身道:“老朽相信玉清真王法力无边,可是魔界妖魔太多,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灭之。” 玉清真王拱手道:“那依老君之见?” “不如我们多封些神仙和天兵天将,也好助我们一臂之力。” 玉帝满意地点头道:“有理,只是这封神一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以免祸及三界众生。” 他扫视了一下屈指可数的几位神仙,深深叹了口气:“玉清真王,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结束了玉帝经常上演的训斥,数位神仙都若无其事回到自己星宫,只有玉清真王精神恍惚地在南天门前徘徊。 他正要下凡,太白金星一挥拂尘拦住他:“又去见那个小妖精?” “我以为你一直想办法破上次的残局,无暇顾及其他呢。” “真搞不懂,那个能把你一身仙气当作书卷气的笨妖精,有趣在哪里?”太白金星捻着胡须不停地摇头。 一想起那只傻得可爱的小狐狸,玉清真王便忍俊不禁。竟然说他二十岁?他当时真想问问她:三百年的修行是不是都浪费在那张花容月貌上,怎么大脑一点都不长呢?哪个二十岁的凡人有他这般气度和沉稳,有他这般智慧和历练?他经历的三千多年的沧海桑田,是彻底白费了。 更让他怄气的是,她竟然还说他是“火妖”,这个词汇她都能创造出来,他吐血都是活该了。火那么神圣的东西,还能变妖?亏她想得出来。 还有,他一身仙骨道风怎么看都是神仙,错看成有点修养的书生他还可以忍受,哪里能看出是妖精?还好他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一世的英名差点就让她毁了,他还能笑着夸她:“你眼力真好!” 太白金星端详着他忽喜忽忧的神色,头摇晃得更猛烈了。 “亏你一个真王,还教她怎么引诱凡人,你该不会真被她吸了魂魄吧?” “逗逗她玩罢了,若她真敢造杀孽,我早就收了她。”玉清真王不以为意道。 “有你天天给她捣乱,她能造杀孽就怪了。” “妖就一定会害人吗?” 他面色沉重地望着地上万物,千百年来神妖始终水火不容,就像天地始终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 曾经他也以为魔界是一个劫界,聚集着无恶不作,伤天害理的妖魔。所以,对那些自相残杀的妖孽他从来不屑一顾。 但一滴眼泪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 当他根本就不打算阻止夜鬽的死亡之手掐死那个小妖精的时候,生死边缘的她竟然还不顾一切抓着那只死亡之手,让他快走。 那一刹那,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自命不凡,冷酷无情。妖,尚有一念之仁,而他却连血泪都没有。她没有说错,凡人都比他可爱一千倍,一万倍,至少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不像他这样冷漠。 虽然她不久之前说过让他再也别出现在她面前,可是他一闭上眼,可爱的小狐狸就会跳到他眼前,一双小手不停地在他面前晃过,咯咯地笑个不停。 “太白,我下凡有点事,回来再陪你下棋。” 他刚要下凡,太乙天尊匆匆飞了过来,挡住他的去路:“等等!” “何事令天尊如此匆忙?”玉清真王不解地问。 太乙天尊忧心忡忡问道:“还不是为了我那两个逆徒,不知玉清可有他们的下落?” “我虽探过几次魔域,但都没有什么收获,天尊也该知道这镜月盏的威力,我实在无法探知魔域的情况。” “我绝没有催促你的意思,我只是……哎!想起这孽徒,我真是……若是你找到他们,能不能交给我处置?” 玉清真王笑着点点头,“怎么?还是放不下?” “哎,三徒弟一向行事怪僻,我倒不在意。只是我大徒弟自小跟随着我,他的清心寡欲我是最了解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会背叛我。” 玉清真王听到背叛两个字,微微皱了皱眉头,感叹道:“背叛,总看似毫无理由,又岂会真的没有理由?你放心,我若能遇到,绝不会伤害他们。” “多谢,多谢!” 轩刚飞落凡尘,一个兴奋的尖叫声险些刺破他的耳膜。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那么快乐。“嗨!这么巧?” “是啊,今天害了几个人了?”他转过身,微笑着问。虽然他明知道答案,偏偏就是喜欢听她说出来。 “一个都没有啦,真搞不懂,以前这条路上凡人很多的,为什么现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我听说他们修了条大路,更近,更好走。”他故作深表同情状,其实他早已在庙中显灵,警示世人:这条路妖孽横行,千万莫近。只是这个喜欢守株待兔的小妖还不明真相。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 “我只是来看看某些人的气消了没有。” “气?有吗?”小云尴尬地笑笑:“呵呵,最近记性不大好!” 轩有点意外地仔细端详她闪烁的眼睛,记性不好?他信就白活了几千年! “好像有人说不想见到我,你有印象吗?” 小云的眼神立刻飘忽在周围的天空,树木,小路之间,含糊道:“哦,好像有一点印象了,记不得谁说的了。” “是吗?真遗憾我也想不起来了。”他最终因为她可爱的表情,放过她这一次。 女子,原来不是全部喜欢斤斤计较的,害得他准备了好长时间的致歉词都没有派上用场,看来只能留待以后备用了,至于他原定计划带她去看日落,以示歉意,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价值。 “你有没有听过,华山之巅的落日特别的美?”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开场白有点白痴,那些终日修炼法术的妖精,怎么会谈论何处风景优雅?也只有他和太白金星这样的无聊神仙,才会有时间赞赏那峭壁绝崖上的空幽。 “是吗?有空我一定去看看。” “如果不耽误你害人,我现在便可以带你去。” “真的?”她修长浓密的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睛异常闪亮,摄人魂魄。轩艰难地将自己被吸引的目光转移到前方,牵起她的手,突然一种软麻的感觉从她柔嫩无比的小手上传来。 他猛然松手,微怒道:“什么法术?” “啊?”她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看看他:“什么法术?” “没什么。”他皱皱眉,也许是他的错觉吧,再次牵起她的手向华山飞去。 “哇,好美啊!”小云兴奋地挥舞着另一只手,对着缩小的山川大叫着。 “你不会飞吗?” “会啊!可是飞得不高。看来我以后要多吸些魂魄,快些增长功力才行。” “你害人之心能不能收起来?我只是想带你看看美景,洗去你的污秽,别说得好像是我教唆你害人一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真罗嗦!” 转眼间,他们已经站在华山顶峰。 碧蓝色的天空,飘过稀寥的几片淡云,万丈的峭壁下,浓厚的迷雾舒缓地飘散着,轻微的风带着甜甜的幽香拂过发丝,如梦似幻。小云沉醉在飘飘欲仙的意境之中,而轩却不知不觉失魂在她飞扬的发丝之际。 “你还要多久才会落下?”小云指着的骄阳,大喊道。 “大概几个时辰吧,耐心一点。”他代替那不能说话的太阳回答她的质问。 “好吧。” 他见到小云坐在峭壁之上,白皙纤小的裸足愉悦地晃动在云雾之中,才发现这个小妖精从来不穿鞋子,长裙下竟然还是修长纤细的双腿,看来匀称而滑嫩。 此时此刻,他开始有点赞成尘世间凡人对女子的礼教束缚。小云这样的穿着方式对着他这修身养性,无欲无求的神仙也就罢了,若是对着那些凡夫俗子,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小云回过头,见他站得十万八千里远,对他招招手,拍拍身边的位置:“来,过来坐!” “不了,我怕掉下去!”他摇头,不是怕掉下万丈深渊,而是怕掉下陷阱。 “胆子真小!”她毫不留情地贬低之后,接着又问:“你平常都作什么?不会天天在这里看日落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四处闲逛,偶尔和一个棋痴下下棋,聊聊天而已。” “下棋?” “是啊,你会吗?” “会啊,我棋艺很好的。” 看她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轩不由得来了兴致:“那我们切磋一盘。” 一块棱角凌厉的岩石,被轩一只手缓缓拂过后,化作一块平坦的石桌和两个石凳,桌上面还多了一盘棋。 “坐!”他坐在一侧,有礼地伸手邀请着。 “好啊!”小云一眨眼的工夫就冲了过来,拿起一颗白子,放在眼前端详了半晌,才郑重地放在棋盘正中央的格子里。还似乎对格子的大小不甚满意,挑了挑细柔的弯眉。 “我若是你,一定等着对手先走,观观形势再说。”他苦笑着望着棋盘中的白子,刚刚想较量一番的念头一扫而空。小云略带疑惑抬头看看他,有些不满地将放下的棋子收了起来。 “看清了。”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在角落处的格子交叉点,对着尴尬的小云微微一笑,道:“请!” 烟雾缭绕的巅峰之上,笑声漫天飞舞,连百年苍松都被笑声吸引,忍不住偷偷听听两个人的对话…… “喂,你干嘛把我的棋子拿走?”女人诧异地问。 “被我的子围上了,就要拿掉,你不是会吗?” “这么简单,早说嘛。” …… “轮到我了,你怎么还走?”男人不解地问。 “你总是占我的位置……你少下一步不行吗?” “这也行?!”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 “那好,你请吧。” …… “轮到你了,你发什么呆啊?”女人摆好几个棋子后,抱怨地叫着太虚神游的对手。 “到我了?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走?” “好好,轮到你时我告诉你一下。” “咦?我的棋子呢?” “吃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刚刚发呆的时候。” “那我还下什么?我认输了!” “这么快就认输了,看来你的棋艺也不怎么样,来再来一局。” …… 自从那日看过华山上绝美的一刹那,她就迷上了落日,每天都会在这里耐心守候着世界失去阳光的最后一个时刻。 落日的光芒穿过飘散的白云染红天地万物,甚至染红小云身边静静流淌的小溪和她身上轻盈的衣裙。 “好美啊!”她对着夕阳最后一抹灿烂感叹着。 虽然这里的落日远不及华山上万丈光芒的血色残阳,暮色中的白云也不如华山上缭绕的云雾那般五光十色。但她每日可以欣赏到这些已经满足了,天壤之别的距离本就无法强求,只要记忆中曾经有过一刻的美好,她就了无遗憾。 可惜,在她沉醉于暮色之时,毫无自知之明的魔王非要来插上一脚,站在她面前大喊大叫。“有什么好看的,看得那么入迷?” 小云努力忽视掉他不敢恭维的相貌,集中心神望着他身后美妙的画卷。 “好歹我也是王,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魔王还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地抗议着。 “我已经没有计较你破坏画面了,你还不满意?”小云也终于忍无可忍,开始抗议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我这么英俊不凡,这么强壮威武还会破坏画面?” “我求你自己对着溪水照照,再自夸好不好?” 她实在受不了了,那个轩一天到晚自以为是,她还能将就,至少人家有点自命不凡的本钱。可是面前这个都已经长得那么对不起魔界了,还好意思自称英俊不凡。 今天就是被他的血盆大口吃掉,她也不能再口是心非了。 魔王严肃地对着溪水端详起自己的相貌,看他自我欣赏的样子,明显没有正确的审美观念。 “你以前不是说我英挺不凡吗?” “怎么说你也是王,我还能说你丑陋无比?” 魔王嬉笑着捧住她的手,一副相知恨晚的表情道:“早点说嘛,我以为你喜欢才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你说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变就是了。” “可以变吗?”小云惊喜得嘴都合不上,天呀,她怎么没想到。 “是啊,你想我变什么样子?” 她单手托腮,一边细细品味着夕阳,一边悠然道:“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明亮如春天朝阳;略薄的唇角始终上扬着,不笑时也像在微笑;脸色有点苍白,不不,还是有点血色好,看来就不那么冷漠了;脸形嘛,略有一点棱角,刚中带柔;中长的黑发整齐地高束,看来……” 当她从自己的梦幻中清醒,被眼前的人吓得跳起来。 “你谁啊?” “我?王啊!”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照着你说的变的。” 小云闻言认真看看眼前的王,脸不胖不瘦,挺匀称有型的;眼睛也足够亮了,只是不像春天的朝阳,有点像夏天正午的阳光,看来魔王对季节和时辰的概念不是很清楚;至于嘴唇基本合格,面色也的确十分红润,有点像刚熟的苹果。 整体看来,尽管少了一点味道,感觉还是有点像,足以称得上英俊不凡了。 “满意吗?” “还好!”她一见魔王笑起来时唇角微微上扬,不再是那夸张的血盆大口,心中堵着的大石头微微减轻了一些,仔细想想,或许她未来的命运不似预期的那么悲哀了。至少她可以整天面对一张让她有点兴致的脸。 “那这次你可以答应做我的八夫人了吗?” 又来了,小云揉揉疼痛得像要炸开的头,心想:什么时候他法力可以高深到换去那白痴的大脑,该有多好啊! “等我适应了你这张脸的时候。”她真要适应一下相似的脸和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那先让我亲一个吧。”说着他将迷人的笑容凑了上来,在小云一个失神之际,快速在她红晕的脸颊亲了一下。 “真香啊!”魔王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宣告天下,随后挂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小云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残留的口水,她怎么会一个不留神被亲到,真是三天都要做噩梦了。懊悔之余不由得想起刚刚魔王的笑容,唇角的那抹淡然,优雅。 像!那笑容真的太像了! 她该不会是对轩动心了吧?她立刻摇摇头,晃掉那可怕的想法。不会的,一定是最近闲来无事,才会胡思乱想,产生错觉!一定是! 待她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心中的悸动缓缓平息,才发现不远处一个双深沉的眼睛一直盯着她。 “轩?是你吗?”虽然太阳已经落下,天色却还没有完全灰暗,隐约中她还能猜得到。 “是!”他走近,嘲弄道:“不是说我落井下石吗?” “什么?” “看你们打情骂俏时挺甜蜜的。”语气听来还真有点酸酸的味道。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甜蜜了?” “两只!” 小云由衷地惋惜着:“可惜了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原来看不太清楚东西。” “你真的不愿意嫁给他?” 她无言走到溪边,对着溪水中飘散的云,露出动人的笑容。 “你知道吗,我就是出生在这个时辰,世界已经没有了阳光,星月又还不知流落何方,昏暗中的云不再洁白无瑕,厚重而黯淡地遮住了苍天。 所以我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暮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选择这么黯淡的名字,但我命运的轨迹就是沿着这个名字开始的。 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我娘就被猎人一箭射死了,她的血染红了我雪白的毛,她的体温一点点冰冷,只有视线还像活着一样,始终流连在我身边。 冰天雪地里,我用爪子艰难地拖着她的身体,那种冰冷的感觉就和这溪水一模一样,有一种死亡的滋味。我真的不想丢下娘的尸体,可我再怎么努力都快不过猎人追赶的脚步,终于我放弃了,丢下我娘,独自躲在了草丛中,眼看着他们将我娘的尸体拖走。 从此我害怕死亡,害怕流血,害怕冰冷,我跟着小玫一起修行法术,希望可以远离死亡。想不到这个世界原来还有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叫绝望。 即使你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还是只有接受,只有认命。 我不想嫁给他,却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凡人在无法选择时,起码还可以结束自己悲哀的生命,而我,就是自尽,灵魂也逃不出魔王的掌控。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魂……” 她无声地抽泣着,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溪水中,荡起层层细小的涟漪后,慢慢融入了溪水,流逝到不知名的角落。 “你体会过后悔的滋味吗?尝试过被惩罚的感觉吗?三百年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当年一直守着娘的尸体,等着猎人到来,一箭射死我。然后,我倒在我娘身边,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毛发……可惜一切不能重新选择。” 轩坐在她身边,望着溪水中飘散的云,聆听着她心底的声音,明亮的眼神渐渐黯淡,失去了光泽:“是啊,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选择该有多好,那么我宁愿自己也被箭射死,那样就不会有悔恨和愧疚……” “你也被可怕的猎人追过?” “是很可怕,但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寒光刺骨的箭,而是心寒……不提了,还是说说你吧。” “我一直最恨别人说我蠢,可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蠢,就是傻。从头到尾一个魂魄都没有吸到,还赖着你救我脱离苦海。 你聪明是不是?你告诉我,我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努力我都已经做了,结果不还是这样吗?所以,我愿不愿意嫁给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晚都是他的人……” “我以为你很快乐,你的笑声总是充满幸福。” “我是很快乐,已经注定如这黄昏的云,我总要在飘散之前自由自在地飞翔吧。” 他深深看着她,为她擦去脸上残留的泪水,柔声说着:“小云,虽然我不能带你离开,但我会尽量让你过得快乐。” “是吗?太好了!”她爬了起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笑对黑暗的天空。 “我带你去华山看星星!”说完他牵起她的手向华山飞去。 第三章 和云伴月 黑夜中的华山更见气势恢宏,站在绝壁之上仿佛繁星即在眼前,不是属于天地,而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 “如果华山不是这么高,如果我也能飞上来,该有多好!”小云和他并肩坐在峭壁之上,脚下虽是迷雾中的万丈深渊,她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你喜欢,我可以随时都带你来。”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在这里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一定会感谢上苍,感谢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她说的是真的,这里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有她最快乐的一段回忆。 “别乱说话,小心被天上的神仙听到,满足你的心愿。”他低声说着,好像真有点怕人听到似的。 “算了吧,那些麻木不仁的老头子,怎么会在意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你别天真了!”她不屑地撇撇嘴,对着躲在云后皎洁的满月赞道:“你看那月色,多美!” “月色再美又有何用,上面住着的人无情无义,冷若冰霜。” “你在说谁?” “一个遭到报应的女人。”他从牙缝中挤出阴沉的几个字,紧握的双手青筋突起,关节处咯咯作响。 小云明显感受到一种骇人的恨意,怯怯地试探着:“是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女人吗?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勾起你伤心的回忆?” “不是……有一种仇恨是不需要勾起,也永远不会磨灭的。” 一整夜,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全身上下散发的恨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伤,没有眼泪,没有表情,但小云能轻易地感受到那种从心底散发出的哀伤。那种浓烈的哀伤很特别,像是一种沉痛的哀悼。 她不知用什么语言来抚慰他,只能陪着他坐着。慢慢地,困意渐渐征服了她的意志,带着她进入梦境。睡梦中她再次回到三百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她拖着娘僵硬的身体,在雪中一点点前行。直到她很累很累,才靠在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 一缕光芒刺入她还残留着睡意的眼睛,唤醒了她的心神。她伸手遮住阳光,眨眨眼,才发觉自己正靠在轩的肩上,而他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端正地坐着。 “早上好!”他笑着道。 “对不起,我睡着了。”她有点紧张地回应着。 面对如此接近的笑脸,她不由自主想起昨天魔王的笑脸,想起那心头的悸动。她不会是喜欢上轩了吧?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她猛地坐起身,千万种假设和结局在她脑海中滑过,只是没有一种是幸福美满。 既然自己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何必再去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不,是无辜的妖。 “睡醒了?想去哪里玩?”轩微笑着问她。 “玩?” “是啊,带你去凡间……哦,我是说去人的世界去转转吧。” “好啊,我要去吃东西,听小曲,还有……” 她笑着对朝阳眨眨眼,今天她一定要开心地玩,过了今天她就忘记这个人,忘记曾经的快乐,回到她原有的生命轨迹上…… 走在集市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小云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前兴奋地叫着:“快来,你看这糖人好像很好吃。” “姑娘,来一个吧。”小摊老板赔笑着拿了一个仙子造型的糖人递给她。 小云接过用力地舔了一下,递给身边的轩:“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小心地轻舔一口,表情极为痛苦地推开她拿着糖人的手:“这味道怎么这么怪?” “怪,很甜啊!看来你的味觉有点毛病。”她一边说一边吃着,眼光又开始搜索着周围的事物。 “公子,一文钱!”老板沾满糖的手摊在正欲离去的轩面前。 “噢,银子。”他恍然大悟般拉了拉身边的小云:“带银子了吗?” “银子?什么东西?” 小云茫然地问着,见到身边有人掏出的银两,才猛然醒悟道:“有,有,等等啊!” 说着她仔细在衣襟中找了半天,拿出一文钱递给老板,便急切地拉着轩穿过长街。 “怎么走这么快?”他疑惑地问。 “我身上哪有钱?刚刚给他的是手绢,我的法术马马虎虎,说不定很快就现原形的。” “什么?没有就早点说嘛,我可以变的。” “有什么区别?” “我法力比你高!”轩好心地提醒着面前鄙视他的女人。 “不一样是幻象,只是维持时间长短不同而已。” 他们没有想到小云那个真丝绣花手绢换十个糖人还绰绰有余,小老板回家后乐得嘴都合不上。 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正色道:“把手伸出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法术。” 小云伸出双手,只见几锭银子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到她的手中,少说也有十几两。 “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还不是偷的。” “偷?我这是从庙里拿的。”轩愤愤不平道,显然对她的措辞无法接受。 “庙里?我怎么没想到那么好玩的地方,我们去逛逛吧。”小云突然想起那么好玩的地方,早已经把自己是个妖精的事实抛到九霄云外。 “你去庙里?你活腻了?” “看看你的胆子,怕什么?都是些雕像而已……你知不知道最近的庙宇在哪里?” “右面这条街走到尽头,再右转,便有一间比较小的庙。” “走吧。”小云迫不及待向着长街尽头走去:“哈哈,我还真想看看那些神仙都长成什么鬼样子。” “神仙和鬼怎么可能长成一个样子。”后面轩一张俊脸几乎皱巴成一团,鬼样子?他对这个词汇实在是无法接受。 一个世道不论是好还是坏,庙宇永远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始终有着求不完的心愿,诉不尽的苦楚。他们渴望着神仙的救赎,却不知神仙永远不会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奢求。 小云刚刚踏进庙宇,就迫不及待冲进正堂,观赏供奉的几位神仙。 “这个一定是太上道君,怎么老得都驼背了还不死啊?”她果然一语惊人,刚刚跟进来的轩差一点被门槛跘倒。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这个老头子谁啊?额头怎么长得这么大?样子丑死了。”她对着左侧第二位神仙,认真搜索着她少得可怜的仙界常识。 “太白金星。” 她见轩极力地忍住笑,不以为然道:“想笑就笑吧,不用怕他们的。咦!怎么王也被供奉在这里……” 她下面的话被轩用手迅速捂在口中:“你不要命了?那是紫微真君,你眼睛怎么长的?” 她用力挣脱了控制,扯开他的手接着道:“明明就有点像,就是嘴比我们王小了一点而已。” 接着她又兴奋地指着南海观世音菩萨的雕像叫着:“这个我认识,观音菩萨。她长得倒是有点慈眉善目。” “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这个是谁啊?”她又指了指右侧第二位的神仙。 “玉清真王。” “啊?他就是玉清真王?小玫说他是神仙中长得最英俊的。” “还是小玫有见识。”轩认真地点点头。 “算了吧,你看看他眼高于顶,一看就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白痴。” “什么?”他深吸了口气,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也许是雕像有点高的缘故。” “眼如死鱼,淡而无光,一看就是没长大脑。颧骨那么高,典型的心狠手辣相;还有……” “还有?” “唇薄无齿,一定是个喜欢嚼口舌,搬弄是非的小人。你再看他脸形,绝对是尖酸刻薄之人……不,之神!还有,他的头发……” “行了,别头发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说完,他不由分说便将滔滔不绝的小云扯出庙宇。 “我看你别吸人魂魄了,改行看相算了。”轩无奈地苦笑道。 “我看相很准的。” “如果你多花些工夫在你花容月貌后面的东西上,也不会连个魂魄都吸不到。” “花容月貌后面是什么?”她转身看看才恍悟,怒道:“你敢骂我没有大脑?我总好过你,八百年还是胆小如鼠。” “你说我胆小?”轩瞪大眼睛,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是,看你在庙里吓得那个样子,神仙有什么了不起?法力高就可以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可以只听谄媚,憎恶咒骂?你才蠢!你就是再怎么卑躬屈膝,他们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卑躬屈膝?”轩指指自己,不屑地笑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算了,跟你这种蠢妖精根本没有办法沟通。” “谁要和你沟通,要不是一开始你阻止我修炼法术,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功力大增了,我还没有怪你呢。” “怪我?你还是一天到晚想着害人?简直无可救药!” “关你什么事?是你有事没事喜欢在我面前转来转去……” “你?” “是男人就不要出现啊!” “你!”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恨恨道:“我下次要是再管你,就是一头猪!” 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空气中…… 轩就如幻象一样,突然在她的眼前破碎,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甚至他的人都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小云整个身心充斥着失落,她说了什么?怎么完全想不起来了?好像说了让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可她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她喜欢轩在不经意间,带着优雅的笑容对她说:好巧! 她喜欢他被气得无可奈何的神情,深锁的眉宇勾魂摄魄…… 只是被骂了一句蠢而已嘛,以前也常常被其他妖精骂,她也不是在心里怄几天就算了,为什么今天要无理取闹,为什么一定要在意他怎么看自己。 街上的行人还是穿梭而过,只有她久久地站在原地,被模糊的视线还盯着他刚刚消失的地方…… 就在她最无助,最失落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执起她冰冷的十指。 “走吧。”淡淡的声音救回她堕入冰雪之中的灵魂,轻抚去她心上厚厚的积雪。 小云匆忙抹了抹遮住视线的眼泪,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是他,真的是他? “你不是说再管我就是一头猪!”她努起的嘴已经有点合不拢了,可还是不甘示弱地讨回公道。 轩笑了,一种敞开心扉的笑容,灿若骄阳:“我是猪,还是猪里面最蠢的一个!” “还是最胆小的一个。” “对,是老鼠里最胆小的一个,满意了吗?” “嘻嘻!”泪水还没擦干的她已经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还去哪里玩?” “刚刚不是嚷着饿吗?带你去吃东西。” “好啊!”提起好吃的,香气已经缭绕在她鼻端,口水就要抑制不住了。 在她完全陷入对美味佳肴的憧憬时,轩猛地停住了脚步,害得她毫无预警地撞上他坚实的脊背。 “什么事?”她揉着撞痛的鼻子,看向前方。 原来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黛眉淡抹,朱唇微点,珠簪云鬓,黄衣素衫,无多余的佩饰彰显身份,却给人雍容华贵之感。 轩微愣之后拉着她继续向前走,绕过那女人。 “轩!”女人一张口便是气势不凡,令她有种惊悚之感。 “何事劳您大驾?”轩站住,语气冰冷异常地回应着。 “你带着个狐狸精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女人说话不怒自威,吓得小云不由自主抽回被轩牵着的手,看来是冲着她来的,八成她糊里糊涂被当成了勾引有妇之夫的狐狸精了,上天可以作证,她是无辜的! 轩怎么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有夫人的,怎么可以欺瞒她?看目前的情景并不是她吃醋和质问的时候,还是尽快澄清好些。 所以她尽管有些胆战心惊,还是插言道:“我们真的没什么,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其实有未婚夫的……” “你不用解释,她什么都知道。”轩冷冷打断她的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女人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变成了青白色。 “说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我这点修行还是有的。” “你好自为之,否则休怪我心狠。” 轩忽然淡淡一笑:“你的心狠我早就领教过,我不会忘记的。” 说完他再次拉起小云的手,快步走进附近的一间小酒馆。 一进门,他便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不像是害怕而像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小云的记忆中,轩总是微笑的,淡然的。那个女人一定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才会让他如此失常,可是她究竟可不可以问呢? 小二热情地给他们倒上茶,招呼着:“客官想吃点什么?” “随便!”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小二愣愣地看看小云,顿悟般点点头,消失了。 虽然轩的神色明显透露出她最好别管闲事的信息,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怯怯地问:“这女人…该不会是你夫人吧?” 轩刚入口的茶水猛地喷了出来,叫道:“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我夫人?” “两只!”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她几乎坐立不安,才幽幽道:“可惜了一双如水晶般剔透的眼,原来有问题。” 报复,是谁说女人心胸狭隘,这个男人才是不会轻易忘记别人的错待。如果不是看在他怨气未平的份上,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然让她的怨气那么快平息的更主要原因是,期待已久的鸡终于被端上来了,烤得香喷喷的,一闻就让她心醉。可惜她的筷子刚刚接触到香滑的鸡翅膀,一盘美味的烤鸡便被轩快速拿开。 “不许吃!” “什么?”她的视线还是如胶似漆地流连在鸡肉上,她每次吃的都是血淋淋的,弄得满身都是血腥味,好容易享受一次人间美味,他怎么这样作弄她。 “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啊!”她流着口水说着。 “小二,端走,她只吃素食。”他毫不留情将手中的鸡肉递给小二,完全不理会小云恋恋不舍的目光。 “谁说我吃素,我是吃肉的!”她再也顾不上气质,紧紧捂住小二刚刚放在桌上的鸭舌。 “不许吃,要是别人吃你,你有何感想?” 她眼睁睁看着美味佳肴被端走,可怜巴巴地擦了擦口水,哼道:“你现在就吃了我吧,是蒸是煮都没有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你要是不吃,我就让人把这些素菜也拿走了。”他完全不管她的抗议。 “吃!”她投降,有得吃总好过没有,一口口用力地啃着白菜来发泄着心中的怒火,吃素?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什么怪毛病! 她可怜的烤鸡,已经离她远去,余香依旧…… 天界 太白宫 太白金星将棋子放在棋盘上,见凝视着棋盘的轩完全还没有落子的迹象,好奇地问:“这么出神,想什么呢?” “没有啊。” “轮到你走了。” “啊?这么快就到我了?”他和小云下棋养成了坏习惯,每次需要被提醒才知道轮到自己走。 “看来那只小狐狸精真把你的魂勾走了。”太白金星捋着胡须嘲讽着:“你可知她把紫微真君气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给你面子,我看他早就下凡把她打回原形了。” “他的火气还那么大?” “都骂到庙里去了,谁能受得了?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脾气好,说你心狠手辣,搬弄是非,尖酸刻薄你都能忍着?我们那个在金銮大殿,敢反驳玉皇大帝的玉清真王好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她有口无心,随便说说而已,和她计较岂不显得我们神仙小家子气。”轩表面上赔着笑,心中也是恶气难平,他好心好意哄她开心,自己被骂得一无是处也就忍了,回来还要替她给众神赔不是。 而那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不说,还说他胆小如鼠,卑躬屈膝。他维系了千年的骄傲,第一次被如此践踏。 “太白,我真眼若死鱼,颧高唇薄?”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如果不是听她说得振振有词,他还真没留意自己的长相如此不堪。 “哈哈!”太白金星大笑道:“还说自己不介意?” “我只是问问,凡间的工匠越来越没有自知之明了,雕刻手艺不好也不知苦练一下,简直是不负责任。” 一盘棋结束,太白金星起身道:“看你心境平和多了,去金銮殿吧,玉帝找你有事。” “谢谢!”只有太白能看透他的心绪,也只有太白懂得如何让他平心静气。 太白金星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若是情绪不佳的时候,一定会在金銮殿上疾言厉色的。所以每次他去见玉帝之前,太白都要确定他的心绪是否平静。 金銮大殿上,玉皇大帝依旧正襟危坐,只是殿下除了玉清真王空无一人。 “今天的事情你作何解释?” “臣,问心无愧。” “你一个神仙,终日和一只妖精私会还问心无愧?”玉帝怒道。 “启禀玉帝,臣自问从未越矩,只是见她心地善良,有意导她向善,何罪之有?” “妖就是妖,脱不了本性的。” “人尚有善恶之分,妖为何没有?只要是本性善良就该给他们机会走向正途,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妖分得清是非黑白。今日那狐狸精没有骂错,我们众神就是终日高高在上,无视人间疾苦。” 玉帝沉吟良久,才平心静气道:“算你说得有理,既然我将择选天兵天将的重任交给你,也就容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但是有句话我一定要提醒你:情欲绝非等闲之物,它不是一堵心墙就可以封闭得了的。相反,它就如迷雾一般,捉摸不定。你以为自己置身事外,蓦然回首时,才发觉它已经围绕在你身侧。” “谢玉帝警示,臣记下了!”他毕恭毕敬行礼之后,躬身而退。 玉帝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魔域 圣殿 魔王见到行色匆匆的夜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发生了什么事?” “王,昨天千妖洞突然燃起烈火,三百小妖丧生,魂飞魄散。还有几十个魂魄被收走……” “可知是谁干的。”一夜之间杀他三百手下,并不稀奇,能收几十魂魄,决非寻常,这等于在告诉他,神魔之战从此拉开帷幕…… “活下来的小妖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属下查看,应该和上次与我交手之人脱不了干系。” 魔王紧握的双拳砸在身边的墙壁之上,当然又激起圣殿长时间的震颤:“我忍他,他倒是得寸进尺,真当我怕他不成?” 夜鬽一惊,劝阻道:“王,请息怒!我们和他斗毫无胜券。” “可查出他的身份?” “没有,他行踪极为诡秘,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叫:轩。” “轩?轩!”魔王脸色大变,对着身后的巨兽画像道:“难道是他?” “王知道他是谁?” “你可听说过天界的玉清真王?” 夜鬽答道:“当然听过,据闻他法力极高,虽在天界众神之中排位第五,却是最得玉帝信赖。” “他的名字就叫曦轩。” “难道真的是他?” 魔王诡异地一笑:“若真是他,倒容易对付了……夜鬽,去把小云和小玫叫来。” “是。” 夜鬽退下后,魔王长跪画像之前。他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忘记那血海深仇。 当年魔界之王,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临终之前抓着他的手时,不停地叫着两个字:“曦轩!” 曦轩,父亲生前经常提起他,说他是一个从不掩饰,也不喜欢张扬自己身份的神,所以凡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注意过他的来历。而他的父亲恰好了解他真实的身份和他致命的弱点…… “父王,这个仇我已经等了五百年了,我终于等到机会了,您等着,等我用他的血来祭奠你的灵魂……” 稍顷,夜鬽将一脸不情愿的小云和满腹狐疑的小玫带进圣殿。 小云虽然极不情愿来见魔王,但是一见夜鬽黑色披风下包裹的阴森恐怖,她就不觉得王有多么可怕了。王的可怕,至少还能看清楚,而她从来没见过夜鬽的样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的身体,包括头都被浓浓的黑暗笼罩着,看不到五官,就如同一个飘忽不定的黑影。 “小云,你若真不想嫁给我,今天我就给你一个好机会。”王难得一见的严肃。 “真的?”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轩的男人走得很近,只要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我就给你自由,如何?” “为什么要他的魂魄?”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吸一个男人的魂魄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更何况小玫可以帮你。” “是!”回答的是小玫。 走出圣殿,小云满腹的不满:“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说话?” “为什么你做不到?”小玫反问着。 “我……他对我那么好,我不能害他。” “好?那是因为他对你有非分之想,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好男人,你不是一直想要摆脱王吗?这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她有些犹豫不决。 “难道你忘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真的不想害他……更何况,他对我有戒备之心,我根本吸不到。” “以前不行不代表现在不行,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小玫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她的心思,看到了她迷乱的心。 “我……” “行了,明天开始你就到那条路上等着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出现的。记住,尽量要在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吸他魂魄……到时候,我会在暗中出手帮你的。” “小玫……” 如果说没有一点点犹豫那是假的,能够摆脱魔王是她长久以来最大的梦想,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亡!可是要用轩那么善良洁净的灵魂来换取自己的幸福,她会愧疚一生的。 命运为什么总是作弄她,为什么一定要给她抉择的机会?如果她从不曾有过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了。 三天了,小云已经在小溪边坐了整整三天了,依旧左右为难,依旧难以抉择。 浓厚的黑云遮住了深蓝色的天空,遮住了温暖的阳光,预示着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她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本就是风雨飘摇,躲到哪里都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天越来越阴沉,云也越来越低沉。最后,阴云终于挣脱了天空的束缚,化作千丝万缕的雨滴落入凡尘…… 冰冷的雨滴顺着她未束起的发丝,顺着她白皙的颈项,打湿了薄衫。而她依旧没有动,痴痴地看着溪水中阴云密布的天空。人都说镜花水月,镜中至少还有鲜花,水中至少还有明月。而她呢?连点虚幻的美丽都没有,守着的竟是水中的阴云,镜中的悲凉! 正当她满腹愁怨时,心头萌动出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不远处树林的方向正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她。 她疑惑地看向树林,轩,他正站在雨中凝望着她…… 小云不自觉站起身,视线穿过雨丝回望着他,那一刹那,天地之间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梦想,自由,比起这一刻的凝望,都不再重要。她决定了,既然走进那地狱般的圣殿是她的宿命,她绝对不会为此牺牲心爱的人的灵魂。 风雨中,她笑了,从轩惊艳的眼神中她猜到自己的笑有多灿烂,有多妩媚。她三百年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滋味,尽管有点青涩,有点忧伤,但是真的好美,好甜。 “啊!”她脚下一滑,一只脚滑落水中,正觉重心不稳将要跌倒时,一双温暖的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惊魂初定便对上了炙热的双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轩的眼中失去了淡定,第一次听到他的呼吸失去了节奏,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灼热得发烫。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入溪水之中,一滴一滴溅起水花,又融入水花,像是雨水在亲吻溪水,也像是溪水在拥抱雨水。叮咚,叮咚优美的节奏,配合着两个人紊乱的心跳,变成世界上最美的旋律。 她感觉到轩的双臂握得越来越紧,甚至让她微微感到一点痛楚,身体中的火焰便从那种痛楚处开始燃烧。 “轩……”她想用语言打破着尴尬的气氛,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那么干涩,那么充满诱惑。 她被雨水打湿的发,贴在脸侧,湿透的衣裙再也遮不住曼妙的曲线,这些都是她在轩的瞳孔中看到的。她还清楚地看见,她性感妩媚的样子在他的深邃的眼神中一点点放大。 听着他的急促的呼吸声一点点接近,她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就连他们的唇是如何碰触,纠缠的她都一无所知。 若不是他的手臂紧抱着她,她一定会落入水中,因为她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本来就不是很灵光的脑子,现在已经完全处于混乱状态,迷离中她感到自己的魂魄渐渐离开身体,飘向天空,融入白云。 呀!他不会是把自己的魂魄吸走了吧?也许吧,吸就吸吧,就是被轩活生生吞下去,她也不想在此刻离开他的怀抱。 他该不会真的要吃她吧?要不怎么滑软温润的舌会放弃她的唇瓣,滑入她的口中,轻灵地挑动她僵硬的舌。她最后一丝意识就是,他吃掉了她的心!因为她的心像被丝线撕扯着,牵动着…… 就在她全部的意识都消失,所有的神经都痛楚得麻木,游走于“死亡”的边缘时,软绵绵的身体猛然被轩推开。 跌倒在地的她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轩,见他转身一挥手,手中一道金光将隐蔽处的小玫吸了过来,摔在他们面前。 “妖孽,我今天就灭了你!”说着,轩掌心照射出的金光变得刺眼,变得炽热,完全笼罩住小玫的身体。 “啊……”小玫痛苦的哀叫声让她彻底从梦幻中惊醒,一切怎么会转变得如此突然,连梦境也如此吝惜多给她一点幸福吗?她冲上去想拉小玫的身体,却被那光芒的灼热烫得缩了回来。 “不要,轩,不要!”除了卑微地跪在轩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衫乞求,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了:“轩,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放过她吧,她都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走开,不然我连你都收了。”轩冷酷地看了她一眼,和刚刚柔情蜜意的他判若两人。那眼神像利剑一样刺入她第一次为男人敞开的心扉,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哀悼她初恋幻灭,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小玫。 “要收你就收我吧,不关小玫的事。” “一会我会收拾你,你不必着急!” “小玫。”既然哀求已经打动不了轩的铁石心肠,她只好施展她微薄的法力,冲入金光之中。伸向小玫的手被金光刺得剧痛难耐,她依然咬牙忍着,尽力去为小玫挡去那痛楚。 轩见到这样的情景,怒气更盛,厉声问道:“我如此对你,都不能消除你的害人之心?我尽我所能让你快乐,你却要用我的灵魂换你的自由,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那段缠绵只是在有意试探她,若动手的是她而不是小玫,金光下笼罩的该是她了。 小玫见她无言,咬牙切齿道:“告诉你男人无情无义你不相信,偏要爱他,若是你照我说得做,现在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这下你尝到爱一个人的痛苦了,你甘心了吧?” 轩震惊地退后一步,手掌处发出的金光一点点淡去,消失。愤怒的眼神一点点柔和,一点点沮丧。 “还不快走。”他对着小玫吼道。 “小云对你痴心一片,换来的就是你的猜疑?我真为她不值。” “再不走,我可能会反悔!” 小玫一惊,只好捂住剧痛的伤口,逃回洞中…… 溪水边只留下抚着伤痛默默流泪的她。 雨不知不觉间下得昏天暗地,洗刷着浑浊的世间万物…… 狂风骤雨也毫不留情面地打在小云颤抖的身体上,让她再次体验到彻骨的冰冷。什么时候她的世界才可以有温暖,有阳光。 轩看了她很久,才问道:“冷吗?” 这是什么废话?难道她身体颤抖得还不够剧烈? “不冷!”尽管她说话时牙齿已经咯咯作响,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她还是高高地昂起头,表现出自己一点都不冷的样子。 轩忽然笑了,笑着举起手臂在天空划出长长的弧线,划出一道美丽的彩虹。大雨奇迹般地停住,阳光从阴郁的乌云中露出一个边缘,刚好将仅有的一点温暖散在她的身上。 天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呼风唤雨?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形容词”,亲眼见到还是第一遭。 崇拜!除了崇拜她找不到第二个词语能够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不久之前那颗充满怨恨的心立刻被兴奋取代。 “冷吗?”他又问。 “不冷!”她痴迷地望着彩虹,原来轩可以给她温暖,可以给她阳光,他给她的已经够多了,是她自己不知足,总想要求得更多。 “痛吗?”他蹲坐在她身边,拉起她早已湿透的衣袖。 “痛!”她一见手臂上一片焦黑的肌肤,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然心中愤慨已经平息,她还是忍不住要表达一下。 “对不起!”他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用力,她娇柔的身躯不由自主落入他的怀中。 她是很痛,痛得入心入骨,可是靠在他温暖的怀中,听到他愧疚地道歉,她便完全不痛了。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吗?无论怎么被伤害,被折磨,她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甜蜜的女人,甚至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人,比眼前这差点杀了她的男人更好,更值得托付终身。 真是可笑,看来她真是蠢得可以! “没关系的,休养几天就没事了。”虽然他的怀抱让她留恋不已,可是为了还能让自己的大脑正常思考,她还是推开他,笑着说:“你可不可以教我呼风唤雨的法术,好厉害啊!” “当然可以!”他边说边为她揉着伤口,指尖过处焦黑的皮肤变得白皙,灼热的痛楚一点点消失。 虽然她很感动,可是一想到明明是被他打伤的,立刻把所有的感动都收了起来,问道:“是不是很难?我的法力不怎么样的。” “很简单,只要你和我一样对着天空挥挥手就可以了。” “开玩笑,你真当我白痴啊!”她气愤地转过头,不教就算了,还拿这种鬼话来敷衍她,她再笨也不会信的。 “真的,当你感觉冷的时候,你就对着东方微笑着挥挥手。无论云有多阴,雨有多大,阳光都会出来给你温暖的。”他很认真地说着,见她完全不理会地东张西望,他只好扳过她的身子,正色道:“小云,当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你一定要记得,阳光是属于你的,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她一下子愣住了,为什么明知道他在胡说,她还是听得好感动?明明他的笑话很冷场,吹牛吹得根本不着边际,可她竟然真的悄悄将这太阳,作为私有物藏在心里。 她好像记得小玫曾经说过:男人能给女人的只有甜言蜜语,而女人就是抗拒不了那不切实际的誓言! 原来她说得是真的噢! 小玫?突然想起小玫离开时痛苦的表情,她的心一颤。 “我要去看看小玫怎么样了!改天再聊吧。” 轩点点头:“她不会有事的。不过,你最好劝劝她,害人终害己。” “嗯,我一定劝她。” 小云走远之后,轩才站起身,对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道:“出来吧!” “素闻玉清真王法力极高,想不到哄女人的道行也不浅啊!”魔王闪身站在他面前,嘲讽道。 “你凭这点伎俩想吸我魂魄,未免太天真了吧。”他冷笑着回应魔王的嘲讽。 “是啊,我怎么忘了神仙都是冷酷无情的呢,拥着那么诱人的身体都能观察周围的动静,真是了不起,难怪三界能由神仙统治。” 轩依旧用微笑回应他:“如果我是你,宁愿自己出手,也不会牺牲心爱的女人来试探对手的实力……你可知为什么你守候那么久都得不到她的心?因为你不配……” 魔王脸色略变,但很快又换上笑容道:“你以为我会被你激怒,和你决战吗?你错了,对付你我有更好的方法。” “可惜,我不会给你机会了。”说着,轩浑身爆射出万丈光芒,将两个人都笼罩在金光之中。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那万物都会感到炽烈的光芒对魔王似乎毫无作用。魔王竟然气定神闲地一步一步走出来,哈哈大笑道: “你就只有这点雕虫小技吗?神仙?!哼!凭着几样法宝和这点吓唬人的本事,就当自己无所不能。” 轩双目如炬地紧盯着魔王的眼睛,想看穿他的真身。不料魔王趁此机会一掌劈来,直攻他眉心,掌力过处飓风呼啸,飞沙走石,落在轩身上时竟然如打在巨石之上,硬生生弹了回来。 “你该不会以为我连护体的法力都没练过吧?”轩冷冷地笑着,缓缓举起一只手,手掌处不是闪着金光,而是酝酿着一股悄无声息的巨大吸引力。 魔王一惊,匆匆避过他攻来的一掌,身经百战的他岂会看不出那掌力绝非寻常的力道,是能摄魂魄的神力!若是一般的小妖,只要被掌力吸住,魂魄便会被收走,他虽然不会轻易被吸走魂魄,但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 转眼间,魔王已经躲过了他快如流星的数百掌,自知闪避下去总有失误之处。便在闪避之时故意露出左心最致命的破绽,引得轩来攻击。而他暗中聚集全身法力于指尖…… 就在轩掌中的吸引力完全控制了他左心的一瞬间,他一指点中轩的眉心。 轩退后数步,集中心力护住心神,神色中难掩诧异。这一击对他来说并无大碍,他震惊只是因为这魔王竟然会知道他的死穴,实在匪夷所思。 他还来不及再次聚集法力于掌心,一阵黑雾笼罩天地,无数黑手在黑暗中包围他的身体。 当他击落所有黑手,击退黑暗时,魔王早已不知去向。 魔域 圣殿 魔王痛苦地抚着心口,服下右护法明魂为他修炼百年的丹药。 “王,您怎会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打法。”夜鬽不屑地看着右护法明魂退下后,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错了,我不是真想和他拼命,我只是想试试他的功力。我想知道被他击中的后果,和他护体的神功究竟能有多大威力。” 他试出来了,刚刚他集中全部力量的一指正中他眉心,却也只是令他退后数步,暂时散去法力。而他受一掌却功力尽散,至少休养生息半月才能复原。 “看来他真的很厉害,恐怕要对付他很难。” “不难!依我看他虽然功力高深,但护体的神功还没练到最高境界,也就是说……他还不是无懈可击的。” “王的意思是?” “暗袭!只要我们能找到他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刻,用世界上最利的箭就可以破他的法术。” 夜鬽顿悟道:“原来王不是想让小云吸他魂魄,仅仅是想试探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忘记保护自己……可是今天小云都不能让他迷乱,还有什么时候他会……” “如果区区一个女人就可以让他失去理智,他就不是玉清真王了。”魔王沉声道:“你可知他在天庭的地位?” “不是一个真王吗?” “天界除了玉帝王母之外,辈分最高的是太上道君。不过他终日只想着修炼仙丹,无暇顾及其他。这太白金星的精明睿智偏又只用在棋盘之中。紫微真君法力虽然高强,但脾气暴躁,遇事喜欢争强好胜,并不得人心。观音大士潜心佛法,不问世事;而太乙真人就喜欢在凡间广收门徒,不成大器。众神之中只有玉清真王处事冷静,心机深沉,又与太白金星交往甚密,与众神私交甚好。所以天庭之上,他才是举足轻重。” “想不到,王对天界之事了如指掌。”夜鬽心中一动,神界之事向来神秘莫测,王竟然能了解每一个神仙的喜好、特点,真是匪夷所思。 “我若是不了解天庭,怎么敢和天界为敌。待我杀了曦轩,天界一定大乱,那便是我们反击的最佳时机!” “可是这个玉清真王如此厉害,我们恐怕很难找到机会。”夜鬽忧心忡忡道。 “会有机会的,早晚会有机会的……”魔王抚着心口,忍痛走向巨兽的画像,坚定道:“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就是再等五百年也要等到这个机会。” 第四章 风木含悲 秋季,多雨的季节,心情也总会在这个季节随着风雨变幻莫测。 小云躲在山洞里,哀怨地看着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干枯的树叶,洗刷着洞口的石阶。她真不喜欢雨天,因为这丝丝缕缕的雨水总敲打她惆怅的心,勾起她想要忘却的记忆。 转头再看看调息疗伤的小玫,她的心上满是愧疚。三百年,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该算是师徒,但她不在乎凡间的繁文缛节,只当小玫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依靠。 她也知道小玫的冷言冷语只是一种习惯,实际上,小玫是真心疼她的,否则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答应魔王对付轩,也不会在受伤之后对她没有一丝埋怨。 深深的叹气声惊动了正在运气的小玫,她平息真气,冷言道:“别天天就想着玩,没事就不能练练法术!” 小云一听到法术两个字,头垂得更低了。她好像天生和法力没有什么缘分,怎么努力都炼不成。 小玫见她不说话,叹息道:“别想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了,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有什么打算,还不是认命。你也说了,我要练成比王还厉害的神功,根本就是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你总算彻底醒悟了。”小玫走下石床,拍拍她的肩道:“风雨总会过去的。” 提起风雨,她又想起轩送她的阳光,心里的沉淀的情感又开始翻腾。 “小玫,你有没有见过一种法术:对着天空一挥手,便会雨过天晴。” “没有。”她毫不在意地摇头。 “我见轩使过,他真的好厉害!” 小玫满心无奈敲敲她的头:“不是告诉过你,你们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还是想着他?” “你能忘了明魂吗?”她好想知道夺走小玫明媚笑容的明魂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小玫一直不许她问,她也只好忍住好奇心。 提起这个名字,小玫勃然大怒:“不是告诉你不许提那个混蛋,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提你就可以忘记吗?” 小玫望着细雨,眼眸和洞外的景物一样遮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道:“你不懂!” “以前我没有爱过,没有资格劝你什么。但我现在懂了,真正爱一个人不该是你这样的。一段感情即使没有美好的结局,也不该憎恨彼此……曾经爱过,快乐过,就该把回忆留在心里。伤害和痛苦就让它随着感情的结束而结束,这样我们才可以重新开始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被彻底伤害过,轩即使无法承诺你什么,至少他懂得保护你,珍惜你……”她说着,眼中的雾气凝结成水滴,点点滴滴落在山洞的石板上。“等你发现自己只是被玩弄,付出的真心被人看得一文不值时,你就知道什么叫恨了。” 魔域中关于右护法明魂的传说太多了,多得有点让小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有女人明知到他风流成性还会深陷泥沼,这明魂究竟有什么魅力。 她忍不住又问:“明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论人妖都无法逃过他的魔力?” “一个很可怕的魔鬼,比夜鬽还要恐怖。” “还有比夜鬽还恐怖的?”她还真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比夜鬽那黑色的鬽影更恐怖的魔鬼。 “夜鬽杀人见尸,他吃人连骨头都不吐!”小玫阴森森的语气听得她不寒而栗,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食人怪兽,估计该有比王还大的血盆大口,比夜鬽还恐怖的黑手;还有一双比太阳还大,凶神恶煞的眼睛;哇,舌头会不会比吊死鬼的还要长呢? 魔域,该是多么可怕的地方?七个恨她入骨的女人,两个恐怖的魔鬼,再加上一个决定她命运的魔王! 想到她的灰暗余生,恐怕就是在那里煎熬了,她疯狂地冲到大雨中,对着天空不停挥着手:“轩!轩!” 疾风暴雨忽然停歇,阳光在暮云中洒落最后的余晖,留给天空一道长长的彩虹。 小云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怎么可能,我怎么做到的?”她顿时恍悟,对着周围喊道:“轩,你就在附近吗?你听得到我说话是不是?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等待了很久,周围还是一片宁静,她明白了,轩不会再见她了,他已经选择了放弃。 “轩,华山之巅的落日再美,都不属于我,因为我不能像你一样飞上去,我只能在这溪水边看暮云散却……” “如果你的法力再高一点该有多好,如果你可以带着我远走高飞那该多好,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轩……我注定是魔王的女人……”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笑容化作泪水。 魔域之门缓缓开启,轩带着一身金光走进魔域——那个魔鬼云集,妖孽横生的地方。 烈焰跟着他的脚步四处蔓延,点燃黑暗笼罩下的魔域,映红黑云包围的天空。顷刻之间,哀嚎声,求救声,撕心裂肺的痛楚声响彻整个魔域。 “孽障,给我出来!”轩怒吼着,火焰随着他的愤怒愈燃愈烈。 “出来……” “你以为躲起来就可以吗?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亲手打得你魂飞魄散。” 可他无论怎么喊,回答他的只有魔域的一片混乱。 正当他掌中的烈焰愈燃愈旺之时,他忽听丛林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声,一只白狐在草丛中窜出,拖着受伤的下半身艰难地逃窜着。上半身雪白的皮毛与下半身烧得焦黑的身体鲜明的对比,激起轩心头又一阵涟漪。 他正犹豫着白狐的魂魄是该收还是该趋散,小玫从浓雾中冲了进来,紧紧拥着白狐流泪:“娘,我来迟了……您没事吧?” 白狐痛苦地呻吟道:“玫,你怎么来了,快走!别管我。” “不,娘,我带你离开。”说着她抱起白狐向魔域之门跑去。 一股紧随她身后的烈焰即将吞噬她们的时候,熄灭了。 魔域外,小玫放下白狐,将自己的真气输入它体内。 “不必浪费这些你好不容易修炼来的真气了,没用了。”白狐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着,努力守住自己最后一口元气。 “娘,我将元神给您,一定可以救您的。” “你把元神给了我,你怎么办?”白狐伤痛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为您死是应该的。” “儿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从来都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答应娘,要好好活着!” 轩看着这一幕,浑身无力地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一个害人无数的妖孽都还懂得至情至孝,一只狐尚有这真挚爱子之情。 而他的心竟然冷如寒冰…… 他走近声泪俱下的小玫,从怀中取出太上道君赠予的仙丹交给她:“给你娘服下吧,她会没事的。” “谢谢你!”小玫接过仙丹的时候,脸上没有妖娆妩媚,有的只是感激和希望。 那表情让他更加震撼。 曾几何时,他的心中再无真情了。 曾几何时,他面对生他养他的父母,疾言厉色,心寒如冰。 哪个父母不是深爱自己的子女,默默奉献自己的一切,只希望子女能好好活着。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谁会眼睁睁看着骨肉死在自己的面前。 也许他真的错了,千百年来,他将自己的悔恨和自责加之于父母身上,却从没想过他们是何等无奈和心痛…… 回首间,那株刚刚倚过的桃树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伸手折下树枝,紧紧握在手中…… 晨曦乍现,小云站在华山脚下,仰望着雄伟的华山。 以前,轩每一次带她来,他们站在华山之巅,万丈深渊都被云雾遮掩。今日她独自站在高耸入云霄的绝壁之下,才知何为望而生畏。 她会飞,可是仅仅飞离地面几十米已经是她的极限,面对这怪石嶙峋,险峻异常,连落脚之处都不见的华山,飞上去好似天方夜谭。 可是再怎么艰险,她都要上去,她要去看日落,要去看星星,她要去山顶等他,证明他们的距离不是这万丈高山可以隔断的。 这些日子来,她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放弃吧!我们不可能……” 可是感情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无论是阳光明媚还是阴雨绵绵,无论是清醒时还是睡梦中,轩的影子都会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经历了半月的矛盾煎熬,她决定了。这份爱将面临多少苦痛和艰险她都不会退缩,即使在这里摔得粉身碎骨,她也不后悔,至少她曾经努力过。 深吸口气,小云纵身飞上一块怪石,便匆忙抓紧身边的树干,心中窃喜着:至少不是要一步一步爬上去。 借着脚下之力,她再次向上飞,明明看似可以踏足的岩石,落脚时才发现布满青苔,她脚下一滑,只觉天旋地转,清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摔回原地。 她揉了揉摔痛的身体和划破的手臂,运气护住心脉,咬咬牙站了起来。围着华山转了一圈之后,决定换一个看来比较平缓的山峰攀登。但是真正攀岩时才发现并不比刚刚的位置容易多少。石上长满青苔,落足都很难,更何况是借力向上飞。 刚刚飞了几次,峭壁上便再无落脚之处,她勉强抱住一颗苍柏,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片白茫茫,举首间,顶峰直上青云,距离仍旧那么遥远。 “我不会放弃的,为了他,我一定可以上去。”她对着山顶坚定地喊着,回声在她耳边回荡着,像是鼓励她坚持下去。 稍歇片刻,鼓足勇气,她又向上飞去。山顶还遥不可及时,她的手已经被树枝,怪石割得伤痕累累,耳边不时呼啸而过的阵阵阴风,让她胆战心惊。而且蹬得越高便越觉得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在向下拽着她的身体。 “我一定可以登上去的,只要登上去,我就要告诉他,我爱他!无论多少苦难我都要和他在一起。”她说完便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不再害怕,不再犹豫,在险象环生的山崖上一点点上升着。 山脚下,一双眼眸一直注视着她,看着树枝划破她的衣裙,看着怪石上留下的血渍,看着她无数次险些滑下,站稳后,又坚定地向上爬。“你是傻,还是痴?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也根本不可能回报你渴望的东西!” 最后一缕阳光在云雾中映着五彩缤纷的灿烂时,小云登上了华山顶峰,她兴奋地挥舞着流血的手,对着夕阳笑着,那笑容比光芒更加炫目。 “我做到了,轩,我可以在华山看落日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满心的欢喜:“你做到了,可惜没有意义。” 小云蓦然转身,惊得退后数步:“王,我……” 王慢慢地向她走来,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哀伤的嘲讽。“我知道你爱他,可他爱你吗?” “王……”她第一次听到王如此骇人的声音,吓得她双腿软绵绵地颤抖着,她下意识想逃,却发现已没有后路,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以为你们之间的距离是这华山的高度吗?你以为只要你不顾一切登上这绝顶,他便会被你感动,答应带你离开魔域,是吗?你以为他也同样爱着你,只是没有你的勇气吗?你以为只要你们在一起,就是被我追杀,甚至同生共死也心甘情愿,是吗?” “是。” “那么我告诉你,你错了!” “王。”小云缓缓跪下,明知不可能,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我求你,放过我吧。我是真的爱他,今生今世我心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今天,我宁愿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跟你回魔域。” 魔王突然冲了过来,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将她拉到悬崖边,渺渺云雾被夕阳染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 王指着云雾之中的山峰咬牙道:“你为了他,死都愿意,但你知不知道……在你险些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就站在那个地方看着你。” 她惊讶地瞪着眼睛去寻找,王说的是轩吗?为什么她看到的只有缭绕的云雾? “我告诉你,他和你之间的距离岂是这区区几千丈?是天地之差,他高高在上,冷酷无情,即使见你为他不惜一切,他都还是无动于衷。因为他是神,是无血无泪的神!” “神?”她茫然看着远方,“不会的……” 王一定是搞错了,轩是火妖,他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妖。 “他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你,玩弄你,他根本就没有感情!” 小云木然地看着前方,口中不停地说着:“不会,不会,不会……”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好好想想,如果他不是神,我会任由他如此对你吗?我若是他的对手,我早就把他碎尸万段了。”魔王握紧她还在流血的手,那种深切的痛让她终于清醒了些。 可她还是不信,用力挣脱魔王的钳制,“我不信!” 他对她是有感情的,他有心,有情,她感觉得到。 “好,你不信就在这里等着他吧,看看他究竟有多么冷酷无情。” 王走了,走的时候,背影看来那么忧伤,那么绝望。偶尔还会回首看看她,好像有着担心,有着不舍,但最后还是消失了。 他走后没有多久,另一个和他相似的身影便一点点接近,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像是带着忧伤和绝望。 “小云……” 听见轩有点颤抖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的心绪立刻平静了,她想笑,可是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先流下来。她没有大吼大叫,因为那根本没有用,事实就是事实,无论选择怎样的态度都不可能改变。 所以,她平静地问着:“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他的回答为何没有一点犹豫?哪怕能有一点点犹豫,她都会觉得他不是那么无情,可惜他却一点都没有。 “我是问:刚刚你一直站在山脚下,看着我一点点爬上来吗?” “是。” 他的回答还是没有一点迟疑。她可以原谅他的欺骗,可以接受他们有缘无分的事实,可是他怎么可以那么无情地看着她为他痴傻,为他疯狂。 “好玩吗?看我被你骗得晕头转向,是不是很有趣,你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吧?” 见他无言地默许,她向后退,明知身后是万丈深渊,她还是无法自已地向后退。而他竟然没有阻止,甚至没有上前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听见你说自己是最可怜的小狐狸,我才会下凡来看看你,我只是想帮帮你。”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摆脱王?” “这是你的宿命,你注定是魔域的女主人,注定要和魔域同生同灭。是你说,你只想在飘散之前自由自在地飞舞,所以我尽量让你快乐。” “这么说,我该谢谢你了?”她苦笑着问。 “也许我用错了方式,我想不到你会爱上我。” 她感觉心痛得像是在烈焰中燃烧,整个灵魂都被吞噬了,小玫说得没错:当她的尊严被践踏,付出的真心被看得一文不值时,她就明白什么是恨了。 “回到你的天庭去,收起你的自以为是,我不需要你怜悯和同情……” 他转过身,低声说着:“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不能再给你其他了。” 轩走了,不是那种突然间的消失,而是一步一步离开的,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靠在温暖的脊背上,她知道那不是轩,轩的身上有种美妙的味道,哦,原来那是仙气,难怪那么沁人心脾。 哦,原来他是神仙,难怪阻止她害人,还不许她吃肉。 原来他是神仙,难怪他总是那么优雅,总是那么骄傲。 原来他…… 昏昏沉沉中她还是清晰地记得他的笑容…… 小云很多次听到耳边有人呼唤她,也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但她不想睁开眼,不想让轩彻底在她的生命中消失。她宁愿留在似梦似幻的世界中和轩在细雨凝望,也不要清醒地面对被欺骗的现实。 可惜呼唤她的人一点都不能体谅她的心意,百折不挠地叫着她的名字,吵得她不能和梦里的轩好好说几句话。 真是的,还有几步这盘棋就可以赢了,偏偏讨厌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她实在忍无可忍,叫道:“别叫了,吵死了!” “你醒了?”一个很轻,很柔的声音问道。 她极不情愿地对着脑海中的轩告别,睁开有点不太舒适的双眼。想不到第一眼见到的竟是一个水晶一样的男人,面如玉雕,精致无瑕;眉目如画,亦真亦幻;如丝如缎的黑发轻轻束着,垂在雪白的衣衫上,更衬得他清幽缥缈。 真是可惜了一张绝世美人的脸孔,错给了一个男人。 “你终于醒了。”那人一见她睁眼,眉宇间荡起一丝笑意,令她禁不住失神在那笑容中。轩每次笑的时候都是唇角微微上扬,笑得淡雅。这个人笑的时候是眼角轻轻一挑,笑意弥散在眼中,看来更温柔,更迷人。 她原本是比较欣赏那种棱角分明的男人,总觉得是男人就该有气势磅礴的霸气。今天她不得不承认,精美的五官不论给男人还是给女人,都一样是上天的恩赐。因为眼前的男人便将男性的味道和精致的五官融合得近乎完美。 “你是?”她当然要问清楚,梦醒之后突然出现的男人是什么来历。 “我叫明魂。” “什么?!”一听明魂两个字,她猛然坐起身,揉了揉微痛的眼睛。她该不会是受的刺激太大,精神失常了吧?要么就是还没有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个人自称是明魂呢。 “你是说,你叫明魂?”她不得不再确认一下自己的听力是否失常。 “是。”自称明魂的人,很肯定地点点头。 “魔域的右护法?”估计是名字一样而已,他怎么可能是小玫说的那个明魂呢。 可惜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是,看来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了。”明魂对她笑了笑,那笑容绝对算得上倾国倾城,连一向对俊男免疫的小云都有点飘飘然了。 小玫不是说他比夜鬽还恐怖吗?打死她都不信眼前这个看似洁白无瑕,比轩还雅致的男人会是恶魔。 明眸璀璨,清澈见底,一点红唇,娇艳如梅,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吃人不吐骨头?说什么她都不信! 不过若说无数女人爱他到无法自拔,那倒是毫无疑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窗外一片漆黑,连月光都不见。房间倒是异常明亮,因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高高悬在屋顶。墙壁,桌椅均是黑色,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沉重感,使她完全没有兴致再仔细观赏下去,紧接着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王让我给你治病的,这里是王的寝宫。”明魂耐心解释完,轻轻抬手探向她的额头。 小云一见那只比她还嫩还白的“芊芊玉手”闯入视线,赶紧闪身躲过,揪着自己的衣襟警惕道:“你干什么?离我远一点!” “我只是看看你身体好点没有,你好像很怕我,为什么?”明魂的声音始终是那么舒缓,比女人还要柔情似水。 “你自己不知道吗?听说你会勾女人的魂,我还没活够呢。” 他不以为意地再次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脸几乎贴上她红晕的面颊,柔声道:“别听他们乱说,我从来不害人的。” 就凭他那双会勾人的眼睛,他不会害人?才怪! 她紧张地向后缩,尽量和他拉开点距离,以表明自己立场坚定。 这时,夜鬽如鬼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要是不想活,是你自己的事,别拉我跟你一起陪葬。” 明魂一听,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哼道:“关你什么事?” “她是王的女人,若是掉进你的温柔陷阱,岂不是我的失职!” “多管闲事!你没看见我在看病吗?”明魂气恼地站起身,瞪了一眼夜鬽,他身上所有的清雅都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了。 “凭你的医术需要动手动脚吗?这话哄哄这种不懂事的小姑娘还行,别拿来敷衍我。”夜鬽冷笑声中透着隐隐的煞气。 “那就当我喜欢,行了吧?” 明魂的话音未落,夜鬽的暗夜之手已经飞向他喉咙。她正担心看来弱不禁风的明魂会一命呜呼,不料他轻轻一挥衣袖,黑手便被挥落在地,石板的地面顿时凹陷下去。 转眼,成千上百的黑手快如闪电地向明魂各大要害攻来,一瞬间黑暗笼罩了雪白的身形,但也被明魂一一击落。 两人越战越激烈,黑白交错,明暗相间,快如疾风掠影,厉如电闪雷鸣。交锋百招,竟未见胜负高下。小云看着眼前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魔大打出手,目瞪口呆。谁能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和她有关系吗?听起来好像是有,可她发誓,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忽然黑白光芒一闪,两人均退后一步,神色冰冷地瞪着彼此。待运气调息后,再要攻上,魔王适时站在两人中间,厉声道:“斗了几百年了,你们不能歇歇吗?” 两人均未说话,迅速收起戾气,平息真气。 魔王冷冷道:“夜鬽,我相信明魂再怎么风流也不会动我的女人,你过虑了!” “是。”夜鬽恭敬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魔域生死攸关之时,你们就不能放下个人恩怨吗?” “王教训的是,属下谨记于心,属下告退!”明魂也立刻点头。 魔王见两人双双退下,立刻收起刚刚的威严,讪笑着坐在小云床前,“你醒了?” “你不是看见了?”说实话,刚才那一刻她好像看到另一个王,可惜面对她时就变了回来。 “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魔王非常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那眼神不像看着一个昏迷三天的人,倒像是对着一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死人。 三天?她睡了那么久吗?依稀记得她醒过几次,也吃过很多味道怪怪的药丸。她没有睁开眼,因为她不想轩在她眼前消失。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魔王见她神色恍惚不定,担心问道。 “没事,就是有一点头晕而已。” “没事就好,我还真担心你醒不了。” 她悄悄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王什么时候才能说点有意义的话呢?她刚刚才睡醒,现在又开始想要睡觉了。 看来还是她主动切入正题比较好:“王,既然我已经好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别走了,就留在圣殿,让我好好照顾你吧。” “王……” 魔王如盛夏烈日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低声道:“他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开心我可以变得和他一模一样,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她呆望着那张酷似轩的脸,心慢慢被奇怪的感觉填满。时间若可以回到和轩相遇之前,她也许因为此刻的感动接受他的真情,认命地嫁给他做第八位夫人,然后,无欲无求地等着他娶第九个,第十个…… 这个世界偏偏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王,我不喜欢魔域,我怕黑暗。”她避开王深情的双眸,低下头小声恳求着。 本以为魔王不会放她走,会将她永生囚禁在魔域中,没想到王一口答应:“好,等你身体好些,我就让你回去。” 她没听错吧,这么轻易就答应她了,害得她都没有下文了。 天庭 玉清殿 太白金星无声无息走入玉清殿内时,轩若有所思地反复端详着手中的树枝,淡淡问道:“怎么像是作贼一样?” “怕你找我发泄郁闷啊。” “那你还来?”轩仍然笑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化作完美的弧线。 太白金星捻着胡须,头摇个不停。他倒是不想来,可惜有人已经沉思了三天了。两千年的朋友了,他太了解轩了,当他一个人静静坐着的时候,就代表他有心结化不开,他又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别摇了,再摇就掉了。”轩嘲讽着他。 “真搞不懂你,既然要做个了断,就别等人家千辛万苦地爬上去,太伤人了。”华山上的一幕他看到了,说心里话他挺同情那只小狐狸的,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神,选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已经伤痕累累了,最爱的人又在她心上补了一刀。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就该伤得彻底一点,否则她怎么会死心?” 太白金星凝神审视着轩淡漠的笑容,“你不会动了真心吧?” 轩依旧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树枝,淡淡回道:“你当我几千年的修身养性是做样子呢?我对她只有怜悯和愧疚而已……希望她可以回到原来的命运轨迹上。” “你是想骗我呢?还是想骗你自己呢?若是没有动心,你怎么会错过那么好的机会,放过那个魔域之王。”他盯着轩的眼睛继续道:“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做事绝不会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今日你放他一马,不会没有原因吧?” 轩轻挑眉梢,“依你之见呢?” “是不是不忍心让那只小狐狸连最后的依靠都失去?”见轩无言,他叹道:“但你最终还是要灭魔域,她还是早晚逃不过劫数的……” 轩收起笑容,沉声道:“对她,我的确有很多不忍心。但我今日放过魔域之王不全是为她。”他站起身望着玉清殿门口的角落,深深叹息:“今日我看到他的原形了,原来他是一只麒麟……” 太白金星一怔,“火麒麟?” “是。当日我和他交手便有所怀疑,想不到真是火麒麟。” “曦轩,难道你也放不开,还在为火麟之事耿耿于怀?你可知今日姑息养奸,他日必遭劫难。” “太白,杀他容易,但有用吗?镜月盏收不回来,魔域便无法根除。他日还会有另一个妖成为王,统领妖界。神魔的争斗不会因为一个魔王的死亡而结束……” 太白金星坐在轩的对面,沉思半晌,才点点头。他何尝不明白,自从世界有神和魔开始,神魔之间便一直在上演着一幕幕血腥的战争。千年前,镜月盏堕入魔界,便将魔域笼罩起来。神再也无法探知魔界的实力,也越来越无力掌控三界的生死存亡。 这样下去,终有一天魔界的实力可以盖过苍天,掌控三界,所以玉帝才会屡屡发怒,斥责众神。但太白金星从不在意,他相信凭曦轩的能力,收复镜月盏,灭了魔域是迟早的事情。 他忽然留意到轩手上的树枝,枝绿而嫩,叶细而薄。看似已被折断很久,却无枯萎痕迹。 “这可是千年开花,千年结果的蟠桃?” “是,前几日在魔域见到的。” “哦?我记得王母娘娘最爱吃这种蟠桃。” 千年之前,王母娘娘无意中提过:很怀念蟠桃的味道,不知在哪里可以找到。 可惜一句话引起了一场浩劫…… “我想种在天宫,可是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轩低下看着桃树枝,又陷入沉思。 “你怕什么?难道还怕众神说你巴结讨好不成?” “巴结讨好?”轩苦涩地一笑:“你还真会讽刺我!” 太白金星大笑着站起身,长长出了口气:“唉!回去下棋喽,你自己在这里沉思吧。” 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意味深长地道:“顺便再想想,那只小狐狸现在被关在魔域里,魔界之王会怎么对她,也许……她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八夫人了……” 当他看到轩猛吸了一口气,手中握着的蟠桃枝“咔嚓”一声折断,心中便有了答案。 几千年的修身养性是做样子呢? 恐怕是了! 魔域 小云慌忙接过明魂送到她唇边的药丸,不由自主地将半倚在床上的身子向后移了移。 “这么怕我?”明魂的笑声,比她还妩媚,还动人,听得她浑身发麻。 真搞不懂王是怎么想的,用这么一个情场高手给她看病,也不知是想救她还是害她,要不是她定力好,魂早被勾走了。 “魔域里我的医术最高明,王担心你身体,才会让我给你看病,当然也包括治你的心病。” 小云听得一愣,这个男人怎么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难怪能把那么多美女骗得团团转,心甘情愿被他伤害,看来真是有点手段。 他看出她眼中的戒备,便善解人意地表明立场:“放心,你是王的女人,我怎么敢打你主意呢?” 她深觉此言有理,才安心吃下药。药物入口即溶,在体内荡漾起一阵暖意,通达四肢,令心绪也跟着宁静下来。 能炼出如此灵丹妙药,足见明魂医术非凡。 再次端详明魂的容颜,不自觉想起了小玫。 “你还记得小玫吗?” “小玫?”明魂蹙眉思虑片刻,才点头道:“有点印象,好像是只白狐吧。” “有点印象?”她一股怒火在脑中沸腾:“她为了你变得冷酷无情,杀人如麻,你竟然只是有点印象!” “是吗?我依稀记得她挺爱笑的。”明魂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小云即将爆发的怒气,还继续云淡风清地笑着。 啪!清脆的响声过后,明魂白嫩的脸上留下五条血红的印记。 他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无所谓地笑着:“这巴掌算是你的,还是她的?” “有什么区别?” “若算她的,我便不再欠她什么。若算你的,你便欠我一个理由。” 她的愤怒被震惊取代,这人看来精神有点问题,还能给别人看病吗?在心里对他医术的赞赏大打折扣。 她故意高高仰起头,表现得无所畏惧,其实心里有点毛毛的:“算我打的。我就是讨厌你这种无情无义,自以为是的样子,行吗?” 明魂脸上依然沉静如初,平静道:“行啊!不过你的理由和巴掌好像打错人了吧?” “你!”她无言以对,因为明魂正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当她被心爱的人欺骗玩弄到颜面无存的地步时,她就明白了小玫的感受,岂是一句恨可以形容,一个巴掌可以化解。 “忘了他吧,他不是一个值得你爱的男人,就像我不是一个值得小玫爱的男人一样。既然你已经亲眼目睹了小玫的悲哀,就不要再跟着她一样傻下去了。” 她深深地望着明魂水晶般的清净眉目,明白了小玫为何会忘不了这个男人,因为,他确实是个能让女人心动的男人。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是女人都摆脱不了好奇心的,更何况她是真心实意关心小玫。 明魂没有回答,但她见到明魂的笑容有点僵硬,如水的眼中荡起一丝茫然,心中便有了答案。 “既然没有爱过,为什么还要伤害那么多女人?” 明魂洒脱地耸耸肩,很随意地答道:“不为什么,只要快乐就好,何必……” 啪,又是一个清脆的声音,明魂另一半脸颊也泛起鲜红的指印。不过他还是笑容不改,淡淡问着:“这次算谁的?” 这回他真问得小云哑口无言了。 其实她对自己的身手非常有自知之明,明魂身为魔界右护法,能与夜鬽齐名,定不是泛泛之辈。更何况她亲眼目睹两人交手,不分伯仲。若不是明魂故意让她打到,她根本连他衣服都休想碰到。 面对明魂的纵容,她反有点愧疚回道:“算我的。” “理由?” “你为一时好玩,别人却要付出多少眼泪,这公平吗?” 明魂温情地抚摸这她的发丝,送给她一个踏实的肩膀,像宠溺着委屈的孩子一样柔声道:“公平!有痛苦就证明有过快乐。没有永恒的快乐,也没有受不尽的苦楚,这就是命运……” 她不得承认,明魂这个人虽然很薄情,但他说的话却是对的。她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抬头时,见守在门外的夜鬽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二人,看不到眼神和表情,只觉杀气逼人。 夜鬽的鬽影在她脑海中长时间静止…… 是什么怨恨可以毫不掩饰地持续几百年?凭夜鬽的阴狠毒辣,卑鄙无耻,怎么会到现在都还让明魂活着。 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正常的仇敌不是该一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吗?为什么他们总是要在话不投机之后才大打出手呢? 第五章 醋海翻波 魔域永远笼罩在散不去的黑色云雾中,所以她看不到阳光,更加不能欣赏落日的美景。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望着水中阴云变幻莫测。 本以为魔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炼狱,安心养病数日,才发觉这里还真是一个养伤的好地方。她可以不必担心轩会突然出现,搅乱她一池春水后,笑着对她说:好巧! 看不见阳光,她可以尽情地鄙视轩许下的承诺:“当她一无所有时,阳光只属于她一个人。” 阳光在哪里?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打斗声,打断了她单思。她悄悄顺着声音走去,正看见夜鬽和明魂打得天昏地暗。 鬽影飘忽不定,始终缠绕着风中飘扬的白袍。她根本看不清夜鬽怎么出手,但明魂却能轻松自如避过所有攻击,有时还能轻易化解夜鬽的一连串暗招。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闪过: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 对两个朋友来说,了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对两个仇人来说这绝对是不合情理。除非在他们仇恨彼此之前,曾经是相交极深的朋友。那么能让朋友变成仇人的是什么呢?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难道是明魂抢了夜鬽的心上人? 不知何时,夜鬽数不尽的暗夜之手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地从四面八方飞来,气势更盛从前数倍。明魂见状从容不迫地微颌双目,口中轻声念着咒语,身上飞出无数团白色云雾,正与夜鬽的黑手相撞。 瑟瑟秋风之中,黑白长袍在风中飞舞,黑与白在空中相撞…… 两声轻微的呻吟之后,夜鬽和明魂均是退后数步。 夜鬽一口鲜血喷在地上,紧捂住胸口。而明魂也好不了多少,鲜血顺着嘴角流在洁白的长袍上。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久久凝视着彼此。 夜鬽最先打破死一般的沉寂,狠狠道:“你非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是!凡是你要杀的人,我就要救。怎样?” “你随便好了,反正是王的命令,他怪罪下来与我无关。” 明魂一听有点动容,追问道:“他是千妖洞的洞主,位高权重,王怎么会让你暗杀他?” “这你不需要知道。” “依我看,是你想杀他才对。谁都知道你们向来不和,他多次言语冒犯你……”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心胸狭隘,卑鄙无耻之徒?” 明魂没有回答,小云可是在心里画了一个深表赞成的感叹号。 夜鬽嗤笑一声,“千妖洞遇袭,伤亡惨重。千魔竟然煽动手下小妖跟着他离开魔域,躲避劫难……如今魔域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他若反叛必会导致其他一百零七洞人心惶惶。王顾及他地位颇高,不想因杀他失了人心,才会让我暗中动手。” 明魂无奈地揉揉被打伤的左肩,叹了口气,便捂住左肩步履艰难地在阴风中消失。“他在明潭,你去吧。” 黑色笼罩下的夜鬽,在那一刻,挺直的背影显得有点僵硬。 “真是两个怪人。”小云暗自嘀咕着,“打来打去竟是为了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王寝宫里的地面才修整好,今天一片狼藉的庭院恐怕又要劳民伤财了。” 忽然想起两人方才的较量,两败俱伤得有些蹊跷,两人虽一黑一白,一个出手狠辣,一个招式悠扬。但细细品味,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正百思不得其解,六张因愤恨扭曲的美丽容颜出现在她面前。 她就是再蠢也看出是来找茬的,赶紧赔笑道:“几位夫人好……最近不忙吧?” “有你服侍王,当然不忙了。”醋意大发的是王的新宠,七夫人。 七夫人玲珑有致的体态在紫色薄纱长裙下尽现妖娆,无可挑剔的容颜被涂抹得千娇百媚,浓妆艳抹竟也显得艳而不俗,仿佛胭脂是为她而存在的。 小云反观自己不甚丰满的身材,勉强算得美人的长相,可跟七夫人一比,简直不是一个层次上的美女。 “七夫人,您过虑了,凭您魔界第一美人的容貌,王怎会多看我一眼。”她是女人,当然知道是女人都喜欢消受赞美之辞。果然七夫人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衫,抚了抚乌黑的长发,怒气消了两成。 “有自知之明就对了,凭你这姿色顶多是让王新鲜一两个月。等王腻了,你还不是要靠巴结我们过日子。” “七夫人,您真有远见,小云愚钝……” 她一边赔礼一边瞄着不远处的夜鬽,一见他正捂着胸口与大夫人言语周旋,心凉如冰。好好的非要和明魂打架,弄成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了吧?一个个平日里看着都聪明过人,关键时刻都是些废物。 既然求人不如求己,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几位夫人今天心情不错,给她留个全尸也好。不过再想想,要是她们心情好也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估计在劫难逃了,保得住魂魄就算万幸了。 “其实我和王真的没什么,他只是偶尔来看看我的病情而已……”首要问题自然是摆明立场。 美若天仙的六夫人接道:“没什么?王会把你放在自己寝宫,夜夜流连在你那儿?” 六夫人与七夫人完全是两种美,略显消瘦的脸,配上尖尖的下巴,如凝脂般娇嫩的肌肤,美得我见尤怜。即便发怒时眼里都是沁着一汪秋水,如泣似诉。这样的女人该被收起来好好疼爱,出来和她抢丈夫有点暴殄天物。 “六夫人,您误会了,王每天只是来我这坐一坐,说说话就会走的,他一般都在圣殿后面的暗室里消磨时间。” 七夫人一听冷笑道:“少装模作样,我还不了解你这只狐狸精,凭借几分姿色,专门就会勾引男人的旁门左道。” 小云尽力压下自己胸中的怒火,勉强挤出点笑脸,干笑几声道:“七夫人见笑了,我年纪还小,勾引男人的事还没怎么学会。” “不会?别跟我装蒜了,你前些日子不是勾搭个神仙吗?人家不要你了,就来找王……” 后面的话她完全听不清了,心上的伤口被无情地撕开,痛得她呼吸都有些艰难。同是女人,就不能给彼此留点余地,何苦! 她无言以对,低下头掩饰住满面凄凉。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伶牙俐齿吗?”七夫人还是咄咄逼人,成功地激发了她的勇气。 “勾引男人的功夫我怎么比得过你们……” 话音未落,她顿觉脸颊一阵剧痛。反射性捂住脸颊,已经猜到自己的脸肿成什么样子了,估计比明魂脸上的红印要深得多。 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吧? “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目中无人,这一巴掌是警告你好自为之。” 法力微弱不代表她懦弱,忍耐不代表好欺负。她就算打不过,也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小云毫不迟疑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七夫人挥去,可惜途中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 她震惊地看向大手的主人,竟是一脸怒火的王。 这算什么?不想见女人为她争风吃醋,出面调停了?可是被欺负的人是她,难道还手都不行。 “放开!”她愤怒地扯回自己的手,根本懒得和他解释,赌气向房间走去。 刚走几步,手臂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扯住,身子一时失去平衡跌入一个如钢铁般结实的怀抱。 回神时,魔王正轻抚她剧痛的脸颊,柔声问:“你身体还很虚弱,法力也不高,不适合动手。”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话中的深意,魔王的巨掌已经挥向七夫人,红光一闪而过,不可一世的七夫人已跌倒在地,面容扭曲,似在咬牙忍着尖锐的痛苦。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收拾好东西离开魔域,二是我让人把你拖出去。”王冰冷的声音中找不到一丝曾经有过的恩宠。 “王,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七夫人梨花带雨的容颜,看来楚楚可怜,让她都忍不住心痛起来。本想为她求情,还没来得及开口,“来人,给我拖出去,永远不许她踏进魔域一步。” 看见不久之前还一脸傲气的七夫人就这么被几个侍卫拖走,几个夫人脸色骤变,悄悄退后几步,趁着王看向小云的时候,匆匆散去。 “等等。”王一句话,几个人赶紧停住脚步,低头不语。 “以后还有谁敢踏进我的寝宫一步,这就是下场。” “是。”几个人慌忙点头,快步退下。 见此情景,小云的心里并没有报仇后的畅快,反而隐隐有些失落,看来身为王的女人就要承受这样的卑微。 “还痛吗?”王充满疼惜和愧疚的眼光直直地望着她的脸颊。 “不痛。”她摇摇头。 “夜鬽,去叫明魂过来给她敷点药。” “不必了……明魂和夜鬽交手受了伤,还是不要劳烦他了。我回房休息一下就好了。” 魔王扶着她进房,问道:“他们又打起来了?” “是啊,我看他们伤得都不轻。王,他们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几百年都化解不开?” “这是他们的私事,我从不过问。” “打成这样都不过问……”她硬生生咽下了后面还想加的一句:你这王是怎么当的。而只是问:“他们好像挺了解彼此的,以前是不是朋友啊?” 魔王见她兴致勃勃,自是有问必答:“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师出同门。” “同门?难怪他们总是两败俱伤。可是,他们的武功怎么相差那么大?一个只会杀人,一个就会救人。” “他们从不提自己师承何处,我也不便多问。不过以他们的身手来看,师父绝非一般人。” “他们怎么会来魔域的。”她边问,边顺手从桌上倒了一杯凉茶,递个魔王,微笑道:“王,喝杯茶吧。” 魔王受宠若惊地接过,笑意从嘴角荡漾到眼中。见到王的样子,她的心底泛起一丝悸动,只是一杯冷茶都能让王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她何德何能受得如此恩宠…… 曾经她想不通,拥有千年法力的王为什么说话总和白痴一样。如今她才明白,原来白痴的是她自己。能统领魔界对抗天庭几百年,怎么可能会蠢?是她无视那愚蠢背后的纵容。 “那是几百年前了,夜鬽来魔域请我父王收留他,父王与他密谈之后,便收他为左护法。时隔不久,明魂突然来了,自称因为受夜鬽牵连,被恩师逐出师门,也请父王收留,父王便收了他做右护法。父王被杀之后,魔域一片混乱。是他们追随我,助我渡过难关……”他说话时,“被杀”两个字咬得极重,眼光不自觉扫过小云的脸。 她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不知不觉柳眉纠结在一起。 “怎么?那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若真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仇怨,怎么会这么久还化解不开?再说,真的恨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来魔域和他共事,不是该躲得远远的吗?就算是为了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几百年还不晚吗?两个人好像还不着急的样子。”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妨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能嫁给我,我保证让你做大的。” 她信!七夫人那么轻松就给赶走了,她的地位谁还敢动摇。可是能做多久?也许很快她也会被如此不堪地赶走。 “王,今天七夫人的下场,是给她们的警示,也是给我的……”这次她不再装傻充愣了,而是平心静气地回道。 魔王瞠目结舌地放下手中的茶杯,面对她的平静欲言又止,缓步离去。 不及片刻,明魂便轻抚着左肩,拿着一个雕有山水花纹的精致小瓶走进来,凝视她良久才取出瓶中透明的汁液均匀涂在她肿胀的脸颊上。 一阵舒适的凉爽感取代了疼痛,她笑道:“这药挺有效啊!难怪你无所畏惧,原来有备无患哦。” “都已经尝到报应了,还不忘讥笑我?” 她见明魂的笑容有点勉强,抚着左肩的手加了一些力道,即刻收起冷嘲热讽:“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习惯了。”明魂淡淡地回应着。语气还是专属于他的云淡风轻,却听得小云心底一颤。 习惯?这样的决斗和痛楚都成了习惯,该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事。 “什么仇怨化解不开,一定要这样?” 明魂细心地敷过药,收起精致的药瓶,才回道:“不知道。” “你是不是抢了夜鬽的心上人?” 明魂又是深思良久才回答:“或许吧。” 她用心研究着明魂有点无奈的神色,发觉他的答案不像是敷衍。他该不会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仇吧?是她脑子不灵想不出来呢,还是夜鬽和明魂两个人精神有问题…… 明魂满怀柔情地轻抚她的长发,轻声问道:“刚刚你对王说了什么?” “啊?”她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他方才大发雷霆,圣殿里的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的……” 小云一听,暗中吐了吐舌头,万分庆幸有桌椅替她粉身碎骨。 明魂见她调皮的表情,摇头道:“不要再鄙视他对你的付出了,王能为你做的已经都做了……” “他真的为我好就该给我自由,而不是想要把我囚禁在地狱里。” “他没给过你自由吗?他全心全意守护着你,却换来你被欺骗,被伤害,他怎么忍心再让你去沉沦。小云,华山的落日再美终究是最后的绚烂,能在你伤痛时背你回来,为你疗伤的是王……” “他对我的好我可以体会得到,可这种爱能持续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很快他也会像厌倦七夫人那样厌倦我,到那时我情何以堪?” 明魂轻压左肩,长长舒了口气才幽幽开口道:“你错了,王对你的情是不同的。以前他根本不懂得情为何物,只是很随意说句:‘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便简单地收藏起魔界所有极品的女人。 我以为他面对女人的眼神永远都会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他站在渺渺青山上发呆。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你在不停地跳,伸手想摘下树上一个很红的果子。 你很特别,不试着去摘离你最近的,也不试着选一个更大的,更可笑的是你甚至不用法力,只是那样单纯可爱地跳着。很多次那个果子擦过你的指尖,很多次它看来离你非常遥远,但你却一如既往,不馁地努力着,脸上挂着充满希望的笑容。 王就那么一直看着你,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你已经开心地抱着那个果子消失,他却还是失魂落魄地看着。 那天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记住,她就是我一直等待的女人,是魔域真正的女主人。’” “不会吧?那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好像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次,她认定了那个果子,认定了那种方式,便执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小玫总说她蠢得可笑,可她认为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便是一种快乐。 “是很久了……王不是一个轻易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也不是玉清真王那种懂得诗情画意,灯火阑珊的男人。” “玉清真王活得高高在上,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做,都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的身上飞扬着恰到好处的骄傲。王和他不同,他用鲜血换来的魔王宝座,不代表他真是可以征服一切的王者。身为魔界之王,背负的是整个魔界的罪恶,决定着魔界的生死存亡。 所以他不得不为生存处处谨慎,时时小心地计算着,活得比任何人都要辛苦,压抑。他没有心情风花雪月,只会尽他所能守护着你。” “他对你的爱是让夜鬽悄悄守护着你;是耐心等待着你心甘情愿地点头;是变成你心上人的模样,哄你开心;是在你被伤害之后,喂你服下所有灵丹妙药;是把伤害你的女人永远驱逐……” 明魂的长篇大论结束后,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王,不再是傻傻地对着她笑,央求她做八夫人的王。而是一个顶天立地,足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回想起那血盆大口,原来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还有那么一点点怀念。 看来明魂最高明的不是医术,而是那个足以给女人洗脑的三寸不烂之舌,难怪可以哄得无数女人为他痴心守候。 只可惜明魂洗不去她记忆中轩的最后一次回眸…… 明魂离开之后,寝宫中的黑色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深深呼吸了数次,都无法缓解心中那种透不过气的烦闷。 回想起华山之巅轩说过的话:她注定要和魔域同生同灭……王才是她的归宿。 她的眼泪又悄悄滑落,宿命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无论怎么不合情理,都无法抗拒,也不容抗拒。她注定是要回到原本属于她的轨迹,留在魔域做这里的女主人。 不知何时,夜鬽已经站在她的面前,黑色的长袍连他的面容都遮住了,还是遮不住他阴森森的气息。 “什么事?”她平静地问。习惯也是一种可怕又可笑的东西,她早已不害怕他的鬽影,甚至对他还有一些好奇,总感觉他黑色笼罩下的是另一个夜鬽。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和明魂在一起,我就掐死你。”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一种威胁,从夜鬽口中出来便是一种陈述了,一种对将要发生的事实的陈述。 “是王让他来的……”她轻巧地将责任推掉。 “王被你迷晕了,才会这么做。总之我告诉你,你不许再……再听他花言巧语。” 她好像在夜鬽短暂的停顿和重复中体会到一种不一样的滋味,只是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为了一个女人吧?” “你怎么知道?”夜鬽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他和你说的?” “是啊,他还说……”她便随口编道:“他和那个女人……其实……” “其实什么?” 小云一听便知自己猜对了,继续道:“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你也知道他和女人总是不清不楚的。不过他说……你好像对那个女人……”不是她故意吊着人家胃口,只是她实在不会编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是他误会而已。” “哦,误会?那你怎么不和他解释?” “我为什么要解释?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他认为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好了。” 小云忽然觉得夜鬽像个孩子,而且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原来他冰冷阴暗的外表下掩饰着一种单纯的倔强。 “这么说不是你杀的?” “是她……”他好像猛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说得太多了。 留下一句:“不关你的事。”便转身离去。 夜鬽走了之后,房间又变得空荡荡的,她的心也跟着空空落落。 想不通她该不该对轩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不通她对王的拒绝是对还是错,想不通夜鬽和明魂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斗了几百年…… 最后她决定,既然想不通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一切就认命了。不是她的,强求也没用,是她的,躲也躲不过。 抬首间,屋顶悬着的夜明珠吸引了她。她跳了几下,夜明珠都擦过她的手指。让她又想回到几十年前,满载希望地笑着,愉快地去碰触高高在上的东西…… 努力了很多次,夜明珠还是在上面,承托夜明珠的石台倒是在她的敲打下不停地晃动着。伴随着石台的晃动,夜明珠也在里面轻微地旋转着……突然,对面的墙壁轰隆一声开启。 逼入骨髓的奇寒从漆黑的密室中涌出,像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呼唤着她,让她一时不自觉地缓缓走了进去。 经过一条迂回曲折的长廊,她才在黑暗中模糊看见一个闪着微弱黄光的琉璃瓶,状似新月,玲珑剔透。还不断有黑色迷雾涌出,感觉颇有些乌云掩月的意境。 她好奇地走近,拿起瓶子仔细端详,琉璃瓶上的花纹很独特,似火非火,似光非光,还有很多圆圆的图案。 她看了很久都看不懂,正打算放下,却意外地发现瓶口处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借着一点瓶上微弱的光,她看到两个字:“曦轩!” 当“轩”字映入眼帘时,她的心狂乱得几乎跳出身体。颤抖的指尖抚过熟悉的轩字,仿佛抚过轩明亮的双眸。她轻轻把琉璃瓶放在怀中,久久不舍得放下。 原来爱情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明知徒劳,明知痴傻,还是无法回头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着瓶子哭了多久,只知道泪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袖。等她发泄完心中的苦闷,放下瓶子打算离开时,正对上一双充满憎恨的眼睛。 小云完全不能呼吸,震惊地瞪着面前扼住了她的喉咙的王。 她还来不及想出王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杀她,思绪已被黑暗湮灭了。 原来死亡是那么宁静…… 她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灵魂离开身体,等来的却是扼住喉咙的手一点点没有了力气。 最后,王放开了手,“我一心一意爱着你,尽我所能保护你,你却要背叛我。” “我……”她想解释,喉咙处因痛楚引起的剧咳,让她无法说下去。 “他如此对你,你还要帮他毁灭魔域?” “什么?”她一定是长时间没有呼吸,大脑迟钝,才会听不懂王在说什么。 “是他让你来偷镜月盏的吗?”王恶狠狠地问道。 “镜月盏?什么东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指指旁边的琉璃瓶:“是它吗?” “对,这就是可以遮天蔽日,保魔域不灭的镜月盏,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这回听懂了,原来王以为她来偷这个什么盏,才会气得要掐死她。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么一个小瓶子竟然有如此魔力,难怪王要看得那么紧。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重要,我早知道刚才一定不会碰。”她像是无知的小孩子一样,无辜地承认着错。 “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干什么?”王的怒气平息了一些,声音也跟着小了很多。 “我见墙上突然出现一个门,就被一种特殊魔力吸引进来。” “这么简单?” “是啊!”她坚定地点点头,无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能有多么复杂?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小妖,不求什么富贵,权力,单纯地想活下来而已。可惜事与愿违,她总是被卷进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之中。 她柔弱的身体啊,怎么总是要经历没完没了的伤痛…… 王无声地抱起她走出密室,放在她一直寄居的床上,才开口道:“你休息一下,我让明魂来给你看看伤势。” “不必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王坐在她身边,沉吟良久,以一种不容反抗的语气道:“明日我们就成亲。” “什么?”她一惊,脱口道:“不……” “好,那今夜我就让你成为我的女人。”说着他冷笑一声,握紧她挣扎的双手,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 “不要,王……不要。”她尽全力挣扎着,可她区区几百年的道行和那纤弱的身体,怎么抵不过王钢铁一样坚硬的手臂。她只能任由沉重的身体压在身上,任由衣物被撕破的声音刺穿她的灵魂,从未有过的耻辱和心寒完全包围了她。 “求你……我答应,我答应……”这一刻她再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结束这种羞辱,只能流着泪水,哀求着:“王,我求你,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你再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 魔王眼中跳动的火焰瞬间熄灭了,怜惜地抱紧她颤抖的身子,像是想要安慰她什么,像是想要乞求她谅解,但最终只说了句:“记得,明天!” 王也走了,只留她一人抱着自己的身体,低声哭泣着。 她不怪他,遮天蔽日的镜月盏是关系魔界存亡的圣物,她既然发现了镜月盏的所在,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灵魂留在魔域,另一条就是人永远留在魔域。 她知道自己终会有面对选择的这么一天,却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天空如浓墨一般的黑色逐渐淡开时,几名清秀的侍女捧着凤冠霞帔走进房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便快速为她打理妆容。 经过一阵忙碌之后,小云对着镜中的自己哑然失笑。几日来竟消瘦了许多,原本明艳的双眼浸满泪水,洁白的肌肤因施了一层淡薄的胭脂而平添了一缕柔情,完全不是最初她在溪水中见到的样子,但美得动人心弦。 如果礼堂上等待她的是轩,此刻她的脸上是否会有一抹万种风情的笑,也许会美得更加真实吧…… 偌大的圣殿上,端正地站着约百名形容奇特的妖魔,估计是所谓的一百零八洞的洞主吧。她无心品评他们的长相,拖着血红的长裙一步步,静静地向前走。 王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却一直在默默问自己,我能安心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吗?我可以忘记轩,接受眼前这个男人吗? 当王嘴角那优雅的弧线划过她眼帘时,她顿觉天旋地转,轩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在她眼前旋转着…… 爱上一个人,不论有多恨,有多怨,有多失望,思念还是不会间断的。 想到了轩,她下意识向后退着……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若她就这么认命,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懦弱。 思及此,她转身向圣殿门口逃去,可惜夜鬽早已经站在那里,挡住她的去路。 既然无路可逃,她就只有面对,只有赌一次,赌魔王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对她的情意如明魂所说的一样深沉浓烈。 她用力扯下头上金灿灿的凤钗,抵住自己的喉咙,绝望地笑着:“王,小云宁愿选择死,也不要嫁给你……如果你一定要我,我唯有将魂魄留在魔域了。” 她很清楚,圣殿上站着的任何一个魔,都可以轻松地取走她手中那毫无威胁性的“武器”,都有无数种法术让她不得不嫁。可谁都没有动,没有哗然,没有唏嘘,只是静待着王的裁决。 这就是魔域,没有规则,没有理由,就是命令和服从。 王——这个字不仅仅是一个称谓而已。 她看到王的眼中跳动着比身上的衣服还要明亮的红色,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情绪的波动,就连方才的笑容都僵硬在嘴角。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漫长,无边无际。她也没有动,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王沉稳地坐在专属于他的王位上,用异常平稳的音调道:“明魂。” 简单而熟悉的两个字在她耳边响起时,她才真正理解左右护法之间最大的不同。他们代表的:一个是生,一个是死。而她何其幸运,被赐予了一条生路,由明魂带离了圣殿。 大殿上还是死亡一般的沉静,所有人都还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明魂带走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而不是王突然说的“新王后”。 魔域之门已经远远留在身后,她还不能接受自己如此轻易就能逃离的事实。因为她一点成功的快乐都感觉不到,心沉沉地坠下去。 她太残忍了,王对她一往情深,痴心以待。她却将手中凤钗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为的就是换取自己的自由。 快到树林时,明魂扫了一眼被她握得已经变形的金色凤钗,终于打破一路的沉默,开口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赌输了会怎么样?” “想过,最惨也不过是魂魄被永远囚禁于魔域。” “值得吗?” “被王囚禁一个人还是一个魂有什么区别吗?我只能赌他仅存的恻隐之心,看他的爱是不是真如你所说那么伟大。”她赢了,赢得那么卑鄙,可耻。 王竟然一句连“你走!”都没有和她说。那种深刻的恨,她可想而知。但她还是想不通,王为什么不杀了她,或者强迫她留下,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她? 明魂深深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证明了?他宁愿放你自由,也不想仅仅得到一个灵魂。” “是证明了,我现在相信你没有骗我了。” 他笑了笑,笑容不似初见的温暖,多了一丝凝重:“你真是聪明……” “聪明?你也在取笑我吗?” 明魂摇摇头,“不是,很多人自以为聪明,步步为营,时刻对得失精心计算,过得却不一定快乐。但你不同,你过得单纯快乐,有时还有点迷糊,但你在最关键的时刻懂得勇敢地坚持你想要到的……只可惜,你的坚持不一定是对的。” 她细细品味着明魂的话,终究没有听明白那是赞美还是讽刺,只好笑笑:“对错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就好。” 明魂的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沉默很久才道:“我有点羡慕你了。” “我?爱上了一个连血和泪都没有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至少你遇到了一个值得你执迷不悔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确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她终于在明魂垂下眼帘的一刻,捕捉到他的失落了,想不到他总是和女人纠缠不清,到最后却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所爱,真是可悲。 她又压抑不住心底蔓延的好奇了,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你动心的女人?” “动心?何为动心?我对每一个女人都很好,就像对你一样——在你需要的时候关心你,照顾你,仅此而已。” “那个死去的女人呢?” “谁?” 小云揉了揉额头,心想:她怎么忘了和明魂讨论他的女人的时候,一定要说得清楚点,否则他根本无法在数不清的女人中找出她说的那个。 “就是让你和夜鬽产生误会的那个女人呀。” “误会?”明魂微怔,问道:“什么误会?” “对了,昨天夜鬽来找过我,他说那个女人不是他杀的。”她竟然忘了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了。 “哦!原来你说的是洛纱。”明魂轻轻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小云倒是呆住了,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对他的恨都只是误会……你怎么……” 他却淡淡地道:“你认为我该惊讶吗?几百年了,是不是他杀的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她彻底迷糊了,这人是什么逻辑啊?误会过了几百年难道就可以不用解释? “那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叫洛纱的女人?” “洛纱……”他念着这个名字时的语气就和那天念着小玫名字一样,仿佛翻阅久远的故事,毫无刻骨铭心之感。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洛纱是我七师妹,甜美可爱,很喜欢说话。不论有没有事,她都喜欢围着我问很多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她?”她插言道。 “相处的时间久了,感情自然很好,但那种好也只是似有若无的……其实我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哀乐。” “那你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生气?”她终于了解明魂了,原来他不是风流,而是一直想要寻找刻骨铭心的感觉而已。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如果说生气也只有过一次,就是我看见夜鬽纠缠她,撕扯她的衣衫的时候。我当时怒不可遏,想都没想便一拳打在夜鬽脸上。也就是从那次,夜鬽对我开始了憎恨。” “就为了这点小事?夜鬽他是不是男人啊。”她小声嘀咕时,还不忘四处看看有没有夜鬽的影子。 “他从小性格就相当孤僻。虽然跟着我学法术,却极少和我说话。