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暴君失败后》 畏惧(一) 时值初秋,凉风拂面吹来,空中漂浮着一层浓厚的血腥味。 诺大的寝殿里,一张百花图屏风为隔,屏风外几个太医聚成一团,个个提着心思,你一句我一句低声交谈,其间不断传来翻阅书籍的哗哗声响。 屏风之内,则是一片寂静。 稽(ji)晟坐在榻边,身侧少女平躺着,长睫自然垂下,若是忽略掉她嘴角不断渗出的点点猩红,当真像是安宁睡着,岁月静好。 然而一方方白净的帕子被血污染透染尽,静谧中沉浮着的,是沉闷阴郁。 男人冷峻面上阴霾一片,仔细给少女拭去血渍的动作却轻柔。 少顷,院首从屏风外走进来,额上直发虚汗,手中捏着的药方赫然被缀下的汗珠打湿了一大块。 稽晟听到声响,回身瞧去,琥珀色的眸底迸发出凌厉冷色,他声音压得极低,似怕惊扰了怀中娇:“此番咳血是怎么回事?” 话音甫落,院首的额头上便又坠下一大滴汗珠,他将药方呈上,回禀道:“皇上,依臣等反复观测诊治,得出……娘娘这两日许是要醒了。” 稽晟一目十行,扫过药方及末尾诊断,掌中柔软是冰凉的,他眉头皱得越发紧,“此话当真?” 男人声音沉沉,单单四字胜却千金重,如春日闷雷落入人心上,压迫感十足。 老院首心中一凛,险些跪下回话:“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今日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半点虚假,九阴寒毒虽无药可解,却因娘娘体质特殊,两年间臣等以封住周身穴脉来压制毒素扩散,进而逼出毒愫,直到今日,微臣观之脉象,渐趋平稳,又将娘娘所吐污血仔细验过,残余毒愫确实已褪。” 闻言,稽晟默了半响,眸中闪过一抹难辨异色,似有期待欣悦闪烁,又似猝不及防,飘渺不定。 静默无限蔓延,院首埋头,心中越发忐忑,斗胆补充道:“请皇上放心,臣今日所言,身后背负的是太医院几十条人命,绝不敢有半点差池,待开药给娘娘服下,若是能醒,便万事大吉,若是不醒……” 稽晟眸光狠狠一顿,“几成把握?” 院首犹豫着,道:“九成。” 稽晟回眸看了眼,少女安安静静的睡着,血已经不再流了,只是脸色苍白得不像样,雪色寝衣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瞧着格外刺眼。 他要人好好活着,“下去煎药。” 院首领命急忙退下。 紧接着,几个婢女忙端着一应物件进来,手脚麻利,准备齐全,活似做了许多回。 为首的老奴其阿婆恭敬道:“皇上,让老奴替娘娘宽衣沐浴吧。” 稽晟小心抽开手,抚平掌中如墨的长发放到一侧,才起身,语气冰冷的嘱咐:“都给朕仔细些。” 几人飞快地低头躬身,忙不迭答是,尽管已经在这坤宁宫中伺候了两年,此刻仍然是畏惧的。 不论是昔日暴虐夺权的夷狄王,还是如今一统半壁江山的陛下,男人身上那股子阴鸷狠戾从未有所消减,只稍一个眼风睨过来,便叫人背脊发凉。 稽晟出了寝殿后并未离开,他方才在案桌前坐下,茶未续满,外头便有宫女来通报:“皇上,稽国公夫人来了,此刻正在外边候着。” “来作甚?”稽晟蹙眉,放下杯盏,瓷制的杯底与厚重檀木桌面相碰撞,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来通传那宫女不由得一个哆嗦,硬着头皮道:“稽国公夫人带了上好的灵芝燕窝,说是领稽家么女来探望娘娘……” 倏的,稽晟脸色沉下,又怎会不明白外头人这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他毫不留情的冷声斥道:“皇后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搅,马上叫人滚!” “是,是是。”那宫女不知皇帝为何忽然动这样大的怒,一时吓破了胆,连忙小跑出去回话。 东启帝本是个性情古怪的,喜怒无常,不说话时已是寒凛至极,发起火来简直要生生吃人的凶狠。 这厢斥完,稽晟眸光偏转,冷幽幽的睨向一旁的贴身随从大雄。 大雄后脊发凉,当即垂头交代:“昨日皇后娘娘病重不治的消息传了出去,底下有几个不安分的,想塞人进来,巩固地位,因着是夷狄六部的老臣,属下不敢妄自动手,才叫人霍乱到您跟前,属下罪该万死!” 闻言,稽晟大掌一扬,直接摔了手中杯盏,在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他语气变得极度不耐烦:“去和那几个老东西说,可愿送女进来给皇后当洗脚丫鬟,愿的便送,不愿就给朕安分些,娑那街头还有他们的位置。” 大雄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娑那街头是从前大王处决反党奸佞的地儿。 尸体横陈,骨灰遍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自当年大王收服大晋,重整东夷北狄,新立东启国,那地方便似一个恶咒悬在众人心头。 这时男人寒凉的声音传来:“办完差事,自去领罚。” 大雄猛地回神,忙道:“属下明白。”说罢便疾步出了坤宁宫。 这样大的动静传到殿内,榻上沉睡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只一下又重重合上,无人察觉。 - 午后时分,稽晟便传人把东辰殿里尚未处理的政务册子全搬来坤宁宫,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在床榻前支了张小几和软垫,而后悄声退出去。 殿内的血腥气已经散了,只浮着一层清浅药香,嗅入鼻间,仿若置身幽宁空谷,稽晟进来不到半刻钟,一身的躁闷不耐竟缓缓被抚平。 似鱼儿入了海,又像鸟儿飞上了天,自然而然,半分由不得他掌控。 不一会儿,宫人送来刚熬好的汤药,又轻轻退下。 稽晟待那药汤凉了些,才端到榻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少女恬静的睡颜,不知不觉间,思绪飘远,仿若见到少女一身粉白相间襦裙走到他跟前。 那是两年前,夷狄大晋两国交战,晋国将帅已悉数被俘,攻城那日,夷狄百万大军齐声高呼胜利,等着手下败将交出“大礼”臣服于夷狄。 依照规矩,是黄金六百两,珠宝一箱,以及晋帝的龙椅,写于晋国战旗上的降书。实则他沙场征伐数几载,一统北狄东夷几十个部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最不喜的就是此种曲曲绕绕的法子。 有什么是比攻城而入更痛快更直接的? 然十年前的江都城,有他惦念心头的温暖,彼时惨遭兄弟欺瞒,为父所遗弃,为族人所弃,身在异国的孤寂凄凉,饥寒交迫,是要生生把人往死里逼。 护城河边,小姑娘拉了他一把,予以甜软微光。 十年前的稽晟卑微低贱到了骨子,无人理睬;十年后的稽晟狠厉夺权,站在大漠之巅,人人抵着惧意上来巴结。 攻城那日,他收了刀剑,以两国邦交之礼,和平收服晋国,指名要安和公主送降书,夷狄百万大军皆以为他是有意戏弄。 可他惦念的,不过是心头那抹光,不忍叫她瞧了淋漓鲜血与无情厮杀,不忍弄脏这一方净土。 却怕战乱寻不到她,又怕皇宫那些龌蹉行径叫她白白丢了命,犹豫再三,才在城外指名要她出来。 铮铮硬汉的绕指柔,约莫是此般。平素里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待到儿女情长,却也瞻前顾后。 后来,他终见从对面城门走来的人,高了,也瘦了。 漫天黄沙中,她着一身樱粉襦裙,娇嫩似初初绽放的花骨朵,朝他走来时一步一步缓之又缓,该是极不情愿的。 他在心中想作何解释。 天下归一,大势所趋,此番不是他领兵前来,就是别国。晋亡,是时势,他决计不会伤及无辜。 熟知他绞尽脑汁方才得出的一番“文明”言论,远远不及那支淬了巨毒的暗箭快,更不及她身子倾过来替他挡下那箭快。 瞬息间,冰冷盔甲之下有热意涌动,少女一声娇娇怯怯的“疼”入耳,刹那间勾动心弦。 烛火随风摇曳,思绪戛然而止。 稽晟坐下,托起少女半个身子,将人圈到怀里,将药汤一勺一勺的给喂下。 很快,一碗药汤见了底,这回喂的比往常顺畅多了,且还没有吐出来,往日冰凉的小手也是温热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小姑娘是真的快要好起来了。 若是她醒过来,会和他说话,会对他笑……这样精巧的人儿,笑起来该有多好看啊。 当夜里,稽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做了个绵长的梦。 梦里小姑娘醒了,一个劲儿的哭,闹死闹活,不肯让他近身半点,嚷嚷着要出宫去寻良人。 清晨起身时,他神色复杂的望着榻上安宁睡着的小人儿,忽觉燥闷不已。 既烦躁于人怎的还不醒。 又因那个梦而郁闷不已。 一别数十年,兴许她早已将自己淡忘,也或许,当真有良人在候着她。 自坤宁宫出去时,东启帝的脸色实在阴沉得厉害,一言不发,眼神睨过来时似小尖刀子落在身上,剜得人生疼。 坤宁宫上下战战兢兢。 其阿婆眼瞧那抹高大身影走远了,才急匆匆回到殿内,双手合十祈求四方神灵,而后跪在榻边。 “娘娘,娘娘…老奴冒犯了,还望您莫要怪罪。”说着,她斗胆伸手推了推沉睡的少女,不见动静。 其阿婆声音大了些:“皇后娘娘?” 不知何时,身后已跪了十几个宫女,齐声唤道:“皇后娘娘,您发发善心快醒过来吧!” 坤宁宫的宫女婆子都是夷狄诸部挑选出来的,谁人不知大王的脾气和手段,只是这两日隐忍着不发作,可若是娘娘再这么睡下去,别说她们这些卑贱之躯,太医院院首都难保自身周全。 过了半刻钟,殿内静得银针落地有声。 殊不知这一声声的皇后娘娘,于榻上少女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任你是喊破了喉咙,也唤不醒。 她只是尚书府的嫡小姐,名为桑汀(ting)。 其阿婆想起今晨皇上那脸色,心中打鼓,只得试探着,说:“娘娘,您定是能听到老奴说话的,皇上一直念着您呢,您醒醒,睁开眼睛,啊?” 皇上…… 桑汀朦朦胧胧的意识被拨开了一角,有些许微光投进来,她寻着光,艰难探路,昏沉的意识不甚清晰。 其阿婆眼见平置于锦被上的手指动腾了下,不由得惊呼道:“娘娘!您现在就想见皇上是不是?” 皇上… 对,要去求皇上网开一面,父亲还在牢狱中平白受冤屈,她要为父亲求情,她进宫找姨母,姨母给她出主意…… 只要配合暗卫刺. 杀那个残忍暴虐的夷狄王,只要能活下来! 轰隆一下,所有尘埋深处的记忆似断线珠子一般,又被串了起来,顷刻间打通了她所有混沌思绪。 随着脑袋里极快闪过的一阵刺痛,桑汀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异域脸庞。