说来可笑,他五百年就和我说过四句话。从那次我打了他之后,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提起夜鬽,他又忍不住摇摇头。 “四句?五百年就说四句?” “是啊,第一句:闭嘴;第二句:没有;第三句:她早该死;第四句:是。”明魂重复的时候有点淡淡的感伤。 “真简练!”她不得不佩服夜鬽的冷漠,四句话不超过十个字。“所以你见到洛纱死,就怀疑是他杀的?” “洛纱是被奸杀的……她法力不弱,能如此……做的屈指可数。加上我确实亲眼见到他纠缠洛纱,还口口声声说:‘把话说清楚……究竟喜欢谁……’” “那你问他了吗?” “问了,他回答我的是刚刚那第三句话。” “其实不是他杀的。”虽然不怎么喜欢夜鬽,但小云还是要帮他解释一下。 他神色一暗道:“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已经对他的心狠手辣麻木了。” “麻木?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对他的态度是麻木?” “你没看出来吗?”明魂停住脚步,很认真地道:“那你看出了什么?” “仇恨啊,难道不是吗?”她由始至终都是这么以为的。 明魂笑着摇摇头,“我不恨他,我只是看不惯他毒辣的作风而已。” 小云诧异地看着明魂,只是为了看不惯,见面就拼得你死我活! 有个性! 第六章 芳草斜阳 明魂送她到了树林,便回去了,应该是不想见到小玫,不愿亲眼看见因他而变得冷酷的女人。 她舒展双臂,深吸着熟悉的气息,久违的天,还是那么蓝;阔别的阳光还是那么温暖。 终于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小玫一如既往在山洞中打坐修行。 “我回来了。”她兴奋地喊着。 小玫一听她的声音,睁开眼,略带喜色道:“你不是在魔域吗?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魔域?” “夜鬽来过。” 见小玫神色异常,她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玫低下头犹豫了一下,才问:“你见到他了?” 虽然没有说是谁,但她听得出来,“是的。” “他……好吗?” “很好,至少他不记得不开心的事情。”她坐在小玫身边,靠在她起伏不定的肩上,幽幽叹息:“都过去了,爱过了,恨过了,到头来还不都是折磨自己。为了从来没爱过我们的人,不值得。” 小玫点点头,又闭上双目开始修行了。这样的平静比恨更加可怕,像是摧毁人性的绝望。 明魂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小玫,她不知道这个事实会不会带给小玫又一次伤害,爱情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的东西,谁又能看得出结局如何? 她抬头面对从洞口射进的阳光,压抑下心头千丝万缕的惆怅。 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从心底爆发,她跑出山洞指着青天大喊道:“你不就是神仙吗?自以为了不起吗?呸!我才看不起你这自以为是神呢,每天悠闲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你为苍生做过什么?你让我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偏不! …… 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软弱无能,讨厌你的无情无义,总之你身上的一切我都讨厌……” 骂够了,她深深吸气,对着如诗如画的美景露出动人的笑颜。天空依旧是那么蓝,阳光依旧是那么灿烂,她也还是从前的小云。 笑着面对一切的忧伤。 不知不觉,金色的秋季已经过去,刺骨的寒风提醒着她又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冬就要到来了。 阳光明媚的清晨,小云迎着朝阳用力地吸气,吐气,又指着天空骂道:“神仙了不起吗?法力无边就可以高高在上吗?接受万人膜拜就可以自以为是吗?你这个自命不凡的神才该遭天打雷劈,口口声声救人危难,还不是自以为了不起,蔑视众生。没事就躲在天上照照镜子,别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装作悲天悯人,好像是慈悲心肠,其实猪狗都比你有情有义,蛇虫鼠蚁都不如你冷血黑心……” 骂到没有力气了,她才坐下歇了一会,对着溪水中的自己微笑,高傲地仰起头。 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天一起来,就会在小溪边骂上一会,等自己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就开心地面对她的生活。快乐和痛苦本来就在一念之间,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她的命运已经如此坎坷,又何苦为难自己? 正打算起身,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自命不凡’你骂了八十一遍,‘无情无义’你骂了九十九遍,你骂得不烦,我听得都腻了,能不能换个有新鲜感的?” 她的心头一颤,猛然转身。轩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温和,让她总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你的样子看来有点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轩淡淡地笑道。 “你都听见了?”看来他不仅听见了,而且还连每个词说过几遍都记得。完了,一定是来报复的。她怎么忘记了这人一向心眼小,爱记仇呢?真是太失策了。 “我是神,当然什么都能听见。” 天下那么多人和妖,说那么多话,他都能听见,岂不是要吵死了。 她深表同情道:“天庭一定很吵吧。” “不是,我只能听见我想听的。”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想听的?”她撇撇嘴道:“你这人一定有毛病,居然喜欢听挨骂。” “总是听到世人赞美的声音,实在太腻了,听听你骂人,还真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过最近你的词语有点贫乏,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我实在听得无趣了。” “哼!下回我一定记得要多加一句‘挑三拣四’。” 虽然她脸上还装作一副厌恶的表情,心里却暖暖的,飘飘的。如果她一直这样骂下去,而他每天都会听,那么即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仿佛不那么遥远。 如果他能永远耐心地听她说每一句话,包括咒骂,那么她就别无所求了。 轩轻轻在她面前挥挥手,唤回她飘远的思绪:“气消了没有?” “不消又能怎么样?打又打不过你,骂又骂腻了,就当我自己倒霉好了。” 气可以消,付出的感情呢,怎能说放就放? 可是说恨他,怨他又有什么用? 伤痛不会因为诉说而减轻,更加不会因为怨恨而消失,所以她只能坚强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轩无言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中有一缕她读不懂的朦胧。她想在那黑玉般深邃的眼神中找到什么。轩却轻巧地移开目光,将脸转向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真的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因为她似乎从他身上的某一个地方感受到泪水…… 一定是错觉,神仙不会有泪水。 突然的沉默,让两个人陷入一种尴尬的气氛中。 僵持了很久,小云坚持不住,打破沉默道:“你怎么会出现?” 三个多月了,她经常在那条相遇过多次的路上等他,他始终没有出现。当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他却出现得那么突然,又搅乱了她的心神。 “我只是请你不要再骂了,天上所有的神仙都知道我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了。” “那你就收了我吧,也省得给你找麻烦。” 他笑了笑,笑容还是那么炫目:“我倒是想啊,不过我还担心其他神仙说我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她也笑了,很久都没有如此开怀大笑了。 “笑得这么开心,看来明天不会骂我了。我走了……” 小云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别走……”感到自己唐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很忙吗?” 他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道:“是,我要回去给桃树浇水。” “浇水?这也叫忙?天界有你这样不务正业的神仙,真是不幸,难怪妖孽横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天界最有正事,务正业的神仙,你信不信?”他问道。 “不信!” 轩收起笑容走近她,轻柔地拂开她被寒风吹在脸上的发丝,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凝视她的脸,柔声道:“你瘦了很多。” “啊?”她的心像被一种力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只好闭上眼,堵住即将流出的眼泪…… 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了,还是那么清新。 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庭 金銮殿后的花园里,轩将瑶池的水一滴滴浇灌在魔域带回的桃枝上,失神地凝视着隐隐仙气中舒展的枝叶。缓慢,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他听到了,却没有回头,继续看着晶莹的水滴一点点顺着鲜嫩的叶子滑落。 “还有时间弄花草,你最近很悠闲吗?”话音中隐隐透着威严。 轩犹豫了一下,缓慢地转身恭敬施礼道:“启禀玉帝,如今凡间朝纲不振,乱臣贼子横行无忌,一场战争恐怕在所难免。臣以为此时正逢改朝换代之际,不适宜和魔界大动干戈。” 闻言,玉帝责备神色略有缓和,“可有镜月盏的下落?” “魔域绵延万里,地势奇险,找一个小小的镜月盏实非一朝一夕之事,请玉帝再宽限些时日,臣会尽快想到办法的。”他稍顿,抬头见玉帝神色忧虑,又道:“即便取不回镜月盏,臣也会带天兵平了魔域,决不容他们再为祸人间。” “嗯,挑选天兵天将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臣已经物色到一批奇人异士,欲待他们在这场凡间的战争中建功立业,按功封神。” 玉帝满意地点点头,正欲离去却被桃枝吸引了注意,难掩诧异之色道:“这可是蟠桃?” “是,臣在魔域见到的,不忍见此圣洁之物沦落魔界,便种于天庭。”他仍旧恭敬地回话。 玉帝凝视着桃枝的眼神转移到轩毕恭毕敬的神态上,终于忍不住叹息道:“一定要君臣相称?一定要刻意表现得如此疏离吗?” “天庭向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臣深知陛下赏罚严明,不敢丝毫逾越。” “好个尊卑有别……”玉帝的威严转变成一种怅然,看着面无表情的轩,道:“轩,多少年你才可以解开心结,难道真要等着蟠桃开花结果?” 轩依旧垂首而立,仍旧面无表情,“陛下言重了,臣谨遵圣意。” “谨遵圣意?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是吗?” “是!” 玉帝对着轩一直冰冷低垂的脸望了很久,怅然道:“罢了,随你吧。” 玉帝走后,轩缓缓抬起头,苍白的手指紧握着手中盛着瑶池之水的紫晶瓶。 是他想君臣相称,想如此疏离吗?当年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时候,高坐大殿之上的玉皇大帝可曾多看他一眼。 想起那个让他第一次知道何为恐慌的日子,他的心依然在战栗。 回到玉清殿,轩见到太白金星正摆好棋盘等着他,不禁莞尔一笑道:“这么有空?” 太白金星见他回来,起身笑道,“是啊,看你今天心情不错,过来讨教一下棋艺。” “心情好?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了,我倒是想讨教一下。” “读心术倒是不会,不过刚巧看见你在花园为桃树浇水而已。” “浇水?”他还不了解太白金星,看见他浇水会如此急切地跑来找他。“算了吧,你是不是听见玉帝训话了?” “哈哈!我刚巧路过而已。”太白金星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笑容满面道:“说实话,还很少见你像今天这么一言不发,什么时候学会忍耐了?” “你要是又想来挖苦我,就请回吧,我今天心情并不怎么太好。” “我可没空挖苦你,我只是很好奇,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态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请说重点。”并非他心急,只是太白金星说话向来喜欢兜圈子,要是不打断,他能兜到开天辟地的时候,搞不好连心酸苦涩的修行历程都能再回顾一遍。 “好吧,你是不是又去见那只小狐狸了?” “是。” “既然明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招惹她,你这样反反复复对她来说是更大的伤害,只会让她越陷越深。” 轩坐下,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和她彻底了断,绝了她的希望。可她总是这样骂下去,难保哪一天不会让玉帝和王母听见,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你既然知道王母娘娘的脾气,就更应该收敛一下了。上次你已经激怒了她,我看她要不是对你还有三分顾忌,早就把那只小狐狸打得魂飞魄散了。”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太白金星语重心长地劝诫他当然能够领会,只是领会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 既然他无法平息,就不该去吹乱那平静的心湖。 相信时间会慢慢平息一切的……只要他永远不出现,小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彻底忘记的。 魔域 圣殿 “夜鬽,明魂,你们听着,以后这个女人和魔域再无瓜葛。”说完,王站起身离开了圣殿。 夜鬽狠狠地将地上已经破烂不堪的椅子踢飞,低咒道:“这个该死的女人。” “这是王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明魂接下空中不堪入目的椅子,皱眉道。 “他已经被那个女人弄疯了,还能处理什么?”他想了想,忽然道:“我去杀了她,省得王再为她牵肠挂肚。” 明魂急忙上前拦住他,厉声道:“你疯了!王刚才不是说以后他们再无瓜葛。” “就是无瓜葛我才可以去杀她了。” “你不能去。” “为什么?” “她只是坚持自己想要的,不要别人左右她的命运,有什么错?” 夜鬽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上她,才会处处护着她。” “你胡说什么?” “就凭她,怎么会想到以死相胁的方法?我看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夜鬽如鬼魅般冷笑声更为阴冷的圣殿中蒙上了一层凄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魂大怒道。 “我当然知道,她根本就是个祸水,连你也被她迷住了。你想她离开王,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明魂用力地拉住夜鬽的手臂,语气缓和一些:“夜鬽,她是个好女孩,不是所有女人都和洛纱一样,你不能把对洛纱的恨发泄到其他女人身上。” 夜鬽忽然一愣,随即大笑道:“所有女人都是祸水,都该死。我就是恨女人,恨不得天下女人都死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才是处处留情,见一个爱一个。” “我见一个爱一个好过你见一个杀一个。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我没有?难道你有?明魂,我告诉你,我要杀她谁都阻止不了。” 说完他挣脱明魂,化作黑影消失于夜空。 轩走了,去种桃树了。 或许种桃树比她重要很多吧,所以他再也没有出现…… 小云依然坐在第一次与轩相遇的地方,只是现在漂亮的脸上再无光彩,只剩下一种死亡一般的麻木,麻木地在等待着将要走进她陷阱的猎物。 小玫说:是妖就该遵守妖的本分,害人才是她的沧桑正道。 她无从反驳,唯一祈求的就是:第一个被她害的人,长得越丑越好,越老越好,最好是集天下丑恶于一身的坏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一个笑容满面,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踏着朝霞匆匆赶来。 “姑娘,荒山野岭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望空长叹道:苍天怎么就不能长眼睛呢?想吸人魂魄练功的时候,送我一个没心没肺的神仙;如今不想害人了,又送了我一个百年一遇的好人。 面对眼前找死的好人,她心不在焉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我偷偷听到哥哥嫂嫂想要把我卖给一个老头子,一时心急便逃了出来,想不到扭伤了脚,不能动了……” 年轻人一听,笑道:“没关系,我刚好是大夫,我给你看看吧。” “啊!”不会这么巧吧,她呆呆地看着刚才还走来走去,完好无损的脚,咬牙切齿地想着:这老天非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年轻的大夫见她神色异常,赶紧道:“这荒山野岭的确多有不便,还是不看的好。” “是啊,是啊!估计休息一下子就好了。” “那我等姑娘休息好了,带你下山医治吧?” “啊?”就这样赖上她了,想不害他,都不给机会?她虚应着赔笑道:“公子很有时间吗?” “不是,治病救人是大夫应该做的,姑娘千万莫要误会。” 小云见他眼中的惊艳,丝毫不影响一脸的坦诚,对他倒颇生了些好感,问道:“公子贵姓,何事经过此地?” “免贵姓孟,一介书生,无德无能,行医为生罢了。方才有一病人请我出诊,回来行此小路,恰逢姑娘。” 书生啊,若轩如她所料是个这样单纯的书生,她或许也能和许多妖精一样,谱写一段缠绵的人间情爱。可惜偏偏造物弄人,让她遇到的是一个绝情绝爱的神仙,唯有望空悲切…… “为什么不想入朝为官,大展宏图?”在她印象中,很多书生寒窗苦读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官居显赫。 “当朝天子无德无能,奸党专权,根本无所作为。当此乱世,能救贫困众生的也就只有悬壶济世了。” 孟书生的答案颇有些出人意料的清高,令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三百年活得还真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修为浅,脑子呆,还迷迷糊糊,害人不成终害己。爱她的人被她伤得心碎,不爱她的人把她伤得心死。 倒还不如眼前这活得短暂而精彩的凡人。 “姑娘的脚好些了吗?” “好了,应该可以走路了。”她随口应付道。 不料书生道:“那我扶姑娘去我医馆敷些药吧。” “嗯……”她想了想,反正做妖精是没有什么前途啦,做人看看会不会有点意义。悬壶济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职业。“好吧!” 时间无声无息流过,转眼便已过十数日。 小云茫然地对着眼前各种药材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偷偷打量她很久的病人。 虽然这位病人没有一点怨言,医馆里妙手回春的孟大夫可受不了她的慢吞吞了,叫道:“小云,快点抓药。” “哦!”她猛然从回忆中觉醒,快速按着药方抓了几味药包好,递给等得腿可能已经麻木的病人,不停地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 病人不怒反笑道:“你该不会想要药死我吧,你包给我的可是砒霜。” 小云一听到明魂的声音,蓦然抬头,脸上有惊喜,也有惊慌。“你怎么找到我的?” “听说的,最近过得好吗?” “不错啊,做人比做妖有成就感,我已经认识很多药材了。” “这个工作不错啊,前途无可限量。只是以后记住把砒霜和白芍分清。”明魂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 明魂见她很忙,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一切都忙完之后,她略整整衣衫头发,道:“孟大夫,我出去了。” “又去小路?” “是。”她说着,人已经出门了,只听见堂里大声地叮嘱:“听说那里有妖精,你小心点。” 妖精?她无奈地笑笑,说的大概是她吧,这条小路也就只有她出没了。 一个人静静在小路上徘徊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每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她就会来,一直到太阳落下,夜色清冷时她才会回去。明知道她想要等的人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对她说:“好巧!” 可她还是喜欢这样漫步,像是祭奠她已经逝去的爱情,凭吊她紧跟着死去的心灵。 正常来说,所有的妖精都该留在专属于自己的山林中修行的,可她却非要特立独行跑到医馆去抓药,从明魂溢满笑意的眼中,她已经知道这种境遇有多么可笑。但她不在乎,帮人总好过害人吧。 忽然间,一阵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黑影将夕阳笼罩起来。小云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夜鬽黑色的鬽影已经将她彻底包围起来。 她匆忙运行真气,念着不太熟悉的咒语。可惜一切都太迟了,黑影一瞬间穿入她的身体。她的胸口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撕裂,五脏六腑一瞬间被掏空。 原来王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她…… 当她软软地瘫倒在地时,一种温暖舒适的气息将她包围起来。 是轩,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轩。 “轩……”她想大喊,声音出口时竟是虚弱无力的。 金红色的光芒渐渐聚集,以极快的速度向夜鬽飞去。她记得以前轩出手时,都是缓缓地,优雅的,光芒呈淡黄色。今天不同,光芒红得如火焰,有种欲燃尽一切的戾气,像是被愤怒和仇恨点燃的死亡之火,几乎将世界任何角落的黑暗都照亮。 两道光芒纠缠不久,黑影落地,一闪化作夜鬽。 夜鬽见黑色的披风已被烈焰点燃,狼狈不堪地将它丢下。 这是小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原来夜鬽的容貌并不丑陋,有一张尽显男性魅力的脸孔,分明的棱角,刚毅的剑眉,和一双如千年幽潭般冷寂的眼。 金红光芒停在她身前,化作她以为永远不能见到的人,牵动了她以为死去的魂…… 顷刻间,遍地蔓延的火苗将夜鬽围在正中,完全阻断了他的后路。鲜红色的烈火越燃越烈,火圈越缩越小,夜鬽身上的黑气也跟着越来越弱,几乎在光芒的映射下变成了红色。 小云看出轩有灭他之心,忽然有些不忍,匆忙撑着软绵绵的身体站起,希望可以劝劝轩,放他一条生路。在她眼里夜鬽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不该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没想到有一个白影比她更快地飞落,挡在了夜鬽面前。 轩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眼前白衣舞动,纤尘不染的人,收了法力淡淡道:“尊师可是找你很久了。” 明魂闻言,诧异万分:“你怎么知道我师承何处?” “身在魔域还能保持如此好的修为,不染一点尘埃,难怪太乙天尊一直因你的背叛感慨万千。” “玉清真王果然好眼力,不愧家师对你赞不绝口。”明魂失笑道。 “如果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了你,那你大可不必。” 那种严肃冰冷的样子小云还是第一次看见,的确有神仙那种孤傲,让人不得不仰视。 说话间明魂已经聚集真气,道:“那好,我今日倒要领教一下。” 明魂已做好出手的准备,不料轩却纹丝不动,“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何必徒劳?我今日并不想杀你……太乙天尊千叮万嘱要我把你交给他,我猜他是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明魂不由一颤,绝美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是羞愧、感慨,还有一点点留恋。他转头看了一眼捂着伤口的夜鬽,看出他伤势极重,低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有资格和我讲条件吗?” 明魂神色一暗,语气转为哀求:“我只想求你放过夜鬽。” “他杀人无数,天理难容!不过看在太乙天尊的面上,我也交给他处置好了。”轩不屑地看看夜鬽道。 明魂犹豫很久,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夜鬽,像是猜测太乙天尊将会如何处置他们。最终他决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领教了……” 话音未落,明魂已将真气化作一道道白光,铺天盖地般袭来。 “自不量力。”轩的掌间立刻聚气一层青光,化解了明魂的暗袭。 明魂虽修行千年,功力不弱,可他面对的对手太强大了,交手不过数招,便已呈现弱势。化作白光的真气越来越黯淡,速度也越来越缓慢,最终他的全身都被轩摄魂的真气笼罩,再无逃脱的机会。 尽管小云不明白为什么明魂要为了一个憎恨的人,连最后一个生存的机会都放弃,但是那段最无助的日子,是明魂一直安慰她,陪伴她。今日明魂命悬一线,她绝对不能冷眼旁观。来不及细想,她咬咬牙冲上去紧紧搂住轩,同时也抱住他刚要抬起的手,大声喊道:“明魂,快走!” 就在那一瞬,明魂的身上已经突射出无数银针,在阳光下闪动着清冷的寒光。 小云感受到轩的身体一僵,身体上散发出一丝逼人的灼热之气,她顾不得其他,只能死死地抱住他。可是轩的力气大得惊人,一瞬间,就将她震得飞了出去。 白雾弥漫中,明魂和受伤的夜鬽消失得无影无踪,轩却俯身紧捂着心口。 她清晰地记得被震飞的一瞬间,明魂无数枚银针刺入了轩的身体。难道他挣脱她的纠缠是不想她受伤吗?而她仅仅想到要救明魂,居然忘记真正生死对决之时,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会导致丧命…… 这个想法让她的血液凝固,失声惊叫道:“轩!轩,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他摇摇头,抚着胸口沉沉地呼吸着,明亮的眼神由诧异变为忧伤,随后又渐渐黯淡。 她以为他会愤怒,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直看着她…… 许久,他的嘴角荡起一丝酸涩的微笑,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这个男人对你真那么重要?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他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若说明魂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照顾她,她担心轩误会,想了想只好说:“他……帮过我。我只是想报答他而已……” “仅仅是为了报答吗?我也帮过你很多次……”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愤怒。 “对不起!”她走近他身边,想看看究竟有多少枚银针刺入了他的身体,却被他冷漠地推开。 “不必了。”轩静静地转过身。 她记得轩每一次转身,背影都是挺直的,高傲的。可现在她看到的竟是微微弯曲的背影,那样的软弱、不堪一击。 “你能找到真爱是件好事,从今往后你我也就两不相欠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轻轻的,找不到一点她渴望的感情,让她几乎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只是她的错觉。 “不是的,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她努力地解释着。 “没有什么你会不顾一切救他?你爱上他了……”轩忽然低下身子,用力地捂紧心口,很久才颤声道:“其实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因为这,与我无关……” 说完他便突然消失在空气中,如同幻影一般,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留下。 她呆呆地站着,任由片片雪花飘落在她身上,冰冷她的身体。如果轩骂她,打她,她都不会难过,毕竟是她一时冲动做错了事。 他不该如此平静,毫不在乎…… 但是此刻对她来说,在乎不在乎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伤得是不是很重?她明明看见银针射向他全身,为什么由始至终只捂着心口…… 天界 玉清殿 轩将真气行至全身,贯通经脉,尝试数遍都始终无法将银针逼出。只好收了真气,坐在桌前,将一根一根针从身体中拨出。 每拨一根,身上便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针锋奇寒,还是这针伤了他的心。 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由得苦笑,怎么每次狼狈不堪的时候,这老头子都要来凑热闹,什么时候能让他清静清静。 太白金星一进玉清殿,便大叫道:“运气都无法逼出吗?” “或许能吧,可我现在无法集中心神,强行运功恐会伤了经脉。” 太白金星摊开手,掌心一枚金色圆润的药丸落在轩的手边。 “这是我刚从太上老君那里帮你要的,服了能缓解寒毒。”他见轩视若无睹地继续一根根挑着银针,无奈地摇摇头,“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他没有回答,很仔细地将每一根挑出的,闪着寒光的针整齐摆在身边的桌子上…… 何苦……他也想知道这是何苦。小云在抱紧他的那一刹,已经明确地选择了对她更加重要的男人,已经清楚地告诉他,她的心不是痴痴地放在他这里了。 他该为此高兴的。那只命运坎坷的小狐狸终于摆脱了魔王,摆脱了他,找到了一个她曾经憧憬过的情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又可以给她幸福。这不正是小云想要的,也是他一直希望给予她的…… 但是真正面对这一幕,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不顾一切阻止他的时候,他的心好痛,比这千万根寒针刺得还痛。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如此折磨着灵魂,他宁愿让这一根根奇寒的针折磨自己的身体,也不想承受寒毒褪去后,心中的痛楚。 想不到情欲真和传说中的一样可怕,可惜了他几千年的修为,竟抵不过一个女人刻骨的柔情。 “其实你不出手,魔王也会出手。”太白金星终于看不下去,皱眉道:“就算魔王不来,明魂也会赶到的。” “我看不到魔域的事,根本无法确定他们会怎么做。” 太白金星气道:“这就是在比谁更沉着,你平常不是这么冲动的。” “以往冷静因为我不在乎,我输得起。”他咬牙忍下痛楚,才道:“可是这次不同,她可能会因为我的袖手旁观枉送了性命。我不能赌,我输不起……” “但这场较量你彻底败了。” 轩叹了口气:“想不到那魔王有如此心机……动手的是夜鬽,出招一击致命,毫无余地。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可以选择……” “不,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不会牺牲她。”轩打断他的话。 “轩,你变了,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太白金星紧锁眉头,再也笑不出来。“你一向沉稳,怎么会蠢到把自己致命的弱点摆出来?这还未开战,你就已经败了。”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神魔之间争战几千年了,神什么时候真正胜过?”他的眼神又落在玉清殿的角落,怅然道:“我千年之前就已经败过一次,也不在乎再输一次,如今只希望我挑选的天兵天将能不负众望。” 他的声音中隐隐透着让太白金星心寒的深意…… 明魂将夜鬽放在床上,迅速取了一颗止痛的灵药喂他服下,无言地望着他因痛苦扭曲的脸。这张棱角分明,刚毅冷酷的脸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 “你为什么救我?”夜鬽问道,他的声音没有因为伤痛而颤抖,还是和平常一样刚强。 “为什么不救?” “我死你不就如愿以偿了?” 明魂苦涩一笑,“是谁说我想让你死了?” 同门五百年,他能为夜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跟夜鬽说的话将嘴唇都磨薄了,可是换来的竟是鄙视和仇恨。他为夜鬽堕入魔界,只想要挽救他的灵魂,让夜鬽少造杀孽。可惜他的医术高明了,但是夜鬽杀人的手段越发毒辣,几乎一招毙命。 其实每一次因失望、愤怒出手之后,他拖着一身伤痛回去都很后悔,懊丧自己不该为了一点点小事和他动手。 他也总问自己:何苦呢?压抑一下自己的怒气能有多难?偏偏就是很难! “鬽,你从来没叫过一声师兄,但在我的心里始终当你是我师弟。”他顿了顿,见夜鬽还是不说话,便很习惯地自顾自说下去:“我很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如果当年你肯告诉我你对洛纱的感情,事情也不会落得那样的收场……我若知道你喜欢洛纱,一定会让给你的……” “为什么?”夜鬽不太自然地问着。 “因为当年师父将你交托给我,我就该对你负责,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毁了你的一生……” “我没有。”夜鬽简短而有力地回道,见明魂不解地看着他,简单地解释道:“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他一直以为夜鬽是因为喜欢洛纱才会嫉恨他,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实在想不通是什么让夜鬽恨他入骨,无视他一次次的努力示好。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刚刚他说你背叛师门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因为受了我的牵连,被师父逐出师门吗?” “有区别吗?” “当然有,我始终想不通,你一向最得师父青睐,岂会因为区区小事便被逐。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夜鬽因过于急切地追问,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一阵呻吟。明魂见此情景不由得一阵心痛难忍,慌忙为他灼伤的伤口敷上些镇痛的药物。 “当年我因为洛纱之事将你逐出师门之后,追悔莫及。我受师父重托,即使你做错事也是我管教不严之过,不该将你逐出了之……我想尽办法找你,后来听说你入了魔域,我更是后悔。” “是我一时愤恨说错了话,害得你五百年的苦修毁于一旦……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来魔域,希望可以在你身边,挽救你。 你以为我总是救你要杀的人是和你作对吗?不是,我是不想你犯下太多罪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所以我尽我所能帮你。可你却一再让我失望,毒辣的手段让我都为之动容。” 夜鬽的双唇颤抖很久,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师兄他等待了一千多年,但只要等到了,仿佛千年也不是那么长。“第一次听你这么叫,如果当初我们的关系不是那么糟糕,恐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见夜鬽又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费尽心机就只让你开口说过四句话,想来真是笨得可笑……鬽,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 夜鬽却突然脸色一冷,干脆地回道:“不能。” 转身闭上双眼,仿佛不愿意再和他说话…… 这样的境遇明魂早就已经习惯了,尴尬的感觉都无从找起了。 见夜鬽睡去,他又无事可做,只好随意地打量着夜鬽的房间。屋内没有多余的摆设,一张石玉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估计是夜鬽为了快速增长功力才会特意选了这种极不舒适的寒床。 除此之外,仅有一桌一椅,不似常人放置正中,而是落于窗边。桌椅均为白玉所雕,刚毅的线条体现着夜鬽的风格,只是白色看来和他有点格格不入。一向喜欢黑暗的夜鬽竟选择如此洁白纯净的桌椅,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想离去,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物发呆。想不到这里看到的竟是他最爱的庭院,怪石嶙峋,苍柏丛生,黑暗中别有一番苍凉的韵味。 记得他每次在魔域感到孤单时,就会在这里的怪石上坐坐,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不再孤独,这些怪石就像是一个人在这里默默陪伴着他。 想不到夜鬽比他还会享受,坐在窗前便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魔域 圣殿 王端坐在高高王位之上,阴冷的霸气仿佛连这宽敞的圣殿都包裹不住。 “夜鬽,你的伤势如何了?” 夜鬽躬身道:“好得差不多了,王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有,你安心养伤吧。”王冷冷看了看明魂,问道:“那寒针果真刺到他了?” “是,从他当时痛苦的表情看来,这针的确能破他的护体神功。”明魂答道。 王脸上不见一丝兴奋之色,低吟道:“破他神功的不是那寒针,而是小云……想不到他真的会出手,明知夜鬽是我的人,他还会出手……哼!神仙……” 明魂闻言浑身一震,原来这一切竟是王的一个布局,为的只是试探玉清真王对于小云的情意是真是假,为什么这试探连他都蒙在鼓里。 王又问道:“他中了那寒针当真很痛苦吗?” “是,功力尽散。”明魂想了想,恭敬地问道:“王,这寒针怎么会如此厉害?似乎专门克制他。” “不错,是我专门为他制的。能克他一身烈焰的就只有这寒冰……” “哦,原来如此。” 王迟疑一下,忽然问道:“明魂,小云在医馆过得还好吗?” “很好,若王挂念她,我这就去带她回魔域。” “不必了。现在正值神魔交战之时,我不想她卷进来。还是凡间好,远离痛苦和仇恨,即便有一天魔域毁了,也可以不受牵连……明魂,我出入魔域多有不便,你有空好好照顾她。” “王不必担心,在魔界她可能法力低微难以自保,但在凡间凭她的法力足以生存得很好。” “那就好,只要她能安全就好。”王深深叹了口气,起身道:“你们都下去吧。” 退出圣殿,明魂问道:“鬽,是王授意你动手的?” “是。”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夜鬽深深看着他,反问道:“你自己不明白吗?” “我?”他忽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那些话也是王让你说的?” “我早就提醒过你,她是王的女人……王信任你的忠诚,不代表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不会对你心存芥蒂……幸好有人出手比你更快。”夜鬽说完,绕过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说她在圣殿上以死相胁的方法是我教的,这也是王让你问的?” “是……”夜鬽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收敛一下你的风流吧,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女人……” 顿时,明魂感到周围的黑暗将他包裹得透不过气,爱一个人究竟能有多么疯狂?他跟随王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竟然会因一个女人被怀疑。 是王太过多疑,还是他根本不了解爱情…… 第七章 优昙花开 赤着脚踩在皑皑白雪上,冰冷从脚趾漫过全身,举首仰望苍穹,白茫茫的雪花遮住了小云的视线,遮住了只属于她的阳光。 “不要再下了,不要再下了……”小云用力地挥着手,想要挥开眼前遮住她视线的雪花。 想不到,大雪真的停歇了。最后一瓣雪花散落在她脚上之时,柔和的阳光送给世界银色的光辉,送给她久违的柔情,激起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她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地仰起头,让眼泪不流出来,她以为自己可以笑着面对她的生活,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小妖,可是,原来头仰得再高都没有用,滚烫的泪水还是顺着她冻冰的脸颊滴落雪中。 “轩……轩……你看得到我是吗?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尽管回答她的只有宁静,柔和的阳光,她还是要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无情,你若无情,怎么会每天都听我咒骂,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若冰冷,怎么会看得到我每一次挥手,送给我温暖的阳光,你若无心,怎么会总在我危险的时候出现……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看着我哭,看着我笑,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她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修长的手指迅速捂上她总是惹祸的口,阻止了她下面的感慨万千。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说点话不行吗?”轩带着点无奈和焦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恍然若梦…… 当她发觉浑身不适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连呼吸和心跳都忘记了。她急忙扯开被捂住的口,大大吸了几口气,“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如鼠。” 他微笑着拍拍她的背,帮她理顺了呼吸,“你要是什么时候变成哑巴,我的胆子就会大了。” “你要是心里没有鬼,干嘛怕我说?” “你不知道流言是怎么产生的吗?你可不能信口开河,毁我名誉啊。” 她不满地冷哼:“我信口开河毁你名誉?你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你大喊大叫找我来,就是为了讽刺我?” 又来了,见不到他的时候脑海里是他在夜晚一动不动地让她依靠,在溪水边送她温暖的阳光,但是一见到他,就发现没有人比他更加可恨,真想一脚把他踢回天上去。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爱情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人…… 再想想,这些折磨都是自己找来的,怨天尤人有点不太道德,心里的怒气也就平息下来,笑着眯起眼睛。“我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的伤好点了没有。” 见到轩别过脸不理她,接着赔笑道:“你嫉妒是不是?” 他仍然望着远方,用一种虚无飘渺的声音反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这样明显的拒绝让她有点心寒,但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心寒是因为冬天太冷的缘故。 她努力地吸气呼气,找回勇气,绕到轩的面前,正视他深邃的眼眸。“你为什么躲起来不见我?” 轩再次低下头避过她的凝视,悠悠道:“冬天记得穿双鞋子……” 她看着雪地里冻得有些泛红的双足,酸涩从心底涌上鼻翼,泪水像溪水一样流淌到她冰冷的脚趾尖……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的拒绝为什么总是如此让她无奈又感伤。 轩缓缓蹲下,用指尖抚去她脚趾上的泪水,轻柔地拭去她脚上的雪花,为她穿上一双又软又暖的鞋子。 然后,静静地起身,转身,离去。 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一步一步离去…… 他的手很暖,从她的脚尖传到心间,温暖着她碎成一片片的心。 为什么他总是如此体贴又如此冷漠,用这么温柔的方式撕碎她的心…… 脚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心间还荡漾着他最后的一点温存,而他又和往常一样一点点地走出她的视线和生命。 错过了这一次,也许再没有下一次的相逢。 她忘情地冲上去,紧紧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泣声道:“轩,别走!” “你该知道我没有感情。” “你不是没有,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泪水顺着她的脸落在轩的衣衫上,很快,他青色的衣衫便被泪水浸湿。她相信轩一定感觉到了背上的冰冷,否则他的身体不会不停地颤抖着。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一个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一段注定了结果的爱情,天下恐怕只有她才会这么傻傻地渴求苍白无力的表白,但她就是要问,要他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沉默了很久,轩转过身,与她的视线纠缠之后,苦苦一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要的多吗?我只要你承认你也是爱我的,我不能拥有你,难道连一个短暂的梦都不能拥有吗?” “不能!” “为什么?”她努力抱紧他的身体,大声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说出来?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懦弱,敢爱却不敢承认?” 他没有回答,缓缓地将她推开,向后退去。 轩的隐忍彻底激怒了她:“亏你还是神,你连一点勇气都没有,你根本就不算是一个男人。” “对,我懦弱,我不是男人,行吗?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不,我偏要无理取闹,我偏要天上的人都知道。”她对着天空大喊:“轩是爱我的,他是……” 轩忽然失去了以往的优雅,冲上前用力捂住她的嘴。“够了!你知不知道被人听到会怎么样?” “我知道,但我不像你那么软弱,我敢爱你就敢让人知道。” “你!”他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怕吗?天条算什么?万劫不复算什么?三界之内谁敢动我……我是为了你!” “为我?”她又听不懂了,怎么这些自诩聪明的人都喜欢说些听来高尚又让人难以理解的对白? “你以为上天是公平的吗?你以为我一句‘爱你’出口,受惩罚的会是我吗?你错了……我是身份尊贵的神,你不过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妖,天庭会用你的死亡换我的永生,你明不明白?”轩绝望的叹息声在山间回荡着。 “我不明白,我爱一个神有错吗?为什么爱上你就要被惩罚?” “因为你爱上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该爱,也不能爱的神。”轩伸手抱紧她,声音有些干涩:“我软弱,无能,却可笑地狂傲,自负。我自以为无所不能,却不能保你周全,我根本不值得你爱。” 这回她懂了,微笑着仰起头,眼中写满渴望地看着他:“如果我觉得你值得呢?如果我宁愿选择和你在一起,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呢?你可不可以好好爱我一次,勇敢地对我说一句:你爱我!” “小云,我只会害你,你可知我……” 她打断他的解释,坚定地道:“轩,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交换,只要你坦然面对这份情,全心全意地爱我一回。” “有人可以给你更加真实,长久的爱……” “我知道,我不后悔!” 他还是无言地垂着头,用沉默来表示拒绝。 “轩,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怕,那你就不要回天庭……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可我会后悔!”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的心碎成了片片雪花,散落天地。就算是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坚持,就算她愿意为他万劫不复,他还是不能接受她的感情。 “小云……”她痛苦地捂住耳朵,每次他用这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叫她名字的时候,就会说出让她伤心的话。“不要说了,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她奔跑着离去,一直没有回头。原来,即便是自己先离开,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别离,还是一样痛苦…… 小云跑回医馆,隐身避过孟大夫,冲进自己的房间。 她一遍遍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哭,我是小云,多少痛苦和忧伤我都可以一笑而过……” 她告诉自己,那个无情无义,软弱无能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她爱。她要忘记他,下一次见面,她一定要像他一样骄傲地沉默着…… 这时医馆的大堂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请问哪位是孟大夫。”那声音听来有点像轩,只是少了他的淡雅,沉稳。 太不争气了!怎么满脑子就只有他,轩怎么会来这里,再说轩说话哪会这么谦恭的。 孟大夫答道:“我是。” “我略通些医理,可不可以在您这里帮个忙?”原来是帮忙的,估计是想来赚点银子。 孟大夫显然也领会了他的意图,婉言谢绝道:“我这里也只是勉强维持个生计,恐怕请不起人帮忙。” 那人倒是百折不挠:“我医术很好的。” “这里的疑难杂症不多,我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我可以帮你招呼客人的,哦,我不要银子。”小云由衷地佩服起这个比她还死皮赖脸的家伙了。 “衣食住宿问题我也不能解决。”孟大夫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唠叨,一口回绝。 “那我可以不吃东西,你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我住大堂就行。” “吃的你都不要?” “是是,您看这乱世,我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听人说您心肠好,乐善好施,不如就收留我些时日,我找到合适的地方立刻搬走。” 孟大夫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道:“那你就先帮小云抓药吧。” “好!好!”那人一听,笑道:“这个我会!” 经过了好长时间,她的心情才略有些平复,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流泪和伤痛根本不能改变什么,她整理好衣衫,擦干了眼泪…… 走进大堂的一刹那,脑中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隆声。 她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刚刚那个死皮赖脸的家伙不是眼前匆匆忙忙的轩吧?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忙着抓药。 轩看见她出来,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好巧啊!” “啊!”她点点头,傻傻回道:“好巧!” 这人发什么疯,又冒出来招惹她,还像个乞丐似的央求人家给个住处。他会在乱世没有安身之所?恐怕就是全天下人都流离失所,他还能在清幽宜人之处喝茶聊天呢。 呃!他刚刚说过什么,要住下?不会是真的吧? “你来干什么?”她走近轩,一边装作看药方,一点小声问道。 “我来帮忙,治病救人。” 她才不信轩会为了那么崇高的理想投身这么伟大的事业,估计是看她太伤心,过来安慰她受伤的心灵的,算他还有点良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又问。 轩小声回道:“听说这间医馆里有个很迷糊的伙计,总是抓错药。于是我过来看看……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害人了,这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 如果每一次见面不挖苦她几句,他就不是轩了,如果她能忍下恶气,她就不是小云了。 正想骂回去,孟大夫突然冲过来,紧张地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她看看身边装作若无其事的轩,尴尬地笑道:“呵呵,不太熟!” “哦。”孟大夫如释重负,指着自己的头,压低声音道:“我看他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啊……好像是,有一点,有一点……”她努力忍住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凝神看着药方的轩。 他要是听不见,她就一头碰死。苍天有眼,终于让她有机会报仇雪恨,打击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了! 孟大夫见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临去时还拍拍小云的手道:“小心点……” “好!” 小心!她还不知道要小心?轩伤人心的功夫,比他的法力高深不知多少倍。 她故意不理会轩,聚精会神地按着药方在药柜中翻着黄芪。谁知他刚巧也过来取黄芪,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又用力地抹了抹……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又用衣袖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擦了擦,搓了搓。 “你干什么?”她窃笑着问。 “脏了!” 他眼光还很认真地停留手中的药方上,继续面无表情地取着药方上的药。 深夜,小云忽然从梦中惊醒,踉踉跄跄地冲到大堂。 轩静静地站在窗前,仰望着满天星光,那种仰望的感觉看起来有些凄凉,有些沉重。 他还在,不是像以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是真实地存在于她的世界。只要她想见,随时都可以见到。她难以抑制心中的感动,跑过去从他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轩……” “怎么不睡了?”他平静的声音充满柔情。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今天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脆弱:“我刚从噩梦中惊醒,以为你又不在了,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不会的,以后我都不会突然在你眼前消失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因为你说:如果我真的不怕,就不要回天庭,留在你身边。”他转过身,搂紧她越来越单薄的身体,轻声道:“小云,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可惜我能给你的并不多,我只能尽我全力满足你每一个要求。就算注定了我们的爱没有结果,我也要尽我所能让你快乐……” “对我来说,这些已经够了!”的确够了,只要没有一次次肝肠寸断的离别,她就满足了。 她望向夜空,月光明媚灿烂。 原来他在仰望明月。 那夜在华山之上,她猜不透轩为何愤怒。后来知道他是神仙,可以见到那个传说中最美的女人,她便明白了…… “你是不是在看嫦娥?”她明知不该在这么甜蜜的时候,问这种煞风景的话,可惜她的口没经过她大脑的同意,就自己问出来了。 “嫦娥?”他疑惑地看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记得你说过,她无情无义,冷若冰霜。”她语气酸酸地道,她的思想中,男人一旦用这样的言辞形容一个女人,就代表关系非比寻常。 “嫦娥?!”轩笑着捏捏她的脸:“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她吧?傻丫头,只有后羿那种人才会为她痴迷。” “我听说她特别美。” “是比你美,也比你聪明……不过三千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再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笑意全部洋溢在脸上。原来他三千年只爱过她一个人,唯一,这是她听过最美妙的词语。 情人的心总是狭隘的,再宽广的胸怀也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存在…… 轩将脸贴在她的肩上,低声在她耳边倾诉着:“其实你不傻,只是单纯。你用一颗纯净无瑕的心去看这个世界,善良如你何需用自以为聪明的方式去欺骗别人。你也不笨,你喜欢不经大脑说话,因为你没有需要掩饰的丑恶心机和虚情假意。 更可贵的是,你懂得用一颗真挚的心爱一个人,即使自己伤痕累累也会笑着安慰别人说:‘没关系!’ 其实,你并不比任何人坚强,不比任何人勇敢,你只是比别人善解人意,懂得隐忍和坚持。 所以,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为你背弃了一切……” 她碎了千次百次的心,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可以强健而有力地跳动了,这就是爱情吗? 不管伤心时怎么的信誓旦旦,恩断情绝,甜蜜时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清晨,睡意还未褪去的小云,想起轩就在医馆,猛然起身,匆匆穿好衣衫,披散着头发便冲出门。 谁知刚一出门,就撞入一副宽阔的胸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她揉揉被撞痛的鼻子,眨着凝了水的黑眸:“你站在我门口干什么?想害死我?” “我都忙了很久了,你怎么才睡醒?” “你忙和我睡醒有什么关系?”她实在搞不懂这个人的逻辑思维方式,再说,她记得神仙根本不需要睡觉的。 轩突然扯开她的衣裙,对着她美妙的双腿,皱了皱眉。 “喂!你干什么啊?”她大声抗议着他的无礼,虽然也不是那么生气。 轩将手上凭空而来的裤子塞给她,用不容反驳的口气道:“进去把这个穿上。” “我三百年都是这样穿的。” “那是你三百年不认识我!”说完,毫不留情地将她推进房。 这人什么毛病啊?孟大夫已经够迂腐的了,苦口婆心央求她穿上一件厚一点的长裙,这位更是过分,道理和央求都省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很多眼,不满地穿上裤子…… 然后,精心为自己梳理一番,对着镜子里笑得满面春风的自己审视了好久,才走出房门。 看见轩正忙忙碌碌地打扫着大堂,将桌椅药箱等杂物搬来搬去,她心中的不满一扫而空。此刻的他穿着粗布的衣服,发髻盘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落魄书生的打扮。 “早!”她很自然地打着招呼,在经过他身侧时低声道:“看得出你骗人之前下过功夫了。” “是啊,这就是聪明和愚蠢的差距。”他压低声音回道,然后完全无视她的怒色,继续细心擦着满是灰尘的药柜。 看他干得得心应手,她忍不住怀疑轩在天庭是不是地位不太高,搞不好是个什么打扫天庭的小神吧…… 说不定在天界中的地位和她差不多,总是被欺负。 这样的日子美好的有些不真实,她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轩已经将需要做的事情做好。 取药的工作,他一个人也都可以干净利落地应付。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搬一个椅子坐在旁边,抱着一本药理的书,偷偷瞄着轩因专注而充满吸引力的侧面。 因为有孟大夫那样的火眼金睛在一旁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们总是装作很漠然。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只要这样看着他,偶尔在不经意间和他的视线相撞,擦出四溅的火花便足够她一整天开心不已了。 有时候轩也会把握机会,趁着孟大夫专心给人看病时,偷偷和她说几句话,无非也都是些讽刺挖苦的话。 不是说她流口水了,就是说她游手好闲,迷迷糊糊。好像那天晚上让她迷醉的甜言蜜语不是出自他口中。她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把握到机会就会讥讽他几句。 此刻,刚好孟大夫出诊,她自然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挤过来帮他拿药。无意中见到轩在包药时,随手捻了几根头发放进去,“你干什么呀?脏死了。” “脏?嘘……我是帮他治病,孟大夫开的药根本没有用……”他示意她不要大声说话。 “你的头发能治病啊?”她立刻压低声音。 “当然了,我的身体可是天地精华,如果不是看他祖上积德行善,我还舍不得呢。” “能增长功力吗?” “当然能,凭我们的关系,如果你想吃的话,我倒是可以多给你几根。”轩笑得坏坏的,不过别有一种真实的味道。 她鄙视地摆摆手,“哼,我要吃也不吃那脏东西,恶心死了……” “那你想吃什么?” “吃也吃你那最最讨厌的舌头,让你以后都说不了话,省得你总是气我……”她在看到轩异样闪烁的眼神时,心中一动,懊悔地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胸前。 可是还是听到轩窃笑的声音:“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定会满足你的。” 她怎么总是不长记性,明知受欺负的总是自己,还要和他斗。 记性只长了一小会儿,小云见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进门,便悄悄凑到轩的身边,和他探讨一下阳寿的问题。“轩,这个人阳寿多少?” “六十七。”轩随口答道。 “那个呢?”她指了指又进来的一位老人。 “只剩三年。” 她突然想起,都忘了问问孟大夫能活到什么时候,急忙又问:“那孟大夫呢?” 轩看了一眼孟大夫,看看她道:“不知道。” “骗人,你一定知道。” “天机不可泄露。” 她用力地踩了他一脚,见他痛苦地抱着脚呻吟时,毫不掩饰地大笑着道:“不是提醒过你,下面有块石头,记性真差。” “多少?”她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二十八!” “怎么这么少?”她以为孟大夫行善积德,该是福寿双全的。 轩凑近她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本来可以活到九十八岁的,但是因为长时间和你相处,妖气入体,折了阳寿。” “我?我身上有妖气吗?” “当然了,我有仙气护体,不会被你所伤,不过这些凡人就没有了。只要他们和你接近就会折寿的……”轩见她有点怀疑,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去世的那个老妇人,她如果不是总和你聊天,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可是她已经九十四岁了。”她抗议道。 “那也还能维持几年。” “真的吗?那我在凡间岂不是祸害?”她沮丧地垂下头,偌大个天下就没有她容身之处。 “是啊,所以你要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至少一尺以外……尤其孟大夫。” “哦,我知道了。”她认真地点点头,立刻将椅子向后挪了挪,以避开过来拿药的病人。由于小云专注地想着另一问题:神仙会痛吗?好像不会吧!所以错过了轩唇边悠扬的弧线。 望眼欲穿企盼了一个上午,终于有一个小伙子来请孟大夫出诊。她迫不及待地帮着慢吞吞的孟大夫收拾好药箱,送至门前体贴道:“孟大夫,你放心出门吧,这医馆有我呢,你不必急着回来。” 她是忍了又忍,才没有把他推出去了。 送走了孟大夫,小云开心地跑回来挤到轩的旁边,刚要开口,轩便对着账簿不冷不热地道:“你看起来很舍不得他走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舍不得……行了,我知道:两只!”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可不想用来讨论两个人的视觉问题。 “轩,看你这些事做得蛮得心应手的,你在天庭做什么的?” 轩将视线移到她如花的笑颜上,“你要是敢说我在天庭是做伙计的,我就把你从这里丢出去。” “我不是没说嘛!”她撇嘴道,心想:还好,没来得及说呢。 她换上谄媚的笑容,又问道:“那我崇高的神,你在天庭掌管什么呀?” “我就是那个很不幸,被你骂作眼高于顶,一看就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白痴……眼如死鱼,淡而无光,一看就是没长大脑。颧骨微高,典型的心狠手辣相;唇薄齿无,一定是个喜欢嚼口舌,搬弄是非的小人。还有看脸形,绝对是尖酸刻薄之神……” 听见轩一口气把带有那么多修饰词的话说完,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记性比一般人好太多了,尤其是对于她说错的话。 她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怕吓坏了等孟大夫看病的病人,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嘻嘻!看来我不太适合看相……” “你不是说自己看得挺准吗?” 她说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吗?好像依稀记得是说过,当时轩的脸色相当难看。 “呵呵,我的意思是同我其他本事比起来,看相还不是最差的。”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轩终于笑了,笑容比阳光还要明亮。 唉!就是说话不留一点口德! 两个人好不容易点燃的气氛,被一阵吵闹声打破。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七手八脚抬进来一位血流不止的年轻人。那人穿着一件虎皮长袄衬,一只脚上是雪豹皮的靴子,而且早已被鲜血染红。另一只脚不见了,连腿齐根断掉,血肉模糊,看来是被野兽活生生扯下的。这样的伤势换了一般人早就震耳欲聋地嚎叫了。可是这个人没有,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看来不小的眼睛也因痛楚失去了神采,额头的汗滴滚滚下落,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由始至终哼都没有哼一声。如果她没猜错,他是她最害怕的那类人——猎人。 “孟大夫呢?”送人来的小伙子擦着汗,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出诊去了,等等,我去拿止血药。” 她正要取些药,不料轩伸手将她拉到一边,冷冷道:“别理他。”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轩虽然平时不如孟大夫热心,但见到有些人受病痛折磨,苦不堪言的时候,总会暗中施些法术帮帮病人的。 “不用治了,他很快就死了。”轩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什么?”她回首再看那受伤的年轻人,果然,他的脸色越来越灰白,被咬得有些青紫的唇也变得苍白,健壮的身躯一刻不停地颤抖着。慢慢地他的视线失去了焦点,缓缓闭上了…… 她经常看到猎人等待着动物死亡的场面,原以为看见猎人死去会是一件畅快的事。今天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猎人死在面前,原来那种恐惧是一样的。 轩走过去,对着已经僵硬的尸体,嘴角露出一抹残酷的冷笑:“都看什么?已经死了,抬出去!”他见周围的人还是愣愣地站着,高声道:“抬出去!” 送伤者过来的几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发觉那人的身体的确已经冰冷,只好和来时一样,七手八脚地将人抬走了。 大堂里,一直等着孟大夫的几个病人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约三十几岁女人感叹道:“这人我认识,是我们邻村上有名的猎户,专门就杀那些吃人的猛兽。听说他人也特别好,谁家有点什么事,知会一声,他准帮忙……” “他是不是姓义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插言道。 “可不就是!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 旁边一个年轻人也开始搭话:“听说他才二十二岁啊,刚有媒人给他说了门亲事,面还没见就出了事……唉!” “是啊,怎么偏巧孟大夫不在,如果在说不定还有救。” 小云听得一阵心酸,“他真是可怜,你就不能救救他吗?” “不能!他注定生生世世活不过二十二岁。”轩说完回到柜台前继续算着他没算完的账目。 “二十二岁正是壮年,他做错了什么,会有如此可怕的宿命?” “这已经算是他走运了,本来他应该更加悲惨的。” “就算是曾经做错过事情,也过去了……他现在是个好人了。” 轩突然抬头,冷冷地看着她:“这是他的宿命。” “谁没有做错过事?谁又能保证永远不会做错事?你没错过吗?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他已经在尽力做个好人了,轩,你救救他吧。” 轩没有回答。 在她的记忆中,每次他沉默的时候,就代表他正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也许她说得太多了,也许那人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悄悄握住他冷冰冰的手。 那一刻,她在轩的眼神中看到了痛苦和恐慌,她一直以为轩是一个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神,原来他不是没有,只是懂得把痛苦压抑在灵魂的深处。 可怜的有情人,十指难舍难分纠缠着,四目相对,如胶似漆,暗潮汹涌之时,非常没有道德的第三者偏要不识时务地冲进来。 小云快速扯回自己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大汗淋漓的孟大夫微笑道:“孟大夫,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我担心这里的病人等得心急。” “哦!”她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真是奇怪,以前她觉得这个有点善良和迂腐的书生挺可爱的,最近怎么看都觉得他有点不太顺眼。 孟大夫的药箱还没来得及放下,轩便朗声道:“孟大夫,西凌村的张寡妇托人稍信来,说今天腿疼得更重了,请你去看看她的腿伤。” “是吗?”孟大夫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天色问道:“疼得厉害吗?” “听说很严重。” 孟大夫点点头,匆匆给几位久等的病人把了脉,开了方子,便背起药箱,“那我去看看,你们照看好医馆。” “知道了。”小云立刻起身笑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待孟大夫出门,她小声问轩:“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请孟大夫出诊?” “是有,不过还没来呢。我想他趁着天色还早,早去早回。” “什么?!西凌村离这里十几里路,而且现在已经黄昏了……” 轩恍然大悟般看看暗黄色的天空,赞同道:“是不早了,恐怕他今晚不会回来了。” “你会没有留意天色?打死我都不信!”他肯定是故意欺负人家老实人,十几里路呀,可怜的书生,遇到这样没有良心的神,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 终于打发了所有的病人,整理好一切,已是夜半时分。 “看来孟大夫是不会回来了。”她静静走到窗边,享受着这一刻,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宁静。 轩走近,双手环抱着她的肩,问道:“你在看什么?” “听说每一个神都会有自己的星宫,我在找那一颗星代表的是你?” “不用找了。”他细吻着她耳边的发丝,轻声道:“这满天繁星没有一个是我,因为我就在你的身边……” “你……不回去了吗?”她又在轩温润的气息中迷失了方向,满天星光开始在她眼前摇晃,化作一圈圈金色的光环。 “不回去了!小云,不如我们成亲吧。” 她被挑逗得有些混乱的思维,根本无法体会出“成亲”两个字里特别的含义,傻傻地问道:“为什么要成亲?我们又不是那些凡人?” “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了你连神仙都不做了,你该不会想要始乱终弃吧?”他的声音就像弃妇一样委屈,如果不是神仙没有眼泪,他恐怕还会弄几滴泪水充充场面的。 “那我们成亲之后,是不是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是啊,我一定能养得起你的。” 她笑着点头,沉醉在虚无飘渺的幻想中,完全忘记了天已黑,月已缺。 “这大堂好冷。”轩淡淡地陈述着。 “你不是会生火吗?” “不如去你房里聊聊天吧。” 聊天?她努力压制住即将上扬的嘴角,明知故问:“有什么好聊的?” “那我们下几盘棋吧。” “你的棋艺太差。”轩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明白,她也根本不介意将自己交给他,她只是喜欢和他唱反调而已。 “那好吧,看来我只有动硬的了。”说完他拦腰将她抱起,不顾她的尖叫将她抱入闺房。 “非礼啊!”她不屈不挠地喊着,身子却还老老实实地被抱着。任由轩将她轻柔地放在在床上,以极快的速度欺上她那软玉温香。 “你不是想吃我的舌头吗?现在你想要我的灵魂还是元神,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他熟练地捕捉到那一缕渴望已久的芬芳。妖精啊,难怪那些凡间男子会愚蠢到明知是陷阱还要义无反顾地跳入温柔乡。可怜他看透世间万物,自诩超凡脱俗,终也逃不出情欲痴缠。 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美的英雄及时踢开房门,大喝道:“放手!” 孟大夫那气势还真有点一代英雄的风范,可惜来得不太是时候。 小云慌忙理好不整的衣衫,诧异地看看一脸愤愤不平的轩,看看门口因愤怒而涨红脸的孟大夫。 不知道这个时候,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能不能取信于人。 “我打死你这个禽兽。”孟大夫毫不留情地挥起身边的门栓冲了上来。 谁能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是该表现得像将被非礼的弱女子,还是该维护一下被冤枉的心上人。不过想想,估计轩根本不需要她维护,所以她就那么得意地坐着,看着轩躲来躲去,狼狈不堪的可笑样子。 “孟大夫,你听我解释……” “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都是亲眼所见,如果不是我猜到你图谋不轨,赶回来,今日就让你得逞了。”孟大夫越说越气,举起手中的木栓便打。 轩躲过,大叫道:“小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孟大夫一愣,高高举起的门闩停在了半空中。 轩趁机解释道:“当时我父亲和她哥嫂定了亲,谁知她没听清楚,以为要嫁的是我父亲,竟然逃了。我为了找她踏遍千山万水,历尽苦楚……可我从未想过放弃,我认定了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难我都要找到她,娶她过门。 我对她一往情深,至死不悔,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珍惜她,深爱她了……若她不肯跟我走,我就在这里等她一辈子……” 小云呆呆地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谎言”,这位神仙编瞎话都能编得如此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更重要的是还能和她编的前呼后应,绝对可以堪称仙界的奇才! 别说孟大夫会信,就连她都有点相信轩那一往情深,至死不悔的真情。 原来他不仅仅记得她说错的话,就连她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他在天庭究竟做什么的,好像有无尽的时间给他做无聊的事情。 孟大夫还在犹疑,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轩的脸色突然大变,飞身奔向金光闪过之处,只在消失前留下一句:“小云,等我回来。” 这一次,她没有伤心难过,因为轩说了:等他回来! 而且,还给她留了一个像木头一样的孟大夫。 天涯之外 轩早已算到会有这么一天,该面对的也早已准备好面对了。 他不慌不忙地躬身施礼道:“劳陛下亲临,臣惶恐。” “惶恐,你还知道什么是惶恐吗?你当真是要为了那只狐狸精背弃一切不成?”玉帝狂怒的声音几乎淹没天地,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而唯一可以听见的人,仍然听而不闻,低头不语。 玉帝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压下怒气,道:“轩,跟我回去吧。” 他能稳稳地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自然懂得如何才能不让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轩坚定地摇摇头:“我既然选择了离开天庭,就已经想过结局,就算要我魂飞魄散,我都要和她一起灰飞烟灭,永不分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你知道什么?!这天界是有天条的,你不要以为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玉帝厉声道。 听到“儿子”两个字时,轩抬起头不屑地冷笑着:“我从来不认为是你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也从来不认为你有资格做我的父王。” 玉帝顿时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道:“你可以不原谅我,不认我,但是你不能无视我几千年对你的栽培。我为什么要委你重任,为什么让你挑选天兵天将,你该明白吧?” “明白!” “你该知道,待你灭了魔域,功德圆满之时,你就是三界的主宰。” “知道!” 他怎么会不明白,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背负着不一样的责任,所以他一刻不敢懈怠,只为自己足以实现他们的期望。结果呢,他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他三千年都解不开的心结。 “到时候,你可以选择最完美的女人作为天地之母……但绝对不是这个法力低微的狐狸精!” “完美?在您的眼里什么是完美?是我那心狠的母后,还是广寒宫里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轩冷冷反问。 “你这是什么话?广寒宫里的女人不是你自己的一意孤行的结果吗?”玉帝脸色铁青地问道。 “别和我提那可笑的缘分,我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 “好,不提她,你母后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轩退后数步,凄厉地笑着:“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维护你们的地位?!” “轩,不为人父,你根本无法体谅为父的心情。我维持自己的地位,还不是为了你!” 轩无言地低下头,他承认这几千年来,他至高无上的父母的确为他做了很多,给予了他很多。这些年来,任他狂傲,无礼,他们都毫无怨言地承受着。无论他如何胆大妄为,一意孤行,他们都会装作没有看到。 “轩,跟我回去,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害那只小妖精。”对于这个始终让他束手无策的儿子,他除了苦口婆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我不回去,我答应过她不会离开她,我不能食言……” 玉帝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你,你不要以为我不敢灭她。” “您非要玉石俱焚么?这三千年的恨都不能让您醒悟么?”他岂会不了解自己的父母,凭他们的心狠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我就是让你再恨我三千年,也绝对不会让你自毁一切。” “我自毁一切?”轩万念俱灰地看着玉帝,“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非要用至亲至爱的灵魂来铺路吗?如果是,我宁愿不要,我宁愿用它换回我失去的……我宁愿换回有情有爱的父母……” 玉帝望着天地长叹一声道:“这就是权力,凡间如此,天界亦是如此。你可以说我自私,但你看这天庭有谁能当此重任?难道你要太上道君去统领神界和魔界对抗,他行吗?” “轩,我再给你点时间,你好好想清楚。趁着现在还未真正触及天条,尽早回头,不要让自己一错再错。” “不必了……” “你如果不愿意自己回去,我就让人抓你回去,到时候会不会伤了那只妖精,我就不敢保证了……你该知道眼睁睁看着别人为你而死的感觉吧,别让自己后悔莫及!” “你!”轩心底一寒,久违的恐惧将他包围,眼前又晃过三千年前凄凉的一幕。 “你没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你也同样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玉帝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消失了。 寒冷的风中,他恍惚听见小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凡人至少还可以选择死亡,而他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这就是他的命运,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等着他,一个世上最美的仙子是他未来的女人,不知多少人会羡慕他的辉煌,而他从来都没有遇见过比这更加可笑又可悲的玩笑了。 第八章 罗带轻解 轩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到医馆,已是第二天黄昏了。 见到坐在门前痴痴发呆的小云,他的心中涌起浓浓的眷恋,下定决心的别离再也难以启齿。 为什么玉帝连一个选择的机会都不能给他,纵然他肯放弃一切,换来的也不过是这十几天的快乐。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小云一见到他,笑着跑到他身边。 他装作没有看见她眼中未干的泪水,压下心中的苦楚,淡淡笑着:“我让你等,就一定会回来。你何必心急?” “轩,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只要让我等你,我就会等……只要你说!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小云脸上的焦虑和忧愁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顾街上的人来人往,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我答应你,永远不会突然消失。你也要答应我,不论如何都要活着……” “我不要!”她急切地抓着他的手道:“我要和你一起,生死相随!” “别傻了,我带你去看日落吧。”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不多了,他可不想回医馆对着那个总在不该出现时出现的孟大夫。 两个人望着云雾在变幻莫测的色彩绚烂后,渐渐飘散,相顾无言。 话太多,便不知如何开口; 苦太深,便不愿轻易道出; 情太真,便无法说出“离别”。 所以他们默默地坐着,等待着繁星满天,新月如钩,等待离别的时刻。 天空已经有了曙光时,小云打破了沉默:“这里好冷。” 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言地转过头。 她尴尬地笑笑:“我们聊聊天吧。” “有什么好聊的?” “那我们下几盘棋吧。” 他思考了很久,才笑着说:“你的棋艺太差。” 他明白小云说什么,可惜一样的对白,不一样的心境了。 他如今除了心甘情愿地回去,已经没有选择。既然要结束这短暂而美好的梦境,何必给她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小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后悔!” 可惜还没走几步,竟撞入轩温暖的怀中。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小云因消瘦而变尖的下颌,深黑色的眼睛再不掩饰自己的深情,专注地将她的一切永久地铭刻在心里。 情欲究竟是什么他不了解,他只知道她期待的眼神像火焰一样焚烧了他的灵魂,击溃了他几千年的无欲无求。明知优昙纵然再美只有一现,他也无法在柔软的身躯中寻回丧失的自制,明知这一番云雨过后,几千年的正道沧桑付之一炬,他还是只想拥有她,一刻,永远…… 一种带着恐惧的期待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战栗地等待着他贴近的唇…… 他的吻不是第一次那种温柔,缠绵的,而是带着狂乱和激情的占有。越吻越深,也越吻越烈…… 渐渐地他的唇开始向下移,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一直以为神仙没有血泪,该是冰冷的,此刻她才发现轩的身体一如他指掌间常常闪烁的光芒,能燃烧到灵魂深处。 他的手轻巧地穿过她的衣襟,游移于她紧绷的身体,点燃她青涩的热情。 “轩……”她柔软干涩的呼唤,恰如在火焰中加入干柴,轩灼热的手移至她的腰间,将她搂得更紧,令两具同样燃烧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 “小云……”他轻吻她的耳侧时,温润的气息挑拨着她敏感的神经:“这句话我只说一次,你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他终于说出口了,为了这句话她坚持了多久,等待了多久,一个痴傻的心浮浮沉沉得完全疲惫了。真正争取到了,她才发觉一句话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更想要的是他的人留在她身边,而不是留给她一句话…… 蓦然间,天空飘洒起白茫茫的花瓣雨。 顷刻间,地上铺满了雪白的芙蓉花瓣。 在她沉浸于圣洁的唯美时,轩缓缓将她的身体放在柔软的花瓣之上,轻颤的十指解开她腰间的丝带…… 层层叠叠厚重的白云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阻断了所有好奇的视线。 山间的苍柏被云雾中传来的对白笑弯了腰。 女人抱怨道:“你到底会不会?” “你说呢?” …… “你会不会呀?” 男人咬牙道:“我以前可是做神仙的,又不是妖精……这种事情,我三千年来,连想都没想过。” “妖精怎么了?着你惹你了!” “勾引我了……” “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女人不满地反驳。 “第一次见面。” “有吗?……我是给你看我的裙子……” “可我看到的不是。” “那是什么?” “妖精,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男人叹息不已。 接下来,苍柏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呢喃和细微呻吟,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升起玫瑰色的朝阳。 当激情燃烧后渐渐褪去,轩才看到小云流血的唇和眼中饱含的泪水。 “小云,我……”他见小云默默地起身,一件件穿好自己的衣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将要出口的对不起,又生生咽了回去。 “决定了要走,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转过身背对他,低声哽咽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好。” 小云听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猛然转身,质疑和心碎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心上。他记得每一次相见,她都是笑的。很多次他已经心酸得挤不出一点笑容,小云还是会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今天他的“好”字该是伤她太重了。 一句他很多次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冲出口:“哭出来吧,靠在我的肩上把你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小云听到他的话,愣了很久,才哭着扑到他的怀中:“你只要说一句让我等你,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会等的,你就算骗我一次,许下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也好……至少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等下去。” “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听你说:你会回来,会回来…….”她沾满泪水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那一阵阵的冰冷顺着脸颊流过身体。这就是眼泪的感觉吗?让他无法低下头装作坚强和冷漠,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舍和眷恋。 他捧起小云的脸,为她擦去泪水:“小云,我不能骗你。今日我触犯了天条,将会被永生囚禁了……我们再没有重逢之日了。” “那你还要回去?” “我也不想回去,来抓我的人很快就会到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们一起逃吧!” 他笑着看看她天真的眼神:“逃?哪里没有天地?趁着现在来得及,你快去魔域,永远别再出来……” “不,我不走……除非你答应我会来找我,不然我宁愿在这里粉身碎骨!” “小云……”一阵阴冷的风停吹过,满地洁白的花瓣随风飞起,散落到尘土之中…… “小云,快走!”他慌张地推着小云道:“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我不走!” 突然间,天地一片阴暗,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身着银色盔甲的紫微真君在闪电中从天而降,脚步过处,地上清晰可见裂痕,雄壮的华山好似都承受不住他的力量。 “玉清!你触犯天条,玉帝已经震怒。速速让开,待我灭了这小妖,跟我回去领罪。”紫微真君的声音就像“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余音不止。 轩坚定地挡在小云的身前,大声道:“此事与她无关,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妖。” 紫微真君完全不给他面子,从腰间取出紫微宝剑,手执宝剑,面无表情道:“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是奉旨办事,你若再不闪开,就休怪我了。” 他早已听闻过紫微真君手中宝剑既能斩妖除魔,还能诛仙灭神。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有机会领教。 他聚集真气护住心神,悄声对身后的小云道:“快点走。” “你会不会回来?”小云仍旧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她的意思很明显,在生离和死别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他忽然也不想反抗,闭上了双眼。生离和死别他也宁愿选择后者,若是这一剑真可以结束他几千年来灵魂上的折磨,倒也算是紫微真君的一件功德了。 可惜,奇寒的剑锋割开风雨,割开闪电,也割开了他身体燃起的火焰,最终还是在他身前停下。 以他对紫微真君的了解,这个性格怪僻的神绝对没有关键时刻手下留情的习惯,睁开眼才知是太白金星的拂尘缠住了他的剑。 “曦轩,你闪开吧!”太白金星飞落他身边劝道。 “太白,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你放过小云吧。” “太迟了,刚刚玉帝已经下旨,要灭她元神。而且特意吩咐:谁若阻挡,杀无赦!” 轩身体一颤,惊道:“他真这么做?他明知道……” 太白金星压低声音道:“玉帝若是不顾及你,也不会留她到今天。她已经诱你犯了天条,玉帝不杀她何以服众?何以救你!” 紫微真君倒是不管他们说些什么,巨掌中聚集真气,将他们笼罩在青光之下。 刚才的一剑虽未灭了轩的元神,却伤了他真身,一时间他无法聚集真气,无能为力地看着小云的身体飞向了天空,看着她笑得还是那么灿烂,久违的羞愧再次侵蚀他的灵魂。 他至高无上的父王没有骗他,果然要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为他而死,让他永远记住他的狂傲带来的不幸后果。 “不!”轩欲飞身相救,手臂却被太白金星牢牢抓住:“你该了解紫微真君的脾气,他眼里只有圣旨!” 轩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太白金星的钳制,怒道:“放开!太白,在这个时候,连你也不念旧情了吗?” “轩,这个时候我若放手就是害了你。” 他愤怒地看着太白金星,在他的生命中,经历过太多次心痛,本以为自己承受的已经够多,今天看着三千年的朋友绝情至此,除了愤怒,他找不到任何感觉了。 忽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飞沙走石,一黑一白光芒在阴暗的天空乍现,无数双黑白之手伸向太白金星。 轩趁着太白金星闪避之际,挣脱他的钳制,飞向天空。用尽他最后一丝元气将小云推下万丈深渊:“去魔域等我……” 他看着心爱的人堕入黑暗的深渊,自己飞上云霄,才明白什么叫天意,什么叫宿命。 纵然用情再深,到底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明亮,一个阴暗。 天界 金銮殿 金銮宝殿上那光芒万丈的宝座分外刺眼,上面正襟危坐的人一如三千年前一样冷酷,而他已不再是那个以为乞求有用的曦轩了。 “罪臣,叩见陛下!”他跪在殿前,叩首道。 玉帝面色深灰地看着他:“你可知罪!” “臣知罪!” “可知该受何处罚?” 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装作很平静地回着:“永生囚禁。” 果然,玉帝大怒,吼声震碎面前的书案:“明知故犯!你当真视天条于无物吗?拖下去,将他永生囚禁于千年冰川之下。” “谢玉帝。”他坦然地叩首谢恩。对他来说一次卑微的哀求已经足够了,就算要魂飞魄散,他都不会再去寄希望于他狠心的父母了。 众神均是一惊,就连最平和的观世音菩萨都停下默念的咒语,睁开明眸环视众神。 太白金星最先打破沉静,上前跪拜道:“玉帝息怒,玉清真王元神大伤,以那潭水之寒,莫说是永生,恐怕百日他也未必熬得过。” 太上道君连连附和,点头称:“是!” “都不要说了,熬不过,也是他咎由自取。” 太白金星沉思片刻,欲言又止,转身看向太上道君。 太上道君会意道:“如今神魔大战之际,废了玉清真王恐怕正中了那些妖魔的计策。” 太乙天尊见玉帝垂下眼睑,也上前开口求情:“此言有理,除了玉清真王,恐怕天界无人能当此重任,陛下不如就给他一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观世音菩萨缓缓道:“情欲本就是难以掌控之物,既然玉清真王知错,就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轩见众神急切地为他求情,暗中摇了摇头。这就是天庭,上面的不想杀他的人惺惺作态,故作义正辞严。下面看得穿世事的神偏偏装作不懂,求得感天动地。而他竟不知是谁掌控着他的生死。 太上道君见玉帝沉默,向太白金星点头示意。 太白金星立刻接到:“臣以为,待魔域铲除,再将他功罪并论也不迟。” 玉帝终于长舒了口气,露出“怒火”平息的表情:“好吧,玉清,既然众神极力为你求情,我就给你一次机会,罚你在冰川下囚禁九九八十一天,能否熬得过就看你的宿命了。” 玉帝想了想,又问:“那只狐狸精可灭了?” 由始至终皱着眉,闭口不言的紫微真君刚要回话,太白金星抢言道:“跌下华山了,应该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哦?紫微真君,真的跌下万丈深渊了?” 紫微真君瞥了一眼太白金星,才躬身道:“是跌下去了。” 轩被囚禁于寒潭之中。 冰水寒潭中,轩第一次尝试到寒冷的滋味,火焰无法燃烧,真气无法运行,任由冰冷吞噬他每一寸肌肤,折磨他每一根神经,体验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奈。 几天之后,他的真身失去了知觉,飘忽的灵魂好似清醒又好似朦胧,隐约中感觉到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但已无力去思考是谁在走来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他:“曦轩……” 他身体无力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更何况讲话。想起太白金星说过他熬不出百日,不由得想笑。太白金星太高估他了,别说百日,恐怕他十日都很难熬过去。 “轩!我在等你,轩!你听得到我在叫你吗?”小云的声音将他从昏沉中惊醒。 那个痴痴坐在地上等着他的身影唤起他求生的欲望。他不能就这么死去,小云一定还在魔域等着他。 回忆起那美丽的夜和销魂的身体,他的心禁不住泛起一丝涟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那软玉温香,想着想着,他的胸口一热,周围不再冰冷。 闭上眼,轩没有再睡去,开始认真思考着他很久没有想通的问题:小云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长相吗?自从被她骂过之后,他认真地研究过,的确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超凡脱俗,顶多也只是比凡人少了点缺陷,多了点气质而已。 法力吗?也就比妖魔高那么一点,但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要来何用。想到性格,他自己都不敢恭维。自以为是,我行我素,软弱无能还狂傲自负,小云一句都没有骂错。 真情?就更不要提了,甜言蜜语不会,柔情蜜意不懂,除了逃避和压抑他好像什么都没做过。想不通,他怎么也想不通什么地方就能让小云至死不渝,生死相随。 他正决定换一个简单的问题想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曦轩……” 他以为太白金星又是来确定一下他是否还活着,寒潭的水突然如帘幕一般分开。 他虚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平稳地落在仙气渺渺的云层之上。他睁开眼,对着太白金星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便失去了意识。 王母娘娘俯身轻抚着轩冰冷的脸,再也无法掩饰她的心痛和愧疚,失声呼唤道:“轩儿,早知会把你害成这种性子,娘就不该事事都由你……” 看着自己最后一点血脉被折磨得虚弱不堪,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痛。谁会不疼爱着自己的儿子,可她毕竟不是普通的母亲,她是天地之母,在很多时候就是再怎么心痛也只能悄悄藏在心底。 玉帝伸手扶起她,也是愁眉不展:“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还是想想怎么能帮他度过这个劫数吧。” 他转头看向太白金星,“太白金星,那个魔界之王会出手救那个小妖吗?” “应该是,曦轩做事向来谨慎,他若不能肯定魔王会来,绝对不会忍心将心爱之人推入万丈悬崖。” “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让神魔争得你死我活?”玉帝哀叹着摇头道:“轩做事一向有分寸,怎会为她落得如此地步!” 太白金星更是感慨万千:“那小狐狸明知爱上神仙便会万劫不复,还至死不悔,这份执着和痴心的确不多见……唉!能让曦轩如此痴迷,又岂会是一般女子。” 玉帝低头对着轩面无血色的脸深思良久,才道:“既然是个特别的女人,就试试特别的方法吧。太白金星,这事也就只能就交给你了。” 王母娘娘待太白金星离去,有些不满地问道:“为什么不杀了她?留着她早晚都会害得轩一无所有。” “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若我们真的杀了那个妖精,你认为轩还会剩下什么?这几千年他经历的伤痛已经够多了,难道真要他看着至亲至爱一个个远离他,背弃他?” 说完,玉帝俯身抱起轩的身体,一步步向玉清殿走去。 魔域 直到轩越飞越高,在她的视线中消失,小云才静静地闭上眼睛。她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在这里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一定会感谢上苍,感谢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 原来话真是不能乱说的…… 好长一段时间,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各种各样的情景中穿梭。一会是溪水边,一会是华山,一会是医官……面前的人换来换去,却没有轩的身影。她很想问问自己是生是死,可是没有一个人停住脚步看她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站在一条陌生的长街上,周围人来人往,只有她傻傻地站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令她迷失了方向。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为她拭去眼泪,牵起她的冰冷的手,轻轻地说:“别哭。” 她想知道是不是轩回来了,所以努力地睁开眼想看得更清楚,眼睛却被一道强烈的光刺痛。 “你醒了?” 一听到那略带兴奋的声音,她紧紧闭上眼睛。 是王,那个她最怕见到的人。 自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婚礼之后,她一直没有见过魔王,她很想王能原谅自己的自私,又希望他永远别原谅自己,彻底把她这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忘记。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王见她已经醒了还是不肯睁开眼睛,叹道。 “不是!我只是没脸再见你。”她坐起身,低着头小声解释着:“你对我那么好,我却一再伤你的心,我……” 魔王忽然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是我不好,我没有用。” “王……”她用力推了推他如钢筋铁骨般的身躯,发觉自己是徒劳之后,便不再挣扎。听着魔王沉重的心跳声,她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安全感。 曾经,她被欺负的时候,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双这样刚强的臂膀,强壮的身躯可以让她倚靠。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了,却被困在其中。 “小云,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魔域,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将她搂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 “王,我不值得。”她努力地呼吸着仅有的一点空气,“你了解我吗?我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痴情。也许你只是因为得不到我,所以才会把我幻想得太美好……” “不是。”魔王放开她,轻柔地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她的指间:“小云,我对你才是真正的爱,只有我才是真心为你好。” 她怔怔地看着魔王闪烁着泪光的眼,那是眼泪吗?刚毅的王也为她流泪吗?他的爱如此真实,就如泪水一样,可以触摸和感受。 “我在你心里那么重要吗?”她颤声问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眼神渐渐迷离,像是看向了遥远的过去:“一切要从五百年前说起,我的父王被杀,我的一切都被颠覆。魔界众妖为了王位争斗不断,死伤无数。而我为了保住父王一手创建的魔域,纵然再不情愿也要强迫自己卷入厮杀之中。 大约在三百年前,我在一次争斗中受了重伤,生命之火在雪地中逐渐微弱,即将熄灭。我不想死,我还有血海深仇未报,我还要守住魔域,否则我无颜面对我死去的父王。我好渴望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可以让我留住生命之火也好。就在那个时候,有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趴在我身边,不停地舔着我的伤口,舔去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她见我冻得僵硬,便帮我把身边的雪都推开,用很多很多树枝把我盖起来…… 那一夜,她睡在我身边,紧紧依偎在我的怀中。她的温暖,柔软,陪着我远离了死亡。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只在朦胧中记得她有双晶莹剔透的眼眸。 经过了漫长的一百多年,经历了无数次血腥的厮杀,一百零八洞的洞主终于向我臣服,我成了魔域新的王,而她就只能是我午夜梦回时的深深的遗憾……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生命中唯一的温暖,直到我意外地见到你。 你知道我在青山上见到你时有多么开心吗?即使经过了三百年,我仍能一眼就认出你的眼神。你是狐也好,妖也好,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你就是伴我永生永世的女人,我愿意不惜一切保护你,给你快乐。你喜欢自由自在,我就给你自由;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开心就好。” 小云听完他的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想不到三百年过去了,他还能一眼就认出她,而她若不是听到这个故事,几乎已经忘记了雪地中那个燃着淡蓝色火苗的怪兽。 “为什么不早点说?也许……”她没有再说下去,也许?一切已经发生,也许还有什么意义? “小云,如果他可以让你快乐,我情愿退出。可是他什么都给不了你,在你最危急的时候,他根本无力救你……我才是真正能保护你,能给你幸福的男人,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保证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太迟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声抽泣着。她真的好傻,一颗真心摆在她身边,默默守候着她,而她弃若敝屣,一次次鄙视他的付出。 “不迟。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要你留在魔域,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忘记他。” “王……我忘不了他,就算明知没有结果,我还是忘不了他。” “你……”他的表情和婚礼时一样僵硬,看不出是怒还是悲。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冲进了黑暗,融入了黑暗。 她又一次伤了他的心,他如钢铁般坚硬的心不知道还能经受多少次的伤害。 将第八十一颗石子放入瓶中,小云独倚窗前,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柔的风带着一点点芳草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长发,提醒她该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了,那个带着酸涩的甜蜜寒冬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能离开魔域的方法她都试过。 恳求用过了,王说:“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踏出魔域。” 威胁她用了,王说:“你要是不想等他来,就去死吧。” 逃走她也用过,只证明了,夜鬽的鬽影的确是无处不在。 …… 她一遍遍细心地数着瓶子中的小石子,轩回天界已经八十一日了,不知他怎么样了,是否受到了惩罚,想到他说过,他是神,就算犯了错也不会把他如何,只会用她的毁灭换他的永生,她的心里宽慰了很多。 走出房间,踩着她快要踏平的青石路,观赏着早已厌倦的风景,除了这样数着日子,在等待中煎熬,她找不到其他方法了。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幽谷,不远处的怪石上,一袭白衫在风中舞动,轻灵飘逸。 “明魂?”她开心地跑过去,两个多月来明魂从未出现过,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夜鬽已经把明魂杀了。 “好久不见!”明魂转身对她笑笑,笑容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温和,只是语气生疏了很多。 “每次问夜鬽,他都说你有事,你很忙吗?” 明魂看向远方的丛林,幽幽道:“不是,我是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她爬上明魂站着的石头,真诚地问道。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明魂的光芒可以照亮黑暗的魔域。 明魂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可是她却发觉他的笑意不再出现在眼中,而是和轩一样只在嘴角处有那一抹似微笑的弧线。 “小云,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王对你的爱?” “因为我的心给了另一个人。”见明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接着笑道:“你没爱过,当然不会懂!” “你是在讽刺我吗?” 她笑着吐吐舌头,在魔域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明魂发泄一下自己的苦闷,她岂会错过。 “小云,王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好?那个神有什么地方好呢?” 明魂的问题让她的心头涌起异样的惆怅,这个问题她想过很多次:“王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有宽阔的肩膀可以倚靠,那慑人的霸气可以让我感到安全,钢筋铁骨又不失婉转柔情,三百年情深不移,这正是我曾经憧憬过的情人。 说实话,轩是我见过的最差劲儿的男人,一见面就会取笑我。他总是有情看似无情,每次出现,明知我心如刀割,他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每次分别,他明知我恋恋不舍,还是会突然间消失。 开始是敢爱不敢言,后来是敢爱不能爱,好像这段感情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他?” 她抬头对着天空笑笑,想让眼泪不要流下来。发觉这个方法已经没有用了,她才低下头,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滴,“在一条陌生的长街上,我一个人傻傻地站着,正似我茫然地活在毫无意义的命运中。那一刻,他牵起我的手说:‘走吧。’” “就这么简单?”明魂诧异地看着她。 “是啊,也许你会觉得我傻。可我相信,一个能够压下怒气,宁愿做一头猪,都要牵着你的手走下去的男人,不管他有多么糟糕,都是值得爱的。” 明魂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丛林的方向。 因为小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所以她没有发现,明魂看的方向有一个孤独,忧伤的身影久久凝望着她。 傍晚,小云正坐在桌边一遍遍数着石子,魔王突然冲进来挥手将所有的石子打落在地,“就是你数到一万、十万他都不会来。” 她听着石子叮叮当当的落地声,默默地坐着,不惊也不慌。因为每次王摔过之后,还是会一颗颗给她捡回来的,而且一个都不会少。 “小云,我不需要苦苦的等待,辛苦的坚持……我就站在你的面前,随时都可以陪伴着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中一阵抽痛。“我知道!但你不是他。” 魔王退后数步,跌坐在床上,张口结舌半晌,才问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你会不会爱上我?” “会!假如没有他,我会认命地嫁给你。当我真正了解你的时候,我会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这样的王,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只知道命运没有假如,想不到命运是会有转折的,转过之后一切便完全脱离了轨迹。 魔王沉重地呼吸着,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或者是痛楚。当他的呼吸平稳之后,他俯身拾起地上每一颗石子,摆在她的面前,“不是我不让你离开魔域,是天界的神不容你存在。” “我不怕,只要还能见他一面我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吗?”魔王盯着她的眼神黑暗得深不可测,令她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不论你见到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都无怨无悔吗?” “是!”她坚定地回答。 她以为魔王又会很伤心,愤愤地离开,可他竟然没有,他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既然是你自己选的,我也无话可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可以离开魔域一个时辰,我会让夜鬽和明魂暗中保护你的。” 她一时怔住了,王怎么会突然转变的,难道是明魂和他说了什么? 不过,只要她还能看见夕阳,不管王为什么会改变,她都无所谓。 芳草青青的溪水边,她笑着等待着夕阳西斜,终于又可以见到属于她的阳光了。 她相信轩会来的,他说过让她等,就一定会来。 一阵冷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神。她总觉得背后有一种很特别,很忧伤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蓦然回首,身后除了一阵阴风,什么都没有…… 她不会想到,一个时辰之前,轩调息之后,发觉真气已经可以畅通无阻,便向南天门走去。 正欲下凡,太白金星的拂尘将他拦住。 “难道这寒潭之水八十一天都没能让你冷静吗?”他见轩没有说话,重重叹了口气:“你还在怪我当时拦住你?” 轩淡淡地摇摇头,微笑道:“太白,当你阻拦我时我的确很痛心,以为每一个我在乎的人都会在最后背弃我。但当我看到天空黑白两道光芒的时候,我就明白你的目的了。你只是想证明,我最致命的弱点也是魔王的死穴。” “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但我一定要去,她在等我……”他推开太白金星的拂尘,继续向前走。 “见了又如何?你能给她什么?你能和她长相厮守还是能和她荣辱与共?你能让她快乐还是能让她满足?你能像凡间男子那样娶她,还是能让她做天地之母?” “不能!”轩痛苦地捂住心口,不久前还通行无阻的真气,突然聚集心口,痛楚难当。 “曦轩,你还记不记得三千年前我要阻止你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我说过……我不会后悔,就算有一天我要放弃一段天定姻缘,我也永不后悔!”他浑身无力地退后一步,当年他若知道女娲娘娘为他安排的是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怎会将“永不后悔”四个字说得那么轻松。 “既然当初选择了放弃,说过自己永不后悔,今日你就该斩断情丝,以免害人害己。” “你以为我不想放弃吗?我没试过吗?如果我想害人害己,怎么会天天偷偷地看着她,怎么会每一次离别,都选择用法术隐身,让她以为我走得毫无留恋。” 小云说他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其实,他哪里有那么洒脱。每一次她哭泣的时候,呆呆望着夕阳想念他的时候,他都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每一次别离,小云以为他是突然消失,实际上,他仅仅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他从来没有离去,只是小云看不到而已。 多少次他在医馆里看着她忙来忙去,帮她把拿错的药换成对的;多少次他站在他们相遇的小路上陪着她看夕阳;多少次他想要对她说,靠在我的肩上把你的委屈都哭出来。究竟多少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一念之差受此苦楚,心甘情愿。即使后来他狠下心离开天庭,和她朝朝暮暮,换来惩罚,他也都无怨无悔…… 只可惜他做的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小云依然不快乐…… 他摇晃着站起身,恳切地抓着太白金星的手道:“是朋友,就让我去吧,她在等我。” 太白金星退后一步,为他闪开了一条路:“千万小心……” 熟悉的小溪边,还是那熟悉的身影在微风中伫立。 他知道小云是在等他。只要他说要她等,即使千年万年她都会这样等下去。 那一瞬间幸福的感觉充满他整个心灵,八十一天的折磨算什么,刺骨的寒冷算什么,只要他们还能见面,还能相拥,一切已不再重要。 他笑着走向她,脑海中想象着小云突然间被他抱住时,笑容会是怎样的灿烂…… 她是会和他说:“好巧!” 还是会和他说:“你终于来了。” …… 忽然他的心上传来一阵的冰冷的剧痛,他停住脚步,诧异地低头…… 竟看见自己的心被一把水晶般透明的箭穿透。 他咬紧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担心再微弱的呻吟声,都会惊动小云。这样的惨烈的一幕,他实在不忍心让深爱他的人亲眼见到。 若是他逃不过这死亡之箭,那么他宁愿小云永远都不知道,带着希望永远等下去。可能她会恨他,怨他,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终有一天小云会忘记他,找到真正的幸福。 她的背影好美,让他很想最后拥抱一次。他努力将手伸向她,明知徒劳,还是想帮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可惜这一切,那个痴痴等他的女人没有看到。 轩绝望地闭上眼,心上的冰冷将他的记忆带回三千年前。 第九章 往事随风 他是玉皇之子,天地精魂,光与热与生俱来。 他是人间仰望的那一轮红日,注定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辉煌。 他是天定的三界未来的主宰,也就必须承受别人不必承受的伤痛。 三千年前一段最快乐的岁月,一直被曦轩锁在记忆深处,不愿回顾…… 那时他还年少,真身无法脱离原形而存在,每隔十日他便要去天上将光和热无私地送给大地万物。 那时候的他,无知但满足地活着。 那时候的他,喜欢跟着九个宠他的哥哥修炼法术,神采飞扬地讨论着凡间的奇闻趣事,畅谈着凡人常说的“兄弟”情意。 虽然他们每天要轮流去天上,相聚的时候不是很多。但他相信世间万物都可能改变,他们之间割不断的骨肉亲情是亘古不变的…… 那时候的他,还很喜欢听女娲娘娘讲故事。女娲娘娘讲的什么凤凰涅盘,因果宿命,他听得似懂非懂,可他还是喜欢听,总是沉醉在她能容纳一切悲哀的笑容中。 那时候的他,还有一只火麒麟日日为伴。无论他走到哪里,火麟都会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他无聊时,火麟会趴在他膝上陪着他发呆。他修炼法术时,火麟会趴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他。 其实,曦轩最开心,最企盼的日子,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因为每逢这个日子玉帝和王母便会叫他和几个哥哥去问话。每次他都尽心尽力讨他们的欢心,甚至无论说什么话,都会关注着他们的神色,因为他很爱他的父母,在他的心中,是他们给予他生命,给予他一切。 每次见到父母冷漠的表情时,他会对自己说:他们不是普通的父母,不会像凡间的父母那样悉心呵护着自己的孩子,总是坐在金灿灿的位置上,脸上极少见到笑容,但是他们冷漠后面隐藏的一定是深深的爱。 他本以为父母这种似有若无的爱也会是永远不变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他自以为永久的东西是那么的脆弱。 最先离曦轩而去的是女娲娘娘。临别时,她送了他两颗闪着白光的仙丹,对他说:“曦轩,这两颗仙丹是天地间唯一的两粒,你一定要妥善保管。” “这仙丹可以增长功力吗?”他不明白这种随处可见的仙丹有什么稀奇。 “不能,这仙丹凡人服用一颗可长生不死,两颗……便可脱胎换骨,入主月宫。” 女娲娘娘将“月宫”两个字强调得很重,却没有多做解释。 她走的那天曦轩抱着火麒麟,无声地坐在自己的宫殿里。望着七彩色的天空,他的身体像是突然被掏空,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涨满,无法宣泄的情绪让他第一次羡慕凡人的眼泪。 想不到,在他渐渐习惯不听女娲娘娘讲故事的时候,等待着他的是一场残酷的骨肉分离。 悲剧仅仅源于几个微不足道的蟠桃。 那日本该是他当值,他的几个哥哥没有听人劝阻,相继来了凡间。他们也知道一同出现在凡间是有违天规的,但他们认为只要在王母寿辰之前找到蟠桃,王母一定会很开心。那么他们即使因此受到一点责罚,也是无所谓的。 只是他们永远都想不到,等待着他们的是形神俱灭。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也是王母娘娘的寿辰,当他们因为千辛万苦找到的几个蟠桃兴高采烈时,一支接着一支的寒箭刺穿了他们热切的心。 “大哥!”曦轩紧紧抱住挡在他身前的哥哥,绝望的恐惧将他彻底包围。 “曦轩!快去天庭请父王和母后救他们……快去!” 他不及细想,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天庭。 “父王,母后,哥哥他们……”他一进大殿便颤声大叫着。 端坐在大殿之上的王母娘娘打断他的话:“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他见高贵无比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平静如常地坐着,慌乱地喊着:“我是说,他们被箭刺中了……” “不必说了,他们私自下凡,生灵涂炭,有此下场是天谴!”王母娘娘冷冷地说着,就像是说着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他懵了,茫然无助地看向众神,他们都和他的父母一样,严肃冰冷地站着。 “母后!”他跪地叩首:“父王,儿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救救哥哥吧,大哥已经中箭了,他会魂飞魄散的。” “你母后已经说了,这是天谴,什么都再说了。”回答他的是玉帝。 他爬到父母脚下,不停地、用力地磕着头,苦苦哀求着:“父王,母后,我们是您的亲生骨肉,就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吧,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该接受惩罚,下去吧。” 那一刻曦轩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好笑,他竟然以为他们冷漠的外表后有一份真挚的爱,原来他错了,他们冷漠的背后也是无情无义。 他笑着叩首,踉跄着起身后退道:“那孩儿去了……” 他不恨他们,只恨自己天真。也许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可以让心痛和绝望随他而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当他被紫微真君拖着离开的时候,他真的恨他那心狠绝情的父母了。 “放开,我要去救哥哥……你们不救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为什么?” 玉帝厉声道:“以你的法力,出去就是送死。” “父王,您让我去吧,与其苟且偷生,我宁愿和他们一起去死……父王,我求求您,让我去吧……” 任他怎么恳求,金銮大殿上都是沉默,众神都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他终于愤怒了,放弃了愚蠢的哀求,质问那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父王,您怎么可以如此心狠?您是三界的主宰,就不能宽恕自己的儿子吗?” “就是因为我主宰三界,更不能徇私。我今日纵容包庇他们,他日如何执法?” “就是为了树立您的威信,就要牺牲亲生骨肉?难道这至高无上的权利比我们还要重要,难道面对危难时,我们便是您的牺牲品吗?” 曦轩看到玉帝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以为玉帝终于醒悟,可是他听到的却是:“你要怎么想都可以,紫微真君,把他锁在曦轩殿!” 那一夜他抱着火麟,汲取他仅剩的一点温暖。他想喊叫,喉咙早已喊得沙哑了;他想哭泣,却没有一滴泪水;他想死,却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九个哥哥凄厉的叫声不停在他耳边盘旋,父王和母后冷漠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想起哥哥傻得为了几个蟠桃葬送了性命,他忽然很想笑,嘲笑整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帝推开房门走进来,深深叹息道:“曦轩,我知道你怪父王心狠,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您要是为我好就让我去吧,活着对我来说比死还痛苦。” “这是你必须承受的。曦轩!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我们有我们的苦衷。” 听到这可笑的推托之辞,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别用什么‘万不得已’做借口,你主宰一切,说一句话谁能反驳?你为的就是那金色的宝座,在你的心里我们的命不如那宝座重要……” “你可知道父王和母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我?今日回来的若不是我,而是大哥,或者二哥,您一样会这么做对不对?” 玉帝面色大变,低下头沉声道:“不论回来的是谁,都只能说是天意。” “对,天意!所以就算我死了,您也一样会如此冷漠地看着。”他看着玉帝,看到心寒如冰:“何必跟我说什么为我?” “曦轩!你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 “别说了!”他凄然一笑:“从今天起,曦轩已经死了,你我只是君臣,再不是父子。” 第二天,他跪在九个哥哥死去的地方,捧起地上仅剩的残骸,无泪地哭泣着…… 他知道那箭再快都不可能让九个哥哥无一逃脱,能让他们全部形神俱灭的理由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他们以为父王和母后会来救他们;另一个是他们宁愿同生共死也不想丢下兄弟独自逃脱。 而他逃了,过着别人看似辉煌的日子,活在永生永世的怨恨和愧疚之中。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曦轩从尘封已久的梦幻中带回现实。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魔王和魔域的一明一暗的左右护法,便已猜到自己身在何处。 “不敢相信吧?千年前本该属于你的一只箭,今天我送给你。”魔王阴冷笑地对他道。 “是……后羿的箭?”他抚摸着透着寒光的箭头,苦笑着:“想不到…….我还是躲不过。” “我可是费尽心机才为你找来的。听说这箭是元始天尊用万年寒冰所铸,专门用来惩戒你们这些不可一世的天帝之子。” “原来这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哥哥会形神俱灭了,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说这是天意,原来元始天尊早有灭他们之心。 “滋味好受吗?” 他轻轻点点头:“好受,比当年活下来好受。” “那你就好好享受吧。” 曦轩见魔王狂笑着离去,忍着胸口的剧痛,大喊道:“等等……我要见火麟,让他来见我……” 魔王猛然转身,眼神变得比魔域还要阴森恐怖:“火麟?你还记得他?” “哼!我怎么会忘记那个孽障,让他马上来见我。” “好,我带你见他!”说完,魔王便拖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走进圣殿后面的密室,将他丢在巨兽的画像之前,吼道:“这就是!” 曦轩诧异地望着画像前的灵位,“他…死了?” 魔王闻言狠狠地踩住他的伤口,在听到他口中痛苦的呻吟时,咬牙切齿道:“他已经被你打死了,你满意了吗?” “他死了!想不到他已经死了。”曦轩痛苦地呻吟着,不是因为心上的箭,而是因为心上看不见伤口的痛。 “还装,明明是你杀了他。” “我没有……”曦轩无力地摇摇头。 “五百年前……难道你忘了?”魔王悲愤地将曦轩从地上拉起,用力地将他撞在画像上。在看到曦轩虚弱无力地跪在画像前,心中的仇恨才平息了一些。“父王,我终于把他带到您面前了,我为您报仇了,您可以安息了……” “我没杀他!我堂堂一个神还会骗你一个妖魔?” 魔王盯着他的眼睛,当碰到正气凛然的眼神时,心中微微一惊:“那他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反复喊着你的名字?当年他为了和你讲和,希望魔界和神界可以共存,去华山找你……” 曦轩怔怔地看着圣殿上火麟的画像,紧抚着胸口喃喃自语:“他……他临死还叫着我的名字?为什么?火麟,你究竟为了什么?” “是我在问你为什么?”魔王狂叫道。 曦轩抬头看着他,问道:“他可跟你说过我们的关系?” “你们有关系吗?” “火麟是我的坐骑,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陪伴着我……两千年,我视他为知己,亲人,倾心相交。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和千年之前的魔界之王决战时,他偷了我的镜月盏逃下凡间,建了这魔域。 五百年前他的确来华山之巅找过我,恳求我念在主仆一场,原谅他,让他重返天庭。我没有杀他,也没有抓他回天庭,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忍心看他受到天谴……” 提起这段往事,他心上的伤疤再次被扯开。一千年前,火麟的背叛让他在和魔界的战争中一败涂地,他也因为遗失仙界至宝被他心狠无比的父母囚禁在冰水寒潭思过。可在他看来,最冷的莫过于两千年仅剩的倚靠,无情地背弃了他,让他彻底一无所有。 “你真的没有杀他?” 轩闭上双目,轻轻地摇摇头:“我说过,我还不需要对你一个妖魔撒谎。” 他感到心口的疼痛停止了,身体变得轻飘飘了。他自知魂魄就要离开真身了,若是十二个时辰之内,魂魄无所依托将会消散。而在这魔域,他是不可能见到太阳了。 魔王见他如此淡定,忍不住动容。“为什么不求我放了你?” “你会吗?神魔两界素来无法水火不容,你为了杀我费尽心机,会轻易放过我吗?”他微微牵动着嘴角,露出优雅的微笑:“帮我好好照顾小云,我欠她太多了……” 魔王离去了,将他留在黑暗的密室中,回首他漫长的一生。 他几乎想不出自己还拥有什么,或许也仅仅剩下一个在溪水边痴痴等着他的女人了。 想起小云,他的嘴角涌起一丝甜意。她真傻,明知道他不该爱,不能爱,还要苦苦地坚持着。不过这个世界有多少人面对情爱时是聪明的?有谁懂得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手?他若聪明,又怎么会明知是陷阱还往下跳。 慢慢地他的意识开始弥散,已经在缠绵悱恻的记忆中模糊。这时,轻缓的脚步声唤回他的神志。 “小云……”他睁开眼急切地搜寻着小云的身影,见到的只有黑暗。 小云的声音从墙壁后传来:“王!我回来了。” 他用尽气力爬到墙壁处,倚着墙壁倾听着他怀念的柔声细语。 “等到了吗?” “没有……”小云的声音停顿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想他不会来了,我不用再等了……” “你终于想通了,肯放弃了?” “是的!” 曦轩听到此处,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也好,这样他也可以放心去了。 “王,我记得您说过:只要我愿意嫁给您,您什么都可以为我做。” “是啊!”魔王毫不犹豫地回答着,那声音中尽是欢喜。 “好,那我嫁!” “你说的是真的?” 小云坚定地回答:“是真的。” 曦轩很想为小云高兴,为她选择了真正的幸福而心满意足。可是他实在高兴不起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耳听到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谁还能笑得出来。 他开始怀疑,她是那个口口声声对他说生死相随的女人吗?是那个对他说宁愿粉身碎骨都要好好爱一次的女人吗?是他的天真又一次愚弄他,还是他把爱情想象得太执着。 这就是他的命运吗?女娲娘娘永远离去了,哥哥们形神俱灭了,父母的爱没有了,火麟也死了,现在就连他最爱的女人也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他就只剩下刺在心口的箭。 心上已经停止的痛又开始继续…… 他本以为魔王会很大声欢呼,可是他竟然没有听到。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听到魔王低沉地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嫁给我?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最后一面。”小云的话让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从魔王的沉默中,他也感觉到了一样的颤抖。这个傻女人,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说……” “那个将死的神。” 魔王大怒:“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知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不是我若肯嫁给你,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长时间的无声无息让曦轩几乎窒息,他紧握着苍白而冰冷的手,等待着魔王的答案。 “是!” 他听到这个答案时,浑身瘫软倒在了冰冷的石地上。一句是就意味着他可以见到小云最后一面,也意味着小云用她自己做了交换的条件。他是该高兴还是该哀伤。 墙壁移动的轰隆声很刺耳,让他每一个神经都被牵动,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他冰冷的脸。 他用尽气力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微笑着。“你该庆幸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否则我真想掐死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不是傻,是愚蠢,我活了三千年都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他淡淡地回道。 “是吗?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比我大那么多。”小云笑了笑,尽管笑得很勉强,但她还是在笑着:“难怪我们不太合适,原来你年纪太大了!” “是啊,的确太老了,所以死不是什么坏事。”他笑着看看身边紧盯着他们的魔王,“嫁给他挺不错的,我早说过,能做魔界之王的八夫人已经很幸运了……” 他正说着,小云突然吻上他的唇。那一刻他再也不能装作镇静了,他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充满激情的深吻,唇舌难舍难分地纠缠着,用整个灵魂吻着她。 …… 当小云离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脸上都是泪痕,口中多了一颗炽热的仙丹。 一墙之隔外,小云揉着手臂,咬牙忍着手臂上隐隐的痛楚。与房间里被砸得粉碎的东西,和墙上脱落的碎石相比,她手臂上一点点淤青好像不算什么。 她悄悄瞄了一眼魔王剧烈起伏的胸膛,不得不佩服它的宽阔,若是她亲眼看到轩吻别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给他留全尸的。 “看着我!”魔王的声音震得她耳朵有点麻,连房间都跟着晃动了。“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被你利用得足够了吧?你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她乖乖地抬起头,窃窃地看着他悲愤交加的脸。 “记住了!” “好,三天后举行婚礼……希望你不要等到那时候才反悔!”他说完转身踢飞脚边的无法辨认是何物的东西,踢碎了房门,走进黑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一点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不过愧疚比恐惧更加让她难受,她对王的伤害足够了,王为她做的也足够了,也是她将这一切弥补回来的时候了。她仰望着魔域的天空,泪水再也无法压抑,她将永远见不到明媚的阳光,也无须羡慕那轮皎洁的月,她与轩真正地永别了……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擦去模糊了她视线的泪水,在她还没有从呆滞中清醒时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你还可以傻到什么地步,我都想象不出来了……”有点轻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轩!?你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忘情地依偎在他身上,双臂环着他的颈项,虽然他的怀抱不似从前温暖,她还是很容易找到舒适的位置。他为什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动摇她已经下定的决心。 “要走,我当然会带你一起走。” 她贴上轩冰冷的脸,心也跟着冰冷,低声说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你快走吧,万一被王发现了,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为什么?”他扳着她的双肩,不解地看着她。 小云拨开他的手,平和地走到窗前,仰望着天空轻笑道:“你不是说我嫁给王会幸福吗?不是说我该待在魔域里吗?你还需要问我为什么吗?” “那不同,你心甘情愿嫁给他和为了我嫁给他,对我来说是不同的,对他来说也是不同的。小云,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没有一个男人会不介意……” “没什么不同。”小云打断轩想说的话:“对王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他对我的感情我能体会得到,我也相信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轩的脸,那样她也许就不会勇敢地说出下面的话。 “轩,是我们该结束的时候了。你我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我傻才会坚持到伤害了那么多人。现在我想通了,我对你只是一时的痴迷,就像我渴望天上温暖的阳光一样。但太阳就该是挂在天上,它是属于整个世界,不是我的。王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他可以给我承诺,给我一份真实而完整的爱,可以在我需要时陪在我身边……这些都是你给不了我的。 你说要带我走,那我问你:你要带我去哪里?是不是又在我最舍不得你的时候丢下我离去,让我没有边际地等待着?如果是这样,我宁愿留在魔域。 其实,这段日子,王让我明白自己究竟需要的是什么了。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会答应嫁给他,你就错了。今天就算不救你也会嫁给他,我救你是因为我不想欠你的。” “你真的想通了?” 她很想看看轩的样子,想知道自己的话究竟伤他多深,也想再清楚地看他一次,可她强迫自己忍着:“是!我想他一定比你更适合我。你说得没错,嫁给他我才会幸福,是我自己太傻,一直不懂得珍惜自己拥有的,偏要去强求不属于我的。” “你能忘记我吗?”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伤势很重。 “忘记一个人的确不容易,但我会努力的。我一定要忘记你,回到属于我的宿命中。”她努力地抬着头,眼泪还是滑落。她听到轩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渗着汗水的手。 沉默中,她听到了两颗心碎的声音。 轩终于还是没有看她的脸,只留下几句话便如风一般飞出去。 “我给你一天时间,希望你再把今天说过的话回忆一遍。明天这个时候,我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到时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强求……” 所有的坚强都化为灰烬,她瘫倒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她永远不要再回忆今天的话,因为她不想再体验一次这样肝肠寸断的诀别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咬着自己的手指,低声地抽泣着:“为什么他是天上的太阳,我是暮色下的流云?为什么有我,他就要沉落,有他我就要消散?为什么?” 她知道没有人会回答她为什么,就算有,也只会云淡风轻地说着:“这是宿命!” 宿命,她可以不屈服于悲惨的宿命,可是她不能毁了轩的宿命,所以再痛她都要选择放弃。哭得累了,她沉沉地昏睡过去。昏迷中,她又见到那个美丽的身影,那缕清冷的月光。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满怀着期待等着轩。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回首时却只有一阵阴风。 正当她带着失落离开时,一缕白纱随风飞落,一个女人轻缓地落在她面前。比空谷的幽兰还要芬芳,比水中的青莲还要高洁,比玫瑰还要娇柔。淡眉粉唇,明眸善睐,云髻半挽,一缕青丝与轻纱长袖随风飞扬。美得如诗如画,不带俗世一点胭脂色。 “你就是小云吗?”连说话声音都是那样的柔和,轻缓,让人听得非常舒服。 “是,你是?”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看了无数遍,若非亲眼见到她绝对不相信女人可以美成这个样子,静时令人心动,动时令人神往。 “嫦娥,是曦轩命定的女人……” “命定的女人?” 嫦娥看出她的迷惑,解释道:“说得直白些,就是将来的妻子。” 她大脑顿时一片混乱,轩不是说他和嫦娥的关系不是她想的那么复杂吗?这明明比她想的复杂多了。妻子?他还口口声声“不能爱”,连妻子都有了,还跟她装得像“情何以堪”。 看来这次,她这狐狸精当得一点都不冤枉,想抵赖都不行了:“真是很抱歉,轩从来没跟我提过你。” “没关系,他是有难言之隐。”嫦娥浅浅一笑,笑得温柔还不失圣洁,亲切又不失高贵。她很想在嫦娥身上找出点缺陷,让她酸酸的心里得到点安慰,可惜上天太眷顾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了,让她越看越感到自惭形秽。 她有点赌气道:“轩是真心喜欢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他的……” “我知道,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又有一颗高贵的心,才会令几千年冷静沉稳的他爱得迷而不返。” “啊?”她一时无言了,仙子就是仙子,笑容轻柔,言语平和,就连面对情敌相见这么尴尬的局面都表现得那么柔情似水。怎么轩的女人会这么完美,完美得她连嫉妒都提不起勇气。如果嫦娥像是魔王的那几个夫人,她也许会理直气壮些,而现在她实在无地自容。 “小云,我这次来不是要责备你什么,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我来见你只是希望让你更加了解曦轩。” “我……我是了解他的。”她被嫦娥真诚的语气弄得更加慌乱。 “是吗?你见过他笑吗?” “笑?见过啊,他笑的时候嘴角……” “嘴角微微上扬,笑容清淡而温和对吗?” 她点点头,脑海中又勾勒出轩优雅的笑容。 “那不是笑,他笑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齿,眼神比阳光还要璀璨,可以连别人的心灵都照亮。他笑的时候会有声音,笑声比仙乐还动人……” 她有点怀疑嫦娥描述的是不是轩,她认识轩这么久,他从来笑得都很淡。 嫦娥轻笑着走近她,牵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们相处了很久,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知道他为什么三千年来都没有真正地笑过,仅仅用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掩饰他的心伤吗?你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会一百年将自己关在曦轩殿里不说一句吗?你知道他是天上的骄阳,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唯一的儿子吗?你知道他是女娲娘娘亲选的未来的天帝吗?” 小云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她以为他是个只会种桃树,会在医馆里打杂的一个胆小懦弱的神。 原来他不是,他从相遇时的书生,变成了法力惊人的火妖,然后变成了有点人情味的神,如今又成了她只能仰望的太阳……轩怎么总是在变,变得离她越来越遥远。 她感到浑身酸软,头晕晕沉沉,轩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耳边响起…… “小云,当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你一定要记得,阳光是属于你的,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天界最有正事,务正业的神仙,你信不信?” “你以为上天是公平的吗?你以为我一句爱你出口,受惩罚的会是我吗?你错了……我是身份尊贵的神,你不过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妖,天庭会用你的死亡换我的永生,你明不明白?” “这天上的繁星没有一颗是我……” “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可惜我能给你的并不多,我只能尽我全力满足你每一个要求。就算注定了我们的爱没有结果,我也要尽我所能让你快乐……” “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为你背弃了一切……” 她现在才彻底听懂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轩总是沉默,总是将脸转向她看不见的地方,轩是想装作不在意,希望她能知难而退。而她就为了爱他,自私地逼着他把一切都放弃,背弃了他的父母,他的地位,他的妻子,他的自由,甚至他的宿命。 嫦娥没有说错,她不了解轩,根本没有资格去强求他的爱。 “我很理解你的感受。”嫦娥对着斜阳笑着,那种带着眷恋和向往的笑容让她多了些女人的味道。“他很特别,会让你明知不能爱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爱上他,被他牵动着心。” 她的灵魂仿佛突然被嫦娥的话驱散,空留下躯体想离开又找不到方向,只能茫然无助地傻傻站着。一阵清风吹过,带着嫦娥身上那醉人的幽香飘散,那熟悉的香气和轩身上的一模一样。 轩那种清高的神也只有嫦娥这样高不可攀的仙子才足以匹配吧,他们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而她一个法力低微的小狐狸妄想和日月争辉,实在是滑稽。 看着嫦娥婀娜的体态,流转的眼眸,缥缈的气质,她第一次认清自己的平凡。和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爱上同一男人,是最大的悲哀。 不过自己轻视自己是一回事,被别人轻视就是另外一回事。她再怎么差劲也不能在情敌面前表现出来。她深呼吸,找到自己残存的一点勇气,故作镇定问道:“他为什么三千年都没有笑过?怎么会一百年不说一句话?” “我想你该听过后羿射日的传说吧?他的哥哥被后羿杀了……” “我当然听过,听说后羿是你的丈夫。”终于让她寻找到了一点心理平衡,窒息很久的胸口稍稍平缓了一些。 嫦娥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依旧笑得沉静:“天下人都说我自私,为了成仙抛弃了后羿,而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人去深究…… 那天后羿还没有回来,曦轩从天而降,拿出两颗仙丹送给我,说是王母娘娘赏给我和后羿的,吃了之后可以得永生。 我见他身上散发着耀眼的光环,一看就不是凡尘俗世中人,没有丝毫怀疑地服下一颗,将另一颗收好等着后羿回来。想不到他走之后不久,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 ‘人生在世,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注定要承受各种苦痛的折磨,直到死亡为止。长生不死也就是苦难永无终结的人生……曦轩给你们仙丹,就是希望你们活着,等待着他的复仇。 你已经服下一颗,无法回头了。若是立刻服下另外一颗还可以幻化成仙,入主月宫,成为受万世膜拜的月神。’ 我不想承受永无止境的苦难,也不想让后羿承受。所以我听了那个老人的话,将第二颗也服下,幻化成仙…… 当我在天庭看见曦轩绝望而愤怒的眼神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女娲娘娘算出他将会经历一场情劫,赐给他两颗仙丹,希望可以帮他化解。可他却为了报仇,放弃他命定的女人,只为让我和后羿永生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太白金星会从中作梗,破坏了他的计划……” 嫦娥深深叹息了一声,继续讲述着:“后羿因为我的离去,没有多久便郁郁而终。曦轩也彻底变了,终日对着他九个哥哥的残骸懊恼着自己的无能。 而那些残骸聚集了死亡和伤痛的灵气,在他的怨恨和自责中凝聚,化做镜月盏。从此之后,他将镜月盏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每天都会跪在镜月盏前失神地凝望着它淡黄色的光华。” 提起镜月盏小云才恍然想起在魔域中那个差点害死她的琉璃盏,原来上面圆圆的东西都是太阳,是轩的哥哥,难怪魔王会以为她想帮轩偷东西。 “那镜月盏是不是状似新月,上面有些似光似火的花纹?”她见嫦娥点头,又问道:“既然那是曦轩的至宝,怎么会在魔域里?” “曦轩在任何人面前都会表现得很优雅从容,但真实的他一点都不优雅从容。正如他的笑容一样,他脸上的平静温和不过是在掩饰心中的怨怼。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刚杀了魔界之王,瓦解了魔界,当他身负重伤回来时,才发现最信赖的火麟和魔界的一只麒麟相爱,偷了镜月盏,下界为魔。因为火麟的背叛,他受了重罚,为此他一百年不说一句话……” 听了轩的过去,她才知道什么叫悲惨。不过如果可以选择,她多么希望这些话是轩向她倾诉,而不是另一个女人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嫦娥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了解他,那么体谅他。 但是嫦娥还是用她柔美的嗓音继续折磨着她已经脆弱敏感的神经。 “你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柔声细语和你风花雪月,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哄你开心,是不是?那么你一定猜不出他在认识你之前做的是什么。” 小云摇摇头,估计不会是逛凡间的长街,偷银子或者抓药。 “他一刻不敢懈怠地修炼法术,因为他一个人要和成千上万的妖魔为敌。你能想象得出一千年前,他一个人面对数万妖精的情景吗?我在广寒宫里看见已伤痕累累的他,还是孤傲地站在众妖面前,在哀嚎声中一步步向前走。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可以掌控一切的天神。 你没见过曦轩站在金銮殿上和玉帝抗衡的态度,他那种永不低头的气势,足以折服任何女人。” 说着说着,嫦娥的语气带了点不一样的情绪波动,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一点关注:“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面对一切都冷静自持,无所不能的曦轩,那个执掌世间的生死,凡间从乞丐到大王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的曦轩。竟然可以被你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心甘情愿地在你的柔情中沉沦……” 她对着夕阳笑了,神就该是这样的!轩也该有这样的气势,如果她能有幸见到该有多好…… 轩说得没错,他没有怕过什么,当一个人掌控着权力,无所畏惧的时候,他就会有那样飞扬的锐气。但是一旦当他有了弱点,便会有所顾忌,她便是轩致命的弱点,是她让轩变得唯唯诺诺,隐忍压抑。 她望着夕阳消失于地平线,夜幕下漫天飘散着的云,愧疚地低下头:“是我害了他……” “这也许就是女娲娘娘算到的情劫吧。因为你,他被玉帝关在冰水寒潭受尽折磨,从昏迷中刚刚清醒,就迫不及待来找你。” 小云急切地环顾着四周,搜寻着她思念已久的轩:“他来找我?我怎么没看到?” “你当然不会看到,因为他不想让你看到他垂死挣扎的样子,他宁愿让你带着希望等下去,也不想开口叫你过去救他。” “什么?!”她失去理智地四处寻找,惊慌地呼唤着:“轩!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出来!” “他听不到,因为他受了重伤,已经被夜鬽和明魂带去魔域了。”嫦娥将一颗仙丹递给她:“这是太上道君为他准备很久的仙丹,可以克制后羿箭上的寒气,令他暂时恢复功力。” 小云急忙接过仙丹,正要向魔域跑去,嫦娥忽然叫住她:“小云,能救他的只有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嫦娥的话让她双腿如生根般难以挪动,她当然知道。这颗仙丹救不了轩,能救轩的只有她。 神仙就是不一样,他们可以用婉转的叙述轻易瓦解她的执着,让她放弃得心甘情愿。 第十章 忘情仙草 轩返回天庭便直接去了他从未踏足的广寒宫。一进月宫,清冷的气息便向着他疼痛的伤口袭来,加剧了他的心寒。 他停住脚步,想运气护住心脉,才发觉功力全失了。 “玉清真王驾临月宫,着实让我这广寒宫蓬荜生辉!”嫦娥飞落在他身前,冷淡的口气中听不出一点“蓬荜生辉”的欣喜。 轩见到嫦娥,立刻站直身子,抚着心口的手自然地垂下。他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脆弱,尤其是在他最不喜欢的人面前。 “这广寒宫冰雕玉砌,不必我来已经是光辉夺目了。”他冷淡地道。 “玉清真王,带着重伤前来不会是对我的广寒宫有兴趣吧?” 他实在懒得和嫦娥转弯抹角地互相嘲讽,直接道明来意:“我是来向你讨忘情仙草的。” “忘情仙草?原来你也有需要这个的时候?我还当你什么都能承受呢。”嫦娥的笑容比他还冷,还淡。 “不是谁都能像仙子一样——忘情弃爱!” 嫦娥恨恨地转过身,“这忘情仙草王母娘娘赐给我的。我凭什么给你?” 轩早料到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会这么说,毫不在意地微笑,任何人都有弱点,嫦娥自然也有。“后羿刚死去不久,还未投胎转世,这个时候他是可以看见你的容颜,听见你的声音的。” “你允许我去见他?”嫦娥发觉自己失态,立刻掩饰好惊喜之情,换上一贯的漠然道:“你让我和后羿相会,就不怕被世人耻笑?” “耻笑?”轩嘲讽地牵动着嘴角,冷笑道:“你们相会,与我何干?” “你!” 几千年来他们总是这样,吵得他都身心俱疲了。若不是为了忘情仙草,他是绝对不会踏入这个冰雕玉砌的宫殿。“这忘情仙草你三千年都不吃,想必是根本不需要,何必浪费了。” 忘情仙草是世间唯一一株服后可以忘记至爱的药。嫦娥入主月宫之时,王母为了她能一心一意陪伴着轩,用爱化解他心中的恨,才将这仙草赐给嫦娥。可嫦娥一直都不肯吃。 一个复仇计划,成就了一段阴差阳错的情缘,毁了他永远的美梦。现在回想起来,轩除了在心底叹息之外,还能怎么样? “我吃不吃是我的事,给不给你也是我的事。”嫦娥赌气道。 “后羿始终不肯喝孟婆汤,尽管为此生生世世阳寿仅有二十二,他还是不肯喝。我想他是在等你给他一个交代吧。” 如他所料,嫦娥怒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不舍。 “我是不介意他一直这么折磨自己,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愧疚?” “我……我还可以见到他吗?”嫦娥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想,你不吃这仙草也是还有话想要对他说吧?” “如果你能让我再见他一面,这忘情仙草……拿去吧!”她说完,伸展手指,一株淡绿色的仙草,出现在她指尖。仙草状似的杂草,有枝无叶,有花无果,通体尽是微小的芒刺。 轩凄然一笑,这感情若是到了有枝无叶,有花无果,空有芒刺于心时,也唯有服这忘情仙草了…… 一日后,凡间。 小云虚倚着树干,紧张地搅动着发间的白色丝带。同样的黄昏,同样的地方,走向她的人还是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 她看着轩带着落日的影子缓缓走近她,站在她面前无言地笑着,心底荡漾着一丝喜悦。 他还是那么优雅的微笑,眼神中没有光彩,也没有比仙乐动听的笑声。 “不想笑就别笑了,笑得难看死了!” “是吗?”轩摸摸自己的脸,哑然失笑:“我一向搞不懂,我们两个中谁的视觉有问题,怎么我这张脸你就看不顺眼呢?” “你要我来等你,就是讨论视觉的问题吗?”她斜斜地瞪着轩那张让她迷恋的脸。 轩收起了笑容,温柔地帮她把发丝上松了的白色丝带绑好,将她粘在衣服上的木屑捻去,才用低哑的声音道:“你真是越来越美了,尤其是笑容……” 当轩的声音消失在她唇边时,她才恍然大悟。这分明是在耍手段嘛,用两句甜言蜜语把她哄得飘飘然了,便趁机吻她,神仙也可以这么狡猾,这么没有道德!难怪人心不古。 当她发觉自己很快也沉醉于暗涌的情潮中时,她不得不感叹:真不能和比自己年纪大太多的男人谈恋爱,不被坑害就怪了。 结束了漫长缠绵的细吻,她才抬眼凝视着轩平静的脸。原来真正的快乐可以被表情掩盖,也是可以被心跳出卖的。她依依不舍地倚在他肩上,听着两个人久久难平的心跳,望着夕阳沉沦…… 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 “轩,我们之间……” “你不必说了,我懂!”他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仅仅是用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用他的手指细诉着不舍。 很久很久轩才放开她,问道:“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后天!”魔王给她两天时间考虑,两天之后她就再没有资格想轩,也再也不会见他了。 所以今天她来了,明知又是一次难以割舍的诀别,她还是很想再见见他样子,哪怕是和他斗几句嘴也好。 她曾经很多次因为轩的一句讽刺,任性地将他赶走。现在,她多想再和轩争辩一下视觉问题,或者讨论一下吃素,看相的问题也好…… 可惜,虽是情深,奈何缘浅。 “轩,我该走了。” “小云,再给我一天时间。”轩突然抱紧她,口气是最卑微的哀求。 她哭了,哭得嘶声竭底,肝肠寸断,天地之间都是她的哭声在回荡。 一天怎么够?他们有长生不死的身体,为什么只有一天相爱的时间? 月明星稀的夜晚,轩牵着她的手走出树林,走过长街,走进一家很小的客栈。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无瑕的美玉递给老板:“给我一间最暖的房间!还有,来一只烤鸡……” 走进房间,她好奇地打量着。房间不大,红木的桌椅有点破旧,床上铺着淡蓝色的粗布,挂着一席微黄的幔帐。轩带着她跋山涉水走到这里,还给老板价值连城的美玉,就为了这间顶多算是整洁的房间? 她正想问问轩又犯了什么毛病,一股肉香味扑鼻而来。小二恭敬地端着烤鸡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下去吧。”轩淡淡地摆摆手。 “等等!”小云指着烤鸡,断然道:“端下去吧,我不吃!” 味道是很香,可她一点都吃不下。当悲伤充斥着心灵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失去了味道。她看着轩,笑道:“只要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小二赶紧收了东西,恭谨地退了出去。如此的小心翼翼,看来是轩的玉佩起了作用。 “为什么不吃?”轩走近她,揽着她日渐纤细的腰身:“你太瘦了。” “怕你造杀孽!” “我连情孽都不在乎,还会怕杀孽。” 他们深情地相拥着…… 是情缘,还是情孽?他们原本该是一段宿世姻缘,因为一段仇恨成了一夕孽缘。她不怪轩,也不怪后羿和嫦娥,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执着,爱上一个人就死心塌地。 当肌肤相触时,小云才发现轩的身体异常寒冷,就如同她娘当年的尸体一般。就连他的细吻都在她肌肤上留下一连串的战栗,几乎冷却她所有的热情。 “轩?你冷吗?”她伸展双臂环着他的肩,闭上眼睛用身体温暖他的寒冷。 “有你就不冷了……” 她有点怀疑地抚摸着轩的心口,那里的肌肤已经平滑如初,没有一点伤痕。看来是好了,但她怎么感觉还是怪怪的。轩不似第一次的狂热,动作很轻,很慢。没有带给她切肤之痛,也没有那种甜蜜…… 她想问他为什么,抬眼正对上轩充满柔情,痴痴眷恋的眼眸。四目相对时,她忽然发觉轩不是天上的太阳,不是未来的天帝,是只属于她的男人,平凡而痴心的轩。 “痛吗?上次……对不起……”他修长的眉微蹙着。 原来他是对她嘴唇上的血迹心有余悸。 她摇摇头,冷却的激情忽然被他渴望的眼神,悉心的体贴点燃……充满期待的情潮在她身体里悄然蔓延…… 在激情弥漫的深吻中,在难舍难分的肌肤间,她第一次真正尝试到人间旖旎的风光;真正的情欲,真正的灵魂碰触! 炽热的两颗心,痴缠的两个灵魂,让他们的身体也温暖了…… 夜半时分,小云悠然转醒时,轩已经不在她身边。她睡前,轩还搂着她说: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轩!轩!”她惊慌地喊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衫,奔走出房门,焦急地奔过长廊,四处搜寻着他的影子。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吗?她还没再看他一眼……他略有些苍白的脸,变幻莫测的眼眸,以及唇角总是荡起的优雅弧线,她都还没有清楚地记在心里呢。 “轩……”当她跑到庭院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轩跪坐在地上,身体一刻不停地颤抖着,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树干,指甲几乎都嵌了进去。另一只手捂着心口,无声地喘着气。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垂在不见一点血色的脸上,甚至唇都是青白的。 小云终于明白轩为什么会带她来这个小小的客栈,还把价值连城的玉佩送给老板,他根本使不出法术了。她也知道为什么,轩的动作会很轻,很慢…… 他究竟在她面前忍耐了多久? “轩!”她冲过去,“你不要吓我!你没事的对不对?” “没事,没事……是不是我吵醒你了?”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口中细碎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 “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快点回天庭疗伤吧。”她从来没见过轩这样,他最痛苦的一次也仅是俯着身子,就连在魔域,他都能微笑着骂她蠢呢。 轩紧紧抓着她的手,眼中充满血色:“不!等到太阳出来……我就会好的。” 她扶起轩虚弱无力的身子,用自己低微的法力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等身体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了,“我原想带你去华山看日出的,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没关系,这里也是一样。有你在,哪里的日出都是一样的。”她坐在他身边,搂着他越来越冷的身体。她忽然很想听轩亲口说出他的故事,曾经有过的痛和怨:“轩,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想知道你的一生是怎么过的。” 他低吟片刻,幽幽道:“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只有短暂的六个月,因为三千年来我只有这六个月是活着的……我认识了一个懂得坚持,懂得放弃,有血有泪,有笑有悲的女妖。树林里初见的第一次依偎……华山之巅的悱恻缠绵……她让我尝到情欲的美妙也让我体验到情欲的可怕…… 我一身光明能照亮世间黑暗,而我的一身灰暗只有她能照亮。她的笑容让我的世界有了色彩,她的爱化解了我几千年的仇恨。有很多人认为是她毁灭了我,我认为是她成就了我……” 轩的身体越来越冷,声音越来越微弱,手却握得更紧了,渴望的目光直视着她的心:“小云,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决定放弃了吗?” 她咬着嘴唇,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决定了。” 他放开她的手,眼中的血色更加浓重:“你说一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哪怕说,你为了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就能为你反叛天庭,下界为妖!而你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放弃?” “你下界为妖?你还能坚持到下一个日出吗?”她苦涩地笑着。 她看着跳动的光明从地平线升起,听着轩将他们从相识到相爱的一点一滴清楚地讲出来。她怎么会不感动? 她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为了和他在一起,是什么都愿意付出,可是她不能说。她低下头让眼泪流到看不见的角落。隐忍比坚持更加痛苦,压在心底的情,比口口声声的爱更加真切地痛着。 轩颤抖的手从衣袖中取出一颗淡绿色的仙丹,极为勉强地牵动着嘴角,流露出最后一丝微笑:“这是我请太上道君为你炼制的忘情丹,服下之后你就可以摆脱这段感情的痛苦,重新去爱一个值得你爱的男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吃了这个,就可以永远忘记你吗?” “是的,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希望你可以找到幸福……” 她含泪接过:“对不起,我只能忘记你……从此,我们回到相识之前,过我们该过的生活,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她将仙丹放入口中,最后一次细细地看看她的轩,轻吻她曾经深爱过的人,然后静静地离去…… 看着小云离去,轩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寒冷,灵魂脱离了真身向着太阳飞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脱离原形多久了,只记得他很久没有站在天空上俯瞰人世了。 死亡原来如此的简单,比他在痛苦时微笑要简单得多…… 朦朦胧胧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接近太阳时被一阵风带走,放入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然后一阵灼热的气息将他包围起来,帮他逼去寒冷,让他变得温暖。 “轩,你好点了吗?”他听得出是玉帝的声音,不愿答话。 “我知道你恨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化解你心中的恨了……” 轩感到很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因为那个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抚摸过他的脸,几千年来一次都没有。 “就算你不谅解我,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这么做……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你该懂得什么是权力了,也该懂得关键时刻该放下什么了。也许,在你心目中,兄弟情义比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加重要,但你想过没有,若是你现在坐在我的位置上,区区一个女妖会让你如此为难吗?你可以随意找个借口,让她来天庭做个仙婢,时刻留在你身边……众仙即便看出什么,顶多也就是视若无睹罢了。何需像现在这样,弄得这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这就是权力,当你拥有欲望的时候,你才会体验出权力的重要。 更何况,即便当年我愿意为了他们放弃玉帝的宝座,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亲相爱五千年。因为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世间只能有一个主宰。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们和凡间的王子一样为了王位自相残杀,拼得你死我活。 也许你认为我多虑了……那是因为你不懂得权力的可怕,正如你不懂得情欲的可怕一样。世间几十年的皇位都可以让兄弟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天界五千年至高无上的帝位。 当然,我也可能是多虑了,不过,我不能赌。因为我不仅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三界的主宰,我一定要让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内……如今那女妖既已看破红尘,你也该放手,做你该做的事了。” 听到玉帝悄然离去的脚步声,曦轩才缓缓睁开双眼。如果是半年之前他会不屑地反驳玉帝的长篇大论……但是现在,区区一段情缘就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他还有什么资格和玉帝争论。 人间为了权欲兄弟相残早已司空见惯,玉帝的顾忌不是没有依据。 玉帝离开之后,曦轩便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子。 一日,他还在昏沉之中,忽听一阵细碎而迟疑的脚步声传来,便已猜出来的是谁了。 一声低柔纤细的感叹声,飘落在他耳边:“我见过后羿了,他让我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他紧闭双目,装作昏迷不醒。嫦娥继续自言自语着:“他已经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去了,我们都已经放开了一切,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开?这段阴差阳错的爱和恨带给我们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了结?” 她见他还是不开口,又接着道:“曦轩……你如此恨我,是因为我是后羿的妻子,还是因为我替代了你命定的女人?这一切的错是我造成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个人的痛苦,是我的错,后羿的错,还是你的错? 不论谁的错,已经成了这个结局,我们就该接受…… 我在广寒宫已经等了三千年,难道都不能等到你的一次回顾吗?为什么你唯一一次跨入广寒宫为的是别的女人……” 她又静静等了很久,才转过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幽幽道:“曦轩,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我最后告诉你一句,经受这样的煎熬我都不肯吃那忘情仙草,不是因为我不想忘记后羿,而是我害怕吃了之后,忘记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嫦娥离开很久,他才苦笑着睁开眼。 不想忘记他?为什么该记得的偏要选择忘记,不该记得他的人三千年都不愿意忘记? 凡间已是花开遍地,芳草萋萋的时节,曦轩才觉身体恢复些气力,起身走出玉清殿,取了瑶池的仙露走进花园。他一边将仙露一点点挥洒在已经长高很多的蟠桃树上,一边回味着自己的一生,女娲娘娘凤凰涅盘的故事,元始天尊的十支宝箭,两颗脱胎换骨的仙丹,还有他经历的仇恨,情爱都是他的宿命,都是早已是被安排好的。 那么他一生最可悲的该算是这毫无选择的顺从了…… 为桃树浇过水,他缓缓向着金銮殿后的寝宫走去。玉帝和王母的寝宫前,他垂首长立,深吸了无数次气,才开口道:“曦轩……求见玉帝,王母。”他能自称曦轩,父王和母后两个词却还是在他喉咙处哽住了。 门应声而开,他走进去躬身行礼道:“我身体已经好多了,听闻最近凡间已经战火连连,特来请旨下凡。” 他说完习惯性地抬首观察玉帝和王母的神色,他们仍旧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不出喜怒哀乐。 “嗯!听说魔界也插手了此次凡间的战争,导致此战死伤惨重,太乙真人也有些力不从心,你前去协助也好……不过经过这次劫数,你的法力大减,遇事小心些。”玉帝口气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淡,言语间多了关怀,听得他万念俱灰的心微微的波动。 “是,那曦轩退下了。” 他施礼正欲退下,忽闻王母娘娘道:“我听说那魔王是火麟的儿子,又掌控了你的弱点,你要千万要留心他。” 提起火麟之死,他骤然停住脚步,“请问娘娘,火麟怎么会死在华山脚下?” “你认为是我灭了它?” 他正视着王母,道:“当年我明明放他一条生路,想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我若有心灭他,岂会等到五百年后?当年我答应了让你代它受过,便是希望给它一个交出镜月盏赎罪的机会,我为何要杀它?” “火麟的法术是我教的,天下间能灭他之人不多,不是您还会有谁?” 他想了很久,能灭火麟的不多,玉帝向来一诺千金,说了将火麟交他处置,便一定不会动手。其他的神更加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所以能如此做的只有王母。 “我会不知道,火麟一死,魔界便再难掌控?!”王母平和道。 “不是您最好,火麟的仇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言毕,他推门而出,走向南天门。 片刻后,曦轩独自站在华山之上仰望着夜空,望着手中的芙蓉花瓣飘散到黑暗的角落,往事历历在目…… 他很想再看看小云,确定她是不是得到了幸福。但他不敢,他担心自己再次见到她会忍不住拥抱她,对她细诉自己深深的思念。 “嗨!你来看日出吗?” 温柔甜美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僵硬地转过身。一位女子,鲜红的罗裙在黑暗中飘忽,掩不住不盈一握的腰肢;一缕青丝掠过香肩,露出肩上白皙胜雪的肌肤;目光流转,撩人心神;一点朱唇,芳泽无限。 他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语言:“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笑了,单纯可爱的笑容,笑得他灰暗的心充满阳光。 小云的笑容未变,只是语调间多了陌生的疏离。他放心的同时,心底涌起浓浓的失落,“你怎么上来的?” “飞上来的!哦,忘了告诉你,我是一只狐妖。”她说着还扮了一个非常可爱的鬼脸吓唬他,还是那么有趣,让他总是想笑。 她见他笑得很开心,轻柔地靠在他身上,妩媚地笑着:“公子这么晚了独自一人在这山巅,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心陡然漏掉了一拍,浑身窜动着浓烈的燥热,一时竟失神于她肩上裸露的肌肤上,差一点就伸手去抚摸了。他不得不承认数月未见她功力见长,勾引男人的经验丰富了很多,想必是不少的凡人死在她手上。 唉,她高兴怎么过就由她吧! “姑娘这么晚了来山顶,所为何事?” “我来看日出的。”她贴近他深深吸了吸气,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才道:“我喜欢让它升起时第一眼看见我,我也第一眼看见它,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种感觉很美妙……公子你呢?” 看来虽然忘记他,但对他身上的气息还是相当眷恋。 他万般不舍地推开他同样眷恋的软玉温香,他可不是初见时坐怀不乱的神仙了,这样让她依偎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来祭奠一段逝去的情爱。” “来怀念你的心上人?!”她立刻收起妩媚的笑容,脸上多了一些纷乱的情绪,好像是对痴情的男子的敬仰和体谅。 曦轩笑而不答,手中的芙蓉花瓣片片飞起,在黑暗中白得圣洁。 小云发现他手中能不断地飘出花瓣,顿悟道:“你也会法术?你是什么妖啊?” “火妖!”他笑了,听到她又是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口气,他不由得怀念起小路上的一次次重逢。 如今,人依旧,情不再! 相思只留一处,血泪已流心底…… 小云似乎从他忧伤的神情看出什么,问道:“你很爱她吗?” “爱?我不知何为爱,我只知道,她过得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你好伟大哦!”她很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那种专注的神情让曦轩莫名地心慌起来:“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感觉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又专注地看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你长得有点像我夫君,尤其是笑的时候……” “夫君”两个字,如同荆棘碾过他的心,爱人已嫁他人,相逢已成陌路……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维持住脸上的笑容,转身和小云擦肩而过。 蓦然回首,小云还站在那里仰望着明月,笑得娴静如水。这样陌生的重逢,总好过生离死别,水隔天遮。 他也笑了,发自内心地微笑:小云,能忘却总是一件好事,看见你像从前一样开心,我便别无所求了。 数日后,曦轩踏着遍地的鲜血,迈过层层叠叠的尸体,他的心一阵阵地抽搐着。他本想用最平和的方式解决神魔之间对抗,想不到还是波及到了人间,让这些无辜的冤魂成为他的无能的牺牲品! 愤怒的烈焰从他身体蔓延开去,漫山遍野支离破碎的尸体在烈火中化成灰烬。 “这罪孽你将永世无法偿还!” 灰烬在他的吼声中四处飞舞,像是在倾诉着一个个灵魂的怨恨。 太乙真人拍拍曦轩的肩,羞愧道:“是我的错,让魔界有机可乘,害了这些无辜的凡人。” “他真以为有了镜月盏就可以为所欲为,真以为我就灭不了他!” 他之所以多次手下留情,是因为火麟。想不到魔王竟然有恃无恐,造下如此重的杀孽。 看来,是他该动手的时候了。 太乙真人面色凝重道:“那魔王整日躲在魔域里,我们着实没有办法。” “那就先从他的左膀右臂开始,收了他的左右护法,看他还能躲得了多久?” “左右护法?” 曦轩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你那两个好徒弟,夜鬽和明魂!” “什么?你找到他们了?”太乙真人思虑很久,还是不停地摇头道:“不会的,魂不会帮那魔头杀人的。” 他从太乙真人眼中看出了不舍,不舍又能如何,已经堕落的灵魂除了惋惜还能为它们做什么。 “不论如何先收了他们再说。” “好!我亲自收了他们……只是,他们若不出魔域,如何是好?” “真人可知他们有何弱点?” “魂善良洁净,鬽冷酷孤僻……” “这不叫弱点。”他无奈地打断太乙真人。看来这位”恩师”对自己的徒弟根本就不了解,难怪会教出两个堕入魔道的徒弟。 太乙真人见曦轩眉头紧锁,犹疑不定,在荒野间不停地徘徊着,忧虑地问道:“实在想不出办法吗?”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我于心不忍……可除了这个方法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了。”曦轩又沉思了很久,幽幽道:“再容我想想吧。” 第十一章 落霞满天 凡尘俗世中:举首间,乌云密布,疾风骤雨。俯首时,血染江河,满目疮痍。 每逢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尸骨遍地屡见不鲜,然而,这一次的战争格外惨烈,模糊的血肉让曦轩都心悸不已。 看来,这五百年里,他无法窥见的魔界居然能人辈出,发展之迅速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他灭了魔王也许不难,可收不回镜月盏,另一个魔界之王还是会诞生。他根本无法彻底铲除魔域,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找机会和魔王谈谈。 熟悉的小溪边,是他熟悉的背影,只是娇艳的红色如嫁衣一般炫目,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很礼貌地叫道:“是暮云……姑娘吧?” “你是?”小云的表情有点呆滞,好像在努力搜索着对他的记忆。 他脆弱的自尊心,从认识小云之后就连连承受打击:“我长得就那么普通,令姑娘过目即忘!” “是火妖?我们在华山上见过的。”还好她终于想起来了,否则他会考虑一下回去弄张有特点的脸换上。 “正是,姑娘记性不错,在下曦轩。” “哦。”她见曦轩没有离开的打算,于是礼貌地询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是有点小事劳烦暮云姑娘,听说姑娘是魔界之王的八夫人,是吧?”他知道自己该改口叫夫人更为妥当,但他叫不出口。 自欺欺人可能挺愚蠢,却也是逃避现实最好的方法。 “我能力有限,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很简单,我只是希望暮云姑娘能帮我给魔王带个话,就说曦轩想与他一会,明日我会在此时此地等他……”他见到小云眼中透着担忧的神色,心瞬间沉了下去。 很久才平复下心中的苦涩,接着道:“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想与他谈谈。” 小云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那好吧,你的话我一定会带到的……不过,我不敢保证他会来。” 曦轩看着夕阳躲在漫天的阴云后,光华尽失,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深深地看着小云,问道:“看来暮云姑娘不但喜欢看日出,也很喜欢看落日。” “是的,我也喜欢让太阳在离开时,最后一眼看见我,我也看见它。”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着阳光的时候,心就会很温暖。”她沉醉在那最后一点红霞中,痴痴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都不重要,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回到魔域,小云坐在窗前,将又一颗石子放在瓶子里,对着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王,甜甜一笑道:“王,你今天好像很有时间呀?” 魔王不理会她的讽刺,问道:“见到了?” “见到了,他很好,笑得很开心。”她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脸上浮现起幸福的笑容。 “你这是何苦?” “我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伤好了没有,知道他很好我才能放心。”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王,他说想见你,和你谈谈。” “什么时候?” “你别去了,万一他要杀你……”她急切地拦着魔王的衣袖,她不爱魔王,也不想他受到伤害。 王笑着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有些事情早晚都是要面对的,他让你给我带话,就是想告诉我他的诚意……” “哦!他说明天黄昏,在小溪边等你。”曦轩说了只是谈谈而已,她也相信曦轩不会骗她。 可她却骗了他,她没有吃忘情丹,也没有嫁给王。 但她留在了魔域,时时刻刻陪伴着魔王,曦轩说过,这是她的宿命,她认了。虽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虽然他们相见不能相识,可只要曦轩活着,她就能活下去,为了他好好地活着。 残阳如血。 曦轩看到从容向他走来的魔王,省去了客套,直奔主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要回镜月盏。” “我为什么要给你?”魔王大笑道。 “因为镜月盏保不了你的命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会给你的,即使我死也不会给你。” “为什么?”曦轩听得大惑不解:“你死了,留着镜月盏还有何用?” “魔域是我父亲的,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守住他的魔域,护住魔域里的妖魔。”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要和天庭对抗到底了?”他今天才算真正认识这个魔界之王,火麟的儿子,原来他并不是那样嗜血成性,贪生怕死。 “对,只要我活着,就会守住魔域,我死了,也会让别人守住魔域。” 曦轩听得有些动容,魔王活着是在延续火麟的生命,火麟的背叛也不过是为了能保住生命的延续。这样或许才是真正的父子之情,而被仇恨蒙蔽了几千年的他,从来不曾想过要为他父王守住天界,尽管他父王根本不需要他守护。 魔王又道:“我始终想不通,神界为什么就不能容下魔界?同样是世间生灵,同样有血有肉,我们甚至比你们更加懂得感情。为什么我们是魔,而你们是神?我们要灭亡,而你们得永生?” “你们涂炭生灵,罪恶滔天……” 魔王冷笑道:“难道那些凡人就没有害过我们?同是生灵,就因为我们是禽兽,就必须任由凡人宰杀?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理?” 曦轩被说得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若说涂炭生灵,他手上沾着的血腥更多,几千年来他的烈焰燃尽多少妖魔,他几乎都数不清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换个话题:“那好,我们换一种方式谈谈,这场凡间战争完全是帝位之争,与我们无关,我希望你不要牵扯无辜。我们之间要打也该等到一切结束之后。” “你以为我会那么蠢,乖乖等到你们的天兵天将修成正果吗?真正牵扯无辜的应该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神仙吧。” “这么说我们除了你死我亡,根本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如果你有什么好的提议我还是可以洗耳恭听,不过,希望不要是刚才你说那些废话了。” 曦轩哑口无言,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口才不错,今日面对魔王,他才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能统领魔界这么多年,果然不简单。 “既然你没话可以说了,那我先告辞了,来日战场再见。” 魔王正欲离去,太白金星和太乙真人突然出现,挡住了去路。 魔王面色如常,对着曦轩冷笑道:“看来我太低估你了,你也不过是个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曦轩对突然的变故也很意外,转身劝阻道:“太白,放他走吧,杀他根本无济于事。” “杀了他至少可以让魔界内乱,我们也可以有可乘之机。” “现在还不是时机。”曦轩踌躇道:“即便是魔域此刻大乱,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把握消灭他们,况且凡间战火连连,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保住无辜生灵要紧。” “曦轩,你以前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太白金星根本不顾他的阻拦,挥起拂尘,向魔王攻去。 “太白……”曦轩立刻上前隔开太白金星的拂尘,微怒道:“我说过要是和他谈谈,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 太白金星拂尘一甩,将他震得踉跄后退,道:“曦轩,对不起,这是玉帝和王母的命令,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玉帝和王母的命令?”他喃喃道,看来他的父母是处心积虑已久了。 太白金星和太乙真人毕竟是天界首屈一指的神仙,虽平日不出手,但功力非同凡响,魔王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用尽全身功力接下两位神仙的一掌,便被震得元气大伤。 看着魔王法力越来越弱,出手越来越缓慢,曦轩只能枉自感叹,莫说他功力大减,就是他未受过伤,也不可能是太白金星和太乙真人两人的对手。 当他看见魔王被太白金星一掌击中,再也无力反抗时,他的心上涌起强烈的愤怒。 在他父母的眼中他到底不过是一颗棋子,任由他们摆布。而他只能眼看着他的父母将一个一个他在意的人杀死,一段一段他割舍不下的感情摧残。 这种累积了几千年的恨,将他的真气全部逼出身体。赤红色的烈焰在他身体里燃起,宛如天边的红霞,送给黑暗前的世界最后一抹绚烂的红色。 就算他再无能,也不会选择隐忍了。他快速晃过太乙真人,为魔王化解了致命的一击。 这时,天空黑白雾气掠过魔王身边。不过太乙真人更快地截住了夜鬽和明魂的去路。 他曾经经历过成千上万次战争,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站在妖魔的一边,向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太白金星出手。其实他感觉到,太白金星并未与他真正动手,处处都给他留下几分余地,仅仅将他缠住,让他无暇顾及魔王的生死。 夜鬽和明魂再厉害也终是敌不过他们的师父。太乙真人根本不躲闪,夜鬽铺天而来的暗夜之手,未及他身时已经消散。 “孽徒,我给你机会你还不知道珍惜,那就莫怪师父无情。”太乙真人大怒,取出他的法宝九龙火罩。 明魂见此情景急速拉开夜鬽,躲避之际悄悄对夜鬽道:“鬽,一有机会就带着王先走。” 他见识过九龙火罩的厉害,不论人妖只要被罩住,魂魄便会被吸走。所以他犹豫一下,跪在地上向太乙真人叩首道:“徒儿见过师父。” “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太乙真人又气恼又懊丧,长吁短叹:“你真是枉费了为师的一番苦心……罢了,今日我就收你们魂魄,震于灵山之下,望你有朝一日洗尽前尘。” “徒儿多谢师父不杀之……”话未说完,他运足十成功力,白色的衣袖在太乙真人不经意间飞出,将他拿着九龙火罩的手缠住。 夜鬽早有准备,趁机拉起魔王,向魔域飞去。可惜太白金星早有所觉,就在他们逃离时,一掌击中魔王的后心。 曦轩发觉时,出手拦阻时已经太迟了。 夜鬽逃走,但明魂却被罩在九龙火罩之下,无法脱身,只能望着夜鬽消失的身影,安详地闭上双目。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开。 “明魂,快走!”他诧异地睁开眼,见到的竟是小玫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摄魂的金光。就在他无法理解一个被他无情抛弃的女人,为何会不顾生命危险来救他时,曦轩拉起他,消失在夜空。 小云正焦急地等待着魔王,忽觉魔域黑暗的空中被染成深红色,接着她看到夜鬽抱着魔王焦急地冲进来。 “王……”她见魔王唇边不断流出鲜血,大惊失色。曦轩怎么会这么做,他不是说想谈谈吗?他怎么可以! 她正想去找他问清楚,门已经被她想找的人堵住了。 “你不是说过不会伤害他的吗?你怎么可以骗我?” “你要是再不闪开,他恐怕真没有救了。”曦轩冷冷地推开她,走到魔王身边。 “你能救他吗?”小云恳切地哀求着。 “我会尽力的。” 曦轩快速扶起魔王,将真气输入他的体内,可是过了很久,曦轩的脸色越变越白,魔王的嘴角的血还是在不断地流。 一个时辰之后,曦轩收了真气,幽幽叹道:“你的气数已尽,我实在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你灵魂出壳时,帮你守住元神,让你不至于形神俱灭。” “不,你一定要救救他。”小云急切摇着他的手臂。 魔王却伸出手,摇了摇,示意小云不要再求了。然后,他转回脸,问曦轩:“我会死吗?” “会,但也会重生,忘却今生的种种,重新再活一次。”他深深叹息一声,又对魔王道:“这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此生罪孽深重,无法摆脱魔界。来生若是可以行善积德,或许有机会修成正果。” “王……”小云上前扯着魔王的手,无声地倾诉着自己的不舍,她知道这个时候喊叫和哭泣都没有用了,只会徒增大家的忧伤而已。 魔王眼中尽是别离的忧伤,却还是笑着看看她,轻柔地擦去她眼中的泪水。 “小云,别哭……你先让开,我有话想和曦轩说。” 她点点头,退出房门,关上门。 曦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到现在还不愿意交出镜月盏吗?” 魔王虚弱笑笑:“我不会给你的,我说过就是死,我都要守住着魔域。” “那么……如果我可以帮你守住魔域呢?” “你的意思是?” 曦轩正色道:“你该知道,只有我才能帮你,也只有我有能力做到。你若肯把镜月盏还给我,我愿意留在魔域,帮你守着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魔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应该听过一句话: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他的声音轻飘中透着坚定。“刚刚我出手救走你,已犯了私通魔界之罪,回去天庭也是难逃劫数。与其回去被诛杀,我宁愿留在魔域。”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爱着你的八夫人,如何?” “哈哈!素闻天界玉清真王极其狂傲,今日我算是领教了……”魔王大笑着摇头道:“我还是希望你换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好!”曦轩站起身,一种他独有的尊贵之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要结束几千年来神魔之间从未间断过的争斗……我要让天下的妖懂得什么叫‘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要让他们懂得正道沧桑,潜心修行,修成正果,我要让神妖共存……” 魔王愣愣地看着曦轩,眼中泪光闪闪:“这是我父王最大的心愿……” “是,当年他找过我……我没有真正懂得他的苦心,今日我愿入魔道,尽我所能实现这个神妖几千年的梦!” 魔王激动地抓着他的手:“你真的可以吗?” “可以……” 魔王的眼中充满希望,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的人:“谢谢!小云知道镜月盏在哪里,愿不愿意给你就看她了。” “她一直都知道?” “是的!你太小看她了,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懂得什么更加重要!”说完魔王咳了一口血,对曦轩道:“我想再看看小云……” 曦轩微笑着退了出去,不久,小云匆匆跑进来。 生离死别之时,魔域更显黑暗幽深。 小云静静坐在床边,用衣袖小心地擦拭着魔王咳出的鲜血,看着比她衣服还鲜红的血沾满她的手指,她再也忍不住,失声哭着:“王,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去。” “不是你的错,也不关他的事,他已经尽力了……小云,我们刚刚谈过,只要你告诉他镜月盏在哪里,他愿意留在魔域,愿意为你成魔……” “不,不要告诉他,他不该属于魔域,也不能成魔……”她坚定地摇着头,曦轩该是世人仰望的太阳,她怎么可以自私地将他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王,你放心,我和明魂,夜鬽都会好好帮你守着魔域……” “那好,你自己决定吧。”魔王恋恋不舍地轻吻着他唇边沾满鲜血的纤指,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冲淡了她手指上的鲜红:“小云,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不见天日的生活,不必躲在阴暗的角落了,这是一件多令人开心的事,所以你不必难过……” “王,你不能死……我们还没成亲呢,你不是说要等我的吗?” “我早就知道我等不到那一天,但能死在你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是真的爱你,只要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的手上渐渐松开,只剩呼出的气息:“今生不能保护你……来生我还是愿意默默陪伴着你,尽我所能守护着你……”魔王的呼吸已经停止,眼睛还在凝视着她。 “王……”在她凄厉的哭声中,房间的门迅速被推开。 曦轩如疾风一般掠到他们身前,用他掌中的赤红色火焰笼罩住魔王的额头。过了很久,一颗淡蓝色的火球从他的眉心中脱离出来,飞入曦轩的掌中。 在他的掌心中,火球变成黄色,橘色,然后是鲜红,最后变成了深红色…… 火焰中,她隐隐见到一个东西,在缓缓地蠕动着,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麒麟,飞出曦轩的掌心……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从此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曦轩用手指在麒麟的眉心一点,一道金光留在它的眉心处:“这道仙气,会保护你不受伤害,也会指引你走向正道……去吧!向西走到尽头,就是你该去的地方,有缘我们还会重逢。” 麒麟很听话,蹦蹦跳跳出了房门,彻底消失在魔域的黑暗中…… 王,就这么走了,有一天可能会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曦轩呢?他会这么留下,在魔域堕落,沦落成魔吗? 小云转头看看曦轩,才发现正他倚在床边,疲惫地凝视着她。 “你没事吧?” “没事……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等等。”曦轩叫住她,黯然道:“我为了救你的夫君才会如此,你难道就这样丢下我不管?” “……”她不是不想管他,而是不知该用什么方式面对他。 “过来,陪在我身边……”曦轩见她犹豫不决,淡淡地笑道:“我可能会不小心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他的话如同在她阴雨绵绵的心扉上,又加了一道闪电,震得让忘记一切,冲到他身边:“你不会死的……” 曦轩闭上眼睛,沉重地呼吸着:“别走开,就这么陪着我……永远陪着我吧。” “不……”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摇晃着他的身体:“你别吓我……” “我已经很累了,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她看到曦轩嘴角处的浅笑时,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这个该死的曦轩,一定是又想试探她,还好她刚刚没有一时冲动叫他“轩”,没把自己刻骨铭心的思念说出来,就差一点了! 她转身离去,用力地摔上房门:“死吧,早点去死吧!” 她呆呆在门外等了很久,都不见曦轩出来。悄悄将门推开一点,透过门缝,她见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也很平稳,她又悄悄关上门,守在门外。 十几天过去了,他还是安详地睡着。明魂来看过他,说他原本被寒气所伤,功力大减,如今又过度地使用了法力,伤了元神,不过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间便会没事。 可转眼就是一个月了,曦轩都没有醒,想起他说过“再也醒不过来”的话,她的心开始慌了,上天不会这么残忍地惩罚他们吧?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夜,她第一次心存侥幸进门看看他,牵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你会醒来的,你一定会醒来的……” “如果我永远都不醒来,你会不会难过?”曦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吓得她退后数步,心虚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有没有失言。还好她刚刚努力忍住了想要抚摸他的冲动,还好她还没来得及细诉对他的思念…… “我,我是担心你醒不过来,还要给你准备后事……” “哦,那你可以省了!” 她努力掩饰好自己的喜悦,狠狠地瞪了他几眼:“醒了就快点走吧,你已经霸占我的床很久了。” “那好吧。”曦轩倒是很配合,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吃力地走下床,那步履维艰的样子让她的心开始滴血。 她对自己说:忍住,一定要忍住,现在不赶他走以后就更难了。 忽见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后跌倒。小云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一不留神和他跌倒在床上。她想要坐起,与他保持在比较安全的距离之外,不料他更快地翻身压住她,坏坏地笑着:“太迟了。” “你!”陷阱,她又中了陷阱,就知道乖乖地听话从来不是他的作风,她还是上当了。 她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千遍,脸上还装作很漠然道:“我可是有夫君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不介意,这是什么话?“可是我介意!” 他还是无所谓地挑挑眉,道:“那也没有关系,你和我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我有很多值得爱的地方。” 呃!他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你快点放开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是吗?来硬的也好……我倒要看看是你三百年的道行高,还是我三千年的道行深。” 比道行?她绝对相信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她这只没有用的小狐狸。 “我看你别做无谓的挣扎,乖乖顺从我算了!”他笑得更邪恶,魔王都从来没笑得像他这般邪恶。 “无耻!你放开我!”她努力地挣扎着,结果证实了他的话:无谓的挣扎。看来硬的不行只能用软的了。 “我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我不会和见过三次面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只见过三次吗?”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不过……三次已经够了……” “呃……” 她后面的话被他略有些凉薄的唇吞没…… 唇齿相依的触动,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袭来,她顿时感觉脑子和魔域的空气一样,陷入更加混沌,更加妖异的虚幻中,她的手明明想要很用力推打他,可掌心贴在他急速跳动的心口,便化作了水一般的温柔,轻若无骨地抵着他…… 温润的舌尖顺利穿越微启的齿间,激情的吻如夏日的骄阳一样熔化了她所有的坚定,她再也无力拒绝,也不想拒绝,闭上眼睛,紧紧抱住曦轩,他是天上最闪亮的太阳,他是只能仰望不能靠近的神,此刻就在她怀中,就让她再贪心一次,再感觉一次他的火热…… 感觉到她的沉沦,他如火如荼的唇舌却一路向下,想要把她吞噬一般吮过她的锁骨,一根根肋骨…… 这一刹那的如火如荼,凝聚了他们多少思念,多少压抑,还有多少……绝望,只有痛过的人才懂得。 魔域的天空升起一片妖娆的红色,像那一日华山之巅的落日般绝艳,很美! 有些东西看过了便会怀念,有些滋味尝试过便再难戒掉,纵然明知爱欲是万劫不复的开端,他们也宁愿深陷其中,只为这一刻最激荡的缠绵。 …… 饱含着爱与恨,思念与纠结的爱欲终于结束了,暂时淹没的理智终于回归。 小云用被子掩住一丝不挂的身子,用力将衣服丢在曦轩身上,“快点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为什么要走?这里不错啊,美人在怀,比做神仙好多了。”曦轩完全不在乎她的怒火,笑容依旧那么优雅。 “我以后都不会让你再碰我的。” “哦……无所谓,我听说魔王的另外七个夫人,哪个都比你漂亮。”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挥起手便打在他的身上,明知他在故意气她,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气。 “吃醋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 “谁说我喜欢你?” “不喜欢我?刚刚你在我身下时……”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后面让她想撞墙的话。 他笑着将她拥在怀中,将一串热情的吻痕留在她的肌肤上…… 房间里还留着他笑声的回音,是她听错了吗?他在笑,不是那种微微牵动嘴角的笑,而是有如仙乐般动人的笑声! 果然和嫦娥形容的一样动人,将她所有的怨气和委屈都融化了。如果他可以留在魔域该有多好,那么她每天都可以听见他的笑声,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的事。 闹够了,曦轩收起了戏弄地笑,认真地问:“夜鬽和明魂什么关系?” “关系?不是师兄弟吗?” “这我知道,我是说,他们好像有点奇怪。” “是很奇怪,他们动不动就会大打出手,经常会两败俱伤……”她发觉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他霸道的拥抱,只好“委屈”地让他搂着。 “两败俱伤,不会吧?依我看明魂的法力比夜鬽高出很多。” “是吗?”这她倒是没看出来,高出很多怎么还会受伤,难道他是手下留情?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明魂说过他不讨厌夜鬽,只是看不惯他杀人而已。 曦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他们有过女人吗?” “明魂风流成性,女人多得数不清。夜鬽倒是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感觉他们之间有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尤其是夜鬽看明魂的眼神……” 她努力地回想着,夜鬽一向被黑色的鬽影笼罩着,她只见过一次他的样子,就是被曦轩打伤的那一次。那时候他的眼神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看着明魂的背影时有点像是……饱含深情! 曦轩确定她已经非常疲惫了,才放弃了纠缠,一件件地为小云穿好衣衫,梳理着长发。 “去把镜月盏给我,再帮我告诉夜鬽,我要去会会那些可怕的魔鬼!” “如果我不给你呢?” “那你就等着给我准备后事吧。” 他随口回答,却听得她一阵心惊:“你走吧,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魔域不需要你这样的王……” “只有我能挽救魔界!” 四目相对,不是痴情的对视,而是一种心灵的沟通。她在他的眼中读出了坚定和信心,也看到了恳求和希望。于是,她开启机关,将他带入密室指着镜月盏道。 曦轩跪在镜月盏前闭上双目,像是在感受着它的气息。镜月盏也像是有了生命,淡淡的光化作一道道环,将他包围起来。 “哥哥,你们能理解曦轩吗?如果能,就保佑我,让我的沉沦挽救魔界那些无辜的生灵吧……” 肃穆的黑色圣殿,坐着的不再是一身漆黑的魔王,而是一身洁白的曦轩。 殿下一百零八洞的洞主发现魔王又变了样子均是一惊,开始窃窃私语着。有人猜测魔王是不是又想变得帅一点;有人面色凝重地暗中瞄着面不改色的夜鬽和明魂;也有人退后一步,垂下眼睑,脸上全是惊恐。 曦轩缓缓开口,打断下面的议论:“我叫曦轩,是天界的玉清真王……你们的王已经将王位交给了我。” 他的声音不大,但整个圣殿飘荡着他的回声“玉清真王”,这个让魔界惊悚了几千年的名字,在殿下激起轩然大波。 “我知道你们中有人怕我,有人恨我,也一定有人认为我不配做你们的王。” 曦轩优雅地摊开右手,掌中的镜月盏射出炫目的光环,将这个圣殿照得如白昼般光明。 “你们该认识这是什么吧……我若带着镜月盏回天界,便可以继续做我的神仙,而你们将再无藏身之处……你们如果愿意和天界再来一次血战,尸横遍野,可以继续发表你们的意见……” 下面顿时鸦雀无声,可见千年之前血染魔界的一战让他们心有余悸。 曦轩满意地看着下面的反应,轻淡地笑着:“现在正是魔界生死存亡之际,只有我能统领你们对抗天庭,也只有我有能力保住魔界不灭……你们认为在这场神魔之战中,除了我谁还有本事反抗天庭?谁能保住这千千万万妖魔的性命?你们中有谁自认比我法力更高,比我更适合做王的,可以站出来……” 下面还是死一般的宁静,不仅没有人站出来,而且没有人敢抬头。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王!” 他收起镜月盏,从容地走过殿下每一个魔,清冷的目光扫过他们惊惶的脸。那盛气凌人的眼神,神采飞扬的笑容,舞动的白衣,在黑暗中更显狂傲之气。 “我非常欣赏你们魔界的一条规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话音刚落身影已经在圣殿中突然消失,只剩圣殿一阵长长的吸气声! 小云偷偷躲在圣殿的角落,观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怎么都想不通曦轩那张始终挂着微笑的脸有什么可怕,怎么会把魔界这些平日里嚣张的魔,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嫦娥的话突然如梦幻般出现:“已伤痕累累的他,还是孤傲地站在众妖面前,在哀嚎声一步步向前走。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可以掌控一切的天神。” 如果她亲眼见到曦轩一个人踏平魔界的场景,恐怕也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小云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曦轩已经不请自来,还悠闲自得地坐在她的窗前欣赏风景,“你来我房间做什么?出去!” “这是王的寝宫,我听说以前的王都住在这里!”曦轩冷淡地回应着她,声音里也没有了平时的戏谑。 “王已经不……”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掩住口,不过转念想想,曦轩似乎已经决意留下来与魔域共存亡,那么她是不是可以不用装得那么辛苦,告诉他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他…… 曦轩眉峰轻舒,想说什么未及开口,明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您找我?” “请进!” 曦轩似笑非笑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明魂,伸手指指身边的位置:“坐。” “王,您找我来不知所谓何事?”明魂依言坐下。 “我听说你入魔道是为了夜鬽?” 明魂无言,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那么我很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夜鬽再入正道!” “我从未想过背叛魔域。”明魂平静地解释着,这样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得,也只有明魂才会如此镇定。 “如果是我逼你呢?” 曦轩的话透着一种特别的暗示,听得明魂十指突然握紧:“您的意思是?” “今天站在圣殿上,左侧的第三个,第四个,十五……右侧的第一个,第七个……你去告诉他们:明日正午去帮助商纣保住他的江山!” 明魂顿时面无血色,垂首将眼中透着的惊恐掩藏好,恭敬道:“是,属下明白。” “明日正午前,你去通知你的师父太乙真人……他们行走的路线!”曦轩微笑道。 小云立刻感觉到一种不一样的气氛,在明魂和曦轩中蔓延。 曦轩依旧淡定地坐着,向来沉稳的明魂竟然完全失态,霍然起身,简直和被冻僵的尸体没有什么差别。 “怕了?”曦轩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表面上看不出一点波动:“想不到我一个天界的神也会如此心狠手辣是吗?想不到我会利用神魔之战借刀杀人,排除异己,是吗?” 他说出来的话让小云感到一阵阵阴寒入骨,原来她真的不了解曦轩,或者说他的嬉笑和柔情只会为她一个人展现。 “王,如果他们不肯去呢?”明魂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就把他们山洞的地形图交给你师父。”曦轩抬头扫过明魂铁青的脸,笑道:“怕吗?担心一旦东窗事发,我会装作毫不之情,让你做代罪羔羊?”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已经臣服于您,承认你是魔界之王了。” “那不是真正的服从!现在的王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责任,等有一天王位对他们来说是尊贵无比的权力时,他们就不会低头不语了!” 曦轩站起身,身上散发着真正的王者气息,用不容反驳和质疑的口气道:“你也许认为我狠毒,利用战争来巩固我的地位……但我必须这么做,将来我要改变妖魔几千年来的生存方式,让他们懂得人间正道,就一定要他们完全臣服于我。” “您要让他们懂得人间正道?”明魂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里是魔界啊,魔还能走正道?这比神堕入魔道还要不可思议! “是,只有我们不再害人,天界才可能接受我们的存在……明魂,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说过,你纤尘不染。所以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神和魔,一切都只是在一念之间……” 明魂认真地看着他面前的魔界之王,终于认同地点头:“是啊,神魔果然只在一念之间……我明白怎么做了……如果我帮您,您是不是会给夜鬽一个机会? “我答应你,不论他身上有多少罪孽,我都会尽力保他不死!” “好!”也许他会成为魔界的罪人,为了夜鬽他无所谓。 “明魂,你为夜鬽真的什么都可以做?”曦轩忽然问道。 “我?应该可以!” “若是永远不碰女人呢?” 明魂愣愣地看着他,对他突如其来的特别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能还是不能?” “能!” 曦轩点头。微笑着:“没事了,出去吧。” 明魂躬身行礼,出去之后,小云正要说话,突然见夜鬽从密室中走出来,失神地望着明魂消失的背影。 被阴森的气息包围着的夜鬽,永远像是一个被幽怨堆砌起的灵魂,即便失神之时,身上的黑色鬽影也跳动着骇人的恐怖。 “对他的回答满意吗?”曦轩平和地问着。 夜鬽经过短暂的呆滞,突然冲上前,用他那从未见光的青白色手指扼住曦轩的喉咙。“你让他去见我师父,等于让他去送死!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曦轩由着他的手握紧,不挣脱也不生气:“太乙真人不会杀他。”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他背叛师门……” “就凭太乙真人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以我对太乙真人的了解,他一定会给明魂个机会。” 夜鬽的手渐渐松开,阴冷地道:“他要是受到一点伤害,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不如留点精神想想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吧。”曦轩冷冷一笑,不以为然道。 夜鬽闻言身体一晃,如被电击般将手缩回到黑暗中,有些张皇失措道:“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在乎你,也许和你想要的感情不同,但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却是独一无二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 “因为那天明魂救你的时候,他是背对着你,我是面对着你,所以我能看到他看不到的眼光……”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曦轩走到夜鬽面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肩,那感觉还真像是无所不知的神仙,在抚慰和救赎着世人,如果是别人这么做多少有点烦人,但曦轩作出这个动作就像是理所当然,就连一向孤僻的夜鬽都没有排斥。 “因为我觉得,你把灵魂献给明魂,总好过把灵魂献给罪恶!” 夜鬽走了,房间里又剩下两个沉默地想着心事的人。 曦轩长长出了口气,表情比和夜鬽明魂说话时凝重了很多。 她正想不出,能让他那么不可一世的人露出难色的该是什么事。曦轩突然走到窗前,拿起她放石子的瓶子,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百零九个!我没有让你等很久吧?” “啊!” 讶异过后,她很想冲过去,把那个瓶子毁尸灭迹。但转念想想,这个时候似乎有点太迟了,老实招认好像是最好的选择。想到这些,压在她心口的沉重感瞬间消失了,她的心也跟着豁然开朗,她蹭到曦轩身边,仰首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该不会认为凭我的眼力,还需要一个个地数吧?” “哦!”怎么就忘了他的心思缜密而且法力无边,早知道就不该弄这庸俗还没用的东西,落人把柄。 她又问:“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第一次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他说着,笑着,宠爱地抚摸着她涨红的脸,那魔鬼一样的笑容让她有了想动手的冲动。 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叫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那么他昨天夜里那样对她既不是轻视她,也不是轻狂,而是他早就知道她在跟他装傻!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挥起双手捶打他的胸膛。明知他是不可能会痛,她还是在碰触到他时,收了些力道。 曦轩扯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说实话,在小溪边我就已经看出来了。我说要和魔王见面时,你眼中全是担忧的神色时,你如果什么都忘了,不会为他担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入魔域?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只要你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宁愿为你下界为妖!” “这么说你都是装作不知道?你怎么可以骗我。你觉得把我耍得团团转有意思吗?显示出你无比的聪明是吧?”她的眼前开始朦胧,曦轩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 “好像装作不认识我,对我冷若冰霜的可是你。我可是痴心不悔地深深地爱着你!”他的话的确是说得情真意切,可惜戏谑的脸上一点痴心不悔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不是装作不知道?”她愤怒地补上一脚。 “不是。”不论她怎么踢,曦轩都还是紧紧搂着她的腰,一刻都不愿意松开:“当我看出你在骗我时,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的心也是一样的痛着。 “你的欺骗无疑在告诉我:你不是为了找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男人;不是因为已经对我失去了感觉;也不是想要彻底把我忘记,想要重新开始你的生活;那么,让你那么绝然地离开我的理由,一定是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能让你放弃的理由,一定很苦,对吗?” 她想说很苦,的确很苦。任何人告诉她曦轩的过去,要求她退出她可能都不会在意,偏偏面对是一个让她有苦难言的女人。 “我猜,或许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让你选择了放弃……” “轩,我……” “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她娇笑着揽住他的腰,带着一滴泪珠的睫毛妩媚地眨动着,娇艳的红唇贴上他的唇,当她听到他激荡的心跳声,感受到特别的温度时,她对着曦轩温润柔软的舌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你这小妖精,还真吃呀!” “为什么不吃?你可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唯一的儿子,三界的人、神、妖都掌控在你的手中,我吃了你说不定能增长一百年的功力呢!” 曦轩闻言,淡淡一笑:“看来的确有人用那种卑鄙的手段了……是不是太白金星找过你?” “不是……”她压下自己心中酸楚:“是你那个集温柔,美丽,高贵,圣洁于一身的未婚妻。” “嫦娥?” 一听到这个讨厌的名字从曦轩口中说出,声音还那么轻柔,她的心就开始泛酸。她反复跟自己说:我要忍耐,要装作宽容体谅,美貌和气质比不过,气度一定不能输的。 可惜她的气压抑不住,“她对你什么都了解,她认识你三千年,我才认识你三百天,这种关系不叫复杂,那你认为什么关系是复杂?” 曦轩没有解释,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理了理衣摆,笑道:“请继续……我看你还能不讲理到什么地步。” “你……”她用尽气力深呼吸,这种男人,不赶出去真是对不起自己,但也要赶得走才行。“永远不想见到你”她都说了上百遍了,人家还不是逍遥自在地坐在她面前。 “说完了?”他见小云赌气地转过头,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不论她有多美,多高贵,她只配在广寒宫等我三千年,而你即使三百天……我都不忍心让你等待。” 想到那么令人垂涎的仙子都打动不了的曦轩,甘愿留在她身边为妖为魔,小云整个身心都在天空上飘来荡去。她尽力让自己不要笑,可惜她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上扬,没有出息地傻笑起来。 “气消了?” 她听见曦轩嘲讽多于关心的询问,别过头让笑容避过他的视线,冷言道:“有人生气吗?我怎么没发现有人生气了!” 曦轩起身走到她面前,轻勾过她的下颌,强迫她正视他的眼睛。他曾经明亮得更胜阳光的眼神,因为失落和忧伤变得和魔域的天空一样昏暗,但无论是明亮还是灰暗,他深邃的双眸中都始终清晰地映着她的容颜。 “我记得你说过,你为了和我在一起,生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现在我愿意为你下界为妖,你却要阻止?” 不错,当日在华山之上,她死都不肯走,那时候,若是永生永世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宁愿选择去死。那时候如果失去他,她的确是会死的……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了一个能让她勇敢活下去的理由,有了她深情的寄托。 无知时,才会以为坚持是一种坚强。 成熟了,才明白勇敢的放弃才是真正的坚强…… 可悲的是,等到成熟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曦轩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加了一些力,“告诉我,为什么?” “我……”她低下头,不敢正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我要真正的理由,是什么让你改变?” 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勇敢地抬起头,既然一切已经摊开,她也什么都不必隐瞒了。曦轩愿意选择背弃一切和他在一起,她又何必口是心非地拒绝。 爱了就是爱了,堕落了就堕落了,将来有什么惩罚,也都认了! “因为,我有了一个和你一样重要的人……我有了你的孩子。” 看着他的脸像彩红一样变换着颜色,她甜蜜地笑着。就知道他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下子,恐怕天打雷劈都不能动摇曦轩留下的决心了。 她笑着抚摸他面无表情的脸:“想笑就笑吧,何必装得那么辛苦?” “多久了?”他很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 “已经两个多月了。” 他扯下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颤声道:“毁了吧!” “你说什么?”她一定是听错了,他怎么会让她毁了自己的孩子。她摇晃着他的手臂,急切道:“你再说一遍!” “毁了吧……” 这次她听清楚了:“这是你的骨肉,你为什么不想要?是因为不想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吗?” “不是!听话,我是为你好。” 她气得大力扳过他的身子,她讨厌曦轩每次隐忍的时候都转过身,让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别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要你说清楚。” “小云……”曦轩的瞳孔变成了赤红色,颤抖的唇几乎难以成言,眼光在她小腹流连了很久,才道:“我是神仙,而且不是普通的神仙……以你三百年的道行根本孕育不了我的骨肉。” “你胡说,我现在明明很好,我的法力还提升了很多!”自从她有了孩子,法力与日俱增,就连万丈高的华山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飞上去。 曦轩的手缓缓地抬起,却在她身前停住,随后凝重地垂下:“那是孩子的法力。等他成型,能够凝聚热量的时候,他能连你都烧成灰烬。” “不会的,他很乖的。他都会叫娘亲了,每次我难过时,他都会和我说:娘亲你还有我……”她小心地抚摸着下腹,这二个月来,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都不知道怎么熬下去。 “小云,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要孕育至烈的仙骨,一定要有至寒的身体……以你的法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抬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揉搓着她起伏的背:“他也是我的骨肉,我何尝忍心将他毁灭……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除了接受,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小云推开他的手,怒道:“为什么要接受,为什么你总是接受?我偏试试,凭什么嫦娥可以,我就不可以?” “这不是跟她比的时候。”曦轩被她的无理取闹弄得有些烦躁,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浮现出情绪了。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吃醋的时候,可她就是好难过,难过得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发抖。她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如此不幸遇到如此残忍的父亲,他才有了两个月的生命,就要被毁灭。 她的神经从小腹开始,全部都在抽搐着,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因小腹里的寒冷而抖动着。不!她不能,她听得到孩子的害怕和乞求…… “轩,我做不到!你让我试试,我一定可以生下他的。”说着,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腹部,让他一同感受她身体中的颤抖,很少流出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到他的手背上:“我不是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是在求你给他一个机会!” 曦轩反射性地抽回手,踉跄地退后数步,倚在门上沉重地喘着气:“机会?机会……”他记得,他也曾经如此哀求过他的父母,请他们给他一个机会……“小云,不是我不给他机会。孕育我的孩子必须要奇寒的身体,而且不是短短的十月怀胎,可能会更长,甚至几年……那种折磨不是你一个小小的狐妖能够承受的。” “你法力那么高,一定可以帮我的。” “我是可以帮你,但不一定有用,我没试过……” “轩,我们可以试试的。”她看出曦轩的动摇,匆忙扯着他的衣袖问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他的双手在她身上缓缓地移动,冰冷的指尖安抚着她脆弱的神经。经过漫长的沉思,他终于开口。 “好,不过你承受不了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不要孩子,但不能没有你!” 第十二章 前路漫漫 魔域天空有些泛白,微弱的光亮正好映出曦轩眼中虚无飘渺的哀伤。 自从疼痛开始折磨小云开始,他的眼中就多了这样的情绪,让她看得心惊也心痛。她压在他身上,小心地为他抚平微蹙的眉峰,“你又在担心了?” 曦轩没有回答,快速扯下她的手,眉头蹙得更深了。 小云毫不气馁地贴近了些,努着嘴在他耳边娇声道:“别这样嘛。” 他别过脸,推了推她的身体,冷冷道:“没事,去那边躺好。” “不要,除非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在他胸前找了一个很舒适的位置躺好,十指在他心的位置上随意地划着。 “你真想知道?”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是”字还没有出口,曦轩猛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狂热地侵占着她甜蜜的双唇,舌尖肆意地在她舌间游走。 疯狂的吻和揉碎她身体似的激情拥抱,挑拨起她的渴望,让她渐渐迷失。 小云的双臂穿入他半褪的长衫,环住他的身体,指尖顺着他玉琢般完美的身躯向下滑去…… 他的身体在她的指尖挑逗下,一阵短促的战栗,搂着她的双臂瞬间收紧。 “妖精!”他低咒一声,唇便开始向下移去…… 即使隔着两层衣衫,她也能感觉到他急速的心跳和异样的热度,她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他的激情,双腿微微抬起勾上他的身子,让他们之间可以更加接近…… 当他们正要冲破一切束缚,真正结合在一起时,腹部一阵剧痛唤回小云迷失在欲望中的神志。 “别……”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她正猜测自己那么销魂的声音,能不能唤回另一个迷失在情欲中的理智时,曦轩停住了一切动作,幽幽叹了口气,缓缓为她把顺着柔滑的双肩滑落的薄衫拉起,又将她诱人的身体用暖暖的被子包裹起来。 然后他匐在她的肩头,沉重地喘息道:“这就叫自作孽……怎么有个孩子这么容易!” “谁让你上次就剩下半条命了,还不忘寻欢作乐?”她笑道。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雪上加霜地嘲讽我了吧?”他捏了捏她红晕未褪的小脸,感慨道:“有些东西真是不能尝试,有过一次就别指望自己第二次能自制得住……有个孩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我真想不通,那么多凡人为什么还要天天去庙里求孩子呢?” 她鄙视地瞪着他,道:“孩子还没生你就开始抱怨了?天下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呢。” 她本以为曦轩会如往常一样反驳她,或者说些更气人的话。可他没有,他默默起身整理好衣衫走到窗前,出神地仰望着魔域灰色的天空。 她从曦轩的背影中读懂了他的忧愁,下床走到他身边,依偎在他背上问道:“想起你的父母了吗?” 他点点头:“我娘生我们的时候也一定经历过这段痛苦,为什么她明知这世间只能容得下一个太阳,为何还要忍着那么久的苦痛折磨,把生命赋予我们。” “她那时候一定也和我一样,很爱,很爱腹中的骨肉。”她想,天下的母亲都该是一样的,即便尊贵无比的天地之母也无法摆脱母亲的天性。 曦轩扶着窗沿,勉强站稳身子,仰天长叹:“身为人子,我却三千年不肯叫一句父王,母后……他们听到我恭恭敬敬叫着:陛下,娘娘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轩……”她想开口劝他,可是这样的骨肉分离,什么样的劝说能真正有用呢?所以她只能紧紧依偎着他,让他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一个更爱他的女人,时刻在他身边。 过了一会,他平静下来,接着道:“三千年,他们竭尽所能地维护着我,而我终日为所欲为,鄙视他们赋予我的生命,践踏他们为我的付出,甚至当着满天神佛的面嘲讽他们不配做父母。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真的是我错了,是我没有体谅他们隐藏在狠心背后的至爱。” “后悔了?”她问。 “是!”曦轩依旧看着天空,声音有些沙哑:“如今我彻底背叛了他们,下界为魔。我连求他们原谅都无颜开口了……” 他的答案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可听见他亲口说出来,她还是有种深切的悔恨,良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当初我就说过你会后悔的,你偏偏不信。”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信,我甚至早已看到这一天。”曦轩回过身,郑重地捧起她的脸,说道:“可我还是选择留在魔域……就算给我无数次机会让我选择,我都一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宁愿留在你身边……” “为什么?” “因为失去你,我会更后悔。” 她冲上去,用尽全力扑到他怀中。“轩,不论将来结局如何,我都永远不会后悔……” 曾经在得不到他时,她好想能完整地拥有他。他背弃一切时刻留在她身边时,她才知道自己多么自私。自私地将太阳拥抱在自己的怀中,将他的辉煌埋葬在黑暗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日子能过得了多久? 凡间的战乱就快要结束了,待战争结束,天上的神仙一定不会放任他的背叛。后悔两个字她也曾在心上写过千万遍,只是后悔和失去他比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 有一种后悔,也叫“无悔”! 门外响起明魂的声音:“王,八十六洞的洞主正在圣殿等着见你。” “不见!”曦轩回道。 明魂这次没有像上几次那样转身离去,又接着道:“他们已经等了十天了,您若再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恐怕也忍不下去了。” 曦轩正要开口,她抢先道:“好的,他一会就去。” 自从曦轩发现他的法力无法帮助她安抚腹中的孩子,减轻她的疼痛开始,他便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总是担心她会有什么意外。 他的在意她不是不懂,可是以目前魔域的局势,他若再不出现,恐怕就要大乱了。 她推了推曦轩,劝道:“去吧,我没事的。” “好吧。” 她正觉意外,又听曦轩道:“我们一起去。” “喂!我是一个女人……” 可惜她的反对根本没有作用…… 和曦轩并肩坐在圣殿,小云才明白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 曾经她在圣殿下面跪拜时,坐在这里的王可以轻易左右她的命运。那时候在她眼里,这王位是何等的威严尊贵。 如今她坐在魔域最高的位置上,才深深体会到“权力”的真谛,那是充满危险的孤独。一举一动,甚至任何一个表情和眼神,都在下面数十双锐利的目光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结局。 这一刻她才真正了解王,他是一个活得比任何人都要辛苦、压抑的男人。不但背负着魔界的罪恶,还要时刻奉献出一颗热切的心给心爱的女人去刺伤。即便到了生死边缘,他还在牵挂着魔域,牵挂着她…… 正如明魂所说:他用鲜血换来的魔王宝座,不代表他真是可以征服一切的王者。身为魔界之王,背负的是整个魔界的罪恶,决定着魔界的生死存亡。 他就这么离开了,这圣殿好像还回荡着他的傻笑声,还有他血盆大口的影子在环绕,她好像还见到身边站着笑容僵硬的王,听见他平静地叫着“明魂……” 她连报答和偿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转身看看身边的曦轩,才发现他也背负起魔界的生死存亡。 他和王一样阴冷的视线扫过下面每一个妖魔的脸:“不是都有话说吗?为何如此安静?” 曦轩的声音比王还要骇人。 下面的妖魔相互对视,察言观色半晌,才有一个头上长着一只角,面色深红,半眯着眼睛的妖怪站出来,神色有些慌乱地道:“王,魔域二十二位洞主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有人让你视而不见吗?我以为你们见到他们的下场该懂得明哲保身。”曦轩的唇角挂着寒气逼人的冷笑,道:“你们也该知道天兵天将的厉害了,这个时候你们该做的不是大吵大闹报仇雪恨,而是该想想自己的命还能保多久,就算你们不怕,也该想想怎么保住你们的家人吧?” 那独角的妖怪下意识环顾一下四周,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又道:“我们也知道无力和天界抗衡,但是这次二十二位洞主死得过于离奇。尤其是……其中五位洞主被天界的神仙灭在自己的山洞之中,这分明是被人出卖。” “如果我没听错,你似乎是在指责我。”曦轩倒是一针见血。 独角妖怪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属下不敢。” “不敢?”曦轩的话音刚落,一道道暗红色的火舌从四处飞蹿。眨眼之间,将那独角妖怪围在正中。独角妖怪还没有来得及从惊恐中缓过神,火焰便已将他吞噬,留下一滩灰烬。 小云见状,颤抖的手紧紧抓着身边的曦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认识的轩吗?他的火焰怎么会变得如此惊心动魄,那曾经的明亮和光芒全部被暴戾之气掩盖…… 传说,天界中最可怕的神仙是玉清真王,原来是真的! “我坐在这里,就是魔域的王,我说过我会保住魔域,保住你们的性命,就一定会做到。但是你们谁敢指责我,或者和我争辩,这就是下场。” 他站起身,伸出十指在空中轻轻一划,一条白绢飞落在殿前,上面有些金光若隐若现,金色的字迹似有若无。 “这就是太乙天尊的无字天书,只要你们潜心修炼,便可迅速提升法力……这是第一卷,有不明白的请教明魂即可。下个月来圣殿让我看看你们修炼的成果。”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扶起身边的她,缓步走下大殿。 她回首,见到一个个垂涎无字天书的妖魔们,早已忘记了圣殿上还有一些灰烬在孤单地飞舞着。其实也难怪他们垂涎三尺,毕竟这无字天书是天界圣物,据说上面记载着可以修成正果的仙法。 也就是说得到它,就得到了成仙的机会。 这是躲在黑暗中几千年的魔鬼们,永远都不敢做的梦…… 数月后的深夜,静得只能听见曦轩轻微的呼吸声。疼痛已经将小云折磨得连呻吟的气息都没有了。 几个月前她痛的时候还很喜欢和曦轩聊聊天,斗斗嘴,以缓解身上一波接着一波的灼烧感。 后来她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蜷缩在他身边,雪白的皮毛贴在他胸前磨蹭,听他讲一段段心酸的往事,憧憬着她和曦轩的孩子会有多么美好人生。 此刻,他俊美的脸在她视线中模糊不清了,他温热的气息吹拂过她的脸颊时,也波动不了她被烧毁的神经了……她连倾听的心思都没有了,纹丝不动地在疼痛中煎熬着。 一阵热流顺着掌心传入她瘦小的身体,激起她浑身的战栗。她想闪躲,用尽力气却无法移动身体,想开口说“不要”,可是张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曦轩是想用法力化解她的痛楚,可惜他和孩子一样都是炽热的真气,他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更痛,更难熬。 “放弃吧!”曦轩用充满绝望的眼神乞求着她:“别再折磨自己了。” 她干涸很久的眼中留下了一滴泪,干裂的双唇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一个不清不楚的名字:“凝……” 她相信他能听懂,这是曦轩给他们的孩子起的名字。 那时候他们还能幸福地憧憬着他们可爱的孩子。曦轩说他喜欢“凝”字,总觉得一切的东西都是如此得来,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的至情至爱,经历苦痛的锤炼后,凝聚成的生命。 她也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她和曦轩付出一切换来的幸福。 凝儿……当她感受到腹中一点点成长的生命,不论多痛她都能承受得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流入喉咙处一阵舒适无比的清凉激醒。那丝冰凉舒适的感觉顺着她的血液流入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快要被灼热烧毁的身体逐渐冷却,萎靡的意识也跟着振作起来。 她摇摇软软垂下的尾巴,又化作人形,缩到曦轩的怀里。 “好点了吗?” 她听到曦轩的声音,抬头一笑,回道:“好多了,你给我喝的什么?” “是明魂为你配制的灵药,可以帮你缓解炽热之苦。”曦轩扶起她,轻轻为她撩开脸颊上凌乱的发,为她擦去额边的汗珠。 提起明魂,她才注意到明魂正站在她身边。 “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正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听到她说谢谢,脸上的笑容一僵,迅速避开她的眼光。对曦轩行礼道:“王,没什么事我先退下了。” “好,谢谢!”曦轩意味深长的感谢,让明魂又是一惊,眼光匆匆扫过她的脸,便退出去,关上房门。 小云对明魂的举动有些疑虑,看看面色凝重的曦轩,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和明魂研究了一下你的身体状况,他说:不是很乐观……希望你按时服用他的药。” “这药,会不会对凝儿有影响?”她还是有些担心,总觉得明魂的表情有些怪异。 “不会的,凝儿一身仙骨,这区区一点寒气怎么可能伤到他。”曦轩搂着她,抚慰地拍着她的肩:“你放心,他也是我的骨肉,我会有分寸的。” 明魂的药果然有奇效,连服数日之后,她便觉身子好了很多,疼痛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清晨,她为曦轩穿衣服的时候,将她收藏很久的无瑕白玉系在他腰间。 他见玉佩上镂刻的清字,惊讶地问道:“怎么在你这里?”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那天我从客栈离开的时候,就顺手拿了这块玉佩……这玉佩灵气环绕,相信你一定佩戴过很久吧?” “是很久了。”他取下玉佩放在她手心里:“我的确没有送过你什么,因为我总以为没有什么俗物值得我送你……这玉是我在天界的象征,你若喜欢,就送你做个信物好了。” “是定情信物吗?”虽然有点俗,不过她喜欢。相爱的人无论做多庸俗的事,都仿佛是最新鲜甜蜜的。 “就当是好了。” “好,那我留给凝儿……” “小云……” 轻轻地扣门声打断了曦轩想要说的话,是明魂又为她送来药,曦轩淡淡扫了一眼明魂端着的药,道:“我去找夜鬽有点事。” 小云看着面无表情的明魂,和他手中飘忽着寒雾的药,腹中一阵颤抖。 “这究竟是什么药?对孩子真的没有伤害吗?” “没有。” 明魂低着头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的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垂下的眼睑在寒雾中隐隐泛白。 她看不到明魂一贯的轻笑,心中更加慌乱:“我总是感觉孩子在发抖,他好像很冷……” “你先把药服下,我给你把把脉。”说着他把药递给她,一直盯着她把药喝下去,才低头为她把脉。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 “胎象很稳,你放心好了。”说完,明魂便起身准备出去,好像根本不愿意多和她说一句话。 别人她也许不了解,但是明魂她太了解了,他是一个总把笑容挂在脸上,把忧愁收在心中的人。他的紧张能表现在眼神中已经很反常了。 “明魂!”她叫住他,问道:“真的没什么?” “没有。”他坚定的回答让她放下心。 “那,小玫她还好吗?”她又问。 她印象中在明魂面前提起任何女人的名字,他都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今天,明魂听到小玫的名字,脸色竟有些苍白,眼神犹疑不定。 她见明魂有点茫然,解释道:“曦轩说,他让你去找过小玫。还说,她不想来魔域,是真的吗?她为什么不想来陪我?是不是你们……” “哦……不是,小玫说她不喜欢魔域的阴森……也不喜欢终日和我相对……她说,等你身子好了,回山洞看看她就好……” 她释然地笑着,好久没有见到小玫了,真的很想她,等她可以出去了,一定要回去看看她,也一定会说服她来魔域生活。 明魂走近她,坐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道:“小云,你的选择和坚持都是对的,他是一个懂得爱,也会爱的男人!” “是吗?”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总之她现在很幸福。 曦轩每天都会给她讲很多有趣的故事,笑得她把什么都忘记了。原来,活得时间久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听的故事会很多。 明魂见到她笑得那么灿烂,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还是初见时的倾国倾城,柔情似水…… 他宠爱地抚摸着她的发:“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坚持下去,知道吗?什么事情都要笑着去面对,知道吗?” 她甜甜地点头,回应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突觉一阵阴气吹过,房间弥漫着一种煞气…… 她将视线从明魂的笑容转移到门口,才看见门外站着,夜鬽和曦轩。 明魂虽然背对着门口,似乎也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气氛,立刻收回手。 尴尬地施礼,退了出去。 夜鬽如鬼魅的黑夜也随着他飘走。 “看来明魂对付女人的确有一套。”曦轩淡淡地说。 “我们没什么的……”虽然她问心无愧,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多少有些不安。 没有什么,他会信吗? 曦轩的沉默让她蓦然想起,那一日,她为救明魂而害曦轩受伤。当时他按着心口伤痛欲绝的背影她记忆犹新,如今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心中是否也再无芥蒂? “轩,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不用解释……”曦轩戏谑地挑挑眉梢,“如果你们有什么,我还能让他走出这个门?” 终于出了口气,一颗悬起的心放下来。 她拍拍胸口,还好没有什么! 