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的望着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慢慢的,漂亮的杏儿眼里续满了潋滟水光。 其阿婆见状,激动得声音陡然拔高:“快,快去回禀皇上,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 瞎,酉酉本酉开文啦! 正文是女主视觉,开头这里只是过渡一下。 排一下雷吧: 【本文没有国恨家仇,不是爽文,作者就想写个感情流/偏日常的小甜饼】 1.男主真暴君,武力值爆表and占有欲强 2.成长型女主。 3.男女主是从始至终的真爱,1v1双洁。 其他男/女人都是误会,别问类似“男主是不是弄错人/男主的白月光是不是别人/男主喜欢的是不是女主…”这种问题,问就是阴差阳错的天定良缘,后面会慢慢展开故事。 没错,小可爱们请记住:本文里,阴差阳错=天作之合+天定良缘=一生一世 畏惧(二) 接连沉寂了两日的坤宁宫,不!是沉寂了整整两年的坤宁宫,因那一双澄净眸子的睁开,掀起了阵阵波涛。 桑汀整个人都懵了。 有好多异域的陌生人围过来,又是哭又是笑的,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看大慈大善的观音菩萨,她们一直在唤“皇后娘娘…” 桑汀惊讶不已,脑子顿顿的,慢慢偏转了视线,眼角余光瞥到身上的牡丹织金锦云被,还有正红色雕花门窗,其余的,入目即是华贵典雅的物件,再瞧这一应布置,她终于慢半拍的反应过来。 ——这是皇后住的坤宁宫。 她儿时常进宫找姨母婧妃说话,跟皇表妹玩乐,来过一两回,不会记错。 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后,再听这一声声的皇后娘娘,桑汀竟有些心惊胆寒。 此时身边的老人家朝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又小心的扶她起身,嘴里仍是“娘娘,娘娘”的唤。 桑汀木讷的由着她,一时忘了动作,这个身子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方才醒来,思绪也慢吞吞的。 一要去想什么,头就开始疼。 可她分明还记得,当日是因为父亲被陷害的冤案,左右求情,进宫寻姨母商量对策,不料才到姨母宫里半刻钟,宫外便传来夷狄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噩耗,更传来要安和公主亲自送降书出城,以此来换将士不死的消息。 眼看大晋百年基业便要毁之殆尽,都城内守卫的御林军不过五万,太子一干人不甘就此落败,决心将计就计,欲假意臣服,借着送“臣服大礼”的时机取敌首级,暗杀夷狄王,再联合被俘虏的将士反击。 但公主,是一定要出城的,夷狄王指名要的安和公主,就是姨母的女儿,她的表妹。 然而那时候姨母最先看向她,眼神暗含深意。 姨母说:汀汀,眼下证据还不足以证明你父亲的清白,他关押在牢狱中受审,一直拖着到最后只会拖垮身子,如今国. 家危难之际……若是你能为大晋效一份力,也是立下大功,到时皇上不仅能网开一面,还能保你父亲日后官运亨通,保桑家昌盛不衰,桑家无子,只有你一个姑娘,此番要怎么做,全看你了。 话已至此,她怎么会不懂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亲疏有别,姨母为保全亲生骨肉,这是要她舍命代替表妹,主动去当这个诱饵! 两军对阵,战场上刀剑无眼,更何况还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夷狄王…… 大晋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孩童,谁人不知夷狄王性情古怪,残忍暴虐,那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十足十的恶. 鬼! 更有传言他最喜凌虐女子,从未有女子活着走出他的营帐,此番特要公主去送降书,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好怕那个夷狄王。光是听到这三个字便已白了一张脸,再要去到他面前,简直比把她放到油锅里煎炸还难熬痛苦千倍万倍。 可是…… 还能怎么办呢?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十四年来,父亲没有续弦再娶,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她长大,这两年身子骨不硬朗了,哪里经得起牢狱之灾? 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 此番冒险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畏缩不前,到最后无论战局如何,他们桑家都万分艰难。 桑汀咬牙,走出了城门。不断默念祈求上苍保佑,祈求一切顺利,祈求暗卫刺杀成功,保住她小命,保住父亲。 哪知道才走到夷狄王身边,她双腿一软,竟不受控制的往那个男人身上扑去,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道刺痛。 最后,跌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她再没了意识。 可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汀刚要深想,脑袋就像被人锤了一般的疼,她不得不止住思绪,借着其阿婆的力,坐起身,靠在床榻上。 “娘娘,皇上马上就过来了,您身子还有哪处不舒服?渴不渴?饿不饿?” 桑汀防备的看过去,看到其阿婆慈爱的脸庞,她唇瓣嗫嚅了下,一个“渴”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她缓慢抬眼望过去时,那抹高大的身影急速来到榻边。 男人身量修长,身形挺拔而健硕,着一席天子冕服,朝冠上的珠帘因急促的步伐而前后晃动个不停,在悦耳的碰撞声中,桑汀定睛一瞧,看到了男人俊美异常的脸庞,高鼻深目,有着不同于大晋男子的冷硬刚强。 其阿婆立马起身,与身边十几个宫女齐齐躬身行礼道:“参见皇上,奴等恭贺皇上大喜!” 桑汀却是瞳孔一缩,狠狠打了个冷战。 夷狄王? 怎么会是夷狄王!! 要完!!! 出城那日她匆匆瞥过一眼,那人身着金色铠甲,手执长. 枪,五官深邃透着阴冷凌厉,只一眼,她就吓得咬破了下唇,那面容也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如今那个令人生怖的夷狄王,与眼前这个神色焦灼的皇帝渐渐重合,霎时间,桑汀眸中漾满了盈盈水光,藏在锦被下的手儿因恐惧而攥得死紧,指甲钳进了手心也毫无知觉。 稽晟疾步赶过来,就是瞧见小姑娘这副泪眼汪汪的模样,且娇且怯,分外招人心疼,他眉头忽而一蹙,眼神犀利的看向其阿婆:“怎么回事?可有谁怠慢了她?” 其阿婆慌忙垂头,“老奴惶恐!奴待娘娘如皇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稽晟冷眼扫过这十几个人,转身时才敛下凌人气势,却见小姑娘颤抖着身子,边掉眼泪边往床榻里侧挪去,不断摇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 他神色一怔,心头涌上心疼不忍,正要坐下宽慰两句。 桑汀忽然失声尖叫:“别,别过来!” 话音落下,眼泪似掉得越发凶了,瓷白的小脸上不光有泪水,更有显而易见的抗拒和害怕。 桑汀用尽了力气,拖着这俱虚软无力的身体往里边挪,直到了墙角,再无可退之地,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抽泣着开口:“别过来……别杀我!求求你,我是被逼的……别过来,别过来…” 见状,稽晟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轮廓分明的侧脸崩得极紧,是在压着那股子猛然窜上来的躁怒。 他轻咳了一声,嗓音低沉醇厚:“不会杀你。别——” 谁知这话反倒叫小姑娘抖得更厉害了,那泪珠子越掉越多,好似他开口便是要吃人。 未说完的话语就此顿住,稽晟思及昨夜的梦境,不知不觉间,垂下身侧的大掌拢成拳,指关节发出嘎吱脆响。 ——从前,她分明是会笑着拉住他袖子的。 殿内气氛就此凝滞,十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扑通跪地求饶: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开恩!”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开恩!” 桑汀哭到嗓子哑了,再说不出一句话,视线朦胧,却还清晰看到男人负手立在榻边,就在她面前不到两步的距离,就那么看着她,一言不发,周身气息凛然。 她后脊背一阵发寒,像是爬上了一条阴冷的毒蛇,她不敢看他! 因太过畏惧而颤抖不已的身子将要痉挛一般,失了知觉,桑汀本能的抱住自己,把头埋到锦被里。 小小的一团,可怜得不行。 稽晟听着被子里呜咽声,眉头紧锁,仿若有一只小手绞在心上,拧得他心口发闷,堵得慌。 他到底是什么都没做,竟就这般畏惧。她到底是什么都不曾记下。 半响后,稽晟终于没脾气的,退了两步,脸色实在阴沉得紧,最后视线落在跪了一地的下人上。 “都跪着做什么?”他声音还算平和,熟悉的便知道,这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好:“都起来服侍娘娘,其阿婆,你知道该做什么。” 其阿婆神色一顿,连忙叩头领命,这才敢起身。 稽晟则沉着脸,退到百花图屏风后,挥手吩咐随从去叫太医院院首过来,而后眸光微凝,透过缝隙看进去。 桑汀一直保持着那个自卫的姿势,直到其阿婆轻轻拍她的后背。 “娘娘,别哭了,您才大病初愈,再哭就要哭坏身子了。”这么说完,其阿婆压低了声音:“皇上出去了,您出来透个气,别闷坏了。” 桑汀瑟缩了下,胆怯的抬起头来,面前只有这个和蔼的老人家,和几个忙活的宫女,那股压迫气息忽远忽近,可只要不在眼前,她就没有那么害怕。 桑汀目光呆滞的,久久回不过神,一双好看的杏儿眸哭得红肿,粉面如洗,似被雨打的小娇花。 其阿婆给她抹去眼泪,只轻轻叹息一声,不言不语的陪着她。 过了好久,桑汀才迟钝的扭头看向其阿婆,她在犹豫,在迟疑,最后还是声音沙哑的问:“你唤我皇后娘娘?” “是啊,您是大王亲口定下的王妃,按照大晋的说法,就是皇后娘娘。”其阿婆笑着说,眼角皱纹显得和蔼可亲,莫名叫人卸下心防,“两年前,您为大王挡了毒箭,救了大王一命,大王也救了您一命,可是那毒太要命了,这两年您昏迷着,都是由太医解毒,如今您总算好了,是好事呢。” “救……救?”桑汀震惊得说不出话,她明明是被迫着去当了这个诱饵,是要去刺杀夷狄王的,怎么最后变成这样了? 她心底的惊疑层层堆叠的同时,其阿婆回忆说:“当年战胜后,大王收服晋国,一统夷狄诸部,新立了东启国,国都就定在江都城,如今已是东启二年了。” 竟是这样的。 短短两年什么都变了。 桑汀眼中又涌上湿意,不甘心又傻气的问:“你是骗我的吗?” “好孩子,老婆子骗你做什么?”其阿婆眉慈目善,诚然没有骗她半句,“皇上疼着您呢,这两年都是他精心照顾着您,您别怕,有话好好说,他脾气不好,您一味躲着他避着他,只怕要惹怒了他。” 闻言,桑汀看向其阿婆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防备。 那样可怕的一个人,试问她怎么能不躲啊? 且她又怎知这个夷狄王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明明知道她是大晋派去刺杀他的诱饵,何况当初挡了那箭,真真是她太过害怕,腿软了,才阴差阳错—— 桑汀猛地一顿,头有点疼,但她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会不会,那个夷狄王根本不知道,其实她是去配合暗卫刺杀他的诱饵,是公主替身,他看到的,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对他有恩,所以才这样的? 然而很快,才将升起的一点希望被无情打破,因为那样可怕暴虐的男人,杀人如麻,冷血冷情,又哪里会因这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心善心软到救她于水火的地步,甚至要给她后位。 经过姨母一事,她知道什么是人心凉薄险恶,再不敢天真了。 可是父亲,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 桑汀喉咙有些发紧,她伸手扯住其阿婆,声音很小的问:“大晋覆灭后,其他人呢?他们如今都……都还在吗?牢狱里的那些…” 她犹豫着,看到其阿婆的脸色变得隐晦。 “娘娘,老奴只是皇上特召来伺候您饮食起居的,旁的事情——”其阿婆为难地别开脸,一句不知晓在出口前,又改了话:“旁的事情,您还要问皇上才好,只要是您开口问的,他都会应下您。” 桑汀抿唇,怔怔抬头看向正对面的屏风,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精深幽暗的琥珀色眼眸。 ※※※※※※※※※※※※※※※※※※※※ , 畏惧(三) 稽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隔着一张屏风远远的看着,神色难辨,一时拧眉,一时展,直到小姑娘抬头望过来。 她只望了一眼就飞快垂下头。 稽晟不由得想起前冬猎的那只小兔,雪白雪白的毛发,总是将身子缩成一团,一双眼儿干净明亮,却总在触上他那瞬合上。 好似他是什么凶神恶煞。 身后,太医院院首提着药箱赶过来,忽而听得皇后娘娘醒过来的消息,整个太医院上下无不欣悦,院首激动问:“娘娘当真醒了?!” 稽晟回身睨他,眼神冰冷暗含警告。 院首一怔,进了屋子才发觉气氛压抑得很,莫名的,他有些心虚,走到稽晟身旁,低声问:“皇上,这是怎的了?” 稽晟默了默,思及桑汀那样明晃晃的抗拒和害怕,神色冷沉如霜,开口时,眸中却有燥意翻涌,“她很怕我,情绪不稳定,哭得凶。” 嗯? 院首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您可与娘娘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初初醒来便是陌生环境,诸多不适应,娘娘畏惧害怕是正常的,只要您将话说开了,必定万事顺意。” 院首心想,皇上整日打打杀杀的,伴在身侧的只有那把冰冷的剑和长. 枪,这头一回养娇女子,定是误会了什么。他正要委婉劝几句。 谁知稽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低声斥一句:“聒噪!” “进去看看,她身子如何,可还有什么不舒坦的。”稽晟冷声吩咐罢,院首立马识趣噤声,连忙提药箱去内殿。 殿内,桑汀听到声响,本能的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看来的是谁,她眼前总浮现夷狄王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恶煞模样。 那是话本子里画的,在她脑海里挥之不散,即便真正的夷狄王不是长那个样子,可吓人是真的,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害怕。 其阿婆温声哄:“娘娘,院首大人来了,快让他把脉瞧瞧,身子最要紧了。” 桑汀闻言,才慢吞吞抬起头,她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体弱,这些年汤药养着,俗话道是久病成医,眼下也明白,能叫她昏迷整整两年的毒,该是十分厉害的。 于是她默默伸出手腕。 院首才将看得美人芙蓉面,不施粉黛已是倾城之姿,皓如凝脂,眸若星辰,再看姑娘家这样安静乖巧,微微低着头,不哭不闹,哪有皇上说的那般? 其阿婆咳嗽两声,院首当即回神,取了软帕放上,仔细把脉。 其阿婆对桑汀说:“娘娘,您的毒就是这位院首大人解的,您放心,他医术了得,定会完完全全的治好您。” 桑汀没说话,也没有多看这太医一眼,她还在想那个夷狄王,想今后该怎么办,想得入神了,头又开始疼。 忽然手一抖。 桑汀歉意的看过去,自己把帕子放好,复才伸手过去,“劳烦你了。” 院首连忙摆手道:“微臣哪里担得起娘娘这声劳烦,还请娘娘放轻松,待臣仔细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到时开两副药,好生调养着,不出半月就能恢复如初了。” 桑汀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帘垂下,凝着锦被上的簇簇牡丹,决心什么也不去想。 可始终有一道凌厉又幽暗的眼神瞧过来,像是恶狼审视猎物。 她额上发虚汗,一动不敢动。 稽晟早已无声行至殿内,将一切尽收眼底。高大身躯背着窗外日光,在寝殿中央落下一道斜长阴影,不知何时起,他面上的焦灼,烦躁,已经悉数转为戏谑自嘲。 原来不只是会哭。 也不只是会说那句“别过来。” 小姑娘举止文静,说话声儿柔软,礼貌中透着疏离浅淡,全然不似在他面前那般,畏惧到泪流满面,恐慌到身子发抖。 原来,只是怕他稽晟啊。 咔擦一声。 稽晟掌中的杯盏碎成好几瓣,掉到地毯上,沉闷的响,滚烫热茶混杂着鲜红的血,顺着掌心蜿蜒滑下,将男人骨子里的躁动因子烧燃点沸。 这细微的声响叫桑汀身子一颤,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稽晟仿若无事人一般,将手背到身后,缓步走过来,余光瞥到那截莹白细嫩的手腕上一颗小红痣,眉尾轻挑,随即在院首身旁站定。 院首把完脉,心中有数,又不放心的问:“娘娘,您身上可还有哪处不爽利?” 桑汀收回手,手心汗湿一片。 他就站在她面前。 “皇后娘娘?”院首不明所以,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此时稽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声音寒凉,透着古怪,传到耳里只觉就是那个残忍嗜血,喜凌虐女子的夷狄王。 桑汀绝望的睁开眼,今时今日,身在皇宫,举目都是陌生的异国人,她谁也不敢相信,可先前其阿婆那番话,到底听了进去。 一则,自个儿的身子最要紧。 二则,千万不要惹怒夷狄王。 横竖都是绝路,先保住小命要紧。 桑汀终于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唇,嗫嚅着,谁知话甫一出口,竟犯起结巴来:“头,头疼,一一想事情…就,就疼。” 院首一一记下,“还有什么呢?” “……饿。” “什么?”她声音太小,像是刚跳出喉咙眼就被硬生生压回去,院首没听清。 桑汀却是摇头,再不说话。 此时稽晟音色平平的吩咐:“去传午膳来。” 桑汀一愣,下意识抬眼去看他,对上那样似笑非笑的眸子,又是一阵胆寒,她缩缩脖子,很快将眉眼低垂下,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菩萨保佑。 这个男人不论是何种神色,都叫她胆战心惊,尤其每看他一眼,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去回想那话本子一遍。 据说夷狄王夺权那时,手刃兄弟,斩杀亲族,为降住反党,将亲族暴尸街头整整一月,风成了肉干也不曾下葬,腥风血雨里淌过来的男人,阴鸷狠戾,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良善的。 他的名声在晋国已是这般恶劣,可想而知本人究竟有多凶残可怕。 … 稽晟拿了一方帕子拭去手上血迹,瞧见姑娘家呆呆愣愣的坐在榻上,眼圈红红的,不知想的什么。 他声音沉沉的唤道:“江宁?” 桑汀猛地回神,不自在的往后挪了挪,这才发觉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不过这声江宁,却叫她一惊:这个男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就像最初猜测的那般…… 江宁是表妹安和公主的名讳,当日她替江宁出城当这个诱饵,对夷狄诸部用的自然也是江宁的公主身份。 现在只要能确定,当日暗卫刺. 杀计划并未暴露,她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反过来,倘若夷狄王明知晋国刺杀的谋划,还留着她,是何居心便难测了。 桑汀雾蒙蒙的眸底浮起一丝亮光,她绞紧手指,鼓足勇气开口:“那,那时候,放放箭的,是是谁?我,我中的毒箭…是什么?” 稽晟居高临下的瞧着,眉头越蹙越紧,他分明记得,先才和院首,和其阿婆说话,也不是这般。 怎的偏偏就怕他稽晟一人?偏和他说话时这般磕巴? 东启帝觉着烦躁极了,却无处可宣泄,只得生生捱下去。 稽晟如实告知:“当日放暗箭的是夷狄旧部叛贼,人已经处死,你中的是九阴寒毒,余毒已消,性命无忧,大可放心。” 