估计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明不白,明魂恐怕已经变成飞灰在天空飞舞。 “不过……下次我还能不能这么理智,就不一定了……”他轻抿着唇,很随意地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 她的嘴角慢慢地挑起,然后毫不保留地笑着,越笑越开心,笑声在整个房间,整个魔域回荡。 “你笑什么?” “我发现神仙吃醋很可爱。” 曦轩用力将她拉入怀中,像是担心一旦松手便会失去一样,搂得死死的:“你说过对我的爱是至死不渝的,你一定不能反悔。” “我说过吗?”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难道最近记性又变差了。 “说过,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留在我身边……” “当然,我们这么辛苦才走到一起,我怎么会离开你……”她拍着他的背,耐心地哄着。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不能反悔。” 他的低吟声隐隐透着一点难言的苦涩,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门外,夜鬽快步绕到明魂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愤然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接近那个女人,你就是不听!” “随便你怎么想!”明魂推开他,继续向前走。提起女人他们两个永远无法正常沟通,到最后一定是大打出手的结果。 “你也看到了,为了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两个男人了,而且一个比一个疯得厉害,你还凑什么热闹?这个玉清活了三千多年,你难道看不出,他比以前的王心机深沉得多?”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明魂根本不愿意再和他吵下去,最近他已经很疲惫了,新的王的确和传闻中的一样厉害,自己天天守着个女人足不出户,随便丢几页无字天书就让魔域的妖魔们修炼地晕头转向。 而他,却要一遍一遍地解说着无字天书修炼的禁忌——不杀生,不嗜血,平心静气…… 现在,他累得什么都不想再说,也不想再解释些更无谓的事情了。 夜鬽却还是纠缠着他,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你就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我不在乎?如果我不在乎,我干什么像白痴一样和你自言自语几百年?为什么要堕入魔道?对我最重要的人是谁你不知道吗?” 千年来他唯一在意的人就是夜鬽。明知夜鬽讨厌他,他还是在意。自从在长街上第一眼看见夜鬽,他就喜欢上了他的孤傲。 希望和他成为朋友,知己。 希望和他相伴长存天地之间。 夜鬽鄙视的眼神也曾经让他黯然神伤,但他总是一遍遍告诉自己,孤傲清高的灵魂总是难以接近,只要他有点耐心,夜鬽总有一天会接受他的。 可他换来的是什么,五百年只说四句话……少点倒也无所谓,总好过话都不说就生死相搏。 每次他被夜鬽打伤都不停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 压在明魂心中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他无法容忍自己的一再退让,换来始终不变的讨厌:“你试过被无视的感觉吗?尤其是你想尽办法,在乎得要命,他还是无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多么深的伤你能体会吗?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从来不要求你回报我什么,可你对我除了漠视和指责,你就没有什么可做吗?” 夜鬽没有回答他,而是突然抓住他的肩…… 接着他看见了夜鬽的刚毅俊朗的脸,一种异样的眼神放大…… 然后,他被夜鬽的动作震惊得傻掉了,连反抗都忘记了,连思考都无法进行下去,任由夜鬽激烈地吻着他…… 是真是假,亦真亦幻! 是他疯了做着一个荒诞的梦,还是夜鬽疯了,做着一件奇异的事…… 已是深夜,明魂还在一片漆黑的魔域中来回踱步,越想越是心乱如麻。夜鬽是真的,真的吻了他,那代表什么?最关键的是,他居然有感觉。 夜鬽狂野的亲吻和拥抱令他心慌意乱了。 更加可怕的是,当夜鬽放开他,头也不回离去时,他居然会失落…… 千年的记忆在回放,从街边初见的第一眼对望,到他们在魔域的重逢,他终于知道夜鬽的讨厌从何而来。 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千年的古柳垂着它苍老的枝叶,像是不堪重负的老人萎靡地坐在地上。 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倚着垂柳望着天空。即使黑暗中的白色是那么绝望,飘散着亘古不变的忧伤,他还是永远仰起高贵的头。 他走上前去微微施礼,道:“王,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曦轩见到他有点惊讶,倚着树干的身体立刻站直,将身上的忧伤掩饰起来,但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掩饰,就像他的白色永远不能掩藏在这黑暗中一样,他蚀骨的悔恨也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去的。 这个世界恐怕只有明魂了解他在悔恨什么。 “如果您不舍,现在还来得及。” “他……还活着吗?”曦轩的声音里有着难以置信,有着惊喜,但更多的是心痛。 “是,我今天为王后把过脉,她腹中的孩子有一息尚存。”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别人的家事,思虑良久才开口道:“这个孩子只有十几个月的生命,却能承受万年寒冰半月之久,如此顽强的生命力真是少见。” “是啊!他的力量比我当年强大得多…….他若是没有我这么狠心的父亲,或许将会是未来天界最耀眼的明星!” 黑暗中,明魂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猜到一个父亲亲手扼杀自己的儿子,将会是什么样的无可奈何。 “啊!”小云被噩梦惊醒,梦中她见到她的孩子被活活冻死,死的时候充满怨恨的眼睛还在瞪着她,像是在质问她为何给他生命,又不能保护他。 她顾不上擦拭额上的汗水,伸手去触摸枕边的人,才发现她是空空的。 “轩……”她叫着,回答她的只有夜明珠柔和的光泽。 曦轩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很多不好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只是她想不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比所有的假设都要可悲可叹。 走出房间,她看到一片昏暗的黑色中,两个随风飞舞的白衣格外醒目。原来曦轩在和明魂聊天,该不会还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吧。 她提着长裙慢慢地走过去,若不是担心会伤到身子,她早已飞过去。 “你们不能平心静气地谈谈吗?欺骗是最伤人的方法。”是明魂的声音。 “欺骗”两个字让她双腿一麻,再也迈不出一步。 “她的个性你还不了解,不到死,她都不会认命……”曦轩的低吟声隐隐透着一点难言的苦涩,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您有没有想过,以她的个性,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想过,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能眼看着她和孩子一起死在我面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冲过去,扯着曦轩的衣衫尖利地叫着。 曦轩见到她先是一震,而后便无言地别过头。 她转过身拉着明魂的衣袖,叫着:“你们都在骗我?你们给我吃的是什么?” 明魂没有说话,看着曦轩的眼神已经证实了她心中的答案。 然后她听见曦轩遥远得有些不真实的声音:“是后羿的箭。” “什么!”她霍然转身,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次明知他不会痛,她还是用尽了全力:“连你都受不了那寒毒,我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我是狠心,可是我还能怎么做?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曦轩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别无选择。” “我可以保住这个孩子,我真的可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以你的功力根本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眼泪一滴滴滑落。为了她这个没有用的母亲,为了腹中无法守住的孩子,也为了那个无情的父亲。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狠狠摔上门。那一夜她静静躺在床上,听着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曦轩不止一次敲门,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不想看见你,你让我静一静。” 泪水干了,她的心也慢慢软了。 是恨,是怨,也是爱,也是无奈。 上天已经如此残忍,他们又何必折磨彼此? 清晨,房门被推开。 不用看也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是谁,她轻轻地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会原谅你的?” “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什么怨恨都是可以化解的。”他叹息着。 “骗就骗吧……我想过了,你也是不得已的。” 被欺骗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像是心被什么尖利的硬物一下下地刺着,可是她还是忍着痛笑着。因为她不想曦轩和她一样难受,不想用一个人的疼痛折磨着两个人的心。 她的笑容,在一碗药递到她面前时彻底破碎了。 “你!”她狠狠地瞪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还是要伤害她。 “喝下去吧。”他的声音比药里的冰雾还要寒气逼人。 她推开他的手,退缩到床角:“我不要,我不喝!我真的舍不得……轩你放过他吧,我求你了……你也这么求过别人的,你该理解我现在的痛苦。别让我也恨你几千年好吗?” “小云,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你以为我不心痛吗?我也曾经幻想过保住他,希望他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他一定比我更加不凡;我也希望他能自由自在存在于天地之间,遇到一个他倾心相恋的女子,轰轰烈烈地爱一次……如果能让他活下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可惜……他注定不该存在。” “轩,我已经不怪你了,我只求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再让我试试,好不好?”她跪在他面前,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脚边,一声声肝肠寸断地哀求:“我求你,我求你了……” 他还是把药递到她面前,冷冷道:“不行,拖得越久你就越难以割舍。” “你一定要我恨你吗?” “就算你会恨我,我还是要这么做。” “我不要!”她站起身,想要逃走,逃离这个比传说中还要可怕无数倍的魔鬼。可惜她还没有跑到门口,便被拦腰抱起,丢在床上。 冰冷的药汁混合着她的泪水,顺着她的口一直被硬灌到她的心里。而她竭尽全力的挣扎依旧只能证明他曾经说的,动硬的她三百年的法力太微不足道了。 她的视线虽然模糊,可还是瞪大眼睛,她要看清出他究竟还可以多么残忍…… “我怎么会爱上你?我是有眼无珠才会爱上你!” 她剧烈地咳着,哭喊着,扯下自己挂在衣襟里的玉佩用尽全力摔在地上,看着碎玉在她面前飞溅,“清”字被她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心也被摔得粉碎。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休息一下吧。”曦轩拾起地上每一片碎玉,似乎担心她会不小心被刺伤。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很感动,现在她只觉得他恶心,什么东西还能比他伤她,伤得更深。 “我不会原谅你的,一万年都不会。” “小云……”他跪在她的床前,抓紧她的手:“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奋力抽回手,冷冷道:“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这一次她不是任性了,她是真的恨透了他。 每天,曦轩都会端着药过来,逼着她喝下去。 每天,她都会更恨他一些,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估计是知道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她死去的心。 每天,不眠的夜里,她都能隐约听到门外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一个月后的一夜,她的身体开始抽搐,冷热在交替折磨着她。她感觉到下腹中的热度一点点消失,那属于孩子的心跳渐渐停止,明知无用,她还是将所有的真气汇聚到下腹,去保护她的孩子,直到她的身体逐渐蜕变,变回了原形,甚至,真气散去,真元的光芒越来越微弱。 门突然被推开,一双很冰冷的手握托起她的身子,将她安置在他的怀中。朦胧中她还能闻到他沁人心脾的幽香,还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 “轩,我求你,救救他……”她满眼哀求地看着他,却还在不停地流着眼泪。“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不恨你了。” 可是,曦轩却残忍地将她的骨肉从她身体中剥离,痛撕裂了她心肺,掏空了她身体里的一切。伴随着血腥的味道,她浑身的经脉都被生生地扯了出来……之后,她身体里跳动了十几个月的节奏停止了。 “凝儿……”她用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低语着。 带着一点微温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顺着她的脸流过她嘴边,咸咸涩涩的滋味,好似眼泪…… “小云,对不起!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这是她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睁开眼睛,明魂的笑容又出现在她视线。 浮浮沉沉的爱过之后,一切恍如梦境。 她伸手按着小腹,那里果然已经平坦依旧了。 每日明魂都会来为她送上一碗温热的药汁,抚摸着她的长发,喂她喝下。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依旧,但是眼神中总有着心痛。 自她醒来之后,曦轩从未出现,也许是不想惹她伤心吧。 她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曦轩还是没有出现过。 她从不问,明魂也从不提。 不见也好,见了也不过是徒增心伤! 一个月后,她身体恢复了。明魂为她把脉时,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明魂,我想离开魔域。” “好。” 明魂毫不犹豫的回答让她的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失落,曦轩也会放她走吗?不试着挽回什么,就这样让他们曾轰轰烈烈的爱情悄无声息地埋葬…… 难道……她摇摇头,摇去脑中不祥的预感,曦轩是法力无边的神,他怎么可能遇到危险。 走出魔域,迎面而来的便是刺目的阳光。这一刻,她很想问问夜鬽是怎么躲在黑暗里的,她也该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 “小玫!我回来了!”她努力让自己找回笑容,叫着。 走近山洞,她以为小玫会和往常一样坐在修炼着法术,可是她没有…… 山洞的一切摆设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石板上布满青苔,桌椅上是灰尘结成了网。 她走出山洞,明魂正在门口痴痴地站着。 “小玫呢?她在哪里……” 她顺着明魂手指的方向,见到的竟是一座满地盛开着黄花的坟墓。干干净净的青石墓碑上刻着:爱人小玫之墓——明魂。 “不,这不是真的。”她摇着头,满怀希望地求证着:“明魂?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明魂没有回答她,走到坟前,采了一捧黄花放在墓碑前,缓缓道:“小云来看你了……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她说要回来看你的……以后有她陪你,你就不会再孤单了。” 明魂的话句句让她肝肠寸断,可是肝肠寸断又能改变什么,小玫已经死了。 小玫说过不会离开她的,小玫说过她们都不会死的…… 她没问小玫是怎么死的,若是有仇恨需要报明魂可能早就为她报了,她能做的就是以后都在这里陪着她的灵魂,让她不会孤单。 她跪在坟前,眼泪一直流着,哭了多少天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只知道,后来明魂实在看不下去,才将她拖进山洞。 可她还是不停地哭,三百年隐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发泄出来。她再也不可能笑对人生了,再也不会天真地和命运抗争了。 “明魂,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不该死的总是活不了,而有些人,偏偏可以长生不死?为什么?” “你是真心想他死吗?” 她一时语塞,是啊,她真心希望他死吗?若是有一天他也死了,她是会哭还是会笑,她自己都不知道。 明魂搂着她,安抚地拍着她,轻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爱和恨都放手吧……” “不,我恨他,我不会原谅他。”她还是一遍遍强调着,但那真的是恨吗? 明魂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好吧!好吧!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明魂走了,她躺在生活过三百年的山洞里,忽然感到很陌生,哪里都是冰冷的,都是生硬的,不像是曦轩的怀抱,哪里都是温暖的,柔软的。 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又在哭泣中醒来。 日子在她的安静中流逝着。 有时她抱着膝盖坐在石阶前看雨,有时她倚着小玫的墓碑看星星。但她从不看日出日落,从不再笑! 明魂常常来看她,仍然从不提曦轩。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明魂见她日渐憔悴,总是这么问她。 而她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除了这样过,我还能怎么过?” 没有了小玫,没有了曦轩,也没有了孩子,生命对她来说还剩下什么?不过就是漫无边际的忍受了。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明魂见到她眼中戒备的神色,摇摇头叹道:“不是他,是孟大夫,你还记得吧?” 孟大夫?好像很遥远的故事了…… 走到残败不堪的医馆门前,她好像看到自己瘦弱的身影坐在门口等着她的心上人,往事真是不堪回首,那时候她好像说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海誓山盟。 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可笑。 走进医馆她已经痛得麻木的心,又开始有了痛的感觉,这里比山洞更多的尘土,药柜上已经结了一层一层的蜘蛛网,在她记忆中孟大夫很爱干净的。 “孟大夫?孟大夫……”她叫着,但没有人回答。 在孟大夫的房间,她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灰白头发的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呻吟着。她仔细地端详了很久才在他的脸上找到一点孟大夫的影子。从她离开到现在还不到三年时间而已…… “小云?你真的回来了?”孟大夫精神涣散,神志不清地抓着她的手,深灰色的脸上多了一点死气沉沉的笑容:“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好多人都在等你抓药呢。”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转头看看身边的明魂,见他摇头,她便明白了。原来曦轩说的是真的,孟大夫纵然善良宽厚,终也是活不过二十八岁。 “小云……”孟大夫一双灰蒙蒙的眼已经找不到焦点,却还在努力寻找着她:“你在吗?” “在!”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看出你受了伤,不是腿,而是心……我知道你不快乐,我以为我可以让你慢慢地快乐起来……我错了……他来以后我就知道我错了……你看着他的时候笑得好美,好美! 我知道你和他走了,我还是在等你,等有一天你又受到伤害的时候会回来。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而且我看得出这一次你伤得更深……是不是他负了你?” 他有气无力,又完全没有逻辑的话让她不忍再听下去。 “孟大夫,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就算他负你,你也一定要笑,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流泪,值得你哭的人不愿意看见你流泪……” 孟大夫灰蒙蒙的眼睛闭上时,有一滴泪落在了枕边。 小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忽然被一个女人拉住叫着:“这不是小云吗?你可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恍惚地回答。 “从你走以后孟大夫就不看病了,说是一定要等你回来抓药……唉!好好的一个人……”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只依稀想起有谁说过:她注定是妖,修炼法术才是她的沧桑正道,爱什么神仙,过什么凡人的生活,到头来终会害人害己。 好像是小玫说的吧。 她一直不信命运,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今天才知道梦境幻灭后,比现实更加残酷。 她走过长街,走小路,走过小溪…… 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又开始了她漫无边际的忍受。 她不看雨了,也不看星星了,眼泪也流干了,只会靠着小玫的墓碑,整日整日地发呆。 其实,她很想他…… 即便再深的恨,也是阻止不了她刻骨铭心的思念,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曦轩就隐身在她身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她真的感觉得到…… 有时候,她甚至想,他如果真的现身,她会对他说什么,她是否能原谅他,她真的不知道。 时间不知在这样的平静中过了多久。一个黄昏,天空的阴云密布,预示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她浑身无力软软地倒在小玫的坟前,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究竟有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 从昏迷中醒来,她隐约听见两个人的声音。 “你还是这么关心她?”这个世界只有夜鬽的声音这么阴森恐怖,充满煞气。 明魂苦口婆心地解释道:“你要我和你说多少遍才行?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 为了不影响两个人的沟通,她闭着眼睛没有插话,其实她也没什么心情说话。 “你总是这样,不管喜不喜欢就是暧昧不明。” “我只是担心,她这样下去,恐怕活不了多久……” “你想告诉她真相吗?”夜鬽的话让小云心中一惊,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明魂深深叹了口气,道:“算了吧,那恐怕会成为她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把她推上绝路……”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可她还是听到了夜鬽的声音:“你说她有什么魔力?难道她是专门来毁灭魔界的吗?两个王都死了,若是你做了魔界之王,一定要离她远点……” 她猛然坐起身,夜鬽说两个王都死了是什么意思……从她醒来,曦轩从未出现,明魂也从未提过。 撑着虚弱无力的身子,踉跄地走出山洞,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喊着:“夜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轩他怎么了?你告诉我轩怎么了?” 曦轩总是说她傻,她是傻,从他们相识以来,曦轩什么时候对她置之不理过。以前她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时候,他也不曾松过手,如今她生不如死,曦轩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她昏倒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她摇摇欲坠时,明魂扶住她的身体:“小云……” “明魂,你告诉我,轩到底怎么了?”她扯着明魂的衣袖,干涩很久的眼睛又开始湿润。 “我不是告诉过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爱和恨都放手吧……” “可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用尽全力喊着,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明魂没有开口,夜鬽再也忍不住了,拉过明魂,不耐烦地道:“他回天庭……” “鬽,别说了。”明魂打断夜鬽的话。 “轩为什么回天庭?” “不是你求他救那孩子吗?”夜鬽不顾明魂的眼色,继续说着,那语气听起来酸得很。 明魂终于开口了,哀叹道:“他去天庭求玉帝和王母救你们孩子,他说,他愿意接受三界最残酷的惩罚,只求能换回那孩子的生命。”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她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她伤心了,听到曦轩为了她走上绝路,她早已碎成一片片的心居然还能一片片地痛着…… “他不想你知道,他希望你能恨他,恨好过爱,怨好过念。他离去前曾经说过,让你一定好好活着,等到有一天有一个叫清凝的神仙来取镜月盏,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恨好过爱,怨好过念?曦轩到死都还在顾虑着她的感受,都还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而她做过什么?自以为全心全意地爱他,除了任性她做过什么…… “明魂,天界最痛的惩罚是什么?” 明魂看着她,迟疑很久,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一种刑罚叫冰火炼狱,就是将犯错的神仙,丢入冰火交替的炼狱中,直到形神俱灭为止。法力越高的神承受的时间越长,痛苦也就越长……” 她记得曦轩说过:如果我骗你,就让我承受三界最痛的惩罚。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打算用自己的惩罚换回他们的孩子。 那么这一切究竟有多少是他预料到的,有多少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轩……你听得到我在叫你吗?你回答我……”阳光还是那么灿烂,天空还是那么蓝,曾经凝望着她的人却永远不能再回来,那么她还这么苦苦地煎熬着有什么意义?她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轩……”她毫无目的地跑着,跌倒了又再爬起,然后又跌倒。 明魂扶住她,痛心地说:“别这样,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他。”她发疯似地挣扎着,她以为已经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想不到还能声嘶力竭地哭。 “他在天上,你在地上,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他……小云,你不是想要孩子吗?你振作点好吗?以后你一定能见到你的孩子的。” “孩子?孩子……”她跪倒在地上,没有了曦轩,孩子还有什么意义,她不能和曦轩一起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教他叫爹娘……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轩……我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我再也不闹了,我以后都乖乖听你的话……”她擦着泪水,哭声响彻天地:“我再也不逼你做为难的事了,不逼你说喜欢我了……不喜欢我不要紧,骂我蠢也不要紧,做神做魔都不要紧……没有孩子不重要,就算我们永生不能一起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什么都不重要,不要紧……” 明魂摸着她的头,无奈地叫着:“小云……别这样……” “轩,只要你活着,我做什么都愿意……” 从日升到日落,从月升到月落,她一直哭着。 “轩,我笨,我蠢,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笨,最蠢的女人……你为我背弃了一切,我却说我恨你……我再也不说,你回来,我再也不说永远不想见到你的话了……” “我错了,轩……我现在知道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再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轩……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是全天下最无情无义的女人……我该死!我该死的……” 她站起身,向着华山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她终于懂了曦轩的压抑,懂了他转过头装作无心,深爱却不敢开口的难言之隐。和自己深爱的人生离死别,原来是这样的椎心刺骨…… 明魂身形一晃,挡在她身前,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华山,我要去找他……” “他不会在那里!”明魂道。 “他在!”小云推开他:“他在那里等我呢,他说要陪我看日出的。” “小云……” “他说过,只要让我等,他一定会回来……”她笑了,笑得很灿烂:“他说,只要我什么都不怕,他就能为我背叛天庭,下界为妖,我要去告诉他,我什么都愿意。” “……” 她向华山跑去,口中还在说着:“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下棋,去看落日,看星星……他在华山上撒着芙蓉花瓣,在等着我去找他……” “轩,你等着我……” 明魂愣愣地看着她,再也无言了,他明白有些事情阻拦也是没有用的。 他仰望着天上的骄阳,叹道:“你可曾想到过这一天,你为她做了一切,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你……” 小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晕了多少次,她只记得有个人在华山等他…… 她一身血泪,站在华山之巅的时候,正是日出之时。 千古白云飘荡依旧,万古苍松傲立依旧,只是华山之巅长立的身影早已不在。 她含笑呼唤着:“轩……我来了!你在哪里?” “他不会来,你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身之间,一个花甲的老人,大大的额头,躬着的背,看似垂暮之年,却目光如炬。和庙里供奉的太白金星有些神似。 “你想知道曦轩和清凝的结局吗?”老人平和地问道。 “您能告诉我吗?” “清凝死了……即使曦轩愿意接受三界最痛的惩罚,即使曦轩愿意将三千年功力给了他,帮他护住元神,他也没有肉身可以维系了……所以,你的孩子现在被深埋在冰川之下,能不能重生就看他的造化了。” “谢谢!” 她闭上双目,风声带着香甜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轻柔的,舒缓的,和曦轩的手一样…… 那轮红日映红了白云,渐渐地,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天空中弥散开…… “轩,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们要生死相随的,就算魂飞魄散,你也要等我和你一起破碎,一起消失,好吗?” 然后她向前一步步走去,直到自己的身体在风中落下,在云中隐去…… 临死前,往事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重现。 对她来说,死亡,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 她还能听到曦轩在叫她:“小云,小云……” 他的声音好动听,她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太白,不要……” 然后她好像还听见他说什么,但是已经听不清了…… 昏睡了不知多久,小云艰难地睁开眼。 蓝天依旧,白云依旧,阳光依旧…… 太白金星祥和地笑着,他身后一个白色的身影默默流着眼泪,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五光十色的光辉,晶莹剔透。 是谁说神仙没有眼泪,那是未到伤心处…… 她用力地眨眼,再眨眼,她没有看错。 她用心地,再用心地看着他,恍如隔世。 “轩!轩……” 曦轩拥她入怀,手臂几乎将她的身体揉碎。 “轩,以后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不想吓你,我比你还痛苦你知道吗?”他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滑落:“你可知三界最痛的惩罚是什么吗?” “不是冰火炼狱吗?” 曦轩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居然不知道天条里还有这么狠绝的惩罚……是让你亲眼看着心爱的人经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让你看得到她哭,看得到她痴癫,却无法抚慰她……直到她再也无法承受,选择自尽为止……而这一切,你只能看着……”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我死了吗?”小云摸摸自己的脸,明明还有温度,还有感觉的。难道只有死才能看见他,天条里还有这么狠毒的惩罚,谁编的天条? 曦轩笑着拍拍她的肩,扶着她站起:“你该谢谢这个老头子,他总算还有点良知……” “你不用谢我,是玉帝网开一面……”太白金星挥挥拂尘,笑道:“你虽背叛天庭,也算是阻止了神魔的一场浩劫,所以玉帝免她一死……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回去好好治理魔界,天庭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魔域里的妖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太白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玉帝让我告诉你:这是一个父亲应该为儿子做的。” 曦轩垂首沉吟良久,长跪于地,仰首于天:“父王,母后……曦轩不孝,枉为人子,只愿有生之日能为你们镇住魔界,保天界不覆……” 永不沉沦的太阳还挂在天空俯视世间万物,天庭那伦光芒四射的骄阳却已经沉沦,堕入黑暗…… 玉帝和王母坐在金銮殿里,相视微笑:“经历了这段生死折磨,他们应该会懂得永生相伴的眷侣,该如何相处……” “太白,如果有一天清凝可以位列仙班,你可不可以帮我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他的命运自然会有人为他安排。他是你的儿子,一定不会让整个天界失望的……”太白金星也拍拍他的肩,笑容有些勉强:“你走了,没有人陪我下棋了。” “会有的……”曦轩见太白金星正欲离去时,忽然叫住他,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火麟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白金星摇摇头说道:“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问?” “你早就知道?” “不单我,玉帝和王母也早就知道,我们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自责。” 曦轩望着华山下的白云,怅然道:“是我害了他,是我……” “也许自尽是它最好的赎罪方式,至少它可以向你证明,在他的心里,你是它永远的太阳,永远的曦轩……”太白金星挥挥拂尘,消失在山巅。 小云踮起脚尖,伸手抚平曦轩皱紧的眉,柔媚地笑道:“他不是希望你伤心,自责,是希望你能原谅它……” “那你呢?能原谅我了吗?” “能!”她笑着依偎在他怀中,失去后才真正懂得去珍惜,经历了着一场生离死别,她才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 “我好像记得有人说一万年都不会原谅我的……” “有吗?在哪里?” 她笑着搂着曦轩的颈,吻上他的唇…… 千年松柏在睡梦中被吵醒,细细听着…… “啊……你还真咬啊!”男人难以置信地叫道。 “没有了三千年的法力还敢这么嚣张?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欺负我……” 女人笑着在天空中飞舞着,白色的长裙像芙蓉花瓣一样圣洁无瑕,恬美的笑声比鸟鸣更加清脆…… “轩……你没了法力就收起你的盛气凌人吧,当心我生气吃了你……” “你等着……你等我千年之后,修回真身,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也要千年之后呀……哈哈,我看你现在怎么抓到我……” “你忘了我是魔界之王吗?我手下随便那个人都能抓到你。”男人笑着道。 “你法力都没了还敢回魔界?他们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 接下来,两个人还未离去,但没有了声音…… 千年之后。 上万年的冰川轰然倒塌,白茫茫的雪雾遮天蔽日,残碎的寒冰闪着五光十色的光泽…… 冰川中一些碎玉重见天日,凝结成形,清晰可见上面镂刻的“清”字。 数日之后,寒雾散去,光芒消尽,玉泽黯淡。 一个人影从玉中幻化而出,借着天界流下的一缕淡黄色光束,飞身入了天宫…… 待淡黄色的光束收去,曦轩才现身,深情地望着身边的小云:“他终于修成正果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小云望着唯一的儿子永远消失在她的视线,眼中水雾蒙蒙:“轩,你为什么不认他?” “既然让他做仙,就该断了他对凡尘的牵绊,让他逍遥自在地活着……”曦轩凝视着小云难以割舍的视线,心痛地搂着她问道:“是不是舍不得?” 小云将笑颜贴在他胸口,柔声道:“你是对的,他能逍遥自在地生活就好……” 曦轩仰望苍天,脸上尽是欣慰的笑容。 三界之内,不论人妖,只要潜心修炼都可得道成仙。天界众仙云集,夜晚的星空繁星璀璨。魔域早已重见天日,再没有怨恨和憎恶。 神魔也再没有了战争。 如今玉帝让清凝重生,飞升天界,他也就了无遗憾了。 番外 鬽影 我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飘雪的冬日,我抱着自己因为寒冷和饥饿而颤抖不已的身体,蜷缩在街边的角落里。我本以为很快会和不远处饿死的人一样,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想不到无眼的苍天还有打瞌睡的时候,让我得到一个雪白的馒头。 接过馒头之前,我先抬头打量给我馒头的人,原来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白须轻垂,长眉及颊,笑容可掬,颇像庙里供奉的神仙。他身边跟了一个白色布衫的女孩,肌肤胜雪,眼若辰星,唇似寒梅,面如桃花。 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她的柔美让我心跳加速,脸似火烧。 低下头,看看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衫,从未有过的卑微将我彻底包围。 我倔强地对自己说:不要接受他们的怜悯,我即便再卑微也不要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摇尾乞怜的乞丐。虽然我的确很饿,很想吃那个馒头。 很久的无声无息之后,我以为他们已经走了,抬起头却发现他们还在,依然含笑看着我。 老人对我说:“孩子,你天资不凡,想不想跟着我学法术?” 我在心里思考了很久“法术”这个词的含义,凭我十四岁孩子的头脑,实在想不出它能有什么用处,好像也不能抵御寒冷和饥饿吧,所以我没有回答。 又是很久的无声无息,我看见那个女孩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老人便笑着点点头,对我道:“你我相遇自是有缘,就随我去吧。” 说完便拉着我离开,我没有叫喊,因为我知道这个连饿死人都无人多看一眼的世界,叫喊换来的只有漠然或者鄙视。 我没有拒绝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看见那个女孩对我笑了,她的笑像是暖春的骄阳,融化了我周围的冰冷。 一路上,我的汗水顺着脸颊浸湿了头发,走得双腿已经生硬得毫无知觉,我还是咬牙挺着。 我的世界里,没有乞求! 忽然,一双白嫩的手持着洁白的手帕出现在我眼前。我一惊,抬头是她满是笑意的眼睛,不是我常常见到的嘲笑,是一种理解和鼓励的微笑。我像是被蛊惑,下意识接过,在脸上抹了一下。再看帕子,已经黑了一片,我十分懊悔地把手帕握在手里,表面上还硬撑着做出“我用过的东西就属于我”的无赖神情。 她也没有说什么,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好像对我的无赖毫不介意。 那条崎岖坎坷的路上,我一直望着她缥缈如仙的背影,她不经意回眸,一种热辣辣的刺痛毫无预警地闯进心口,我似乎感觉到那颗用骄傲掩饰的卑微的心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了。 一路上,我一直紧握着手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懂得了一个词:珍贵!所以之后的千百年,尽管我恨,我怨,那带着一片污渍的手帕我都一直贴身珍藏着,那是我整个黑色生命中唯一的洁白。 终于,我们穿过碧湖,爬上高山,在一间很古老的道观前停下。 道观看来不是很大,陈旧却一尘不染的门上悬着一块纯白色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我不认识的字。后来我最先认识的就是这三个字:太乙观。 终于到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听到老人说:“这孩子的确资质不凡,意志惊人,将来必成大器。只可惜性格过于执拗,又不喜言辞,若有行差踏错,便会葬送一切。” “嗯。” 我心口又是一热,努力撑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听下去,只听到老人最后的交代:“那就好,我要回天庭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切记要耐心调教他,不可急于求成……” 接下来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但我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她会很耐心地教我,我也会好好地跟她学那不知为何物的法术,好好守护着这个让我第一次心动的女人…… 睡梦中,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菜香了,很久没有做这样的美梦了。 “你醒了吗?”呼唤声很轻柔,也很低沉。 我好奇地睁开眼,看到她正端着美味的饭菜笑望着我。一时间我竟忘记思考那有点怪异的声音,接过饭,大口大口地吃着。 吃过后,我将碗交给她,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和她说话才会显得不那么唐突,显得我不那么粗鄙。 她却先开口,“可吃饱了?” 我正纳闷女孩的声音怎会如此低沉,柔中带刚。她好像读懂了我的迷惑,解释道:“师父他老人家远行了,以后就是我教你法术,我是这里的大师兄,你可以叫我魂,也可以叫我师兄。” 我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手中的帕子几乎被我拧成碎片……各种各样的感觉一下子冲上大脑,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师兄?!多么可笑的称呼,我是不会叫的。我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是我的师兄。 魂!我也不会叫,我讨厌这个名字,讨厌他一点男人味道都没有的容貌和那个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过头,一言不发,不想再看那张让人心口疼的笑容。 “你没有名字吗?那么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他见我还是不说话,接着道:“你叫鬽吧!怎么样?” 鬽,哪个鬽?真是难听得要命的名字。 “鬽,深夜的鬽影,无影无形,很像你,鬽,你可喜欢这个名字?”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闭嘴!” 他眼中的失落只停留了一刻,很快又露出笑容,点点头无声地走出去。 果然闭上了嘴。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教我法术和识字,每一个咒语和每一个姿势他都教得很耐心,但我却特别的烦。 烦他那不男不女的脸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使我怎么努力,视线都闪避不开,总在不经意间扫到。烦他的声音,尤其是他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说那些我已经熟记的东西,还总问我会不会?最烦的是他有时候竟然还用那双软绵绵的手有意无意碰触我,让我感到恶心…… 他问过我很多问题:“为什么讨厌我?” “为什么不说话?” “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 甚至连我喜欢什么,父母是谁……都问了几百遍。 我非常担心以他唠唠叨叨的性格,若我回答一个,就会有千千万万个问题等着我,所以我一个都不回答。就这样他在精神上折磨了我几十年。当我听说自己要学长生之术的时候,我简直寝食难安了,这样的折磨要让我用长生不老的寿命来承受,永无止境,我可怎么办? 想不到一切痛苦竟然在突然之间结束了。 那天,他教完我法术,趁我休息的时候又赖在我身边和我说话。 “鬽,你学得辛苦吗?如果辛苦,我可以教得慢一点。” 我想跟他说:已经够慢了,我可没有时间跟他在这里浪费。 可是我没说,我转过头,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如果不是听你说过话,我会以为你是哑的……鬽,你很讨厌我吗?” 我心里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的讨厌,恨不得你永远在我面前消失。 “那明天,我让你二师兄教你长生之术吧。他教得一定比我好。” 他的声音变得有点细,有点哀伤,听得我心上一阵抽痛。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你教得虽然慢,但是教得很好。 可我没说,我直勾勾地看着远方渐渐沉下的太阳。 每天清晨再不用对着他丑陋的脸了吗?不用再听他不停地唠叨了吗?不用再努力去讨厌他了…… 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我比二师兄入门晚不了几年,法术却比他差了很多。因为他的法术是师父教的,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了在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没有任何用处的罗嗦中。 二师兄倒是不罗嗦,咒语和姿势从来只说一遍,摆一次,便失魂落魄地张望着远方,眼神忽明忽暗,神色也是忽喜忽忧。我忍不住好奇心,悄悄站在二师兄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看见魂温和的笑容映在一个女子的脸上。 我见过她,她是我们灵山上唯一的师妹,叫洛纱。听二师兄说:她和名字一样美得缥缈,像轻纱拂过心上,柔柔的,痒痒的。我从来没仔细看过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说话时眼神总是飘来飘去,飘得我心烦。 我随便扫了一眼,正见到洛纱为魂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两个人有说有笑,甜甜蜜蜜。我蓦然有种错觉,自己回到儿时被父母遗弃在冰天雪地的日子,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强迫自己不要哭泣。 我在二师兄警惕的目光下狂笑着,嘲笑着自己的在意,嘲笑着自己竟因倔强懊悔过好长一段时间。 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二师兄一整天都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匆匆教完我心法就消失了。我好奇地跟了出去,竟然在悬崖边见到他和洛纱说话。 “我喜欢你很久了,洛纱……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二师兄突然抱紧洛纱,急切地倾诉着他的痴心。 起初洛纱用力地挣扎,但不知为什么她又不拒绝了,靠在二师兄的怀里小声说:“那你能证明吗?” “能,你要我怎么证明?”二师兄一听,欣喜若狂。 “你去和大师兄说,你爱我,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竟然冲过去:“你明知道大师兄喜欢你,这种试探有意思吗?” 二师兄见洛纱脸上一阵苍白,赶紧拉住我,“鬽,不关你的事,回去练功。” “你明知她是大师兄的心上人,还偷偷和她私会?你心里可还有同门之情?!” 二师兄被我说得脸色大变,恼羞成怒:“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滚开!” 我再也压抑不下心中的怒气,一拳向他打去。我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脑海里都是魂看到这一幕的神情。我甚至都没想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憎恨的人这么做。 结果如我所料,数招不过,二师兄一掌打在我心口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打得飞了出去,跌在一块巨石上,手臂血流不止,二师兄便趁机拉着洛纱离开。 回到太乙观时,刚好碰上魂迎面走来。我抹了抹手臂上的血,整理了一下衣袖,遮住伤口,昂首与他擦肩而过。这次他竟没有像以前那么漠然,叫住我:“鬽,怎么弄得一身血?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说自己看到的一切,让他为一个不值得他伤心的女人而伤心,便没有答话继续向前走。 “你站住!”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声说话,不知不觉流失的岁月让他的语调间渐渐有了男人的霸气。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见我仍旧不理他,一把扯住的受伤的手臂,手指嵌入我的伤口中。他诧异地看着鲜血顺着他比女人还纤细的指尖渗出。 “你受伤了?”他急忙扯开我的衣袖,看见血肉模糊的手臂,眼底尽是痛惜,声音也缓和了很多:“是谁打伤你的?告诉我,不管是谁,师兄绝不会让你白白受伤。” 他的话让我一阵心酸,所有的怨恨都在那一刻消失。其实他的声音一点都不难听,低沉而有磁性,精致的容颜,只有在小时候才像女人,现在看来温柔清雅。 由始至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相反他一直耐心地教我,无数次尝试着讨好我。是我在拒绝接受他的关心,固执地将自己莫名其妙地心痛的罪责强加给他。 内心挣扎了很久,我才生涩地道:“没有!” 他笑了,我清楚看到他眼中难以抑制的兴奋。我虽不知他因何故如此兴奋,但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我是非常重要的。 我的伤刚好了便去找洛纱,我试图说服她,让她明白感情是不需要那种毫无意义的试探。 她却回之以冷嘲热讽,“我的事与你有何相干?该不是你也喜欢上我了?” 我一急,扯着她的衣服吼道:“不论如何,你若伤了大师兄,我定不会放过你!” 想不到她一挣扎,薄如蝉翼的衣衫竟应声而破,露出肩上一片雪白的肌肤。我木然面对着足以令所有男人面红心跳的婀娜身姿,不知如何是好。 洛纱的哭闹声引来了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我怒目而视,像是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他什么都没说,在我脸上挥了一拳后,便搂着洛纱离去。而他放在洛纱肩上的手上还粘着我嘴角的鲜血。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从我十几岁开始我的世界中就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尽管他毁灭了我的梦想,我讨厌的是他,心痛的是他,爱的也是他。我不求能拥有他,只想他不要被伤害,不要被欺骗,换来的却是他打断了我们之间仅有的一点情谊的一拳。 从那之后,我遇见魂,连以前基本的施礼都省略掉了,昂首走过,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起初他还是会主动和我说话,渐渐地打招呼的次数越来越少,见面时眼神淡淡地扫过我,便无声地消失。 对他我再没有任何奢望了,他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他是明亮的灵魂,我是黑夜的鬽影…… 我只想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看他和洛纱在明媚的阳光下对着如诗如画的美景谈笑风生。可惜我连这样卑微的希望,也被他无情地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那天我正在练功,向来平静无波的魂竟然发疯地冲进来,扯着我的前襟大吼道:“是不是你杀了洛纱?”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大声说话,为的竟是一个负他的女人。那一瞬间,我的心被强烈的愤怒撕扯着。我们五百年的师兄弟情义,在他眼中我就是一个残暴的凶手。当然,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五百年来我都没理睬过他,更何谈什么情意的,但当时我可没想那么多。 “她早该死。” “这么说是你杀的?” 如果我有机会,我的确会这么做。 “是!” 我已经做好承受他恨我,用我来发泄他满腔盛怒的准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冷若寒梅的声音对我说:“走,马上离开灵山。” 我知道了,我们五百年的师兄弟情义,相比一个女人竟然形同虚设。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出灵山。以前,我决定留下,因为灵山有他,他希望我留下。如今既然他要我走,这座死气沉沉的山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了。 踏入魔域,我化身成魔,五百年的辛苦修行,为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毁于一旦。但我还是将灵魂留在了那里,留给了他。 这五百年来唯一快乐的一天,便是那一次我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 刚刚踏进魔域,就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门前,黯淡无光的魔域在他白色的光辉下变得明亮。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听到他笑着对我说:“明魂,魔域的右护法。” 我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我的黑暗又被他照亮,我丢失的灵魂又被他唤醒。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沉默,我要和他说话,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重逢。 “夜鬽,魔域左护法。”我终于说出来了。 他的笑容从红润的唇扩散到整个脸,我很少见到他这么开心,让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还好我的脸被遮起来了,不然就会让他看到我唇边的笑了。 我还想找些话题来说,可是却一时语塞。 他刚刚要说话,一个美艳的女孩走过来,扯着他,娇笑道:“不是说好了要陪我吗?我等你几个时辰了……” “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他很温柔地哄着她,一如当年呵护着洛纱。 笑意在唇角僵硬,“看来,你已经放下洛纱了。” 原来他那么轻易就可以忘记一个深爱过的女人,而我却还痴傻地为他和二师兄争抢,最后落得个为魔的下场。真是可笑,我竟然会以为他和我一样,爱上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便是永远不变。 他有点抱歉地笑笑:“爱一个人也要懂得放手,一味地痴缠只会折磨自己。” 我看着那个女人,仿佛她就是洛纱。 我的暗夜之手扼住她的喉咙,我要她死! 如我所料,他出手了,五百年同门第一次动手,为的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从此之后,我们为了很多事情都会争吵,为了很多事情都会动手。我肯开口和他说话了,而他却再也不会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了。 他对我只有鄙夷,我对他只有失望! 番外 净月盏 (一) 岁星真君清凝位列仙班,自东方升起最亮的一颗启明星,千百年死气沉沉的天庭忽然有了生气,仿佛一股拂面而过的微风,吹得仙界如春暖花开般生机盎然。 千年未见笑意的玉帝和王母竟突然来了兴致,举办蟠桃盛宴,将可提升功力的蟠桃拿出来与众仙共享。老态龙钟的仙翁太白金星搬出了千年未动过的棋盘,日日在太白殿钻研棋艺。 各方仙女也因为天界终于又有了可以与当年的玉清真王一般丰神俊美的神仙而兴奋异常,唯独广寒宫独守着万年不变的积雪,愈加凄冷。 在天庭一片和谐的气氛中,清凝却显得有些落寞,常常独自踱步在烟雾缭绕的仙境中,周身的仙气化不开的清冷。 “一个人下棋太无聊了,不知岁星真君可有兴致陪我这老头子下盘棋?”太白金星叫住他。 清凝闻声回首,眉峰轻展。“好!” 第一盘棋下得很是和谐,没有针锋相对的厮杀,清凝输得水到渠成。太白金星微笑着捻捻胡须,“看你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事?” 清凝迟疑了一下,“玉帝前几日召见我,希望我能帮他取回一件天庭遗失已久的圣物……” “镜月盏?” 清凝淡然点头。“不错,正是镜月盏。看来三界之事果真瞒不过太白星君。” “呵呵,天界遗失的圣物本就不多,能让玉帝心心念念的也只有镜月盏。” 能让玉帝挂心之物自然非比寻常。清凝在山中修炼时便对此盏早有耳闻。据闻这镜月盏本是玉清真王之物,后来不慎被妖界盗去,以其神力遮天蔽日,在天地之崖建立了魔域,从此妖界脱离了天界的掌控,成了魔。这一千年来,魔域空前壮大,大有与天界一较高下之势,作为三界之尊的玉帝更是急于取回镜月盏,重新掌控妖界。无奈玉帝派下无数天兵天将欲取回镜月盏,都没有成功。 “若你真能取回镜月盏,便是为这三界之内的万物众生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太白金星感叹道。 “我也知这是造福众生的功德,只是,除了一些无法考证的传闻,我对魔域一无所知。” “我倒是了解一二,你可听说过玉清真王?” 清凝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压低声问道:“你说的可是当年被玉帝处以极刑的玉清真王?” “正是他。” 玉清真王曦轩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曾是三界数千年来不朽的神话,天界最光芒万丈之神,万物无不笼罩于他的光辉之下,可千年之前,他不知何故触犯了天条,被玉帝处以极刑,元神消失于三界之内。 唯一能与魔界抗衡之神被诛灭,从此日月无光,天地蒙尘,魔界大兴。 天庭之神对玉清真王绝口不提,凡尘中倒有许多人对此颇有质疑,但因不知前因后果,也只是在茶余饭后随便议论几句世事无常罢了。 今日太白金星提起,顿时勾起了清凝的好奇心。“这玉清真王是怎样的神?为何会犯下重罪?” 太白金星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目光仿佛穿越了空间和时间,飘到了千年之前。“他是天界唯一一位有血有肉,有喜有泪,有情有爱的神仙。他看不惯天界众神的冷漠,上斥玉帝无情,下责众神无眼,自己偏又爱上了一个妖。为了爱,他宁愿公然与天界为敌,也要护他心爱的女人周全;他明知会遭受天界最残酷的惩罚,纵被无法承受的痛苦折磨得神形俱灭,也要用数千年的道行换他儿子重生的机会……在天条面前,这便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清凝深深蹙眉,指间的棋子化作黑色的粉末,飘散在美轮美奂的仙境中。“……原来在天界,这便是不可饶恕的错?” “可他不曾后悔。” 清凝苦涩一笑。“我倒有些后悔了。” “噢?后悔修道成仙?” 话题有些敏感,清凝适时转移了话题。“……星君为何会提起玉清真王?他与魔域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魔域第一个王,便是他的坐骑火麒麟,而今的魔王,也与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难道……是他得以重生的儿子?” 太白金星微微一笑,神秘莫测。“这个是三界内最大的秘密,任谁都不能说……不过,你若有兴趣,倒可以亲自去魔域一趟,见见那个传说中最强大的魔王,顺便问问他镜月盏何时可以归还天界。” “去魔域?!我听说几千年来除了玉清真王,进魔域的神没有一个走出来。” 太白金星点点头。“确是如此。” “我的修为远不及玉清真王的万分之一,甚至不如最后一个被困在魔域的穹空仙人。” 太白金星复又点头。“嗯,确是如此。” “你还认为我该去?” “试试又有何妨……”太白金星顿了顿,云淡风轻笑道:“大不了永远留在魔域……” “……” (二) 背后是一片绯色的夕阳,眼前是被黑雾笼罩的天地之崖。 魔域之门已近在咫尺。 既然玉帝命他来取镜月盏,既然镜月盏在魔域,既然他有心想会一会所谓的亘古以来最强大的魔王,既然三界众生都在等待救赎,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走进魔域。 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清凝本以为魔域是被黑暗笼罩的人间炼狱,却不想刚刚踏入,一片翠绿的草地便映入眼帘,虽然被黑雾浅浅地罩了一层朦胧,但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青草浮动间,兔子在满足地美餐,羊群在悠闲地散步,最有趣的是,还有一只漂亮的白狐在被一群鸡追赶。它雪白莹润的绒毛不染纤尘,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 清凝下意识地看看身后,若不是那浓重的魔气诡秘之极,他几乎以为自己走进的不是魔域,而是极乐世界。 白狐见到他,一个不留神,直直撞上了前面的一头羊。一声惨叫,它被撞得飞了出去,兔子笑得被草噎死,被撞的羊扭过头来看向白狐,一脸的无辜。 白狐扑腾扑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化作一个白衣女子。淡白的容颜似梨花照水,绝色出尘,浑身上下不见一丝妖气。 若不是亲眼见她由白狐幻化而成,他必定以为她是个走失在魔域的仙女。 追赶她的鸡群也化作了人形,个个身姿矫健,看衣着有些像护卫。“王后,您没事吧?” 狐妖根本不理他们,目光掠过清凝飘渺的衣袂上,笑着眨眨眼:“神仙?” 他点头,同时认真端详着眼前的“王后”。当真一笑倾城,再笑倾国,难怪传闻说魔界之王对她恩宠到了极致,她喜欢华山之巅的落日,他便将整个华山,以及其一草一木都移至魔域。 她虽没有子嗣,魔界也只有她一个王后,无人敢有异议。 她似乎对他的身份极有兴趣,两步跑到他面前,呼吸因为跑动显得有些急促,一双本就明媚的眼睛似被水墨浸染,盈盈一片水光。“你是……” “在下天界岁星真君,清凝。” “清凝……”她重复着,声音有些恍惚。“清,凝。” 报完来历,清凝接着说明来意。“我这次冒昧出访魔域,别无他意,只想求见魔域之王,不知……” 他的话还未说完,狐妖已转身对身边的侍卫命令道:“去千妖洞禀报王,说岁星真君清凝到了。” 侍卫为难地面面相觑。“可是王正在和千妖洞主商议要事,命令我们不许打扰。” “去吧,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是!” (三) 来魔域之前,清凝不止一次猜测过魔界之王的样子,是冰冷残酷,抑或者周身散发着逼人的戾气? 当圣殿之上身着白衫的男人缓步走上魔王的宝座,清凝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清若泉水,淡若云雾的男人竟是传说中的魔界之王。可殿下恭然行礼的千妖洞主为他印证了这个不争的事实。 魔王坐下,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倾,专注地打量着清凝。周遭的雾气模糊了他的容貌,但清凝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种不属于黑暗,不属于尘世的尊贵优雅。 不知为什么,那种气势,那种孤傲,让清凝有种特别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空寂的圣殿沉默了许久,才传来魔王轻咳声,“请坐。” 他的声音像是古琴的音律,清淡而不冷漠,那是神仙惯用的语气。 神仙?清凝一惊,猛然想起他偶然间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庙宇里见到的玉清真王的塑像,塑像的五官虽被岁月模糊,可那高高在上,让人仰望的气场不减分毫,正与眼前的魔王一般无二。 难道眼前的魔界之王正是当年被诛的玉清真王?难怪太白金星会向他刻意提起玉清真王,还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并不诧异,只是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被世人仰慕的神终落得一念成魔的下场。 掩饰住内心的感慨,清凝微微施礼。“在下岁星真君清凝,此次奉玉帝王母之命出访魔域,如有冒犯玉清……”想到玉清真王已经被诛,已不再是真王,清凝转言道:“……殿下,还请见谅!” “无妨,”魔王沉吟了一下,表情并未因他的称呼而有任何变化,“不知玉帝和王母有什么话请你带给我?” “玉帝请我转达,如今凡间祥和,天界未来宿主已修得真身,时机已到,镜月盏也是时候回归曦轩殿了。” 清凝只是如实转告玉帝的意思,从未想过魔界真的会归还,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待他的反驳,却没想到魔王一句话语惊四座:“好吧,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定会履行承诺,将镜月盏归还天界。” 清凝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又接着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需在魔域住上些时日,才可以带着镜月盏离开。” “好!一言为定!” (四) 相聚的日子再长,也会因终将离别而显得短暂。 清凝离开的前夜,曦轩轻轻地拿起件外衣披在小云肩上,复又连衣带人拥入怀中。“已经整整一百日了,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你再留他几日吧,再留三天也好。”小云低声哀求着。“我为他做的仙履还没做好呢,我还没带他去山巅看落日呢。” “你想为他做的事,即便一百年,也是做不完的。” “那就再留一日,我答应过他会给他讲我和你的故事,他真的很想知道。” “小云,”曦轩将她因急切而绷紧的身体拥紧。“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为什么?” “若是他知道我们的故事,知道你我曾经有个儿子,他可能会猜到自己的身世……到那时,他又怎么会无牵无挂地带走镜月盏,又怎么会安心在天界做他该做的事。” 曦轩仰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魔域上空的阴暗。 过了明天,这里便是一片光明,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 “小云,你放心,在天界有玉帝王母,有太白金星,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好好守护清凝……” 浮生一世,忽然而已 上卷 忽然而已 一、末班车 漫长人生,每个人终会等来属于自己的末班车。有人的末班车晚些到,有人的早来了些,不论早晚,既然末班车已经到来,收起悲伤,用心去欣赏最后一段风景吧。 (1) 做医生时间久了,见多了病人来来去去,我渐渐学会了忘记,即使是对刻在心里的那个人,也学会了不去想念。但是,时隔三个月,我再次经过骨科的vip3305病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宇阳,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做高考模拟考试题的样子。 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阴雨绵绵的天色留给病房一片微暗,我隔着病房的门探视玻璃,看见白色的书桌前,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坐在台灯下,他低垂着头,漆黑柔顺的发丝垂过眼睫毛,遮住半张清俊的脸。 他专注的样子,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安宁。 我刻意放缓了推门的速度,却还是惊扰了他,他抬头看向我,笑了,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笑容,就像春雨之后,树枝上刚刚舒展的嫩叶,清新、鲜活,充满生命力。 我从床尾拿起他的姓名牌,读道:“林宇阳,十八岁,是吗?” 他点点头,觑着眼睛看了一眼我的胸牌上写的名字:“薄医生?听说我换了新的主治医生,是你吗?” “是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 “我还以为他们会给我换个老专家。” 对于他如此直白的表达出不信任,我只能回之宽慰的笑容:“一般情况下,医院都是根据病人的病情轻重安排医生,医术高明的老专家,都是要安排给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 “这么说我的腿没什么大事?” “先让我检查一下吧。”我让他抬起腿,询问了一番疼痛感的频率和强度,又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打开病历本,记录下他的状态。 “薄医生,我的腿什么时候能治好?”他很慎重地询问,目光中满是期待,“我还要高考,我想早点回学校学习。” 听他提起“高考”这个被代表着前途和拼搏的名词,我不免有些感慨。 沉默片刻,我才合上病例,对他温和地笑笑:“我先给你开些止痛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配合我治疗,知道吗?” “知道!” 为了证明他愿意配合我治疗,他立刻合上书本,爬上病床。 (2) 自从做了林宇阳的主治医生,我每天都要早晚两次穿越大半个医院,去骨科查房。那段长达十分钟的路上,我总会思考,见到林宇阳,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劝劝他:不要过度的劳累,这对他的病情很不利。 可是,当我看见他坐在病床上,一只手在输液,另一只手捧着课本学习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询问一句:“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输液的过程会感觉到恶心、腹痛的症状,你现在一定很不舒服吧?” 他回答我:“还行,稍微有一点难受。” “不舒服就休息一下吧,别再看书了。” 他坚定地摇头:“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没有时间休息。” 我转头看向他的父亲,他正凝神看着楼下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好像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沉默着检查完林宇阳的身体情况,便退出病房外。 我刚走到电梯前,林宇阳的父亲追了过来。 “薄医生——”他怕耽误我的时间,跟随我的脚步一起走进电梯,才继续说下去,“宇阳每天看书学习,是不是对他的病情很不利?” “高考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吗?我是说,他非常希望能参加高考吗?” “是的。” 他告诉我,林宇阳从小就喜欢航模,考上航空航天大学是他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从初中开始就很努力地学习,成绩一直是全校前三名。 原本,以他的成绩,考上任何学校都不是问题。 可是,一周前,他的腿痛加重。他的父母带他来医院检查,这一检查才发现病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很多,林宇阳必须要住院治疗。 从医学角度来讲,任何的病都需要充分休息,积极配合治疗。 我犹豫良久,回答说:“对于林宇阳这样病人,他或许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撑。让他适度学习,适度休息吧。” 他的父亲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薄医生,谢谢薄医生!” (3) 在为林宇阳治病的那段时间,我发现他做模拟试卷时有个小习惯,他喜欢把一些重点题的解题思路备注在旁边,有些他认为关键的地方,还用红色的笔做了标记。 这个习惯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也总是会为我做这样的标记…… 我猜,林宇阳也一定是为某个人做的吧。 后来经过证实,我的猜想果真没错,那些标记了重点的试卷的确是他为一个女孩准备的,那个女孩叫叶子恬。 我第一次见到叶子恬,是在林宇阳的病房门外。 那天,我查房出来,听见一声略显迟疑的呼唤:“医生?” 我顺着声音看去,走廊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肥大的校服,一头中性的短发,一张满满胶原蛋白的脸。她很漂亮,不是那种温婉可人的柔美,而是青春洋溢的靓丽。 见我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试探着问:“我是林宇阳的……同学。我想请问一下,他得了什么病?” 我向她走过去,与病房的门隔了很远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略压低了些声音,告诉她:“骨病。” “是不是很严重,我听人说,他需要截肢。”她仰头望着我,颤抖着说完“截肢”两个字,眼睛已经洇湿了。 那一刻,我很庆幸自己已做了三年的医生,学会了面对任何不幸的病人,任何悲痛欲绝的家属,都能露出很淡定的微笑:“我们已经请专家会诊过,不需要截肢。” 女孩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来,噙在眼角的泪滚落时,表情是欣喜若狂的:“太好了!太好了!” 欣喜过后,她对我说:“医生,我不敢去病房看他,怕被他家人看见,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可以,你说吧。” “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一定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也一定要把病养好,我们大学校园再见!” “好的。可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 叶子恬走了以后,我又回到病房,请林宇阳的父亲去帮我叫护士来测血压和体温。他立刻放下手中来不及喝的开水,一路小跑去找护士。 我看看放下试卷的林宇阳,他正看着我,眼中有些迷惑。 “刚刚有个女生来找你,说是你的同学。”我说。 林宇阳立刻看向门外,急切地问:“她在哪?” “走了。她让我转告你:她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让你也一定把病养好。希望你们能在大学校园再见……” 他笑了,笑了很久。 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以前没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 (4) 我第二次见到叶子恬是在三个月后。 那天,我夜班。在骨科为林宇阳全面细致地检查后,我走出骨外科的大楼,准备回我的办公室。 月光被雾霾掩盖,若隐若现,医院走廊亮着的白炽灯显得格外孤独。借着灯光,我看见叶子恬坐在医院门前的长椅上,她身上的校服看起来更肥大了,想来这三个月她过的非常不好。 这样的三更半夜,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独自在外,我当然不能不管。 我走到她身边,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你父母会担心你的。” “我——”她认出了我,表情立刻变得郑重和恭谨,“我告诉他们,我去同学家住。” “你是来看林宇阳的?” 她点点头。 “他已经睡了,你明天再来吧。” “我知道,我不想打扰他,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她仰起头,看看骨外科大楼的窗子,“这里,离他近一点。” 她的表情,是沉沉的思念。 思念这东西,有时候是会传染的。如此孤独的夜,我也未能免疫,想起了无知无畏时爱过的人,不禁又体会到了思念的滋味。 我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询问:“你喜欢他,是吗?” “嗯。” 十八岁的女孩总是藏不住青春的秘密,或者说,在她感觉到无助时,总是希望有人分享她的秘密,特别是陌生人。 那天晚上,叶子恬却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我认识他六年了,初中时,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 他们的故事就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岁月,开始了—— (5) 考入初中时,叶子恬的入学考试成绩排名全班第一,被班主任老师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任命为班长。无奈叶子恬并不是老师以为的那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她的性格活泼又叛逆,总是和那些贪玩的学生们打成一片。渐渐地,她也被传染上一些“恶习”,比如上课偷偷看小说,下课和同桌八卦,有时还和“坏学生”逃自习课去看电影、玩游戏。 初中不比小学,靠一点小聪明,随随便便就能拿到好成绩;初中也不比高中,要拼了命地学习,才能拿到好成绩,初中是个只要稍微努力一点点,就能拿到好成绩的时代。 然而第一次月考,叶子恬考了全班第十一名,可见她真是连“一点点”的努力都没有。 她正拿着成绩单自我反省,忽听同桌一声惊呼:“林宇阳居然考了第一,好厉害啊!” 叶子恬不禁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林宇阳。以前,因为林宇阳太沉默,她从未留意过他。看到成绩单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细看林宇阳,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这个男生皮肤很白,发色很黑,眸光很亮。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居然发现这位林同学长得还挺帅的。 他恰巧抬头,他们的目光不小心碰撞到一起。 他与她,就像一汪寂静的湖水突然遇上了一道阳光,没有波澜,没有涟漪,看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冰凉的湖水无声无息地暖了。 有些人,你一旦开始留意,就会控制不住总去关注。上课百无聊赖时,下课擦肩而过时,她的目光总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天长日久,叶子恬发现林宇阳并不像她曾以为的那么孤僻乏味,他说话时特别幽默,常常把人逗得前仰后合,他的运动神经很发达,在运动场上的身影俊朗、敏捷,总会吸引住观众的目光,还有,他也喜欢和同学们相约去网吧打对战类游戏,他的操控居然惊人的强大。 当然他最强大的技能,还是学习,年级排行榜上,他总是在最逆天的位置。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爱学习的人,只不过他想学习的时候,不论教室被那些不爱学习的学生闹腾得多么天翻地覆,他都能旁若无人地做题。 叶子恬也是想好好学习的,无奈她天性爱玩,总和那些爱玩会玩的学生在一起玩耍,上课看小说,下课打扑克,回家以后也不好好写作业。在她那段不求上进的时光中,品学兼优的林宇阳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作用,那就是让她抄作业。 每天早上,她奔进教室,坐在座位上放下书包,便迫不及待地从背后拍拍林宇阳的肩膀,下一秒,林宇阳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出现在他的肩侧。 “多谢!” 她迅速接过作业本,大抄特抄。 她的同桌愤慨地拍桌子:“刚刚我跟林宇阳借作业,他居然不借,原来是为了留着给你抄。” “那是肯定的,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你懂不?”她一边说,一边笔耕不辍地抄作业。 同桌扑倒在桌上:“我呸!你那也叫‘官’!肯定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算了吧,林宇阳可不是那种肤浅的男人!” 那时候,她真的是那样以为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的! (6) 时光匆匆,一转眼初二到了。 因为班长叶子恬带头作乱,他们的班级全校闻名——乱。校领导为了挽救一众未来的国家栋梁,不得不选了一个全校最厉害的班主任。新班主任果然名不虚传,对成绩好的同学如春风抚柳般的温暖,诸如林宇阳;对成绩差的学生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诸如叶子恬。 一次自习课,任课老师出去接了个电话,林宇阳与一道超级难题大战了三百回合,正是你死我亡的关键时刻,叶子恬又忙着和后桌打扑克,战斗正激烈,完全疏忽了班级的组织纪律性。 班级的吵闹声太大,终于惊动了霸气测漏的班主任,结果可想而知。 班主任又发飙了,在全班同学面前,把叶子恬无情地批判了一顿。叶子恬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下了课就气呼呼地奔去老师办公室,打算引咎辞职。 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叶子恬正准备进门,忽见林宇阳从她身后冒出来。 “你来做什么?”她一脸无知地问他。 他回答:“和你统一战线。”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吗,你就跟我统一战线?” “不管你做什么。” 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辞职了。 因为她辞职以后,就不是班长,林宇阳也不是副班长,她不比他官大一级,他就不会只把作业借给她抄,更不会跟她统一战线了。 权衡了一番利弊,她决定和班主任老师认错,请求宽大处理。 走进办公室,她刚说了一句:“老师我错了。”还没来得及说下文,林宇阳则向前走一步,挡在她前面,大义凛然说:“张老师,从今天开始,我负责班级的纪律。下次再出现今天的情况,您唯我是问!” 那一刻,林宇阳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瞬间高大了!如果非要形容一下这种瞬间高大的形象,那就如同他们是战壕里生死相依的战友,在枪林弹雨中,林宇阳突然站在了她的前面,为她挡下了所有的子弹。所以林宇阳的高大形象是英勇的,是悲壮的,更是让她震撼的。 十四岁的女孩是敏感的,一丝一毫的触动都会在心中萌生情愫,十四岁的女孩又是懵懂的,她不明白心中莫名涌动的崇拜、感动、期待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林宇阳对她而言是珍贵的,美好的! 混日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又一年过去了,他们迎来了初三。 自从林宇阳在班主任面前立下军令状,班级的组织纪律性更差了。因为有人帮叶子恬顶雷了,即使她带头在教室里作,班主任也不会找她麻烦,他只会批评夸下海口一力承担的林副班长。 谁让他的形象高大呢! 有一天,叶子恬和几个同学逃自习课去游戏厅玩游戏,溜回来的时候正好被班主任老师撞见了。霸气的班主任刚要发飙,林宇阳又站起来,挡在她的身前:“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高大的林宇阳同学又帮她顶了个大雷,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估计这一次的雷顶得有点艰难,他从办公室回来后,认真地问她:“叶子恬,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你不想考大学吗?” 出于愧疚,她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当然想考大学,我也想好好学习,可我自制力差,总管不住自己。” “既然你想学习,那我来管着你吧!我最近参加了一个不错的补习班,你跟我一起去吧。” “呃?” 她没听错吧?林宇阳同学在班主任那里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发了神经要管她。 见她一脸难以接受,他又说:“现在已经初三了,你再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了,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 她依稀觉得,“考不上重点高中”,和“怎么办?”之间缺少了一点连接词,具体缺少了什么,她一时想不出来。 反正是有关联的吧。这样想着,叶子恬一糊涂,就点了头:“行,我去参加你的补习班。” 这时,旁边的同桌突然冒出来,兴奋地问:“什么补习班?我也要去!” 就这样,叶子恬和有爱的同桌稀里糊涂地被林宇阳骗去了一个超级变态的补习班,而那个补习班的老师,正好是霸气的班主任。 在班主任老师霸气的监督教导下,叶子恬每天晚上要补课到九点多,回家还要继续和题海奋战,熬夜熬到油尽灯枯。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丝毫不觉得苦闷,反倒很充实。特别是每天晚上补课结束,她和同桌、林宇阳一起回家的时候,月光总是格外的明媚,夜色总是特别的旖旎。 那段寂静的夜路上,她和同桌都走路,他推着自行车,他们一起聊天,一路追逐,从盛夏到隆冬。一个特别寒冷的夜晚,他们途经一家超市时,同桌要进去买点少女专用的东西,她和林宇阳在外面等。 冷风吹得她双手冰凉,她用力搓着双手,忽然,一双特别温暖的手将她的双手包住,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指间传遍全身。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双属于林宇阳的手,原来,他的手这么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会无比恼怒自己被色所惑,竟然没发现那个捂手的姿势很暧昧。 后来的后来,她听说一件事,林宇阳的家和她的家根本不顺路,他家就在老师家旁边,每天“顺路”送她回家之后,还要走很远的路回家。 她的后知后觉,让她错过了最佳的时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所以,她每天睡前都会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梦里全部都是林宇阳那双修长的手…… 但是,从那天后,她的同桌不再参加补习班。 叶子恬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她回答说:“天太冷了,冻手!” “……” (7) 一年的夜路没有白走,叶子恬如愿考入了重点高中,她还是和林宇阳同一所高中,只是不相同的班级。林宇阳毫无意外地被分到了重点班,而她,被分入普通班了。 此后,她和林宇阳见面的机会少了,只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他和一堆男同学走在一起,她和一群女生相伴,他们没有机会多说什么,只点头示意一下,便擦肩而过。 寂寞的高一生活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突如其来的意外在高二发生了。 在期末的分班考试上,向来考试成绩排名全校前三名的林宇阳突然发挥失常,被分到了普通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子恬惊讶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第一时间去找当事人求证,当事人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有两科考试,我忘了填答题卡。” 作为身经百战的高中生,会忘记填答题卡,还连忘了两门,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一副心有灵犀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抚慰道:“别这么要面子,考试没考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下次再努力呗,我不会鄙视你的!” 他拨开她的手,说:“可是,我会——” 然后,他酷酷地转身离开,留下叶子恬在后面大叫:“林宇阳,你什么意思?你鄙视我学习不好是不是?你等着,我明年肯定能考入重点班。” “……” “喂!我有正事跟你说,我前面的同学升到重点班了,你去跟班主任申请,坐他的位置吧?这样我抄作业就方便了。林宇阳,你听见没有?”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叶子恬来到教室,一眼就看见林宇阳坐在她前面的位置上。 她乐得嘴都合不拢,刚坐在座位上,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林宇阳,晚上记得写作业,明天早上给我抄!” 他仍旧看着书,恍若未闻。但此后的每一天,他的作业都会出现在她的桌上,上面不但写着答案,旁边还会有铅笔写的重要知识点注解。 十六岁的叶子恬不懵懂了,她自然读懂了注解背后那不需言明的心思。 她甜甜地笑了。 高二那一年,普通班里传起一个绯闻——林宇阳和叶子恬在交往。 有例为证。 例一,每次体育课结束,林宇阳都会买两瓶饮料,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叶子恬。 例二,每天午后,叶子恬的桌上都会有一瓶咖啡味道的奶茶,突然有一天,咖啡味道的奶茶变成了纯牛奶。叶子恬从背后戳戳林宇阳,还没开口,就听他说:“卖奶茶的阿姨说咖啡伤胃。”从此以后,叶子恬的桌上的奶茶变成了纯牛奶。 例三,重点班有个漂亮女生喜欢林宇阳,经常给他买好吃的东西,而那些好吃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叶子恬的书桌里。 例四,叶子恬被判过分的考试卷子上,总会出现林宇阳的笔记,清楚地写着解题的关键思路,有些重点内容会用红笔标记。 例…… 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风言风语越传越不靠谱,以至于叶子恬也常常会疑惑,她是不是真的在跟林宇阳交往呢?可是,林宇阳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跟她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8) 高二的学期末,叶子恬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彼时,分班考试上,林宇阳考了全校第一,而叶子恬也因为拼了小命努力,考入了重点班,他们又是同班同学。 恰逢高考日,学校放假,叶子恬闲来无聊就偷偷用爸爸的手机发短信给他:【明年就要高考了,你想考什么大学?】 等了很久,他才回复:【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她又发信息:【你为什么不考清华大学?】 她等了又等,好久也等不到他的回复,越等越心烦意乱。她忘记了,高考期间通信是要加屏蔽的,而她的家和他的家都在学校附近。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他的信息来了:【现在的信息太难发送,我们见面聊吧。】 【好呀,去哪里?】 【我家里没有人,你来吧。】 收到久等而至的消息,她想都没想,立刻打车去了他的家。等到走进他的家门,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时已晚。 他整洁干净的房间内,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而他,半倚在书桌边沿。 他的身上有一种沐浴露的清新味道,让人醺醺欲醉。 他问她:“你想考什么学校?” “我没什么目标,等到高考分数出来以后,我再决定。” 他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分数不算高,你也考这个学校吧?” “……” 叶子恬虽然神经大条些,但在这么暧昧的场合,谈起这么暧昧的话题,她再领悟不到,那就是傻了。 她半仰着头看着他微垂的眸光,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温度瞬间传递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滚烫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他的唇又缓缓落在她的唇角,她依然没有拒绝…… 他紧紧拥抱着颤抖的她。凉风拂过,吹起白色的窗帘,吹乱了年轻的心跳。 什么都不必多说,他们都懂了彼此的心意。 后来的一天,她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低头微笑,不肯回答。 “到底什么时候嘛?” 她一再的追问下,他终于招架不住,告诉她:他第一天走进初中校园时,只觉教学楼巍峨而压抑,陌生的脸孔冷淡而疏离。偶然间,他看见草坪上有人席地而坐,似乎聊得很开心,其中就有叶子恬。她说了一句话,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碧蓝的天,碧绿的草,她的笑容那般明媚,让沉闷的心仿佛豁然开朗。 从那天起,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每天都会出现他和她成双成对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笑不完的快乐。 他喜欢憧憬未来,他说:“叶子恬,等我们考上大学以后,每个假期,我都要带你去旅行,我要带你去苍山洱海,带你去青城古巷,还要去看巴黎铁塔,冰岛极光……” 她总觉得那些憧憬美好而遥远,她想要的仅仅是能够这样牵着手,即使到了路的终点,也不用分开。 青春期的早恋,开始总是美好的,过程总是被封建世俗的老师家长搅得兵荒马乱,而结局,往往是伤痛的。 他们的故事,自然也没有逃脱封建世俗的压迫。 重点班不比普通班,男生女生之间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班主任警惕的目光,更何况男主角是被寄予厚望的林宇阳同学。 一天早上,叶子恬肚子疼得厉害,林宇阳给她带的早饭,她动都没动,趴在桌上装死尸。 林宇阳自然心疼了,也不管教室里有多少人,直接坐到她身边,急切地询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疼。”她哀怨地说。 “是吃坏了东西吗?”说着他就把手伸过来,握住她浸透汗水的手,“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就是有点凉……你的手热,帮我捂捂呗。” 若是在平时,林宇阳一定不会公然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他一定是太担心了,想都没想就把手放在叶子恬的小腹上。 众目睽睽下的亲密举动让班主任勃然大怒。 放学后,他们就被留在班主任办公室。在大篇教育之后,班主任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你们马上分手。” “老师,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叶子恬肚子疼得厉害,想随便附和一下,赶紧脱身,谁知她的话没说完,林宇阳直接打断她,斩钉截铁答:“我们不会分手。” 叶子恬震惊地看着身边的人,恍然又想起初中时,他挡在她身前,说:“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面对他更加高大的背影,她仿佛被突然灌输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要跟他共同进退,不离不弃的信念。 之后的一个小时,面对班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的轮番轰炸,他们毫不退缩。 后来,面对林宇阳父亲的无情铁拳,他们也没有退缩。 再后来,林宇阳被他的爸爸拖走,留下叶子恬和她的妈妈,班主任毫不避讳地对她的妈妈说:“你怎么教育孩子的,一点都不懂自尊自爱,不去吃早饭就是为了在班级里让男生摸她……自己不上进就算了,居然还影响林宇阳那样的好学生,人家可是清华大学的苗子!” 看着妈妈眼角滑落的泪水,叶子恬捂着肚子一言不发。 最后,叶子恬的妈妈一再保证,一定会让她离开林宇阳,她们才摆脱了老师的精神摧残,回到了家。 然而,噩梦并没有因为回家而结束,反而是个开始。那天晚上,叶子恬不但被妈妈打了,骂了,还被逼胁迫。 妈妈说:“如果你不离开那个男生,我就把你转到二中去,让你们没机会再见面。”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说:“转学也不能让我们分开!就算你不让我读高中了,我也不和他分开。” 妈妈被她气得摔门而去。 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劫难,她好像突然之间被所有人嫌弃,鄙视。可她不后悔,只要想到林宇阳温柔的目光,想到他们憧憬的未来,一切的疼痛和耻辱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她红肿着双眼去上课,看见林宇阳时又露出灿烂的笑脸:“我昨晚没写作业,你写了吗?给我抄抄。” 他摇摇头,低头继续写作业。 过了一会儿,他把作业递给她,她开心地翻看,一眼便看见夹在中间的一张小字条:“晚自习结束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熬过了一天的课,她迫不及待跑到约定的地点,等了好久,林宇阳才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他说:“我听说你妈妈要给你转学。” “嗯。”她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妈妈威胁我,她说如果我们不分开,她就给我转学。转就转吧,反正就剩下最后一年了,我在哪里学习都是一样的。” “恬恬——”她怎么也没想到,林宇阳后面说出的话竟是,“我们还是分开吧。” 她当时就懵了,她坚信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们还是分开吧。”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给过她最坚定信念的男生,她还是无法相信他要跟她分开,可倔强的她,已经不允许自己再问一遍了。 伤心,疼痛的同时,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笑,刚刚和妈妈夸下的海口“转学都不能分开我们”,现在就分开了,多么可笑! 忍下心中入骨的疼痛,她倔强地仰起头说了一个“好”,转身就走了。 谁料她刚刚走了两步,便听见林宇阳在背后很大声地说:“叶子恬,等我们考上大学,我会重新追你!” 心骤然一停,她的脚步也随即停住。 她恨恨地转身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还能追上我?万一追不上了呢?” “会吗?” 她笑了:“不会!” 他笑了:“我知道!” 那是第一次,她相信他们会有以后。她相信他们会考入同一所大学,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小家,朝朝暮暮,再也不会分开。 为了这个目标,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和他“形同陌路”,哪怕是拼死一搏。 那年期末考试,林宇阳考了全市第一名,她也考了全班第十名。虽然差距有点大,但她相信,她只要努力,一定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她不再看《飞言情》《花火》,还有《男生女生》,每次去书店,都会买很多的《金考卷》《天利38套》《金利45套》…… 她一本本地做着习题,她相信,他们有未来,一定有的! (9) 听完了叶子恬的故事,夜已更深了。 我对叶子恬说:“我带你去见见林宇阳吧,我想他也一定很想见你。” 她摇摇头:“我不想打扰他休息。” “……” “薄医生,还有一周就要高考了,他能参加高考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曾经,我最憎恨欺骗。 我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坦诚相待的,等到我做了医生,面对被病魔折磨的病人,面对那些悲痛欲绝的病人家属,我才明白,有些欺骗是无奈,是保护,更是深爱! 我对她说:“他的病虽然还没完全治好,但我会给他三天假,让他去参加考试。以他的成绩,就算身体不舒服,也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她开心极了,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谢谢!” 我站起来,说:“很晚了,你去我的办公室睡一晚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好学习!”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医生!”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很多次。 我一直觉得受之有愧。我不是个好医生,能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医生才算是好医生,我只能算是个好人,把病人好好地送上属于他们的末班车…… (10) 一周以后,从高考考场回来的林宇阳来到我的办公室——位于肿瘤科的医生办公室。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办公室?” 他说:“你第一次来我病房以后,我就让同学帮我打听你。” “……” 他笑了笑,说:“我听说你是肿瘤科里性格最好的医生,你们主任总会把回天乏术的病人交给你,因为你很会照顾人。” 这句听似赞美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最尖锐的剑刺进我的心口。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又问我:“薄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我得的是什么病?” “骨癌。因为发现的太晚,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部。” 他沉默良久,才抬起头,问我:“我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说的是实话,“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能活多久。” 或许是一周,或许是一个月,但应该活不到一年了。 他点点头,说:“我能跟你请一周假吗?我想带我女朋友去北京,再去拉姆拉措,最多一周,我一定回来。” 提起拉姆拉措,我想起一个传说,传说相恋的人能在拉姆拉措的湖水中看见他们的今生和来世。 今生未了的情缘,还能在来世再续。 我点点头说:“好,去吧。” “谢谢!你真的是个好医生。” 我不是个好医生,我只能把他送上末班车…… (11) 三个月后,林宇阳离开了这个世界,叶子恬来送他最后一程,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长发过肩,美丽得让人一见难忘。她含笑将一架歼10的战斗机模型和两张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林宇阳的身边。 一张写着林宇阳的名字,一张写着叶子恬。 她没有落泪,而是笑着说:“林宇阳,我考上了飞行器质量与可靠性专业,你的理想,我会帮你实现……” 林宇阳也笑着点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他走得很平静,离开时嘴角凝着微笑,尽管那微笑因为疼痛而扭曲。 林宇阳的遗体被带走,他的至亲们相扶着离开时,已是傍晚。 我下班时又看见了叶子恬,她蹲在医院的草地上痛哭,哭了很久,很久…… 她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封信,那是林宇阳临终前写给她的信: 感谢时光,对我温柔以待 感谢生活,对我厚爱有加 暂时 我先到终点等你 你来的路上 不必太急切 别忘了沿途的美景 …… —— 林宇阳 二、用尽有生之年爱你 最悲伤的爱情,不是经历过万般美好后忽逢分离,而是在相遇之时便知道终有一天会分离。 (1) 陆瑶是个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的女孩,今年二十三岁,已去过二十三个历史名城,中国首批被列入历史文化名城的二十四个城市中,她唯独苏州没有去。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去苏州?” 她告诉我,隽秀优雅的苏州城是她最爱的城市,她想等到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与他一同去苏州享受一段最难忘的时光,无奈她等待了二十三年,始终没有等到能让她期盼与之共游苏州城的男人。 她说,她现在不想再等,也不能再等了,她要去苏州,要去看那秀丽山水、典雅园林,即使是一人独行。 于是,她一意孤行地背上双肩包,踏上了去苏州的旅程。 八月的清晨,苏州的高速路上细雨微微,时断时续。身形纤瘦的陆瑶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路边,来往车辆溅起的泥点不时落在她浅蓝色的衣裙上,留下黑色的污痕。 陆瑶回头看看身后抛锚的车,它似乎坏得很彻底,无论司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启动。她又拿出手机看看,上面显示的电量只有1%,打车软件上发出的信息仍然没有回复,之后,手机的屏幕黑了。收起彻底罢工的手机,陆瑶望望空中越来越紧密的雨滴,果断地做了个决定——拐骗一个有爱心的司机载她一程。 可是,这样的车速,让她的“恶念”实施难度大大提高。本着试一试也不少块肉的心态,她高举双手对着车流挥了挥,谁知竟然真有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减了速,逐渐并道至临时停靠线以内,车窗摇下。因为距离远,她又有些轻微的近视,只能隐约看出司机是个年轻男人。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确认这位从天而降的好心司机在等着她,她立刻飞奔上前。站在车窗边,隔着蒙蒙细雨,她看清了他的脸,以她一贯对男明星都能挑肥拣瘦的审美观来看,他不算很帅,不过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还有不笑也会微微上扬的嘴角,让人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有事吗?”男人的声音很平和,是她喜欢的那种低沉又平静的嗓音。 “能搭一段顺风车吗?”她眨了眨无辜的眼睛,扯着半湿的外套给他看,“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要湿透了。” 没有过多的询问,他直接说:“上车吧。” 道了声谢,陆瑶快速摘下背上的双肩包,脱下外罩,坐进了他的车。车子启动,融入车流的同时,一盒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抽出一张擦擦脸上的雨水,柔软细腻的纸巾贴在脸上,弥漫着紫罗兰淡淡的香,香得清新又雅致,让她不禁对身边的男人好感倍增。 他问她:“要去哪里,怎么会在高速公路上拦车?” 她告诉他:“我想去苏州。原本约了个顺风车,谁知车子在半路坏了,手机也没电了。我只好碰碰运气,谁知今天运气真的不错,遇见了你……” 话说到这里,她看见男人转头看她一眼,眼神中有些许赞同,似乎也觉得她的运气不错。 “我刚好也回苏州,你去苏州哪里?” “这么巧呀!”她惊喜万分,“我只要到了苏州就行。你路过随便哪个快捷酒店的时候,我就下车。” “你来旅游?”他疑惑地问,“没有预订酒店?” “没有。旅行的时候,我不做任何的预订,也没有任何计划。遇见合适的酒店就住下,看到特别的风景就驻足,闻到美味的东西就尝一尝,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我觉得这样的旅行才有意思。” 他回味了一番她的话,赞同地点头:“听起来似乎挺有意思。不过,你总是这么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吗?你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摇摇头:“生活不是法制新闻,也不是电视剧,坏人的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我从二十岁开始独自旅行,去过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也去过人际荒芜的穷乡僻壤,你看我这不是健康欢乐地活着吗?”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中映出她清澈见底的黑眸和健康欢乐的笑容。 她又说:“再说了,坏人都是晚上出来为非作歹,这个时间肯定躺在床上补充睡眠。这么一大清早开车出门的人,一定是勤奋上进的业界精英。” 他没有否认,嘴角难掩笑意。 她又问他,“你怎么敢载我?你就不怕我是女骗子,想要害你或者骗你?”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给了她一个合情又合理的答案:“我是警察,如果你是女骗子,我今天正好为民除害了。” “呃!警察?” 陆瑶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细看了他几遍,觉得他身上这件非常文艺范的格子衬衫,再配上阳光般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警察……毕竟她印象中的警察都是一脸“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严肃样子。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长得不像警察吗?”见她认真点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警官证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姑苏分局的,昨天晚上去执行任务了,刚回来。” 他,居然真是警察! 他说:“我叫邢远。” “你好,警察叔叔,我叫陆瑶。” 他的眉峰微挑,重复了一遍:“陆瑶,有意思!” 她细细品味这句“有意思”,也觉得他们的名字很有cp感,好像真的很有意思。 邢远不是个很健谈的人,也不是很高冷的人,而陆瑶是那种特别开朗健谈的性格,所以即便是初次相逢的陌生人,他们一路上聊得倒也投契,气氛算得上十分和谐。 她告诉他,她是编剧专业的学生,今年读大三。她喜欢写故事,喜欢做不同的兼职,去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 他说他也喜欢旅行,每年都会去一座名山。他喜欢登山,因为——无限风光在险峰。她说她有些恐高,但是还是会去各种名山大川旅游,走张家界的玻璃栈道时,她的腿抖得走不了路,是爬着过去的,可若有下次,她依然还会去。 (2) 车子驶进了苏州,时而窥见苏州风格的别致院落,陆瑶忍不住询问是什么地方,他便简单地介绍,不知不觉中,时间悄然而逝,同行的路也到了尽头。 她正看风景看得兴起,他的车忽然停在了路边。 “有快捷酒店了吗?”她向车窗外望了望,心中怅然感叹了一句,怎么这么快? “这里没有酒店,不过有家早餐店不错,我带你尝尝。” 陆瑶真的饿了,一边频频点头,一边飞速下车,奔向香气四溢的早餐店。 早餐店的店面不大,装修也平平无奇,食物却出乎意料地好吃,葱油饼香酥可口,奶茶浓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她横扫了一桌美食,完全不顾及淑女形象。吃完后,她还拿出记事本,将店名和街牌号记下来,顺便写上点评:“终生难忘的美味。” “你为什么用记事本记下来?一般人都会发朋友圈。”不等她回答,他已恍悟,“哦,对了,你的手机没电了。” 她笑而不语。其实,于她而言,朋友圈是秀给别人看的,记事本才是真正留给自己的记忆。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着他。她能清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专注和清澈的眼睛。她发现邢远是那种特别耐看的男人,尤其是他身上的气质——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英挺之气,看得越久,越有侵略性。 她很想把他的样子和美食一起拍下来,留在记忆里,可惜,手机没电了。 吃过早餐,邢远载着她继续沿着古朴的街道驱车前行。路过每一处有特色或者有故事的地方,他都会为她简单地介绍几句,并放缓车速,以便让她看得清楚些。 再美的时光都会过去,再长的路终有尽头。 在一家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院落前,他将车停稳,开口道:“这家民宿的口碑不错,环境雅致。而且,老板和我很熟,你说是我的朋友,可以打折。” “警察叔叔推荐的,一定不会错!”说着,陆瑶探头看见民宿的名字——浮生四季。单凭这文雅悠然的名字,她就喜欢上了这家民宿。 轻轻吐出“谢谢”两个字,她慢慢打开车门,慢慢下车。之所以慢,是因为她的心里一直在挣扎,她很想问问邢远的联系方式,又觉得太过唐突,而且,她要了联系方式又能如何?以后哪里有机会联系? 既然萍水相逢,便就此相忘于江湖吧。 陆瑶慢慢关上车门时,邢远走下车,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纸给她:“这是我的电话,在苏州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微微一怔,面对邢远专注的目光,心中忽然淌过一股滚烫的温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热烈到牵起一丝微痛的情绪,也很清楚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只是…… 见她的反应不太自然,邢远立刻解释说:“这是警察叔叔的职责。” “哦!”原来是她想多了。 压下心中无限的失落,她笑着收起电话号码,转身走进浮生四季。 她没说“再见”,因为她确信,他们不会再见。 浮生四季的老板确实跟邢远很熟,陆瑶只随口说了自己是邢远介绍的,前台的美女接待立刻将房费打了五折,还为她选了一间名为“云烟”的房间,说是这间房的格调最适合她。 她尴尬地笑笑,真心不觉得狼狈似落汤鸡一样的自己,还能谈得上格调。 领了房卡,陆瑶穿过庭院,踏过古朴的楼梯,走进房间。房间确实很有格调,黑白淡雅的水墨风格,清新如云,缥缈若烟。 在房间里简单修整一番,洗了个澡,换上一条绝对耐脏的黑色短裙后,她的手机电量已充了大半。她便撑着伞出门,开始了她在苏州城的第一站——猫的天空之城。 历史悠久的苏州城本就是一座粉墙青黛的城市,一砖一瓦皆透露出小桥流水人家的古典雅致,而猫的天空之城,正是这座古城里最值得去寻找记忆的地方。 平江路上,拱桥排排,苏绣隔窗,细雨之中更显风情。 推门而入,便是满眼的明信片,古木的桌椅,漫漫的书香,一只慵懒的猫在阁楼上晒太阳。她选了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品味着茶香,享受着文字中的情怀,时而抬头看向外面愉悦的行人。 一篇《宁古塔》读完,陆瑶抬眼看窗外。因为宁古塔中提到了纳兰容若,她便蓦然想起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觉间,她莫名地想起邢远,心里仿佛有一股温水流淌而过,留下一阵消磨不去的柔软和余温。 她选了一张明信片,明知道这张明信片没有可以寄出去的地址,她还是认真地写上一句词:“行路悠悠谁慰藉?” 写完后,她拾起一片落叶,黏在明信片的背后,轻轻吹干胶水,将明信片收好。 (3) 时至午后,雨还未停,陆瑶走出书店,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乘着公交车游览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未尝不是件趣事。 公交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行,她望着城市古典的景致,听着车上播放的老歌《一路上有你》,心间顿时激荡起一种旧日的情怀。可惜,偶得的一份幽雅被一声婴儿的啼哭扰乱了。 陆瑶转头看向哭声的方向,只见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快步挤上车。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夹克,长得很健壮,皮肤黝黑,他怀中的男婴一岁左右,皮肤雪白,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吊带背心,只是背心湿了,可能是被细雨淋到。 也许是因为太冷,男婴哭泣不止。可男人不但没有给他添一件暖和的衣服,还用生硬的大手掌拍着婴儿的背,口中不耐地叨念着:“别哭了,别哭了,不要再哭了!” 陆瑶不禁暗自猜度,这样的雨天,就算是最粗心大意的爸爸,也该为宝宝准备一把伞,至少多加一件外衣。况且,这男人的年纪似乎不该是爸爸,也不该是爷爷? 他和孩子会是什么关系呢? 陆瑶不禁细细观察,她发觉男人完全不会哄孩子,只知道一味地拍着婴儿的背,说着:“别哭了!” 他的动作粗鲁,语气焦躁,目光也不是疼爱的,而是一种不安。 这婴儿,该不是被男人偷来的吧? 这个念头就像荒草中燃起的火苗一样,一闪之后,迅速在陆瑶心中蔓延,尤其是看见婴儿满脸的眼泪鼻涕,男人竟然不给他擦拭时,她越发怀疑这个男人有问题。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公交车的路线,发现这辆公交车可以到达火车站,难道这个男人想带着孩子去火车站? 她想报警,可一切都只是猜测,根本没有证据,报案又能怎么说?警察能相信她吗?她也不想自找麻烦。 游移不定之时,陆瑶忽然想起邢远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立刻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息:警察叔叔,我是陆瑶,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抱着个一岁大的婴儿。天气这么凉,孩子只穿了一件湿透的背心,他也不在意孩子冷不冷,孩子一直在哭闹,他也不会哄。 邢远很快回复:你在什么地方? 由于心急。她的短信回复得极快:7路公交车,前方是元和之春站。 她的信息刚发出去,就接到他的电话,他简洁地指示她加微信,共享位置,再拍一张照片给他。她片刻不敢耽误,一一照做。 等了一分钟,她才收到信息:我已经让同事在网络上发了这张照片,暂时没有收到消息。 又过了三分钟,她收到另一条信息:我们刚刚接到报案,两小时前,泰华商城里有个十个月的男婴被偷了。我现在去找你。 “好。”发完信息以后,她将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因为过度的紧张,她全身的血液好像变冷了,令她忍不住地战栗。她努力地深呼吸,却还是全身紧绷、呼吸困难。 短短的二十分钟,于她仿佛永无尽头。车一站一站地停着,男人的目光越来越急迫,陆瑶也越来越紧张,开始在脑子里设想各种各样惊险的场景,然后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终于,在距离火车站只剩两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公交车的门前。 这一刻,就如同青春小说里描绘的一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身阳光走到她身边,送给她一个最令人安心的微笑。她仰头看着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心跳。 邢远很自然地坐在她身旁,递给她一瓶冰凉的酸奶。她努力保持着镇定,想让自己看上去优雅一些,但她的手却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稳小小的一瓶酸奶。 她清楚自己的颤抖并非因为害怕,可他却如此以为,并且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抚慰。他还故作熟络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怕你太热,就给你买了瓶喝的。” 陆瑶深吸口气,配合他装出关系亲密的样子:“你能来就好。” “晚上我可以带你去金鸡湖转一转,那边是不一样的感觉,是苏州繁华的一面。”他说着,目光看向抱着婴儿的男人。婴儿已经哭累了,在男人的怀中睡着,男人还是生硬地拍着婴儿的背。 他靠近她,压低声音说:“孩子的妈妈已经确认了,就个就是她被偷的孩子。” “啊!”她失声惊呼。抱着婴儿的男人往后看一眼,她急忙低头,邢远轻轻靠近她,故意很大声地对她说:“别那么紧张,只是和我爸妈吃个便饭,没事的。对了,木渎小镇的景色也不错,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 之后,他又给她讲了苏州的一些好地方,比如山塘街、拙政园,就像在为一个老朋友做向导。 车子即将到火车站时,邢远接到了一个电话,因为离得近,陆瑶清楚地听见电话中的人说:“邢队,一切准备就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不明,行动吗?” “嗯!”简单地指示之后,他挂断电话,看向男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身体的肌肉也随之绷紧,呈蓄势待发之势。 公交车渐渐减速,准备停车,所谓的犯罪嫌疑人站起身来,走到下车的门前。这时,邢远猛地站起身,走到男人身边,问:“你要去火车站吗?” 男人警觉地看着他,那份警觉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邢远又问:“这个孩子是你儿子吗?” “关你什么事!” 男人丢下一句话就要下车,邢远一把抓住他,说:“等等,我是警察,把身份证拿出来。” 男人闻言一愣,突然用力挣脱他,向车门跑去。邢远早有准备,脚下一绊,手上一拦,便将男人拦住。邢远的手猛地伸出,速度极快,男人以为邢远要攻击他,下意识用孩子去挡,不想邢远本就是冲着孩子去的,一伸手便将孩子夺到怀中,男人趁机挣脱,逃下公交车。 然而,男人刚踏下车,还未站稳,一群警察围了过来,将他按在地上。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也无法动弹。 邢远转身将孩子递给陆瑶,干净利落地交代:“抱着孩子,跟我们回去做笔录。” “哦。” 看着他果决又敏捷的背影,陆瑶只觉得一颗冰封已久的心,在一瞬间融成了水,不知流往何处…… (4) 一小时后,雨终于停了。 