听了这话,桑汀终于忍不住在心底庆幸起来。 竟真的是! 不管晋暗卫是什么缘由才刺杀不成,可眼下只要她没有暴露身份,对夷狄王有救命之恩,至少手里攥住了一道保命符,不管夷狄王存了什么坏心思,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还没有到绝境,一定会有活路的。 思及此,桑汀脸上多了几许明媚,不自觉的弯了唇,牵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此景落入稽晟眼里,又是一阵浓浓的不解。 气氛忽的冷凝下,直到其阿婆带人进来,在榻边摆了一张小桌,接着便呈上几碟清淡小菜,熬得稀烂的米粥,不是什么大鱼大肉。 可是好香好香。 桑汀早就饿了,但是怕着怕着,又不敢饿,她眼眸亮晶晶的看向小桌,只一眼就慌忙垂下头,活似做贼一般的,置于膝上的两只绞得紧。 因下一瞬,稽晟掀袍,在她对面坐下,高大的身子遮挡住迎面微光,将她完全笼罩住,阴影下,是两副碗筷。 他们要一起用膳的。 稽晟摸了摸瓷碗边缘,不烫,便把米粥推到桑汀面前,语气平常:“还愣着做什么?” 桑汀默默不语,低垂着头,在心里念了许多遍“身子最要紧了”,想要努力忽视掉对面这个活生生的夷狄王,握住勺子的手还是微微发抖,冷汗从额头滑下来,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两人距离这般近,稽晟定是瞧到了。 正当她紧张得不知怎么才好时,寝殿外头进来一个人,停在屏风外。 是一道男声:“皇上。” 稽晟不悦的睨过去,“说。” 来的是稽晟的贴身随从大雄,他似乎停顿了一下,才道:“六大爷和丞相大人想要见您。” “何事?”说着,稽晟给桑汀夹了一块虾仁过去。 桑汀紧紧盯着那块虾仁,僵得手指木然。 外头人不知里头是何模样,如常回禀道:“两位大人为的是今晨商议修缮西南栈道之事,争执不下,丞相大人为前朝罪臣取保,以历朝历代开国皆是大赦天下为由,将六大爷要下放罪臣修缮栈道的奏书给否了。” 哐当一声,桑汀手里的勺子掉到桌面。 稽晟看过来,见她飞快地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 男人神色微凝,冷声朝外吩咐:“叫他们候着,朕午后三刻过去。” 大雄依言退下。 桑汀慌忙去捡起勺子,手抖动得厉害,几乎拿不住。 两位大臣,一是夷狄部下,一是原晋国权臣,背后牵扯的还是整个东启王朝,她反应这么激烈,稽晟察觉些什么,脸色沉下,却不说话。 桑汀艰难吞下嘴里的米粥,眼眶酸涩,热泪涌上来,霎时模糊了双眼。她把头垂得很低,生怕被稽晟看到。 方才听那人说到前朝罪臣,她一昏迷就是这么久,那她的父亲,受了两年的牢狱之灾,环境艰苦,如今还健在吗? ※※※※※※※※※※※※※※※※※※※※ 东启帝-暴. 君-夷狄王:我究竟是什么凶神恶煞?? 畏惧(四) 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浓于水,桑汀太想知道父亲如今是什么状况了。 因此方才忽然听得那人说起牢狱罪臣,反应才这般激烈,根本藏不住。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且是在这个危险的夷狄王面前,思及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桑汀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 时值初秋,天气是凉爽的。 稽晟不动声色的把干净勺子放到桑汀碗里,语气平淡:“吃。” 桑汀不由得一怔,似不敢相信,然而她不敢抬头去看夷狄王的神情和脸色,也不敢仔细思量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只能敛声屏息,埋头用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架子上摆的梅花瓶,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更不会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样,男人的眼神才不会落在她身上。可她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碗稀粥很快见了底。 勺子与瓷碗相碰,轻微的一道叮声传来,桑汀蓦的一颤,冷汗滑过脸颊,落入莹白脖颈,当真是凉到了骨子里。 她此时还是一身雪色寝衣,乌黑长发被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长睫微垂遮住眸底亮光,袖口两朵红梅是全身上下仅有的色泽。 清雅脱俗,却难掩瑰丽之姿,似瑶台上的小仙娥。 赏心悦目的绝色在眼前,然而稽晟紧蹙了大半日的眉头,并未松懈下来,只因添菜时,余光瞥见那截白嫩的掌心里一小块青紫,弯弯的,像是被指甲钳进去的。 他“啪”的放下筷子。 只见小姑娘身子一抖。 桑汀不说话,静静的等着他离开。 果然,稽晟起身净手,背对着她道:“朕前殿有客,有要事相商,你好生歇息。” 一旁伺候的宫女不禁面露惊讶,皇上处理政事从不多言,素来直接与臣子说罢,至多三五句话,说多了皇上要不耐烦,如今竟特意与娘娘说明去向,可见皇上待娘娘当真是独一份的宠爱了。 殊不知,稽晟话里有话。 桑汀浑然不觉,咬紧了下唇,听他这一说,不论有意无意,萦绕心头的大事便要藏不住。 稽晟净过手,开始拿帕子细细擦干手被水渍,动作不徐不疾。 桑汀被咬得发白的唇轻微颤抖,终于在稽晟放下帕子,将要转身那一瞬,克制不住了。 “夷…皇,皇上。”她声音有些发颤。 稽晟定定的瞧过去,眉疏目朗,面上没什么表情。 可桑汀卡住了。她小声吞咽了下,呼出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谢谢,谢谢您,救,救了我。” 稽晟眉眼冷淡,转身离去,高大身子消失在屏风尽头时,桑汀直接软了身,虚脱一般的靠在榻上,后背湿透了。 方才她想问那罪臣取保,又悬崖勒马,硬生生止住。 是了,如今她还是亡国公主的身份,才将醒来就问牢狱这等敏感的事,岂不是自露马脚,更惹人生疑,总还有法子的,别急,别急。 桑汀更不知自己是怎么成了这皇后的,按说她这身份,也不会被前朝允许吧? 须臾,她将目光放在一旁收拾残羹的宫女身上。 宫女名为二月,察觉她的目光,随即笑盈盈的抬头问:“娘娘,您有何吩咐啊?” 听口音便知不是大晋的,虽长相与大晋人士无二。 桑汀暗暗稳住心神,说:“我想起身走走。” “哎好,您躺了两年,是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的。”二月朝外唤一声:“三月,四月,别忙活了,快过来!” 一侧的小厢房里出来两个身着紫衣的丫头,五官轮廓略深挺,这该是夷狄人士。 桑汀借着三月和四月的力,勉强站起身,两腿虚软,身子无力,躺得久了,连迈步提脚都是生疏的。 她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三月替她注意着脚下,咧嘴笑道:“娘娘,您别急,咱们慢慢来。” 四月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关中有句话叫什么……吃豆腐!” 桑汀疑惑看去,看到四月一脸憨态,忽的明白过来什么,不由失笑,柔声纠正她:“该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四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心想娘娘真是她见过最温柔和善的女子了,一言一行都透着姣好的学识教养,一颦一笑又是别样的婉约清雅,难怪大王那样暴躁的一个人近来也变得平和不少。 四月又想起以前听过,但是又记不清的一句话,叫什么猪什么刺的。 三人行至殿外,满目的高墙绿瓦,桑汀的脸色越沉重,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只有几个宫女在洒扫,并没看到其阿婆的身影。 身边这两个丫头该是心思浅的。 “四月,”桑汀试探的叫了声。 四月闻声便笑起来。 桑汀眸光微沉,但很快就弯唇露出一个甜软的笑,似不经意的问:“这宫里,还有什么其他人吗?” “其他人?”四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就您一个正宫娘娘!皇上亲口说过的,您是皇后。” 桑汀一愣,竟没有? 难不成那个夷狄王… 他该不是专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等她好了再使吧? 桑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深深记得那句传言:从没有女子能活着走出他的营帐。 该是什么残忍手段,才能将人折磨到没气—— 好可怕。 桑汀没有血色的脸儿更白了,她有些傻气的问:“我好看吗?” 三月四月异口同声:“好看!娘娘是奴婢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精致漂亮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桑汀一颗心沉了下去,后知后觉的摸摸滑腻的脸,又去摸腰肢,软的,细的。 完了。 夷狄王十有八. 九是玩. 腻了夷狄女子,乍一瞧见她,起了新鲜劲儿,她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也许根本不值一提,那本就是个性情古怪难测的人,谁知道心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桑汀忍不住胡思乱想,因为能保住这条小命的同时,她还存了不该有的奢望。 清清白白的姑娘,谁想被糟蹋了去? 三月四月见她脸色越来差劲,以为说错话了,三月想起关中女子极其重视礼仪,忙解释道:“娘娘,皇上一言九鼎,从无失言,皇上说过您是皇后,您就是皇后,从前在夷狄没有这么多规矩礼仪,可如今立了新国有了新制,等您身子再好些,便能举行册封大典完婚了。” 桑汀方才从一层惊慌里脱身,竟又猝不及防的迎来一道惊喜。 “还没有册封过?”桑汀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喜色,“只是他嘴上说的?” 三月四月为难地点头,但是大王说过的话,可是比那圣旨还要作得准,雷打不动。 桑汀这是喜多于惊,没有册封再好不过了!