在姑苏分局的办公大厅里,陆瑶抱着婴儿坐在椅子上,耳朵一直在听着旁边几个警察的议论。不知是否有意,几个警察正在全方位地谈论邢远,让陆瑶对他有了立体化的了解,不仅知道了邢远是姑苏分局的大队长,还知道他警校毕业,能力超群,破了很多的案子,但也因为他全身心都专注于工作,以至于他三十岁还没有交过女朋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洁身自好,与年轻女人的关系从来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时,邢远审完嫌疑犯出来,听见他们的八卦,板着脸咳了一声,问:“笔录做完了吗?” 警察们立刻散开,各忙各的,其中最年轻的警察赶紧去倒了一杯水,端着杯热水笑嘻嘻走到陆瑶身边,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动物园中的珍稀动物。 她低头接过水杯,轻呡一口,压了压惊。 年轻警察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无比和蔼可亲地询问她:“我们做一下笔录吧?” 她点点头。 警察依例询问她的名字、年龄、职业、居住的城市等,邢远侧身靠坐在办公桌上,沉默地听着她的回答。当警察问起她和邢远的关系,为什么会在看见犯罪嫌疑人时联系邢远,她一时语塞了,尴尬地看向旁边安静的背影。 邢远半转过身,拍拍那位警察的肩膀,问:“今晚想去执外勤吗?” 警察嘿嘿一笑,立刻换了个问题:“陆小姐,你来苏州做什么?” “旅行。” “为什么选择苏州,你喜欢苏州吗?”他的问题似乎与案情无关,但陆瑶还是很认真回答,“喜欢,苏州是我最喜欢的城市。” “那你毕业以后会不会考虑来苏州工作?最近几年,苏州的经济发展不错……” 这个问题,她很久以前就曾想过,当时她真的乐意来苏州工作。可现在,她的答案却变了:“不会,毕业后,我想回家乡工作。” 年轻警察瞥了一眼邢远,陆瑶也忍不住看过去,邢远侧身站着,脸色没什么变化,眉头却微微皱起。 气氛正要陷入莫名的尴尬时,一对年轻夫妻跑进派出所,衣衫不整、涕泪横流的女人一见到她怀中的孩子,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抱住。因为冲击力有点大,陆瑶险些跌倒,幸好邢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扶住她的手臂。 看着被惊醒的孩子用双手紧紧抱住妈妈,口中发出嘶哑的哭声。孩子的妈妈激动得涕泪横流,颤抖的双臂搂着孩子,她不敢太用力,好像怕弄疼了孩子,妈妈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眼泪流过孩子的面颊。 看到这一幕,陆瑶承受不住心头的痛楚,跑出办公楼,到院子里拼命地喘着气。 邢远一路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蹲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一种无法压抑的强烈悲伤。 他没有问她怎么了,因为他刚才听见她录口供的内容了:她没有父母,她的父母在她十四岁时死于地震,这十年来,她都是一个人生活。 他的脑海中忽然想到她一个人爬过玻璃栈道的样子,初次听见她说时,他觉得很好笑,现在想来,那是怎样一种孤单和坚强。 他说:“陆瑶,我送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向他。 这一刻,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想用余生守护一个人,照顾一个人。 (5) 浮生四季的院落里,有一池荷花盛开,月色荡漾下,花与叶在水面摇曳,叠叠荡荡,看着热热闹闹的,却又莫名有种凄凉的美。 陆瑶被邢远送到庭院门口,神色已难掩疲乏,过度的劳累和紧张情绪实在让她的身体吃不消,饥肠辘辘的胃隐隐作痛。邢远看出她累了,只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拖着僵直的双腿回到房间,陆瑶打开灯,走到窗前看向窗外,邢远的车绝尘而去,留下一缕久久不散的青烟,缠绕在她心中。 她简单吃了点东西,走进浴室,让热水冲去身上的尘土,以及心中荡漾的浮尘。 洗完澡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陆瑶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微信信息: “休息了吗?” “嗯,你到家了吗?” “没有,今晚的空气不错,忽然不想回家,想散散步。” 她问:“你在散步?在哪里?” “你的楼下。” 其实,陆瑶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已经站在窗前。窗帘微掀,她看见邢远的车停在楼下,高大的人影靠在车边,目光专注地看着手机。 她看了很久很久,才回复说:“今天谢谢你了!” “应该我谢你,你帮我立了功。” 她在手机上编辑了很多条信息,却又在发送之前一一删除。正要放下手机,又收到他的消息:“早点休息,晚安!” 看着手机上的文字,她一冲动,回复:“我休息了一会,不累了,忽然也想散散步了。” “金鸡湖的夜景很美,现在雨停了,想不想去走走,吃你没吃过的小吃。” “好!” 十分钟后,汽车驶入长街,街灯影影绰绰,她的心也泛起了丝丝的悸动。看见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泛红的脸,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太冲动,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共享这样的夜色。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已经被警察叔叔诱拐出来,不如就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美色吧。 万千思绪落定,车也停在了东方之门。走下车,陆瑶环顾四周,没看见什么大门的影子,正怀疑某人带错了路,某人含笑伸出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脑,扶着她扬起后脑,向天上望去,她看到了伫立在金鸡湖畔的东方之门,很高很高,真的就像一扇巨型门一样。 他们就以这样的暧昧的姿势站着,站了很久,直到有个卖花环的阿姨过来,问邢远要不要送女朋友一个花环,他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戴在她的头上。他的动作一贯的迅速敏捷,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等她的脑回路转过弯来,才猛然想起——她该不会就这样成了他的女朋友吧? 之后,他们顺着金鸡湖的围栏漫步着,湖风清凉,行人渐多。他便在人群中护着她,手臂不时搭在她的肩上,像是一种保护,却也暗含着一种占有。 金鸡湖很大,像是镶嵌在苏州城里的一块镜子。在湖的尽头是一座水上摩天轮,他说若是白天上去能看到苏州城的全景,只是因为高温,已经不运营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多了,二人在湖边找了个长椅坐下,享受着微凉的风,惬意得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苏州对古建筑的保护很完善,所以即使是过了几百年,这里依旧保持着旧时的面貌。 他给她讲了自己小时候很多的故事,以及为什么要做警察。他还说自己体力很好,因为他每天都会来金鸡湖晨跑。 她笑着说,她的身体很不好。她从十几岁开始打工赚钱,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天长日久就把胃饿坏了。胃病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她也没当回事,胃疼得受不了时,才吃点养胃的药。现在胃病严重了,想要治又治不好了…… 他突然很郑重地说:“不如你来苏州吧,这里适合养身体。”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向她的眼睛深处,话锋突转:“苏州是个好地方,没有快节奏的工作,生活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长椅一样舒服,适合久居。”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与他,只相识一天,可一天已经足够了。 从他将电话号码给她,她的心为之一颤时,她就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动了心。当他突然出现在公交车上,将清凉的酸奶递到她手中,她已经爱上了他的细腻温暖。之后,她看见他干净利落地擒住罪犯,救下孩子,她便彻底沉沦了。 如果,他们相遇在几个月前,她或许会主动向他表白,对他说:“我很愿意来苏州生活,因为这里有你。” 而今,她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地低头,没有再说话。 看出她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他也不再强求,起身站起来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6) 邢远第三次将她送到“浮生四季”,这一次,她下车的速度更慢了,光是解安全带便解了半分钟。他大概是等得失去了耐心,伸手过来帮她解,一只大手正巧按在她的手背上。 她禁不住一颤,他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握住她欲缩回的手。 他说:“你的故乡在四川吗?听说那是一个好地方。” 在她微怔的一瞬,他突然搂着她的肩膀,深深吻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热吻中,她的世界轰然崩塌,一片零落,只剩虚软的承受、羞涩的迎合。 之后的过程,她如同在梦境中一般,稀里糊涂地任由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浮生四季,一宿云烟,她不知他是怎样的感受,于她而言,此生无憾。 临睡前,他拥着她纤瘦的肩膀,浅浅吻着她的面颊,极尽温柔。 她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轻轻问:“你喜欢我吗?” 他被她问得哑然失笑,说:“喜欢。陆瑶,你相信我,我对你是认真的。” “嗯,我相信。” 不论他是不是认真的,她都愿意相信他。 “你才认识我一天,你喜欢我什么?” “我也说不清。从你坐上我的车,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的,跟以往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或许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话,他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她笑而不语。 他在黑夜里,深深蹙眉。其实,他听见了,她说:“上天”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第二天一早,邢远便离开了,他说要去局里安排深入调查昨天的案子,一般的人口贩卖都是团伙作案,他希望能牵出整个犯罪团伙。 陆瑶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点点头。 他说:“我买了牛奶和点心放在床头,你睡醒了记得喝一点。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 她仍旧闭着眼睛点头。 直到听见关门声,她才睁开眼睛,让眼角的泪悄然滑落。 站在窗前,她目送着邢远的车子消失在晨曦中,而她,微笑着转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苏州。 如她所说,她喜欢自由自在的旅行,没有任何计划。遇见适合的酒店就住下,看到特别的风景就驻足,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 不是她不想计划,而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意外,再周密的计划都会被打破……邢远,就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意外。 那天,邢远忙完了工作,迫不及待拿出手机,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又怕惊扰了她的美梦,发了一条微信给她:“小懒猫,睡醒了吗?” 她没有回复。 他耐心地等待了十几分钟,仍旧没有等到她的消息,他又发了一条:“我现在去接你,你在房间等我。” 她还是没有回复。 他以为她还没睡醒,一路含笑开车到了浮生四季,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房间门前,却发现门开着,服务员正在清扫房间。 他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 他立刻拨电话给她,电话里传来优雅又疏离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再次给她发微信,上面显示消息发送失败,对方已不是他的好友。 他的唇边牵起自嘲的笑,笑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他转过身,毫无留恋地离开,让那些自以为甜蜜的回忆,被清理垃圾的服务员一齐清理。 (7) 陆瑶乘车到了上海浦东机场,登机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他发来的微信:“小懒猫,睡醒了吗?” “我现在去接你,你在房间等我。” 她笑着将手机关机,将手机卡取出,丢在垃圾桶里。 不论他是否对她认真,能认真多久,在她心中,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法久留。 回去后,陆瑶换了一个手机卡,重新登录微信,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只有一行字:我要进手术室了,祝我好运吧! 她的手术很成功,因为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本来就很高,只需要将胃部切除二分之一,摘除所有被癌细胞侵蚀的淋巴。手术后的她,恢复得也非常好,她的同学和朋友们都是看了朋友圈才知道她生病,陆陆续续来看她,照顾她,当然也有人埋怨她不该瞒着大家,一个人承受压力。 她笑而不语,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承受一切,不去依赖,不去求助,不去思念。只是,偶尔会无意中翻起手机通讯录,手指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邢远的电话号码上。 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想起那天苏州城里微微的雨。她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扬起,心绪却一直往下沉。 她下定决心要把他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彻底删除,可是,那串数字已经牢记于心了啊。 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还是免不了做梦,梦见她们转过身,重新走向彼此,然后再擦肩而过。 有一天深夜,她睡不着,正好遇上我夜班,她问我:“薄医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特别特别喜欢。” 我说:“有。特别特别喜欢。”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手了。他在国外,或许有一天会回来吧……” “如果他回来找你,你还能再接受他吗?”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答案始终如一:“会。不过,他不会回来找我。” 她讶然看着我,似乎想说些安慰我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对她说:“今天,有个穿警服的男人来找我,向我询问你的病情。我告诉她,你的癌细胞已经全部切除了,术后五年生存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陆瑶震惊地捉住我的手臂,问:“穿警服的男人?他长什么样子?” “大概三十岁左右,身高接近一米八,很帅气。他看起来性格很温和,不太像警察……” 我的话没说完,陆瑶已经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 我急忙拦住她:“他已经走了。” “走了?” “我告诉他,今天太晚了,不能探望病人,让他明天再来。” 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问我:“五年后,我的生存率是多少?” 我说:“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没人能够预料。在中国,每年有二十万人死于医疗事故,十三万人死于工伤事故,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还有火灾、水灾……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长,也没有人因为你自己可能会死而放弃生活,放弃追求幸福的权利。”顿了顿,我说,“你如果不想见他,明天早上可以出院。” “……” 她没有回答。 第二天,陆瑶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因为她刚刚睡醒,睡眼还没完全睁开,便看见邢远坐在她的病床前。 她顿时睡意全无,一下坐起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微笑着答:“我是警察,只要我想找,逃亡十年的逃犯都能找到,还能找不到你?” “可是……” 不等她将话说完,他已握住她的手,真挚而诚恳地说:“陆瑶,我对你是认真的。你能活一天,我们就在一起一天;你能活一年,我们就在一起一年;你能活十年,我们就在一起十年……” “可是,你只认识我一天。”这样的承诺,她总觉得有些太不理智。 “我认定一个人是不是有罪,审问一小时就够了。所以,我认定一个人能不能和我过一生,一天,足够了。” 我爱你,用尽我的有生之年。 三、苍山负雪 浮生尽歇 年轻时,总免不了做梦,即使天各一方也期盼着与他重逢时,含笑走向彼此。梦醒后,等来了近在咫尺的重逢,却只浅浅含笑,擦肩而过,永不回头。 (1) 光阴流转中,我们总会遗忘一些看来很平凡的人,即使曾经熟识过,也慢慢在记忆中淡去,比如年少时的某个朋友,中学时的某个同学。当无意中翻起同学录,看见陌生的名字,仍无法在脑海中搜寻出她的容貌。 沈青雪就是这样一种女孩,不,确切地说,高中时期的青雪是这样的,平凡的长相,平凡的家庭,平凡的学习成绩,正是那种我们总是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长相的同学。即使我与青雪有过半年的同桌之缘,如今我对她的样貌也已记不清了,所以多年后,我们在医院的病房里重逢时,我几乎认不出她。 清晨,我一如既往地查房。 “你别这样一副世界毁灭的表情行不行?不就是得了个癌症吗?这年头,自然环境这么差,谁不生个病,谁不住个院……”我刚走到vip病房门前,便听见有个男人用轻松无比的语气说,“虽然,你这个病稍微严重了点,可也能治啊!大不了治好了再得,得了再治,不是什么大事。快来,先吃点东西,这是我早上五点起来给你煲的海参排骨汤,尝一尝。” 我这么一个旁观者都被一大早煲汤的暖男感动到了,我以为被他如此体贴照顾的病人必定热泪盈眶,不想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便响起:“我已经够烦的了,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会儿?海参排骨汤放下,你给我去公司开会去!”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小时,不急,我看着你吃完东西再走。” “我对着你……食难下咽!” 听了这番对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年来,能让我在病房笑出来的人并不多。 推开病房门,我看见了刚刚说话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多岁,体格健硕,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点青色的胡茬。他不是那种非常养眼的帅哥,但眉宇间的笑意却有一股天塌地陷也砸不死他的气魄,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男人见我进门,立刻换上肃然的表情,郑重地看着我。 我走到病床前,病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上披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外套,妆容精致。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她看上去精神状态非常好,皮肤细腻柔润,干练的短发一丝不乱,高冷的面容透出从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光彩照人。 我依稀感觉她有点眼熟,正在脑中搜寻相似的面容,忽听她惊异地叫出:“小冰?!” 我这才想起她正是我的高中同学——沈青雪。 青雪一边惊喜地对我挥挥手,一边不耐烦地推了推身边的暖男:“你快点走吧,把座位让给我老同学,我们要叙叙旧。” “老同学?那太好了!”暖男一把握住我的手,快速而有力地握住,“你好,你好!我叫谢炜,是青雪的朋友,很好的那一种。” “你好!我是青雪的高中同学。”我被动地跟他握着手,忍不住思索起“很好”这个形容词的内涵。 寒暄完毕,谢炜便迫不及待地问:“你跟杨主任应该很熟吧?我听说他是一个专治肿瘤的老专家,国际知名,我托了关系送他红包,他怎么都不肯收,你有什么办法吗?” “杨主任从来不收红包,你如果想找他看病,直接拿着病例去找他咨询就行了。他对待病人,向来不分远近亲疏。” “真是这样啊?前两天我哥们这么跟我说,我还以为是他故意搪塞我。既然这样,那我开完会就去杨主任的办公室找他。” “今天别去了。他去北京参加一个专家会诊,要后天回来。”我看一眼青雪,接着说,“你不用心急,等青雪的检查结果都出来,我会去找杨主任讨论治疗方案的。” “太好了。这年头,还是老同学好啊!”他回头对青雪满脸堆笑说,“有你老同学我就放心了,我去开会,你们好好谈谈心。” 青雪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走到病房门外,他又回头推开即将合上的房门,对青雪喊道:“别忘了吃海参,多吃点。” “……”青雪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无视他。 我坐在青雪身边,由衷的赞叹:“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急忙摇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合伙人。五年前,我们合伙开了一家医药代理公司,商场如战场,我们这对战友,自然感情浓厚些。” “合伙人?哦……看来是我误会了。”我顿了顿说,“不过他对你真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青雪随口说了一句,便转移话题问我,“我听说你在日本大阪大学留学,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年前回来的。”我说,“回来以后就在这里做医生,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遇到。” “是啊,世事难料!八年不见,再见面,我竟然得了这个病。”我刚想开口安慰她,她忽然释然一笑,“不提这些闹心事,我们难得见面,还是叙叙旧吧。” (2) 高中毕业八年了,很多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如今细诉起来,一些模糊的往事倒是又在记忆中变得清晰。我记起那时候青雪不爱听课,上课时总在绘画本上细心勾勒人物的线条,马尾辫落在白纸上,半掩去画笔下帅气的侧脸——那是穆山的脸。 不管岁月如何磨砺,我们似乎总会清晰地记住一些特别的人,比如高中时代那个高大帅气,学习成绩好,情歌唱得特别动情的男生。即使他唱得只是通俗歌曲,不懂任何演唱技巧,却能凭着天赋像模像样地模仿出原唱的味道。 穆山就是这样的男生。在班级的跨年晚会上,他站立于灯光璀璨的舞台正中,唱了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情歌。深情的歌声满教室荡漾,一往而深,深深刻在众多懵懂少女的脑海中,久久不绝。 青雪正是众多懵懂少女中的一个。 青雪喜欢穆山,大家都知道,包括穆山。因为高二的某一天,她的速写本掉在地上,被班里一个特别闹腾的男生捡到,公之于众,于是大家都看见了画本中的穆山—— 他站在舞台上,深情款款唱歌的样子; 他坐在窗边,认真解题的样子; 他在篮球场上,跃身投篮的样子; 放学路上,他帮陌生同学修理自行车的样子; 还有运动会的长跑项目中,他在最后一百米,咬牙坚持的样子; 还有漫天雪花时,他独自前行的背影; 速写本上的每一笔都是细致入微地描摹,刻画着那一份倾注全部的爱慕。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那些画画得特别好,穆山的眉目和神情鲜活生动,让人欲罢不能。 情窦初开的年华中,埋藏心底的暗恋被曝光,青雪只羞涩了半日,便踏上公然追求穆山之路,这一路,她追得勇往直前。这场爱,她爱得就像一个沙场征战的前锋将士,不顾一切地冲锋陷阵,纵然伤痕累累,也不肯退缩。 记得有一次,穆山作为优秀学生干部去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青雪闻讯,立刻主动向老师申请参加这个实践活动,口口声声要像优秀学生学习,老师当然不会拒绝如此积极向上的好学生,欣然准许。 于是,社会实践过程中,她找一切机会和穆山聊天,用她连夜恶补的心灵鸡汤,同穆山畅谈理想,解读人生,居然跟穆山聊到了夜半三更。 高二的寒假,穆山去一家连锁快餐店打工,青雪也去打工。打工时,如若穆山临时有事,她就积极主动代班;穆山做不完的工作,她积极主动施以援手;穆山遇到麻烦的客人,她更是积极主动帮他扛下来。 天长日久,不但穆山对她非常感激,快餐店的老板娘也对她赞不绝口,每逢节假日便会主动打电话让她去打工。 还有一次,穆山报名参加奥数竞赛,数学只能勉强及格的青雪也交了报名费。然后,她积极参加各种奥数补习班,和穆山在补习班“偶遇”,共同讨论问题,共同备战比赛,最终,穆山拿到第三名,青雪居然得了第二。 从此,穆山对青雪另眼相看。 不久后,穆山过生日,那是个夏天,青雪背着鼓鼓的小背包去了商场,在柜台前打开包,里面装了满满一包的钱。这是她存了一整年的零用钱,大都是十元、二十元的面值,甚至还有一些五元的。她用自己存了一年的零用钱给穆山买了一台当下最流行的mp3音乐播放器,存进一首动人心弦的《我愿意》。 十五六岁的我们,拥有的太少,能付出的更少,可那时的我们总是愿意付出拥有的全部去爱一个人,即使什么都换不回,也从不会去计较得失与结果。 (3) 高二期末考试的那天,青雪提前交卷,拿了把雨伞在教学楼门口等待,斜雨疾风中,她宁静等待。当远远看见穆山拿着一把雨伞从考场出来,青雪立刻将自己的雨伞借给了旁边等雨停的女生,虽然她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生。 那天,青雪和穆山撑着一把藏蓝色的雨伞,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他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而她的裙子上只淋了几点雨滴。后来,青雪将这个唯美的画面永远地保留在她的速写本上,每一滴雨滴在她的笔下都渗透出甜蜜。 自此以后,青雪的速写本上多了许多唯美的画面。比如,学校附近的图书城里,他们一起讨论奥林匹克数学题的解题方法,肩挨着肩,头碰着头…… 春雨洗礼后的青山,点点苍翠,他拉着她的手攀爬于陡峭的山路,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疲惫和恐慌,脸上都是欢欣…… 夜晚宁静的校园里,他们一起坐在花坛找星星,那时的天空还没有雾霾,牛郎织女星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班级里的很多同学都认为青雪和穆山并不相配,背地里对他们评头论足。青雪从不在意这些,她说她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工作于摩天大楼中的跨国企业,住在傍水而建的豪宅里,这样她就可以配得起穆山。 或许,每个女孩在不谙世事时都会有过这样天真的梦吧。等到披荆斩棘度过高考,稀里糊涂混过大学,经过几年没完没了的加班,依然刷着月月归零的工资卡,才会幡然醒悟——我们只不过是凡尘俗世中的一粒尘埃,无论多么努力,我们的存在与消失,都激不起这个时空中的一丝波澜。 青雪的梦比别人醒来的要早些,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夏去秋来,吴莎莎出现了。吴莎莎终结了青雪天真的梦。 吴莎莎是隔壁班的女生,长相漂亮,身材高挑,最质朴的校服在她身上都能穿出优美的曲线。她的美就如同夏日的蔷薇花,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蛊惑得青春萌动的少年们流连忘返。 高三的上半年,正是青雪为了美好的将来努力奋斗之时,穆山遇上了吴莎莎。之后,有穆山的地方,学校的操场上,穆山回家的路上,还有穆山经常去的图书城里,总能看见吴莎莎美丽的身影。 那段时间,青雪的速写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我再也没见过,她与穆山也渐行渐远。等到快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形同陌路,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只是擦肩而过。 这段年少无知的感情里,青雪输给了吴莎莎,输在哪里,说法不一。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漂亮,男人总是无法抗拒漂亮的女人。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唱歌好听,男人总是想寻觅一个知音做伴侣。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对穆山更好,男人总是容易被女人感动。 吴莎莎说:因为我与很多男生交往过,我知道他们最抗拒不了什么样的女人。 后来有一天,青雪对我说:“因为我们都没长大……” 年轻时,我们总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地爱,从清晨睁开眼睛开始,到深夜闭上眼睛睡觉,想的念的就是那个人,而那个人想的念的也必然是自己,这才叫真心相爱。然而,这世间一个人真心地爱着另一个人已是难得,两个人真心相爱,太难了。 后来,穆山考上了s市的大学,吴莎莎为了和穆山在一起,选择了一所s市的专科学校,而青雪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 青雪从不跟高中的同学来往,有个同学偶然间看见她,说她毕业后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住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里,每天骑着一台破旧的电动车去各大医院推销药品。听起来,生活对她似乎毫无怜惜之情,可生活又怜惜过谁,对谁有过厚爱呢? (4) 时隔八年,青雪变了很多,她说那是因为她经历了太多。 青雪告诉我,她和谢炜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创业,做医药代理。他们吃过很多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地向各大医院推销药品,在零下三十度的冰天雪地中推着三轮车给人送货,也在四十度的高温下连续跑了五家医院。 经过多年的奋斗,他们现在已经是几家知名药厂在华东地区的总代理,利润非常可观。如今的她,成为了别人眼中成功的女人,工作于摩天大厦,居住在依山傍水的豪宅,可是她寻不回那段最好的时光,再也遇不见那个让她心动的人。 提起过往,青雪的神色依旧露出一丝怅然,她说:“记得那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总说:十六七岁的小屁孩,懂什么叫爱情?脑子一热就是‘爱’了,还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幼稚至极!” 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保护自己,学会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渣男,偏偏脑子也热不起来了,遇到再好的男人,也终究不会日思夜想,茶饭不思了。” 听她如此说,我想起自己日思夜想爱一个男人的时候,那时候明知他是渣男,也还是脑子一热,便爱得如痴如醉。现在,提起感情,血液里都透着冷。 所以说,谈恋爱还是要趁年轻,至于结婚,那就要各安天命了! 青雪问我:“毕业后,你见过穆山吗?” 看出她的在意,我如实相告:“见过一次,大概三四年前。” “他……变了吗?” “他……”我仔细回忆见到穆山的场景。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逛街时偶然碰见过穆山,穆山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很帅气,身边的吴莎莎也还是很漂亮。时值隆冬,寒流来袭,吴莎莎只穿了一条短裙,双腿用一双丝袜御寒,毫不吝啬于把自己的纤细长腿展示给众人,真是我见犹怜。 穆山看见我,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聊了几句,在整个聊天的过程中,吴莎莎紧紧搂着穆山,好像她一松手,穆山就会被我拐跑一样。 看她警惕的神色,我也没有兴致多说什么,借口说有事便走了。 现在,回想起吴莎莎紧张在意的神色,再看看眼前从容自信中带着些许落寞的青雪,我不由得轻叹一声,答:“他的变化不大。” “哦。”青雪缓缓转过头,视线避开我,说,“毕业后,我没见过他,我也一直没想过要见见他。但是自从得了……这病,我忽然想见很多人,特别是他,我想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对她说:“穆山过得很好,她已经结婚了,就在两个月前。” 青雪的目光立刻移回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也有浓重的失落。她想说什么,唇张合了多次,才发出声音:“是吴莎莎吗?” 我点头。 她忽然笑了。 她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我还以为……”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 虽然她努力在掩饰,我看得出,穆山依旧是她无法放下的过往。 (5) 我和青雪聊了一会儿,我继续去查房,回到医生办公室时已经十一点多。我意外地看见了谢炜,他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的检查单。他看了一会儿检查结果,抬头张望一眼,一见到我,他立刻站起来。 “薄医生,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青雪的病情。” “有空,你进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检查结果,带他走进办公室,因为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谢炜进门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直没有说话,等着我把所有的结果都看完。 青雪患的是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中期。原本这种癌症的死亡率非常高,但最近几年,有一种靶向性治疗新药的问世,治疗这种癌症非常有效。近两年,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的存活率已经提升到百分之五十。 虽然这个治愈率在癌症里已经算是相当高的,但对所有病人来说,生与死,依然是个未知的结局。而且,治疗过程要经历八到十次的化疗,可能还要配合造血干细胞的移植,这个过程其实是生不如死。 合上病例,我又不自觉揉揉剧痛的额头。 “薄医生,我听说杨主任治愈过很多患有这类淋巴瘤的病人,是真的吗?”谢炜试探着问我。 我点点头:“的确治愈过很多人。” 他忙问:“我听说这种的病治愈率是百分之五十,你们医院能达到这个治愈率吗?” “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一个统计数据不能代表什么。” 他低头片刻,才抬起头,我依稀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他说:“我不管治愈率到底是多少,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存活率,我也要让青雪活下来……你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只要我能做的,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我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疼痛和恐惧都只能她自己承受。” 作为一个肿瘤科的医生,这些年,见过太多病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我最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生死由命! 可是谢炜告诉我:他不信命,青雪也不信。 之后的半年,青雪做了八次化疗。 我从没做过化疗,不知道那种疼到底有多深刻,只记得有个病人说过:化疗的疼痛就像用刀子在血管里搅动,痛不欲生。 我想,青雪在化疗过程中一定非常疼,否则她不会把床单都撕烂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但她从未喊过一句疼,也从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每次青雪疼得浑身发抖时,谢炜都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讲公司里的事情,讲这个月的销售业绩,告诉她公司里哪个新员工业绩最好,或者告诉她,公司又代理了哪一个新药。 青雪咬牙听着,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话。 第八次化疗的过程中,青雪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她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呼吸都有些艰难。 谢炜心疼得不忍看下去,说要去楼下抽根烟,便匆匆离开了。 他走后,青雪颤抖的指尖抓住我的手,勉强地说了几个字:“昨天,我见到穆山了。” 我坐在她身边,劝她说:“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息吧。” 她点点头,指尖拂过憔悴的脸,眼泪就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流。经历过这么多次化疗,她从未哭过,这一次,她却哭了。 她和我说了很多,她说那时候,虽然穆山和吴莎莎走得很近,她寝食难安,但她没有去质问穆山,她选择了相信——相信她和穆山是真心相爱,相信穆山只把吴莎莎当朋友,普通朋友。 她曾亲眼看见穆山和吴莎莎在学校的花坛边亲密地聊天,虽然是夜晚,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很快乐,假装自己和穆山是幸福美满的一对情侣,因为她爱穆山,爱得卑微。 她努力去忍耐,以为只要忍一忍,穆山就会慢慢看清自己的心。她可以给他时间,等他清醒过来,哪怕这等待像一碗苦药,让她难以下咽。 最终,青雪没有等来穆山的清醒,而是眼看着他渐渐弥足深陷在吴莎莎的温柔陷阱中。临近毕业时,青雪听人说穆山报考了s市的大学,她立刻想起很久以前,晚自习放学,穆山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家,他问她喜欢哪个城市,她想都没想就回答:“s市。” 穆山说:“好,我们一起考s市的大学。” 她以为穆山报考s市的大学,是因为心里还有她,她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她满怀希望地到处找穆山,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能感受自己那颗因为兴奋而跳跃的心即将呼之欲出。可是,她看见吴莎莎时,整颗心都静止了。 她在吴莎莎的班级找到了穆山,彼时,穆山和吴莎莎挨着坐在一起,吴莎莎双手抱着他的手臂,穆山看着吴莎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青雪读懂了他的表情,他没有拒绝,那就代表他接受了吴莎莎的感情。 从此之后,她再没有和穆山说过一句话。她就是这么一个决绝的人,爱也决绝,恨也决绝。 青雪还对我说:这些年,她的朋友都有了或优秀,或体贴,或帅气的老公,而她还是一个人。她身边不是没有好男人,谢炜就很好,他从大学时开始追求她,到现在已经整整追了她六年了。 他不止一次问她:“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次她听到这个问题,脑子里想起的还是她画笔下那个帅气干净的少年。 这么多年,她很努力,参加各种校园活动,锻炼自己的能力,她学会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像吴莎莎一样青春靓丽,她以为自己变得更好,等到穆山和吴莎莎分手的时候,她会成为他最好的选择。 她每天都在为事业拼搏,为了保持身材去健身,为了让自己年轻靓丽,学会了保养自己,遇到再难的事情都要让自己保持心情舒畅。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有一天,不再输给吴莎莎。 然而,八年的时间,换来她的成长。她已经不再是青春年华里抚着伤口哭泣的小女生,但她还是固执地相信,穆山和吴莎莎会分手的,一定会分手。 想不到,他们已经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6) 昨天,青雪见到了穆山。 我也看见了他们。 穆山是来陪吴莎莎来做产前检查的,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吴莎莎圆润的身体,满脸欣喜与期待。而青雪早已被药物侵蚀得骨瘦如柴,精神萎靡,眉眼间黯淡无光。 在b超检查室的门口,青雪看见穆山和吴莎莎,手中的检查单从她的指间滑落。她的世界好像一刹那间都乱了,就像满地凌乱的纸张,怎么整理,也理不回原来的顺序。 穆山看见她,愣了一下,便快步走过来,帮她拾起几张检查结果。目光触及了上面的文字,他惊得全身一僵,抬头看向青雪含泪的眼。 她急忙俯下身从他手中拿走检查单,泪珠落下,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了眼前的穆山。 穆山有些胖了,曾经清俊的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眼角已有了明显的鱼尾纹,眼神也不似十八岁时的纯净美好。 他看着她,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声:“好久不见。” 她笑着回答:“是啊,今天真巧啊!你变了很多。” “是啊,八年了,人都会变。” “……” 青雪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吴莎莎走过来,满脸堆笑地惊呼:“沈青雪?真的是你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青雪说:“吴莎莎,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像以前一样漂亮。” “算了吧,你看我胖的……”她刻意指了指自己的隆起的小腹,一脸幸福,与青雪脸上勉强的苦笑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番虚假的寒暄,吴莎莎又问青雪:“你怎么在医院,病了吗?” 她抬头,看一眼仍在震惊中无法回神的穆山,笑着答:“没事的,死不了!” 之后,她扶着墙壁,与穆山擦肩而过。 青雪说,她很多次在梦中遇见过穆山,梦中的他们像电视偶像剧中演绎的一样,慢慢地走向彼此。她从未想到,真正重逢的时刻会如此的讽刺,她在垂死挣扎,而他挽着丰韵的妻子,期待着即将出世的孩子。 他以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即使知道她是一个将死之人,眼中也只是惊讶而已。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重逢,一眼便心如死灰。 我一直以为,那样一段满是伤痛的爱情,并不值得青雪放在心上八年,穆山那样的男人,也不值得她八年无法忘记。想不到,她竟然至今仍无法释怀。我真的想不通缘由,或许,并不是穆山有多么值得她惦念,而是她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男人,那份爱太浓烈,太纯粹了,以至于她至今无法释怀。 有些人,有些爱,刻在心头,再难忘记,并非是爱情美好,也不是那个人值得铭记,只是我们爱的太过投入,迷失了自己。我们无法割舍的,是那种让自己不顾一切的感觉而已。 我轻轻叹气,看向病房门外的身影,谢炜站在那里,听着她说话。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他的头垂着,以一种卑微的姿态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青雪疲惫地睡着了,我走出办公室的门,看见谢炜还站在门外。 他仰头看向外面的天空,嘴角挂着苦涩的微笑:“我和青雪认识六年了,这六年里,我总是想尽办法追求她,希望能娶到她……现在,我只想她能活着,能活着就好,能每天看见她健健康康的,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对他说:“她连八次化疗都坚持过来了,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相信她,你更要相信她……” 他用力点头,笑着对我说:“好!” 医院是个特别的地方,每天都在演绎着生与死的故事。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在产房外欣喜若狂,有人在手术室外悲痛欲绝。 人这一生,看似丰富多彩,相依相伴。仔细一想,我们生时没人相陪,死也要一个人走,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到了生离死别时,全都成了悲伤和负累。 人生,本就是一段负重前行的旅程,可不管这旅程多么艰难,没有人愿意放弃。 (7) 时光匆匆,转眼一年过去了。 高中时的班长打电话来,说要组织一次同学聚会。我一向对同学聚会不太热衷,总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多年不见的同学,再相见已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了。但我听说青雪会来,便决定参加。 聚会那天,我刚值了个昼夜连班,在家小睡了一会儿,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去约定的酒店,途中差点在出租车上又睡着了。等我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该来的人已经来得差不多,正在交换名片,介绍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城市。 青雪也到了,坐在角落处的沙发上打电话,她比一年前更漂亮了,一头干练又减龄的短发,简洁大方的灰色毛衣配着深蓝色牛仔裤,更衬出她的气质卓然。见我进门入座,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坐到我身边。 她问我:“最近怎么这么忙?约了你几次都约不到。” 我笑着回答:“没办法,最近的病人真是太多了。” 班长听见我们聊天,插话问:“听说你现在做医生了,哪个科室的?快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点什么病,到时我去找你给我治。” “你可千万别找我做主治医生,”在尴尬的沉默中,我笑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名片,“我是肿瘤科的。” 众人大笑,都说希望不会有机会让我治病,青雪看着我笑而不语。然后,大家开始闲聊,有人抱怨生活艰辛,工作不如意,有人刻意展示着自己的名牌大衣,有人吹捧着别人的优秀,有人回忆着旧时的青涩美好。 我问青雪:“你和谢炜怎么样了?” 她回答我:“还是老样子。” “这么好的男人,你错过了可就没了。” “也许,还有更好的。”青雪笑着说。 忽然,包房的门被推开了,穆山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产后丰韵不减的吴莎莎。 屋子里忽然很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青雪和穆山身上打转,我也忍不住看向青雪。她的脸上并无异样,目光却刻意避开了穆山和吴莎莎。 穆山看了一眼青雪,道:“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外面雪下得太大了。” 房间里的人尴尬地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招呼,一个特别有穿透力的声音介入:“不好意思,让一下。” 伴随着声音,一身法国时尚名牌的谢炜抱着一整箱的茅台酒从穆山背后挤过来,放在椅子上。 揉了揉手臂,谢炜看了青雪一眼,向呆愣的众人自我介绍:“我是青雪的家属。初次见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大家一听,立刻起身把谢炜让到桌前,安排在青雪旁边。因为坐的近,我听见青雪低头对谢炜低语:“我的同学会,你来干什么?” 谢炜立刻收起所有的豪气,换上一副小男人低声下气的表情说:“我来保护你啊!” “我来参加同学会,又不是参加武林大赛,保护什么?” “武林大赛都是明枪,易躲。这同学会是暗箭,难防,我当然要来保护你。” “你保护我的方式就是来炫富?” 谢炜说:“我不是来炫富的,我是真的富,怎么藏都藏不住!” “……” 青雪无语,我憋不住笑了出来。 坐在我对面的班长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青雪很幸福,有个这么好的……家属。”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房间里的酒越喝越热烈。 青雪以茶代酒敬了谢炜一杯酒。谢炜问:“为什么敬我酒?” 青雪说:“因为我忽然发现,好像没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 谢炜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聚会持续到很晚,热闹的氛围中,我不禁想起留学的时光,自然又想起了住在隔壁的人。多年不见,我很想打个电话给他,不多说,只问他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听见他说一句,我过得很好,我就能安心了。 我拿起手机,没有拨通熟记于心的电话,而是打开存在手机收藏夹中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她眉目含笑,形影成双。 我独自苦笑。 每次想他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看这些照片,让自己不再有任何奢望。 我收起手机,忽听青雪感慨地说:“经历了一场大病,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我们年少懵懂时错过的爱人,或许不是因为我们不懂得珍惜,而是因为他不值得珍惜。” 我点点头,瞥了一眼已有八分醉意的穆山,他的目光呆滞,笑容虚浮,眼神时不时瞄向青雪和谢炜,神色中有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曾经清澈如水的少年,如今已油腻不堪,世俗不已,也难怪青雪感慨万千…… 原来,正是曾经伤害我们的人,让我们看清了现实,学会了坚强,更懂得了珍惜眼前人! 四、一生何求 人生而不同。 有些人,抱怨生活不如意,控诉着命运多舛的时候,正坐在优雅的咖啡厅里,搅动着浓香四溢的咖啡,周围荡漾着曼妙的音乐,何其悠闲。 有些人,无论是面对凛冽的寒风暴雪,还是等来了四季如春,都岿然不动,不言悲喜。 也有些人,在生活的罅隙里挣扎求生,如若命运赐给她哪怕一丁点儿希望的微光,她就能坚韧地活下去。奈何命运赐给她的,只有无际的黑暗…… (1) 今天周三,我出门诊,难得病人不多,我抽空泡了一杯铁观音,准备润润干涩的喉咙。茶水还未及入口,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随后诊室的门被推开,一袭红裙出现在门缝中,那种红,仿佛洋溢着生命的热情。 我放下茶杯,看着红衣女人款款走进诊室,优雅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化着浓淡相宜的妆,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一头及腰的黑发散在脸侧,红与黑的色彩碰撞之美,格外惊艳。 女人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只将手中的资料递给我——是市二院出具的病例和检查结果。 看出她的神色凝重,我没有例行公事地询问病情,先翻开病例,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姓名:夏优 性别:女 年龄:29岁 病情:右上腹痛,恶心,食欲减退。腹胀,皮肤黄染,消瘦。上腹部可扪及包块,边缘不整齐,质地硬如石块。 熟悉的病情令我不由地心一沉,我急忙拿起血化验的结果细看甲种球蛋白(afp)的数值,竟然大于400。 我不禁皱了眉头,再拿出b超单。 b超检验:肝内不规则形结节,大小约为4.5cmx3.3cm,回声不均匀,边界不清。 我的手僵了僵,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面前叫夏优的病人,继续看下一张检查单,那是病理检查结果: 病理检验:肝穿做病理,可见癌细胞生长。 脑神经骤然一紧,牵出一丝剧痛,我揉了揉额头,再看一眼夏优。 她满脸紧张地盯着我:“医生,我得的什么病?是不是肝癌?” 我喝了口茶,才让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再复查一遍吧。” 她的表情骤然一僵,眼底流过一丝绝望,好久,她才艰难地点点头:“好吧。” 一周后,夏优的复查结果出来了,确诊为肝癌。 以她的症状判断,应该是原发性肝癌,早期,及时进行治疗,病情还可以控制,但也只是控制,治愈的可能性不大,最多能延长存活时间。 听到这个结果,她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得好像她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说:“给你安排住院治疗吧。” 她摇摇头,只道了句谢,便缓缓走出我的办公室,连复查的结果都没有带走。 从那之后,夏优没有再来。 她的病历本和检查结果始终放在我的桌案上,没有被丢掉,因为我相信她还会回来治疗的。以前也有和她一样的病人,不愿意直面病魔,不敢经历治疗过程中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但他们的家人、朋友、爱人会带他们回来,会付出一切来支撑他们走完最艰难的一程。 然而,夏优没有再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为病愈出院的陆瑶办理完相关手续,整理病例时又看见夏优留下的检验结果,不禁想起她离开的背影,那么优雅,那么美好。虽然她的病无法彻底治愈,但也不是毫无希望,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治疗。 下班后,我按照夏优病历本上的地址,找到一处破旧的居民区,有的门牌号都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了,墙面上硕大的“拆”字却格外清晰醒目。费了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夏优住的房子。 她的家不大,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枇杷树上绑了一根晾衣绳,上面晾着夏优常穿的一条红裙,风一吹,便飘扬出血色绝艳,如生命最后的绚烂。 夏优站在红裙下,素白的脸看上去更显娴静。 “你好!”我走到她身前,自我介绍说,“我是人民医院肿瘤科的医生,你之前找我做过检查。”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我。 “医生,你找我有事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害怕。 “你上次走的时候,把病例忘在医院了,我给你送过来。”说着,我从包里拿出病例交给她。 她接过去,浑不在意地搁在身边的椅子上。 “你有没有……去其他医院再看看?”我问。 “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因为她但凡还有一丝继续求医的想法,就不会不带走病例。 “以你现在的病情,偶尔可能会感觉腹痛,我给你带了一些能缓解疼痛的药。”我把从医院带出的强效止痛药递给她,“药瓶不要丢掉,医院要收回的。” 她看了我许久,才接过我手中的药,说了句:“谢谢!进来坐吧。” 夏优的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很整洁,窗台上还摆放着许多精心培育的花卉,红杜鹃、白茉莉、黄野菊,甚至还有一盆蜡梅……一年四季都有花可以开,看得出,她是个很善待自己,也很爱生活的人,只不过,生活似乎不太善待她。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问她。 她说:“除了偶尔有点腹痛,没什么特别的。” “有空来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将名片递给她,“你提前给我打电话约个时间就行,不用排号。” “谢谢!我有时间会去的。”她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很明显是在敷衍。 在医院待了两年,我偶尔会看见一些不耐烦的医生敷衍病人,但病人敷衍医生,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我有些好奇,一个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会如此淡然地面对自己的绝症,似乎生命于她已经可有可无。 我环顾四周,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那是夏优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照,背景是院子里的枇杷树,照片中的夏优笑得极为灿烂,全然不似现在的清冷寡淡。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照片,眼中多了几分温柔:“这是我老公,李淀。” “哦。”我看了看周围,没见男人常用的东西,试探着问,“他去上班了?” “他走了……” 走了,有很多层意思,我不知道她想表达的是哪一种,也不便追问。 (2) 两周后,我再次给夏优送止痛药,遇到她的母亲,才明白了夏优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病。 夏优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年迈多病的母亲和身在牢狱中的弟弟。很多年来,她拼尽全力来养活自己,养活母亲,还硬生生省出一部分钱存着,想留给终有一天会出狱的弟弟。 在这样的经济状况下,高昂的治疗费对她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她无法承担,更不想让别人负担。 她对我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实在无心考虑其他,我现在只想用这些时间多赚点钱,留给妈妈和弟弟。” 我说:“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可以去公益网站求助,很多好心人会捐款的。” 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我依稀看见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生念”,可当她转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照片后,目光又黯然了,似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霜。 垂首沉思许久,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早晚还是要死的。” 我再无话可说。 的确,人早晚都会死,即便无病无痛,最多也不过百年。而我们之所以还竭尽全力地活着,是因为有牵挂,有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夏优却似乎没有了—— 天长日久,我和夏优熟悉了,夏优给我讲了她和李淀的故事,那是一段并不美好的故事。 八年前,二十一岁的夏优,是最好的夏优,就读于本省的重点大学,容貌清丽,性格柔和,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忧郁,更让人心生怜爱。那时候,有很多男生喜欢夏优,各尽所能地追求她,都没有成功。 因为夏优的心里放着二十八岁的李淀——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男人。 夏优第一次见到李淀,是在一个美好寂静的夏夜。彼时,夏优为了自己赚学费,每晚都会在一家宠物店里打工,给医生做助手。夏夜,空气中的燥热被空调吹散,人心的孤寂不知被什么填补时,李淀带着一只受伤的狗来宠物医院,他很高,很瘦,皮肤是浅麦色,细腻而健康,他的目光很沉静,里面装着一种专注与真诚。 医生为伤狗缝合伤口的过程中,李淀的眉峰深锁,双手轻轻地拍着它,口中轻哼着抚慰的旋律。小狗缝针后,麻醉的药效未退,趴在治疗床上睡着,他就耐心地等在旁边守护着它,像是守护着他最深爱的人。 看着这样的场景,夏优的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那一刻,她无比渴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小狗,被一个人如此温柔以待。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宠爱,也或许有过,但已不在她的记忆中。 小狗醒来以后,李淀结账准备离开,她急忙拿起自己的绒毛毯,盖在小狗的身上。 李淀的目光一动,对她说:“谢谢,我明天还你。” 第二天,他把绒毯送回来,绒毯已经洗过了,上面残留着浓浓的兰花香,清新怡人。 从那之后,李淀经常来夏优打工的宠物医院,每次都会带着各种不同的狗来治各种不同的病。 夏优每次看见他像照顾深爱之人一样照顾着那些狗,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暖意,很想认识他,了解他。可惜李淀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夏优也不太健谈,所以从他们认识以来,几乎没有说过话。 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个清洁工送来一只要生产的流浪猫,刚巧医生没在,夏优赶紧接过猫咪,带进手术室。 李淀也放下狗,过来给她帮忙。夏优没有经验,猫咪又是难产,接生的过程可谓是兵荒马乱,夏优急得满头大汗,仓促之下更加手忙脚乱,好在李淀在旁边鼓励她,她才坚持下来,帮猫咪生下了五只可爱的小猫。 可爱的猫宝宝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她惊喜地看向李淀,刚好看见李淀正望着她笑。 那夜的天气格外地热,她和李淀坐在电风扇下聊起各自的生活。 她问李淀为什么会养那么多狗。 李淀说:“这些都是我收留的流浪狗,它们被人抛弃,无家可归……” 谈到此处,他们嘴角的笑容都显出一丝苦涩。 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能去看看你收养的那些狗吗?” “当然可以。” (3) 几天后,李淀带夏优去了他的流浪狗收容所。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夏优吃惊地看着数十只向她奔来的狗,它们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眼中却都洋溢着欢愉,而李淀原本抿紧的嘴角也转瞬展成了漂亮的弧度,他上前将一只狗揽在怀里,其他的狗也都很热情,围着他转,不住地舔他的手心、胳膊,簇拥着他进门,上蹿下跳,十分愉悦。 李淀见夏优的表情有些紧张,安慰道:“它们都很乖,不会咬人的,你过来摸摸它们。” 夏优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只缩在他怀中的金毛狗。金毛狗果真非常乖,缩着脖子用头蹭她的手背。 夏优嫣然一笑:“好可爱!” 李淀放下金毛狗,从狗群里抱起一只小土狗,摸了摸它的爪子:“他叫虎子,我捡到它的时候,它浑身是伤,还被泼了强力胶和油漆,连宠物医院都说它可能活不成了,只给它的伤口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就让我带它走。我带它回家,每天给它的伤口换药,和它说话。狗也是有灵性的,它知道我在努力,于是它也很努力,每天看见我,都要哼两声,让我知道它还活着。后来,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现在,它特别健康,每次我来了,都是第一个冲上来。” 李淀揉着虎子的脑袋,虎子眯着眼睛,乖巧地趴在他的怀里,时不时舔舔他的掌心。 夏优蹲在一旁,双手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 “还有刚才你摸的那只金毛,它原来有主人的,可能是小区里不让养狗,就被遗弃了。它刚来的时候,我怎么喂都喂不熟,天天想出去,没办法,我只能牵着它去它原来的小区等它的主人,后来等了一段时间,遇到一个保安,他说这只狗的主人搬走了,可能不会回来了,它好像听懂了的样子,以后再没闹着要回去过。” “还有那只,它的伙伴被车撞死了,我看着可怜就将其埋葬了,之后这只狗每天都会出现在我家门口,还给我叼来一些吃的……我想,它是想有个栖身之所,便收留了它。还有那只……它们都很可怜,如果我不收留它们,估计就会被打狗队弄走,或者被狗贩子抓了卖给餐馆。” “你打算一直养着这些狗吗?”夏优打量着周围,这里并不宽敞,院子里堆了很多旧物,屋子里也没有多少多余的空间,地上洒了很多狗粮,还有一些剩饭剩菜,积聚在一起,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我在一家修车厂上班,收入不多,只能喂饱它们。有时遇到好人家想养狗,我就选些乖巧懂事的送给他们。可是送出去的总不如收留的多,所以这里的狗越来越多……”说话间,李淀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常人无法理解的哀伤,但夏优却懂了,因为她也曾被遗弃,深知“无家可归”的悲哀。 后来,夏优也告诉了李淀她的身世——那是她从不愿意对任何人提及的痛楚。 三十年前,正是计划生育最严苛的阶段,也是重男轻女的观念仍根深蒂固的时期,在那些愚昧无知的偏远地区,很多人将自己刚刚出生的亲生女儿送人,就是为了有机会再生一胎,生出个男孩来传宗接代。 夏优很不幸,作为计划生育和传宗接代观念相矛盾的牺牲品,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辗转送给了远隔千里的夏家。 夏家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夏妈妈没有工作,夏爸爸是个工人,经济上虽有些拮据,但夫妻感情甚笃,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结婚四年仍无子嗣。为了家庭的“圆满”,他们收养了她,取名夏优。夏优乖巧可爱,又很懂事,讨人喜欢,夏家夫妇对她特别喜爱,家里虽然穷困,却从未亏待过她,即便后来夏妈妈意外怀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夏铮,也还是对她十分关爱。 夏优十岁时,无意中听见父母聊天,得知自己的身世。一夕之间,她心中那个父母宠爱、姐弟友爱的家突然坍塌,她好像变成了一叶无根的浮萍,不知道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处。她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这个“外人”会被驱逐,所以她变得特别懂事,在家总是抢着做家务,在学校很努力地学习,做任何事都小心谨慎、思虑周全,只为了让养父母多喜欢她一些。 十年后,夏优考上了大学,而此时家里的经济条件愈加不好,弟弟夏铮又不争气,打架斗殴,逃课上网,让父母操碎了心,她便想辍学打工,不愿意给养父母增加负担。可是夏家夫妇仁义,坚持要她去上学,为了供她,他们还进城去打工,给她赚学费。 每次接过那些凝聚着血汗的钱,她总是对自己说,她要更加努力,将来承担起这个满目疮痍的家。 夏优说:她从不敢奢望太多,只希望可以好好地照顾养父母,为不懂事的弟弟承担起责任…… 说到这里,她不禁热泪盈眶。 李淀递给她一张纸巾,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他的手心很暖,那是她最想拥有的温暖。 因为从未拥有,她便格外向往,格外渴望。即使再成熟理智,她毕竟只是个年轻女孩,承担得越多,压抑得越久,就越是希望有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人,让她可以依赖。 (4) 每次空闲时,夏优就会来李淀的流浪狗收容所帮忙,喂流浪狗吃东西,帮流浪狗洗澡,那些看似又脏又累的工作被夏优做起来,反倒有一种娴静的美。 夕阳下,一身红衣的夏优坐在草地上,一双手轻轻抚摸着虎子的绒毛。虎子趴在她的脚边,闭目享受着她的温柔。 那个画面太美好,让李淀久久移不开视线。 夏优回头,李淀慌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等我毕业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想收养虎子。”夏优问他,“可以吗?” “只要虎子愿意就行。” 夏优低头问虎子:“虎子,你愿意吗?”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想虎子却似乎听懂了,看看李淀,再看看夏优,眼中露出一丝犹豫。 李淀笑了,夏优也哑然失笑:“真是一只通人性的狗。” 相处越久,夏优越觉得李淀与众不同。在这个日渐浮躁的社会里,许多男人都在名利场里追逐不休,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只有贴上财富、权势、名誉的标签,才算是人生的成功。但李淀不同,他总说:人生一世,忽然而已,富贵繁华不是他所求,于他而言也毫无意义。帮助那些穷途末路的人,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动物,他才觉得这一生过得有价值。 在很多人的眼中,李淀的执念近乎于痴傻,可夏优却被他这份纯粹的善良打动,爱上了他和他的这份执念。 她坚信他能够给她一份至真至诚的爱情,给她一世的温暖和安稳。 圣诞夜前夕,夏优捧着一大袋狗粮向李淀告白了。 她以为李淀会欣然接受,不想李淀的回答无情而坚决:“我们不合适,我也不喜欢你。” “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喜欢上我。” 从那天起,夏优开始追求李淀,而且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她的方法很简单——以好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 他在修车厂加班,她给他送去温热的饭菜;他的流浪狗生病,而他无暇分身时,她带着它们去宠物医院治病,照顾它们;他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她总是陪在他身边,鼓励他,支持他…… 两年的时间里,夏优就这样安静地存在于李淀的生命里,让他习惯了有她的生活。 夏优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不错的企业从事财务工作,工作虽然辛苦,但很稳定,她租了一间老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与此同时,李淀也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修车行,因为他做事认真负责,修车厂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无论他多么忙,仍和一群流浪狗相伴,仍不遗余力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又是一个圣诞节的夜晚,李淀应酬客户,喝了很多酒,回来时看见夏优在喂狗。 他半跪在她的身边,摸着虎子的绒毛,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他对她说了很多话。 他说:我在宠物医院认识你的第一天,你笑着对我说:“没带钱吗?下次再给我吧。”我就喜欢上了你。 他说:每次发现我的狗有一点不舒服,我就马上带它们去宠物医院,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和你相处。可我越和你相处,越觉得你太美好,我根本配不上你。 他说:夏优,以前我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能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这两年多,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修车厂,我想……我应该能…… 不等他说完,夏优哭着扑到他的怀里:“对我而言,最好的生活就是——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一份真诚的感情,一句‘不离不弃’的承诺。” 李淀紧紧抱着她:“夏优,这些我都能给你。” 再后来,李淀向夏优求了婚,夏优问他:“你娶了我,就要和我一起养我的父母,照顾我的弟弟,这个负担很重……” 李淀说:“不管多重的负担,我们都一起承担。” 夏优热泪盈眶地点头。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大概夏优的后半生都会很幸福,她拥有良好的教养,还与恩爱的伴侣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但命运从来都不让人好过,前半生铺垫的美好,往往只为让后半生的苦痛更加鲜明。 (5) 夏优的弟弟夏铮终究辜负了父母的期望,没有考上大学,夏家也拿不出钱来送他去高价的大学混一纸学历。李淀只能托熟人、找关系给夏铮找了个规模很大的工厂去当工人,工资虽然微薄,却也不辛苦。 可夏铮哪里是那种安分工作的人?他总是赌钱,把夏家的积蓄都拿去赌,还一味地埋怨父母将家里的钱都给了夏优读大学,耽误了他的前途。 一个盛夏的午后,李淀陪夏优回家探望父母,正好赶上夏爸爸和夏铮争执,夏爸爸年纪大了,心脏不好,被夏铮气得胸闷难耐,坐在沙发上呼吸急促得说不出话。 夏铮越发变本加厉,口中一直叫嚷着:“你不给我钱,想把钱留给夏优是不是?她就是你们买来的。她亲生父母都不要她,你们倒是把她当个宝,你们养她就是行善积德,难道还要把家产都留给她?她做梦!” 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夏优正好撞见,手中的礼品散落了一地,李淀第一次正式上门就遇到了如此画面,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夏爸爸看见哭成泪人的夏优,狠狠地扇了夏铮一巴掌。夏铮被打,越发犯了浑,指着夏优破口大骂,口中污言秽语直戳人心。李淀忍无可忍,挣脱了夏优的阻拦,和夏铮厮打到一起。 夏爸爸一股急火攻心,进了医院,便再没起来。 夏优在医院连续守了半个月,李淀也在医院里陪了半个月,而夏铮根本不见踪影。 夏爸爸走的那天,正好是夏优的生日,也就是夏优被接进夏家的日子。 弥留之际,身上插满了管子、整个人瘦成了骨架的夏爸爸,用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夏优的手,不舍放开。 夏优想忍住不哭,却没忍住,养父去擦她的眼泪,哽咽道:“夏铮不懂事,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以后我不在了,夏铮只能指望你了。” 她用力点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夏铮的。” 夏优明知道这份承诺对她来说太难了,可她还是承担下来,毕竟夏铮是养父的亲生儿子,是她的弟弟。 自从养父去世后,养母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有轻度抑郁的倾向。夏优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养母和弟弟的责任。 为养母治病,还要一次次为不争气的弟弟收拾烂摊子,夏优和李淀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而夏优对夏铮的照顾,并没有让他成长,反倒让他更加变本加厉地胡作非为。他甚至为了赌钱,去借高利贷,等到连本带利涨到十几万,他无力偿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才跪在夏优面前求她救他。 李淀劝她,不能再继续纵容夏铮,这不是救他,是毁了他,也毁了夏优自己的人生。 夏优陷入沉默,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眼看着夏铮被逼得走投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她怎么能置之不理?她只能把她和李淀准备买房子的首付款拿出来,还上了夏铮所欠的高利贷。 之后,她辞去了稳定的财务工作,转做房产经济。房产经济这个工作对夏优来说,不仅辛苦,还是个挑战:一向性格内敛安静的她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业主、各种各样的客户,跟他们婉转周旋,说尽一切好话。 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反而每天都非常努力地跑楼盘,积极主动地约客户,挂着最灿烂的笑容带着客户看房。一周七天,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不停地工作,饿了匆匆吃几口饭,再继续和客户周旋。 一个非常冷的冬天,她穿着单薄的职业装在小区门外等客户,等了一个多小时,见面的时候说话都打哆嗦,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 还有一次,她为了不迟到,穿着高跟鞋在楼梯上奔跑,结果崴了脚,她却强忍着脚伤带客户看了两个房子。 这些苦和痛,她从未在李淀面前提过一个字,因为她知道,李淀心疼她,为了帮她分担,也在不分昼夜地工作,还要照顾上百只狗,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有时,夏优会劝他,工作得太晚就不要回家了,住在修车厂里,这样可以多点时间休息。 李淀却说:“我知道你胆子小,一个人睡觉会害怕,我不陪你,你一定睡不着。” 夏优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她想,只要李淀在他身边,那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她不曾想到,不仅时间和欢乐留不住,原来有一天李淀也会离开。 李淀离开,还是因为夏铮。 夏铮借朋友的钱买股票,赔了钱,他也知道夏优没有钱替他还,于是想到一个办法:偷偷把李淀救助站里的上百只狗卖给狗贩子,然后用卖狗的钱还钱。 狗贩子带着一群人把狗带走时,李淀拼了命地阻拦,可他的阻拦除了换来一身的伤,毫无作用。 夏优闻讯赶到时,只看见满身是血的李淀被人按在地上,眼整整地看着虎子,金毛……那些他收留的狗被捉上车,套上沉重的铁链。 虎子的眼中都是惶然和悲伤,它趴在车上看着他,声声呜咽,声声哀嚎,叫得人撕心裂肺。 或许它已经猜到,那些狗贩子把它们买走,就是为了送它们去地狱。 夏优将浑身是伤的李淀送到医院,随即跑去派出所报了警。 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宽容夏铮了,夏铮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派出所录完笔录后,夏优回家炖了一锅鸡汤,去医院看望李淀,却不想李淀已经离开了医院,干脆利落得就像一阵穿堂风。 在离开后的第二天夜晚,李淀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息:“夏优,对不起!忘了我吧。” 之后,他的手机便关了机,再也打不通了。 夏优不肯放弃,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始终没有李淀的消息。 那个人,是实实在在地离开她了,就像从未来过。 一周后,夏铮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聚众赌博、非法贩卖和虐杀动物。 夏优面对着悲痛欲绝的养母,面对着空荡荡的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去工作,撑起这个破败不堪的家,等待着李淀回来。 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中,夏优换过很多工作,最后一份,便是在一家很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当销售。她领着与付出不成正比的微薄工资,养活自己,供养母亲,也要为将来出狱的弟弟想好出路。 她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便时常觉得自己就是在玻璃瓶里扑腾的一只苍蝇,看似身处光明,却找不着出路。 而李淀,那个曾带给她温暖和光明、后来又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暖色。 与李淀的结合,让她对未来憧憬起来——只要与他共同面对,那么风雨交加都没什么好怕。 然而李淀离开了她,就像贸然断线的风筝,从此音讯全无。 她跌回黑暗的无底洞,重新一个人面对生活,孤独、贫穷、疲惫,通通席卷而来……她只觉自己身处一个四面漏风的破茅草屋,怎么躲都躲不过那些凄风苦雨。 (6) 夏优也曾想过,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还记得她的存在? 她也想过去找他们,但她没有去找,一来人海茫茫,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二来,即使找到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在她还在襁褓之中就把她遗弃的人。 然而,他们却找到了她。 二十多年未见,双方都互不相识,只能凭着夏优和父母颇为相似的五官来辨认。 他的亲生父亲说,他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就把她送了人,当时也是心如刀割的。本以为再生一个孩子,这份痛就能减轻,现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对夏优的惦念竟是有增无减。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夏优。如今相见,生母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夏优面前求她原谅,并反复叨念着自己当年罪孽深重。 夏优沉默地看着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大悲大喜交织在一起,她竟然哭不出,也笑不出。她只觉得很累,希望李淀能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肩膀让她依靠一下,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得知了夏优的近况和生活的艰辛,她的亲生父母心疼夏优,想把她带回家,弥补这二十多年的亏欠。虽然他们的生活也算不上富足,可至少不需要女儿如此辛苦度日。 在亲生父母的游说下,夏优有过一丝犹豫,毕竟,她是真想感受一下亲生父母那种血浓于水的爱。 养母看出她想走,也不挽留,只说:“你想走就走吧,我还有夏铮。” 提起夏铮,夏优清晰地记起当年她考上大学后,养父母把积攒了多年的钱都拿出来供她读大学。他们说:夏铮不争气,以后还要指望她多照顾。 她记得养父离世前,她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夏铮。 现如今,夏铮在监狱里,前程尽毁,出狱之后不知该如何生活。她的养母落了一身病,又如何能照顾自己、照顾夏铮? 最终,夏优还是没有和亲生父母走,她留了下来,独自一人生活在她和李淀的家里,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的人。 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 半年以后。 破旧的小院,依旧穿着红裙的夏优坐在枇杷树下,看向远方。 她已经消瘦不堪,妆容却一如既往地艳丽,眼神也依然淡远,仿佛这尘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目光望的很远,远得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我坐在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红色的晚霞,美不胜收,绚烂无比。 夏优说:“狗的寿命大约是十几年,螳螂的寿命是几个月,蜉蝣朝生暮死,时间不能衡量生命存在的价值。 “我能在有生之年遇到李淀,已经足够了。 “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了。” 小院一切如旧,只是再无当年的欢声笑语。而那棵亭亭玉立的枇杷树,还是李淀在许多年前种下的,如今树已经结果了,种树的人不知何时归来? 有一段时间,我很忙,没有时间再去探望夏优,等我抽空再去夏优的家时,看见的已不是那个鲜活的红裙女人,而是桌上放着的她的黑白照片。 院子里站着一对陌生的老夫妻,在抱头痛哭。 我的眼里升腾起雾气,恍惚之间,仿佛在枇杷树下看见夏优和李淀的身影,他们开心地喂养着小动物,拥抱着喜欢的人,做着可爱的事,人生如愿,大抵如此。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那种画面重现,该是何等风采。 离开夏优的家时,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离去的人,无论多么决绝,只要心中的情丝不了,终有一天还是会回头,就像飘上云端的水滴终会化作雨,回归大地。 然而,等待他的人,未必会永远等下去。 原来,人生看似漫长,忽然而已。不要再把自己囚禁在笼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好好地活着、认真地活着,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打开那些囚禁灵魂的枷锁,要时刻记住,我们离人生的终点已经不远…… 一花一世界,一生一须臾。 (7) 一年后,我无意间在电视中看见一条新闻:由于山体滑坡,一具被掩埋多年的尸体被发现,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尸体,身上多处骨折,致死的原因是头骨碎裂。 据鉴定,死者叫李淀。 警察经过半个月的深入调查,确定李淀临死前在追踪一个非法贩卖动物的犯罪团伙,被发现后,杀人灭口,埋尸在深山之中。 如此想来,夏优收到的唯一一条短信,便是李淀弥留之际的最后告别。 起初我想不通,李淀为什么要自己去救那些流浪狗,而不是去找警察?后来想明白了,人总会因为在意而盲目,李淀可能是太心急了,怕他去得稍晚一点,就只能找到满地尸体。 于李淀而言,他生命的意义就是照顾这些被遗弃的生命。生命很长,长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生命又很短,短到他只能陪夏优同行一段旅途。 后来我听说,夏优的养母认领了尸体,将他和夏优合葬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对夫妻被葬在哪里,但想必那是个有枇杷树的地方,每到傍晚,晚霞漫天。 他们最终会在枇杷树下重逢,圆此一生。 五、信仰 “我活着而不去努力工作,生命就没有了意义。”——靳先生。 (1) 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面,白色的病床,在这白色的世界里,窗外的午夜愈加漆黑。 我揉揉微痛的额头,放下手中的病历本,看一眼墙壁上指向一点的时钟,目光数不清第几次落在被画了红色圆圈的台历上,十月二十五日。刚好是三年前的今天,我决定留在肿瘤科工作。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守着“三年之约”等待时,总以为很长很长,蓦然回首,才发现三年也不过是刹那之间。 我扯下昨天的日历,把“昨日”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桶,走出医生值班室。 凌晨时分,寂静无声的走廊格外安静,我极力放慢脚步,走到517病房的门外。透过通透的玻璃窗,我毫无意外地看见本该熟睡的靳先生端坐在病床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工作中的靳先生,眼中总是闪烁着清亮的光芒,清瘦斯文的面庞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刚强。 靳先生叫靳栎,今年四十九岁,癌症的病史已有五年多了。这五年里,他一直在积极地治疗,经历了两次手术,十几次化疗,癌细胞非但没有控制,反而不断扩散,但他从未放弃治疗,一直在与病魔抗争。如今,他身上的癌细胞从肠扩散到肺,又扩散到肝脏。现在,癌细胞已经侵蚀了他身体的大部分器官,任何治疗都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不过是勉强延长他承受疼痛的时间。 他告诉我:不畏惧死亡,也能忍受疼痛,只希望我能帮他多争取些时间,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对他都是宝贵的。而这些时间之所以宝贵,是因为他要工作,做更多的工作…… 与靳先生相识多年,我深知他的固执,可作为一个医生,我不得不走进病房,提醒他:“靳先生,您明天上午还要继续做化疗。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这个时间,您需要睡眠。” “我刚刚睡醒了,发个邮件,很快就睡了。”他对我笑笑,笑容被笔记本上的柔光映照得有些暖意,每次看见他,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因而语气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晚辈的恭谨。 “好,那您发吧,我给您十分钟时间。”我站在他身侧,看着手表,等待。 看出我要等他老老实实睡觉才肯走,靳先生也不多言,加快速度以英文回复邮件。他回复的英文都是专业术语,我没有读懂,但看那大段的篇幅,他显然不是刚刚睡醒。 我不由得想起前几天我和靳先生的太太聊天,我对她说:“靳先生这样的身体状况,能活了五年,是个奇迹了。” 靳太太说:“支撑着他与病魔抗争了五年的力量是——他的信仰!” “信仰”这个词,我好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以至于都快忘记这个词的含义了。听靳太太提到这个词,我特意去查了一下字典,“信仰”这两个字的释义是:“一种强烈的信念,一种固执的坚守。” 我觉得,这个词倒真是最能诠释靳先生的。如果不是一种固执的坚守,一种强烈的信念,他怎么会撑着大部分器官已经衰竭的残躯,熬夜工作。 十分钟到了,靳先生准时关闭了电脑,躺在病床上。我为他关了灯,最后在黑暗中看一眼他安然的面容,心中深深叹息,真希望我的竭尽所能还能帮他多争取几个这样的不眠之夜。 走出病房,我没有回医生值班室,而是转过走廊,走进安全出口的楼梯间。 如我所料,一个形销骨立却依旧美丽优雅的女人坐在台阶上,脸上泪痕斑斑,手中握着手机,却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她是靳先生的太太。 自从靳先生三年前来医院治疗,我没有见过他的任何一位亲人、朋友、同事来探望他,甚至,他的孩子也从未露出过一片衣角。每一次靳先生住院,只有靳太太陪伴他。 起初,我以为靳先生可能是个很孤僻的人,不善与人相处,所以没有往来亲密的亲朋好友。后来靳太太告诉我,靳先生对身边的亲朋好友们都隐瞒了病情,包括他的儿子。因为他不愿看到身边的人因他的病情而难过,更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一个病人一样关照。 在他最后的时间里,他只想做个平常人——像平常人一样工作、生活。 即将失去深爱的丈夫,那种痛必定刻骨,而靳太太不得不一个人承受,即便对自己的儿子,也守口如瓶。 很多次,我听见她的儿子打来电话,心情愉悦地问着她的境况,她总是悄悄擦干眼泪,以愉悦的声音告诉儿子:“我很好,只是工作有些忙,你爸爸工作也忙……他出差了,出差一周了……我还有事,有空再聊吧。” 说完,她便匆匆挂断电话,生怕儿子听出异样。 我曾听闻过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有些人为了深爱的人,肝肠寸断,以泪洗面,有些人为了和深爱的人在一起,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放弃生命。而靳太太对靳先生的爱却是截然不同的。 靳先生不顾自己的身体,近乎痴狂地工作,她从未阻拦过,只在心疼得忍无可忍时,软声劝上几句罢了。 他拼命工作,她便由着他为了工作透支身体,让病魔一点点侵蚀他。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他的病情,她便独自一个人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所有的悲伤,不舍,她从不找人倾诉,一个人默默咽下。 只为了顺着他的心意…… 这种爱是无言的,隐忍的,沉痛的,也是最坚定的。 靳太太照顾他很辛苦,心理又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以至昼夜难眠,脸上难掩困顿疲惫之色。但只要坐在靳先生面前,她会立刻展露出温柔和煦的笑容,问他说:“今天身体好些了吗?想吃点什么?” 靳先生看见妻子出现,无论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化疗过程,都会努力笑着,回答她:“什么都行,只要不麻烦就好。” 每当看见他们相视微笑,我总会忘记身边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忘记了一天的劳累,甚至忘记了死亡与离别的忧愁。 我想,能让靳先生与病魔抗争五年的,除了他的信仰,还有这一份心灵深处的温柔。 (2) 我去办公室,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热水,走到楼梯间。 “陈阿姨,”我坐在她身边,将手中的热水递给她。 她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轻声问她。 喝了一口水,她忽然停下来,转过头问我:“薄医生,老靳说他明天下午要去北京出差,我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你能给他开点药吗?” “明天下午?出差?”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明天上午还要做化疗。” “他想做完化疗就出差。” “什么!?”我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他绝对不能去。” 靳太太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用一种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以为她会说:你帮我劝劝他。 可是,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让他去吧,这个会议对他真的非常重要,他如果不能去,他会很难受的。” 我张口结舌好一阵,才说出话来:“那个会议有多重要?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靳太太苦笑着点点头:“对他来说,是的。” 我再也无话可说,只觉得像是吞下了整个柠檬,满心都是酸楚。 第二天,靳先生做完了化疗,他只略躺了十分钟,便咬牙忍痛爬下病床。 我问他要去哪,他告诉我,他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必须马上去机场。 我刚要说话,靳太太拉住我的手说:“薄医生,你别拦着他了。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 “可是……” “我陪他去北京,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没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靳先生步步艰难地走出病房的门,刚走到走廊,他脚下一软,摔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靳太太赶紧过去扶他,他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地面站起来,在靳太太的搀扶下,倚着墙壁,慢慢走向电梯。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打听病人生活和工作的人,但这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会议,对他如此重要,比他的生命都重要。 这个问题,我在半个月后终于忍不住问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我确实忍不住了。因为,我和靳先生预约的化疗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他还是不见人影。 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最后,电话终于打通了,我焦急地问他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怎么还不来医院? 他回答我:“对不起,薄医生,我还在开会。” “开会?”我的心窝一阵刺痛,声音不禁变得尖锐,“您预约了要来做化疗,您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可是会议还没结束,我要晚点才能去医院。” 我咬牙,又咬牙,最后还是问了:“靳先生,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会议,这么重要吗?” 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是一个科研项目的评审会,我是项目负责人,我不能离开。” “科研”这个词汇离我已经很远了,但也并不陌生。毕竟,我身边有很多人都去读博士,做科学研究,我也经常看见所谓的专家在媒体上频繁活跃,发表各种让人费解的言论。 靳先生的职业似乎很重要,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他的工作真的重要到必须要一个垂死的病人去参加吗?以靳先生的心脏状况,他随时可能死亡。 “对不起!”靳先生很抱歉地说,“我这边的会议还要晚点结束,您如果有事……” “我没事。”我急忙说,“您安心开会吧。我在医院等您,不管您几点来,我都等您。” 他笑着说:“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应该做的。”我不是客气,我是真的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个身患癌症的病人还可以坚持在工作岗位上,我这个医生,多等几个小时又算什么? (3) 那天晚上,他十点才赶到医院,我为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准备第二天一早为他做化疗。不料,当天晚上十二点,靳先生的病情恶化,陷入昏迷。 杨主任抢救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将他从死亡线上抢了回来,他在昏迷一整天后,恢复了意识。经过检查,是因为癌细胞转移到心脏,导致积水,他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此时此刻,任何的治疗都没有意义了,他只能留在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 即便如此,每个午夜,重症监护室里的灯依旧亮着。 我走进重症监护室,看见靳先生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膝上放着电脑,他一只手扶着电脑,一只手撑着枕头,勉强睁开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项目申请书。我看不懂项目的内容,只瞄见硕大的两个字“秘密”。 我忧心忡忡地提醒他:“靳先生,您该休息了。” 他对我笑笑:“我已经不需要休息了,我很快就能好好休息了。” “……”看着他的笑容,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含泪走出重症监护室。 我不想再劝他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有权利选择如何度过。 我去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走去楼梯间。靳太太果然还坐在楼梯间发呆。 我把热水递给她,说:“陈阿姨,你也累了,该去睡一会儿了。” 她摇摇头,满眼无助地望着我:“薄医生,他撑不了几天了,我想让儿子回来看他最后一面,可他就是不同意。我儿子在外地工作,如果再不回来,怕是来不及了……” 我知道她一向尊重靳先生,一切都希望如他所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骨肉分离,痛如抽筋剥骨,若是连最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逝者已逝,生者将背负多深的遗憾? 她见我沉默,又继续问:“恕我冒昧,我听人说,你原本在日本留学,因为父亲生病,休学回来照顾他,是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实回答:“是的。原本我爸爸也怕我担心,一直瞒着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偷偷告诉我的,我想,我一辈子都会感激这个朋友。” 靳太太说:“谢谢!” “别客气,很晚了,您快点去休息吧。” 送靳太太回了病房,我才回办公室安心睡觉。 清晨四点多,我入梦不久,便被巨大的砸门声吵醒。 “薄医生,救命,救命!”凄厉而绝望的求助声让我陡然清醒。 我以最快的速度滚下床,两步跑到门前,打开门。 靳太太扑倒在我面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摆,声音颤抖不止:“他又昏迷了……救他……救救他吧。” 我一边喊着护士准备医疗器械和药品,一边奔向重症监护室。 靳先生躺在床上,生命体征还有,人已陷入重度昏迷。 靳太太惊慌地追问我:“薄医生,你一定要救救他,就让他清醒一会儿也好。我已经通知儿子了,他今天就能回来了……你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吧……” 面对靳太太哀求的期盼,我只能回答:“我会尽力!但您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苏醒的可能性很小了。” 她无言地抓着靳先生的手,悲恸欲绝之时,眼中已无泪,口中已无言。 这已经是靳先生第三次昏迷,他的全身性的体质症状损伤严重,身体的机能几乎全部遭受癌细胞的侵袭。我尽了全力,能用的药都用了,能抢救的方法都试遍了,最终,靳先生没有醒来。 他床头的项目书已经完成了,而他也好好地休息了…… 他的儿子从香港回来时,已经太迟了。 他一直在追问靳太太:“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五年,为什么病了五年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一天也行,我至少能再跟他说一句话……就算看我一眼也好……” 靳太太沉默着坐在床边,只是摇头。 守在父亲冰冷的尸体旁,他失声痛哭过,喃喃自语过,也嘶声揭底地吼过,可惜什么用都没有,他唤不醒弥留之际的父亲,安慰不了悲痛欲绝的母亲,更加无法释放内心的压抑和悲伤。 靳先生走了,苍松啜泣,天地悲怆,轻音低回,亲朋落泪。他最后留在人世的是一份项目申请书,而对他的爱人、孩子、朋友,未留下只字片语。 (4) 两天后,我参加了靳先生的葬礼。 当我看到花圈摆满了他的周围,他的灵堂前站了近千人,每一个从他遗容前经过的人,都掩面而泣,我被那种场面震撼了。 葬礼上,我站在一众从未相识的人中间,默默听着他的悼词,那是我听过的最沉重的悼词。 原来,靳先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科学家,30年来,他在科研工作中,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完成了国家多个型号攻关任务,也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人才。 最近几年,他长期受到病魔的侵扰,但他却以超负荷工作的方式与病魔顽强抗争。亲朋好友们不了解他的病情,只看到他日渐消瘦,以为他是太累了,都劝他减少一点儿工作量,注意休息。 他却什么都不说,只笑言:“只要工作,我一点儿也不感觉到累。” 有一段时间,为了加快项目研制进度,靳先生连续出差一个多月,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熬不住了,可他还是坚持要出差,他说:“不是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工作……我活着而不去努力工作,生命就没有了意义!” 就连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给同事们打电话,安排项目答辩事宜。 “靳先生,这一次离别,我们是真的永别了。这一别,对您来说,犹如燃烧的红烛化为一缕青烟,随风飘飘行万里;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别,却犹如九天外的时空隧道,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听着这一番因泪流不止而哽咽的悼念词,我仿佛看见了三年前初见时的靳先生,那是他肠癌手术的第三年,定期检查的结果显示,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 我向他陈述检查结果时,他垂下脸,目光安然地低语了一句:“时间不多了,希望能来得及把项目完成。” 时隔三年,我清晰地记得他那一刻的面容,斯文而儒雅,随和又刚强。 走过他的遗体,瞻仰他最后的仪容,我仿佛又看见他在化疗之后,咬牙忍痛爬下病床。因为疼痛和身体的虚弱,他举步维艰,最终摔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地面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电梯…… 那时,我想不通什么会议比生命重要,现在我懂了,那不是一个会议,那是一个科学家至高无上的信仰。 我也想起他离去前的一天,我看着他写完项目书,问他:“靳先生,您还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 他摇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是真的舍不得,舍不得我还未完成的工作,舍不得离开我的课题组,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舍不得离开刻苦求学的研究生,我也舍不得我太太和儿子……可是,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5) 生命给了他最后的期限,他便在这最后的期限里尽其所能,做了更多更多有意义的事。 我们很幸运,生命给我们的期限似乎很长,有几十年,而我们用这漫长的时间,去做了什么? 去等待一个明知不会回来的人? 去深爱一个明知不该去爱的人? 还是,在这个浮华的社会中追名逐利? 我们似乎早已忘记了信仰的意义! 下卷 浮生一世 六、我不愿让你孤单 肖裳说:在这个生活节奏飞快的时代,你侬我侬的爱情越来越遥不可及,越来越多的爱情成为跨越不了距离感的单恋,越来越多的单恋从始至终都是远远地望着,偷偷地笑着,又淡淡地忧伤着。 她很幸运,她遇见了爱情。 更幸运的是,她只是我的朋友,不是病人。 (1) 肖裳的故事开始于某个清晨,她为了创作一部军旅题材的小说,在网上搜索资料。在繁杂的推荐信息中,她无意间看见一张拍摄于西藏的照片,照片上的蓝天浩瀚无垠,白雪皑皑的地面广阔而宁谧,就像是一处穿越千年时光的所在。 一刹那的惊艳后,这处传承着中国最古老文明的地域,这片在世人眼中蒙着神秘面纱的山河,对她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一秒钟的思索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行囊,背着与她形影不离的相机和电脑,向着西藏出发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爱做梦,有激情,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计划过程,也不计较后果。 有人说她这叫“乐天”,也有人说她这叫“犯二”,她只笑呵呵地说:人生短短两万天,干嘛不让自己活得简单直接,轻松快乐? 有人无言以对了。 肖裳乘坐火车一路由东向西而行,夏花冬雪,接踵而来,仿佛行过了四季的更迭,来到了远古的世界。她背着相机和电脑从日光之城的拉萨,到蓝色梦境般的纳木错湖,再到日喀则,她白天拍照,晚上写故事,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昌都。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阻断了通往林芝的路,旅游大巴不得不滞留在突然降温的昌都,肖裳这才明白,西藏不但有西雅鲁藏布江畔旖旎的自然风光,有班禅驻锡地的名寺古刹,还有一种孤冷无助的苦寒。 道路被封堵了整整三日,仍无消息,肖裳在一间家庭旅馆里裹着被子不停打着喷嚏。她抱着一包纸巾,捂着红红的鼻子感叹:“我出门前为什么不查天气预报?这智商和情商对不起爸妈,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在天天刷屏等我更新的丫头们啊!阿嚏!啊……”她猛然想起一件比生死更重要的大事,“我今天还没更新呐!” 最关键的是,存稿也没了! 想起这个严重的问题,她立刻擦擦鼻涕,抱起最心爱电脑,疯狂码字。抱着电脑憋了三个小时,悲催的码字工只憋出2000字。她一天没吃饭,感冒了也没有药吃,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憋出2000字已经是突破极限了。 她打开纯绿色无公害、无添加的和谐网页,进入她正在连载的小说界面,发布出来,并在作者有话要说里满怀愧疚地留言:【我已经拼了小命了,只写出这么多,如果我还能活到明天,一定把今天欠的债还上。按手印!】 新章节刚刚更新不到五分钟,小说下面出现一连串的留言,她聚精会神地一条条反复读着: 【作者大人,你一定要坚挺地活着,等你。】 【小裳裳,欠债肉偿吧!】 【小裳裳,你承诺的兵哥哥呢?什么时候登场啊?快点呀!】 【快点开荤啊,快把兵哥哥扑倒啊,我都等不及啦!】 【兵哥哥都到嘴边了,你啥时候给我们吃呀?】 下面还有个更有爱的留言,【兵哥哥,兵哥哥……】无限循环的怨念。 作为最虔诚的制服控,肖裳比谁都想抓紧时间让她的女主角扑倒一个帅得没天理的兵哥哥。可是,她当初也是一时冲动,想到要写兵哥哥,经过一秒钟的思考就开坑了,如今已经写完两万字了,她还是没有构思好情节的走向,甚至没有想好男主角的性格设定。她查遍了参考资料,脑子中勾勒过无数种类型的兵哥哥,霸道的,冷傲的,狂野的,腹黑的,而这些脸谱化的男主类型完全激不起她创作的热情,她真正想要创作的是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军人。 兵哥哥没有着落就算了,她如今又冷又饿,忧伤地趴在窗口举目四望,苍茫大地,一望无际,别说商圈,连个像样的饭店都看不见。 “算了,与其缩在床上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我不如出去寻找机会,说不定能找到个商场,就算没有,能找到个吃饭的地方也好,等吃饱了喝足了,再继续奋斗。”她自言自语着,把所有的衣服都找出来,选了两件最厚实的裙子混搭着穿在身上,微乱的中长发随便束起,梳了个丸子头,素面朝天走出旅馆。 (2) 八月的昌都,很冷,风掠过,刮骨。她哆哆嗦嗦扯紧衣服,拿着完全搜索不到信号的手机走啊走,一路走到夜幕降临,终于,她远远看见一处地方有灯火,兴奋极了,朝着灯火阑珊的地方狂奔而去。 她倒没指望那里是商店,或是饭店,她现在只期盼着能遇到个活人就行了。走近了,她惊喜地发现这个地方好像是个军事驻地,因为门口有两个身着军装的守卫把守。 她四下张望,刚好看见石阶上站着一位穿着军绿色毛呢大衣,在风中巍然挺立的军人。他的站姿,如青松般挺拔。 她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帅了,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男主形象,高大,挺拔,一身正气,神色凛然,虽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可是那刚毅的线条已经可以充分体现出这个男人俊美的五官。 被她偷偷垂涎了半天,帅哥军人终于发现了她,转过身,那个正气凛然的眼神,一秒钟就把她征服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的嗓音低沉而坚定,彰显着一个军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她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努力思考着该找点什么事情让他帮忙。最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最想问的问题,一脸无辜地冲他笑笑:“我想请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商场,我想买件厚衣服。” “市区里才有商场,离这里很远。” 他略思索一下,解开了大衣的扣子,脱下大衣,解下衣服的肩章后递到她面前,厚重的暖意落在她手臂上。他的大衣特别温暖,一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温暖了,不,是将整个冰冷孤独的边疆都温暖了。 她笑嘻嘻地接过衣服,说:“谢谢啊!等我明天买了衣服,一定还你。” “不用客气。”之后,他便不再多言。 肖裳看看周围,再看看通往旅店的漫漫长路,立刻决定再继续勾搭一下兵哥哥。不是她脸皮厚,而是在这里的冬天太冷,冻得她脸皮都冻得麻痹了,感觉不出薄来。 “呃,我叫肖裳,大家都叫我小裳。我是来这里旅游的,没想到道路被封,走不了了。” “哦。” 见他不太搭话,她只好主动点:“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军人吗?在这里的驻军?” “我姓卓,卓超然。”他指了指旁边亮着灯火的一栋旧房,“这里三天前发生暴风雨,滑坡的山石把路堵住了,我们被派过来清理山石。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原来兵哥哥是来修路的,好温暖的军民鱼水情!她充满想象力的脑子里顿时灵感迸发,闪过一段美好的爱情,浪漫的邂逅……然后,一段爱情故事的起承转合在她的脑中迅速构思出来。 “你还好吧?”卓超然清冷的声音唤回她走失的魂魄。 她立马站正,摆出一个文学工作者该有的文雅气质。“没事儿,没事儿,我刚好正在写一部关于军旅题材的小说,看到你,突然想起我小说的男主角……” 卓超然仔细打量她一翻:“你是个作家?” “作什么家啊,天天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而已。”她狂摇头,摆手说,“我纯粹是个人爱好,在网上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给那些志趣相投的朋友看。” “你写军旅题材的小说?为什么写这个题材?” “我从小就崇拜军人啊,尤其驻守边疆,保家卫国的……”她深深望了一眼他发丝上的风霜,以及他那张足矣将所有美好的文字描写都具体化了的脸,心底偷偷补充一句:长得帅,有气势,我做梦都想着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了,你能不能给我提供点素材,让我可以把这部小说写的更真实点。” “很抱歉,我不能说太多。”他的回答有婉拒的意思。 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男主角”的原型,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她笑嘻嘻对他眨眨眼:“如果我问你能连续做多少个俯卧撑,你也不能说吗?” “呃,也不算很多。” “那你结婚了吗?”她用标准的采访式语气问。 “没有。” “有女朋友吗?”卓超然俊俏的脸微微一僵,掩口轻咳一声,低头看表,“嗯,到集合的时间了,我要回去了。” “……”眼看着帅哥被她吓跑了,她决定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喊道,“等一等。” 他停下正欲离开的脚步,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那个……我住在锦星旅馆,离这里好像很远。我除了步行,还能有其他的方式回去吗?”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答:“我让人送你回去。” 肖裳顿时笑开了花:“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后来,肖裳给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裳,你可真够可以的,第一次见面就问这么直接的问题,卓超然那么温润内敛的性子,不被你吓跑才怪呢。” 肖裳也捂着脸笑:“我哪里想那么多!我一直最喜欢写军旅题材的小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活的兵哥哥,当然不能放过。就算搞不定他,也至少从他身上挖点素材来写小说嘛!” “那么后来呢?你挖到了多少好素材?” “很多,很多……” (3) 基于深挖素材的心理动机,第二天一大早,肖裳踩着地上厚重的积雪,晃悠到驻军营地的大门口,还没开口,门口的守卫一见她身上披着的毛呢军大衣,先冲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问道:“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呃……我想找卓超然。” “卓团长出去了……”守卫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大衣,“您稍等,我进去问一下。” 没多久,一个年轻的军人出来,非常亲切地对她说:“团长说他很快回来,让你在这里等他。外面冷,你跟我进来等吧。” “哦,麻烦你了!” 年轻的军人带着她经过一条充斥着泥土气息的走廊,进了一个房间。她细细观察着房间,房间很简陋,破旧的窗户在呼啸的风中颤抖。靠近窗户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床,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薄被,看上去并不温暖。 床边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中竟然是两张和卓超然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气质迥然不同,其中一个人一身正气,笑容温和亲切,另一个人看上去洒脱不羁,笑容也很随性。 肖裳凑过去仔细辨认,照片明显不是ps的,那么这样两张相似的脸,八成是同出自一个娘胎,而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和卓超然的相似度更高一些。 “团长!”警卫员恭敬的呼唤响起。 肖裳急忙收回目光,回头见卓超然站在门前。她又瞄了一眼照片上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卓超然和照片中的两个人都不像,他看上去就像这冰天雪地的风,有种刺骨的冷意。 “嗨!”她笑着跟他摆手,“我是来还你衣服的。” “嗯。” “还有,我想去买点东西,不知道去市区的路怎么走。” 卓超然二话不说翻出来一张地图,认认真真给她讲着上面的路线。他说话的时候,很专注,却也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你明白了吗?”他问。 她抬头,茫然地看看周围,小声问,“这里,哪个方向是南?” “那边。”他指了指窗户的方向。 “哦,那哪个方向是东?”他伸手想要指墙的方向,顿了顿,收回手道,“我让人送你去吧。” “我自己能找到的,不过,假如你……” 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短暂的一个迟疑。她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微妙的情绪波动。 “抱歉,我接个电话。”他说。 她点点头。 他拿着电话走到窗边。 她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只听见卓超然跟他简单地聊着:“嗯,挺好……最近没有假期,过年?可能,回不去……嗯,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情况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从头到尾几乎都用一个音调在说话,就像是小学时候背课文一样。 “你怎么样?我听说西伯利亚又降温了……哦,还要在那边待多久?……好。” 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卓超然便挂断了电话,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雪山。 看着他的背影,她有种强烈的感觉,他的内心,比外面的霜雪覆盖的风景更加苍凉。而她像是忽然之间被卷进一个漩涡,周围的景物都变得空旷,只剩下卓超然的背影站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她有一股冲动,想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最单纯地拥抱他一下…… 过了好一阵,也不见他回头,她不得不打破沉默,问:“你没事吧?” “没事。”他恍然回神,明显是有事。 她本不想八卦,奈何八卦已经成为了她的职业习惯:“是你女朋友的电话吧?” “我弟弟。” “哦。”她点头,伸手指了指他窗台上的照片,“孪生弟弟?” 他扫了一眼照片:“嗯。”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她又问。 他沉默了一下。 连一句敷衍的“挺好”都不愿意说,可见他们的感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凭她多年来的八卦经验,当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男人有意回避你的问题的时候,那就代表,你的问题触中了他的死穴。再问下去,你一定死得很惨。 “呃,我看你挺忙的,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他没有再挽留,也没有动。她离开时,他还站在窗边发呆,她悄悄看他一眼脑子里的灵感就像放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冒,因为卓超然的气质太有故事了。 肖裳离开了驻地,天气正好,她决定趁着好天气去市区备点存粮。 广袤无垠的天地,风沙无遮无拦地四处弥漫,越发显得一个人渺若尘埃。望着人迹罕至的前路,肖裳第一次感受到天地之大,大到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才不会害怕。 走到岔路口,肖裳抬头看看前方的路,找不到哪里是东,哪里是南,低头拿着手机搜索了一会信号,无显示,又拿出地图研究一会儿,仍是无方向感。最后,她放弃了,扔硬币选了条路,继续走。 背后的砂石路上扬起尘土,预示着有车要经过,她立即跳到马路正中间,准备先“劫”了再说。她正酝酿着劫车的台词,一辆涂着迷彩色的吉普车在她身边轰轰隆隆地停下来。 咦?这么主动?该不是有所企图? 她紧张地裹紧身上的外衣,抱紧怀中的背包,向车内看去。 驾驶室的车门打开,卓超然从车上下来,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我刚好去城里有点事,顺路载你过去。” 狂风卷动着枯草,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无人能撼动。 她站在尘沙里,仰望着他,从此后心中再无法装下别的男人。 