这意味着她或许还可以有别的出路…… 若是等到时机,她逃出去—— 可是很快的,一股巨大的阴影扑面而来,将桑汀整个人笼罩住。 夷狄王之所以口头立后,并无圣旨,不正是应了她之前的猜测,到时被折磨死了,也正正好,随便把她扔去荒凉地喂狼喂狗,也没什么麻烦的。 这诺大的皇宫,全是他的人手,而她孤身一人,便是走出坤宁宫,都是难事。 她并没有什么机会。 桑汀只觉有一盆凉水从头泼下,凉到了脚底,如今的时日真真是头顶悬着一把利剑,随时要刺穿她的身子。 此时其阿婆领着几个人从宫门走来,看到三人徘徊在殿外,登时加快了步子:“娘娘,您身子还没好怎么出来了?今日风大,若是再着凉,皇上该担心了。” 说罢,其阿婆眼神警告的扫一眼三月四月,而后仔细帮桑汀拢了拢衣裳。 桑汀神情呆滞的看着她,其阿婆脸上的关切那么真实。 她心口堵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问不出。 秋风带着桂花清香拂面而来,吹得宽松寝衣贴紧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沁凉沁凉。 - 夜里,桑汀发烧了。 这个本就娇弱的身子,中了九阴寒毒后更弱不禁风了。 才醒过来不到一日的人,又安安静静的躺在了榻上。稽晟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眸光冷沉骇人,扫过十几个伺候的宫女,这才像是要吃人。 三月四月已主动跪在了外殿,二月亦是。 稽晟并未多言,叫其阿婆多拿了几床厚实被褥来,仔细给桑汀盖上。 太医院院首才将把完脉,当即开药给底下人去熬,神色复杂,对稽晟道:“皇上,因那寒毒入体已是亏损了元气,即便娘娘如今余毒清退,身子未曾恢复,此番着凉发烧也着实要紧,且……” 稽晟狭眸微眯,声音寒凉:“说。” “等娘娘醒了,还要问问她先前可用过什么药,无人扛得住这九阴寒毒,她全因这特殊体质活下来,然不是生来特殊,依着脉象,极有可能是自小就用了什么药汤养着,若是继续以从前的方子调养,或许事半功倍。”院首说完,便收拾药箱。 一片沉寂中,稽晟忽而道:“若当初中箭的是我,世间再无东启。” 没有她,世间再无稽晟。 院首深以为然,却不敢应声。 东启王朝建立至今,谁没见识过这位狠角色的手段?却不知如此心狠手辣之辈,也有这般柔情,世人皆以为是娘娘舍命救了皇上,皇上重恩情才此般厚待。 然而男人与女子不同。或许是有恩,但最多的,一定是情。 过了会子,其阿婆端来药汤,院首与之一同退下。 稽晟吹凉了药汤,一勺一勺的给人喂下,看那被药汤润得饱满樱粉的唇不断嗡动着,是在说什么。 他放下碗,俯身下去,听到一声细细小小的“阿爹。” 桑汀烧迷糊了,什么也不知道。 她想父亲了。 “阿爹,我想回家,这里好可怕……” 嗯,不结巴了。 稽晟的眉心跳动得厉害,终是僵硬的抬手拍拍她的脸儿,不自在的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不!” “这里是虎狼窝,才不是我家!” “夷狄王会吃掉我的!他好可怕…” 闻言,稽晟的脸色实在不太美妙,琥珀色眸底翻涌着浓浓燥郁与不耐,薄唇抿得紧,硬是半点没发作。 倒是奇怪,即便她已经忘了当年种种,可仅凭两年前的一面之缘,甚至没有与他说过话,如今怎的就这般畏惧?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强迫过她任何事,更没有凶过她一分一毫。 稽晟还不知晓自己的恶臭名声早在大晋传遍了,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 而榻上的人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弯月眉皱得紧紧的,额上不断发虚汗,忽的一把抓住轻覆在脸颊上的大掌,声音尖锐,近乎是尖叫一般:“救救我!” 稽晟沉着脸,垂眸看向桑汀攥紧他的手掌,白白嫩嫩的,纤细又柔软,这么瞧着,确实想吃。 东启帝命不好,生在北狄王家,却是没名没分的庶子,自当年得她一顾,纵身沙场,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到过最荒无人烟的大漠,也进到最幽深隐秘的山林,为了生存,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树上长的……什么没吃过? 却独独没有吃过这么香柔娇软的姑娘。 稽晟靠近小姑娘耳畔,冷幽幽地道:“我就是要吃掉你的夷狄王。” ※※※※※※※※※※※※※※※※※※※※ #小剧场# 汀汀:呜呜好怕…夷狄王是不是准备酱酱然后又酿酿…最后吃掉她?? 稽晟(不动声色但内心十分躁动甚至已经备好小黑屋挥舞起手中小皮鞭):乖乖想什么呢? ——女娥呆住。 小可爱们晚安~不要熬夜喔 畏惧(五) 桑汀被吓醒了。 猛地睁开眼那一瞬,便对上一双泛着幽光的琥珀色眼眸,近在咫尺,眸底倒映着她惊吓过度的脸儿,汗涔涔的,似才从水里捞出来。 蓦的,她呼吸一滞,飞快撒开手,一双杏儿眼因惊恐畏惧而骤然放大,眸有湿意,眼帘随即重重闭上,长睫止不住的颤,到底掩不住晶莹的泪珠子。 稽晟倒没曾想过要把人吓醒,如今见状,却是扯了扯嘴角,牵出一抹戏谑又无奈的笑。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起来喝药。” 刚才才喂了半碗。 桑汀试探的睁开半只眼,见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药碗正瞧着她,眸光深邃,她心中发怵,却不敢再闭眼了。 “我,我我……我自己来,你,你——” 又结巴了。 稽晟烦躁的睨了她一眼,桑汀噤若寒蝉,而后稽晟舀了一勺药汤递过来。 这架势,仿若她不喝便要拧下她的脑袋,当皮球玩儿,男人的面色骇人得紧。 桑汀想起今日从三月四月口中打听到的,终是慢吞吞的张开嘴,小口喝下汤药,又苦又臭的,将她昏沉的意识唤得十分清醒,然她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而夷狄王面色无异,每每都待她吞下了缓一缓,才舀一勺过来,不紧不慢,拿捏得恰恰好。 桑汀冷不丁的想起刚醒来那时候,其阿婆说这个男人照顾了她两年,眼下倒真有几分可信度。 但她始终提着一颗心,未敢松懈下来。 “从前可吃过什么药?” 忽而听到稽晟问话,桑汀被吓了一跳,偏偏嘴里含着一口苦药汤,不上不下的,猛地咳嗽起来,“咳咳……” 最后药汤自是被她硬咽了下去,素白的脸咳得酡红,樱粉唇瓣水润润的泛着光泽,不施粉黛的姑娘好似一帧添了色的画,明媚动人。 稽晟娴熟的给她递帕子过去,余下那两勺药汤便搁置下,饶有兴致的,瞧姑娘家的羞赧之容,觉着很新奇。 他见过的红,是从人脖颈飞溅出来的血色,却从未见过女儿家脸红,此刻只觉像大漠初升的太阳,红艳艳,暖融融的,想揉作一团塞到胸口里。 然而桑汀这是怕的,她草草擦干药渍,飞快的在心里思忖一番,夷狄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起她吃过什么药。 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 她如今是江宁的身份,以往表姐妹走得近,她知晓江宁许多事,若真是哪里惹人生疑,也能勉强圆过去。 莫慌,莫慌。 桑汀死死扣住手心,妄图压下那些惊慌恐惧,才要开口,却听夷狄王冷哼一声。 “若你嫌手无用,砍了便是。” 稽晟说起这般话,神色冰冷,落在她紧攥手心上的视线却是藏着一股子燥意。 方才那点兴致顿然消退,此番是察觉了,小姑娘虽红着脸儿,可骨子里就是害怕他的。 瞧瞧那握成拳头的小手, 这有什么意思? 桑汀急了,连忙把手松开,又藏到被子里,生怕被他砍掉,一面着急忙慌的解释:“皇皇皇上,我,我,我没有!我我…我…它还有用的!” 稽晟意味不明地的瞥过去,她面上的害怕越明显,他那股子躁脾气就越发捱不住。 少顷,稽晟起身,也不再去折磨自己的耐性,只重复问:“以前吃过什么药?” 桑汀忙不迭答:“没,没有吃过什么,就就是常,常常药浴…” “药浴?”稽晟眉心一皱,又坐到榻边,毫无征兆的俯身下去,凑到她颈窝嗅了嗅,像是捕捉到食物的恶狼,凶狠又危险,压迫感十足。 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叫桑汀呼吸一滞,她心跳都快停住了,僵住身子一动不敢动。 完了 当真完了 她就知道这个夷狄王心怀不轨!不曾想今夜就下手了…… 然而下一瞬男人干净抽身,脸色好似也好了不少,只是凝着她的视线别有深意。 稽晟清楚闻到了,大抵明白过来,那股勾人的药香是怎么回事,原先以为是祛毒时喝药才留下的,原来不是,也难怪香得这样勾人。 药是臭的,哪里有小姑娘香。 只是瞧桑汀这视死如归的表情,稽晟沉默过后,竟爽朗笑出声。 笑声是愉悦的,不参杂一丝一毫的阴冷凌厉。 桑汀愣住,呆呆的望着要吃人的夷狄王大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把手伸出来,又将枕头底下尖锐的长簪子藏好。 唔,是嫌她臭不好下口吗? 那手……还砍不砍了? 她暗暗提着防备心思,圆圆的眼珠儿会发光,一眼不眨的注视着这个男人,不忘死死护住两条胳膊。 稽晟笑过,心情似乎还不错,对桑汀这些小动作都不曾蹙眉,临走前道:“好生歇息,切勿出去再受了凉,朕明日过来瞧你。” 说罢就出了寝殿,高高大大的男人,来去如风,带走满屋惧意,临到珠帘那处时,才慢悠悠补充道:“方才逗你玩儿的,不砍手。” 哪有人拿这个开玩笑的! 桑汀又气又后怕,气得脸儿通红,下意识的又攥紧手。 这时男人冷幽幽的嗓音传来,语调危险:“若是你再扣手心,就砍掉。” 桑汀:“!!” 她飞快松开手,钻进被子里。 - 稽晟自坤宁宫出来,便回了东辰殿,实则这两年,他多数时候是宿在坤宁宫的。 夜色正浓,大雄在殿外候着,见主子回来忙上前来,压低声音说:“六大爷赖着不肯走,说要等您,有要事相商。” 稽晟勾唇冷笑,阔步进去,里头立马迎上来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瞧着五十上下,此刻端着笑脸:“臣以为皇上今儿不回了呢,正要走罢——” “如今走倒也不迟。”稽晟将他那些个客套话截了去。 六大爷面上一尬,心底暗骂一句狼崽子不识好歹,再怎的他稽六也是夷狄老人,为这狼崽子夺权立过汗马功劳的,竟一点面子不给,回头一想,罢了,这崽子冷血无心,行事依着那身霸道脾气,谁的面子也不给的。 稽六没事人一样的赔笑道:“皇上说笑了,臣有要事回禀,再夜也要等的。” 稽晟已在主位上的金丝楠木交椅坐下,“六叔说罢。” 一声六叔下来,稽六又笑开了花,“皇上,还是今儿那事,韩相装聋作哑,明知亡晋不在,还提出要大赦天下释放罪臣这等妄言,岂不是打我夷狄的脸?” 旧话重提,是稽晟的忌讳。 许是因为才从坤宁宫回的,心情悦然,此番竟没发作。 他言简意赅的道了句:“确实。” 稽六一喜,忙又道:“依臣看,就该借着这时机给他们个下马威,不若寒了我夷狄六部的心,于朝堂于皇上,多是不利的。” “我夷狄?”稽晟笑了声,漫不经心的抬眼瞧过去,语气倏而变得冰冷:“朕怎不知,六叔这话竟是表六部的意思?” “这……”稽六心头一凛,触及男人那样冷沉的神色,终于觉察自个儿说错话,脸色唰的白了下来。 王的权威,无人可冒犯,这是烙印在心上断断不能忘的。 若有不甘,有不服,只能下战书单挑,切莫与王玩这种文字游戏钻空子,自东夷北狄十八部合为夷狄六部以来,多少威武雄壮之辈惨死稽晟刀下,死无全尸,至今皑皑白骨还丢在娑那街头,野狼都不曾多舔. 弄一下。 东启王朝建立之初,亦多的是不懂事去送死的晋人,扬言夷狄粗鄙蛮横,又道新主暴君失德,然而刀起刀落,稽晟照杀不误。 这是个不要命的狂徒,是疯子,每一场博弈都是与阎王斗,他豁的出去,无所畏惧,更不贪心身后泼天的富贵奢靡,是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稽晟真正享受的,是天下至尊无上的地位,是朝臣百姓的顺从,征战杀. 戮夺权,皆是为此。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嗜好。 久而久之,威严扎根的立在东启百姓心中,既有安稳时日,谁会不要命的凑上来找不痛快? 眼下稽六只是说错了话。 稽晟眯着眼瞧人,半响才“噫”了一声,“夜深了,六叔可乏了?” 稽六心中轰隆打鼓,焦心官位不保,小命不保,哪里敢乏? 稽晟仰躺在铺垫了一层柔软貂皮的交椅上,眼眸合上,慢悠悠道一句:“朕乏了。” 稽六摸不准这人的脾性,忐忑抬头,道:“臣万不该深夜叨扰皇上,这便……” “事情尚未说清,六叔就要走?”稽晟语毕,便有太监上茶来。 听了这话,稽六脚下生了刺一般,走也走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他这是逗着人玩儿呢! 诚然,稽晟兴致上来了。 整日蜷在这宫里,处理不完的政务,上不完的早朝,也就只有逗逗这几个老东西解闷。 坤宁宫的小姑娘爱掉眼泪,也怪有趣的。若非舍不得,他真想好生逗弄一番。 稽晟分寸拿捏得极准,最懂得过犹不及,这便轻轻推杯盏,道:“修缮西南栈道之事,朕心中有数,六叔明日可往牢狱罪臣里挑出青壮年人士,下放西南修缮栈道,戴罪立功可免牢狱之苦,余下老的病的,统统交由韩相处置,如此不失偏颇,六叔可有异议?” 稽六猛呛了一口茶水,迎着男人危险的视线,只能愕然点头,末了还不忘行了夷狄大礼,因为此行前往,还有一事未说。 却也不敢说了。 稽晟那双眼眸最是精深,今夜破天荒的,主动开了口:“朕瞧六叔欲言又止,可是为了令女?” 朝中权臣想往宫里塞嫔妃的,当属稽六领的头。当日胆敢借送补药携女进宫的,就是稽六的夫人。 也该给个下马威,杀鸡儆猴。 再者,他已是这天下的帝王,她总要学着去当这个皇后。 只见稽六嘴皮子一哆嗦,然不待他说话,稽晟大手一挥:“朕准了,不过六叔是知晓进宫来做什么的吧?” 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摆明了没把人当回事儿。 稽六当然还记得大雄警告过的,这个怪胎竟要世家贵女进宫来给那个亡国公主洗脚! 可只要能送进去……稽六厚着老脸:“娘娘是正宫主子,小女既是进宫侍奉皇上,自也是侍奉娘娘。” 好。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允了。 竖着进,横着出。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东辰殿烛火摇曳,复又静得银针落地有声,稽六已经退下了。 稽晟支起半个身子,不知怎的,冷峻面上浮起些许困惑来:“这两年,莫不是朕杀的人过少了,才叫这些老东西行事越发乖张,以为朕是惮着什么。” 身侧伺候的宫人默默埋下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这两年皇上贴身照顾娘娘,诚然脾气是好了许多,可不在娘娘面前时,仍旧是骇人凶狠的,说一不二要杀要剐绝不迟疑。 已是中夜,稽晟丝毫没有睡意,方才那两句喃喃自语随风散去,他回头问:“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大雄连忙在那沓厚厚的册子里翻找出来几页纸,“您瞧,与皇室沾亲带故的罪臣就这三个了。” 稽晟扫了眼,有两个是晋帝登基夺权时反目的兄弟,还有一个……桑决。 吏部尚书,桑决,涉嫌贪污受贿,关押待审,尚未定罪,是个什么妃的兄长,极力为之取保的却是亡晋皇子江之行。 当初晋帝晋后不堪受辱双双自尽身亡,晋储君前线一战,丧了命。余下皇嗣妃嫔死的死逃的逃。捉拿反党时,便听过江之行这三个字。 稽晟单单将这页纸挑出来,眉尾一扬,想起小姑娘喊的阿爹。 啧,阿爹。 依照亡晋的礼仪规矩,她既是公主,若不得宠爱,自也不能养的一身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小哭包,既得宠爱,自是心念至亲故人。 再者,公主也似民间喊阿爹? 倒是怪哉。 便是在夷狄,他那些个嫡出的兄长姊妹都要称父王。 哦,他一个宠妾生的野崽子,要毕恭毕敬喊大王呢。 稽晟嗤了一声,把那张纸揉作一团丢给大雄,“这个姓桑的,提出来,朕要见。” ※※※※※※※※※※※※※※※※※※※※ 见岳父~ 畏惧(六) 时值深夜,刑部大牢内一阵喧闹,老的小的,病的残的,个个扒在铁栅栏边上,眼巴巴瞧着那个被放出来的,众人眼里充斥着不甘羡慕。 终于有忍不住的,嘶声大喊:“放我们出去!凭什么姓桑那老头能出去?我们也要出去!” 大雄一个眼风睨过去,腰间背着的大砍刀噌亮,折射着冷光,他一言不发,黑着脸走过时,却再无人敢出声。 走在大雄前头、手带镣铐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背脊微勾,两鬓隐隐可见斑白,面上脏污黝黑,观之气度却不凡。 这是被关了两年的桑决。 这厢出了刑部大牢,又上了马车,直往宫里去。 桑决一路未语,随着眼前景致越发熟悉,苍老的面庞终于浮现忧思。 大晋亡,东启立。 朝代更迭,弱肉强食。 他是为臣子,尘埃落定自然无话可说,只可怜他那才将及笈的女儿,自小没了娘,娇养深闺,单纯良善,一朝没了父亲的庇护,又恰逢朝局变迁动荡,不知如今可有饭吃,可有榻睡…… 桑决在东辰殿外驻足片刻,看向身后押着他的健壮男人,“大人,皇上此番召见桑某,所为是何,可否透露一二?” 大雄木着脸,“进去,莫要让皇上久等。” 桑决微一顿,当年蒙冤,到今日大抵是再无洗涮之时,此番终得面圣,虽在意料之外,吉凶难测,可未尝不是转机。 他进了东辰殿,跪下朝主位上君王行了叩拜礼:“罪臣桑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半靠在交椅上闭目养神的男人似一怔,又似方才从睡梦中惊醒,狭长眸子忽一睁,眼瞳漆黑,眸光幽深泛冷,衬得面上冷峻更胜了几分。 过了一瞬,稽晟才闲散的用手肘支起下巴,打量的视线往下看去,只看到灰白囚衣后的一个囚字,他剑眉一皱,道:“先起来吧。” 桑决不由得变了脸色,是惊诧于新帝这般的和颜悦色。早在狱中便听狱卒说过,东启帝残忍暴虐,性情古怪。桑决素来谨慎,当下依着礼仪拜谢起身:“谢皇上。” 随着他的动作,脚上手上的镣铐叮当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慎人。 稽晟也得以瞧清底下人的面容,脏污黝黑,难掩沉着儒雅之气。 啧,还别说,跟那个小哭包有几分相似。 稽晟起身走到桑决身边,复又打量了几眼,他既不拐弯抹角,直问:“江宁是你什么人?” 桑决猛地一愣,暗道不妙,当年公主出城送降书之事,他亦是听狱卒闲谈碎嘴时知晓了的,更闻言新帝十分宠爱公主,还予了后位,然而道听途说,谁知背后是真是假? 如今东启帝忽而问起…… 桑决定神,如实道:“这是妻妹婧妃之女,罪臣的外甥女。”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说:“朕听闻,你也有个女儿。” 闻言,桑决险些跪下求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放过,他却也只得极难为的,应了一声。 君心难测,多说多错,纵使他有千百担惊受怕,却万万不能轻易道出口,不若只怕会把汀汀推到火坑里。 而稽晟问过话,心中有数,也未多留,转身吩咐大雄道:“带人去邬园,好生伺候着。” 言罢,他下颚一扬。 大雄眼观鼻鼻观心,很快明白主子未说出口的吩咐。 ——去查查这个桑老头的女儿。 这样的发展,桑决始料未及,惊疑之余,自也明白,如今境地由不得他做主。 更深露重,又是个不眠夜。 - 坤宁宫这边,桑汀夜里喝过药,烧退了,气色也好了不少,清晨起身后,其阿婆扶她起来走动。 今晨比昨日凉了些,她走动也是在殿内。 桑汀四下寻了寻,没瞧见昨日那两个丫头的身影,她一无所觉,转头问:“阿婆,三月四月呢?” 其阿婆握住她的手满是皱纹老茧,却也暖融融的,“娘娘,她们忙别的去了,您有什么吩咐与老奴说便好。” 桑汀默了默,心下并未怀疑什么,“阿婆,我想绾发。” “好,正好老奴学了新样式,给娘娘绾。”其阿婆笑着道。 听了这话,桑汀的脸色却隐隐垮下,她眼睫微垂,遮下眼底落空,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眉间愁云更重。 “阿婆,”桑汀努力挥去心中忐忑,只当作寻常的开口:“我想叫青丝馆的人来,听闻她们绾的发髻极美,你能请人进宫来吗?” 青丝馆是都城东街的一家铺子,颇负盛名,其阿婆顿了顿,才为难道:“娘娘,老奴去学来可好?” 桑汀默然垂下头,直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像是安抚,她以为是其阿婆,语气怏怏道:“阿婆,你是好人,你有子女的吧,你会想念他们吗?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我记挂着亲人,可如今被困在这宫里,我只是……” 话音未落,一股子陌生气息扑面而来:“只是什么?” 桑汀猛地抬头,瞧见镜中冷峻男人,不免一怔,被按住的肩膀僵硬住。 她慌张别开视线:“这个时辰…你,你…”不要去上朝的吗? 稽晟手中力道重了些,俯身下来,嗅着她身上的药香,低沉嗓音缓缓在桑汀耳畔散开:“今日休沐,过来瞧你。” 桑汀抿了抿唇,不自在的侧开身。 稽晟轻轻“啧”了一声,似是不悦不满,却也没发脾气,他直起身,目光如炬,始终落在桑汀身上。 “桑决是你什么人?” 