后来,肖裳告诉我:“那一秒钟,如果有人问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说:是他,我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问:“就是这一眼,你爱上了他?” 她毫不避讳地点头:“是的,就是这一眼,我就认定了他。我相信他是个值得女人托付一生的好男人。” “你们一冷一热的性格倒是真相配,依卓超然那么温润的个性,一定抵挡不住你的热情,被你分分钟就搞定了吧?” 肖裳却隐隐叹了口气,“你太高看我了。你知道吗?我为了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一待就是三年……” 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我去过西藏,那里的美很惊艳,但也很残酷。三年的酷暑和严冬,对肖裳这样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女孩子来说,更加残酷。 “这三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我问她。 她笑着摇头:“不,我过得很幸福。” (4) 三日后,被封堵的山路通了,肖裳却没有离开,留在了这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创作她的《军魂》。她以为小说寻找素材为借口,有事没事就去找卓超然,起初,他总说有事不见她,她便抱着电脑在他的营地外面席地而坐,一边构思小说一边等他,从白天等到晚上。 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出来见她。 就这样,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卓超然渐渐习惯了她的骚扰,只要她来,就会请她吃饭,给她讲一些部队里发生的事,当然那些都不是军事机密,只是战友之间的一些温情故事。 她把那些故事写在自己的小说里,于是这部《军魂》脱离了肖裳以往娱乐小说的狗血套路,真实再现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驻地军人的生活和故事,《军魂》的女主角也不再是以往的玛丽苏,被各种霸道总裁捧在手心里宠爱,而是反套路地以朋友的方式与男主相处,默默地关心着他,等待着他,深爱着他。 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你侬我侬的爱情越来越遥不可及,越来越多的爱情都成了跨越不了距离感的单恋。或许,每一个女孩都曾这样深深地恋过一个人,远远地望着,偷偷地笑着,又淡淡地忧伤着。 《军魂》在原创网站上的点击率越来越高,读者们的留言越来越多,他们已不再催促着要看男女主角的对手戏,更多的是表达出对军人的崇敬和神往,对女主这段单恋的理解与支持。 一年后,《军魂》完结了,故事中的女主角带着始终未出口的“我爱你”,独自离开了边疆,重新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最后一句话便是:“我用尽全力的爱过他,并不奢求得到同样方式的爱,只是希望某一个朝阳升起的时刻,他会想起我,哪怕只是一瞬间。” 但现实中的肖裳没有离开,她鼓起勇气向卓超然表白了:“卓超然,我爱你!” 她得到的答案却是三个字:“对不起。” 对于他的拒绝,她并不意外,因为她早就看出来卓超然不喜欢她,他看着她的眼神始终都是清澈的,不染一丝杂念。 可她还是对他表白了,她至少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卓超然,只要你一天不结婚,我就会在这里等你。”她的语气坚定不移。 “你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多少都不浪费。” “……” “我一定会等到你!” 这一等,又是一年。 那段日子里,他会在她心情不好时,默默陪伴她; 他会在她开心时,陪她喝酒庆祝; 他会在她生病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他会在她需要时,第一时间出现; 可是,他面对她的爱意,始终保持这沉默。 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可能早就放弃了,肖裳的闺蜜小小不止一次在电话中劝她放弃,早点离开西藏,回去烟雨江南一起逛街喝茶,可肖裳完全不听劝,信誓旦旦地说:“我笔下的男女主角哪个不是经历了重重的阻碍,才走到一起作为创造这些人物的‘亲妈’,我怎么好意思放弃?哼!我就不信了,区区一个卓超然,我怎么会搞不定?” 说完,她挂断电话,换上漂亮的裙子,化了个漂亮的妆,抱着刚刚收到的快递包裹去找卓超然。 包裹里装着各种美食,都是卓超然的家乡特产。 卓超然吃得津津有味时,她从包里拿出一支护手霜,将乳霜挤到自己的手心里,揉开,轻轻涂在卓超然的手背上。 他下意识想要躲开,肖裳立刻捉住他的双手,紧紧握在双手之中:“别动,你的手都被风吹裂了,要擦点护手霜润一润才行……” 暖暖的阳光照进军营,照在他清冷的五官上,她故意不看他的表情,装作很认真地摸着、揉着,直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被风吹开的裂痕,都在她温柔的指尖下慢慢软化,慢慢愈合。 她心里偷偷猜想着——他胸口里那颗被风霜吹裂的心,是否也被软化了,在慢慢愈合? 卓超然也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桌边的照片上,照片上的卓超越在笑着。 (5) 四季更替,昌都又迎来了烟雨蒙蒙的八月,但那烟雨绝非江南的绵绵细雨,而是让人感觉苍凉凛冽的冷雨,特别是入夜的雨,冷意入骨。肖裳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炉中的火苗渐弱,她几次想要下床去添点碳,终究是抵不住对寒风的恐惧,瑟缩在还算温暖的被子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码字。 门外,响起一阵机动车的发动机声音,由远及近。 会在这样的夜雨中来到她这个破旧小屋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人,一想到这个人,她立刻忘了西风冷雨,爬出温暖的被窝,直奔大门前。 墨绿色的越野车停进院内,穿着墨绿色军大衣的卓超然走下车,提着一袋东西脚步匆匆地直奔她的门前。他刚刚举手欲敲门,肖裳已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用最热烈的笑容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这句话虽是疑问句,但她的语气听来,这句话该是以大大的惊叹号结束。 卓超然扫了一眼她床上围成一团的被子和地上即将熄灭的火炉,走到火炉前,在火中填了些碳,才答:“你上午给我打电话时鼻音很重,我想你一定是又感冒了,给你送点药来。” 肖裳感动的恨不能马上将他扑倒,看着帅哥迷人的背影,咽咽口水说,正想表达一番感动之情,只听卓超然又说:“快要九月了,昌都的天越来越冷,你的身体不适合待在这里,还是尽快回家吧。”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什么时候答应做我男朋友,我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她对卓大帅哥眨眨眼睛,问:“你让我回去,该不会是……” 卓超然立刻否认说:“你别误会,我是不想你冻死在这里。” “不想我冻死……”肖裳笑嘻嘻凑过去,故意贴近卓超然那张帅得没天理的脸,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背上,“你就从了我吧。”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卓超然!”她叫住他,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没能压抑住,脱口而出,“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谁?”卓超然愣了一下。 “你心里的那个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 “推理的呀!我这么好的女孩,追求了你两年多,你丝毫没有动摇,肯定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人了。”见卓超然没有否认,肖裳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问,“那么,她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卓超然的表情告诉她,她又猜对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猜到的?很简单,你这么完美的男人,这么爱她,她却没有选择跟你在一起,要么是她死了,要么,她早已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卓超然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说:“你不愧是个作家,想象力真丰富。” “那当然!”肖裳问,“那个女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说呗。” “她……”他缓缓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也坐在床上,聚精会神等着他的答案。 “她看起来很柔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保护她,可是她的内心非常强大,可以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哦,听起来是个挺特别的女孩。” “是的,很特别。”他的目光看向远方。 “卓超然,你还在等她,是吗?” 他摇摇头:“我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 “既然不可能,为什么你还要把自己困在这段感情里?是你走不出来,还是自己不想走出来?” “我……” “人这一辈子不是只能爱上一个人的。”她说,“你可以试试,试着不去想过去的事,多想想未来,你问问自己,你的下半生你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没有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离了她的家,离开时刚好看见书桌上摆着刚刚出版的《军魂》,墨香味犹在,他问:“这个能送我一本吗?” “这个……”这本书里,写了太多她的孤独,她的忧愁,她不希望他看到。她只希望他看见她无忧无虑的笑脸。可是,如果他想看,即使他拿不到这本书,他一样可以在网上找到电子版。 在她犹豫着该如何拒绝时,卓超然已经拿了书离开了,果然有军人果决的执行力。 那一夜,她坐在火炉前忐忑难安;而他,半倚在床上,看完了整本的《军魂》,读完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用尽全力的爱过他,并不奢求得到同样方式的爱,只是希望某一个朝阳升起的时刻,他会想起我,哪怕只是一瞬间。” 他合上书,望向东方柔和的朝阳之光,仿佛看见了肖裳无忧无虑的笑脸。 这个瞬间,他是真的想起了她。 想起他初来西藏,最孤独的一个傍晚,他不经意回头,目光撞上了一双最明亮的眼睛…… 想起他有一次执行任务回来,手上的皮肤被风吹得干裂,渗出血丝,她看见了,拿出一盒甘油护手霜来,轻轻地涂抹在他的手背上,护手霜在她的指尖揉开,带着她的温润,渗透到他的肌肤里。他不经意的抬头,目光撞上了最清透的目光。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包括她对他说“我爱你”时,眼中的深情款款,还有,昨夜里,他劝她离开时,她笑着说:“你从了我吧……”,那时,她的眼中盈满了泪光。 朝阳升起的时刻,他是真的想她了,不是一瞬间,而是很久…… 他试着问自己,他以后想要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有一个怎么样的家? 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画面,江南的烟雨后,他和她漫步在园林之间,他给她讲部队里发生的故事,她安静地听着。 这个画面似乎特别美好。 (6)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遍春夏秋冬的轮回。 这一年里,肖裳呕心沥血地查资料,从上百篇言情小说总结出几十招“勾引”男人的手段,全都用在了卓超然的身上。 a计划。 夜深人静时,她把卓超然叫来,故意围着白色的浴巾从浴室走出,坐在他身边撩撩滴水的头发,冰凉的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退后一步,冷冰冰地问:“找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反问:“你看不出来吗?” “……”他望望门的方向,答,“没看出来。” “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她指了指自己身上仅有的浴巾:“我要勾引你啊!” “……” b计划。 她在网上买了一台卡拉ok机,把卓超然叫来,陪她一起k歌喝酒。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她把他灌醉,等他醉得不省人事,她就把他的衣服脱了,放在自己的床上,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哭着喊着让他负责任。 事实是这样的:她把自己灌醉了,又是哭,又是笑,他把她放在床上,她抱着他不松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着同一句话:“卓超然,我这辈子跟你耗上了,你逃不掉的。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早晚是!” 第二天一早,她从宿醉中醒来,卓超然已经走了。 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喝酒。就算喝,也别把自己喝醉,就算喝醉,也别在男人面前醉得不省人事。” 她看完字条,揉着剧痛的头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才没有喝醉,我酒量很好的!我只是昨天有点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不信你今晚再来,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酒量!” 他很快回复信息:“我信!” 她:“……” 在一系列的计划失败后,她又实施了y计划…… 又是午夜,她喝了一点点红酒,酝酿了一番情绪后,打电话给卓超然。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困顿之音:“这么晚了,有事吗?”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电话哭,无论他问什么,她的回应只有哭泣。 最后,他有些紧张地说:“你等我,我去找你。” 她抽泣着挂断电话,笑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足半个小时,他带着一身风霜来到了她的家。见他进门,她第一时间扑倒他的怀中,颤着声音说:“我要走了。” “去哪?”他问。 “回家,结婚。”这四个字出口,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她在他怀中仰头,对他说,“我爸爸妈妈给我下了最后的通牒,我明天不回家,他们就跟我断绝关系。我不是害怕,我是不想让他们再失望了。” 他垂下眼,没有说话。 她轻轻颤动肩膀,说:“卓超然,我爱你,就算我离开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也还是会在心里继续爱你……以后,我会嫁给一个爱我的人,过上我爸爸妈妈想让我过的生活,但是,每次太阳升起的时候,我都会为你祈祷,祈祷你能遇见你真正爱的人……” 他终于抬眸,看着她被泪水浸透的脸,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疼痛”。于是,她再接再厉,深情地望着他:“明天我就要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能让我吻你一下吗?一下就好,我想在以后想起你时,会有一点点甜蜜的记忆……” 他沉默着,仿佛是一种默许。 她轻轻踮起脚尖,温润的唇落在他的唇上,他没有回避。她的脚尖踮得更高,让她的唇可以更深地印在他的唇上。 这是她的初吻,虽然有点主动,虽然有点悲凉,但想到对方是卓超然,那个如青松般挺拔的男人,她的心便热了,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轻轻地,她离开他的唇,轻咬着唇对他说:“谢谢!很晚了,你……” 他的话没说完,他突然伸手拦住她的腰,将她固定在怀抱中,垂首深深吻上她。 这一夜,烈风呼啸,尘沙飞扬。 这一夜,浓情婉转,侠骨柔肠。 第二天,肖裳从疲累中醒来时,卓超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离开。 她扯了扯被子,遮住红透的脸,努力想着自己该怎么把这个男人套牢。 她到底是应该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能抵赖。” 还是应该说:“人家是第一次,你要对我负责哦!” 可是,当她看着一身正装的卓超然走到她面前,面对着她真正深爱着的男人时,她只想对他说:“我昨晚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坐在她身边,蹙着眉头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她用力点头:“我只是有点头疼。你回部队吧,我再睡一会就没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对她说,“小裳,你今天别走了。我下个月能申请到假期,我陪你回家。” “啊?你陪我?” “嗯。” 她的脑子有点乱,想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他要陪她回家——提亲?! 呃……她应该是想多了,他可能是想把她安全送回家。 “我今天有个任务,要去一趟拉萨……你跟我一起去吧。” 她的脑子还处于混沌中,顺口就问:“为什么?” “过几天会有寒流来,我陪你去买一床厚点的被子,再买点日用品。” 去逛街? 她立刻点头:“好啊!” (7) 拉萨之行于肖裳而言,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愉快。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叫苏沐沐的女孩。 当肖裳看见卓超然不顾一切拦住客车,看见他带着轻灵如云的苏沐沐走到她面前,她便猜到了女孩是谁。 她一定就是卓超然两年来念念不忘的人。所以,当卓超然介绍说:“她是小裳,我的女朋友。” 肖裳并不意外,她笑着问:“她是你前女友吧?”可是她没有想到卓超然的回答却是,“嗯,事实上,她和我弟弟的关系更近一些。” “你弟弟?他们?” “这两年……超越一直在找她。” “……” 这样的答案让肖裳倍感意外,但细细一想,便恍然大悟,卓超然爱的人是苏沐沐,而苏沐沐爱的人是他的孪生弟弟卓超越,所以卓超然与孪生弟弟之间才会有那种微妙的不和谐的感觉。 那天晚上,卓超然将她安置在一家酒店,便匆匆离开了。她知道他去找苏沐沐了,但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心疼,心疼卓超然的压抑和无奈。 夜色浓浓时,卓超然回来了,她捧着手中凉透的羊奶,半倚着单人沙发的靠背对他笑笑:“你回来了?” 他走到她的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羊奶,放在一边。 他双手撑着沙发的两侧扶手,望着她:“小裳,我们结婚吧。” 她仰头,看着酒店明亮的灯火:“好!”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他说。 她知道为什么,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要和她结婚,一定是为了苏沐沐。 “那不重要。”她仰头,用尽全力对他笑:“重要的是——我爱你!” 卓超然看着他,那双向来清冷的黑眸不知何时竟有了温度:“小裳,我……” “卓超然,你要想好了,以后不能再反悔了!” 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暖,很坚定:“我不会。” …… 故事讲到此处,我不禁讶然看着肖裳,“你真的就这么答应了?你真的不在乎他为什么娶你吗?” “在乎呀!不过我了解他,他做的任何决定都会深思熟虑,如果他只是为了成全卓超越和苏沐沐的感情,他完全可以让我配合他演戏,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他没有,他决定和我结婚……” 面对着肖裳坚定的眼神,我再也无言以对。 有一天,我和卓超然的一个很好的朋友聊起了肖裳,我问他:“你认为卓超然爱小裳吗?” 他回答我:“他说过,他这一生最幸运的就是遇到小裳,她是出现在他生命中最明亮的一道光。” “他真的爱她吗?” “当然,如果一个男人不是发自内心地怜惜一个女人,他会竭尽所能地远离她,绝不会出现在她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 “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求婚,为什么是在遇到苏沐沐的时候?” “和其他人无关。只是有些巧合,他在遇到苏沐沐的前一晚,发现自己真的动情了……” 七、如果可以重爱 男人,不该用自以为的方式爱一个女人;女人,也不要用付出一切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爱一个人,请先学会爱自己。 (1) s市最繁华的街区被一幢幢高耸的楼宇包围着,如同一副副钢筋铁骨支撑着城市的浮华,让人望而却步。 夜幕下,车站广场巨大的荧光屏幕正在播放着知名品牌srill的时装秀,以青春色彩为主题的春装,衣袂过处光彩流溢,吸引了众多目光,无论是荧幕的t台之下,还是荧幕外的广场之上。压轴秀出场,一番展示之后,精彩的时装秀落幕,首席设计师何君沛登台,他笑的谦逊有礼,清俊儒雅。 白慕拖着行李箱经过广场,听见站在身边的女孩感叹了一声:“好帅啊!” 白慕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屏幕上的流光溢彩,还有何君沛愈加神采飞扬的脸。周遭的灯光忽然变得格外刺眼,令她双眼滚烫刺痛,什么也看不清。她低下头,拉起旁边的行李箱,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厅。 在等待检票时,手机响起,她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字“沛”。没有一丝犹豫,她将通话挂断。不久后,信息提示音想起,她拿出手机扫一眼,毫无意外地看见上面显示着一条来自“沛”的信息:“慕慕,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复。 隔了一会,她又收到一条消息:“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沉吟许久,她才回复:“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没有什么话需要再说。” “慕慕,我知道错了。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事到如今,他仍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真是可笑。她无言地苦笑,关掉了手机,走进检票口。 她来s市那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八年的沉淀与打拼,如今,她已三十岁,她没有一个可以署名的好作品,没有一处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就连付出了六年的感情,也以最讽刺的结局告终。 除了离开,她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2) 从黑夜到白昼,火车将白慕从s市带到了g市。这是白慕第二次来g市,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所幸这里有真心对她的人,她最好的朋友秦悦,还有她的弟弟秦阳。 白慕走下火车,拿出手机开机,忽略掉上面一连串来自“沛”的消息,点开来自于陌生号码的一条短消息,上面写着:“白慕姐,我是秦阳,我在出口等你。” 她抬头再看前方人头攒动的出站口,在灼目的光线之下,在杂乱气味弥漫之中,一张年轻帅气的面孔出现在白慕的视线里,她定神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是秦阳。秦阳真的变了,米白色休闲外套,浅蓝色的牛仔裤,帅得清新自然,浑然天成。与八年前那个穿着肥大的中学校服,背着破烂书包打游戏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见白慕,他几步走上前,笑着说:“白慕姐,我是秦阳,你还记得我吧?” 她点点头,她当然不会忘记那个从十三岁起就爱缠着她,没完没了问问题的大男孩。她还记得,他整日跟在她身后,口口声声说保护她安全,却让她错失了早恋的最佳时机。 那时候,他当真是她高中时代的噩梦,现如今回想起来,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来。时光真是个好东西,它仿佛能将记忆中的画面描绘上一圈一圈的金边,不论多烦乱的往事,都被描绘得美好而愉悦。 “我姐姐临时出差了,她让我接你回家。”说着,他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带她走到停车场,将行李放进车内,“上车吧。” “她什么时候回来?”白慕坐上车问。 “说不准,大概一个月吧。” “这么久?”她昨天打电话给秦悦的时候,她并没说要出差。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秦阳解释说:“她在香港的项目出了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去解决问题了。如果顺利,可能会早点回来。” “如果解决的不顺利呢?” 秦阳没有回答,启动车子,驱车驶出停车场后,车如风一样飞驰,卷起了被秋风扫落的枯叶。 又有信息提示音响起,白慕拿出手机,翻看手机中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大部分信息都是她的同事发来的,问她为什么突然辞职,和她关系最好的刘非更是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何君沛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还有三条消息来自于何君沛,前两条都是求她原谅,最后一条是说:“慕慕,我给你点时间让你静一静,等你原谅我了,就回来吧。我会一直等你!” 看着手机上面深切地表达出爱意的话语,白慕心中的些许怨气也慢慢消散,但是胸口依然是冷的。 八年了,对于他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和欺骗,她已经习惯了,不再愤怒,不再怨恨,现在,她只是觉得累了,不想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一条她不想走的路。 从今天开始,她想走属于自己的路。 (3) 秦悦的房间非常干净,洁白无瑕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面,橱窗里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仿佛一切都是全新的。白慕惊讶地打量完整个房间后,疑惑地看向秦阳,她想确认一下那个记忆中房间永远乱糟糟的秦悦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秦阳回之尴尬的赧笑:“我姐姐临走时让我把房间整理一下。” 白慕了悟地点头:“哦,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秦阳说,“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煮一碗面。” “我早上在火车上吃饭了,现在不想吃东西。”白慕说。 秦阳点头说了句“好。” 他出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身边的床头柜上,见她不喝,他还用指尖轻轻地推了推,见她还是不喝,便说:“你坐了一夜的车,应该累了,休息一会吧,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喊我一声就行,不用客气。” “等等。”她叫住正欲走出去的秦阳,从钱包里拿出全部的现金,大概两千多块钱,“秦阳,你能帮我买个新手机和新的电话卡吗?” 他扫了一眼她放在床头的手机,没有多问,拿着钱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给她买回一款新手机,里面装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彼时,白慕躺在床上睡熟了,并没有听到秦阳回来。她一直睡到天黑了,一阵饭菜的香味将她从悲伤的梦境中唤醒,她抹去眼角的泪痕,下床打开门,饭厅里的蜜色灯光泄了一室的温暖。 “你终于睡醒了?”秦阳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走出来,唤她道,“快来吃点东西。” “这些饭都是你做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大男孩,无法相信满桌丰盛的饭菜出自那双修长骨感的手。 “是啊,这要感谢我有个奸懒馋滑的好姐姐,是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 想起秦悦的作风,白慕不禁笑出来,心中浓重的阴霾仿佛被又一缕春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这一晚,秦阳不止为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白慕夹了一口青笋在口中细细的咀嚼着,她的动作很轻,像是一只猫在舔碗里面的水一样。 秦阳看着她,很专注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吃饭。 房间里太过安静,她又不想多说话,于是让他把电视打开。他打开电视,选台时,目光关注着白慕的反应,一个个节目在电视屏幕上掠过,她没有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饭菜。直到屏幕上出现知名设计师何君沛的身影,她吃饭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电视屏幕。秦阳立刻将手中的遥控器放在桌上。 电视上,记者说:“现在大家最关注的设计师何君沛先生的又一部作品即将问世,这部作品将参加下个月在s市举办的国际时装展……何先生,听说您近期又要发布新作品,你认为新的作品能否超越‘灵牙’?” 电视的镜头切换到何君沛的脸,他依然是一副谦逊儒雅的样子,薄薄的唇角微微上翘,金色的镜框在镜头前折射出光芒,他颔首道:“这是两个不同风格的作品,针对的也是不同的受众群体,‘灵牙’系列更时尚一些,新作品更清新一些。” “那么……”记者的问题还没问完,电视的屏幕就黑了。 秦阳愣愣地看着一旁拿着遥控器的白慕,她的动作依然很轻,轻轻地放下遥控器,轻轻地吃饭,仿佛安静得不存在一样。 “你怎么了?”秦阳问。 “很吵。”白慕平静地回答。 秦阳端详了她半晌,试探着问:“听我姐说,你的男朋友是个知名的设计师。” “嗯。” “听说,你们分手了?” “是的。” “为什么?” 白慕低头喝了口汤,语气比桌上的汤还要清淡:“可能,因为我们都变了吧。他不再是我最初认识的他,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 既然人已经变了,何苦守着那份变质的感情? (4) 圆月夜,琥珀杯,白慕喝了一整瓶的红酒,酒精将她的意识带入了梦中,梦里的何君沛还是本来的样子,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五年前,她认识何君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的年轻设计师。在一次服装设计大赛中崭露头角之后,他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new sen,准备在时尚界大展宏图。而白慕,则是一个刚刚毕业,来s市寻求机会的天真女孩。四处碰壁之后,她将简历投到了new sen工作室,那时的她只想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就满足了。 何君沛和白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非常狭小但明亮的画室里,画室虽小,每一处的装饰都是颇具匠心的设计,充斥着现代感极强的艺术气息。画室在顶楼,视野很开阔,大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整个城市的浮华万象。 何君沛站在窗前,静然伫立。就五官而言,他的容貌算不上精致,但他的身材和气质非常好,丝毫不逊于t台上的模特。 “您好!”何君沛礼貌的和她问候,声音性感,语态悠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请坐。” 她点点头,有些不安地坐下,双手递上她精心准备的应聘资料。 “这是我的简历和设计稿。” 何君沛接过,先看了看她的简历,然后又和她聊了几个专业的问题,她答得小心翼翼,不住地舔着嘴唇。何君沛笑了笑,从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给她。 “谢谢。”白慕接过,几乎一饮而尽,她是太渴了。 何君沛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她的作品,只看了一眼便决定了录用她:“白小姐,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至于工资,就按照你写的理想薪资给你。” 她有些难以置信,他却笑着告诉她:他在她的作品里看见了灵气,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孩,他要将她培养成最优秀的设计师。 他没有食言。她到了new sen工作室以后,他给她最安静的环境,耐心的引导她、指导她,给她准备最好的一切,给她最多的赞美。 两年后,他们相恋了……那是白慕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每天一起创作,一起去寻找客户,一起憧憬未来,他对她说:“总有一天,new sen会成为国内一流的服装设计公司,只为世界知名的品牌做设计。到那时,我要在万众瞩目下,向你求婚……” 他指着对面一栋灯火辉煌的高楼,说:“我要在那里给你买一个大房子。我们一起设计一个最精致、最舒适的家……慕慕,我不能保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一定可以让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那些承诺虽然渐渐被岁月打磨得褪了色,变得灰暗,变得残破,但那个时候,承诺是鲜活的、真挚的,一字一句都诠释了何君沛对她的爱。 后来,他真的成名了,项目越接越多,客户越来越多,商业的运作模式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渐渐失去了对艺术的执念,甚至在一次参加国内知名大赛之前,一张图都画不出,而new sen正是上升期,急需要一个奖项来提高知名度。 为了new sen工作室的发展,为了名誉和地位,何君沛对这个奖项势在必得,别无选择之下,他将白慕的作品署上他的名字,送去参赛。那个作品最终得了一等奖,何君沛的照片登上了时尚杂志的封面。 白慕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可,但她太爱他了,太希望他能早日成功,于是选择了沉默。她没有想到,从那之后,她所有的好作品,都变成了何君沛功成名就的阶梯,而她永远只是new sen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 每一个设计师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认可,哪怕只有一个人欣赏也好,白慕自然也希望“白慕作品”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这样她就可以跟他平等地站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站在高处,她站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最近两年,她不只一次想用自己的署名参加比赛,可何君沛总是说:“慕慕,你别天真了,你真的以为这些作品署了你的名字,你就能拿到奖吗?” “为什么不能?” “因为艺术没有一个评判标准,所以设计师的名气很重要,不信你可以试试。” 她不相信。 一个月前,她将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署上“白慕”的名字,参加国际服装设计大赛,结果她的作品什么奖都没有拿到,原因让人无语——评委认为她模仿了何君沛的设计风格,无创新之处。 她一度消沉过,直到有一天,她听说自己的作品没有得奖,是因为何君沛向评委暗示,她的作品风格与他的相似,评委们才将她的作品淘汰。 得知真相,她彻底从五年的自欺欺人的美梦中清醒。何君沛并不是真的爱她,或者说,他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哪怕他有一点点的爱她,都不会做出这样“断送”她设计生涯的事。 他在名利场上追逐的太久,心中早已放不下爱情的位置,他许给她的承诺不过是利用她的一种手段而已。 经过了三天的深思熟虑,白慕最终决定离开,离开new sen,离开何君沛。她不想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她想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展示自己的才华。她也知道,成功不仅仅要靠才华,有时还要靠一些机遇,一些运气,甚至一些资源,离开了何君沛,她可能更加一事无成。 但是没关系,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怨无悔。 (5) 从梦中醒来后,白慕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秦阳跪坐在地上,头枕着床沿睡得很沉。 看着秦阳被阳光浸染的脸,她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的他和初见时那个满脸血污的叛逆少年联想到一起。他认识秦阳究竟是在哪一年,她已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和秦悦读高一,秦阳读初二。白慕和秦悦放学回家,路上看见一群男孩围着秦阳拳打脚踢,秦悦当时就怒了,顺手拿了半块砖头就进了人群里,白慕吓得双腿发抖,站在原地不停地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路人听见女孩撕心裂肺的喊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争先恐后地寻声跑来。一转眼便跑过来一群人,打人的男孩们见状,慌慌张张四处逃散。 秦阳捂着额头坐起来,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秦悦又怕又心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白慕听见有人说救护车要晚点才能到,伤口需要马上止血才行,急忙跑去街对面的药店买来消炎止血的药和纱布,简单询问了一下用法后,就为秦阳处理伤口。 雪白的纱布落在他的额头上,立刻被鲜红的血浸透。 “疼吗……疼吗?”她声音都在发颤。 他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忽然笑了:“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将信将疑问:“真的不疼吗?” “真的。” 她信以为真,手不再剧烈颤抖了。 从那天后,秦阳经常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和秦悦上学的路上,晚自习放学的路上,或者逛书店,吃冰淇淋时…… 他像个硕大的电灯泡,照亮着白慕和秦悦的闺蜜时光,也贻误了美好的青春期。 后来,白慕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终于摆脱了秦阳,轻松愉快之余,还微微有些小想念,但这种小想念很快便被精彩的大学生活冲淡。就在她渐渐淡忘了秦阳时,突然有一天,秦阳来她的大学找她。那是个冬天,天很冷,秦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她被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他摇摇头,告诉她:“我的父母离婚,我姐姐选择和爸爸生活,妈妈要带我去美国读高中。” 她的心一疼,什么都没说,直接拉着他去超市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又给他买了一件棉衣。她帮他一颗颗系好棉衣的扣子,轻声地说:“秦阳,去了美国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千万别再到处乱跑。你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生活。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姐姐会心疼的……我也会心疼的。” “我知道了。” 秦阳临走前,好像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最终没有说清楚,只说了一句:“白慕姐,你也要好好的。” “没有你给我添麻烦,我肯定活得特别好!” 秦阳笑笑,上车离开。 从那之后,秦阳仿佛突然间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没有了任何消息。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她从不敢问秦悦,怕会勾起秦悦的思念。 去前,她接到秦悦的电话,秦悦兴奋不已地告诉她:秦阳在美国拿到了硕士学位,回国内工作了。白慕是真的挺高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秦阳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她见到了。年少时光中那个有些执拗的叛逆少年变得如此美好,她的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温柔,忽然,脑海中闪现一抹灵感,她从行李箱里翻出画纸和画笔,迫不及待地画下记忆中那个衣着质朴又洒脱的少年,那个清秀又羞涩的少女。 秦阳醒来时,正看见阳光倾泻在琉璃色的窗户上,斜斜的照着洁白的书桌,白慕的指尖捏着削的极细的铅笔仔细地画着一幅幅草图,她的长发被盘起,白皙的脖颈伸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画着。 她的笔下,少女修长的四肢被她迅速地画了出来,虽然没有彩色铅笔,但是灰色的笔调,似乎更有一些质感。之后,一件件充满青春气息的衣裙跃然纸上。 秦阳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画到深夜的时候,为她送上一杯现磨的咖啡。 整整一个星期,白慕都没有离开卧室,直到她经过了几次修改,完成了最新的服装设计图。 “秦阳,你看我画的好不好?”白慕吸吸鼻子,从桌案上抬起身子,对着秦阳轻声细语问。 秦阳拿起画稿,认真地看了很久:“这个女孩真像以前的你,充满了灵性。” “以前?”闻言,白慕直起身子,笑得有些无力,“他当初也说过,第一眼看到我的设计稿,就知道我是有灵性的。” “你男朋友吗?” “前男友。”白慕的声音清寒冰冷。 她盯着秦阳手中的画稿,出神了一瞬,然后将画稿拿回来,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new sen工作室。何君沛的设计桌上很整齐,就像他的人一样,在外人看来他是儒雅的是谦逊的,是国内顶尖的设计师。他的指尖轻轻地量裁着一匹堇色绸缎,目光不经意看见对面空着的座位,不禁皱了皱眉头。 “何先生,这些是设计部连夜赶出来的设计稿。”助理阿若将文件夹放在何君沛的面前。 何君沛拿起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看,随着页数的翻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啪’的一声合上。 “画的都是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阿若为难的将文件夹收回,据实禀报:“现在学设计的基本上都是家境优越的孩子,在大学里学的东西也都是应付了事,所以真正有灵感喜欢设计的倒很少了。” 何君沛站起身,背对着阿若,看向外面的浮华世界。 八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见到白慕的,彼时,这里还是逼仄的小格子间,他的内心是充满希望的。如今,他将这一层都买了下来,坐在奢华的办公室里,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激情了。 轻叹了口气,他说:“找找新人吧。” 阿若不敢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何君沛凝视着窗外,点了一根烟,安静的吸着,他很少吸烟,只有极度空虚的时候,他才会抽一根,吞云吐雾间,又忍不住想起白慕。 他和白慕认识五年了,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欣赏她的才华,喜欢她的灵气,也沉溺于她的柔情。他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也一直按照规划努力着。上个月,他还去了临江而建的高端住宅,准备买一栋风景最好的房子,与她结婚生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离开得那么决绝,可见她对他的这份恨已非一朝一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承认,这些年他借用了她的才华和天赋,走了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可他是真的爱她,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们创造更好的未来。他以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负责运营,她负责创作,他们的合作天衣无缝。 他并不知道,这种合作在白慕的眼中是完完全全的利用与欺骗,是不给她功成名就的机会。其实,功成名就又能如何,她的创作灵感不会因为成功而喷薄而出,相反,过多的名利负累反倒会让她文思枯竭,让她失去了创作的激情,就像他当年一样。 他错了吗?或许吧? 他应该尊重她,即使因为爱,他也不该剥夺她的梦想,她的追求。现在,他还能再弥补吗?他要怎么做,她才能原谅他,重新回到他身边? 敲门声响了两声,阿若走进来,拿了一份设计稿给他。 “何总,刘总介绍了一个设计师,您看看这份设计稿。”她的声音难掩惊喜。 何君沛拿起来翻了翻,目光立刻停住了,急迫地问:“她人呢?” “在会议室,我去叫她进来。” 说完,阿若匆匆去了会议室。 (6) 半个月后。 窗帘被拉开,一束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照在白慕苍白的脸上。 秦阳温柔地笑笑,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盒子,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件鲜红色的修身礼服。 “这是?” “你喜欢吗?” 她勉强点点头,虽然裙子很美,穿上它绝对能很快成为焦点,但这种张扬的风格不是她所喜欢的。 “喜欢就好,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服装发布会。” “是什么品牌的?几点?” “你不用管,跟我走就好。” “那我去换衣服?” “不急,到地方再换。” 让她坐上他的车,他开车行驶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她换上礼服,走进会场,才知道这是shill新一季产品的发布会,因为shill是时尚界的顶级品牌,许多时尚界的人士到场,就连忙碌于各国走秀的超级名模也来了不少。并不意外地,在人群中,她看见了何君沛。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但不管经历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斯文的眼镜,浅浅的微笑。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在他惊诧的目光下,她匆匆瞥开眼。 黑暗中,秦阳揽紧了白慕纤细的腰肢,在她耳畔轻语道:“别紧张,有我在!” 听到秦阳的声音,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很快调整好笑容,挽着秦阳的手臂,很优雅地向着周围的人打招呼,虽然他们并不认识她。 何君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就在他准备走向她时,灯光忽然灭了,中心台独留一片光束,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走了上来,他微笑着冲众人打着招呼,开始讲开场白。shill公司的人将何君沛请到了距离舞台最近的贵宾席。 之后,走秀开始了。模特穿着青春洋溢的春装上场时,白慕惊呆了,因为这些以青春校园为主题的设计,与她这几天的设计极为相似,其中有些细节处理与她的设计稿一模一样。白慕向后踉跄了一步,却被反应极快的秦阳扶住。 她回头,秦阳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她想看清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读懂他的心思,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这些日子,她创作的这些作品只给秦阳看过,会出卖她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君沛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收买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掌声响起,灯光开始来来回回地闪烁着,何君沛忽然被人群簇拥着走向了大厅中央,光束直直地打在他身上,灿如骄阳。 白慕愣愣地看着何君沛,一时间,胸口如同火烧一般的痛,席卷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的确憎恨何君沛再次剽窃了她的作品,但她已经习惯了何君沛的背叛,他做的任何坏事,都不会超出她的想象力,她无法接受的是秦阳的背叛,这个她心目中最单纯直率的男孩,不该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更不该与何君沛为伍。 热烈的掌声余音未散,一名记者突然拿着麦克风冲到何君沛面前,高声问:“何先生,我很想知道您的创作灵感是什么,您能为我们讲解一下吗?” 何君沛微怔了一下,眉心却是一片淡雅,仿佛不受任何影响的样子,他注视着白慕良久,才幽幽开口:“薇的织堇纱,顾名思义,蔷薇,堇色,纱布,萦绕缠绵,这是一个少女的梦想,也代表着一个浅浅的心愿,也许她并不突出,但她却有一种力量,一种只要盛开,就能赛过蔷薇的灿烂力量,整体的裁剪布料以堇色绸缎为主,衣身轻盈薄如蝉翼。” 这似乎是最完美的答案了,台下的人都在拍手叫好,不愧是世界级的设计师,能将一件衣服的创作灵感描述得活灵活现! 身边的掌声再次响起,白慕苦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想要离去。转身的一瞬,却被秦阳拉住了手臂,他在她耳边说:“别急,等会还有好戏要看呢。” 白慕抬头望向窗边,一轮明月当空升起,月色如水,倾洒满屋,她的瞳孔里忽然略过了一抹悲凉,和凄冷的月光相互交映着,她冷笑着说:“我累了,不想看戏了,你一个人看……” 忽然,会场对面的荧光屏幕亮起,上面出现一段剪辑的视频,一个女孩坐在书房里画着设计稿,她的目光专注,笔触流畅,眼角眉梢充满了灵气,一如她笔下的线条。那些设计稿被放大,设计稿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展示无疑,稿子的署名更是清晰可见——白慕。 众人大惊,都看向台上的何君沛,何君沛脸色苍白,却没有任何慌乱,他只是站在台上,用一种震惊又失望的目光看着她。有些记者冲到台前,追问何君沛,请他给出合理的解释,更多的记者将白慕团团围住,追问她是什么人?这些设计稿是否真的出自她的手? 秦阳挡在白慕身前,替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我可以证明,这些设计稿都是出自白慕女士之手,因为她在创作这些画作的时候,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我亲眼见证了这些作品的诞生……” 这时候,new sen 设计室的副总刘非拿着话筒走上台,她对着台下的人说:“我也可以证明,这些作品出自白慕之手,除了这些作品,何君沛以前获奖的许多作品也都是出自白慕之手。白慕以前曾是我们设计室的签约设计师,非常有才华,但是何君沛却始终把她当做枪手,剥夺了她所有优秀作品的署名权。” 在一片混乱中,白慕眼前的何君沛,那是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即使她恨过,怨过,绝望过,她从不曾想要摧毁他辛苦建立的new sen,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何君沛为了new sen工作室,付出了多少。 然而,他搭建在流沙之上的事业殿堂,终究还是一瞬之间倾覆了,而摧毁他的是秦阳和刘非,一个是从十五岁就喜欢缠着她的男孩,一个则是何君沛最信任的人。 在记者们去采访刘非的间隙,白慕拉着秦阳快步走出会场,躲进楼梯间。 “是你把我的作品给何君沛的?”白慕大声质问秦阳。 “我给了刘非,她找人将你的作品作了修改,隐去了你独有的风格……” “你怎么认识刘非的?” 他告诉她:“我把你以前的电话卡放在手机里,我原本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帮你,后来我收到了刘非的信息,她说:‘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我回复了她……” 白慕苦笑着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了他怎么做到的,可是她不明白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害他?” 秦阳干脆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你!” “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报复他。”无论如何,何君沛毕竟曾是她爱过的人,她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身败名裂。 “这世上有太多才华被埋没的设计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你知道何君沛为什么会成功吗?因为他懂得寻找机会,把握机会……而今天,就是你能一举成名的最好机会。” 看着秦阳真切的表情,白慕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原来他是在给她创造成名的机会,是啊,作为被抄袭的设计师,她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和支持,那些曾经被剥夺的作品,也会重新属于她。 这真可谓是一夜成名。秦阳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只可惜,他和何君沛一样,并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仅仅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创作,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别人的认可,不求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 是她太天真了吗?或许吧? 白慕忽然感觉很累,不想再去追究是非对错,默默转身离开了一片凌乱的世界,离开了曾带给她美好回忆的所有人。 手机提示音想起,是秦阳发给她的短信:“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我也不期望你的原谅。我这么做,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她仰头,望着黑夜的天空。 为什么男人总是自以为是地爱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以付出一切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 (7) 离开会场后,白慕随便找了一家酒店,长长地睡了一觉。她以为自己睡醒后,何君沛已经处理好一切的凌乱,世界归于平静。等到她在梦中醒来,第一时间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何君沛”的名字,一连串的新闻推荐,全是关于何君沛抄袭事件的报道。 事情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发展,相反,关于何君沛的报道太迅猛,一层石激起千层浪,不止何君沛,一些知名设计的丑闻也在一些社交网站上爆了出来,什么和女员工暧昧,不给新人机会,克扣员工工资……等等诸多事迹。 而从始至终,何君沛都没有出面澄清过任何事,任由事态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她想,此刻的他也累了吧?累得不想去面对,去辩驳,他应该需要有人安慰他、鼓励他,让他重新振作。 可是这个人,已经不可能是她了。 他那么骄傲的人,因为她而身败名裂,他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复。那么,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未来的路,也不必再牵绊彼此了。 白慕在酒店里住了三天,三天里,她想了很多,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梦想,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走秀的场景,她想要成为那样的设计师,想要漂亮的模特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在展示完所有服装的时候,她被簇拥着到台前谢幕…… 这是她的初心,她不应该丢弃。 第四天,白慕收到了一张来自美国名校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是全额奖学金资助。她并没有申请过出国,将通知书反复看了几遍,终于读懂了秦阳的一番良苦用心。 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即使明知道这份安排会伤害她,却依然执行了。 从始至终,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 一年后。 白慕参加了一个国内的服装设计师比赛,一举夺得冠军,虽然是个小型的比赛,但“白慕”的名字一出现,立刻引来了记者的关注。 领奖时,很多知名杂志的记者都来采访她,问她这一年多去了哪里,她微笑着回答:“我去游学了。” “游学?” “就是去过很多地方,去感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情感,将这些元素融入我的设计里……” 又有记者问:“那么,你有见过何君沛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微微怔了一下。这一年里,她曾经试图在网上查找何君沛的消息,但是自从何君沛抄袭事件被曝光后,new sen公司被收购,刘非成为new sen的新老板,何君沛便消息全无。 记者见她不回答,又追问了一遍。 白慕淡淡地笑笑,回答:“我没见过。” 又一年后。 西雅图时装展如期举行,一时间,明星如云,星光熠熠,广场的液晶屏幕全都播报着这次时装展的最新消息。人们偶尔会驻足,或者是干脆找一个最好的位置观看。 这次的白慕可是有备而来,她在工作室熬了好几个通宵才赶好了稿子,不过这次,她决定,亲自上场。 镁光灯聚集下的t台,璀璨亮如星,五官立体的欧洲女士或淑女或高傲的走着秀,台下的记者和摄影师都聚集了精力,来捕捉最后一位出场的白慕。 白色的线条柔和美好,波浪式的剪裁似流畅的跑车线条,手指上套着白色的纯皮手套,银色的链子显得越发的狂放不羁。 时装展很成功,结束后,有许多知名设计师到后台和她们交流,在白慕换完装走出来的时候,助理告诉她,有个男人等了她很久了。 她以为是她想要寻找的人,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当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格子西装的年轻男人,她失望地停住脚步,眼前的人并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是秦阳。 白慕走到他的身边,他回头,笑着说:“好久不见。” 她淡笑,往事像是电影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重演,如同走马灯一样,让她恍惚了心神。 他说:“我只是来恭喜你的,真心实意地恭喜!” “谢谢!” “这些年,你……”秦阳还未问完,她猜到了他想问什么,笑着回答:“我过得很好!” 秦阳看来也过得很好。 她很想知道,何君沛过得好吗? 她曾经恨过他,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再见,可当她有了自己署名的作品,得到了应得的尊重,她对他的恨日渐淡去,而思念与日俱增。 只是,他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寻不到一丝痕迹。 (8) 清晨,西子湖畔的烟雨初散,隐隐青山愈见清晰。 何君沛坐在古老的长亭中,素笔轻缓地画下一个女子的线条,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思念,也是最深的伤痕。 八、落幕 再跌宕起伏的戏剧,终有落幕的时候,再美好的爱情,终有告别的时刻,再漫长的人生,终有结束的一天。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可以相拥的时候,用尽全力。 第一幕 2014年4月21日 四月的d市,梧桐铺路,樱花芬芳,初夏的味道似有若无地弥漫在这座北方的海滨城市。陆其深拿着墨香味犹在的合同回到酒店,虽然一夜未合眼,亦是精神亢奋,毫无倦意。 他抬眼看见窗外跌跌宕宕的海浪,倒是难得生出一股品茶观潮的闲情逸致,穿好外衣,循着隐约的记忆找到酒店附近的一家茶楼。 茶楼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隔着窗内和窗外两个世界。窗外,微凉的海风吹皱无际的海水,海浪轻盈地翻滚着撞向岸边的礁石,绽放出一簇一簇冰冷的水花。窗内,古韵茶香,清清淡淡。身着暗色系西装的陆其深端着一杯红茶,站在落地窗前,明亮的落地窗上映着一张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的轮廓,气势逼人的剑眉,洞悉世事的黑眸,还有经历丰富的男人才有的沉静表情。 他品了一口茶,忽然看见海边的一座木桥上有三个年轻女孩,不知因何突然发生争执,两个女孩统一战线,攻击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因为距离远,他只能看出被攻击的女孩大约二十岁,个子不高,体型纤弱,娇小的脸庞,柔顺的黑发垂至腰间,全身上下都诠释着两个字——“柔弱”。 统一战线的两个女孩越来越激动,最后变成了拉扯推搡。在强势的攻击下,柔弱女孩退让,再退让,直退到无路可退,失足掉进了海水中。 无情的海水瞬间将她包围,她在海中拼命地挣扎,呼救,而周围的人都在冷眼旁观,有些还在指指点点,竟然无人下海去救人。 陆其深见此情形,来不及多想,慌乱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直奔大门。冲出门口时,他猛地想起了一件刚才忽略的事——为什么海滩边的人都不去救那个女孩? 思索中,他的步伐并未减缓,很快走到了海边。等他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落水的女孩已经游到一处浅滩,她含笑从推她的女孩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浴巾围在身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瑟瑟发抖,可她全然不在意这些,也无视众人的瞩目,向一个手持dvd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招招手,男孩将dvd递给她,她接过,细细揣摩着dvd中的内容。 陆其深顿时明白了,她们在拍视频。 陆其深自嘲地笑笑,转身回到咖啡厅,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一次,他不再看海浪,而是看着白裙女孩第二次”入海”,第三次……显然,她总是对海中挣扎的画面不满意,一次次重拍。 直到第四次重拍结束,白裙女孩才露出满意的笑意。剧组的其他成员如释重负地收拾东西离开,柔弱女孩找地方换了一身衣服,从背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传单,开始在人群中分发。 陆其深感到有些乏了,埋了单,离开茶楼。不是刻意,又似有意,他经过女孩的身边,停住脚步,从她手中接过一张传单。他随意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的广告宣传页。 “先生,这家健身俱乐部的环境非常好,很适合您,不知您是否方便留一下联系方式?” 陆其深浅笑一下,伸手接过调查表,留下了名字和手机号。 “谢谢!”她抬头时,他看清了她的脸。被海水洗了四次,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妆容的痕迹,皮肤却很白,双颊泛着自然的红晕,她的眼睛很大,目光中透出一种与她的“柔弱”体质完全不符的坚定和自信。 或许是被她的眼神吸引力,陆其深略迟疑了一下,问:“你们刚刚在拍什么视频?” “您看到啦?”她略显羞涩地一笑,“在拍一个短剧。” “给视频网站拍的吗?” “不是,是我们的毕业设计。” “哦?”他又问,“你是什么学校的?学什么专业的?” “dm戏剧学院,新媒体设计。” 他点点头,慎重思考了一下,才说:“我在天空影业项目部工作,如果你有兴趣加入,可以联络我,我叫陆其深。” “天空影业!”她表情显示她对天空影业略有耳闻,“谢谢您给我机会……噢,对了,我叫潘郁。” “潘郁。”他轻声读了一遍,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一年,潘郁二十三岁,正是怀揣梦想,勇往直前的年纪。她以为这个世界就像老师讲的那样——只要努力充实自己,提升自己,朝着梦想的方向全力以赴,梦想就会实现。 第二幕 一年后。 作为一家国内新兴的影视公司,北京卓越影视近两年发展得非常迅速,连续参与投资了几个大制作的影视项目,公司规模迅速扩大,员工从十几人快速增长到几十人,其中包括新签约的几名导演和编剧工作室,还有从其他公司挖来的资深制作人,也有来自于刚刚从戏剧院校或者相关专业毕业的新人,潘郁正是其中之一。 潘郁原本是应聘的项目部,后来因为没有工作经验,被暂时安排在版权部实习,实习期一年,负责影视项目的初步评估,也就是在成千上万部小说、剧本中,筛选出适合改编的作品。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却非常耗时间,如同从沙砾中淘出珍珠。她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从早上睁开眼睛就开始看小说,上班看、下班看,坐车看,吃饭看,甚至在洗手间都要抽点时间看故事。 如果看的故事都很精彩,也就罢了,有些故事读起来就像脚踩在砂砾上,浑身不适,但为了写出中肯的评估报告,她也要坚持着逐字逐句读完。当然,她也有淘到钻石的时候,比如今天的一部网络小说《荒芜》,用最简练平实的语言诠释了一个性格偏执又渴望成功的女人,短短的三十万字,写尽了女主人公一生的沉浮起落,看得她心潮澎湃,恨不能自己变身女主,去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她正看得如痴如醉,旁边工位的沈菁合上电脑,叫她去吃饭。途中,沈菁又开始了每日一次的抱怨:“工作量这么大,工资这么少,消费又这么高,让人怎么活啊!” 潘郁微笑着答:“知足吧,现在不比万恶的旧社会强多了?我们至少能活着,不会饿死!” “我宁愿被饿死,也不希望看着别人住着豪宅,开着跑车,穿戴名牌,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工作,才吃一荤一素的外卖,住在堆满杂物的合租房里。” 潘郁笑容不改,举着拳头,斗志昂扬地说:“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想,我们现在还年轻,正是艰苦奋斗的时候。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姚总那样的女强人,住在大房子里,优雅地喝着红酒,吃着牛排……” 沈菁仔细想想,摇摇头:“我可没有姚总的本事!就算有,我若是像姚总那样一年出差三百天,剩下六十五天在加班,我肯定累残了。我还是争取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掉,找个男人安身立命吧。” “唉!”潘郁瞄了一眼旁边涂唇膏的男同事,不禁长叹一声,“我们这个行业,想遇见个真正的男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嫁一个了。我看你还是面对现实,好好工作吧。” 她们边聊边走,经过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似乎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项目部、策划部和版权部的各位老大都在,客户的位置上坐着几位衣着不凡的人,其中有个客户一身休闲装,看起来沉稳而儒雅,他的面容依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潘郁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叫陆其深,天空影视的副总裁兼项目部的老大。 最近卓越影视和天空影视及几家影视公司联合投资了一部电影,这次会议应该就是谈这个项目。不过,他们好像谈得并不愉快,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和谐。 在一番沉默后,陆其深说了一句话:“如果为了利益去完成一部作品,就不要期待这部作品能触动人心。” 之后,会议室更加沉默。 “现在的影视作品,很多口碑好的,票房不好,票房好的,口碑不好。赚钱和赚口碑,就像鱼和熊掌,似乎很难两全,但细细想来,也不乏口碑和票房双赢的,而这些作品,除了要出奇制胜,更是要付出一颗真心……因为能触动人心的,非一颗‘真心’不可!” 这话听来,似乎很有道理。 “潘郁,发什么呆啊?走呀!”沈菁唤她。 “哦,来了!”潘郁急忙跟上去,没有发现会议室里有一道目光看向她离去的背影。 那天下午,潘郁为《荒芜》写了近三千字的评估报告,强力推荐了这部作品。她写的最后一句推荐语便是:“在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内心是荒芜的,这一部《荒芜》能够触动心灵,为灵魂种出一片绿洲。” 后来,她的评估报告随着《荒芜》原著被一层层推选至项目部的老大姚玫,姚总对项目非常看好,让版权部买下《荒芜》的影视版权。 版权部的很多同事说她幸运,能够遇到这么好的作品,包括沈菁。潘郁只是一笑了之,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她如何几经辗转才联系上作者,她如何被作者三番几次拒绝,又是如何连夜坐火车奔去s市与作者面谈,才让作者相信卓越公司会为读者呈现出最贴近原著的《荒芜》,答应将版权卖给卓越。 那一年的潘郁二十四岁,凭借《荒芜》的评估报告提前结束了实习期,成为了卓越的正式员工。那一年,潘郁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机会很多,能抓住机会的人却不多。 第三幕 自从两年前在海边偶然邂逅,潘郁便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和陆其深再次遇见,不是因为缘分,而是因为影视行业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实力的公司就那么几家,各种大局小局,总会有机会遇上。 这一天,某视频网站主办的影视高峰论坛邀请了很多影视公司参加,如日中天的卓越公司自然在受邀之列。项目部美女老大姚玫收到了vip邀请卡,但她临时有事,金灿灿的邀请卡两经辗转,到了潘郁手里。 于是,潘郁有幸在那次高峰论坛见识了许多传奇人物的真容,还幸运地与陆其深比邻而坐。当时她还觉得自己和陆其深很有缘,很久以后才恍然明白——不是她和陆其深有缘,而是她的vip卡原是姚玫的。 坐在陆其深身侧,潘郁有些纠结,以他们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她该不该和陆其深说句话。她正努力思索中,陆其深先主动开口:“潘小姐,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她回之清澈的笑容,“两年前,我向您推荐过一家健身俱乐部。” 陆其深的眉目间也展露出笑意:“真遗憾,那时你向我推荐的不是你……的简历。” 一句话,既向她表达了赞赏,又隐含着一丝抱憾之意,这让潘郁不知所措,急忙说:“陆总,其实我也特别遗憾,迟了一步遇见您,那时我已经和卓越签了就业合同,不能违约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的挫败感就没那么强烈了。”陆其深温文尔雅地浅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弥补这个遗憾。” “好,多谢陆总给我机会。” 后来,他们聊了起来。陆其深是个特别善于言谈的人,言语不多,却又话题不断,让人不知不觉就会跟他说很多话。他们聊起了影视行业的事,也聊了几部即将上映的ip改编作品。提起《荒芜》,陆其深说:“《荒芜》这部作品我很喜欢,可惜我们的版权部做事太保守了。” 她有些没懂,一脸茫然问:“你们版权部也想买《荒芜》吗?” “潘小姐不知道吗?作者没有告诉你?” 潘郁摇摇头。 “其实早在你之前,我就让版权部拿下《荒芜》的影视授权,但是作者要求的版权费超出了预算,版权部以为拖延战术能够把版权费的价格压低,没想到错失了先机。”陆其深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挺有魄力的,《荒芜》的版权费也超出了卓越的预算上限吧?” “是啊,但它值这个价。” “的确。”他顿了顿,又说,“《荒芜》确实是一部好作品。”陆其深顿了顿,又说,“不过《荒芜》也有它的不足之处。它的人设虽然新颖,情节紧凑,但是格局太小,只展现了一个人的成败,一个公司的兴衰,并没有反映出社会的热点问题,人物的塑造很深刻,如果再立体一些就更好了。” 潘郁赞同地点头,她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她不得不说:“现在流行的网文都是快餐文学,以情感为主,能将故事构架得完整,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的小说已数少见,还要有深度,那真是太难了。” “确实难。所以这部作品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编剧很重要,好的编剧能够挖掘出作品中更深层次的东西。” 潘郁深深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有一双非常深邃的目光,那里面似乎装着比天空更高远,比大海更深邃的内容,她有一种感觉,陆其深与其他的影视人不同,他好像更深爱这个行业…… 这份热爱,才是最珍贵的。 论坛结束时,天下起了雨。陆其深提议说:“雨这么大,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 潘郁点点头,露出源自内心深处的笑意:“好啊。” 陆其深轻车熟路地带潘郁找到了一家附近的咖啡厅,环境很好,风景也好。 潘郁点了一杯拿铁,陆其深点了一杯美式,无糖黑咖啡,在这个雨天里,味道浓郁幽深,就像他的人一样。 “刚刚会上发布的那几个ip你觉得怎么样?”陆其深随口问着。 潘郁摇摇头:“那几个ip的数据确实不错,遇上一些不懂行的人,很可能就被忽悠了。” “哦?这么说,你认为这几个ip的数据不真实?” 潘郁喝了口咖啡,随口说道:“也不能说不真实,只不过网站的盈利方式是付费订阅,网站的盈利主要靠订阅,而不靠影视版权。刚刚推荐的几个ip都是上百万字,更新时间长,订阅多,网站给了最好的推荐位,相应的,各种数据看起来就很好。这几部小说的内容我都看过,真的不适合改编。” 陆其深听着前半段的时候,并不惊讶,看来也是许多原创网站的运作模式有所了解,倒是潘郁说到最后一句,他很吃惊了:“这些作品你都看过?” “是啊。” 潘郁告诉他,她高二的时候,在网站做过一年的兼职编辑,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她每年要看数百部作品,稍有些名气的作品她全部看过。遇上特别好的作品,她会尝试各种方式联系作者,与作者谈论作品创作灵感。 陆其深的表情更加诧异:“你高二时看这么多小说,不会影响高考吗?” 他的问题正戳到潘郁的痛处,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当然影响了。我们家庭条件不好,我读高中时各种补课费太高了,我不想父母有压力,就在网上做兼职赚钱。兼职自然耽误了学习,我的成绩直线下降,最后只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幸好专业是我喜欢的新媒体设计。后来我又参加了专升本考试,考上了我想读的大学。大三时,我开始自己写故事,做视频,虽然作品都不成熟,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领悟到了文字魅力和视觉效果之间的差别。” 陆其深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笑道:“那你看过这么多小说,最喜欢的是哪一部?” 潘郁说:“好的作品都有各自的特色,很难说最喜欢哪一部。不过,我喜欢的小说几乎都被翻拍成影视剧了,就是现在热播的那些。” “哦,下次遇到没被翻拍的作品,记得也给我推荐一下。” 潘郁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咖啡,心里有种莫名的喜悦,就像是心头盛开了繁花似锦。 两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咖啡已冷,雨已停了很久,他们才离开咖啡店。陆其深说要送潘郁回家,她坚定地拒绝:“我坐地铁就可以,如果陆总有问题,可以随时微信联系我。” 陆其深没有勉强,只说了一句下次再聊,便离开了。 第二天,潘郁突然被叫去二十五楼,姚玫的办公室。姚玫的办公室装修很精致,暗灰和黑色为主色调,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一如它的主人。姚玫三十六岁,身材高挑,一头利落的短发,只是随意地坐着,身上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 姚玫见她进门,直奔主题问:“《荒芜》项目要启动,你有没有兴趣加入项目部,负责策划工作?” 潘郁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因为太过惊喜,她忘了深思为什么姚玫会钦点了她,只想当然地以为是姚玫记住了她写的《荒芜》评估报告。 第二天,潘郁就被调去了项目部。 听闻潘郁被调到项目部,版权部的姑娘们都十分羡慕她,认为她太幸运了,刚刚大学毕业就能进卓越公司,还在转正不久就进入项目部,跟这么好的项目。 每当她们酸溜溜地说潘郁幸运,她总是点头称是,说自己走了大运。但她心中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幸运,只有不为人知的付出。别人只能看到了她的成功,却看不到她在爬往成功道路上流下的淋漓鲜血! 那一年,潘郁二十五岁,她明白了热爱和梦想的珍贵,也懂得了资源的重要,更是深深地相信——《荒芜》和姚玫将会改变她的未来。 第四幕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荒芜》电视剧项目在卓越公司正式启动,潘郁主要负责策划,除了宣传策划,还要做剧本策划。虽然她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晚上加班到深夜,不过看着《荒芜》项目在自己的手中孵化成型,她觉得很满足。 深冬的夜晚,冷风冽冽,即便是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功率,无人的办公室还是寒意入骨。潘郁对着电脑连续二十个小时,隐形眼镜干涩得好像快要裂开。她忍不住揉揉眼睛,一不小心将隐形眼镜揉掉了,她只能眯着一只眼睛在地上摸索。 一双脚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然后,她看见一双笔直的腿蹲下来。潘郁仰起头来,隐约看见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色西装,领口微微敞开,一头黑发恰到好处,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虽然模糊,她还是立刻认出他是陆其深,心境顿时如百花齐放般绚丽。 自从与陆其深相识后,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偶尔,他会约她出来喝咖啡,把自己喜欢的ip拿来给她评估;偶尔,他会在微信上发小说给她,问她是否看过,她大都看过,会详细地给他讲故事的梗概,遇上没看过的,她会马上读完小说,跟他分享心得。 天长日久,他越来越喜欢听她讲故事,而她,也渐渐养成了给他讲故事的习惯。每次看见好的故事,第一时间推荐给他。 “在找什么?”他的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隐形眼镜掉了。”潘郁的声音十分柔软。 “我帮你找吧。” “额,不用了。” 他无视她的拒绝,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俯身在地上仔细地找。俨然一副,找不到誓不罢休的样子。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我们公司?”潘郁好奇地问。 “我跟你们姚总参加了一个饭局,她要回来加班,我顺路送她过来。我在楼下看见你的办公室灯亮着,我就在想:这么冷的夜晚,可能只有你这个傻子会在加班。我就过来确认一下。” “呃,你这是在骂我傻吗?” “我在夸你。” 她不禁笑了:“陆总,您夸人真有内涵。” 他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俯下身继续找眼镜。 “陆总,您不用找了,这个眼镜就算找到也不能戴了,我还是回家吧,我家里还有新的。” “哦,那我送你回家。” 她以为陆其深只是客套一下,急忙说:“不用了,我住的地方特别远,二十公里呢,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我最近正在给《荒芜》物色导演,想听听《荒芜》剧本的改编方案,路上聊吧。” “额——”她差点忘了,天空影视也是《荒芜》项目的投资方之一,“哦,那谢谢陆总。” 外面很冷,车内的空调却很热,他的气息与温暖的微风为她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她为他有条有理地介绍着剧本的改编思路。 他给她提出了很多更深刻的改编建议。 路程虽长,时间却好像很短。 红灯时,陆其深伸手去置物箱摸了一下,手刚碰到烟,犹豫了一下,改成拿了两颗薄荷糖,一颗递给潘郁。虽然视线模糊,她仍偷偷多看了他几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棱角分明。三十多岁的男人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成熟,自信,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信赖之情。 本来清凉的夜风此刻忽然自心底浮起一丝燥热,潘郁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脸颊,果然很烫。她承认,她是有些抗拒不了他的魅力,但是她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只要能遥望着他的背影,跟随着他的步伐前行,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知不觉,她的家已经到了,她走下车,忽然听陆其深说:“潘郁,你等一下。” 她不解地回头看他。 他走下车,从后备厢的置物盒里拿出一个古香古色的方盒,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她更加不解。 “我给你买的礼物,一直放在车里,等着机会送你。” 她有些羞涩地推拒说:“您不用送我礼物。” 他硬是把盒子塞到她怀里:“你收下吧,这是我感谢你的,感谢你给我推荐了这么多好作品。” “可是……” 不等她“可是”完,陆其深已经坐上车,绝尘而去,留下她在原地发呆许久。 回到家里,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翡翠的镯子,果冻底子,细腻通透,翠色青青。都说金有价,玉无价,潘郁不懂玉,评估不出这个镯子的价格,只觉得这镯子太唯美了,让她有种想把这个镯子戴一辈子的冲动。 她的室友“三胖子”端着半碗方便面凑过来,惊叫道:“哇!潘郁,你疯了,这镯子得多少钱啊?” “不是我买的,是朋友送的。” “啊!谁送的谁送的?是不是陆总?” 潘郁的脸顿时红了,她每次给陆其深发微信,三胖子都会调侃她一番,说她春心萌动。后来时间久了,三胖子三句话不离“陆总”,还一个劲儿怂恿她快点为了前途“献身”陆总。 她权当没听见,可是今天这个镯子,倒是真让她“春心萌动”了。 三胖子见她脸红,大喜:“真是陆总送的?我就说嘛,他肯定是在泡你,你就不信!” 潘郁换上眼镜,拿着镯子对着灯光反复看,越看越觉得上面的点点翠绿晶莹剔透,美得让她心醉。 “三胖子,你说他为什么送我礼物?”潘郁眨着仍干涩的眼睛问。 “一个男人送女人礼物,特别是这么贵重的礼物,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看上你啦!” “那我该怎么办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声音溢满愉悦。 三胖子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还问怎么办,当然是上了,赶紧扑倒,扯证啊!” 潘郁咬着唇,脑子里猛地冒出陆其深深邃的眼神,顿时热血沸腾。 “讨厌!不跟你说了,我去戴镯子。” 镯子的口径小了一号,潘郁在洗手间里折腾了半天,才把镯子带上,她揉着微微红肿的右手回到卧室,心想,这镯子怕是真要戴一辈子了。 为了表达感谢,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陆其深,附言:“谢谢你的礼物,我特喜欢!” 他很快回复:“不用客气,我第一眼看到这个镯子的时候,就觉得很适合你。” 这一晚,她摸着镯子,沉沉入梦,梦里全是陆其深含笑的侧脸…… 那一年,潘郁刚刚二十六岁,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陆其深这样成熟而有魅力的男人,她被爱情冲昏的头脑里都是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却不知万丈红尘,一入门,再无归途。 第五幕 午饭时间,一向是公司女孩八卦的黄金档,潘郁因为太忙,很少和大家一起吃午饭,自然也对公司的八卦知之甚少。 这天中午,娜娜叫她去吃饭,她正在读剧本创作的工具书,不觉得饿,可沈菁生拉硬扯非要叫她去,她无法拒绝,只好跟着去了。吃饭时,大家又开始八卦公司的事情,潘郁安静地听着,适当地捧个场。 “听说了吗,公司投资的两个项目都赔了,而且赔得很多。”沈菁小八卦上线。 “听说了,徐总投了两个男频大ip,已经扑了一个了,另一个也悬,估计这两个戏赔了四千万不止吧。” 潘郁并不意外,男频的大ip都是火了很多年的,拍摄难度大,粉丝又特别多,无论影视改编的团队多么用心,总是很难满足观众们的热切期待。 沈菁忽然问潘郁:“潘郁,听说你是徐总招进公司来的吧。” 潘郁笑笑:“是啊,是徐总去我们学校招聘的。” 沈菁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潘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娜娜看看潘郁,换了个话题:“你们听说了没有,我们老大跟天空影视的陆其深在交往。” 潘郁闻言,猛地坐直,问:“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不自觉尖锐了。 “真的,我以前就听人说过,以为是他们捕风捉影。昨天我遇见天空影视的人,他们说姚总跟陆其深好了很多年了,今年就会结婚了。” 潘郁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她越想整理出一些蛛丝马迹,越是一团乱麻。 “难怪呀,上个月我看见过陆其深来接姚总,还以为他们在谈业务,原来他们在交往。可是他们也太低调了吧,又不是明星,还怕人曝光吗?”沈菁说。 “不低调能行嘛,都是一个行业的,难免有业务接触,总要避嫌啊。” 后面的话,潘郁已经听不清楚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镯,眼眶微微发酸。 是啊,她早该想到,陆其深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单身,又怎么可能喜欢上她。原来,他送给她礼物,真的只是感谢她帮他评估作品,而她自作多情了。 午饭后,潘郁在洗手间里摘下了镯子,摘得整个手又红又肿,直到下午姚总把她叫到办公室时,她的手还是肿着的。 原来戴上一只不适合自己的镯子,这么疼。 姚总看了一眼她的手,很关心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我……没事。” 姚总轻淡地笑了一下,目光随意瞄了一眼桌上的照片,潘郁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清楚地看见照片上的人,陆其深年轻帅气,姚总也是青春靓丽,他们举止亲密,笑容中爱意满溢。 原来,他们真的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潘郁,你算是公司里新人很出色的,公司也对你很满意。”一向高冷的姚总突然夸了她,夸得她心惊胆战。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应该有更多的锻炼机会。现在夏总那边有一个电影在宣传期,要在d市有一场见面会,你跟着去,积累点经验。” 潘郁不安地点头:“好的,多谢姚总。” “至于《荒芜》这边的事,就先让陈娜接手吧,等你回来再说。” 听了姚总的话,潘郁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姚总,我……”她对《荒芜》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有着太多的期待,她绝对不能放弃。 姚总冰冷地看她一眼,冷声问:“怎么,你有问题?” 潘郁忽然明白了姚玫的意思,娜娜的午餐八卦和办公桌上突然出现的照片,都是姚玫有意在告诉她:陆其深是她的,不要心生妄念。姚玫是她的上司,无法阻止她的痴心妄想,但能夺走《荒芜》。 潘郁承认,她是心生了妄念,可是她做错了什么? 从头到尾,陆其深的朋友圈里就没有姚玫的半点影子,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和姚玫的关系,就连昨天晚上,他也只说了和姚玫一起参加一个应酬。如果她早知道,她就是再蠢,也不会这么痴心妄想。 现在,事已至此,在姚玫的眼中,她这个不知知廉耻的小三罪名算是坐实了,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她只能选择接受“惩罚”,好好“改造”,这样才能保住她的尊严,她的工作,她的前途。 潘郁默默地点点头,说:“没有,谢谢姚总,我会尽力做好的。” “那就好,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差吧。” “好的。” 潘郁离开姚总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上的微信应用上显示着陆其深发给她的消息:“你看过《军魂》吗?” 她没有看过。 她在网站上找到《军魂》一口气读完,已经是深夜时分,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冷。 她看了他的头像很久,写了一大段话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责怪他隐瞒的话,转念想想,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希望他能道歉,说自己不该隐瞒她,还是期望他会说:“潘郁,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会处理好和姚玫的关系。” 然后呢?她该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我会等你?” 或许,她内心深处真的这样期待着吧? 犹豫许久,潘郁又把那些感性的话都删了,只保留一句:“看过,一部非常好的作品,只是涉及军人,怕是不容易过审。” 她不敢去期待,害怕自己的妄想会让自己失去太多,虽然她所拥有的本就不多。陆其深很快回复:“这部作品非常真实地反映了藏地军人的生活,毫不浮夸,如果拍出来,一定很好看。” “是的。” 只此一句,别无他言。 她还能再说什么,他是她上司的男朋友,他们之间也只能言尽于此。 一个月后,见面会的活动结束之后,潘郁回了公司,午餐八卦时间,她听说徐总离职了,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沈菁说:“现在影视行业竞争激烈,赔钱也是正常的,公司直接把徐总赶走,也太绝情了吧。” 一个知道内情的责任编辑说:“赔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有人借题发挥。” 话虽未说破,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义。徐总是项目部的副总,在项目开发方面的意见总是和姚总不一致,素来摩擦不断。这次他的投资失利,姚总自然要借机让他离开。 连徐总这样的公司元老都无法与姚总抗衡,她又何以自保? 临近下班时间,陆其深又给她发来消息,问她:“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经过了这一个月的流放,她已经彻底冷静了,不再有任何幻想,也不敢再有幻想。 “陆总,抱歉,我今天要加班。” 许久,他回复了一句:“好的。” 她没再多说什么,他也没再多言。 她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再说的很清楚。 在潘郁与陆其深断绝联系的一个月后,娜娜的策划案出现了一个低级错误,姚总在策划会上大发雷霆,当即宣布娜娜不要参与《荒芜》的项目,把策划的工作转交给潘郁。 潘郁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按照姚总的策划在进行而已。 那一年,潘郁仍是二十六岁,她好像忽然之间就老了,不再相信灰姑娘的童话,不再相信梦想是靠努力实现,她唯一相信的就是——这世界是公平的,任何的成功都必要付出代价。 第六幕 两年后。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刚入七月,北京的天就像一个大火炉,炙烤着整个城市。路边的观赏树上蒙了一层油光,似乎也承受不了这个热度,流出了汗液。 时值下班高峰期,人流越聚越多,在匆匆的人流中,一身职业装的潘郁抱着纸箱缓慢地走在人行路上,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经过一个公交站,她瞥见一张今天刚换上的电视剧宣传海报,站住脚步,噙着嘲弄的笑意看着海报,那正是她用了五年时间精心策划的《荒芜》,久负盛名的ip,一流的编剧,知名的导演,当红的男女主角,再加上宣传强势,剧还未播已经先火了。 对于这部她如同养育孩子一样养成的电视剧,宣传海报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她并不意外,毕竟卓越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没有必要把一个已经离职的人的名字挂在主创名单里。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张一个月前就下场印刷的海报上,已经去掉了她的名字,而她却一无所知,还像傻子一样到处找资源为《荒芜》做宣传。直到三个小时前,人事经理通知她离职,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她明白了。姚总早已决定让她离职,只因《荒芜》的项目即将上映,需要人做事,才暂时留下她。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姚总才让她离开。 想到这些,她苦笑着摇头:算了,她也没有留恋的必要。 前面的路还很长,慢慢走吧。 就在潘郁鼓足斗志准备继续前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身边。看见熟悉的车型,她停下脚步望去,只见车窗摇下来,陆其深的侧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张四十岁的成熟男人的面容,一双气势逼人剑眉,一双洞悉世事的黑眸,还有经历丰富的男人才有的沉静微笑。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陆其深说。 这两年,她和陆其深见面的机会很多,但都是在项目讨论会上有些交流,私下的沟通极少。 潘郁想说“不想”,但看看前路,再仰头看看此时依旧热烈的阳光,她果断地拉开车门,坐上了陆其深的车。他的车上开着很足的空调,刚上车,一股清凉沁入心脾,就像他的人一样。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其深问:“听说你离职了?” “是啊。陆总,你的消息很灵通啊!”她的声音中略带讽刺。 陆其深看她一眼,解释说:“我刚才去你们公司,看见你的桌子空了,我才知道你离职了。” 潘郁恍悟。看来是她误会了,有人早就想赶她走的事情,陆其深并不知情。是啊,她这种小人物的去留,陆其深怎么会留心呢。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找工作呗。” “需要我帮忙吗?” 有一瞬间,她很想说:天空影视需要人吗?但是终究是忍住了。 如今,陆其深和姚玫已是圈内人人艳羡的才子佳人,伉俪情深,她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小透明,何必再去跟他们纠缠不清呢。 “谢谢陆总,暂时不需要。”她说。 “好吧,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陆其深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工作,五年的工作经历还是你的,没人能抢走。” 潘郁点点头,默然看向车外掠过的风景,就像看着她五年来掠过的时光。前方的路又看不清方向,过去路不能回头。终究,她忍不住回头,看向渐渐远去的写字楼,“卓越影视”四个字已经看不见了,这四个字,曾在她眼中神圣而辉煌过,如今依旧辉煌,却不再神圣。 这一年,潘郁二十八岁,失去了工作,没有恋人,每日生活在合租的小房子里,吃着乱七八糟的外卖餐饮,但是,她依旧朝着未来前行,不曾想过放弃。 第七幕 盛夏时节,爱维文化公司的会议室却是寒气逼人。会议室本就不大,五六个人围着椭圆形的长桌坐了一圈,就把会议室的空间填满了。潘郁看看在坐的公司全体员工,包括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还真是小公司。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上午,从头到尾只议讨两件事。 第一件是公司签的《我还在等你》影视版权已经快要四年了,距合同到期之日仅剩一年多,剧本大纲还没见踪影,老板陈国玺想在版权到期前立项开机,问大家怎么做。第二件事,公司唯一一个正在执行的影视项目,后续资金迟迟不到位,剧本初稿定了,导演也签了,制作费一分钱都没有,陈老板让大家想解决方案。 大家东拉西扯,没有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潘郁只低头喝茶。悠悠茶香中,她不禁想起陆其深问她的问题:“为什么?那家没项目、没资金、没资源的三无公司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那时,她笑而不答。其实,她投了很多简历,只有这个三无的小公司对她投来了橄榄枝。她自然不是凤凰,自然不能期盼着梧桐树落脚。 “潘郁,你有什么看法。”她的新任老板陈国玺见她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点名问她:“你说说吧。” 既然已经被点名了,潘郁觉得自己是逃不过了,干脆地回答说:“《我还在等你》在一年内开机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我先试着重新写个策划案和剧本大纲,我认识一个不错的编剧,请她来改编,三个月一定能写完一半的剧本。至于导演和演员,如果我们找新晋导演和演技好的三线演员,应该比较容易谈。” “导演和演员都没有流量,平台不买账怎么办?”公司的副总宋启明对她的想法并不认同。 “只要剧做得好,宣传好,平台不会不买账。” 陈国玺考虑了一下,说:“潘郁,你先做个策划案,下周我们再讨论。” 会议结束,潘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找来《我还在等你》的原文细细读了两章,她竟然被故事情节吸引了。故事讲述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美好爱恋,文笔虽略有些随意,故事情节也是俗套的高干文,但人设很讨喜,故事情节颇有趣味,男女主的对手戏也特别温暖。她上网搜索了一下作者肖裳的信息,发现她是网文界很有名气的女作者,成名作正是陆其深非常喜欢的《军魂》。 一年之后。 在天空影视注入的资金到位后,潘郁负责策划的电影《我还在等你》顺利开机,为了保证进度和质量,身为制片人的潘郁几乎一年都吃住在剧组里,跑遍了大江南北,以至于当身为联合出品人的陆其深去剧组探班的时候,差点没认出她来。 潘郁一向爱美,听了陆其深的嘲笑,发奋图强改造自己。所以发布会当晚,潘郁换上了一袭红色优雅仙女裙衬的她肤色雪白,晶莹剔透,举手投足间,尽显女神风范。 星光璀璨的夜晚,潘郁穿着精致的礼服,站在众人面前,盈盈一笑:“今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这是我的第一个自主项目,很感谢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朋友,生活教会了我成长,磨难使我坚强,我相信上天对我做的每一个安排,因为我知道,它会给我最好的,尽管过程是曲折的,但只要结局是完美的,任何苦难对我来说都是甘之如饴,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无论你现在处于什么苦难深渊,只要记住这句话,付出终有回报!” 看着下面的闪光灯以及观众,潘郁此刻才知道,成功的意义。 发布会之后,姚玫特意过来祝贺她,握手之际,她看见姚玫无名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顿时觉得双眼一阵刺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她早已放下了,不再有任何奢望,原来陆其深终是刻在她心头,抹不去了…… 晚宴热闹非常,大家都在忙着拓展资源,唯独潘郁悄悄离开,走到酒店后面的花园里。七月的雨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一如心中的思念,无论怎么压抑,怎么假装若无其事,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思念变成心中凌乱的雨,无休无止地落下。 潘郁仰头望着迷离的雨滴,又想起了那个美好的雨天。一个高大上的影视高峰论坛上,陆其深站在台上,一身黑色西服,修身而立,宛如一根修竹般清雅,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压抑,每句话都很简练却又深奥…… 忽然,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她回头,看见陆其深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问。 “怕你哭的时候没人递纸巾。”陆其深微笑着递给了她一张纸巾。 潘郁破涕而笑,接过纸巾,说:“如果再有一瓶啤酒就更好了。” 陆其深坐在她身边,竟然不知怎么变出了两罐啤酒。 潘郁不由分说先喝了一大口,又接连喝了几口,才开口问:“你和姚总结婚了?” “嗯。”陆其深也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 “恭喜你呀!” 陆其深说:“潘郁,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很喜欢你,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不肯放弃的劲儿,就跟当年的我一样。这些年,我一直在帮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做出好的作品,你会给我很多很多的惊喜。” “你……”潘郁惊讶的不知所措。 “我曾经矛盾挣扎过,也很多次试图靠近你,甚至为了你和姚玫分开了一年多,那段时间,我为你做了很多很多,可惜,没得到你的一点点回应……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们并不适合。” “陆其深,我……”她终究是没有说下去,如果他已经结婚了,她对他的感情就更不能表达了,“你说的对,我们并不合适。” 还未等潘郁继续说下去,陆其深忽然深深拥抱住她,他的身上染着啤酒的醇香,和带有醉意的温暖,浩瀚的星空下,他们纠缠的身影倒映在江边,与这城市的美景融为一体,竟是说不出的美好。 浮生一世,终是盛名难副,挚爱难求,悔恨难当。 然而,电影终究会落幕,这一个拥抱再长久,也终究要分开。 每个人都曾面临过艰难的选择,友情和爱情之间的选择,前途和道德之间的选择,爱情和事业之间的选择,艰难是因为两者同样重要,无论选择什么,放弃的终将成为无法抹去的遗憾…… 九、殊途同归之小樱 蕴澈常说:如果有来世,我只求能做一株常青藤。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笑而不答。 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一) 令无数京城女子倾心的澈王爷迷恋上一位舞姬,夜夜游船笙歌,流连忘返。 这个消息传回澈王府时,我梳理着手中的长发轻笑,只当又是某些闲来无事之人捕风捉影罢了。即便王府上下皆传得绘声绘色,我也是断然不信的,因为蕴澈对我承诺过:他今生定不负我! 蕴澈,我在心中默默念起这两个字,恍若又看见临别时的他,身姿清澈如白云的人影立于天地间,飘渺若仙。他俯身,深深嗅着我发丝上的香气,俊逸的眉目微垂:“不出一月,我必回来,莫要想我。” 细细算来,这一别已有七七四十九日了,为何他还不回来,莫不是…… 我摇摇头,抹去脑中不该有的想法,蕴澈他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要回来画下我最美的样子,他还说要为我诵读金刚经,他答应过我的事,从未食言。 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我如是宽慰自己。 不经意,丫鬟锦瑟和默琴的闲话传到我耳中,锦瑟道:“我听说,王爷迷上的舞姬不仅长得倾城倾国,舞姿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王爷第一眼见她时,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长袖过处,雪花纷飞,就像雪中的樱花雨一般绝艳。” 说着,她有意无意瞥了我一眼。 初冬?薄雪之上?翩然起舞? 这不正是我与蕴澈相识的场景吗? 往事一幕幕,如云如雾浮在我的眼前,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噙了笑意…… (二) 我与蕴澈相识六年,而我认识蕴澈却已有十几年。 彼时,蕴澈还是最得宠的皇子,那时我也未见过他,只是经常会听到小孩子们哼唱他的恭孝仁德,或是女子们用最华丽的语言描绘他俊美挺拔,气度不凡,时而,我也听到纳凉休憩的书生们谈论着他的经天纬地之才…… 所有人都以为蕴澈必将成为一代明君,我也这么以为,却谁都没料到,十年前,太子悬而未决时,外族突然来袭,蕴澈带兵出征边关之际,先皇突然驾崩,未留下遗诏,大皇子便在无数的非议声中即位。更让谁都没有料到的是,蕴澈竟恭然接了新帝圣旨,为新皇击退外患,平定内乱,整整征战了三载。 待新皇的帝位固若金汤时,蕴澈才班师回朝。 便是在他班师回朝的途中,我与他初见。 正是初冬,漫天飞舞着晶莹的雪花。 一片洁白的世界,他站着我面前,金戈铁马,英姿勃发,一身恢宏的霸气又不失天之骄子的尊贵与优雅。 只是那一眼,我便沉沦了,也或许,在未见他之前,我早已沉沦了。 迎着凛冽寒风,我开心得手舞足蹈,我的身影迷乱了他的视线…… 后来,他将我带入王府,与他为伴,一起在门庭冷落的王府里悠闲度日。我们一起看西方的晚霞,我们不必说话,只需默然相对,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意。 偶尔,我心情不佳也会闹他一下,用力丢些花瓣在他的画上,弄乱了他的墨宝;或者,在他练剑时,悄悄扯他的衣摆,看他重心不稳,又急急收剑以免伤到我的紧张模样,我当真笑得花枝乱颤。 这匆匆六年相伴的时光,每一次相视无言的凝望,每一次肌肤相触的心悸,还有,每一次听他弹琴时的倾慕,每一次看他舞剑的失神……他让我尝遍了爱与被爱的美好感觉,他也让我明白了何为万劫红尘。 可他从未对我表达过心意,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心中到底算是什么。直到有一次,皇上没打招呼便突然来澈王府串门,蕴澈正靠着我在院子里纳凉,满脸惬意,皇上笑着站在我们面前,指着我对蕴澈说要将我带回宫中。 我无从拒绝,也以为一向恭顺的蕴澈不会拒绝。 没想到,蕴澈长跪到皇上跟前,直言道:“她是我的挚爱,这澈王府里的一切我都可以献于皇兄,包括我的命,唯独她,不行!” 皇上即刻大笑,我却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彻骨的寒意:“人都说澈王爷是个痴人,朕不信,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痴人。” “臣弟就是个痴人,也只愿做个痴人。” 皇上低头看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慢慢旋转着玉扳指,良久,他才对蕴澈道:“既然你除了她什么都舍得,那就把你奚成军的虎符交给朕吧。” “是!”蕴澈毫不迟疑,从衣襟中取出贴身携带的虎符,双手奉于皇上。 皇上接过,交给贴身的太监,转身离开。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让蕴澈平身。 皇上再看不见踪影,蕴澈才站起身,抖了抖长衫上的褶皱。我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蕴澈的肩膀,他回眸,冲我笑笑:“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带走你。” 我拼命摇头,身子也不住地发颤:“傻子,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转世为人再来寻你。我是怕他伤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皇兄一直对你有所忌惮,想要找机会除掉你,如今你公然违背他的旨意,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淡淡微笑:“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做的总归要做。” 我望着他脸,从此认定了他,今生与共,生死不相离。 …… 回忆中,锦瑟和默琴已经走远,我静静梳理着长发,静静等着我的蕴澈。 (三)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了,蕴澈还是没有回来。王府上下张灯结彩,似乎遇到了什么大喜事,皇上和皇后命人送来了龙凤呈祥玉如意一对,祝贺澈王爷寻得一生挚爱,永结为好。 看着王府别院里彻夜不灭的红色灯笼,我仍然不信蕴澈会娶别的女子,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一定是的。 蕴澈说过他定不负我,他说过,他说过。 有事没事就爱找我聊天的樟爷爷又来了,他问我:“小樱,你可知道澈王爷真的要成亲了?” “胡说!他才不会成亲,就算成亲,他要娶的人也一定是我!” “你?!”樟爷爷惊得半晌没合上嘴:“你别傻了!他怎么会娶你?!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他说过,他若娶不了我,他宁愿一生孑然一身。”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樟爷爷捶胸顿足回去睡觉了。 我才不傻,蕴澈待我如何,只有我知道! 还记得,那一年我生病,差点病死。其实对我来说,生生死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了了前世的孽,再续来世的情。 然,当心中有了牵挂的人,也有人牵挂的时候,死原来是那么可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重病的那段日子,蕴澈为我四处奔波遍访名医,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去请了灵隐寺的得道高僧来救我。也不知那和尚是不是真的得过道,竟说我是邪气入体,让蕴澈以自己的鲜血帮我驱邪避凶。 若不是我当真病的毫无力气,我真想跟他理论一番,问问他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要了澈王爷的命。 蕴澈偏偏信了他的话,挥剑便割了手腕,鲜血溅得我满身都是,红得极美,也极惨烈…… 那天,是我第一次流泪,咸涩的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慢慢融入他的血液。 我相信,蕴澈爱我,胜过爱他的生命,我相信。 我大声对樟爷爷喊着:“我才不傻,我坚信蕴澈对我的爱就像灵山上的常青松柏一般,不论春夏秋冬,永不凋零。” 樟爷爷闭着眼睛没再搭理我,似乎不想再对牛弹琴了,我也不想再跟他争辩,反正真相早晚会大白,他早晚会知道我是对的! 又过了一日,我终于等到蕴澈回来了,可与他同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子,以及皇上钦赐的一道赐婚圣旨——我才知道,我的一片真心到底是错付了! (四) 澈王爷的新婚之夜,整个王府被装扮成喜庆的红色,唯独我一身缟素站在别院的庭园里…… 蕴澈——初见时那个绝世独立的男子,我真的从来没奢望过能与他长相厮守,是他给了希望,给了我承诺,让我有了本不该有的奢求,让我以为能与他相守,此生再无遗憾,纵然与他无名无分,我也愿意割舍所有,与他生死相随。没成想,他竟如世间所有男人一样,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说不怨他,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曾为他付出过太多,以致沦落至此。 可我不恨他,若是他觅得真正的有缘人,可以与他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我会祝福他,然后独自离开。只要他给我一个交代,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数年的感情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沉了,霜露不知何时凝在我的脸上,冰凉入骨。我正欲轻轻拭去,一双温柔的手如手帕为我拭去晨露。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手指的主人,是我的蕴澈,还是那一袭洁净的长衫,还是那一种傲然独立的姿态,只是身边多了个极美的女子,肌肤胜雪,笑若繁花,一身素白的长裙拽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神韵,一颦一笑,不染丝毫凡尘俗世之气,竟与我有几分神似。 借着将灭的星光,我看见她如缎的秀发松绾,鬓间插着一支极为别致的樱花珠钗,五朵白色的花瓣簇拥着银色的花蕊,下面还以樱花的花瓣为缀,举手投足,珠钗浮动,恰如樱花飞舞,落英缤纷。 这珠钗……分明是蕴澈亲手设计的,他拿了图样给我看过,问我喜不喜欢。我摇头,说太俗气了。 他便把图样丢了。 现在,他倒是遇到了懂得欣赏的知心人了。 “她,就是你的新欢吗?”我颤抖的声音淹没在鹤唳的风声中。 他似乎没有听见,将在我面前的女子深深拥入怀中,噙着满足的唇印在她的额心上。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已从他的吻中读出了怜爱和真情。 我转过脸,仰望着空中无边的黑暗,眼泪一串一串没入泥土。 澈王爷,何故在我面前如此,难道你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对她的心有多么坚定?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还记得我对你的承诺?”蕴澈道。我不知他这句话是在问我,还是问她。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今生如有幸娶我,定不负我……”女子在他怀中柔声回道。 我大笑,在黑夜里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这就是我爱过的男人,这就是我以为的海誓山盟,简直可笑至极。 蕴澈也笑了,深情的目光片刻不移地纠缠在她身上,指尖轻轻触摸着她的香肩。借着红灯笼幽幽暗暗的火光,我依稀看见那女子肩头有一条浅色的疤痕,与我肩上的那道伤痕十分相似…… 一阵阴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女子亦轻轻打了个寒战。蕴澈立刻将她搂紧,道:“入秋了,天太凉,我们回房说话吧。” 女子点头,温婉地随着他进了别院的喜房…… 房内的灯亮了,又熄了,暧昧的笑声不时传出。 孤独的天地间,独留我站在他们窗外,看着青纱帐中相拥的人影,默默流泪。 …… 瑟瑟的秋风吹落了满枝的绿叶,飘飘洒洒,片片迷了人眼,乱了红尘…… 他已绝情至此,我也该清醒了,可我还是不甘心,不明白——蕴澈纵然再薄情寡性,也不该在我面前与别的女子亲热,对我视而不见,还有,那女子肩上为何会有那道伤痕?也是蕴澈留给她的?那么,当日蕴澈又为什么会在我身上留下这道伤口?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回忆起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日,蕴澈去弘亲王府里喝喜酒,他回来时心情有些沮丧,满身酒气,步履不稳。 我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看了我半晌,突然抽出剑来,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挥,刀锋之下,我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他急忙帮我按住伤口,问道:“疼吗?” 我摇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一株常青藤,碧绿的藤蔓不知何时生根发芽,枝蔓紧紧密密缠绕着我,似乎想永生永世与我纠缠下去。抚摸着我的长发,他轻声道:“小樱,我知你非凡尘俗物,你也该知我对你的情谊……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若你我注定无此缘分,我宁愿此生悠闲自在,了无牵挂……来世,只求做一株常青藤……” 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多么美好的承诺!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留下剑伤,为何那女子的肩上也会有剑伤?为何那女子与我如此相像?为何他要在我面前与别的女人这般亲热? 蕴澈不是薄情寡性之人,这其中一定有缘由…… 恍然间,我想起锦瑟说过的话:“王爷迷上的舞姬不仅长得倾城倾国,舞姿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王爷第一眼见她时,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长袖过处,雪花纷飞,就像雪中的樱花雨一般绝艳……”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我身上留下剑伤,莫不是想要以此为记,在凡尘俗世中寻我?莫不是,他以为那舞姬是我? 思及此处,我不禁苦笑着摇头,蕴澈啊,初见时,我太过开心,一不小心忘了季节,在冰天雪地里为你花开满枝,你看出我非凡尘俗物,掘地三尺将我带回王府,却不知道,我灵根早已与灵山的土地融为一体,莫说绝地三尺,便是掘地十丈,也必会损我灵脉,毁了我数百年的道行。 我虽日夜苦修,片刻不敢倦怠,也至少要百年才能再修成人形。 一百年对我这株经历过沧海桑田的樱花树来说,并不久,于他这样的凡人来说,却是由生至死。即便他在我身上留下可辨识的痕迹,也终究不能在这凡尘俗世中寻到我的肉身。 (五) 清晨,阳光落在身上还是清冷的。 “啊!怎么会这样?”丫鬟锦瑟的惊叫声打破别院的宁静。 “王爷,不好了!” “什么事?”蕴澈在房内不紧不慢地问道。 锦瑟战战兢兢回道:“是您的樱花树,昨晚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叶子全都落尽了?” 锦瑟的话音未落,蕴澈已快步走出房门,衣衫还来不及穿好。看到满地的落叶和满枝的干枯,也被惊得呆住了,急切地询问着正颦颦袅袅走出房门的“新欢”。 “小樱,你可有什么不适?” “别担心,没事的。”她浅浅一笑,附在蕴澈耳边轻声告诉他:“我因为急于幻化成人型耗损了太多真气,以致伤了元气,需要一阵子才能恢复。” 蕴澈看看我满枝的干枯,又看看她容光焕发容颜,有些不信,“真的没事吗?是不是你与我在一起,会损伤了你身子?”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心生百味,悲喜交加,喜的蕴澈终究是在意我,担心我,悲的是我与他相交数年,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随便把不相干的女人认作是我。 除非…… 迎着刺目的阳光,我仔细打量他身边的“小樱”,她肌肤如雪,白皙得晶莹剔透,身上还有种极淡的香气,她似乎刻意掩饰,所以凡人闻不到,我仔细吸气,才嗅出那是幽兰之香,我不由得一惊,看向别院窗前的那一株墨兰。 自我到王府,那株墨兰再未开放,这几日未留意,竟盛放的分外娇艳。原来她是墨兰,难怪她会知蕴澈的心意,骗得过心如明镜的他。 “蕴澈,你认错了人,我才是你的小樱!我才是……”我试图提醒蕴澈,可惜我叫的嗓子都哑了,蕴澈却根本听不到,他只顾着半跪在地上为我拾起落叶,小心收藏好,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悉心。 “你不必再叫了,他听不到的。”我循声看去,声音来自于窗边的那盆墨兰。 “他听得到,只要他用心听,一定能听到。”我以前和他说话,他便听得到。 “你以为他现在的心还在你身上吗?” “你!”我气得紧握十指,明知无用,还是将全身的功力汇聚在一处,攻向她。 霎时间,幽静的庭院,阴风四起,尘土飞扬,可惜落在墨兰身上却化作烟雾,无声无息散尽。 “没用的,就凭你那点修为,你根本伤不了我。”她淡淡道。 “我就算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伤害蕴澈?” 墨兰忽然笑了:“我怎么会伤他?我比你更爱他……” “你?!”我深吸了口气,运到掌心的功力轻轻散开。 “你未来王府之前,王爷对我情有独钟,悉心照料,可自从他将你带回来,便再不曾多看我一眼。”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若真能让他开心也就罢了,可你只是一株树,纵然王爷为你立誓终身非你不娶,你也只能让他遗憾终身……你以为我愿意做别人的替代品,喜欢听他口口声声唤我‘小樱’,可我实在不忍看王爷孤独一生,才会化身成你,只为了了却王爷的夙愿。” “可你会害死他的!你的寒气未除,阴气未散,与他亲近会伤了他的。” “我知道,我也提醒了王爷很多次,可他说他不在意,他还说只要能拥……”她顿了顿,接着道:“能拥你入怀,纵然只留他一日的阳寿,他也此生无憾了!” 我苦笑,笑蕴澈的傻,也笑墨兰的痴,更是笑自己不懂蕴澈的心,我以为他和我一样的心思,不求一夜温存,但求朝夕为伴,哪成想他求的是一朝的欢愉。早知如此,我当年就遂了他这个心愿,何苦为了与他回王府,甘愿被他断了灵脉,枉送了数百年的修行。 “小樱,你若真爱王爷,就成全了他吧。” 成全?!说的容易,让我日日看着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却全然不知真相,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墨兰见我犹豫,又问我:“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我默默看着身边的蕴澈,他已帮我把落叶都收尽了,回眸见墨兰站在他身后,眉目噙笑。近一年来,他落寞的眼底极少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 墨兰说的没错,我爱他又如何,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就算他愿意等我一生,我给他的也注定是一世的遗憾。 罢了,只要他快乐,即使这快乐是虚假的,也好过没有。 我最后看了一眼蕴澈,闭上双眼,再不看这锦绣繁华的尘世。 (六) 澈王爷新婚燕儿不过十日,天下便已无人不知这位澈王爷对王妃恩宠至极。因为他自大婚之后,便吃斋礼佛,修建庙宇,甚至日日布施天下,但凡无劳动能力之人,都可来澈王府领取米粮。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毫不掩饰地笑答:“因为我曾在佛前立下誓言,若今生能娶到小樱为妻,我愿不惜一切,造福天下苍生……” 澈王爷此言一出,举国上下,不知多少女子感动,多少女子感伤。 而我站在萧萧秋雨中,听着碧纱窗内相拥着观雨听澜的一对璧人耳鬓私语,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感伤。 一声感慨的长叹来自于高墙边的香樟树,是最爱管闲事的樟爷爷:“后悔吗?后悔与他来了王府,后悔为他放弃三百年的修为吗?” 我摇头,“不后悔。” 不论感伤还是感动,我从不后悔。因为他是蕴澈,我爱着,也同样深爱着我的男人,只要看见他过得很好,我便别无所求。 “这样也好,早点认清凡间男人的薄情寡性,你也不用再留恋红尘。以后好好修炼,终有得道成仙之日。” 我点头,又继续闭目修行,将灵气下行,叶与枝干所有的灵气最终都汇聚到深埋泥土的根里。 樟爷爷看我修行的功法奇特,问我,“你这是修的什么功法?” 我说:“我要修炼灵丹。” “灵丹?你会炼灵丹?你能炼出让我变年轻点的仙丹嘛?” “你当我是太上老君啊?!樟爷爷,依我看你现在也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五百岁的样子。” “是吗是吗?嘿嘿!”樟爷爷顿时眉开眼笑,“那你炼的是什么丹?” “随便练练,练着玩的。”我没有告诉他,我要修炼可以救人命的灵丹,我怕他又骂我“脑子开花了”! 毕竟,修炼丹药向来都是那些悠然自得的神仙们爱做的事,他们有千万年的道行,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还有大把大把消磨不尽的空闲。而对我们这些道行尚浅的小妖来说,汲取日月精华提升法力才是正道沧桑,炼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法力,甚至浪费生命。 可我无所谓,反正看着蕴澈与墨兰百般恩爱的生命,不要也罢。 我正屏气凝神,静心运气,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温度拂过身体,然后,我听见蕴澈担忧的询问声:“小樱,你的枝叶怎么枯萎了,是不是你昨晚替我压制阴气,损了元气?!” “没关系,我只是耗损了点修为,修养一阵就没事了。”墨兰声音虚弱地答。 我睁开眼,见蕴澈神色比昨日好了很多,再看墨兰,果然见她眉间有些倦怠之色,少说耗损了五十年的修为。见她对蕴澈用情如此,我对她的怨念忽然间少了许多。 “我倒是无妨,可你的毒……”墨兰轻轻叹息,有意无意看向我。 我明白,蕴澈中的阴毒已入肺腑,阳寿将尽,她纵然再耗损一百年的修为也是无济于事。可是,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他,我知道,却不知道墨兰是否知道……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有尽头的,过得开心,一月足矣,过得不开心,一百年也是折磨。”蕴澈笑道,语气极为坦荡。 闻言,我一口真气运岔了,我脑子一热,对他大吼:“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澈王爷,你难道忘了自己隐忍了这么多年,筹谋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吗?!” 蕴澈看着我在风中颤抖的枝叶,“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件事一定要做!” “什么事?”墨兰问他。 “我答应过父皇的事!” 我久久无法成言,失神良久,才再次汇聚真气,拼尽全力用灵脉吸取天地之精华,将其注入我的内丹之中,以提升它的灵气。我不知道我的内丹到底能不能帮蕴澈祛除阴气,延续阳寿,但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 (七) 我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三日后,正是月圆之夜,我的内丹借着圆月的光华化作了一枚淡紫色的丹丸。 我低头看看自己满头的白发,还有那副瞬间枯老皮囊,如果可以离开,我真希望现在就离开,到蕴澈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让他永远看不见我这个样子。 可惜,我走不了。 深夜,蕴澈还未安睡,他一个人踱步到庭院,当他看见我的样子,脸上全是惊惶。“小樱?你怎么了?” 我笑笑,轻唤着他的名字:“蕴澈……” 然后,我将练好的灵丹化作最后一场花瓣雨,落在他身上,融进他的身体。一向行动慢条斯理的樟爷爷惊骇地大叫:“小樱,不要啊,你六年前便已伤了灵根,如今你再将内丹给了他,你会灰飞烟灭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救蕴澈的方法。” “傻丫头,他不过是个凡人,阳寿尽了,转世还能为人。你若枯萎了,就会灰飞烟灭,消失于天地间。” “我爱的是蕴澈,我的澈王爷,若是他转世为人,也再不是我的蕴澈,我爱的男人。”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蕴澈,你知道吗?从此以后,我就在你的身体里了,你我再也不会分开了…… 原来枯萎并不痛苦,我只是觉得悲伤,悲伤到了极致,却连眼泪都已经干枯。 墨兰似乎听见了动静,匆忙披上衣服从屋内出来,当她看见我的样子,看见容光焕发的蕴澈,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蕴澈忽然转头看向她,一双黑眸闪动着迫人的锐气。 “为什么我分明感觉到你的气息微弱,灵气尽失,你却还能好好站在这里,气色如此好?!” “我……” “你,你不是小樱?”蕴澈一步步逼向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小樱。” 墨兰被逼得退了两步,见一切再也无法隐瞒,终于咬咬牙,站定,“对,我不是。” 闻言,蕴澈猛然拔出缠住腰间从不离身的软剑,剑锋映着寒月的冷光,逼在墨兰的喉间:“说!那你到底是谁?你冒充小樱欺骗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墨兰看着咽喉处的冷剑,眼泪一串串从脸颊上坠落。“为什么?刚才你还对我海誓山盟,一转眼,就要杀我?” “那是因为刚才我当你是小樱。” “小樱?小樱!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小樱?”墨兰回身指了指床边的那盆墨兰,光芒一闪,她身上素白的衣裙化作了黑色,她的相貌未变,气质却变得高贵清雅。 “你,可还记得墨兰?” “墨兰?” “蕴澈,我是墨兰,当年你在烨熠王府中带回的墨兰。你只知道小樱非凡尘俗物,你可知道我比她的修行更高?” 蕴澈看着窗边的墨兰,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对我和小樱的事情了如指掌。” “可你不知道,小樱只是一株樱花树,纵然你对她一往情深,立誓非她不娶,她也无法化成人形和你长相厮守。我不想看着你抱憾终身,才化身成她,想要了却你的夙愿。” “可你终究不是她!”然后,蕴澈转头,看向我。 那时,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眼中强烈的痛苦与悔恨,以及那一声悲伤的呼唤:“小樱,对不起!” 我用最后的力气笑笑,“你没有对不起我。当初,我不后悔为你断了灵脉,葬送了数百年的道行,今日,我也不后悔——为你烟消云散!蕴澈,你要活着,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你父亲的事情……” 我终于解脱了,灵魂从真身中脱离,飘向遥远的天际。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化作一片虚无,再也没有知觉,没有意识…… 我就这么消失了,这世界再没有小樱。 我不后悔,过去不悔,将来也不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墨兰能像我一样,好好陪着他。 (十) 时间在我的混混沌沌中度过了一年。 忽然有一日,我仿佛从睡梦中清醒,我睁开眼,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低下头,远远地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 蕴澈坐在马上,气势恢宏,一如我与他初见的样子。我想跟他说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天空中一缕无形的游魂,除了远远望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我就一直看着他,看他亲率着誓死效忠他的奚成军,在鲜血铺平的帝王之路上,一步步踏上皇位。 蕴澈登基那日,正是初春,百花开得正艳,顾公公宣读先皇遗诏,众臣跪地臣服。 蕴澈坐在龙椅之上,殿前的一片樱花林落英缤纷。春风一度,他猛然一阵剧咳,鲜血从他口中溅出,染红了他手中的白帕。 他看了一眼帕子,迅速收好,若无其事地抬抬手。“平身。” …… 下朝之后,他回到寝宫,第一件事还是看院前的泥土可有什么变化,然后,他割开手腕,让鲜血滴入泥土。 锦瑟又一次不怕死地进言:“皇上,您就别信那和尚胡言乱语了,你每日用血浇灌小樱,也不可能让她复活的。” 蕴澈摇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试。” 这时,有一朝臣进谏,说是有人发现烨熠王爷违抗“京城之内严禁种兰花”的圣旨,偷偷在府中种了兰花。闻言,我再环顾皇宫,才发现皇宫之内百花齐放,唯独不见墨兰,甚至没有任何品种的兰花。再回忆一番,我似乎在整个京城都未见过兰花。 蕴澈闻言,蹙眉良久,才道:“我念在与他同宗的份上,本想饶他一命,他却公然违抗圣旨……罢了,就交由宗人府发落吧。” “遵旨。” 那大臣退下,我看着蕴澈剧烈咳嗽时起伏的脊背,再也无言。 三十年后。 距离我死去,已经九千九百九十天了。 蕴澈以手帕拭去嘴角的鲜血,喝下一大碗苦药,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可是他不能死,他还要每日用血浇灌我,他死了我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锦瑟捧着手中的花盆,接着蕴澈手腕上滴下的血,他的血一滴一滴流的很慢,仿佛就快干涸了。 “皇上,您的龙体要紧啊……” 蕴澈有气无力道:“锦瑟接旨。” 锦瑟忙俯身跪地。 “若我昏迷不醒,你一定要每日取我的血浇灌小樱,若有违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锦瑟遵旨!” 自那日后,蕴澈真的昏迷了,但他还有一息尚存,或许那一息孱弱的气息还在期盼着奇迹会出现。 我死去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从半空中吸走,一阵天旋地转,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锦瑟正抱着我微微发抖。 她跪在榻前,颤抖着在蕴澈毫无知觉的手腕上割上一刀,鲜血滴落之时,她忽然惊叫:“皇上,发芽了,您快看,是小樱,是小樱的根又发芽了。” 昏迷了十日的蕴澈竟然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嫩芽,他伸手想要触摸,手指最后无力地垂下。 他的双唇开启,我依稀听见他道:“小樱,若有来世,我愿做一株常青藤……” (十一) 一年后,锦瑟细细修剪着皇陵前种着的樱花树,忽然发现,在樱花树的脚下长出一株常青藤,翠绿的枝蔓紧紧缠着樱花树。 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有的笑容。 “皇上,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承诺过我的,他真的做到了。 所以,我从不后悔爱过他,过去不悔,现在也不悔! 一个熟悉的黑色倩影一步步走近,淡雅的幽兰香,沁人心脾。 她看着蕴澈的陵墓,眼泪一滴滴落下光洁动人的脸庞,她说:“蕴澈,你到死都不肯见我一面,你就那么恨我?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切也非我所愿……是烨熠王爷遵皇上之命,想尽一切办法要除掉你,他暗杀过你多次,都未成功,最后想到让我害你。烨熠王爷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不得不从。可你有金身护体,我伤不了你,只好扮作小樱接近你……”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了你……” “你也一定不会想到,三十年前,我用我数百年的修为,为小樱守护住元神……” “希望你们能原谅我!” 后记 过去的时间,我总是在忙碌,时间仿佛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变成一盘散沙。直到不久前,我经历了一场悲伤的离别——我最敬爱的人在与病魔顽强抗争了五年之后,决然离开。 他离开的前几天,我曾经发信息给他,问他:“听说您病了,现在身体好些了吗?您在哪家医院,我想去探望您。” 他给我的回复却是:“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是前些日子心脏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出院回家休养了,我现在身体恢复得很好,你不必来看望我。” 一周后,我得到他离世的噩耗,晴天霹雳般的震撼之后,我反复看他回复我的信息,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得如此安静和决绝。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是知道有太多的人关心他、在意他、尊敬他,所以才一直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他不希望自己的痛苦成为别人的悲伤,更不希望自己的病情换来别人无微不至的关照,让他失去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机会。 这样的隐瞒,让他固执地过完了自己的余生,然而,这样的诀别,对他身边的人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长久的悲伤沉淀以后,我停下了忙乱的脚步,开始去深思生命的意义—— 人生短短百年,我们负重前行,期待看见路的尽头会有怎样的风景?当我们真正走到了尽头,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风景?我想不出来,便开始和一些人聊天,他们都是身患绝症,已经乘上生命“末班车”的人,对他们来说,生命的行程只剩下最后一站,他们想停下脚步,多看一眼身边的风景,哪怕只是一株花开,一片叶落,无奈生命匆匆,一生一世,不过是忽然而已。 原来,人生的故事不似小说,起承转合之后必定能等来一个水到渠成的结局,人生的故事总是不知在何时戛然而止,只余下璀璨而短暂的烟花在回忆里。 我这本书,便是想要记录下这生命中最灿烂的烟火! ——全文完—— 戒不掉你的温柔 第一章 初恋的情人 夏夜,宁谧静寂。 t大新建成不久的女生公寓里,窗明几净,淡淡的咖啡香混合着奶香飘散在整个房间。半掩的淡蓝色条纹的薄纱窗帘被夜风掀动,不时碰触到窗上挂着的珊瑚风铃,在一室的寂静中荡起悦耳的轻吟。 关筱郁撑着双肘半趴在铺着淡蓝色条纹床单的床上,两条纤细白嫩的小腿在半空中摇晃,高高束起的咖啡色卷发随之轻摆,偶有几缕碎发滑过她娇俏的瓜子脸,又增几分可爱的叛逆。她合上手中一本墨香味儿犹在的小说,顺手又从一叠小说中抽出一本,双睫微抬,纯净的眼眸还残留着被小说感动出的一抹湿润,在灯光下更显澄澈。 翻开内容简介,她的语气有些许厌倦,“又是一个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男主英俊多金,痴心一片,女主身世凄凉,温柔善良。” “要不怎么是言情小说呢?”正坐在电脑前翻译文献的白凌凌同学揉着被折磨得发麻的额头答。 筱郁懒懒地翻着小说。“是啊,现实不是爱情童话,温柔善良的灰姑娘永远成不了公主,高富帅也永远不会成为托付终身的良人!小说中的完美男人是不存在的。” “那你还喜欢看言情小说?”凌凌转过脸看着她,一双知性的眼睛轻灵剔透,一脸温柔恬美的笑容看得人心情舒畅。 “我这是在提升自己欣赏男人的品位。”筱郁说完,又对凌凌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道:“唉!你这种不懂欣赏男人的女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依我看,与其提升自己的欣赏水平,不如提升一下自己的承受能力——”凌凌的话还没说完,她变态大boss的电话又来了。凌凌一脸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语气却依旧毕恭毕敬。 “已经翻译好了,我整理一下,发给您……办公室?”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哦,好,我现在给您送去。” 挂断电话,凌凌片刻不敢耽搁,马上整理好资料冲出寝室,出门前才想起和筱郁未完的话题,匆匆丢了句:“你慢慢提升欣赏水平,我去继续提升我的承受能力。” “早点回来,别让我独守空房!” “我怎么舍得……” 凌凌走了,寂静无声的黑夜里,筱郁不知不觉又融进一段爱情故事。小说中,男女主角浪漫的邂逅,浪漫的倾心,每一段情节都要命地浪漫,看得筱郁心潮澎湃,恨不能马上抓个男人来爱一场,什么爱恨情仇啊,生离死别啊,多悲怆。即使达不到生离死别,沧海桑田的境界,“私奔”一下也挺浪漫的。 她的室友凌凌经常问她:“你为什么有这么高的精神追求?” 她答:“不爱它个轰轰烈烈,抵死缠绵,怎么对得起我看那么多的言情小说?!” 凌凌,默了。 小说情节正发展到精彩处,筱郁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多日对她不闻不问的“亲妈”。 怀着满腔的温情,她接通电话,谁知电话刚刚接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彼端已经传来关妈妈不容置疑的命令。“筱郁,周五晚上我让司机去学校接你。” 她捧着电话,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你不会是让我去见那个欧阳……欧阳什么……” “欧阳伊凡。”关妈妈淡定地补充。 提起那个欧阳伊凡,筱郁立马抖了一抖。 记得一周前,她也是看小说看到关键情节,她老妈打来电话,说是要给她介绍一个英俊不凡,哈佛mba的青年才俊给她认识。最重要的是,青年才俊的老爹一家电气公司的大股东欧阳锦华。 提起欧阳锦华,筱郁倒是不陌生,因为他和筱郁的爸爸关天原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私交甚好,又刚好一个生儿子,一个生女儿,闲聊时自然拿孩子来配配对,聊聊“天作之合”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自从筱郁明确地抗议这种门当户对的陈旧封建思想,关天原夫妇再没提过这件事。筱郁原以为他们开明,没想到是因为人家儿子出国了。这才刚一回国,双方父母又开始旧事重提。 她试图委婉地回绝:“我还小,你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她的老妈毫不客气地反驳:“你都二十三了?马上到晚婚的年龄了。” “不是还有两个月才过生日嘛。”貌似还真快到晚婚的年龄了。 筱郁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半撒娇,半央求地说:“老妈,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随便给我找个男人凑合啊!” “你的终身大事我什么时候随便过?伊凡绝对是个好男人,妈妈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我保证你见了他绝对会满意!” “我们不是早就见过嘛!”筱郁仔细回想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他长得太矮了。” “矮?!你认为多高算是高啊?” “他好像还不到一米高,”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满身的肥肉!” “死丫头!那时候伊凡才七岁。” “基础那么差,再改良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见了就知道了,伊凡不但长得俊朗,气质也好!” 筱郁马上翻回小说的内容简介,看见上面对男主的介绍——英俊多金,温柔多情,哈佛mba毕业,不靠家世,白手起家……还真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动心,正犹豫着要不要见识一下这个现实版的言情小说男主角,忽然想起凌凌好像提过这个名字。 后来,她特意问了凌凌:“凌凌,你是不是提过欧阳伊凡这个名字?” “是。”凌凌放下东西,坐在电脑前面看qq是否有留言,没有原因,那是她的习惯。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随便买一本八卦杂志看看,不然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这么出名?” “他有过多少女人,用双核的cpu都统计不过来……评价一个女明星红不红,美不美,只需要查查和他有没有绯闻!哪个女人要是跟他,还不如死了算了,早死早超生……” 筱郁特意查了一下双核cpu的运算速度和容量,果然是个天文数字。 看着那一长串的天文数字,她第一个想法是:她是不是老妈亲生的啊?! 第二个想法是:要她嫁他,除非她死! 基于上周的精神打击,现如今一听见老妈说要接她回家,马上坚决地表明立场。“要我嫁他,除非我死!” 电话那端静默几秒,传来老妈轻缓的笑声,“不是不是,是你爷爷想你了,想你周末陪他去喝早茶。” “哦。”其实她也挺想爷爷的。 两天后的清晨。 被所谓的顶级化妆师反反复复折磨整整两个小时,镜子前的筱郁如脱胎换骨一般。 金黄色长裙垂到脚踝,毫不暴露,但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更加火辣。她新烫的卷发被挽起,只垂了一缕放在脸侧,说不出的妩媚,椭圆的鹅蛋脸被涂得粉白,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上浓密且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宛若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 筱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胸口的闷气也彻底消磨殆尽。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专业,就是能把人打扮得自己都不忍心看。 “筱郁,你看看,女孩子就该是这个样子嘛。” 筱郁回头望望掌握着她经济命脉的老妈,看着她满意的表情,试探着问:“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废话,你可是我亲生的。” 言外之意:不是亲生老妈,绝对认不出来! 装扮完毕,筱郁拖着根本迈不开步子、极尽夸张的长裙走上车。她当然知道陪爷爷喝个早茶不需要打扮成这样,他们肯定是另有目的,然而,想到她随时可能被冻结的银行卡,她决定……忍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进茶楼,温文尔雅,一脸谦和的欧阳锦华迎过来。“是筱郁啊!?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欧阳叔叔。”她微微欠身,端庄地打招呼。心里嘀咕着:你能认出来就怪了! 欧阳太太随后热络地挽起她的手,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坐下喝杯茶,伊凡马上就到。” “谢谢。”筱郁很淑女地坐下,端起茶杯静静放在唇边,不急不徐地轻品着。虽然她生性随心所欲,不被任何事情束缚,但在爸妈的朋友面前她总会装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自己无所谓,老爸老妈的面子多少还是要给点的。 大半杯茶已经见底了,欧阳锦华有些歉意地看看表,解释说:“伊凡刚刚打电话说很快到,估计路上堵车。” 堵车?!活这么大,她从来遇到过周六大清早堵车的情况,足见今天堵车的概率有多低。 筱郁若无其事继续品茶,可清冽的茶水根本无法浇熄她心中的怒火。第二杯茶也喝完最后一滴,那个被老爸老妈夸到天上去的男人还没现身。 她早上六点就被妈妈从床上拖下来,在半梦半醒中被带去让化妆师摧残。而他呢,居然连最起码的守时都不懂!她爸妈怎么会给她介绍这种男人,风流韵事先不提,关键是他根本不懂得尊重别人。如果他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那么她也要让他了解一下不被尊重的滋味。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筱郁优雅地开口,优雅地挽着裙子起身,优雅地缓步走出包厢。转过走廊,她立刻提着裙子冲出茶楼的大门。 筱郁刚跑出门,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她出来喝早茶没带钱包! 那叫一个懊悔啊! 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夸张的装扮,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刺耳的急刹车声打断她的懊悔,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差点被一辆疾驰的保时捷撞飞。 “你没事吧?”一位优雅男士从车上下来,态度非常诚恳地询问:“真抱歉吓到你。” 那语气,似乎她站在马路中间发呆是他的错。 因为对方很高,至少一米八,筱郁抬起头,才看清了对方。他穿了一件商务休闲装,看起来有品位又有修养,还有点商界精英的味道。至于长相,狭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薄的唇,肤色也是很有男人味的浅麦色,她一向对帅哥印象比较深刻,所以她十分确定这张脸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略一思索,她立刻想起来了。“ivan?!” 她和ivan在他们在朋友生日party上有过一面之缘。那天,筱郁一进朋友家门便留意到ivan,因为他的长相很符合言情小说的描述——嘴角微微上弯,即使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边噙着的笑意总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坏意,半眯的眼睛透着股邪气。这种感觉有点像古龙笔下的楚留香,温柔中带着点让人咬牙的坏。 朋友为他们介绍时,ivan听到她的名字微微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我叫ivan。” 之后,他们聊了起来。他很善谈,她又个性开朗,于是他们从理想聊到人生,从撒哈拉沙漠谈到爱琴海,谈得十分欢快,但是分开的时候他没有主动要她的联系方式,甚至没有主动告诉她他的中文名字,她也不好主动要。 筱郁原本以为两个人再不会有交集,没想到这次偶然的再次邂逅,颇有点意外的惊喜。 ivan看见她也是一愣把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才满脸的恍然大悟:“是你?你这是……逃婚么?” 被他一提醒,筱郁终于回神,急忙跳上他的车,大声催促:“快带我离开这儿!” “想去哪?” “撒哈拉沙漠,谢谢!” 他扬眉,微笑,利落地坐进车里,在她被人逮到之前,带着她逃离那个是非之地。 “冒昧地问一下,你确定要穿成这样去沙漠?”ivan指指她一身夸张的长裙。 她看看观后镜里的自己,扯了扯钢丝一样的头发,挽起的发髻散开,凌乱而自然地垂在她肩上,低头看看碍事的裙摆,她一咬牙,狠狠撕下了一半,优雅的长裙瞬间变成了调皮俏丽的及膝短裙,丝绸撕扯后的不规则裙摆颇有几分不受拘束的随性,十分符合她的气质。 “逃婚也不用这么急吧?”ivan转过脸仔细打量她一番,轻轻摸摸自己的唇,似笑非笑。 “你看我像那种笨到走进结婚礼堂才想起要逃的女人吗?” “那你急着跑什么?” 她低头揉揉酸痛的脚踝,顺手把那双七厘米的高跟鞋丢在后面。“如果你老爸让你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相亲,你估计逃得比我还快。” 他淡淡答:“也不见得。” “如果相亲对象让你想起来就想吐呢?” 他挑眉,笑意在眉梢扬起。“不是素未谋面么?” 她敢确定这个男人大学没毕业,他的脑子简直就是石头做的。“没见过总还听过吧。他有过多少女朋友,自己都数不清。” “嗯?是吗?”ivan有点不解地看着筱郁,“你说的那个男人是……” “他叫欧阳……欧阳什么来着,伊……” “欧阳伊凡。” “对!咦,你也听过这个人?” 他干咳一声,茫然数着手指,看样子他小学都没毕业。看他数得津津有味,筱郁忍不住打断他:“ ivan,你可不可以送我去……” 她正在想说“t大”,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呆愣了几秒才打开车载电话,戴上耳机。 “我……刚要出家门,有事吗?” 筱郁看看周围繁华的商业区,不由得感叹移动电话的奥妙。 他专注地听着电话,沉默好久,才暗自叹息一声:“我有点事……” 她以为耽误了ivan的正事,急忙解释说。“没关系,我不赶时间,你先忙你的事情。” 其实如果不是她身无分文,她一定会选择下车,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焦急。 他迟疑一下,对着电话说:“好吧,我马上到。” 他的车转上立交桥,向着市中心驶去,一路上他一直不说话,表情看起来也很平静,仅仅是闯了三次红灯而已。 这是筱郁第一次坐保时捷,也不知道这种车的安全系数怎么样。她可还没来得及去撒哈拉沙漠呢,可不想把小命搭在这个只见过两次的男人手中。 于是,她屏气凝神,丝毫不敢打扰他,只偷偷把安全带拉紧些。 好在路程不远,十分钟后,ivan的车终于在一间咖啡馆停下来,筱郁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来。 她正打算下车,ivan却说:“抱歉,请等我三分钟。” “不急,久一点没关系。” 她本来是客气客气,没想到ivan还真不客气,自从匆匆走进去,在靠近玻璃窗的位置坐下来,就没有一点准备出来的迹象。 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下车走到咖啡厅前,透过玻璃窗向里面张望,ivan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单看那个女人的侧面就知道他为什么会闯三次红灯。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女,她根本不必穿什么名牌的洋装,不需要任何刻意的装扮也一样高雅脱俗,就像开在空谷中的幽兰。而美女最打动人心的瞬间无疑是落泪的时候,一点一滴落得她心头紧绷,更何况对面的男人。 面对这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能三分钟内走出来。所以,她决定原谅他的不守时! 虽然筱郁听不到她说什么,但她能从ivan的眼神里读出哀伤和无奈。很明显他爱那个女人,因为男人只有对着自己爱的女人才会有那种眼神。而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他女朋友,否则他不会焦虑地捏着手指,很多次想要伸手去触摸那双纤细的手,又缩回来。 轻叹一声,筱郁坐回车里,耐心地看着表针一下下地跳动,等待时间在他们的交谈中悄悄流逝。就在她以为他们的谈话会延续一万年的时候,美女突然起身走出咖啡店,一张脸冷得像冰。 “尔惜,你等等……”ivan追出来拉扯住女人白得透明的手臂:“我不是不帮你,你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他的人生里根本没有妥协。” “你根本不想帮我。” “我如果不想帮你,怎么会告诉你他投资什么股票,告诉你他贿赂张行长?”他挫败地摇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么多年你的眼里除了他,就容不下其他么?” 那个叫尔惜的女人微愣一下,扫了一眼他的车,目光和车上的筱郁短暂的交汇后,转身便走。 “尔惜,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真老套的对白!筱郁打了个哈欠,无奈地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心中暗暗感叹——以他这种追求女孩子的方式,恐怕到头发白了都追不到女朋友,真可惜了这辆拉风的跑车。 “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ivan又一次开口。 在这深情的表白中,尔惜转过头,极美的一个回眸,那眼神充满理性的淡漠。“因为你不懂什么叫爱……” 她走了,走得实在太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情绪。 筱郁以为ivan会追上去,可他没有。他久久地站着,望着尔惜没有一丝一毫凌乱的步伐,望着她不带一点情绪起伏的背影…… 刺眼的阳光在他背后拖出长长的影,让本就很高的他看来更加高大挺拔。 筱郁不自觉坐直身体,望着他的背影。 悄然的时间在他们的方向相悖的凝望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筱郁忽然感到热血涌上大脑,对着他大声说:“她不值得!一个无视你付出的女人,不值得你去挽留。” 有一种女人拒绝别人时,会满脸愧疚地说:“我们不合适。” 这样的女人让人心酸。 有一种女人拒绝别人时,会满脸鄙夷地说:“别做梦了!” 这样的女人让人心寒。 有一种女人拒绝别人时,会很体贴地说:“一定有人比我更合适你。” 这样的女人让人心痛。 而比起眼前这个女人,前三种都是仁慈的。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别人感情与付出的女人,才真的不懂得什么叫爱! ivan惊讶地转过脸,如梦初醒般茫然地看着她。 她更大声告诉他:“不懂爱情的人是她,不是你!” “为什么?”他意外地笑了,轻淡的笑容洒脱得仿佛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他眼底的忧郁还未淡去。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最后的凝望,或许是他那一句“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他想要的并不多,一个机会而已!她被感动了,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男人最真挚的爱。 “如果她懂得什么叫爱,一定会转身再对你说一句:很抱歉,没有爱上你,是我最大的遗憾!”她思维一乱,一句没经大脑的话突兀地冒出来:“假如我是她,我一定会这么说!” “哦?!”ivan转过身面对她,看着看着又笑了。“谢谢你的恭维!但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呃!”她微怔,随即说:“我更不希望……” 她说完后,才发现这段话非常有歧义,而且越听越有歧义,还是好多种的歧义。 她揉揉泛红的脸颊,坐正,眼观鼻,鼻观心,坚守沉默是金的准则。直到ivan坐进车里,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迟了五十分钟。” “没关系。”她不会和失恋的男人计较的。 “想去哪里?” “随便吧。” 他启动车子,驶向来时的马路。“海边如何?” 刚刚被心爱的女人抛弃不到一分钟,马上带着另一个女孩儿去海边,这是什么逻辑思维? 她正怀疑ivan的伤心究竟是真是假,一见他又闯了一个红灯还不自知,她彻底无语了。 拉拉安全带,筱郁决定牺牲一次,陪他海边散散心。没别的意思,仅仅是出于对他人身安全的考虑。 第二章 恋爱的季节 敞篷的跑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疾风吹乱ivan的发,清俊的五官一览无遗。筱郁轻轻瞄了一眼,一不小心被赏心悦目的帅哥勾住了视线。她正失神,ivan突兀地在街边急刹车,好在她有先见之明,安全带系得够紧,否则早已吻上面前的挡风玻璃。 缓过神,坐稳,筱郁才看到街边站着一个冷峻的男人,刚毅的轮廓,清冷的气息,浑身上下都是霸道的男人味。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有些微乱的卷发在风中舞动,滑过她略带些红晕的脸颊,柔软的唇。 那一抹风情…… 即便没有那撩人的曲线和眼神里的朦胧,也会让人遐想万千。 筱郁见过许多给人做情人的女人,但从没见过一个如此极品的,她不给人做情人真是暴殄天物——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赞美她外表,绝对没有贬低她的意思。 “你第一次迟到。”冷峻的帅哥将一个档案袋丢在后座上,幽深的目光扫过筱郁的脸,又看向ivan。 ivan会意,回答说:“我路上捡的。” 筱郁对他的形容词极度不满意,不过为了给他点面子,她仅仅是狠狠踩了他一脚。 ivan咬着牙看向她,向她介绍说:“我朋友林君逸,这是他太太。她叫关筱郁,我……” 为了不让ivan胡言乱语,筱郁决定自我介绍:“我和ivan以前就认识的,刚才我爸妈非逼着我去相亲,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逃出来,恰巧在饭店门口遇到他,顺便搭他的便车逃出来。” “相亲?”林君逸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ivan,打开车门,扶着他太太坐上来,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问筱郁:“你和谁相亲?” “一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我妈妈还把他夸到天上去,说什么青年才俊,年轻有为。”一提起那个人,她的头皮就开始发麻,越来越质疑老爸老妈什么眼光。“有他那家世背景,闭着眼睛都能赚钱,算什么有为……叫什么来着,欧阳……” 她一时又忘了他的名字,用力拍拍正在开车的ivan:“他叫什么来着?” “欧阳伊凡。”他不耐烦地回答。 “对,名字真难记。” “还好吧?”ivan皱皱眉。 “当然,比起他女朋友数目,他的名字算好记的。” “这倒是。”林君逸轻咳一声,表示赞同。 “你也认识他?”筱郁闻言急忙转头,见林君逸笑得有些隐讳,那表情一看就不是一般的认识。她问:“我朋友凌凌说,他的女人用双核的cpu都统计不过来。你听说过吗?” “双核cpu?”ivan特郁闷地撇撇嘴角。 林君逸说:“我试过计算mellon的数据,计算速度很快,不过能不能统计出他的女人,很难说!” 筱郁闻言,心里更加气愤,一想起自己被亲生父母推入火坑的惨痛经历,忍不住说:“呿!花钱买个哈佛的mba,就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碰巧赶上中国股指飙升,就以为自己是投资天才……遇到些虚荣又拜金的女人,他就当自己魅力无法抗拒,废物我是见过,但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废物……” ivan很好奇地看着她:“这样的男人世界上还有吗?” “是啊!人类已经进化了这么久,他的大脑怎么还没进化?”她揉揉因过度思考而迷糊的头,清清干涩喉咙继续说:“连狼都进化到懂得至死不渝,他的思想怎么还停留在原始社会?!” ivan不知从哪里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笑着说:“这么说:他活着还是人类的悲哀?” “难免会有一两个没有进化完全,被下半身支配的原始人类,不过这样的人实在是太稀有了……” “哦,请问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学企管!” “我还以为学生物学的。” “你知道我最无法接受他什么吗……”筱郁喝了口水,又想起凌凌给她讲的一件事:“我听说他同时交很多个女朋友。有一次,三个女朋友同时在宴会上遇见,其中一个质问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你留不住我的心,就别说我花心。’你听听……他根本不是花心,他是没长心!” “有这种事?我都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凌凌说的。” “哦……凌凌,凌凌。” ivan饶有兴致地念了两遍,没再说什么。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ivan调整了一下坐姿,回头看看坐在他身后的林君逸:“君逸,我先帮你把贷款还上吧?” “如果是为了股票的事情内疚,就不必了!” “你……知道了?” “我买股票从不自己建仓你该知道为什么。建业跟我这么多年,有些话是不会随便说的。” 他们的对话让给筱郁的感觉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难道那个尔惜说的人是林君逸,也就是说,ivan输的人原来是林君逸——他的好朋友!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言情小说上的狗血情节,不由得对ivan更多几分同情,对林君逸更生几分好奇。 筱郁偷偷看向倒后镜,倒后镜里,林君逸的视线停留在窗外,正好留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面,上面不见一点点怨责……而他的手一直抓着他太太的手,没放开过。 “对不起。”ivan说。 “不用。”林君逸无所谓地挑挑眉:“他要我一无所有,有无数种方法吞并我的公司。”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林君逸对着窗外飞驰的景物沉思了很久:“现在那支股票已经跌到有史以来的最低,你有没有兴趣趁这个机会收购那家公司?” “我听说那家公司一直亏损,前几天股价上涨不过是有庄家操控它。” “所以,想借壳上市它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 “这是个稳赚的投资,有兴趣吗?” “……”ivan没有回答。 又是一阵超长的沉默,林君逸见他的太太在他怀中睡着,脱下自己的西装盖在太太身上,并用身体帮她挡住灼热的阳光,眷恋地抚弄着她的卷发。 这一刻他的所有的刚毅都化成柔情。 ivan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双唇张合多次才说:“君逸,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在你看来,什么是爱?” “就是想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为她遮风挡雨,即使最后一点气力都耗尽,也不会对自己说:‘我无能为力!’” 能说出这样的答案,筱郁终于知道ivan为什么会输给他。可那又怎么样,林君逸愿意遮风挡雨的女人终究是他怀中的林太太。 听了林君逸的回答,ivan陷入沉思,保时捷的时速越来越快,超过了二百六,筱郁开始在车内四处瞄着。 “你找什么呢?”ivan问她。 “气囊!”她一边找,一边说:“保时捷的气囊安全性好不好?关键时刻能不能弹出来?” “你放心,气囊安全性非常好,我上次出车祸的时候只受了一点点擦伤。” “哦!那我就放心了。”她刚放下悬起的心,听见ivan接着说。“不过,从那次后,我一直很忙,没抽出时间去换个新的。” “啊?!你不是说真的吧?”她脸色泛白地咽咽口水,小声说:“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今年才二十二,还没交过男朋友……” 他诧异地看着她。 她又看看里程表。“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没人帮我照顾我爸妈……” ivan没有回答,但车的速度不断地在下降,最后降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 她心里偷笑。嘻嘻!有钱人果然精明,一听说要帮她照顾爸妈一辈子,马上减速了。 黄昏后,悠悠的海水映着斜阳的孤影。 云散,潮落。 一袭金光色长裙的少女拖着半湿的裙摆赤着脚走在海滩上,血色的残阳洒在她洁净的笑容上,比海水更清透。 那唯美的画面让ivan一时看得有些失神,思绪穿越时空飘到最美好的季节。 那也是夏季,也是黄昏,他走进林家,一进门便看见林尔惜娴静地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给她的爷爷读报纸,她每读一句话都会看看爷爷的表情,确定他的脸上流露出兴致,才会继续读下去。顺滑的黑发垂在脸侧,明净的双眸清幽如波,夕阳也是如此洒在她洁净的笑容上,清透无比…… 那一瞬间,他想娶她,无关激情,无关情欲,只是觉得她会是个好太太。 后来,他才知道林尔惜的身世。她的父母早亡,十岁被林家收养。豪门之家虽是衣食无忧,但免不了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看着别人的眼色。她一直很努力地读书,做事,尤其是在林家唯一的血脉被寻回之后,她更加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少做一件事。 可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当她和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林君逸订婚,满怀期待地以为心爱的男人会好好珍爱她,陪伴她一生的时候,她却亲眼看见自己的未婚夫给别的女人打电话,更可悲的是他挂断电话后,在阳台上吸了一夜的烟。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林君逸吸烟。 那晚,ivan也是第一次看见林尔惜流泪,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心痛。 他想爱她,却不能爱,想帮她,却无法帮。 所以,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哭,无言地听她一次次地问:“ivan,我该怎么做?” 后来,林尔惜曾问他:“我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他的心?” “为什么一定要留住一颗不属于你的心?”他反问。 她说:“在林家,无论我喜欢什么都不敢向人要,连多看几眼想要的东西都担心爷爷发现。这一次,我没法再说服自己放弃,这是我唯一一次想为自己争取……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爱他,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 五年,整整五年过去了。ivan从未想过可以拥有林尔惜,也从未让她知道他爱她,他只希望她能争取到她渴望已久的幸福。他也在极力帮她争取她的幸福。 现在,她注定得不到心爱的男人,他并不奢望什么,他只想让她知道,她并没有失去一切,然而,换来的却是她无情的一句:“你不懂什么是爱!”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多少个不眠的夜他陪着她度过,多少次她眼中滑落的热泪灼痛了他的掌心。他为她心疼了五年,守护了五年,她连一句:“很抱歉,没有爱上你是我最大的遗憾!”都吝惜给他。 终究,是他错了吗? 不知何时,林君逸坐在他身边,含笑看着提着裙摆拾贝壳的筱郁说:“的确看着挺顺眼,欧阳伯伯很有眼光。” ivan随口说:“可惜她对我的误解太深。” “误解?我不觉得是误解。” ivan咬咬牙,没有反驳。 林君逸莫名其妙转移了话题:“伊凡……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五年前冰舞给尔惜打过电话,这件事你知道吗?” ivan看看林君逸,茫然摇头。 “五年前她告诉冰舞,她是我未婚妻,劝冰舞离开我,别让我为难!几天前,我已经跟尔惜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我很明确地告诉她我的选择……尔惜还骗冰舞说我不会娶她,劝她离开我……” 听到这样的事实,ivan感觉自己如同被海浪吞没一样,天地在颠倒,让他有些分不清黑白。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那么温柔善良,凡事委曲求全的林尔惜竟然会这么做。 林君逸接着说:“你认为尔惜很完美吗?你认为她对我的爱很执着吗?我觉得她从来没爱过我,她哪怕有一点爱我,都不会这么做!” “她不爱你怎么会等你这么多年?” “她只是想嫁给一个对感情认真点的男人。其实她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你很会哄女人开心,懂浪漫、又有情趣,假如你能对女人专一点,绝对是女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 “哦?!”他面无表情望着远方的夕阳,眼中映着彩霞的颜色。 “你真爱尔惜的话,不是没有机会。” 他爱她?! 欧阳伊凡苦涩地笑了笑。 是的,他爱过,爱过五年前那个安静地坐在藤椅上读报纸的林尔惜。现在的林尔惜……他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不想再把自己囚禁在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恋中。 从沙滩上站起身,他洒脱地脱下外衣,冲向在海边玩得正开心的筱郁。她背后的落霞一片璀璨,像是一片燃烧的火焰,掩不住的热情——这正是他最需要的。 这一天,他真的过得很愉快。 他被她推到海里,她看着他被海水浸透的衣服尽情地嘲笑; 他们赤着脚在海滩追逐,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欢笑; 他们坐在海边喝啤酒,他帮她把流下嘴角的酒擦掉,她帮他把粘在头发上的沙子弹去; 他们躺在沙滩上数星星,他从普希金的爱情,谈到千年前陆游的“钗头凤”。她从苏轼的“江城子”说到琼瑶的《六个梦》。 最后,他们狼狈不堪冲进一间狭小的面馆,他在小面馆里吃超大的一碗面,那是他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第三章 弄人的天意 城市的灯火一片辉煌,筱郁坐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车里紧紧扯着手中的安全带,根本无心欣赏城市的风景。 熟悉的街道进入视线,紧接着她又看到那间她最常去的酒吧,蓦然间,她又有些想念起香蕉船的味道。 “我们去那间酒吧坐坐吧。”筱郁指了指前方不远的酒吧。在这条灯红酒绿的长街上,这间酒吧并无与众不同之处,甚至不留意寻找,它早已淹没在闪烁的霓虹中。 ivan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她以为他多少会问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问,将车停止了酒吧门前。 进了酒吧,筱郁便轻车熟路刚拉着ivan走到吧台前,酒保什么都没问,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份香蕉船放在她面前。 筱郁开心地接过,转头问ivan:“想要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你?”ivan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中的香蕉船,“如果我没记错,你连付一碗面的钱都没有。” “切!”筱郁一脸不以为然,手指扣了扣半透明的玻璃吧台,对酒保说:“给他来一杯轩尼诗,记我账上。” 一杯轩尼诗很快放到ivan的面前,他捏着酒杯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上流连。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他眼中的兴致更浓。 筱郁倒是毫不在意,捧着香蕉船吃得津津有味,随口答。“碰巧而已。” “哦?碰巧?” “嗯,”她又舀了一勺冰淇淋,冰淇淋还未入口,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染了几分凉意。“碰巧!” 见ivan一脸茫然,酒保好心地帮他解释一下,“因为有人喜欢喝……” 他后面的话在遭遇到筱郁凌厉的警告目光后,生生噎了回去,噎得是相当难受。 因为这半句话,ivan的好奇心完全被吊了起来,趁着筱郁去洗手间的时候,向酒保八卦了一下。酒保正噎得是相当难受,马上毫不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虽然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于是,在他的添油加醋下,ivan便听到了一个痴情女苦等薄情男八年的爱情悲剧。 具体点说,八年前,筱郁在这间酒吧遇到了一个喝轩尼诗的男人,他们之间不知发生了怎样刻骨铭心的故事,反正她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而那个男人却从此失去踪影,从此后,筱郁每周都会来这里等待,等待那个男人出现,可是八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再出现…… 八年,有多少人可以八年不变地等待一个人。 ivan听完故事,表情有些怔忡,许久没有回神。“她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人?” “她对那个男人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甚至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八卦完毕,酒吧大哥还不忘表达一下个人观点。“这年头,美女都奔着高富帅去了,像她这样对一个男人一无所知,还爱的义无反顾,执着等待了八年的女人,真是比藏羚羊还需要保护。” ivan完全认同地点头。完全不知道,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 那就是筱郁自从在这里吃过一次香蕉船,便深深爱上了这个味道,念念不忘,所以她一有空就跑来吃一杯,解解馋。 至于那个喜欢喝轩尼诗的男人,在ivan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追问下,筱郁认真看了看眼前半生不熟,来历不明的男人,竟然真的萌生出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心底的秘密不愿意对最亲近的人说,可是面对陌生人,却很想说出来,或许因为知道两个人不会有交集吧,不管说过什么,都将会烟消云散。 “他是我的初恋……”筱郁徐徐开口,手中的银勺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的冰淇淋,昏暗的灯光下,她灵动的眼眸竟有些怅然。 八年前,已经是很久远的时间了,但她的记忆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模糊。 那天,是她十四岁生日,朋友为了给她庆生,带她来了这间很火爆的酒吧玩。 激情碰撞的节奏,黑暗与金光交叠的颜色,所有人都堕落在纸醉金迷的世界中,唯独她捂着随时有可能耳膜破裂的耳朵,不时偷偷瞄一眼台上身材火辣的脱衣舞的女郎,又慌乱地移开目光。 不经意间,她的视线被对面的一个男人吸引,因为他是酒吧里唯一一个没有看台上惹火表演的男人。比起酒吧里那些奇装异服的另类男人,他的打扮不算抢眼,上身穿了一件非常合体的蓝紫相间的条纹衬衫,下身穿了见黑色的牛仔裤,但他身上弥漫出一种尊贵的气度比任何男人都吸引女人注意。真正的贵族,根本不用任何刻意的彰显,一举一动中自然流露出自信和尊贵。不像有些土豪,喜欢带着劳力士,开着保时捷到处彰显自己的金钱,恨不能在自己脸上都写上“我是有钱人”几个字。 …… 讲到这里,筱郁刻意拍了拍身边脸色阴沉的某人。“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哈!” 说完,瞄了瞄某人手腕上劳力士,努力忍住脸上的笑意,眼底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故事继续…… 筱郁正期待着那个男人转身,让她看看他的样子,服务生过来问他们想点什么,大家都要的各种不同的酒,问到她,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个背影上,随口说:“给我一个香蕉船!” “关筱郁,你没搞错吧?!”她的一个朋友夸张地大叫,引来不少人的侧目,其中也包括那个男人,他转过脸看着筱郁,而且……看了很长时间,看得她脸颊发烫。 可惜因为逆着七彩的炫光,她没办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隐隐感觉到他眼光中流露出一种玩味的笑意。 没过多久,带筱郁来玩的两个女孩儿已经跟两个陌生的帅哥打得火热,亲密得像马上就要步入结婚礼堂似的,几个男孩儿也各自去泡辣妹,独留她一个人埋身在酒红色的沙发中吃着香蕉船看脱衣舞。 还真是冰与火的考验! “小妹妹!”一个含糖量极高的呼唤在她耳边响起,随后空气中飘散出一阵古龙香水的味道。筱郁好奇地抬眼,一个五官算是端正的帅哥坐在她身边。如果单看长相筱郁还能将就,可他烫卷的头发染成了橘黄色,黑色的t恤配着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再加上下身的紧身裤,这样的打扮着实有点惊悚,筱郁禁不住擦擦额头的汗,向里面侧了侧身体,低头继续吃香蕉船。 帅哥暧昧地凑近她,亲昵地搂紧她的肩,眼睛反复打量着她身上新买的裙子:“一个人多无聊,我陪陪你怎么样?” 正抱着冰淇淋吃的不亦乐乎的筱郁差点被香蕉噎死,半天才喘过气,拍拍胸口说:“不用了,谢谢姐姐。” 她故意把“姐姐”两个字咬得很重,如愿以偿地看见帅哥发青的脸色。 这时,对面那个男人第二次转过头,这次有一束淡紫色的光晃了一下,她依旧没看清五官,只隐约看见了他脸上的轮廓,线条很美,尤其是那唇边……挂着一抹意兴盎然的笑意。 那一瞬间,她真的感觉到一种心灵的震撼,她甚至感觉到身体在发热,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都无法掩盖她的心跳声…… 偏偏在那最美好的一刻,一个身材高挑,穿的衣服不比台上脱衣舞女郎多几片纱的美女端着酒杯走向他,身姿款款坐在他身边,将自己白嫩圆润的手臂搭在那个男人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然后,他们相携离开。 筱郁的懵懂的初恋在瞬间碎如烟尘…… 从那以后,她真正地意识到:白马王子不仅要有英俊不凡的外表,还要有能力,有内涵,对待感情真挚专一。 虽然二十几年来,这种男人没有出现,但她始终相信爱情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的缘分,终有一天,她命中注定的男人会出现在她的世界,让她体会一次言情小说上醉死人的浪漫…… 当然,她的初恋已碎如烟尘,以及后面她对这个残酷现实的体会她没有告诉ivan,这毕竟是个人观点嘛,不宜宣扬,不宜宣扬。 回到寝室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恐怕只有她的室友白凌凌还在和材料科学奋战。 筱郁累得栽倒在床上,大呼:“救命啊!” 正准备抱着厚厚一叠书本去自习室的白凌凌抬眼看看她的一身打扮,看看她脚上沾的泥沙,大惑不解地问:“从撒哈拉沙漠回来的?” “哦!我步行去的,真远啊!” 凌凌笑笑,没说话。 筱郁看看她怀里重重的书,问:“你不是真想保博吧?你想清楚了嘛!” “我没得选择!我的变态大boss说我的课题做得不深入,让我继续跟他做完再走,我的青春啊,看来要消磨在这里了!” “多少女人想把时间消磨在杨岚航身上都没有机会,你知足吧!” 现在在t大,你可以不知道校长是谁,但你要不知道杨岚航是谁,全校的女生都会鄙视你。 二十七岁从mit归国,不到三年评上博导,就是两个字:牛人! 至于长相,全校女生的观点是:这年头,长得帅不算什么,杨岚航这种长得帅有气质又有人格魅力,那才是稀有品种! 而提起杨岚航,凌凌总是嗤之以鼻:“你跟他消磨一下让我看看,你不被他逼疯才怪!” 筱郁长叹一声,她的青春何尝不是消耗在这里。一个普通的硕士文凭其实代表不了什么,尤其对于她这种整天混日子的学生,真才实学少得可怜。但在众多虚荣的贵妇面前,女人的学历和家世背景一样,是必不可少的谈资。 这就叫现实! “我去学习了,不用给我留门,我晚上不回来了。” 看见凌凌出门,筱郁猛然站起来,飞奔到电脑前坐下,也开始赶报告。 正写到文思泉涌的时候,手机响起,她随手接通。“你好!” “嗨!这么晚还没睡。”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听着就舒服。她不自觉看看来电,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请问哪位?”她用肩膀夹着电话,腾出手来继续敲打着键盘。 “ivan,还记得吗?” 是他? “嗯,似乎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她笑着说。同时,努力在脑海里回忆着自己什么时候把电话号码给他的。 或者交换过电话? 怎么一点都不记得,难道她失忆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让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朋友帮我查的。” “你朋友办事效率挺高,才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查出来。” “不,我半小时前就知道了,我用了半小时时间考虑该不该打这个电话。” 她停下一切动作,因为她已经从他的言语中体会到一丝的暧昧。 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的记忆中出现ivan望着别人离去的眼神,她立刻平复了心情,换上正式的口吻:“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心情不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追女孩子的方法特别老套,拜托你经过专业培训之后再追我吧,省着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说什么!?”那边明显升到是男高音。 “我很忙,在写研究报告,等你有点经验之后再和我联系吧。拜拜!” 挂上电话,筱郁继续写她的报告,写着写着,脑海里不期然出现ivan的笑容! 说实话,他越看越帅,人品,性格都是难得一见的好。 只是,她可不想活在其他女人的影子中,更不想让他把对别人的想念化成对她的缠绵…… 筱郁以为ivan被她如此残酷地拒绝,会被打击得一夜难眠,自我反省后,不再自不量力。谁知她早上刚睡醒,牙还没刷,凌凌一脸困倦的开门进来,指指门口说:“阿姨让我告诉你,楼下一个开着保时捷的帅哥等你一个早上了。” 筱郁茫然看看表,不到八点,这个家伙哪根筋搭错了。 凌凌躺在床上,拉开被子盖上,翻个身,又坐起来揉揉困倦的眼睛:“筱郁,你让他下次来别这么拉风,当心上bbs头条,被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唾骂,又得我求人帮你删帖子。” “他要是下次再敢来,我打折他的腿!” 她匆匆洗漱完毕,穿着一身运动装就飞奔下楼,一下楼就看见不少女生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 她刚想装作不认识这台车,从帮边溜过去,ivan突然下车,崭露着无辜地笑脸:“早上好!你们寝室楼的规矩怎么这么怪,八点前不让会客。” “呵呵。”她装傻地问:“真巧!你在等人啊?” “是啊,在等你!” “我们不太熟吧?” 筱郁尽量忽视旁边一道道让她头皮发麻的视线,自从大一她爸爸开车来接她,被人误以为她被“干爹”包养之后,她就深知了人言可畏的道理,一向谨言慎行。 没想到她辛苦建立的形象,彻底被这家伙毁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ivan的声音足矣吵醒九楼睡觉的凌凌:“关筱郁,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一定能追上你!”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打开车门上车。 什么!她能咽下这口气? 她卷起袖子,狠狠踹了一脚他的保时捷,对着渐渐合上的车窗大吼:“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跟你姓!” 他的手伸出来对她摆了摆,“我可以考虑!” 说完,启动车子,驰骋而去! …… 从那天后,筱郁怀着满心的好奇等待着ivan展开猛烈的攻势,并准备好最牢固的心理防线抵御他。 没想到,ivan的追求手段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值一提。 每天一束花送到寝室楼下,花束那个张扬,寝室楼道超大的垃圾桶都放不下。有时还会附赠些精致的小礼物,她也都随手扔了,弄得最近打扫卫生的阿姨见了她比见到自己女儿还开心。 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打电话给她,说的话更是不着边际。 比如现在,他又打电话来,一开口先说他刚看完《六个梦》。然后开始数落琼瑶笔下的男人们…… 筱郁不满地问:“那你说谁像个男人?” “普希金!” “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决斗而死!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蠢的。”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电话里,他磁性的声音有种不一样的波澜:“当我遇见你,我才知道:人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她微微牵动一下嘴角,笑意在水汪汪的眼睛中流泻而出。无所谓爱与不爱,感动总是有的。可她还是装作毫不在意地说:“虽然我对你的审美观表示欣赏,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电话那边轻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我其实就想和你聊会儿天,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你下次要付费了。” “没问题,多少钱?” “市价,一小时一百。” “这么贵?那我先挂了,改天再聊!” “……”电话那边就剩下嗡嗡声了,筱郁傻傻地盯着手机,这人还真有点意思。 第二天晚上,ivan又打来电话,口吻好像很熟似的:“筱郁,想我了吗?” 她冷冰冰回答:“对不起!请先自我介绍,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好啊!我叫ivan,身家过亿,至今未婚,青年才俊,风流潇洒……” “停!”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幸亏刚才没怎么吃东西。“你别恶心我了好不好?” “我实话实说!” “呿!我见过能吹的,就没见过吹得像你这么直接的。” “你不信?明天见个面,我让你印证一下。” “印证?”筱郁十分不屑的撇嘴:“你这人一天除了开个保时捷四处闲逛,半夜无所事事打电话骚扰我,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依我看,我国的电信事业飞速发展,就是因为有你这种无聊的男人时时刻刻都在添砖加瓦!” “我无所事事?!”他顿了顿,问:“你明天有空吗?” “什么事?” “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无所事事的!” “我没空!” 第四章 等待的爱情 第二天清晨,刚好上午没课,筱郁抱着被子正睡得香甜,某人的骚扰电话又打来了,说有重要的事找她,让她马上下楼。 她匆匆穿好衣服下楼,半睡眠状态地眯着眼睛看神清气爽的ivan。“这么早,什么事啊?!” “工地那边出了点问题,项目经理请我过去处理一下。” “关我什么事啊?” “上车再说!”说完,他不由分说拉住一脸茫然的她。 “呃……”不等筱郁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早饭的人流高峰时段被某无赖劫持上了车,可悲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英雄救美,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保时捷以完美的弧线转弯,离开校园。 筱郁在心中呐喊,现在是什么时代,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大学生被劫持,竟然没人管?突然,灵光一现,她终于想到了原因——她忘了喊:“非礼!” 半小时后,他的车在一幢正在施工的高层建筑下停稳,筱郁还没搞清楚状况,一群人便围上来堵住他们的车,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因为太乱,筱郁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粗略地听出他们中有人嚷着要工钱,有人索要拖欠的货款,还有一群人要求退房和包赔损失。 她打了个哈欠。看情形他的事业也不算成功嘛,确切地说好像濒临破产边缘了。 ivan看看手表,不紧不慢打开车门,债主们正想过来纠缠,一见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叠现金支票,顿时安静了下来。他转头看看身边全力以赴从人群挤进来的男人。“陈经理,我只有一小时时间,你让他们准备好合同,按顺序过来取钱。” 说完,拉着筱郁走进工地简陋的办公室。筱郁正想找个角落补补睡眠,没想到他把手中的支票塞给她,“帮我填一下钱数。” “呃?”原来是抓她来当免费劳动力。“我可还没睡醒,万一多写一两个零,你可就亏大了。” ivan靠近她,微笑。“没关系,把你赔给我就行了。” “你想的美!” 总算把最后一笔钱付完了,筱郁揉了揉酸疼的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ivan拉上了车,一路驶到一幢远离市区的写字楼。 在筱郁的想象中,以ivan这么不低调的作风,他的公司应该是坐落在繁华地段,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宽敞豪华的办公室,俊男美女的员工,当然也不能缺少一个纵览全市风景的落地窗…… 事实上,他的公司完全不是如此,或者说那根本不能算一个公司,仅仅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办公室而已。 没有华丽的装修,甚至连个像样的老板桌和老板椅都没有。 他的员工也很奇怪,几个中年男人,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坐在电脑前,满脸的旧社会。 ivan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 有个人满头白发却看上去还很年轻的人站起来:“刚开盘时入了5000股st2095,现在这支股涨到了198块,太高了。看情形,这是有大庄在操盘,不如,我们再等等吧。” “继续买,不管涨到多少钱,今天有多少买多少。” “可是我们账上的钱,恐怕……” ivan果决地打断他:“把其他股票清仓。” 所有人均是大惊失色,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反驳,马上开始操作。 ivan拍拍筱郁的肩,指指窗边的玻璃桌椅:“你先坐那边喝点咖啡,我有点工作处理一下。” “哦,你忙吧,不用照顾我。”她从自动咖啡机里接了杯咖啡,坐在桌边,看着ivan脱下外衣,解开几颗纽扣,坐在一台电脑前,快速滑动着鼠标,敲打着键盘。认识这么久,ivan给她的印象仅仅是喜欢胡言乱语,玩世不恭,甚至有点游手好闲,今天她才发现他也有另外一面,他工作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谨慎果决,因为每一秒钟,每一下敲动键盘上的数字键,都代表着一次全部身家的赌博…… “又涨了,到207块了!”有人喊。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买!” “到210了,马上要涨停了,要不要缓一缓?” ivan犹豫了一下,“买!” 她不知道ivan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会选择这么孤注一掷的方式收购一支股票,但是看公司里那些人的眼光,她感觉得到,他在做一次很危险的赌博,而赌注是他的全部。 一个上午,筱郁不记得自己喝了几杯咖啡,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端着咖啡杯看着他ivan。工作的样子,看他对着电脑上一条条曲线变化莫测,眉头紧锁。看见这样的他,筱郁才明白,原来ivan并非她想的那样,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更不是那种随便坐在空调房里签签文件,骂骂下属的富二代。他在做证券投资——一种随时有可能一无所有的“数字游戏”! 这样的他,让她有些移不开视线。 中午收盘时,ivan打电话让人多送一份午餐上来,给了她一盒后,又坐回电脑前和大家一起边吃边探讨着那些无法预知的曲线。 吃过饭他开始不停地打电话:银行,医院,甚至律师事务所…… 筱郁搞不清他到底遇到什么麻烦,只觉得要是让她在这样的压力下生活一天,她一定变成疯子,而他好像永远都笑得那么温和,活得那么潇洒。 总算等到收盘时间,ivan送她回学校时才跟她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筱郁,很抱歉,今天没顾上照顾你!” “你每天都这么工作,压力不大吗?” “没办法,做证券投资就是这样。”他将车停在路边,揉揉眉头,倚在靠背上:“我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仅仅是个数字,而这些数字随时都可能被清零……你知道吗?很多次我梦见自己一无所有,那种感觉真的很挫败……”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能帮你吗?” ivan摇摇头。“我现在正在收购一家公司,如果明天那支股票再跌停,我手上资金就够了……但如果那支股票反弹,我将会功亏一篑……” “都跌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会反弹?” “会!因为它的背后有真正的高手在操控,他的想法没人猜得透。” “ivan……”看他疲惫的样子,筱郁竟也有些伤感,她虽然帮不了他什么,至少能陪他缓解一下压力:“今天我陪着你度过吧……” 见他挺直身体,目光暧昧地看着她,筱郁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扬了扬下颚,扭过粉红色的小脸。“看什么看?你别胡思乱想……” “噢?”ivan将一只手搭在她的椅子上,身子一点点倾向她,轻声在她耳边问:“那我怎么想……才不是胡思乱想?” 她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心在一阵异样的抽痛后再无知觉。 她的伶牙俐齿在这个时刻完全施展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陪着你聊聊天。” 他的另一只手又搭在她的肩上,有意无意撩动着她的卷发,脸上的暧昧的坏笑更加明显。“只聊天吗?” 她的心一下子乱了,看着他魅惑的眼神,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胡乱地点头。 “那就好!”ivan坐直,意味深长地说:“我还真担心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这男人……长的是什么物种的脸皮?! “趁我还有钱,你想去哪?”他问。“百货商场?西餐厅?还是……” “嗯,我带你去个地方!” 当他们站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脚下,ivan环顾四周,不见缆车踪影时,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物,还是那种恐龙级别的怪物。“你不会告诉我,你要一步步走上去吧?” “废话!” 爬山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经过一路的荆棘坎坷,一步步走向高峰。 当站在山巅之上,一览都市繁华,众生云云,才知道那灯红酒绿的世界有多么渺小,高楼大厦都可以踩在脚下。 可爬山对有些人来说,的的确确是一种折磨,没有空调凉爽的风,没有跑车代步,顶着炎炎烈日,踩着棱角分明的石块爬到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山顶,分明是跟自己过不去。 “ivan,你看那里!那是我的学校。”筱郁兴奋地指着t大的方向。 ivan疲惫地找个石头坐下,捶捶自己酸软的双腿。“关筱郁,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有没有下山的缆车。” “当然没有。这不过是个无名的小山,除了早上有些锻炼身体的人爬上来看看风景,其他人根本不会来,怎么可能有缆车?” “那一会儿你背我下去,不然我不下山了。” “呿!你也算个男人!” “你也算个女人?!” 筱郁白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石头拖起来。“不开保时捷你不能走路么?不带着劳力士,时间对你毫无意义么?不刷金卡,不买钻石,就没有女人爱你吗?” ivan看着她,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没有了钱,你就不是你了?!” “……”他真的不知道。 “小时候,我爸爸带我爬这个山,我哭着要他背我。他告诉我:‘筱郁,爸爸不能一辈子背着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这些年我长大了,他还是喜欢带我来爬这座山,对我说:‘筱郁,爸爸有再多的钱都是爸爸的,你什么都没有,自己的路还要自己走!’” ivan还是看着她,很久才说:“你有个好爸爸!” “从小到大,我的零用钱不比别的同学多,我的衣服不比别的女孩子漂亮。他不送我去国外读书,让我和普通学生一样考t大,读硕士,我总认为他对我不好。后来有一次我们来爬山,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扶着一棵树剧烈地喘气,大汗淋漓,我才明白他有多爱我。” “世事无常。他不敢保证能让你依赖他过一辈子,所以他希望你像一个普通女孩儿一样生活,纵然有一天他一无所有,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筱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错,领悟力蛮强的。” “过奖!” “其实,一无所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下来。我们一样有双手能工作,有双脚能走路,我们还有眼睛可以看见这繁华的灯红酒绿……你有什么可怕的?!” ivan向前走出一步,与筱郁并肩站在一起。 远方青山连绵,脚下林立的高楼大厦连成一片。 这里的风景的确很美。 “是没什么可怕的。”他说:“我爸爸曾经破产过,他真的一无所有了,连房子都被银行封了。他告诉我:那没有什么,睡得很好,饭盒也能吃饱。最重要的是……我妈妈没离开他。” 一盏盏街灯亮起,一栋栋楼的灯亮了,立交桥的灯光也连成一条璀璨的光链…… ivan深深望着身边的筱郁。 原来,蓦然回首时,站在灯火阑珊处的才是他最想寻觅的人。 本就崎岖的路,因为黑夜变得寸步难行。 ivan牵着筱郁的手,扶着她慢慢走下山。走到山腰的时候,她不小心踩到一根草根,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幸好被他及时扶住。 “没事吧?脚有没有扭伤?” 她动了动脚踝,有点痛,一点点而已,可他却坚持要背着她。 背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路越发难行,ivan拉着身边的杂草,一步一停地向下走。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衬衫,枯枝刮破了他的长裤。 她问他:“你累不累?” 他说:“就算我一无所有,我还能这样背着你走!” 她笑着趴在他的背上,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说不出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有酸,有甜,也有一点醉了的眩晕。 灯光幽暗,情歌宛转。 醇酒在口,美人在怀。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更何况是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 ivan含笑看着怀中半醉的少女,阵阵幽香从她的身上飘出,那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少女独有的芳香。 “ivan,你不会失败的……”她早已醉得晕头转向,依然靠在他肩上尽职尽责地努力安慰他:“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等你的房子盖好了,我一定买一套做我的……家……” 他看着她洁净无暇的脸,手指轻轻拨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问:“假如我收购失败了,你明晚能不能也在我身边?” “废话,我们是朋友嘛!”她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说:“大不了明天我请客呗……”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缠绵:“筱郁……” “你还年轻,就算一无所有也能重新开始!” “傻瓜,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女孩儿……”他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臂,让她柔软的身体完全置于他的怀抱了。她真的是太傻了,如此轻易相信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如此轻易醉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可是他偏偏就喜欢她的傻,喜欢她对他的信任和真诚。 他认识筱郁已是很久以前,那天是个晴朗无云的夏天,花园里蔷薇花开得正艳,一个小女孩儿坐在花丛中数花瓣,数得津津有味。粉嫩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睛,圆润的双唇,再加上有点微卷的长发,像个可爱的洋娃娃。那时候,他的父亲笑着问他:“漂亮吗?以后娶回家做老婆吧?” 完全不懂情为何物的他满心欢喜地点头。“好!” 后来,因为两家的关系不错,他和筱郁经常在一起玩。那时候他因为儿时营养过剩,有点发福,筱郁却长得粉粉嫩嫩,不过,她倒是从未歧视过他。 不久后,受美国金融风暴的影响,世界经济出现滑坡,很多急功近利的公司在这次危机中宣告破产倒闭。欧阳锦华的公司也因为资金周转不利,濒临倒闭。那种时期,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没人愿意借钱给他,只有他的大学同学关天原把自己仅有的一间食品公司拿出来作抵押,帮他贷了笔钱周转。钱虽不多,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却让他在人情冷漠的商界看见了真正的朋友。但是,最终他的公司还是宣告破产……正是那次失败,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 从那之后,他再没见过筱郁,但却对她的记忆十分深刻。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天意的安排,在去美国读书的前一天晚上,他去酒吧等一个朋友,刚好听见有人在叫“关筱郁”这个名字。他好奇地寻着声音看去,迎着昏暗的光线,他依稀从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和可爱卷发里看出那个小女孩儿的影子。她还是那么可爱,尤其是她看着脱衣舞吃了三个香蕉船的样子……更可爱!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的一次偶然相遇,却让她等待了八年。 八年,真的很久。 “ivan?”筱郁柔软的身体在他怀中蹭了蹭,半眯着眼睛仰头看他。纤细的小手伸到他的脸上,皱皱弯弯的眉。“你别晃来晃去,你让我仔细看看,我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谁?” “就是,八年前我见到的那个帅哥……你别动,这个角度,这个光线,真的很像。” 她又凑近些,眯起的眼睛变得迷蒙,不施一点粉脂的娇颜泛着淡红,圆润的红唇微翘。她的唇看起来很软,残留着轩尼诗的浓香,美好得不可思议,让他忍不住想去品尝,更多…… ivan一时失神,唇不受控制地吻下去,双唇即将碰触的一瞬……特别的来电音乐打断他的意乱情迷,他不必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谁打来的,因为那是他为林尔惜专门设置的铃声。 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桌上的手机因为震动而不断旋转,蓝色的荧光在手机周围闪动,刺痛了他的眼睛。 电话响了十几声,中断了一分钟,又继续响。 他深吸了口气,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滑开。 电话接通后,他没有主动说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伊凡?!”林尔惜不确定地问。 “嗯!”他淡淡地示意他在听。 “你……现在方便吗?我有点事找你。” ivan看看在他怀中熟睡的筱郁,压下心中萌生的渴望:“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 “只需要一分钟……”林尔惜迟疑片刻,说:“我在你们门外。” “门外?”ivan立刻将怀中的筱郁放回沙发上,推门走出来。 林尔惜站在门外,透过缓缓合上的门缝,看向包厢里面。“很难得看见同一个女人出现在你身边两次。” 他苦笑着将手中的电话合上,紧紧握在手心里。这的确是件很讽刺的事。 这种尴尬的面对面,ivan实在找不到可以寒暄的话题,只好问:“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什么事?” 林尔惜被问得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切入主题,但她很快换上一副很正式的口吻:“听说你想收购那间公司。” “你怎么知道?” “我听爷爷说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ivan不由叹息,真不愧是证券界的神话,没有一条曲线的变化能瞒得过他的一双慧眼。 “爷爷让我告诉你:别插手林家的家事。” “林家的家事我没兴趣再管,但我朋友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伊凡……” “很抱歉,我还有事。”说完,他推开包厢的房门。 他正欲关门,听见林尔惜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我……” “筱郁需要我照顾……我这种人虽然不懂什么是爱,至少还懂得什么是责任。” “对不起!”林尔惜不期然地拉住他的手臂,说:“那天我心情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能不能原谅我?” “我没怪你!” 他看着面前的林尔惜满脸愧疚,那一双盈盈欲泣的眼眸看起来还是那么清透,他忽然发现林尔惜说的一点都没错:“爱情,我真的不懂!” …… 表面上虽然做的洒脱,ivan走回包厢时心中仍旧带着几分怅然。 “在找什么?”他见筱郁正迷迷糊糊地伸手到处乱摸,不解地问。 “我的手机呢?我好像听见我的手机响了,一定是那个‘午夜凶铃’打的……” “午夜凶铃?”出于对这个称谓的好奇,他从她的包里找出手机,已接来电上果然显示着一排“午夜凶铃”,而电话号码正是他的。 他哑然失笑。 这女孩儿长的是什么类型的脑细胞?如此可爱! “走吧。”他伸手托起她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轻很多,也软很多。 “去哪?” 他坏坏地一笑。“去酒店开个房间!” “哦!”她眼睛都没睁,趴在他怀中继续睡。 第五章 晦涩的阴影 第二天,晨曦穿透白色的窗帘照在一张洁白的双人床上,惊扰了两个人的美梦。 筱郁伸手遮住刺目的强光,睁开朦胧的大眼睛。 房间很大,映入眼帘的是满室洁净的白色。 这是哪里?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她的寝室……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她猛然想起昨晚的事,ivan带她去最常去的那间酒吧,他说自己心情不好,点了一瓶轩尼诗让她陪他喝点。她自以为酒量不错,没想到才喝了两杯热流便开始在血管里漫延,之后,之后,失忆了…… 他不会占她便宜吧? 她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还好,衣服还穿在身上。 放心之余,她转眼再看身边,ivan居然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牵着她一只手睡得很酣畅。 她毫不迟疑,一脚将他从床上踹下去。 “啊!”一声惨叫后,ivan揉着手臂爬起来,满脸委屈地看着她。“你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谋杀亲夫?!” “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就你这身材,也算女人……” ivan爬上床,抱过枕头继续睡。 “你!”她气得拿起枕头,用力地砸他的头。 “别打,别打!”他抢过她手中的枕头,郑重其事看着她的眼睛:“我负责任还不行?!” “怎么负责?” “我娶你!” “你做梦!”她刚想抬手继续打他,不料双腕被他分别用双手握住,顺势按倒在床上。他同时压在她身上,令她的身子陷入柔软的羽毛被子中无法移动。 ivan轻轻对她眨眨一只眼,招牌式的坏笑又挂在嘴角:“那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我……” 这个问题还真难住她了,是啊,她究竟想要他怎么样? “难道……你想……”他笑得更坏,狭长的眼睛眯起,开始从她的脸上向下移…… 浅淡的光束透过窗帘染在他的黑眸中,金光流动。 轻风掀开落地的窗帘,吹散他身上沐浴液的清爽香气。 他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唇,似吻非吻。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如此暧昧的姿势,一种奇异的热流从筱郁的胸口涌动起来,令她的语言功能出现了短暂的障碍,思考能力出现问题,也让她忘记了四肢该如何移动。 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她明白这种感觉不叫“厌恶”。她甚至有点期待,想试试双唇相触的感觉是否真的那么醉人…… 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时机,ivan却突然放开了她,起身下床。身体上的压力消失的一刻,筱郁的心也跟着失重了,涌动在血管里的热流冷却下来。 能让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悬崖勒马,只有一个可能性。 他终究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女人…… 她在心里苦笑一下,什么都可以勉强,唯独感情勉强不来。 那么,她何不洒脱一点,真诚地和他做个朋友,帮他走过这段低落的人生。 筱郁在浴室里洗漱干净,整理好衣服出来,正准备回学校,却发现ivan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地板,手中紧握着他的手机。 她看看地板,上面一尘不染。 “你没事吧?”她问。 “股票刚开盘就涨停了。” “什么?!”她的心一沉。 明知一切的安慰在这个时候都毫无意义,她半跪在沙发扶手边,双手搭在扶手上仰头看着他。“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股票下午就会跌下来。” “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ivan仰头靠在沙发上,他的呼吸好轻,每一下都像无力再呼吸,他的眉宇锁得好紧,几乎要纠缠在一起。筱郁很希望他发狂地大吼大叫,骂人,或者砸东西,而不是这样拼命压抑着,这样的他真的很让人心疼。 “那你为什么不跟公司的股东们谈谈,从他们手中买股票不是更容易吗?” “当然谈过,我想尽办法才从他们手中买到20%的股权。” “那你……”这样的打击的确太大了,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词语可以安慰他。 “我没事。我只是对有些人很失望。”他闭上眼睛,眉头锁得更深:“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即使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何苦呢?” “你不也是一样?明知得不到的东西,还一定要执着。何苦呢?” ivan的眉峰一松,忽然睁开眼睛,对她洒脱的一笑:“你说的对,大不了把一切都结束,我和君逸再开一间公司。” 筱郁还没来得及接受他突如其来的转变。ivan已经拉起她往门外走。 “去哪?” “先去吃饭,再去把工地的事情解决。” “噢!” “我破产了,今天你请客。对了,昨天晚上的房费也由你付。” “不是吧?!我现在跟你绝交来得及不?” “来不及了!我赖定你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ivan的手机在桌上震得惊天动地,他跟没听见一样,吃牛排吃得津津有味。 筱郁终于忍受不了这一遍遍的摧残,提醒他:“你电话响了。” “嗯!” 他吃完自己的牛排,从筱郁的盘子里切了一块,放在自己盘子里继续吃。 她扫了一眼电话上的名字——林尔惜。“你再不接,我接了?” “嗯!接吧。” “你想我说什么?” “随便,想说什么说什么。”他又切了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牛排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她撇撇嘴。“为什么不接?” “在你面前接她的电话,我怎么对得起你?” “呿!关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老公。” 他随口说:“早晚会是的。” 筱郁拿着叉子的手一颤,牛排掉在盘子里,几滴油珠溅在她的衣袖上。她急忙拿起纸巾擦了擦,用尽全力地擦,可油污已经浸在布料里,怎么也擦不去。 ivan抬眼看看她,伸手挂断电话,又拿起手机按了几下,看起来是设置了什么功能。 她自问不是小气的人,有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的玩笑未免开得有些过了,她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万一我当真了怎么办?” “我没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在追求你。”他的语气一点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她看着他,也收起所有的嬉笑怒骂。“因为你突然喜欢上我?还是因为,你想用我来占用你所有的时间和感情,让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她?” ivan表情僵了僵,却没有反驳。 “ivan,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你空虚时,需要我陪你,我义不容辞。但我不会爱上你,就像你不会爱上我一样!” 她站起来,丢下手中擦油污的纸巾,离开,走到门口时还没忘在吧台上丢下几张钞票。 在她的记忆中,那一次是她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次退场! 经历了此次战役,筱郁以为某帅哥即使脸皮再厚,也该回去自我反省个十天半个月,全新认识他们的关系之后,再来恳切地向她道歉,重塑他们伟大的友谊。没想到,晚上十一点,手机准时响起,筱郁随手拿起放在枕边手机,来电上清晰显示四个字:午夜凶铃。 电话中还是那充满磁性且带着几分轻挑的声音。“是不是在等我电话?” “你一天不打电话骚扰我能死不?” “不能……但,我怕你活不下去。” “拜托你换点有水准的消遣方式行不行?你弄得我每天十一点之前都不敢睡觉。” “那你为什么不关机?” “我关机……我关机万一别人有重要的事情找不到我怎么办?” 正在电脑前编程序的凌凌听她这么说,回头对她眨眨眼,抛来一个暧昧的眼神。 筱郁转过脸,装作没看见。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今天下午股票突然跌下来。” “真的!?”她惊喜地抓紧电话,连声音因兴奋变得的尖锐:“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现在我手中的股份已经够了,明天我要和那家公司的大股东们谈收购计划。唉!这些老头子一个比一个难缠。” 筱郁拿着电话躺在床上,一向强悍的内心忽然觉得有些酸涩,声音也变得柔软。“我相信你肯定能谈成功。”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的声音更柔软。 “……”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他继续说:“对了,昨天真的谢谢你,等房子盖好我一定把第一套送给你!” “不用,你给我打个折就成!” “你喜欢什么装修风格?我免费给你装修……” “那你可要有点人性,给我用绿色环保的装修材料。” “你尽管放心,我不为你着想,也要为我的下一代着想?”他的语调和语言充满着调戏的意味。 筱郁拿着电话的手一僵,脸不由得又红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筱郁摸摸红红的脸颊,愤然说:“男人我见得多了,唯独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 “我以为你会挂我电话。”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挂电话,ivan悠然自得的声音传来:“不舍得挂我电话啊?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 “自恋狂!” “爱我的女人多着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别不好意思说。” 她终于忍无可忍挂断电话。 …… 桌上,蓝色妖姬在白炽灯下泛着紫色的光泽,如同绵长深沉的爱情。 筱郁忽然发现蓝色妖姬也不是那么俗! 筱郁从蓝色妖姬上移开视线,刚好发现凌凌笑得很讨厌。“春天,恋爱的季节啊!春心动了?” 她装作很不屑地扬头:“得了吧,追女人能追得像他这么没水准,我都为他感到悲哀。” “没水准?依我看他要不是个情场高手,就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为什么?” 凌凌站起来,懒洋洋地揉揉肩:“像你这种女孩子绝对不是几束鲜花,几个浪漫的小把戏就能打动的,我估计他如果在楼下弄几百个破蜡烛,大声说爱你一生不变,你死的心都有!相反,他每天一个电话,且选择在这种夜深人静,人心最孤独的时刻和你随便聊聊,会更容易让你喜欢上他。因为越是思想丰富的女人,越喜欢男人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真正地认识她,了解她……” “看不出你还是个爱情专家。” “专家谈不上,惨痛的经验还是有的。”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灰色的头像上,黯然说:“别说我没提醒你,男人大都是性急的,他能这么长时间分秒不差地给你打电话聊天,谈话尺度拿捏的那么到位,决不简单。” 筱郁不以为然说:“他是无聊而已!” “连无聊都这么守时也不容易,好男人不多,能把握的就别错过!” “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他心里深爱着另一个女人,我不想他搂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女人。”她幽幽叹了口气,这段日子,她总会想起ivan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神。那份真挚的爱在他心里留下多深的伤痕,她没法去猜测,也不想去猜测。 所以她宁愿和他做个普通朋友,无聊时聊聊天,出去玩玩,仅此而已。 凌凌闻言马上收起笑容,满脸关切地坐在她床边:“他有喜欢的人?那他为什么对你……” “那个女人不爱他。” “哦!每个人都会有他的过去,你何必那么介意。” “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放开过去。” 她一直想要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只要这份爱是纯粹的,真挚的,哪怕是全世界的人都反对,哪怕是爱得肝肠寸断,她也心甘情愿。可是,偏偏ivan对她的追求如此儿戏。她看不到他一点真情,一点诚意,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把心交给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要这样继续聊下去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爱上他,明知是错已经无法自拔,她又该情何以堪? 所以,第二天不到十一点,筱郁关了手机。 那一夜,她怎么都睡的不安稳,总感觉手机在响,总模糊看见ivan在一遍遍拨着她的电话……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她才想起上午有课,妆都来不及化,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就奔去了教学楼。 迷迷糊糊上完一上午的课,筱郁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教学楼,一出门就看见那辆刺眼的保时捷,迷糊的大脑骤然清醒。 “关筱郁!” 她以为自己混在人群里能蒙混过去,没想到ivan的眼睛戴着墨镜还那么有穿透力,一下就发现了她,而且还叫得很大声。 为了避免他再叫一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筱郁快步走过去,狠狠踹了他的保时捷一脚。这款跑车也不知是哪个白痴设计师设计的,她看着就碍眼! “你拍电影呢?!装酷是你的事,但你能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ivan满脸委屈地看着她说:“我收购合同刚一签完,就迫不及待跑来看你。你不表现出一点惊喜,也该有点感动啊!” “感动你个头!呃,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我不知道,只是在这里等等看……我对自己说,如果缘分让我遇到你,我就顺应天意!” 天哪,她八百年都不上一次课,今天为什么要来! 难不成真是天意。筱郁又仔细看看他那挂着无害笑容的脸,摇摇些许混乱的头。毫不留情地回他两个字…… “无聊!” 她刚准备离开,ivan扯住她的手臂:“昨天为什么不开机?” “因为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是你心中最爱的人,所以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宝贵时间了!你听懂了吗?” “哦,懂了。”她以为他会洒脱地放手,就像上次他被林尔惜拒绝时一样,可是,他却紧接着问:“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是谁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 真太、太、太、有道理了! “ivan,我跟你说实话吧,上次跟你提的欧阳伊凡,是我未婚夫。” “哦!”他没有大反应。 筱郁心中十分愤懑——这猪脑子不是一般迟钝。 她不得不继续扯下去。“我们两家是世交,指腹为婚,你懂吗?” “嗯!” “我一毕业就会跟他结婚。”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请原谅她撒谎骗人! “是吗?”他摘下墨镜,万分诧异地瞪大眼睛:“有这回事吗?我怎么没听说过?那我还真要好好考虑考虑。” 总算还不是太笨! “是啊,是啊,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 “可是我现在有点饿了,不如,我们一边吃一边考虑……”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后面的话,所以他接通电话时,语气有些不悦。“什么事?快点说,我正忙着……什么?!”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ivan的脸色大变,“好,我马上过去!” ivan消失得比出现时更加突然,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就离开了,以至于筱郁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他的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神吧!”身旁有人拍了她一下。 她茫然转头,才看见自己正在被几个管理学院的女生围观,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西西正满眼桃花色地对她眨眼,“嘿嘿,好帅呀!你男朋友?” 筱郁的思绪还停留在ivan接到的电话上,随口答:“如果我说我们不熟,你信吗?” “可是,”西西略有所悟的表情,“你的眼神,不是一般的熟噢!” “呃!什么眼神?” “当然是坠入爱河的眼神……” 一句坠入爱河,把她雷的外焦里嫩,西西后面的话,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六章 错失的爱人 今夜的月光依旧宁谧,窗边的风铃声依旧清脆,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 可是筱郁半躺在床上抱着言情小说一个小时都没有翻到下一页,脑子里不断萦绕着那句“坠入爱河”。 凌凌看看电脑上的时间,看看那早已冷了却一口未动的咖啡。“失落吗?” 筱郁缓缓回神,今晚的第n次看表,十二点多了,ivan又没打电话。自从那次她跟他把话说清楚之后,“午夜凶铃”再没有在十一点的时候出现在她的手机上。筱郁看看自己的手机,心里有点闷闷的,好像那白痴家伙欠了她什么没还。 “怎么会!总算没人烦了我。” “想打就打吧,何必为难自己。” 在凌凌看透一切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所遁形,只好放弃无谓的掩饰,坦然说:“凌凌,我发现我越来越在乎他了。” “动心了?!”凌凌摇摇头,叹道:“我早说过,他追女人很有一套,现在相信了吗?” “信了。” 筱郁拿起手机,打开,合上,又打开,终于还是没忍住,拨通了ivan的电话。 “这么快就想我了?”他的对白还是那么玩世不恭,但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得了吧,我就是想确定你死了没有。” “我死不了,不过,君逸正在icu观察,还没度过危险期……” “这么严重?” “早劝他手术,他就是不听。” “他会没事的,有你这样的朋友他怎么舍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听见ivan在电话那边急切地说:“大夫:他醒了!” 然后,他急匆匆对她说:“明天我再打给你。” 电话便挂断了! 不打还好,打过之后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无所依托! 第二天上午有个外国的专家讲报告,筱郁一直握在手里的电话开始震动,她反射性地快速展开手,一看见上面闪烁着“午夜凶铃”,她迫不及待接通,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压低声问他:“你朋友怎么样了?” “总算把命救回来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刚刚才醒过来。”他的声音比昨天晚上还疲惫。 “你没事吧!” “有空吗?”他顿了顿,轻声说:“我挺想见见你!” “好吧,在哪见?” “你在学校正门等我,我很快就到!” 筱郁在正门口等了整整一个小时,那辆难看得要命的保时捷才停在她身边。 几天没见,ivan整整瘦了一圈,憔悴得让她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学校附近一家很不错的香港茶餐厅,这个时间应该很安静。” “谢谢!你再加一对翅膀就是天使了!” 走进餐厅,点的东西一上来,ivan立刻开始左右开弓,吃得天昏地暗,一点绅士的形象都不顾忌。 “喂!现在可是和谐社会了,你别跟受压迫似的成不成?” “你一天一夜没吃饭试试!”他吞下口里的东西,喝了口饮料,又往嘴里塞了口茶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现在如来佛祖站我面前,我都能把他吃了!” “吃吧,吃吧,别吃我就成。” “你?”他笑得带有几分邪气:“等我吃饱,养足精神了!别着急!” “去死吧!” 真是一头饿狼,不,是色狼! 她怎么一时好心,管他的闲事。 ivan把面前能吃的都吃光了,才优雅地擦擦嘴角,问她:“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行,我下午还有课。” “上课!你没搞错吧?现在小学生都知道逃课了,你别给研究生丢脸了。” “我考试不过你负责啊?” “放心,我有个表哥在你们学校当老师,哪科不过我让他帮你。” “是吗?你表哥是哪个学院的,叫什么?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认识呢。” “估计你不认识,他刚到你们学校没多久,叫杨岚航……有空介绍你们认识,如果有事你可以找他帮忙。” “杨岚航!”筱郁一口茶点卡在喉咙处,咳了半天才咽下去。 “你认识?” “废话!那是我们全校女生的理想中的老公,太有魅力了!” 有一种男人适合做老公,够沉稳,够内涵,最重要的是够境界,比如杨岚航! 有一种男人适合做朋友,够温柔,够善解人意,比如她面前这个! 不过面前这个男人此时此刻脸色不太好,拉得那个长啊! “我看你死心吧,他早已心有所属了。” “是吗?是谁啊?”她好奇地竖起耳朵,女人没有不爱八卦的。尤其是杨岚航那种特别男人的八卦。 “说了你也不认识。” 这么重大的八卦消息她岂可放过,筱郁伸手摇摇ivan的手臂,央求说:“给我讲讲呗!讲讲……” “没什么好说的。航在mit读书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儿,为了那个女孩儿他放弃留在mit的机会,回国发展。可他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儿早已经有男朋友了。” “然后呢?” “他不肯再交女朋友,只想等待那个女孩儿回心转意。” “真执着啊!我若是那个女人,早就感动得扑到他怀里!” “你想得美!”ivan狠狠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航早就说过:非她不娶!” 她不由得感慨万千,一声叹息:“天哪,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 “应该说,这世界还有这么笨的男人!我劝他多少次,爱就是爱,认定的人就去追,管她有没有情人,有守门员还不进球了?!他说感情不能强求,需要慢慢培养,耐心守候。两年不够,他可以等五年,早晚能打动她……” “说的有道理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厚脸皮?” “我像他那样慢慢培养,等你跟我培养出感情来,你的孩子可能都上大学了!” “别吹得跟爱情专家似的,你有过女朋友么?!就你这样追法,这辈子都追不到女人!” “难道像他那样搞研究?要不要用数理统计算算,几率多大?” 不知何时,ivan的手从桌子上伸过来,包住她拿咖啡杯的手。“筱郁,爱就要争取!不论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我都会让它变成百分之一百。” 异样的电流传遍四肢百骸,筱郁猛抽回手,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又擦:“别跟我谈数理逻辑,你小学毕业了没?” “小学!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哈佛mba毕业的?” “哈佛!?哈佛怎么尽出些白痴!” “既然我是白吃,那今天由你付账。去吧!”ivan毫不客气地把账单塞到她手里。 等筱郁付完账,ivan拉起她的手,出门。 “去哪啊?”她问。 “女人最喜欢的,shopping。” “你不是要给我买珠宝首饰这么低级吧?” “你不喜欢珠宝吗?”他有点吃惊。 也难怪,现在许多有点姿色的女人,包括不少女明星。珠宝、名车、豪宅一送,直接就跟你进房间,连感情都不用培养。所以宠出欧阳伊凡那种花花公子自以为是的臭毛病。 想起那个白痴,筱郁又感到火气上涌,愤然说:“我早说让你经过点专业培训再追求我,学什么不好,学欧阳伊凡那种花花公子的低级手段。” “有你这么说你未婚夫的吗?” “说说怎么了,反正他又听不见。” “哦,也是。”他无比赞同地点点头:“那你想去哪?” 她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地方好去,于是说:“随便吧,别去太庸俗的地方,找个有点特色点的就行。” 等他的车停下来,筱郁真有种想撞墙的冲动,他居然把她带到医院来。 有谁见过,约会去医院的?!真有创意! 被消毒水气味浸满的走廊里,筱郁一路跟在ivan身后,嘴上不停抱怨他不早点说,害她没机会准备点好的补品,只能在医院买点水果,看起来好像很没诚意。 忽然,ivan的脚步一缓,筱郁顺着他微怔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就看见一个老人站在一间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病房里面。他的身影有些沧桑,却不苍老。即使离他有三米远,她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那种骇人的霸气,油然而生畏惧。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气质优雅的美女,美女筱郁见过不少,不过印象深刻的女人还真不多,眼前这个林尔惜就是其中之一。看见某人的梦中情人在场,筱郁不自觉回头看看某人,他的脚步已经恢复原来的速度,眼光也变得沉静如深潭。 老人暂时没看见他们,对林尔惜说:“尔惜,君逸他不懂珍惜,以后爷爷再给你找个更好的男人。” “不用了,爷爷。”林尔惜挽着老人手臂,轻声说:“我只想留在您身边,好好照顾您。” “你啊……”老人咳了几声,叹口气说:“什么时候才懂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林尔惜凄然摇了摇头。“爷爷,我们该回去了。” “好吧。” 林尔惜搀着她的爷爷走向另一个方向,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照得很淡,很淡。但在淡淡的光影里,筱郁依稀看见她回眸看了一眼。 ivan也看了一眼林尔惜的背影,仅仅是一眼而已。 “为什么不追上去?”筱郁扯扯ivan的袖子,低声说:“现在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说不定你还有机会,你可千万别错失良机。” 她见ivan愣愣地看着她,皱眉,以为他没理解她的意思,小声补充说:“你不了解女人。女人最容易感动,你在她脆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一定能打动她的心……” “她不会!” “为什么?” “好了,我们进去吧。” 走进病房,筱郁差点认不出林君逸,几日不见,他瘦得颧骨突起,眼窝凹陷,往日的俊朗,刚毅不再,但他眼神却神采奕奕,专注地望着沙发上吃香蕉的一个小女孩,里面流淌出的尽是幸福…… 小女孩的确特别可爱,一头洋娃娃似的卷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镶嵌在白嫩得像奶油蛋糕的脸上,让人看着都流口水。 小女孩儿回头看看他,爬下沙发,把香蕉送到他唇边,笑着说:“爸爸,你想吃吗?” 他摇摇头,虚弱地笑笑。“思思,爸爸现在不能吃,你给爸爸留着……” “哦!”小女孩乖乖把吃了一半的香蕉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还有点不舍地又看一眼。 他那美丽的太太斜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欺负小孩子的么?” “看起来真挺好吃的……我女儿第一次送我东西……” “那我给你留着。”他太太俯身用棉花沾点水,轻轻点在他干裂的唇上,每一下都是那么轻柔。 他移回目光,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眼神里都是无限的眷恋…… 看来想要浪漫,真的不必在花前月下。 ivan非常不厚道地打断人家的缠绵,敲敲门,拉着筱郁走进去:“君逸,没事了就别在床上装死,快点起来给我盖房子。” “哦(欧)……”林太太刚开口,林君逸及时打断她:“ivan,开工了吗?”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明天可以继续施工。” 林太太对她女儿招招手。 小女孩立刻过来,很有礼貌地跟筱郁打招呼:“姐姐好!” 叫得她心花怒放!抱起小女孩儿就开始狂亲她的小脸:“你女儿好可爱啊!” 女孩子最爱听的就是小女孩儿叫她姐姐,证明她依旧年轻,偏偏有人不识时务,还非要替她更正。 “思思,要叫婶婶,知道吗?”ivan说。 “婶婶好!”思思牵着她的手,特别开心地指指躺在床上的林君逸,甜甜地说:“婶婶,那是我爸爸。” 很乖的孩子啊! 为什么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伤感呢? 尤其是林君逸,他的表情很凝重。 第七章 心动的滋味 离开医院之后,筱郁刚坐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思思不是林君逸亲生的女儿吗?” “当然是亲生的!” “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怪怪的。” “噢?看不出来,你观察力还挺强的,”ivan告诉她:“那是因为,君逸最近刚知道思思是他的女儿……” “啊?!为什么?”她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小说中的狗血情节。 “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 在筱郁的再三追问下,ivan终于告诉她事情的经过。 原来林君逸和他的太太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青梅竹马。可惜天意弄人,两个人离离合合几经周折,最终因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林尔惜的刻意挑拨而相互误解。林君逸心灰意冷回到美国,而林太太却怀着孩子受尽苦楚。不久前,两个人又一次重逢,林尔惜为了不让他们在一起,想尽办法拆散他们,甚至不惜利用ivan…… 讲完后,筱郁真的被惊呆了。只是惊呆她的不是林君逸和他太太虐心的爱情故事,而是林尔惜的所作所为。如果这是言情小说中的情节,她早把林尔惜这个破坏别人感情的典型女配骂得狗血淋头。而今,面对着人家的仰慕者,她多少留点口德,“真没想到,你欣赏女人的眼光还挺非主流的。” “是啊,要不我怎么会看上你。” “呃!”筱郁马上撇清关系,“我郑重声明,我跟林尔惜可绝对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其实,我是不久前才知道她做的事,如果我早知道……”ivan勾起嘴角,苦涩地一笑,没有说下去。 “哦!”这还好,说明他欣赏女人的眼光也不是太差,她心里安慰点了。“那你现在是不是很恨她?” ivan摇摇头,平静地说:“我不恨她。她从小寄人篱下,有她的无奈。任何人在她这种环境下长大都会失去自我……现在,我只希望她能明白什么是她真正需要的,找到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男人。” 她喜欢他的答案,非常喜欢! 喜欢他的宽容,喜欢他的淡然…… 爱与恨,历来相生相克。 无恨……才是真正的无爱! 不知不觉,ivan修长的手指握紧她的手。 她想要抽出,他反而握得更紧。 “筱郁……”他的另一只手移到她的腰间,黑眸从未有过的真诚:“你会爱上我,就像我会爱上你一样!” 这对白!经典啊!经典得她都想找个本子记下来。 他揽着她腰的手收紧一点,身体一点点倾向她。“因为在茶楼门口见到你的那天,我突然有种感觉,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 她彻底服了他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甜到心里。 “你真的爱……” 话没有说完,她的唇被一双柔软的唇堵住…… 双唇的相触,是天地的颠覆。她一瞬间的惊讶随即被天璇地转热吻湮没,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去用心体会唇与唇之间美丽的碰触。 他的吻起初是轻柔地辗转,越吻越浓。最后,他的双臂将她紧紧搂住,灵巧的舌从撬开她的齿间,探入……舌尖刚一碰触,热吻便化作激吻,完全失控的狂热摧毁了她的心防。 漫长的吻结束的时候,他拥着她的身体,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与心跳。“你现在可以接受我了吗?” 一切开始的太突然,她有点乱,不,是很乱! 她需要冷静地思考一下! 可她的大脑偏偏像浆糊一样,一片空白的黏稠。视线凌乱中,她不经意看见他们的车边停着另一辆车,摇下的车窗中露出林尔惜精雕细琢般的侧脸,还有她迷离的眼神。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她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她不想做别人的替代品,更不想做ivan感情空窗期的填补品。 “你能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么?” “多久?” 她朝着对面的车窗扬了扬下颚:“等你可以忘记她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别打扰我。” 她听见他细微的叹气,感觉到他极轻地点头。 自从ivan答应了给她时间考虑,“午夜凶铃”的电话便真的没有再响起过,说不失落那是假的,但也不是承受不了。她也临近期末,满脑子都是考试,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每每快要到十一点时,不论她在通宵复习,还是补充睡眠,她总是喜欢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时不时检查一下手机是否没有电了。 终于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凌凌收拾好东西,装好旅游必备品出门,因为今天她的导师杨岚航请他的课题组和另一个课题组的全体师生去度假村玩。 筱郁也抱了一大叠言情小说回寝室,准备好好享受一下人生。可是凌凌走后,原本不大的房间,顿时空旷不少。筱郁翻开言情小说,又是一个英俊多金的男一号,风流多情的男二号,她翻了没几页便觉索然无味。 她只好拿出手机翻了好久通讯录,拨了几个好朋友的电话,可她们每个人都很忙,不是忙着和男朋友约会,便是忙着逛街。通讯录一路向下翻,“午夜凶铃”四个字出现在屏幕上,她的心中不觉一颤,思绪又混乱了起来。 手机忽然在这个时候响起,吓得她差点把手机丢了。仔细看了一下来电,原来是家里打来的。听到老妈温暖的声音:“筱郁,考完试了吧?今天你生日……” 还是她亲妈惦记她! 她感动得要命,正想说几句煽情的话,只听她亲妈接着说:“今天晚上伊凡请我们家吃饭,你早点回来!” “他请吃饭?”该不是摆了什么鸿门宴吧。 “嗯,这次你要再偷跑,就不要回家了!” 唉!真是亲妈! 回想起上一次她在相亲途中偷溜,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本以为一向好面子的老妈铁定会把她逐出家门,让她自生自灭。所以她第二天便态度诚恳深刻地向她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一再保证下次相亲一定不会半路走掉。没成想她爸妈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生气,反倒告诉她,欧阳伊凡也临时有事没去。 她还以为既然双方都没什么诚意,这事儿已经不了了之了,怎么还要见面呐?! “听见没有?”她的亲妈又确认一遍。 “好啦,我听见了。我一会儿就回家还不行嘛!” 挂了电话,她叹了口气,又看见“午夜凶铃”的电话。这一瞬间,她多日来下不了的决心,突然间变得坚定不移。 深吸了口气,她拨通了ivan的电话。 电话号码刚刚拨通,对方立刻接通,低声说:“筱郁?” 听出他说话不太方便,筱郁赶紧说:“你在忙?那等你忙完了再说吧。” “请等等!”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没关系,在跟律师谈论公司合并的方案。” “不好意思,耽误你正事了。” “有什么事情比你想我重要呢?” 我很想骂他几句,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声:“谢谢!” 心里很暖很暖,被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好! “一会儿我和律师谈完,去你学校接你。”他沉默一会儿,说:“我晚上要带你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应酬。” “不用了,我晚上要和我未婚夫吃饭。” “哦。”没有下文。 筱郁明明是想气他,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出来自己心里都有点酸。尤其是听见他淡淡地一声“哦。” “你真心喜欢我吗?” “是。” “你信天意吗?” “嗯。” “那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今天十二点之前你能找到我,我就做你女朋友!” “好!”他答应得非常痛快,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她。 好吧,那就看天意吧! 她不想嫁给欧阳伊凡那种花花公子,也不想轻易接受爱情,所以她宁愿相信天意——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她相信上天会让她遇到命定的那个人。 她关了手机,放进寝室的抽屉。 一只脚刚迈出寝室楼,筱郁便开始四处张望,希望能看见那辆难看得要命的保时捷,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一路上,她坐在计程车里仍一刻不停地透过车窗搜寻着车来车往的马路…… 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跑车,都会让她心头一颤,渐渐地她发现:其实比起保时捷,其他牌子的跑车更难看。 路程似乎比平日短了很多,没多久她就到了家,她的亲妈早已为她准备了更加华丽的衣服。 穿上老妈为她准备的洋装,安静地等着她的化妆师为她化上妆。化妆师一个劲儿夸她漂亮,她想回之礼貌的笑意,却笑不出来。 闭上眼睛,眼前竟然全是ivan的笑容,他带着调戏意味的话语。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他向来都很直接的表白,都是那么动人。 分分秒秒都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坐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里,俯瞰外面渺小的建筑,筱郁仿佛看见ivan在到处的找她,一遍遍拨打她的手机,给她留言! 随着时间的流逝,落地窗外的景物在缓缓移动,缓缓变化,仿佛岁月流动中,一切都在改变,唯独她对他的期待已成为永恒。 她低头喝了一口苦涩的茶,开始后悔自己的天真。 天意?上天怎么可能告诉ivan她正坐在全市最高的地方等他? 她这不是给他机会,而是绝了他的希望,更是绝了自己的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心也在一分一秒地抽紧,越来越紧,紧得令她窒息。 “筱郁,你赶时间吗?”她亲妈问她:“怎么一直在看表?” “没有!” 她亲妈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柔声劝道:“妈妈知道你不喜欢伊凡,嫌他风流韵事太多,你太年轻,看问题太片面。伊凡这孩子有能力,人品也不错,爸爸妈妈不会看错!” 筱郁默不作声。 她的亲妈叹了口气,语气十分无奈:“筱郁,你爸爸老了,心脏又不好,不能再操劳。可你还小,没有社会经验,我们不找个可以信赖的人帮你怎么能放心?” 筱郁点点头。“我明白,可是能帮我接管爸爸事业的人又不只他一个。我可以找别人……” “傻丫头,这个世界人心叵测,那些对你山盟海誓的男人未必真心爱你!其实,你跟伊凡接触一下就会发现他有很多优点,他懂事,有责任心,做事又细心,性格也好,真的是个难得一遇的好丈夫。” 即使他身上有再多优点又如何?一生守着一个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丈夫,什么样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弥补不了内心的空虚,这才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分针又一次指向十二,六点了,还有最后六小时,奇迹会不会发生?ivan会不会一下子冲进来,笑着跟她说: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该顺应天意! 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那颗不知不觉被ivan占据的心。她的心在期待,急切地企盼着……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爱情应该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等待天意。 她毫不犹豫站起身,她要去找ivan,她要扑到他的怀里,大声地告诉他: 我爱你!就算跟你姓,我也要爱你! “筱郁!”关太太见筱郁猛然起身,忙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 “我……”她想说:我不能接受!即使欧阳伊凡再优秀,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他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女人爱! 世事总是难料! 偏在这一刻,门被推开,美貌的waiter恭敬地引领着一位客人进门。 筱郁茫然看着门口,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又揉揉眼睛,还是那副无害的笑容。 “ivan?!” 她快步跑过去,惊喜来得实在太突然,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给父母介绍他,又担心这种情况下见她的父母,有点太唐突。不过今天的ivan一身米色的西装,颇有点青年才俊的味道,比平时看着沉稳许多。这样的打扮也蛮适合见家长的。 “嗨!”他笑着对她说:“看来这真是上天的安排!” 她仰起头,对他笑了。是的,这是命定的缘分,她认定了他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人…… 现在,任何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ivan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和她的父母打招呼:“伯父,伯母,让你们久等了!” “没有,我们也是刚到。”关天原起身走向筱郁:“筱郁,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就是欧阳伊凡,你欧阳伯伯的儿子。伊凡,这就是我女儿,筱郁。” 第八章 失败的表白 介绍完毕,关天原热络地拍拍ivan肩,向他身后张望一下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因为太急……害怕再迟到一次。”ivan回答的时候特意冲她挤挤眉眼,笑得有些暧昧:“所以我从公司直接赶过来。我刚打过电话,我爸妈马上就到。” “ivan……欧阳伊凡!?”筱郁平日还算敏捷的思维突然罢工,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凌凌的那句话:“他有过多少女人,用双核的cpu都统计不过来……评价一个女明星红不红,美不美,只要看看跟他有没有过绯闻就行!……哪个女人要是跟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ivan向她伸手,笑容更加可恶:“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可爱的未婚妻……” 未婚妻!?她气结。 刹那间,很多记忆闯入她罢工的大脑。 第一次见面时,他听到她名字时,意兴盎然的表情和掩不住的笑意。 第二次见面时,她尽情地嘲笑,甚至谩骂着他,他含笑递水给她,让她润润喉咙。 他每晚打电话给她,默默无声进驻她的心。凌凌早就说过:他是个情场高手,她却没信。 他是欧阳伊凡,那就难怪…… 难怪她说欧阳伊凡是她的未婚夫时,他的反应会那么平淡,原来他早知道她信口胡说。 难怪他刚认识她一天,就来追求她,原来是因为父母之命。 原来他一直在骗她! 愤怒的烈火在她血管里燃烧,越烧越炽烈,她毫不犹豫伸手抓起刚刚喝茶的杯子,狠狠砸向那张可恶的笑脸。 杯子在她手里碎裂。 她仿佛听见爸妈的惊呼,“筱郁!” 她仿佛看见欧阳伊凡的父母在门口惊呆。 她仿佛看见他的额头上鲜红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 这一切,都像是噩梦一样虚无缥缈。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逃离这可怕的恶梦。什么都没想,她提着裙子冲出包房,眼泪却在与欧阳伊凡擦肩的瞬间,急流而下。 “筱郁!”欧阳伊凡追到走廊,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尽全力将她的身体按在墙壁上:“你听我解释。”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她一个字一个字说:“欧阳先生。对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误会,我深表遗憾,也对我曾说过的那些中伤你的话,深表抱歉!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那只是个误会,我早就忘了。” “那你为什么纠缠我?哦,我明白了,我现在知道你是情场高手,小女子甘拜下风,你可以放过我吗?” “你!”欧阳伊凡吸了口气,尽力解释:“我不是跟你赌气,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的背抵在生硬冰冷的墙壁,很痛,但最痛的不是那里。筱郁试了三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等你算清楚自己有多少个女人,再来跟我说‘真心’两个字。” “你和她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和林尔惜也是不同的吗?” 欧阳伊凡一时语塞,其实他又何尝知道答案。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即使被她讽刺,被她贬低,他也甘之如饴。他心情低落时她总会让他品到一种甘泉的清冽,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 他的无言再一次摧毁了筱郁的幻想,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臂。林尔惜说的对,这个男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欧阳伊凡,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当筱郁看见他眼里的愤懑时,她才明白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多深的伤害。可她已经不能再收回,正如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不可能再收回。 挣脱了欧阳伊凡,她转身跑出酒店,阴风吹起她长长的裙摆,凉意让她感到刺骨的凄冷。 残阳似血,阴云如幕。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像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关筱郁,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一定能追上你! 他成功了,他让她爱上他。 可结局却是如此的残酷! 恨他,气他,当然是有,但真正的感觉是失望,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 一段爱情,曾带给人多少快乐,就一定会留下多深的伤痛! 游荡了不知多少个街口,筱郁回到了寝室。她无力开灯,黑暗中,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的空气压得她透不过气。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不愿意想老爸老妈怎么向欧阳家的人道歉,更不愿意想他们明天会不会真的跟她断绝关系。 就算断绝关系也是明天的事情,今天她实在太累了,累得什么后果都不想去思考。 寝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几百年不响一次,一响还真是震耳欲聋。她不想接,她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但电话铃声实在太刺耳。 她拿起话筒,没好气地说。“喂!你找谁?” “美女!生日快乐!”没想到话筒里是凌凌的声音。 她心中一热,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下。“谢谢!” “刚才听大家说今天是十五号,我才想起来,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 “没关系!” “你电话怎么关机了?” “不想开!”她无精打采说。 “你一个人在寝室?” “嗯,很安静!” 凌凌沉默片刻,似乎听出了她的不同寻常,却没有问,只笑着说:“不如你来找我吧,我在莘莘坊,打车半小时就能到,我把我们系的大帅哥介绍给你。” 她那边很吵,听起来很热闹,更衬出她这边的凄凉。“不去了,我跟他们都不认识。” “你认识我和桌上的美食就够了。” 说的有道理。连她的胃都在赞同凌凌的观点。 筱郁揉揉空空的胃,她真的好饿,中午晚上都没吃东西,饿得连伤心的力气都没有。 仔细想想,失恋有什么了不起,与其躺在这里自我摧残,伤心难过春恨秋悲的过日子,还不如找个热闹的地方笑一笑,闹一闹,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去。说不定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第二天,一切重新开始! “好!我现在过去!” “那我现在就去门口等你。一会儿见!” 莘莘坊是在海边开发的花园式会馆,客房和饭庄都是别墅式建筑,一栋一栋林立在花圃之中,别有一番风景。很多人厌倦了市中心的拥挤和喧闹的人,都喜欢在周末来这里休息休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尤其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看看生意盎然的花草,人就会特别轻松。 筱郁刚一下车,便看见对面站在锦簇花丛间的凌凌向她挥手。她深吸了口气,一阵茉莉的芬芳扑面而来,她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跟着凌凌走进饭店,一看见满包厢陌生的脸孔,她又有点后悔。“我来方便吗?” “当然方便,一会儿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垮他。” “我想喝酒,有没有八二年的拉菲,给我来两瓶!” “有品位!一会儿我去服务台帮你问问。”凌凌搂着她的腰,亲昵地靠着她,笑的时候脸埋在她肩上,姣美而不做作。筱郁不由得感叹,连这么可爱的女孩儿都等不到想要的幸福,看来指望那个该下岗的月下老人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坐稳后,筱郁悄悄环顾四周,她的视线恰好遇上一双如碧潭般幽深的双眸,只需一眼,她便猜出了他是谁——t大公认的最有魅力的男人杨岚航。毫无疑问杨教授长得很帅,五官无可挑剔的完美,可帅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重点。因为他的迷人根本不是外表,而是他身上那股中国男人独有的味道。 她的言辞匮乏,无法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词汇来形容他,英俊潇洒不足以形容他的才气,温文尔雅不足以形容他的正气,优雅从容又不足以形容他的清气。 总之,他的魅力一看就是骨子里的东西,是人格。 这样的男人追不到喜欢的女人,八成他喜欢的女人是个瞎子,或者审美观极差,和她身边的凌凌有一拼! “看够了没有?”凌凌拉拉她的袖子,指指她面前的盘子,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堆满了食物。“虽然秀色可餐,但你也要考虑考虑你胃的感受啊!” “没有。果然名不虚传,有气质,有内涵,他的魅力一看就是骨子里的东西。” 凌凌也看向杨岚航,“我怎么没看出来?” “一般肤浅的人都看不出别人有内涵!” 凌凌不以为然地仰起头,不屑反驳她。 筱郁终于注意到杨岚航的领带,在凌凌耳边压低声音问:“那领带不会是你送的吧?” “是啊,不错吧?!”凌凌还在那里沾沾自喜。 “全世纪最难看的领带都能被你买到,不容易。” 那条领带其实不是特别的难看,但是略显张扬的颜色戴在杨岚航身上,别提多格格不入。再加上那领带粗糙的纹理,没有层次的花纹,要多俗气有多俗气。白白糟蹋了杨岚航身上那件armani最经典的衬衫。 “难看吗?我怎么不觉得?” 筱郁无语,低头吃虾仁。 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大家欢迎杨老师和朱老师给咱们唱首歌吧!” 酒过三巡的学生们立刻激烈响应,“对啊!听说朱老师唱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特别好听,来一首吧。” 坐在凌凌旁边一个叫肖肖的女孩儿扑倒在桌上,做着擦着汗的手势说:“真有不怕事大的!可千万别让我老板唱,他一拿麦克风能喊出九千九百九十朵!” “什么意思?”筱郁不解地问。 凌凌笑着解释:“就是一连唱了十遍,把他们组的学生唱得一见玫瑰就想吐……” 朱老师客气地推辞:“还是你们唱吧,我和杨老师都不会。” 肖肖忙问凌凌:“凌凌,你知道杨老师喜欢什么歌吗?” “我估计是《痴心绝对》。”凌凌不以为然说:“他的手机一直是这个铃声,从来没换过,老到掉牙了!你可千万别唱。” “凌凌你太可爱了!”肖肖说完,立刻抢过歌本点了这首歌,还煞有其事地说:“为了表示我们对杨老师的感谢,我代表我们组的全体同学,献给杨老师一首歌,希望您会喜欢!” 悠扬感伤的音乐一响起,杨岚航嘴角立即不自然地轻抿。但他还是很优雅地点头微笑,拍拍手,说了句:“谢谢!” 深情的乐声里,七彩的射灯在旋转,光和影在杨岚航沉静的面容上留下绚丽无比的色彩,也照见他眼眸深处期望和失望的交叠。他的唇薄而柔,在更替的颜色里泛着淡淡的苦笑,像是在独自品味着暗恋的滋味…… 一曲终结,灯光明亮起来,他轻轻出了口气,抬手轻轻地鼓掌。或者是情歌唱得太动人,筱郁也不禁想起某白痴,想得胸口一直在抽痛! 她拿起桌边一瓶啤酒,倒在自己杯里,端起杯一饮而尽。 看了这么多言情小说,她第一次尝试到爱一个人的滋味,即便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也是同样的伤神。越想忘记,那就是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他都会出现在脑海里,甩不开,理不清…… 唱完了歌,肖肖端着酒杯蹭到杨岚航身边的空位上坐下,甜笑着说:“杨老师,我可以敬您一杯酒吗?” “好。”他双手端起酒杯让肖肖倒满啤酒,一口喝干净。“谢谢你的歌,唱得很好!” 礼节明显很到位,就是喝下后清扬的眉宇微紧,白皙的双颊立显红晕,看起来不太会喝酒。 “杨老师,我叫肖丽……” “我知道,你选过我的课,每次都坐在第一排。” 坐在旁边的几个女生一听,立刻来了兴致,都凑过去问杨岚航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说他答不上就要罚酒一杯,没想到他一一叫出,惊呼声一个接着一个。 筱郁一时兴起,也凑热闹:“杨老师,您知道我叫什么吗?” 她旁边的凌凌对她眨眨眼,咬着筷子,偷笑得身子都在轻颤。杨岚航也笑了,明亮的眼眸扫过筱郁,又看向她身边偷笑的凌凌。 “罚酒!”他旁边的朱老师也跟着起哄。“罚酒!” “你是关筱郁,对吗?” 筱郁彻底服了! 这都能猜得出来!?杨岚航的脑子到底什么材料做的? 杨岚航看出她的好奇,解释她:“我见过你一次。” “是吗?”她怎么没有印象。 “在t大,ivan告诉我你就是关筱郁……” 筱郁恨恨地坐下,这个白痴怎么到处给人乱介绍! “ivan?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午夜凶铃……”她笑声嘀咕着中,凌凌凑近她悄声问她:“ivan认识我老板?” “你老板是他表哥。” “这么巧啊!” 可不,无巧不成书! 每个人都向老师敬酒,凌凌当然也不能例外。 她端着酒杯坐在肖肖给她让出的座位上,给杨岚航的杯子倒满酒,又给自己倒满:“杨老师,我敬您一杯。感谢您为我费心,我在您身上学到的东西,一生受用不尽。” 凌凌刚要端起酒杯,杨岚航突然伸手握紧她的酒杯,同时也触碰到她柔弱无骨的手指。 “这酒太冰……”他的声音满是关切:“喝了对胃不好。” 她看着他,略带几分怨气的眼神在彩色的灯光下渐渐变得朦胧,迷离。 他看着她,一向淡定的目光在渐起的乐声中变得温柔,沉溺。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乐声响起,朱老师被他的学生们拉去唱歌,在大家都围着他鼓掌,窃笑着听他唱歌的时候,只有筱郁在暗暗掐着时间。 半分钟无言的沉默,半分钟深深的对望,久得,像是一生的等待…… 不知道为什么,筱郁觉着这两人越看越暧昧,越看越有爱。 见凌凌端着整杯啤酒失魂落魄回来,筱郁紧跟着坐回去。“凌凌,你说他变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老板,做梦都没见过!” 凌凌低着头,偷偷擦擦眼角的泪,哽咽着说:“他对我真挺好的,连我爸都没这么关心过我!” “所以上天让你遇到一个能引导你一生的好老师。” “或许吧!他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 “依我看会是个好老公!” 她破泣为笑,素净的脸美的像雨后的芙蓉。“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他是不是太老了点?当你叔叔还差不多。” “那才有安全感!”这年头想要找个有安全感的男人多不容易。 第九章 不变的等待 一顿饭吃完已近深夜,除了说自己不会喝酒,滴酒未沾的凌凌,大家都有些醉意,尤其是朱老师,喝得迷迷糊糊,闲着没事就抢过麦克风,唱一遍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杨岚航见大家意犹未尽,包了一个娱乐厅让他们玩通宵。朱老师自然在几个学生的陪同下冲进ktv包厢把着麦克风不放。其他男男女女奔去打麻将,打扑克,剩下筱郁和凌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聊天。 说笑一阵,凌凌才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筱郁!你和ivan怎么了?” “ivan……唉!你猜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筱郁知道她不可能猜到,直接告诉她答案:“叫欧阳伊凡。” 凌凌的表情比筱郁预料的还要夸张,樱桃小口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估计即使她网恋的小情人站到她面前,她顶多也就吃惊成这样而已。 “你们……”她吞吞口水,语气像是什么天灾人祸就要降临。“你不是爱上他了吧?” 筱郁摆摆手,故意笑得很大声:“开什么玩笑!不就是打打电话,聊聊天,能有多深感情?” 笑的时候,她竭尽全力在让自己相信她说的话,可惜,什么都能装,唯独感情是伪装不了的。 认识一个多月而已,怎么可能动心?偏偏就是动了心! 凌凌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这时,侍应生适时送过来两杯咖啡。咖啡的味道很特别,浓郁的奶香不但没有亵渎咖啡的苦味,反而更增添了香醇。牛奶的白,咖啡的黑在杯子里缠绕交融,恰似爱情甘甜与苦涩的交融…… “味道真不错!”凌凌尝了一口,似乎也很喜欢,问侍应生:“这是什么咖啡?” “意大利进口的拿铁咖啡,那位先生特意为你们点的。”侍应生伸手指指吧台边的杨岚航。 “拿铁,名字这么怪?”凌凌问。 “意大利名字叫cafe latte!”筱郁答。 凌凌恍然大悟,将杯子里的咖啡搅匀,又尝了一口:“latte原来是咖啡,我以为是酒呢!一杯咖啡能把人灌醉么……” “你试试就知道了。” 品着咖啡,筱郁不自觉地看向杨岚航,他也正细细品着咖啡。昏暗的灯光下,时尚的音乐里,只有他身上保留着那份远离尘嚣的宁静致远。 她不禁有些疑惑,杨岚航这样清冷的男人应该不会主动为两个女生点咖啡,而且还是latte。难道他真想用latte把她们灌醉?她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凌凌,该不会是想把凌凌灌醉吧……师生恋,那可真够劲爆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ivan是欧阳伊凡的?”凌凌又继续了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今天。我爸妈为我安排了一个相亲的饭局,我去了才知道,ivan的中文名字叫欧阳伊凡……凌凌,你说我是不是很傻?认识他这么久了,居然都没问过他的中文名字。” 凌凌摇了摇头,“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也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其实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名字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你不问他的名字,因为你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他这个人,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你都能够接受。” “我什么都能接受,可是他是欧阳伊凡,他的女人用双核的cpu都计算不过来。” 凌凌品了一口咖啡,“那就不要算了,只要你是他最后一个女人就够了。” “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 “你是!”这句话……并不是凌凌说的,而是她身后传来的声音。 她讶然回头,正看见某厚颜无耻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别怀疑,她的世界就那么一个厚颜无耻的男人! “你,你怎么在这儿?” 某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杨岚航,“当然是我表哥通风报信的。” 汗,她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好!”某男人又发挥他厚颜无耻的本色,大大方方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还主动和对面的凌凌自我介绍。“我是欧阳伊凡,筱郁的未婚夫。” “哪有的事儿!”筱郁赶紧澄清,“你什么时候成我未婚夫了?” “上次在t大的时候,你说我是你未婚夫的。你不记得了?” 她依稀记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 唉,她当时怎么想的,这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说。 等到两个人把关系确定下来,凌凌才开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白凌凌。” “你是白凌凌?”欧阳伊凡黑眸一闪,充满兴致地将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标准的花花公子看法。看得凌凌浑身不自在。“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欧阳伊凡嘴角轻轻挑起,笑了笑:“嗯……我以前听筱郁提过你,你对我的评价真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经典的,我朋友每次见我,都要用那句话损我。” “筱郁?”凌凌询问地看向她。 她努力思考,总算想起来:“他有多少女人,用双核的cpu都统计不过来……” 啊呀! 她的腿好痛啊,凌凌今天一定是穿的高跟鞋。 筱郁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恨恨瞪向害她的罪魁祸首。 她冤不冤啊,她当初哪知道他就是欧阳伊凡!她要是早知道,能纵身往火坑里跳吗? 失神间,一块晃眼的劳力士出现在她眼前,还晃来晃去。 “你看清楚!”欧阳伊凡说。 “有什么好看的,”筱郁挥开他的手。“这款手表难看死了!” “我让你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还没超过十二点……你说过,如果我在十二点之前找到你,你就嫁给我。” “我是说做你女朋友。”她义正辞严地反驳。 “也行!” 看见他阴谋得逞的坏笑,筱郁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懊恼的同时,眼光不自觉瞄瞄他额头上的伤口,没有包扎处理,干涸的血迹还粘在发丝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得脑震荡…… “行什么行!你少做梦!都十二点啦,还不快给我消失,当心你的保时捷变成烂南瓜。” “我就是变,也得变青蛙。” “呸!”筱郁白了他一眼,“你别侮辱青蛙行吗?” “我……” “人青蛙也不容易,虽然长得难看点,但你也不能侮辱人家的人格呀……”她拍拍他的肩,模仿着小学老师教导大家的口吻说:“做人要厚道,说话要留口德!” 筱郁突然发现某人脸皮真的厚到一定程度了,她这么损他,他还挂着那副与世无争的笑容看着她,看得她自己都有点鄙视自己幼稚。 “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女人!” “见过,但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他一双半眯的眼魅力四射,连黑暗都掩盖不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温和如玉,在黑暗里竟染着几分邪气。会放电的黑眸,挺直的鼻梁,略窄的下颚,和微微扬起的唇角,搭配在一起,衬着黑暗与炫彩交替的光,简直就是一件完美艺术品,越看越诱惑! 真要命!她的魂…… 面对这种典型的让女人不知该恨还是该爱的坏男人。筱郁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秒她的心跳是露了半拍,精神有点恍惚,绝对就只有一秒而已啊! 看出一对冤家火星四射,凌凌自知是时候退场了,于是端着半杯咖啡起身,“我去那边上会儿网,你们慢慢聊。” 凌凌走了很远,欧阳伊凡才收回视线,全然不知他追随的目光让旁边的筱郁十分不爽。“漂亮吗?” “嗯,漂亮……一看就是能让男人追得头破血流的女人。” 筱郁端起咖啡杯,正想朝着某花花公子的脸狠狠泼过去,只听某人不紧不慢地说。“我表哥的品味果然独特……” 筱郁端着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你说什么!你表哥?杨岚航?你不是说他有喜欢的人吗?” 她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杨岚航,他正朝着凌凌刚刚去上网的休闲室走去。 幸免于难的欧阳伊凡接过她端着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是啊,今天托你的福,有幸见到了我表哥追求了五年的女人。” “什么?!”好在她没喝咖啡,否则一定会被呛死。“你是说凌凌就是那个他暗恋的女人……不对啊,你不是说你表哥回国才两年多,他怎么会有机会认识凌凌?” “他们在网上认识的,网恋,你懂吗?” “啊!”筱郁彻底惊呆了。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听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雷人。 “你可千万别告诉白凌凌。白凌凌对我表哥的成见很深,他担心她接受不了,希望多给她点时间,让她更了解他一些。” 筱郁默然看向窗外,外面的星空真的很亮,就像那天在海滩上看见的一样。 “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凌凌有一天知道真相,可能会很受伤。” “筱郁,在爱情中,不是所有的欺骗都不可原谅,有些欺骗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欧阳伊凡看着她,眼中的深情那么真实,只可惜她只望着星空出神。 “我隐瞒你身份是我不对,可是你对我的偏见那么深,让你知道我是欧阳伊凡,你一定不会给我机会接近你。而且,我也不是存心要骗你,是你由始至终都没问过我的家庭背景,问我做些什么,连我的中文名字都不问。我知道,这是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在你眼里,我就是我。所以,在你面前,我也觉得我不是欧阳伊凡,我是ivan,一个最真实的我!” “……”她依旧不说话。 银河两侧繁星点点,筱郁发觉自己好渺小,就如同这苍茫世界里的一颗流星。 即使消失,也不会影响到星空的璀璨。 “筱郁,也许我没有资格对你说“真心”,可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做给你看?” “怎么做?” “让我们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就像许多情侣一样,牵手看一场电影,漫步在雨后的街道,聊着各自的心事……这些是我以前从来不屑做的事,我现在想和你试一试……因为你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再无聊的事情都会变得精彩无比。” 她终于转回脸,看着身边的欧阳伊凡,他正用一双高压电的眼睛看着她,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她承认,有一瞬间,她是真的被他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打动了。 可是,恰巧在这一瞬间,天空中一颗流星陨落,没入黑色的幕布。她对他而言,就算不是一颗划过的流星,也注定了是繁星点点中的一颗。 二十三年没有尝试爱情,因为她见多了他们这种把爱情当作游戏,把婚姻当交易的男人。他给不了她真正的爱情! “ivan!”她还是更喜欢他的英文名字,再叫最后一次:“用这种甜言蜜语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为什么不说实话。” “实话?” “不要以为我不懂你们这些花花公子的游戏规则。你们终日在外面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可你也清楚的知道,你想娶的绝对不是那些美丽温柔的灰姑娘。”筱郁努力呼吸很多次,才发出声音:“即使根本不爱,你最后娶进门的,还是父母为你安排的足矣与你门当户对的女人,我说的对吗?” 他没有回答,其实,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现实就是现实,我比你更清楚!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意在他眼里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她读不懂的迷朦。 “我不适合你,我太真实,做不了你伟大的妻子。” 她站起身离开。 “筱郁……” 她听到欧阳伊凡在叫她,她不能回头,不能再看那双看起来那么真诚的眼睛。 她知道,他曾用这双眼睛欺骗过无数的女人,也包括她。 可她还是听见他真诚无比的声音:“关筱郁!我承认,那天从海边回来是我爸爸让我打电话向你道歉……也是他说你是个好女孩儿,让我和你多接触一下。可那天我说要追你,是因为我真的想和你交往一下试试。我不是拿婚姻做交易的男人,我不喜欢的女人,我绝对不会娶!” “我不喜欢的男人,我也绝对不会嫁!”她说:“ivan,我做不了你摆在家里的名贵兰花,更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而无动于衷,我想,林尔惜比我更适合你。” 欧阳伊凡追上来扯住她的手臂,“筱郁,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我想你是ivan,想你不是欧阳伊凡,但你是……”她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除非你不是欧阳伊凡,否则我永远不可能会爱上你……” “你?!” 她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有些冰。 慢慢地,她拉开他的手…… “你不可能做到,所以,我也不可能嫁给你!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和感情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每走一步,眼泪便会落下一串…… 原来这就是爱情,心真的会痛,眼睛真的会湿润。 她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却看见依旧璀璨的星空。 她正如这满天星子中的一颗流星,用消失留下一瞬间的灿烂。 但她永远做不了天空中唯一一颗星星。 “筱郁!” 这一次,呼唤她的人不是欧阳伊凡,而是凌凌。 筱郁闻声转头,看见凌凌从包里拿出面纸给她。 她接过,低头擦擦眼泪,笑着说:“星星很美……” 凌凌笑着点点头,“筱郁,你真的爱他吗?” “你说的是ivan,还是欧阳伊凡?” 对于ivan,那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她是真的爱过的。爱他的坚定,爱他的坦白,爱他的执着,也爱过他很特别的追求方式。 可惜,欧阳伊凡的游戏她玩不起。 “杨……老师说:欧阳伊凡真的很喜欢你,他以前从没追求过女人,就连喜欢很久的一个女人,他都没低声下气表白过……他还说,当他看见欧阳伊凡咬牙切齿抱着《六个梦》看的时候,他都觉得恐怖,让一个视情爱为无物的花花公子看那么虚假的小说,不是一般得难为他。” 筱郁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对他这种人来说,爱能维持多久?他能为我这一颗星星放弃整个天空吗?”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为你放弃整个天空,我只知道让一个勾勾手指就有一堆美女投怀送抱的男人每天只打电话陪你聊天,这是不可能刻意做的,除非他是真的上了瘾,中了毒,欲罢不能!” “凌凌,你不是真打算把我往火坑里推吧?可是你说:谁要嫁给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是我说的,刚才这番话是杨岚航说的。至于你怎么看,我就不干涉了。” 筱郁沉思了良久,认真地看向身边的凌凌。“凌凌,你真的喜欢你那个网友吗?” “嗯,是的!” “如果你见到他,发现他正好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你怎么办?” 凌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一样会喜欢。” “那如果他很成熟呢,呃,我是说,做你叔叔还差不多。” “就算和杨振宁一样老,我也认了。” 筱郁又问:“如果你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呢,比如,不伦之恋,师生恋。” 她笑了笑:“犯法吗?” 当她看见筱郁神色一暗,立刻收起笑脸:“筱郁,等你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发现,爱情没有跨越不了的界限。” 筱郁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网上最流行的爱情观: 看了神雕侠侣,知道年龄不是问题; 看了断背山,知道性别不是问题; 看了金刚,发现原来物种也不是问题; 看了人鬼情未了,才知道连他妈死活都不是问题! 真郁闷! 花心才是关键问题啊! 第十章 失恋的滋味 筱郁不知道别的女人失恋是什么心情,会不会痛苦?会不会伤心? 反正她有那么点痛苦,有那么点伤心——一点点而已! 不过,一点点伤心改变不了什么。地球不会停止转动,海水不会干涸,空气中的氧气更不会消失。所以她,也还好好活着,而且活得十分充实…… 白天,她分秒必争地去上课,不管课程是否选了,也不管课程和她的专业是否相关,反正有课堂的地方就有她的身影。晚上没课上的时候,她就去健身中心做瑜伽,听着舒缓的音乐,让自己去体验身体的极限,对自己说:人,只有下定不了的决心,没有做不到的事! 一到周末,她拉着凌凌去逛街。牛仔的超短裙,真丝的长裙,精美的洋装,性感的礼服……反正只要她穿着漂亮,一律买下来,也不管有没有机会穿。逛完街,她再和凌凌去做一个全身的香薰spa,闭着眼睛,静静睡一会儿。然后精神百倍地回家,和爸妈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和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上的新闻。 对于她和欧阳伊凡的事情,她的亲爸亲妈亲爷爷终于不再过问,这真要感谢她超常发挥的演技,不枉她在学校戏剧社打酱油多年。 那是她生日的第二天,考虑到自己闯的祸要自己解决,逃避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她在莘莘坊过了一夜之后就直接回了家。 一进家门,只见老爸老妈和爷爷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在等着她,一副打算把她千刀万剐的表情。在这关键的时刻,她的演技突然超常发挥。 “我打他是我不对……”她深深吸气,挤出几滴眼泪说:“可你们知道他曾经怎么对我,他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他,却对我始乱终弃,我哭泣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才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 言情小说果然没有白看,她演技越发挥越出色,悲切的对白,配上泪如泉涌,吓得从小最疼她的爷爷大气都没敢出,痛彻心扉地给她抹眼泪。 “你们让我嫁给这么一个人?你们知道吗?如果不是昨天我偶然遇见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欧阳伊凡!”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掩面跑回自己的房间,轰隆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她听见楼下老爸的大吼声。 “欧阳伊凡,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她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下文。后来,当她看见一向精明干练的老妈拉着她的手垂泪,她又有点内疚。 下定决心,以后千万不能再演这么悲情的戏码! 至于欧阳伊凡,他不止一次找过她,希望可以挽回些什么。他甚至还去她家里亲自登门道歉,希望她能原谅。她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已经原谅他了,请他不要把已经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尽到了地主之谊,她都被自己的宽容与热情感动得一塌糊涂,可他还是不领情,坚持不懈地找她道歉。 后来,她为了防止自己哪天立场不坚定,又被某人的花言巧语和美色所迷惑,干脆告诉他:“你再逼我,我明天就找个男人嫁了……这年头,找个比你差的男人不容易,想找个比你强的,闭上眼睛随便摸一个就是。” 他当然劝她对自己未来的幸福负责。 她冷笑:“嫁给你,我才是对自己的幸福不负责任。” 从那之后,他才彻底死了心,再不打扰她。 她的生活归于了平静,她继续过着积极上进的充实生活。可是,思念是个无孔不入的东西。每当十一点时,她还是会想起他,她会一直对着手机发呆,想他们曾经聊过的话题,一字一句清晰得言犹在耳…… “看我做什么?”她在发呆中回过神,发现凌凌正在盯着她看,她丢开掌心里的手机。 “筱郁,真的不给他机会了?” “机会要给值得给的人!” “你真认为他不值得吗?” 筱郁回头看看凌凌,她还在和她的网友聊天。每次屏幕上的小光头头像晃动,凌凌白皙的脸上映着淡红,明眸里写满甜蜜。她好奇地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没有缠绵悱恻的对白,却体现着无微不至的关切。 杨岚航,真的是个好男人,执着,专情! 可他的表弟…… 她心中微微一酸,苦涩地笑了笑:“凌凌,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么晚了……” “我没事!我想一个人。” 凌凌没再坚持。“那你小心点。” 华灯初上,往事如梦。 筱郁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长街上,她的思维漫无目的,双脚却在不由自主地向着一个方向走。 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 我的谜底会揭开…… 乐声听起来分外地刺耳…… 筱郁仰头看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某一次和ivan唱歌的地方。 她失了魂一样走进去。走到服务台,看见旁边的提示牌,她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一间普通的ktv,是一间会员制的俱乐部,而且只招待会员。她刚想离开,服务台的小姐非常礼貌地向她鞠躬。“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她踌躇片刻,问:“雅悦厅空着吗?” 服务小姐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雅悦厅房间是我们贵宾专用的。” “我是他的朋友,也不可以用吗?” “请您等等,我去问问经理。” 服务小姐进去后没多久,经理很快出来,态度热情得不能再热情,一路将她送到包厢,赠送了各种果盘和甜点。打点好一切,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扫了一眼眼前应有尽有的美食,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一瓶轩尼诗。” 是的,这才是她最想要的。 轩尼诗送来后,经理便离开了,偌大的包房里只剩她一个人。倒了一杯轩尼诗,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流动,浸透着幽暗的光泽。 酒入口,辛辣的滋味从口腔流入血液,最后凝聚到了眼底。 眼泪在眼底的刺痛中流下,压抑已久的想念在无人陪伴的夜里,决堤,崩溃……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已经一片黑暗,因为她设置了十一点自动关机。不是她不想开,而是她害怕开着机时,会盼着它响。她宁愿关着它,自欺欺人地以为,它不响是因为它没有开机! 这段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说:“我过得很好,我有亲人有朋友,我衣食无忧,我四肢发达,谁比我过得好?!”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又一杯酒入喉,思念随之如骨。她把手机开了机,等待,等待,可它始终没有响起。 筱郁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就是折磨死人,还能让人死不瞑目的期待。 面对爱情,没有女人能够超脱,自认没心没肺的她,陷进爱情的泥沼里,所有的洒脱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天快亮的时候,她的房门被推开,不知是她没听见敲门声,还是进来的男人根本没敲门。筱郁正欲斥责他的无礼,只见一个一身笔挺紧身西装的男人,旁若无人地坐在她右侧的沙发上直视着她。 不用猜,光凭那张性感的脸,无礼的目光和那一身紧实的肌肉,她立刻知道他做什么的。 “我不需要,谢谢!”说完,她继续唱着歌:“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歌已经唱了两遍,轩尼诗喝了大半瓶,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筱郁丢下麦克风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情里透着一种男人的刚强和冷峻,眼神是很有杀伤力的深沉。 她以前一直以为做特殊服务的男人都是那种一脸的下贱相,就像某人,想不到也有这么有魅力的货色,不需要任何举动和语言,仿佛他的存在就代表着一种威胁和压迫。这样有挑战性的男人,估计一晚上价格不菲啊! “我对你没兴趣!”她再次强调。 他依然面无表情。 “我只是个失恋而已,还不至于糟蹋自己。” 他总算有了点反应,诧异地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可惜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不走?好,我走!”筱郁略有些眩晕地起身向门外走,谁知刚要开门,他早一步替她打开,还特体贴地伸出一只手臂,示意她可以扶着他。 她刚要拒绝,陌生男人说:“关小姐,我是来接您回家。” “你认识我?” “关先生担心您一个人在外面有危险,所以派我来接您回去!” “哦!”原来是她老爸给她找的保镖。 始终不觉得温暖的家,现在开始让她有些想念。 “好吧,那回去吧。” …… 筱郁在护花使者的保护下离开后,一个修长的人影随后走进包房,坐在她刚刚坐过的位置,端起她喝了一半的酒,慢慢地品着。醇酒入口,味道是那般咸涩…… 酒杯上还残留着她的唇印,沙发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欧阳伊凡端起酒杯,酒如同有着剧毒,喝下之后他的五脏六腑撕心裂肺地痛着。 曾经他问过自己,他爱林尔惜多一点,还是关筱郁多一点?没有答案! 这段时间他终于找到了答案。林尔惜离开他的时候,他对她牵念,为她伤神,但他从未想过再去争取。筱郁离开他的这段时间,他总在不由自主想一件事:他们就这么结束了吗?还有没有可能再挽回…… 他甚至站在山顶,望着残月下的夜景,想一个问题:欧阳伊凡和ivan除了名字不同,究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她既然爱他,为什么不能给他个机会? 因为他是欧阳伊凡?还是因为她对ivan的爱太深,深到宁愿把这个完美的幻想永远埋葬,也不想他去破坏。 欧阳伊凡又端起酒杯品了一口,那满杯的泪水终于让他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原来爱情是一种相互的感觉,她为他笑,他也想笑,她为他苦,他比她还苦…… 她为他悲伤,他更加悲伤。 她为他哭泣……他的心在滴血…… 可是他能做些什么? 他放下尊严求她原谅,她坚定不移地拒绝。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他没法让自己不是欧阳伊凡。 若要怪,只怪他当初把这段感情当成了游戏,没有认真地去经营。最初,他出于好奇想试着了解她,以为和她纠纠缠缠,吵吵闹闹挺有趣的,让他黑白色的生活在她可爱的思维和嘲讽中变得五颜六色。渐渐地,好奇变成了喜欢,征服变成了被俘,他的一切为她脱离了轨道,而这段感情却结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爱上她,正是在她转身的一刻。她的背影充满忧伤,她的最后一句话:“想你是ivan,想你不是欧阳伊凡,但你是……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和感情了,我们到此为止吧。”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可奈何?而她还是做了抉择,干脆而决绝! 欧阳伊凡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绝对不会放弃!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把她弄进结婚礼堂! 第十一章 男人的誓言 自从那日后,筱郁每晚练完瑜伽都会去那间私人俱乐部坐一会儿。她希望放纵自己一会儿,让自己毫无顾忌地去想他,想他们的相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她以为想着想着便会想到烦了,倦了,没有事情可以回味。 但思念一天比一天多一点,她想起的东西也会一天比一天多一点。在亲人朋友面前,她还是洒脱的关筱郁,只有在没人看见的角落她会静静对着自动关机的手机哭泣。 而那个挺像李连杰版“中南海保镖”的男人从那天起充当起他的护花使者,每晚都在这里陪着她,他很有职业道德,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过问,不打扰她,每天站在门外负责帮她吓走所有向她包厢里张望的醉鬼。 但她只要一哭,他一定会马上走进来,坐在她右面的沙发上,静静地陪着她……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尽责,时刻都带着个耳机,不时向她爸爸汇报她的行踪,连她的心情如何,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都要汇报得一清二楚。弄得筱郁非常怀疑她老爸是不是破产了,什么时候闲成这样?!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筱郁忽然发现堕落和放纵并不能让她从失恋中解脱,反而会让她越来越沉溺。有一天,她亲妈亲自来学校看她,见她略显消瘦的脸,满眼的心疼。决定晚上带她去参加一个酒会,散散心。她也决定要重新振作,在酒会上寻觅个合适嫁的男人,重新谈一段成功的恋爱。 所以,第二天她的保镖哥哥来接她去高级理容中心的时候,她非常配合,连化妆师给她弄了个比上次相亲还难看的造型,她都欣赏接受。 晚上七点,筱郁踩着不稳的高跟鞋走进宴会厅,十分认真地环顾全场,准备找个最顺眼的,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就看见欧阳伊凡。 他正拿着酒杯和人聊着天。不笑的时候眉宇间张扬着自信的魅力,笑的时候眼睛还是那么迷人,那么邪恶,而他身边还是围着许多美女,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又云淡风轻地移开…… 筱郁移开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看向别处。没想到才数日不见,他又神采飞扬,美女如云,足见男人往往更在乎的是现在进行时,过去时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考虑到现场抓帅哥太浪费时间,效果也不好,筱郁努力地吸气,伸手挽着保镖哥哥的手臂,装作幸福的样子走进去。 “欧阳先生!好久不见啊!”她想她的表现一定很不错,因为欧阳伊凡一看见她满脸幸福地依偎在酷酷的保镖哥哥身上,脸色相当难看,还用杀人一般的目光瞪了一眼她的保镖哥哥。 她的靠山马上有点动摇,快速抽回手。 真笨!一点都不懂得配合她! 回去得调教一下才行。 “筱郁,你能来我的酒会,就说眀你的心里还是有我的。”欧阳伊凡一开口又是不着边际的惊人之语,而且声音大的能让在场所有的人听见。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深意,已经被他一个非常热情的拥抱拥在怀里。 熟悉的味道,久违的温度,她真想多贪恋一下这样的温存。 不行的!她急忙推开他,表明立场。“没人跟我说酒会是你办的,早点说,打死我都不会来。” “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多喝几杯。我还有点事,不陪你了!” “不用了,我有人陪。” 灯光昏暗下来,悠扬的乐声响起,欧阳伊凡搂着一个美女在舞池里旋转。所有的光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不遗余力地为她照清她思念已久的脸。 筱郁站在暗中看着他,不见时思念刻骨,相见却还不如不见…… 侍应生端着杯酒从她身边走过去,她顺手端下来,一口气喝下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喝进去之后像喝了一团火,在空空的胃里熊熊燃烧。 缠绵的音乐声,相拥的一对男女在快速地旋转,和谐地舞蹈,还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掌声。她身体里的火更激烈一些,焚烧着她的心…… 为什么欧阳伊凡这种男人到了什么时候身边都不会缺美女?!因为他有钱,因为他风流,抑或是,他真的有种能吸引女人的魅力? 筱郁苦笑着站起来,迈着飘忽无力的步伐离开酒会。走出大厅,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需要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关小姐,您怎么样?”她的保镖哥哥快速追上前,扶住她。 “没事!”她扶着墙壁继续走,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 “您和欧阳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关系怎么会弄得这样?”这是他第一次问问题,而且看得出这个问题也是他挣扎好久才问出来的。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真的不认识他,她只认识ivan,可是ivan已经离开了。 他的眼光变得深邃,犹豫了很久说:“我送您回学校吧?” 她摇摇头,咬紧颤抖的双唇,初吻的滋味还那么清晰。可她的ivan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想回去。”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残月,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可是没有用,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只能低下头,按着自己的心口。“我现在才知道,明明爱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好痛!” 她对自己说过很多次:再痛都是一时的,她能熬过去。可这种痛一天比一天剧烈,一天比一天难熬。 她的保镖哥哥凝视她良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坚定地抱起她走进回酒店,进入电梯。 “你带我去哪?” 他没回答,电梯在顶楼停下来。他将她抱进一个房间,放在床上。 “你想干什么?”她有一些惊慌,但转念想想,他应该没有胆子乱来的,可能是想抱她来这里休息休息。 她刚放下悬着的心,一个轻挑的声音从内间传来。 “你该问我想干什么!” 她被酒精麻醉的大脑立刻醒悟,猛坐起身看着从里间走出来的欧阳伊凡。 她的保镖哥哥没胆子,可不代表欧阳伊凡没有胆子,他这种有钱有势,自以为钱能摆平一切的花花公子绝对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欧阳伊凡,你!”筱郁一见他脱下西服,拉下领带,然后就开始脱衬衫,舌头有点打结“你……你敢……” 筱郁浑身无力地爬下了床,刚走两步,就被他捉回来按回床上…… 她愤怒地看向旁边的保镖哥哥,他依旧看着她,修长的眉宇透着一丝读不懂的隐忍。 “你还站着干什么?!我爸爸给你钱是让你看热闹的,还不快把这个禽兽给我从楼上扔下去。” 他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双手紧握着垂于身体两侧。 她还要再骂的时候,欧阳伊凡忽然说:“你可以出去办事了。” “是,老板!” 她呆愣地看着他出去。 他走到门口时犹豫一下,还是走出去,缓缓合上门…… “老板?”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欧阳伊凡:“他不是你雇的吧?” “你猜呢?!” 这还用猜?! 天啊!那些电话不是打给他吧,如果是,让她死了算了! 她懊恼间,他已经开始扯她的衣服,原本露肩的晚礼服被他快速拉到腰侧…… 露出她的隐形文胸。 “住手!”筱郁想打他,可酸软的手臂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打在他身上的力道和抚摸差不多。 她现在严重怀疑那杯酒里有点问题。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固定在身后。她就这么被他固定在怀抱里…… “欧阳伊凡,你敢碰我一下试试看,我绝对让你死无全尸!”她因惊骇而颤动的声音同样没有任何威胁性。“你别以为得到我的身体,我就会嫁给你,这只会让我恨你一辈子!” “我知道……” 他只扫了一眼她裸露在他视线里的身体,便看向别处。 他的眼神的确闪动着情欲,但绝对不是那种激狂的感觉…… 就在筱郁思维陷入混沌状态时,一声巨大的撞门声响起,欧阳伊凡突然松开她的手,把她身体圈入怀中…… 闪光灯,话筒挤满房间,她吓得缩在欧阳伊凡怀里,脸埋在他胸前一动不敢动。 现在,筱郁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这一招玩得也太狠了一点吧。 如果他强奸她,她大不了明天起来付他十块钱,告诉他:本小姐玩的起! 可是这一幕被这些八卦的记者拍下来,明天说不定会配上怎样的文字刊登出去,她老爸不废了她才怪! 废了她倒也没什么,就怕他为了保存颜面把她嫁给这个白痴。 不,现在她发现他不是白痴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欧阳先生,您在跟关小姐交往吗?” “听说您一直在追求她,现在已经确定关系了吗?” “听说你们两家是世交,他们都很看好你们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据说您今天打算和关小姐订婚,是吗?” “你们会结婚吗?” “……” “出去!都给我出去!”她捂着耳朵大吼,没人搭理她。 终于,罪魁祸首开口了:“一会儿我会和关小姐在楼下宣布订婚的消息,并且接受你们的采访,现在请你们出去!” 欧阳伊凡搂着她,保护和宠爱的意味很浓,这更加印证了那些记者的猜测。 保镖哥哥和几个保安打扮的人将把他们都请了出去,将房门锁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解决,正如他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 世界总算安静下来,可以让筱郁正常思考,她挣脱他的怀抱,大吼:“欧阳伊凡,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你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下去乖乖跟我宣布订婚的消息,第二,我们把刚刚没做完的事情做完……”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她裸露的身体,脸上都是令人生畏坏笑:“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休想!”她忙抱住自己的身体,向后退缩一下。“我什么都不选,我要回家。” “反正我是要定你了,先订婚还是先上床你自己决定。” “我……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 “随便。”他指指桌边的电话:“我估计关伯父也不会希望看见你有辱家风的照片刊登在八卦周刊。” “你!你别想威胁我,我爸爸不会让他们登出来的。” “我可以贴在网上……现在网络的曝光率可是比杂志的封面更高,到时候八卦媒体再添油加醋一些,你爸爸说不定连结婚的事情都为我们一手安排了,也省得我费心思……” “你真是比我想得还要卑鄙!” 他无所谓地笑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个钻戒带在她的中指上:“我也想准备个浪漫求婚!可是你宁愿每天喝醉酒躲在角落里哭泣,也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只好采用极端手段了。” “我才不是为你哭!” “是,你不是为我……你不过是每天十一点的时候拿着手机哭着说:ivan,你为什么不再给我打电话!”他将脸贴近她一些,笑得十分讨厌:“你关机我怎么打得进去?” 她咬牙切齿却无话可说。 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她的保镖哥哥从二十一楼扔下去! 欧阳伊凡起身穿上衬衫,站走到窗边,撑着窗台面对黑夜的背影看起来满是落寞的忧郁。 “筱郁,感情是两情相悦的事,我等多久都没有关系……”他幽然叹息,继续说:“我要跟你订婚,绝没有逼你的意思,我不过是想告诉所有人,包括你:你是我的!有我在,谁都不可以对你有非分之想……” “就凭你这点手段就想得到我,你做梦!” 她摘下手上的戒指,丢在地上。 以为这样她关筱郁就会怕,让她乖乖跟他订婚,门都没有! 她整理好半褪的衣服,深深呼吸,拉开门。 门外都是等待着她的闪光灯和话筒。 筱郁刚要说话,欧阳伊凡追上来搂过她,与她四目相对,朗声说:“筱郁,我真的爱你!当我活在无数人的赞美中时,是你让我知道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当我面对最艰难的等待时,是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女人愿意陪在我身边,你并不在乎我拥有什么,失去什么;当我以为爱情就是内心的渴望时,是你让我知道爱情是让人喝冰饮都会烫到,喝咖啡都会满口甜蜜的感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什么都愿意为你改变,我可以做你心中永远的ivan!” 她不感动,一点都不感动! 闪光灯怎么如此耀眼,晃得她眼泪都流下来了…… 欧阳伊凡趁机拉起她的手,半跪在地上将钻戒戴在她有点麻痹的手指上:“你嫁给我吧!” 然后,在筱郁舌头还处于打结的状态时,他站起来,搂着她腰将她拥到身前,深情的吻上她的唇…… 说心里话,他的吻技真的不错,当着那么多照相机,他都能吻得坦然自若。 轻柔的双唇碾过的滋味,不轻不重,不急不徐,艳情又不色情…… 她不会了,彻底不会了! 能不能给她机会让她说句话,她其实还没答应呢! 闪光灯闪闪可以,拜托那个录像机千万别录,这不是拍电视剧…… 第二天,筱郁缩到被窝里一天没敢出来。 一大早,欧阳伊凡来过,一脸真诚地向她爸妈道歉,还说他们是真心相爱,之前的事情都是一场误会…… 筱郁把家里最宝贝的古董花瓶丢过去,可惜被他身边的保镖哥哥及时接住。要不是她老妈见她情绪太激动,把欧阳伊凡先打发走了,她杀了他的可能都有。 缩在被子里,筱郁紧张地翻开他丢下的杂志。上面果然刊登着昨天他求婚和拥吻的照片,以及字字滚烫的“独白”! 旁边还有深情无限的文字说她已经欣然同意,即将择日完婚。 她很肯定她当时绝对没说“同意”两个字,问题是照片上她的目光……分明是一百个愿意!筱郁拿过镜子照了又照,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是经过photoshop处理过的? 正在郁闷中,凌凌打电话过来:“亲爱的,我在网上看见你们的照片了,拍得不错,比那些婚纱影楼ps的照片动人多了。” “姐姐,你没看出我是被陷害的吗?” “哦,看出来了,背景是某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听说房间里面还被拍了几张照片,因为当事人不同意,所以没贴出来。” “什么!”这个该死的混蛋,真不怕事儿大。“凌凌,你等会儿,我先去杀了欧阳伊凡,我们再慢慢聊。” “好,我等你!” 之后的两天,筱郁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欧阳伊凡每天打很多遍电话,她都没接。其实,她的气早就消了,可她就是不想接他的电话,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感觉在心底滋生,让她想起他就会惶惶不安。 有一天,她正睡得天昏地暗,她老爸忽然走进她的房间,问她:“筱郁,爸爸今天带你去爬山吧?” 她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您心脏不好,还是别去了。” “嗯,那你别总这么睡着,出去透透气,上山看看风景。” “哦,好吧!”她乖巧地应了一声,起床换了衣服,换上运动鞋,走向那座离她家很近的无名的小山。走到山脚下,她惊得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眼前那条长长的绳索。 这座连一个游客都没有的山上怎么会多了一个缆车?是谁有钱没地方花了?! 她好奇地走过去,山脚下停着一辆缆车,上面绘着紫色的蔓藤,旋绕的形状有些像心,中间点缀着一些金色的字母:i need you! 往昔的回忆被勾起,她又想起欧阳伊凡背他下山的那个黑夜。 萦绕在心头的情愫,恰如这一句:“i need you!” 她需要他,她已经戒不掉他的温柔…… “筱郁……” 她猛然转身,欧阳伊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 他的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意——让她怀念的笑。 她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和惊喜,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你弄的?” “是!” “无聊!我才不需要……”她不屑地扭头,朝着山间的小路向前走。 “现在你不需要,当有一天你扭伤了脚,有一天你累得无法走路,有一天你老得没有力气爬上去,你一定会需要它,需要我!” 情场高手就是情场高手,再肉麻的情话从他嘴里讲出来都能触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你讲花言巧语用不用打草稿?” “偶尔也用。” 她笑了。“那说段打过草稿的听听。” 他也笑了,不是那种招牌式的坏笑,是很开怀的笑:“你骂的一点都没错:我有多少女人自己都算不清,我根本就不是花心,是没长心!连狼都进化到懂得至死不渝,我的思想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你隐瞒我的真实身份,希望等你真正了解我之后,会对我的看法有所改变。没想到我却弄巧成拙,伤害了你!筱郁,如果你真心爱过ivan,就请你给他个机会,让他取代欧阳伊凡,做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男人!” “真肉麻!”筱郁搓搓自己的手臂,脸上已经笑成一朵蔷薇花。 “还有更肉麻的,想听吗?” “我才不稀罕听呢。”她转身上山,脚步变得轻盈,踏着崎岖的山路都像是飞起来一样。 欧阳伊凡跟着她身后追过来,牵住她的手。“女人啊!总是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喜欢我,偏偏嘴硬。” “呿,你除了长得帅一点,有钱一点,细心一点,浪漫一点,讲情话动听点,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女人爱?” “这些还不够女人爱的?!” “够吗?”好像够了。 “那我坦白告诉你。”他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轻吟:“等新婚之夜的时候,你会爱死我的……” 她咬牙,再咬牙! “如果你急着想知道,也可以不用等那么久……” 她吐血,再吐血! 谁能告诉她,她亲爸亲妈到底看上这男人什么了!? 第十二章 同居的日子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毕业时间。 筱郁在工作处处碰壁的情况下,被残酷无情的家人扫地出门,还以“让她独立”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收了她的所有银行卡,终于让她见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炎炎烈日下,筱郁拖着重重的行李箱,站着马路上。 欲哭无泪! 可想而知,在这个惨烈的境遇下,当欧阳伊凡从她手里接过沉重的行李箱,带她走进一幢刚竣工的小区时,她有多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她几乎热泪盈眶地说:“早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昨天就不拒绝你的求婚了。” “你不用太感动,房钱我会每个月从你工资里扣的。” 听见他这种话,筱郁所有的感动都无影无踪:“有你这么对自己未婚妻的吗?” “不是未婚嘛,等结婚了再说!” 她忍了,谁让她昨天当着老爸老妈的面拒绝他的求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自作自受。 欧阳伊凡打开房门,房间里还有淡淡的油漆味道。装修的简洁而舒适,很符合她的审美观。 她走进客厅,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映入眼帘,两张藤椅摆在窗前,中间摆着一张铁艺的圆桌,上面放了两个骨瓷的咖啡杯。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有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你无意中说过:‘如果可以选择,你更喜欢端着咖啡杯躺在藤椅上,从落地窗里欣赏着城市的夜晚,聊着彼此的故事……’” “谢谢!” 筱郁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细心又懂浪漫的男人,总有种让女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她走进主卧,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舒展一下疲惫的筋骨。“真舒服啊!” 欧阳伊凡倚着门说:“如果你想睡这里我也不反对……如果你介意的话,就去睡客房,因为这是我的房间。” “什么!”她吓得坐起来,才留意到房间里确实放着他的东西。 “我怕你负担不起这间房子的费用,所以我好心替你分担一点。” “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点的理由?” “也行!”他略思考一下,说:“考虑到方便你监督我的夜生活,我决定住在这里,省得你疑神疑鬼,半夜三更闯进我的公寓查岗。” 她狠狠瞪他一眼:“你是为了方便监督我的夜生活吧?” “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担心你晚上遇到色狼!” “遇上色狼总好过跟一个色狼共处一室!” 他厚颜无耻地笑着:“我用人格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碰你!” “就算你有人格,我也不信……更何况你压根就没有!” 他走向她,越走越近,近到他的呼吸已经拂过她的耳际:“我若是想碰你,还会等到今天?说实话,就你这身材,我实在没什么遐想。” “滚出去!” 她随手将拖鞋丢过去,可惜被他躲过。 她刚拿起另外一只拖鞋,听见他温柔如水的声音传来:“筱郁,其实我是不愿意每天晚上想你的时候,只能在电话里听见你的声音……” “……” 手里拖鞋掉在地上。 那一秒钟,她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跟一个风流情史能写成一本书的男人住在一起了。 哎!为什么她明知他这种人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却偏偏对最好听的那句深信不疑,甘之如饴。 女人啊!永远抗拒不了男人的甜言蜜语! 不,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的女人,应该说——关筱郁啊!你永远抗拒不了这个男人的花言巧语!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言情小说中最危险,最容易铸成大错的情节。 筱郁为了在安全方面再加强点,特意翻阅了几本言情小说,总结了一下注意事项。 她还特意制定了一套君子协定,大声地念给欧阳伊凡听:“第一、晚上喝了酒就不许回家。” 他问:“为什么?” “你万一酒后乱性怎么办?” “那你不怕我在外面酒后乱性?” 说的也是,她立刻拿起笔把这一条划去。想了想,决定保留第一条,并且更正了一下:“晚上喝了酒必须尽快回家。” “嗯,记住了!” “第二、去洗手间和洗澡时必须锁门。” 他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你该不会有偷窥男人洗澡的习惯吧?” “你想的美!我是怕我无意中进去,看见不该看见的。” “那你可有眼福了,我从小就健身,身材很好的。” 这次换筱郁从上到下打量他,他的身材修长,衬衫外的皮肤光滑亮泽,衣服里的肌肉也貌似很紧实……休闲裤穿在他身上特别有型,估计他的腿应该很直…… 欧阳伊凡坏笑着对她眨眨眼。“看来不仅洗澡的时候要锁门,睡觉的时候也要锁门才行。” 她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摸摸自己的滚烫的脸颊。 “第三,不许对我性骚扰。” “有衡量的标准吗?” 她努力地想,法律上对性骚扰的定义是什么呢?好像不能接触异性身体,不能用暗示性的言语挑逗…… 她咬着手里的笔,冥思苦想。 谁知欧阳伊凡忽然伸手,用力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到沙发上。 “你……” 他又顺势搂着她的腰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结实硬朗的身躯完全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 “你做什么?” “你说呢?” 他炙热的唇将她的双唇吞没…… 这一次他吻得一点都不温柔,双唇霸道甚至野蛮地在她唇上辗转啃咬,柔滑的舌挑开她的贝齿,在她口中肆无忌惮地挑逗,游移…… 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的颈项,任由他横行无忌地索求她的芬芳。 她的反应更加鼓舞了他,欧阳伊凡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缠绵…… 吻到两个人都快丧失理智的时候,欧阳伊凡放开她,笑着问她:“这样算不算性骚扰?” 她涨红着脸,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哪分得清什么是性骚扰,什么是耳鬓厮磨的缠绵悱恻。 “噢!我懂了!”他点点头:“还有其他规矩吗?” 她轻轻摇头,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依旧紊乱的心跳声。 他是在为她心跳吗?那颗心是不是已经完全属于她? 她还不敢确定。 同居的日子,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ivan把她安排在林君逸公司的财务部,主要负责整理公司的账目。因为公司管理严格,她每天很早就去上班,下班很晚,但不论她几点下班,她离开公司的时候,ivan一定在公司门口等着她。 他从不告诉她几点来的,也没问过她几点下班。他每次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今晚想吃什么?” 他们大多数情况下是去外面吃点东西再回家,偶尔遇上她心情好的一天,她也会心血来潮按照菜谱烧点饭菜,不管好不好吃,ivan一定会把所有的菜吃的一点都不剩。 吃过饭,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当然,他们也会抢遥控器,但跟别的男女原因不太一样。 前一周,两个人看得非常和谐。 不论他看什么节目,枪战电影,nba,足球联赛,甚至色情电影,她都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半夜三点,ivan起来看球赛,她也兴奋地跑出来看。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看足球。”ivan拿了个沙发靠垫放在腿上,示意她躺过去。 “喜欢!”她躺过去,盯着电视屏幕上有点沧桑的背影说:“劳尔是我最爱的男人,你看他是不是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他的背影……多帅啊!” 他立刻换台,看国际新闻。 “喂!你什么意思?!” “你该多看看新闻,了解一些国际形势。” 从那以后,只要有帅哥出现的电视节目,他一律禁播,抢夺遥控器的大战拉开帷幕! 后来因为矛盾没法调和,他们决定不看电视,每晚躺在藤椅上喝喝红酒,聊聊天。直到她睡着了,欧阳伊凡会悄悄把她抱回房间,为她盖好被子,静静离开。 但是,温馨甜蜜之余,他们之间又好像少了点——激情! 她记得以前在学校寝室楼前的长椅或阴暗的墙角那些环境恶劣的地方,都能不时看见情侣偷偷亲热,难舍难分,情难自禁。 如今,他们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占尽天时地利,怎么欧阳伊凡这种花花公子连一点行动都没有。虽说她不是那种满脑情色的腐女,可她也难免会偷偷企盼着他偶尔表现得冲动一下,对她有点非分之想,甚至提出点无礼的要求,好让她拒绝,表现一下她的自重。 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呢? 莫非…… 她真不如那些女明星性感撩人。 深夜,筱郁洗完澡,不自觉在镜子前停住脚步,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平坦的下腹,标准的s形的曲线,虽然平时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也不至于看不出来啊! 说她身材不好,看来今天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深藏不露”! 筱郁顺手将半月前买的保守睡衣丢在洗衣机里,拿起白色的浴巾围在身上,解下头上的毛巾,让湿发随意散在脸侧,显示出女人特有的美感…… 从浴室里推门而出,她像电视里的女人一样,撩撩湿发,用挑逗的眼光瞟着他。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体上,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非常标准的花花公子式看法! 不淫秽,不猥琐,但足以让女人面红心跳。 她故作镇定地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地缓缓抬起双腿放着沙发上,半倾着身体倚在沙发扶手上。她以为这一次欧阳伊凡一定对她的身材刮目相看。 可等了好久,等到身体都坐得僵硬了,也没见他有什么特殊举动。 筱郁偷偷瞄他一眼,才发现他看nba的回放看得那个专心致志啊! 她刚想让他换台,他慵懒地伸伸手臂,起身说:“有点困了,我先去睡了,晚安!” 不是吧!? 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她正怀疑欧阳伊凡的视力是不是有点问题,他意外地覆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若是想勾引我,下次最好什么都别穿……” “你……下流,无耻!” “你错了!”他笑着吻吻她裸露的香肩,温热的呼吸让她心神一荡。“如果我这种君子还算下流无耻,别的男人你就别指望了!” 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心,他拍拍她的肩,转身进了卧室,关上房门。 最可恨的居然还上锁,像是担心她会非礼他一样! 她捶了半天胸口才缓过气,她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个女人! 深受打击,深受打击啊! 为了找回自信。 一到周末,筱郁立刻去商场买了一件最有女人味的裙子,还烫了一款非常非常有女人味的卷发,在美容院做了一个全身的spa。 当然,也刷爆了一张信用卡,预计半年的工资才能还清。 傍晚时分,她踩着性感的黑色高跟鞋从美容院出来,贴身设计的黑色丝制短裙完美地展示出她若隐若现的曲线,修长纤细的双腿一览无遗,扑了点光亮粉的肌肤看起来比绸缎还要光滑细腻…… 如果这样都吸引不了他,那他一定不是正常的男人。 “好累啊!”筱郁坐上他的车,伸手慢慢揉自己的脚踝,手指顺着缠绕在脚踝上的黑色流苏,一点点滑上小腿,膝盖…… “走了一天了,腿都痛了。”她抬眼,发现欧阳伊凡正特别专心地开车,对她的举动完全视而不见。 “好无聊啊,听听音乐吧。”她决定施行第二套方案,缓缓俯下身体,伸手打开cd,选了一首最煽情的音乐…… 欧阳伊凡总算将视线移到她身上,从他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丰满白嫩的胸口。 他一个急刹车,她差点飞出去。 筱郁无辜地揉揉被撞痛的肩膀,为了自己没系安全带而后悔莫及。光想着色诱他,竟然忘记他的车技超烂! “你觉得这种游戏有趣么?”他问。 “啊?!哦!也没什么意思。” 其实也不是很有趣,更不是想勾引他,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是个女人。 仅此而已! “是吗?”他的手放在她半裸的肩上,眼光在黑夜里充满蛊惑的热情。 疼痛的肩在他修长的手指下变得麻痹,失去知觉…… 他为她揉着肩,揉着揉着……一点点向上滑去,轻若无物,又似轻丝拂过,在肌肤上留下一阵难耐的麻痒。 她刚要躲避,他的手指挑起她耳边的卷发,看似无意碰触到她耳后敏感的神经,唇边又流露着一丝坏意的笑,黑眸中全是赤裸裸的诱惑。 他一点点靠近她,唇齿间的灼热气息缭绕在她唇边…… 可他并没有吻她,而是在她耳边,轻声问:“想试试么……” 意味深长的问题,不疾不徐的呼吸,让她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火热。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此刻,她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罪孽的期待从心底升起! 宛若置于云端的她,正认真思考他的问题时,欧阳伊凡放开她,脸上的坏笑更加明显:“那你嫁给我吧!” 她现在终于知道花花公子和色狼的区别了! 这不是一般的会调情啊! 她调整好呼吸,才开口说:“你不去出卖色相,真是浪费!” 黑夜里,在橘红的路灯下,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摇下的车窗边,优雅地撑着下颚与她对视……半眯的眼睛里流荡着她读不懂的笑意,她刻意不去看他的眼,不去看微风撩动他的发丝,却发现他黑色衬衫勾勒出一身性感的骨骼,领口处露出的肌肤看起来别比她的还要光滑细腻。 这该死的音乐听得人心烦意乱,她当时怎么想到要选这首外文歌曲,love,love得没完没了。 他的唇缓缓开启,低沉的嗓音如陈年古琴弹出的音调。“记得你说过,我遇到些虚荣又拜金的女人,就当自己魅力无法抗拒……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她咽咽口水,大声说:“我饿了,我要吃点东西!” 经证明,她算不算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绝对是个男人,极具吸引力的男人。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性感起来妖异如魅,一不小心就能摄人心魄,再玩下去,肯定把自己玩进去! 第十三章 暧昧的感觉 或许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会让人向往,从那天后,欧阳伊凡不笑也会上扬的唇,他眼里读不懂的迷蒙,他隐藏衣服里紧实的线条,总会在不经意间闯入筱郁的脑海,挥之不去。 尤其今天,当她听见公司的女同事将某位极少露面的大老板形容得如何如何迷人,说他笑起来特别性感的时候,她非常非常想见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和传闻中一样性感。 可惜,今夜欧阳伊凡和林君逸一起出去应酬,很晚都没回来,筱郁看了两张碟,喝了三杯咖啡,去阳台张望了n次,还是没有看见他那辆丑得要命的保时捷。她再也抵挡不住困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里,她终于梦见了他的笑容,的确性感得让她心跳加速…… 已过午夜,灯光幽暗,碎影迷离。略染几分醉意欧阳伊凡轻轻用钥匙打开房门,疲惫地将手里的衣服丢在地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沙发前。他刚想坐下歇一会儿,意外地看见筱郁睡在沙发上。 宁谧的壁灯下,她的睡容十分恬静,可光滑的睡衣顺着香肩滑下,微卷的发丝散落在白皙细腻的裸背上,借着粉红色的灯光,她的身体说不尽的诱惑…… 他苦笑着摇摇头。刚住在一起时,筱郁穿着保守得一丝不露的睡衣都会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他的眼睛是x光,能穿透那密不透风的纯棉布料。后来,她对他的自制力有了点信心,保守的睡衣换成了纱质睡衣。有一次她夜半醒来,穿着件半透明的睡裙跑出来找水喝,刚巧他还没睡,他压抑住大饱眼福的欲望,十分“君子”地无视她的存在,继续看电视。从此之后,她似乎对他的自制力拥有无比的信心,大大方方穿着睡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真把他当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 如今更恶劣,连里面的文胸也省了,洗完澡居然直接穿着这件衣不蔽体的睡衣睡在沙发上,完全不把他当成男人了! 在视觉冲击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体内骤然升腾起难耐的情欲。他忍不住凑近她,半跪在沙发前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上的肌肤洁净柔滑,滋味相当不错,让他忍不住想品尝更多的地方。垂眸看一眼怀中的佳人,睡得依旧香甜,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他大受鼓舞,唇辗转过她柔软的唇瓣,又一路顺畅地向下滑去…… 直至她胸前半露的香肩,她到底被他吻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回……来了?”她丝毫没有被侵犯的意识,半撑着身体顺势倚在他怀里,揉揉眼睛。 睡袍松松地搭在她的肩上,已经遮不住该遮的位置。 他轻咳一声,试了几次,都没能让视线从她诱人的身体上移开。而她偏偏又靠近他一些,让他可以清晰地闻到她沐浴后的馨香。 她也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你应酬谁啊?喝了这么多酒?” “一个美国回来的朋友。”他含糊地答着:“我和君逸陪她出去吃饭,聊了一会儿。” “哦!”她看看他疲惫的神色,也没有多问。“你一定累了,洗个澡早点睡吧,我也去睡了。” 见她刚爬下沙发,欧阳伊凡不舍地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他的唇隔着薄薄的睡袍轻轻在她肩上磨蹭。唇边是她滑腻的肌肤,怀中是她柔软的身体,鼻端是她甜蜜的滋味,任他自制力再好,也难以压抑下对她日积月累的渴望。 他想要她,名正言顺地拥有她。“筱郁,我们结婚吧。” “不是说好过两年再说吗?” “我不想再等了。” 其实,他若真想把心思单纯的筱郁拐上床易如反掌,可他更希望她能真正心甘情愿地把一切交给他,无怨无悔。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一点他想看到的幸福与欣然,她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还需要时间相互了解。” 意料之中的答案。 想嫁给他的女人很多,他一个都不想要,而他想娶的女人,却一直不愿意嫁给他。 他松开抱着她的手,不想勉强她。“随你吧。” “ivan……” “你去睡吧,我去洗澡了。”他脱下衬衫,走进浴室。 宁静夜里,水流的冲刷声显得那么凄凉孤寂。 筱郁看着浴室紧闭的门,她知道这样一次次地拒绝很伤人,她不是不想嫁给他,相反,她爱他,很想和他一辈子这样过日子,每天睁开眼睛和他说早安,晚上和他说晚安再去安心睡觉。可她没法确定他的热情能维持多久,不敢轻信婚姻是否能拴住他这样一个男人的心。 万一有一天他对她的新鲜感消失了,厌倦了这种乏味的二人世界,又开始在外面寻找新的刺激,她该如何自处? 她还需要时间,用时间去验证他对她到底是激情还是爱情。 准备回房时,她不经意间发现欧阳伊凡昂贵的西服掉在了门口,走过去帮他拾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没想到口袋里意外地掉出一张便签纸。 上面字迹清秀,飘逸,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看便是出自女人之手。 锦绣大厦a栋5单元2107。 筱郁的手紧紧握着,捏皱了手中的字条。可她拼命让自己冷静,对自己说,也许只是某个陌生的女人塞给他的,他出于礼貌才会放在口袋里,后来忘了丢掉。也许是他的美国的朋友的住处…… 美国回来的朋友?他和林君逸一起去的? 她的心一沉,疑心仿佛蔓藤盘绕在她心头,越缠越紧…… 欧阳伊凡洗完澡出来,看见她还坐着沙发上,有点惊讶。“你怎么还没睡?” “我们能谈谈吗?”她生硬地说。 他拉好自己半敞的浴袍,在她身边坐下。“想谈什么?” “你今天去应酬谁了?” 他避过她锐利的视线,低头迟疑良久。那漫长的迟疑,更印证了她刚才的怀疑。 “林尔惜回来了?” 欧阳伊凡诧异地抬头,当他看见筱郁将字条递到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已无法隐瞒。 “是……林尔惜回来了,约我和君逸出去聊聊。” 无名的火焰从筱郁的胸口迸出。她吸了口气,忍住。“聊得很开心吧?” “没……什么。聊聊我们现在的生活,我告诉她我们住在一起了,相处得很好。”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 “那她给你这个地址是什么意思?” “这个地址是她的住处。”他看看她的脸色,有些犹豫地说:“她让我有空去她家里看看。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们毕竟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 “我当然介意!”她愤然站起来,再也没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明知道你对她余情未了,还让你去她家里,她当我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 “谁说我对她余情未了?” 她斩钉截铁地答:“我说的!” “你……”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筱郁,我对她真没有其他想法,我只是把她当个普通朋友,仅此而已。”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你为什么见完她会心神不宁?为什么突然提出跟我结婚?你是不是怕她的出现会挑起你压抑已久的感情,会让你再次陷进去。所以你迫不及待跟我结婚,让自己不必矛盾,不必挣扎。” “你?!”面对这样毫无根据的质问,欧阳伊凡有些恼怒:“关筱郁!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我对你怎么样你不知道么,这一年来,我为你该做的都做了,你……” “没人逼你为我做什么,是你自己缠着我不放。”筱郁骄傲地扬扬头,大声说:“你想见她,可以!我们先解除婚约!”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这么不可理喻!是你死乞白赖要追我的。现在受不了我了?没关系,你只要说一句对我烦了,腻了,或者你依然爱她,我马上走,我要是回一次头,我就不是关筱郁!但是,你只要跟我在一起一天,就不许单独跟她见面!” 她用力推开欧阳伊凡,走回自己房间,狠狠摔上房门。随即,她又打开,丢下句:“欧阳伊凡,你敢见她一次试试看!” 更大声地摔上门。 摔门声消失,她听见欧阳伊凡似有若无的声音传来,“我什么时候说要单独跟她见面?我是想带你一起去……” 她才不要见,林尔惜就像她心头扎的一根刺,听见她的名字都刺疼,更别提见面了。 在时钟的指针缓缓环绕中,怒火也一点点冷却。然后,漆黑的房间,空洞的感觉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 筱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也知道自己太任性,她应该和林尔惜一样表现得温柔宽容,善解人意。可她做不到,她认识欧阳伊凡不到一年时间,而他爱林尔惜已经五年,这两份感情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如今林尔惜回来了,如果她突然发现欧阳伊凡是个好男人,转变了想法,愿意接受他,怎么办? 他死去的心再度被她唤醒,尘封数月的感情再度复苏,怎么办? 她并不怕欧阳伊凡选择林尔惜,感情的事本来就无法勉强。可她好怕他在两难之间游移不定,那种左右徘徊的爱才是最刺伤人心的! 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望着窗外的残月,竟有些后悔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感觉真的很不好,胸口像堵着什么东西,透不过气。她爬下床,决定去看看欧阳伊凡睡了没有,如果他还因为内疚没有睡,如果他真诚地恳求她原谅,她决定勉为其难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悄悄开门向客厅张望了一下,客厅里没有人,但电视还开着,被静音了。她偷偷走到欧阳伊凡的房间门口,想确定他睡了没有。 没想到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这么晚了,我不方便出去……你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么……对不起,我跟筱郁住在一起,我不想她误会……” 很明显,他在给林尔惜打电话。 筱郁只觉得脚下已经站不稳,头脑嗡嗡声不绝。 那一刻,她懂了。她阻止他见林尔惜毫无意义! 她能留住他的人,可他对林尔惜的那颗心……她锁不住! 不知道林尔惜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筱郁听见微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急忙回到房间,躺回床上,静静听着他打开她的门,又轻轻关上。 然后,他离开了…… 随着最后一声关门声,她对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他想去,让他去吧。 她记得妈妈曾告诉过她:男人就像手里的一把沙子,攥得越紧,流得越多。 不如松开手,让他彻彻底底被风吹散! 午夜,在bule pub门外,筱郁站在微微的细雨里。 她看见欧阳伊凡将半醉的林尔惜抱进车里,为她整理着裙子,抚平乱发,还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可筱郁站在黑暗里,泪水无人擦去。 她只能望着天空,阴云密布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 当欧阳伊凡伸手帮林尔惜系紧安全带的时候,林尔惜睁开眼睛,静静地与他对望…… 然后,他们开始交谈,筱郁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从林尔惜的眼睛里看见了渴求,企盼。 后来,林尔惜又说了一句话,欧阳伊凡点点头,关好车门,开车驶离。 欧阳伊凡的车停在一栋豪华的公寓楼下,他抱着林尔惜上楼。 二十一楼的淡蓝色玻璃窗里亮起了灯光,窗帘被拉上,整栋大厦唯一的一点光,在无月的夜空里分外明亮。 她摘下手上的钻戒丢在车窗外,平静地对司机说:“走吧。” 她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骄傲地扬起头,洒脱地说句放弃! 可出租车绕了半个城市,她的伤痛也就跟着缠绕了半个城市,经过了她的家,经过了她和他的家,最终又停在了那幢大厦下。 筱郁走下出租车,淅淅沥沥的雨滴带着冰冷打在身上,令她被烫伤的痛平复了很多。 她蹲在地上,一点点摸索着她丢弃的戒指,雨越下越大,冰冷淋湿了她单薄的外衣,可她一点都没察觉到凉意,继续摸着,终于在水凹里拾回那枚戒指,握在手中。 掌心被那象征着恒久的钻石硌疼,那痛楚一直传到心里,传到鼻端…… 挥不去的幻想。 放不开的爱情。 孰轻孰重,她已无法分辩。 寒冷,雨水,黑夜,孤单,心碎……都能忍受的。 唯一忍受不了的就是他给了她那么美好的希望,却让她对他彻底的失望! …… 疾风骤雨的声音里,筱郁隐约听见急促的脚步溅起的水花声。 她刚抬起埋在膝盖上的脸,一股巨大的力量扳着她的双肩,将她拉起来…… “筱郁!?” 消失的气力在听见欧阳伊凡那熟悉的呼唤凝聚回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行动比思维敏捷,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清脆的声音比雨声还清晰! 他将侧过的脸转回来,发上的水流淌过脸颊,湿透了衣衫。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筱郁本来还想再打他一个耳光,可是见他连躲都不躲,双手依然放在她双肩上,表情看来比她还伤心,她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等她僵硬的手放下去,他才开口:“对不起。” “我接受!”她点点头,转身…… “筱郁!”他拉住她的手臂,“我和她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筱郁,酒吧里那么乱,她一个女孩子喝酒很危险。我有责任把她送回家……” 她苦涩地笑笑:“你还是在乎她。” “她是君逸的妹妹,我不能不管她。” “那林君逸怎么不来?” “他……”欧阳伊凡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有些懊恼。“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真心对你,可你由始至终都没相信过我!” 雨水让单薄的衣服变得很沉,沉得她透不过气。原来伤心到了极致,人反而会变得平静。她不想吵,也不想闹,她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一年,两年,或许十年。 她说:“ivan,也许我们根本不合适……不是你跟林尔惜的问题,而是你没法让我相信你……” 筱郁将手心里的钻戒放在他手里,对他说:“ivan,我累了,我想回家了。” 他看着戒指,苦笑,却没有说话。 她以为说了分手,心里堵着的东西会消失,可没有…… 反而压得更重,重的让她无法承受! 欧阳伊凡送她到家门外,她刚要按门铃的时候,他搂过她,轻轻在她唇上印上一吻。 轻得如风,淡得如水。 筱郁别过脸,避开他象征告别的吻,正要按门铃时,她听见他说:“我总以为再付出一点,再改变一点,就能得到你的心。” 她的手僵了一下,按下去。 伴随着遥远的门铃声,他嘶哑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我总以为再坚持一点,再容忍一点,你就会懂我的感情,可你不懂……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相信——我爱你!” 雨水打湿了他的身体,也打湿了他的张扬和不羁。 她咬咬牙,狠下了心。“很抱歉,是我没办法爱上你。” 他点点头,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是分手的对白吗? 他怎么不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臂,摇晃着她大吼:我是瞎了眼才爱上你这么绝情的女人!如果配上嘶声竭底的大吼就更有效果。可人家连分手都表现得像王子般优雅得体,眼睛里都是眷恋,嘴角还极力维持着宽容的微笑。看得她的心饱受蹂躏,心血流得比大雨更狂暴。 “小姐?”管家打开门,看见她有些意外。 欧阳伊凡对管家交代说:“筱郁淋了雨,给她煮碗姜汤喝……伺候她洗过澡再让她睡觉……别打扰她休息,伯父和伯母如果问起,让他们给我打电话。” 欧阳伊凡说完,又拍拍她的肩膀,“保重吧!” 她傻傻地点头,脸上的雨水有了特殊的温度。 可惜雨太大,他看不到她脸上的泪水…… 他打开车门,上了车。 雨水打在汽车玻璃上,模糊了他的影子。 他坐在车里,看着手心好长时间,才启动车子,消失在那个灰蒙蒙的阵雨里。 她靠在大门上,哭了…… 因为她知道,他看的是她还给他的钻戒!这一次,她是真的清晰地看到他的真心,也是真的相信——他对她付出的,不是激情,是爱! 回家后,筱郁在管家尽职尽责地照顾下,洗了澡,喝了姜汤,才回到房间。她本想睡个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没想到脑子混混沌沌,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枕头湿了,她翻过去睡另一面,才发现那面早已湿了。 熬到中午,楼下的电话响了,虽然声音不大,但她反射性地坐起来想去接电话。 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她老妈已经挂了电话,她老爸问:“是伊凡打来的?” “嗯!”她老妈一脸欣慰地说:“伊凡这孩子真懂事,说请了大夫,一会儿过来看看筱郁着凉没。” “这么忙还惦记着我们筱郁,看来两个也没什么大事,估计就是闹闹别扭。” “筱郁太任性,都是让我们给宠坏了。” 筱郁怔怔地站在楼梯上。她知道自己任性,可是欧阳伊凡每次都由着她,宠着她。 蓦然间,她想起很多事。 三更半夜,她躺在藤椅上看小说,看见里面提起香蕉船,她就很想吃。欧阳伊凡立刻穿衣服出去,一个多小时后,拿着十个快融化的香蕉船回来。而且,是她最常吃的那种。 其实欧阳伊凡很懒,有时她让他去公司看看,他总说忙,可每天晚上接她下班时他从来没说过忙。 他每次出去应酬回来就喊累,要她捶背,可陪她逛一天的街,走路时脚步都僵硬了,也从来没跟她喊过一句:他累! 想着想着,她的泪水又流下来,他对她真的太好了! 关天原刚要说话,看见筱郁下楼,伸手拉了拉他身边的椅子:“你醒了?过来吃点东西。” 她坐过去,他没问她为什么回家,反而问她:“在伊凡的公司待的怎么样?” “挺好的,公司一切都上了轨道,发展越来越快!” “伊凡说他朋友很有能力,公司管理的很好,让你去好好历练历练……你也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她的眼光的确短浅,以为老爸就是为了撮合她和欧阳伊凡才把她推给他,原来他们是想让她去好好锻炼,多学点东西。难怪每次她数落欧阳伊凡:“你个大老板在家里悠闲自在,让我拼死拼活为你的公司卖命。” 他总是很谄媚地替她捶背,很细致地询问她一天的工作。 有时还会替她出谋划策,一晚上陪着她做报表…… 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不是懒,而是不想在公司的运营方面干涉林君逸太多。 作为朋友,他对林君逸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作为恋人,他给予她最大的支持与鼓励。 而她,现在才懂……他的温柔体贴。 筱郁摇摇头,不想再想下去,想起来就头痛! 分手的第一天,她昏昏沉沉度过,除了空虚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分手的第二天,她对着天花板发呆了一天,手机拿出来看了好几次,不是不想开机,是进了水,开不了机了。 分手的第三天,她老妈在她耳边唠叨了一天,让她给欧阳伊凡打个电话,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和欧阳伊凡嬉笑怒骂的过往,如同黑白电影一样,没有色彩却一样鲜活动人。 分手的第四天,她对着空荡荡的手指发呆时,管家敲门,说是有位姓林的女孩儿打电话来找她。筱郁忍下一万个不愿意,下楼接了电话。 “你好,请问哪位?”她明知故问。 电话里传来柔和的回答:“我叫林尔惜,林君逸的妹妹。” 居然没说是欧阳伊凡的朋友。 “噢。找我有事吗?” “能见个面吗?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不好意思,我刚好有点事。有什么话在电话里不能说么?为什么非要见面说?”虽然筱郁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可她的口气听来还是有点生硬。 电话里沉默了一刻,声音还是那么柔和。“那么我就直说了,是伊凡让我打电话给你。” “他?”筱郁换了个坐姿,还是觉得浑身不适。“他自己为什么不打?” “是啊!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立场跟你多说什么,但伊凡说你不相信他,要我出面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 “噢!”他果然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和伊凡只是普通朋友,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好,想找他陪陪我,他说不方便,拒绝了我。他要挂电话的时候,刚好听见有个陌生男人跟我说话,他担心我遇到意外,才会来酒吧找我……我因为和那个男人拉扯扭伤了脚,不能走路,所以他不得不送我回家。”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欧阳伊凡的错。筱郁扯扯嘴角,冷冷地说:“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的确不该去酒吧那种地方。” “我习惯了心情不好就去酒吧找伊凡,和他聊聊天。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介意我们见面聊天,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找他。” 话说的可真好听,干的没一件好事。 筱郁气得直磨牙,故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我怎么会介意呢。你们喝喝茶,聊聊天,多正常的朋友关系。我当然不会多心,更不会胡思乱想!” “如果你知道我们聊得是什么内容,你就不会这么介意了。” 她很想说——我对那个没兴趣,但忍住了。 “他说你个性太强,惹恼了你,他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他让我以后心情不好时找别人倾诉,他再也帮不了我。” “……”筱郁安静地听着,开始对这个话题有点兴趣了。 “他还说,他已经习惯了有你在身边的生活,他没法想象以后没有你骂他,生活会有多无聊。” 筱郁呆呆地拿着电话。她何尝不是习惯了有他的生活,以后没有他用甜言蜜语哄她笑,生活又有什么值得笑的?! 林尔惜又说:“说句真心话,我认识伊凡这么久,从来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这么在意过。” “那是你没照镜子。” 林尔惜的声音带着点怅然。“你错了,他对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是你体会不到吧?”筱郁深呼吸,透透气。她跟林尔惜说不到十句话就要窒息,真搞不懂欧阳伊凡怎么跟她相处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我不是看不出他对我的感情,我只是对他很失望。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爱我……除非我主动找他,他不会约我出去,而且我每次见到他身边的女人,都是不同的。我印象中的欧阳伊凡是个极其高傲的男人,他从没跟任何女人低声下气说过话,即使对我……他说的最软的一句话,也只是:‘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个机会?’”电话里,林尔惜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他争取过机会吗?” “你是他朋友的未婚妻,他怎么争取?!” “如果他真的爱我,什么都不是放弃的理由。” 筱郁无言地拿着电话。是啊!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什么是不能逾越的障碍? 林尔惜说:“那天我问过伊凡:如果你喜欢上别的男人,他会怎么做。他回答我:他不能没有你。” 筱郁的心颤了一下,语气也不再冷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和伊凡是朋友,我不想他以后没有好日子过。”电话里没了声音,筱郁以为电话断线了,刚要挂电话,电话里传来一句让她十分意外的话。“……而且,我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来没这么低声下气求我帮忙,我没法拒绝。” 这女人……实在是…… 她忍下吐血的感觉,笑着说:“谢谢!” “不客气!” 挂了电话以后,筱郁越想越头疼。 她摇摇混沌的头,她需要点时间和空间,让她能冷静地整理这段感情。 猛然想起凌凌去了日本之后,她们再没见过面,她还真挺想念凌凌的,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办了签证买了机票,跑去日本散散心。 第十四章 亲密的接触 机场里,筱郁走进登机口,还忍不住向后面张望。虽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日本度假,找日本留学的凌凌shopping一下,但她还是幻想着欧阳伊凡在这个关键时刻会像浪漫的偶像剧一样,挥汗如雨地从远处跑来,紧紧抱着她说:“筱郁,我爱你,为我留下来!” 她也说不定一激动……就让他陪她一起去了。 唉!她知道这种煽情的情节只有八点挡的电视剧才有,她不过是yy一下而已。但是,可是,然而……打死她也想不到,她遇到的剧情比电视剧还要夸张一百倍! 飞机降落在大阪的关西机场,筱郁下飞机取了旅行袋,无精打采地望望出站口,凌凌正在向她挥手。快一年没见,她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味道,成熟,自信! 然后她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看见凌凌身边站着杨岚航,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凌凌在肩膀上,连眉梢都染着无限的宠腻,眼里除了她根本就容不下任何女人! 唉!她来日本干什么呀?人家这么柔情蜜意,她不是自己找刺激么! 筱郁郁闷地走了两步,听见周围的人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她第一个冲动就是买机票回国,这破地方哪是人来的。还不如天天在家对这天花板发呆,抱着她的加菲猫当那薄情寡意的混帐骂,独自品尝着失恋的思念! 也不知道那个花心男人现在在忙什么呢,怎么从分手之后就再没出现过?该不是真的以为这段感情无可挽回,放弃了吧? 呃!其实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生气了,特别在听了林尔惜的解释之后,她真的觉得欧阳伊凡的错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只要他肯真心诚意地向她道歉,她也是可以勉为其难接受的……当然,他是一定要有诚意的,而且要保证“痛改前非”才行! 只是,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他痛改前非,估计要等到猪能爬树到时候。 所以,她到底该不该原谅他,这还是个至今无法论证的命题! 哎呀!又想起他了,她甩甩头,将旅行袋放在地上缓口气,深深呼吸两下。 “请问,需要帮忙吗?” 很好听的声音,而且是标准的普通话。她第一次发现中国话这么如清歌般悠扬,第一次听见男人的声音如此动听。她感激地点点头,对眼前这个非常绅士而有礼貌的民族同胞致以无限崇高的敬意。 咦!不但声音好听,人长得也好帅,光润如玉的脸颊,因略显消瘦的骨骼而带着一种怅然的幽深,黑色墨镜下的眼波因柔情而飘忽如烟尘,那一点点青色胡茬让他整个人看来充满男人沧桑的韵味。 再配上一件黑色性感的真丝衬衫,一条笔挺黑色的休闲裤,实在是帅得够炫目,堪称惊世骇俗。难怪那些没见过中国帅哥的日本女人都一副痴迷地看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发现他长的特像某白痴,如果要是胖一点,把胡茬刮干净…… 啊!仔细一看,居然还真的是他。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不……月下老头,这是什么情况啊?!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欧阳伊凡搂了个严严实实。“亲爱的,天意怎么总是让我们一次次在意外中相遇!” 去他的天意!是天意她就一头碰死! 筱郁挣扎着从他怀抱里钻出来,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我们也不是很熟的,请保持距离!” “就凭我为了接机连夜飞来日本,你说这句话太昧良心了吧?” “你接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接机怎么可能进来的?” “自从认识你,我就发现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包括我欧阳伊凡可以被同一个女人甩两次……” “就你这种男人,给我机会我能甩你一百次!” “好啊!我给你机会!” “什么!” 她刚才说了什么?好像一不小心又让他绕进去了……她反悔行不? “这么好的机会你留给别的女人吧。” “你确定?!” 看见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她决定不跟他罗嗦了,再讨论下去,肯定没有好处。 快步跑出接机口,她满腔的怨恨都只能发泄在那出卖她的朋友身上。可她还没说话,凌凌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说:“我只是‘无意中’说起你要来度假而已……” 这话说的……责任推得那叫一个干净。 “白凌凌!” 罪魁祸首一脸甜笑:“你不用谢我!” 筱郁满腹的委屈,有苦难言! 最可恨的是欧阳伊凡还在后面抱住她,补充一句:“是啊,你不用谢她,我已经谢过我的未来表嫂了!” 本来还想躲避她老妈不厌其烦的“谆谆教导”,过来日本冷静一下,顺便把自己的经历和凌凌聊一聊,问问凌凌意见。这句表嫂一叫,她什么意见都不用问了! 筱郁考虑到她在日本举目无亲,除了跟着凌凌好像也没别的选择,所以勉为其难忍受欧阳伊凡的殷切。在酒店收拾东西时,凌凌和杨岚航说出去定个晚餐的位置,又把欧阳伊凡的那个麻烦单独留在她房间里。 她坐在沙发上,摆出很理性的表情:“欧阳先生,如果我没记错,不久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法律规定,离婚也是可以复婚的。” “……” 他一点点凑过来,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搭在靠垫上,将想要躲避的她圈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种压迫感让她有点慌乱,完全放弃跟他理性谈谈的想法。 她强装镇定地说:“我拜托你离我远点。” “筱郁……为什么你越抛弃我,我就越想拥有你?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抱着我,对我说:你爱我!”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整个就是一精神障碍。从欧阳伊凡这种男人嘴里说出来,再恰当地配着点邪气和张扬,还真是让她的心漏跳了好几拍。 “鉴于订婚戒指你总不满意,我换一个给你!”他深情地在她面前跪下去,拿出个金色的小盒子,在她面前打开:“我们结婚吧!” 筱郁愣了好久,激动的心情才平复下去,冷冷地回他一句:“这事……等下辈子再说吧!” 总之就是有趣,让她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想笑!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这辈子都不想给欧阳伊凡机会,而是她不知何时起被他惯出了毛病——欧阳伊凡越是低声下去哄她,她就越想拒绝,想看他的骄傲被践踏的表情…… 至于他的求婚,她偷偷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钻戒。上一款订婚钻戒已经大得有点俗了,这款结婚戒指更俗,根本没法戴出来见人。 欧阳伊凡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审美眼光俗不可耐,呃,除了对她。 晚上吃过晚饭,不知是谁提议说去居酒屋喝一杯,相当没有建设性。 筱郁反对,遭到无礼的回绝! 凌凌酒量她就不提了,杨岚航和欧阳伊凡,那是应酬场里身经百战的男人。筱郁就惨了,本来就不胜酒力,加上心情非常差,没喝几杯清酒大脑便有些晕。 想起那个雨夜,想起欧阳伊凡温柔地为林尔惜擦去眼泪,还抱着她上楼,筱郁一口喝尽杯中的酒,一杯辛辣的火流到心里,她又想起欧阳伊凡那番动情的话,想起他看钻戒的那个表情…… 她端起杯,用酒温暖一下心里的凄寒。 她还要再端杯时,欧阳伊凡抓住她的手,将杯子从她手中拿走。“这样喝酒伤身体,先吃点东西吧。” 她抬眼看看欧阳伊凡,才数日没见,他憔悴了好多,暗红的灯光下,他看起来那么颓然和沧桑。 看得她心有点抽筋! 她看着他的脸,一时意志不坚定,没忍住,拉拉他的袖子问了个特没营养的问题:“ivan,你爱的人到底是谁?” “你。”他收起平时的玩世不恭,垂下脸,贴近她的脸说:“我爱你。” “那林尔惜呢?” “如果我爱的人是她,何必低声下气求你?” 说的有道理,他如果和林尔惜有什么,他早就跟她提出分手,何必极力挽回她的心。 他又说:“我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男人,我若真想跟林尔惜在一起,一定会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越陷越深。” “对不起!”她摸摸他的脸,说:“是我太任性,太不信任你了。” 欧阳伊凡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我那天也有点太激动了。回去之后,我冷静想想,你生气是对的。若是我们交换一下,我看见一个男人把你抱上楼,两个小时不下来,我说不定会打断他的腿!” “是吗?” “我其实该高兴,你越生气,代表你越在乎我。” “不愧是情场高手,有见地!” “过奖,过奖!” 她笑了,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笑出来,而且越笑越开心,最后笑着醉倒在怀念的怀抱里。“不过,你若是再敢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次被你折磨得几夜难眠……我哪敢再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一道暗红的光从欧阳伊凡的背后射过来,将他黑色的衬衫染成暗紫色,也将他脸上的线条凸显得十分有美感,尤其是他唇边的笑意,勾起她最熟悉的记忆…… “你?”筱郁惊奇地看着眼前这张脸,有种时光交错的错觉。 欧阳伊凡看向她,“怎么了?” “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谁啊?” 筱郁理顺了一下因惊诧而混乱思绪,试探着问:“你以前去过sky pub吗?就是我们第一次去的那家。” “经常去。怎么了?” “八年前呢?”她拉着他的袖子,紧张地忘了呼吸:“八年前的五月十五号,你去没去过?” 欧阳伊凡在短暂的思索后,露出恍然的表情。“噢!你是说你吃了三个香蕉船的那天吧?”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是你?” “是。” 筱郁的胸口猛然一窒,面对着自己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心跳加速且久久难忘的男人,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良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脸上的线条,小心地看清他的样子——这是她八年前最想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相信:他们的爱,是上天注定的! “ivan……”她深情地呼唤着他,随即语气一沉:“那天来找你的女人是谁?!” 欧阳伊凡立即抬头看向服务生。“麻烦你再来一瓶清酒。” “快点说!”她瞪着他。 “我也不记得了……”他想了想,似乎想起什么:“是菲菲吧?航让她来pub找我回去,商量一下第二天去美国的事,不信你可以问航……” 他的声音在接收到杨岚航警告的眼神时顿住,转头对服务生说:“麻烦你,两瓶清酒。” 她没有问,因为她选择相信他。 两个人既然在一起,有什么比互相信任更重要呢。当然,她没有问的最主要原因是,菲菲两个字说出来,杨教授和他的太太将讨论的重点转移到其他地方,她根本插不上话。 四个人喝到很晚,欧阳伊凡抱着微醉的筱郁走进套房的卧室,放在床上。门外柔和的光穿过开启的门缝照在她的脸上,反射出她脸颊上的淡淡的红晕。 他笑着托起她的脸,摸摸她柔软的唇。平日的她,纯真可爱,有点任性,有点娇憨。每当她酒醉的时候,她的笑容变得特别妩媚,迷离的眼神总透着勾魂摄魄的引诱。 见她微微蹙眉,他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嗯……”她动了动身体,笑容比蔷薇花还要娇艳动人。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如星子。“有点头晕,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洗了澡再睡吧。” “哦。”筱郁乖巧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他放好水回到卧室时,筱郁已经睡着了。她乱了的卷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性感撩人。随着她不稳的呼吸,包裹在玫粉色洋装下的胸口在轻颤,让他禁不住想去抚慰她的颤动。 他轻咳一声,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可看着她的唇,他口中越发地干涩…… “筱郁……”他柔声唤着她。 她睁开眼,缓缓伸手,抚摸着他脸上的线条。她的手指好柔软,被她抚摸过的肌肤依然眷恋着她的柔情。他一时精神恍惚,柔软的唇贴近她的唇角,浅浅地吻着她的唇。 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攀着他的肩,将小巧的舌尖探入他的口中,寻觅他的舌…… 他禁不住低吟一声,舌激狂地在她芬芳的口中肆意游走。 有这样柔情的吻。 夜,不再彷徨。 心,不再空洞。 尾声 筱郁脚步不稳地走在沙滩上,眼前被黑色丝巾遮得一片黑暗。 “你想让我看什么啊?”她问。 欧阳伊凡终于解开她眼前的黑色纱巾,她睁开眼,还没适应周围的环境,之间一颗流星从天空滑过,然后轰然炸开,金色的流光流泻而下,漫天光华! “好美啊!” 紧接着,又是几串红光从海平面上飞起,在天空化作一颗颗心的形状,一圈一圈,缠绕在云雾之中…… 星空明灭,烟花璀璨。 宁静的大海之上,点点紫光在水面上漂浮…… 瞬间的灿烂即是永恒! 当烟花燃尽,满天烟雾散尽。 欧阳伊凡丢了个火机出去,一路火光流动,照亮前方一栋幽美的欧式别墅。 “这……” “这是我为你建的家,我们的家……”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看向欧阳伊凡的时候,他已经半跪在地上,掌心里捧着一枚钻戒。 “嫁给我吧。” 如此唯美的求婚,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可她偏偏不让他轻易达到目的,故意仰起头,故作沉思状说:“我想再考虑考虑。” “为什么?” 欧阳伊凡激动地站起来,满脸失望。“筱郁,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婚姻可是终身大事,我当然要考虑清楚。万一我嫁给你,你对我不好怎么办?”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此生决不会辜负你。” “除非你能像林君逸爱他太太一样爱我?” 欧阳伊凡咬牙切齿,不满地说:“我为什么要学他,我比他好多了!” “那算了!” 她故作生气地转身,欧阳伊凡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我答应你!我也会和他一样,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人,身体只属于一个女人……” 她笑颜比烟花更灿烂。 “我爱你!” 天空中,金色的百合花在黑夜里绽放,华丽异常。 海滩上,相拥的身影被月光拖得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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