他甫一问完,掌下的双肩便狠狠颤了颤,这个柔软的身子在发抖。 忽而听到父亲的名字,桑汀如何能若无其事? 桑汀气息不稳,几乎是颤声问:“你,你说说什么?” “桑决,”稽晟好脾气的重复,握住她肩头的手掌缓缓合拢,他循循善诱,道:“眼下正准备从牢狱中调遣人手下放西南,底下有个不懂事的,说朕的皇后与那桑决沾亲带故,要朕留那老头一命,朕瞧着也——” 桑汀忽然站起来,往时细细小小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可以!” 父亲还活着,还活着…又怎么可以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哦?”稽晟似笑非笑的瞧她,步步逼近:“可是朕已经准了,听说从前桑老头官儿不小,此下西南也能出谋划策,届时戴罪立功,皇后觉着如何?” 桑汀不断摇头,眼泪涌上来又被她生生捱下,西南之地荒蛮偏远,遑论修缮栈道素来危险,一个不妨便是万丈深渊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从牢狱中调遣人手,这是去送死。 只怕父亲等不到那日。 不能慌,无论如何,她都要竭力替父亲挡过这一劫。 桑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忐忑的抬起头,望向稽晟,眸里含着一汪清泪,欲掉不掉,是胆怯不安,落在稽晟眼里,那些个金豆豆更像是招人怜爱、惹人心疼的宝贝。 “皇,皇上,桑决是我,我的,他是我姨父!” 稽晟眉尾轻佻:“是吗?” “……是”桑汀的语气有些虚,嗓音弱弱的,可想到父亲,她又自欺欺人,或是给自己壮胆一般的,重重道:“当然是!” 听听,都不结巴了。 稽晟勾唇一笑,“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是。” 桑汀窘迫的咬住下唇,撒谎叫人好生难堪,一言一行,好似都是破绽。可是她没有办法。 稽晟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朕便是要留他一留?” 他尾音微微上扬,分明是肯定的话语,偏生他说出口的是疑问句。 “要的,”桑汀点头,又不放心的补充:“要留的。” 稽晟按住她肩膀坐下,语调倏的一变:“啧,岂不是要朕为了皇后徇私舞弊?” “啊…啊?”桑汀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忙解释道:“不是的!父……姨父没有犯. 罪,什么贪污受贿都是被陷害的,你可以去查,当年审判下来的只是关押待审,他没有罪!” 稽晟淡淡的嗯了一声,眸中划过冷意,不过瞬间,便褪下,而后,也并未再说什么。 桑汀心中打鼓,他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沉沉的,像座大山,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正此时,其阿婆在外边问:“皇上,娘娘,可要传早膳上来?” 半响没有回音。 桑汀微仰头,看向稽晟,却发觉他脸色比方才更冷沉了些,深邃五官无不透着一股子凛冽寒意,乍一看,她只觉着心慌,越发忐忑不定。 “皇,皇上?”桑汀试探着轻声开口,指尖发凉,有汗意。 稽晟才垂眸看过来,神色端肃,默了默,道:“朕前殿还有要事处理,你好生歇着。” 说罢便抽开手,男人生得高大,转身离去那时,步子迈开,分明才一步,桑汀却觉其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眼前浮现父亲和蔼的脸,额上的冷汗打在手背上,心头猛地一紧。 桑汀突然站起身,急急唤道:“皇上!” 闻言,稽晟步子一顿,正欲转身,却被小臂上一温软的触感诱去了心神。 才是初秋,他身上着的天子常服是季夏时裁制的,料子顺滑单薄,那样柔软的感觉便越发清晰。 稽晟向后看去,两只白生生的手儿死死抓住他的小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汀半点不敢撒开手,纵使她骨子里仍是害怕,“皇,皇上用早膳了吗?” 稽晟素来没有用早膳的习惯。大漠荒野之中行军打仗,一二十年,朝不保夕,莫说吃食,便是这条命,都是上天眷顾。 这两年安定下来,他也只是喂这个小哭包吃。 不过近几日见惯了小姑娘哭闹喊怕,如今这般模样倒是稀奇。 稽晟意味深长地“噫”了一声,又微微俯身,望进她藏满畏惧的眼底,大抵知晓这是想做什么。 想留他啊…… 对着桑汀那样期许的目光,稽晟笑意深沉,道:“不巧,朕已用过早膳。” ※※※※※※※※※※※※※※※※※※※※ 坏坏的东启帝&憨憨女娥汀 感谢在2020-09-06 20:42:28~2020-09-07 20:1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宝藏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孑孓梓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畏惧(七) 东启帝忒坏,他偏要道一句“不巧,朕已用过早膳。”将姑娘家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话给死死堵住。 先前那些无畏勇气好似全都泄了个干净。 桑汀一愣神,唇瓣微动,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稽晟缓缓垂眸,拍了拍她的手背,其意显然。 桑汀不肯撒手,反而用了更大的力道紧紧攥住。 如今她身份敏感,在宫中的处境亦是艰难,若是错过了这次时机,若是延误了,只怕往后再无与父亲相见之时。 她知晓自个儿不能再怯懦逃避了,至少,到今日为止,夷狄王也并未真正把她怎么样。 别怕,别怕。 桑汀深吸一口气,先稳住心神,软儒嗓音因忐忑,止不住的轻颤:“皇上,就是……你才将过来,不…不多坐一会吗?” 稽晟眉梢一挑,嘴角扬起,勾出个莫测的笑来:“朕说用过早膳,倒也没说这就要走,你急什么?” 瞧瞧,这人就稀得如此作弄人。 桑汀猛地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飞快撒开手,窘迫难堪将她灼得双颊发烫,白皙的脸儿浮上一抹绯红,浅浅的,似三月桃花含苞欲放。 他定是有意戏弄的! 就像说要砍手那次! 见状,稽晟嘴角的笑意越发深,她这副怯生生,却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生动极了,比初初醒来那日恐惧到泪流满面的娇怯样更招人稀罕。 只是没有从前那样好。 怕他做什么呢? 稽晟敛了笑。 不多时,早膳呈上,只有一副碗碟,桑汀独自用,因着心里藏了事,食之也无味,如坐针毡。 她思忖半响,斟酌着措辞要开口:“皇上……” “食不言。”稽晟用手肘撑着下巴瞧她,神色倦倦,可是语气不容忍拒绝。 桑汀抿了抿唇,只得将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余光瞥见男人起身,她有些心慌,也紧跟着站起身,却是瞧见人往梳妆台那处去。 桑汀耳尖一烫,又讪讪坐下,装作若无其事的埋头用膳。 身后动静可不小,椅子哗啦地面发出一声突兀的响,稽晟唇角微勾,只当不知,在匣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一支点翠镶红宝石花簪过来,直接去到了桑汀身后。 自然垂在后背的如墨长发被一把撩起来,后颈窝沁凉沁凉的,桑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稽晟问:“头可还疼?” 桑汀垂头不语。 过了会子没得到回音,稽晟等的有些不耐,他声音重重的:“嗯?” 桑汀这才硬着头皮开口,语气有些弱:“皇上方才说过,食…食不言……” 呵,这张小嘴巴巴的说,倒是能耐。 稽晟嘴角一抽,气得发笑,从未有人敢拿他说过的话来回堵他,半响又觉气不起来。 愿意和他说话,也是好的。 总比日日哭鼻子钻被窝躲着他要好。 “你身子虚,平日多出去走走,有益于恢复。”稽晟说完,便着人去备厚实衣裳和轿辇。 桑汀惊讶得瞳仁亮了几分,不敢相信的看过去。其阿婆从不轻易让她走出坤宁宫,这不就是夷狄王的意思吗? 她实在摸不清稽晟如今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但她会顺着话茬接话:“那,我们膳后就去吗?” “我们?”稽晟低声喃一句,柔软的发绕过指尖,滑下,他食指一勾,留恋的用指腹细细碾磨过。 犹记得十数年前,她也是这么说:“我们下次还会再见吗?” 迎着桑汀亮晶晶的杏儿眸,稽晟难得没有恶趣味的玩笑,肯定的应了一声。 - 桑汀自醒来后,头一回走出坤宁宫,是在这个日光微弱的秋日。 诺大的皇宫,比从前寂寥许多,没有来往不绝的宫女太监,行过的宫道冷冷清清的,御花园的景致也似褪色般,有些残败。 稽晟神色寡淡,“这皇宫无趣得很。”说罢他吩咐随从道:“去拿几个靶子和弓箭来。” 桑汀不接话,垂眸盯着脚尖,忽然闷闷问:“他们都不在了,是吗?” 这个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死的死了,逃的已逃。”稽晟这么答她,语气冷淡,“并无谋逆心思的,朕不会再赶尽杀绝。” 听了这话,桑汀微惊,随即了然。 她不是公主,不出生皇家,甚至反而因为皇家内部争斗而深陷泥潭,父亲当年落罪,因的是朝堂党派之争,是太子在背后的下的手,家中没了主心骨,她四处奔波求情,最后求到姨母这里,却被亲亲的姨母半推着,去当了这个诱饵,九死一生,到如今被囚在这里,整日面对的,是性情古怪难测的夷狄王。 实则那些人还在不在,远不如父亲要紧,她一弱女子,此番能保下父亲就已是万幸,不会自不量力到去干涉政. 权。 蝼蚁与象,不可比拟。 这些事情,桑汀心里都明白,是以,那一声声的“娘娘”,她从未反驳过,不是接受了,是深知不能触怒夷狄王。 正出神时,不远处走来一青衣男子,直直走到她们跟前,拱手行了礼。 桑汀默默退后一两步。 稽晟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问:“今日就回来,怎不提前差信给朕?” “属下回的匆忙,省得麻烦,便想直接进宫觐见,也不耽误时候。”那人说着,视线偏转,不经意的向稽晟身后扫去,眼神探究。 稽晟才发觉身侧人没了踪影,他回身看了看,小姑娘躲在他身后,脑袋垂着,有些怯,像是怕生了。 那一瞬,他似被柔软云朵裹挟住,心中划过异样,顿了顿,才对桑汀道:“这是敖登,朕的心腹,你从前没见过。” 还有一句“别怕”未说出口。 稽晟就见桑汀身子颤了一颤,活像是刚醒来,第一次见他那时。 “怎么了?”稽晟俯身下来,声音不自觉的温和了许多:“可是身子不适?” 桑汀默默摇头,又点头,手心濡湿一片。 眼前这位名为敖登的,她知道,这是夷狄王的刽子手,杀人于无声无息。 若说夷狄王是恶鬼,那敖登,就是恶鬼手下最尖锐的利剑,大晋无人不知。 都不是好人。 却不想,桑汀明知二者不是好人,身子却已下意识的,靠到了稽晟身后。 如此情状,稽晟觉察出什么来,转身,神色莫辨的看了敖登一眼,声音冷下:“你先去东辰殿,朕随后过去。” 敖登应下,临走前,质疑的视线仍是投向桑汀,危险慎人。 直到敖登走了,桑汀只不动声色的走开了些,也没有抬起头来。 稽晟蹙眉,是不满她离自己远了,这等心思自然不会道出口,他问:“脖子不酸?” 桑汀慢吞吞的动了动,脖颈一阵酸痛,疼得她拧紧了眉头,却是嗡声道:“不,不酸。” 如此,稽晟也不再说什么,挥手叫人放好靶子和弓箭,用询问的语气:“射箭如何?” 姑娘家本就娇弱,适才大病一场,弱柳迎风之姿,便是风再大一些,小身子站都站不稳了。 哪里有力气射箭呢? 诚然更是不喜欢的。 琴棋书画哪样不好呢? 桑汀悄然把手松开,点了头,怕他没看到,又补充说:“好。” 说完,她默默的去拿了一把弓箭,沉甸甸的,于是用两只手握住,给男人递过去。 乖顺得过分。 稽晟想到什么,脸色隐隐沉下,忽的一把夺过来,丢给一旁的随从,声音含着愠怒:“罢了,你回宫好生歇着,朕前殿还有事。” 这股子莫名其妙的躁意不知从何而起。左不过,他丢下那东西,便拂袖离去,脸色阴沉得骇人。 夷狄王的喜怒无常约莫就是此般,上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不知哪句话触着人的恼,阴霾说来便来。 桑汀反应慢了半拍,不明所以,可见稽晟要走,她这心里总归是不安。 “皇上……”她小声喃喃一句,当下便快步跟上去,然而常年征战沙场的男人脚步稳健,一个步子抵过她两步三步不止,不多时,二人中间便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瞧高高大大的男人越走越远,桑汀急得提起裙摆,小跑着追过去,心慌气短,却咬紧了下唇,愣是没有发出一点急促时的粗喘息声。 早在辰时,她要提起父亲那事,被稽晟忽的打断,如今顺从讨好,却又被无端丢下,这怎么能行。 父亲等不了那么久。 遑论这件事,他主动提起,与自己巴巴的觍着脸上去,千差万别。 但凡是错过了,或许再没有机会。 这厢越想便越着急,偏偏这身子不争气,桑汀唇瓣微张,终于忍不住用嘴小口的呼着气,脚下步子已是一下轻一下重。 其阿婆在身后瞧着都觉不忍,可是这抹娇弱身影一下都不曾停。 哪怕是中间那距离像是山崩地裂般的拉开,隔断。 稽晟行在前头,亦是没有好受多少,步子每迈开一步,那股子烦躁便更胜一分,火气夹杂着闷气突突窜上心头,只觉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殆尽。 终于在听得身后一道轻呼声时,似关了闸奔流河水,猛地顿住,他半僵着身,转过去。 随即传来轻微的砰一声。 桑汀撞上那堵硬. 邦邦的肉. 墙,泪水便不受控的涌下来,双腿阵阵发软,但她顾不得旁的,下意识揪紧了稽晟的衣袖,不给人走,轻喘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委屈不甘: “皇上,皇上,我求求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放过姨父?他,他从前对我有过大恩,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从此再不问那些人,只要别把姨父送去西南荒蛮偏远之地,别让他去那里行不行?” 闻言,稽晟眸光幽暗下来。 他本就没打算将那桑老头怎么样。 可是心底那点阴暗私欲永远道不出口。 然瞧见姑娘家红着眼来求,又着实不是个滋味。 心疼之余,更有满腔的躁怒充斥。 “不准哭!”稽晟肃着脸,凶巴巴的威胁道:“再哭朕这就叫人下西南。” 桑汀惊得打了个嗝,死死咬住下唇,眼尾那点红肿映衬着眸中水光,隐忍又怜人,可是被欺负惨了,一声不敢吭。 稽晟意味不明地哼一声,倏的反问:“要朕白白给你这个恩典?” 听这话,桑汀不由愣住。 这是……要给好处贿赂他吗? 这个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分明已经在他鼓掌之中,半点逃脱不得了,还有什么能给他的? 再说他是为帝王,坐拥天下江山,要什么都有的吧。 眼下,她也只有这张脸,和这个身子了…… 她低眉遐想时,稽晟又冷声道:“三日后七夕灯会,陪朕出宫。” 这回,桑汀想也没想就应下:“好!” 倒是爽快。 稽晟神色不大自然,到底是没再拿桑老头这事发难,“放心,朕会酌情处理。” 得了他的应允,桑汀才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瞬被男人掐住腰肢,脚下一轻,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 “你你你做什么?!”她吓得小脸一白,下意识搂住男人脖颈,温软肌肤不经意的擦过,直叫人心尖发颤儿。 稽晟暗暗垂下眼睑,低声道:“闭嘴!不准动!” 怀里人顿时老实了,只是软绵绵的身子有些僵硬。 是心里藏着畏惧,身体再亲近,也是遥远。 若不是为了桑老头,只怕是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东启帝三两步把人抱回轿辇,而后帘子一放,吩咐其阿婆道:“送娘娘回去,莫要再吹了冷风。” “哎,哎好!老奴明白。”其阿婆忙挥手叫人过来,笑盈盈的活似有什么大好事。 回宫路上,其阿婆忍不住凑到轿辇旁说:“娘娘,您瞧瞧,是不是这个理?只要是您主动开口的,皇上疼您,就是您要星星要月亮,都会应下的,您啊,要多主动些……” 桑汀惊疑未定,眼下只当其阿婆是说奉承话,心里只期盼这次能洗涮父亲冤屈,旁的,她不敢多想。 - 另一边,稽晟一肚子闷气的回了东辰殿,眉宇间难掩躁怒之气,敖登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甫一落座,他便问:“查的如何?” 敖登起身要回禀,却见稽晟的目光落在大雄身上。 显然那话不是问他的。 大雄忙不迭掏出一张画像递上去,“皇上,这便是桑决的女儿。” 稽晟打开卷轴,紧蹙的眉心跳个不停,神色变幻莫测。 画上之人,岂不就是才将眼圈红红,声声喊舅舅的小哭包? ※※※※※※※※※※※※※※※※※※※※ 憨憨女娥汀已暴露emmm 畏惧(八) 稽晟几乎是只瞧一眼便能确定下来,这个娇气包的父亲就是桑老头,那什么公主,怕是不知逃命逃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至于十数年前的人,他轻嗤一声,那手腕上明晃晃一颗红痣,两年来他贴身照顾,倒茶喂药,洗脸梳发,又怎会不知? 稽晟记得清楚,因那年天寒地冻,小姑娘就是用这双白生生的小手,给他捂暖了冻得青紫的脸。 粉团子长开了,长成了小美人,兜兜转转,到底是自个儿跑来他身边。 啧,如此看来,难怪她对桑老头这样上心呢。 明明都已经将他视作洪水猛兽的害怕,为了桑老头,巴巴的迎上来,抵着那股子畏惧。 当他是瞎么? 也不知道再藏好些。 小骗子。 稽晟烦躁的扔下画纸,声音莫名暗哑了几分:“她怎的会出城送降书?” 大雄如实回道:“桑家一脉单承,桑决入狱后,便只剩下一个女儿,属下去尚书府打听过几回,奴仆都说,桑家小姐是进宫寻姨母婧妃为父亲说情的,其后出城是何缘由,因着皇宫中人四处逃散,未能打探清楚……不过桑家小姐与婧妃素来亲厚,与安和公主亦是自小的手帕交——” 稽晟眼神变得凌厉,语气盛满了不悦:“你的意思是她自己去送死吗?” 小姑娘胆子虽小,倒不是愚笨的,不若醒来后也不会这般安静,她懂得明哲保身,只字不提前朝旧事。 除了在至亲面前,压不住急切。 听这话,大雄脸色一变,垂头急道:“属下绝非此意!” 稽晟将画纸甩到他身上,冰冷命令:“还不给朕去查?” 大雄一个哆嗦,忙捡起纸张退下。 而后,殿内陷入静默。 敖登立在一旁,隐约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跟了稽晟十几年,二人手足情分要深厚,这厢,他说心底话:“皇上,防人之心不可无。” “防什么?”稽晟反问,一记冷眼睨下去,一瞬间,哪里还有半分生死之交的情分?他冷着脸,又道:“敖登,什么该防,什么不该,你应当比我清楚。” 倘若姑娘家有半分旁的坏心思,断不会躲他躲得那样远。 就连如今愿意主动来和他说三五句话,都是为了老父亲那条命。 倏的,稽晟勾唇一笑,冷峻脸庞浮上几分狡黠,似狐狸一般,那双琥珀色眸子泛着幽光。 “好了,路途奔波,你先下去歇着,别事且留待明日说。”说罢,稽晟便起身出了东辰殿。 身后,敖登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默然许久,总觉如今的皇上,与两年前的,不一样了。 从前的大王,狠厉无情,冷静睿智,所关心的不过战局政. 权,行事从不参杂半点别样情绪。 如今东启王朝立了两年,大王也安定了两年,往时的宏图霸业,开疆扩土,都因一个女人而搁浅了。 思及此,敖登面上划过一抹异色,心底隐隐有不安升起。 - 夜幕悄然而至,坤宁宫门前清清静静的,里头灯盏暖黄。 稽晟过来时,其阿婆正好从小厨房端汤药出来,远远的瞧见身形挺拔的男人,连忙迎上来。 其阿婆恭敬行了一礼,忆及今日在御花园那一出,便试探道:“皇上来了,娘娘正念叨您呢!” 稽晟嗤笑一声,颇有些自嘲的问:“念叨朕什么?” “娘娘啊……”其阿婆端住瓷碗的手发紧,在心中思量一番,硬着头皮凑合道:“娘娘说宫中乏味无趣,老婆子笨嘴笨舌,身无长技,哄不了娘娘开心,可您来了,娘娘说的话都比往常多,您不来,娘娘就那么闷闷坐着,老婆子一瞧便知晓,娘娘心里其实是盼着您过来的。” 这是盼着他过来救桑老头呢吧。 姑娘家心思浅,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东启帝这双精深犀利的眼眸。 绕是如此,稽晟身上的冷沉仍是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些,他在影壁处顿了步子,忽而吩咐其阿婆道:“去和她说,朕寻了民间杂耍班子来,待会便到。” 其阿婆忙应下,这就端药汤进屋去,将东启帝所言一字不落的说与桑汀听。 桑汀捧着瓷碗愣住了,怔怔的问:“杂耍?给我寻的吗?” 言下之意,便是这究竟是她一人看,还是和夷狄王一起。 可其阿婆显然没有参透其中深意,只笑着说:“皇上特意给您请的,就是要哄娘娘开心的。” 桑汀微微皱了眉,又忍不住问:“从哪里请来的?” “许是民间吧。”其阿婆也不确定,方才听皇上说起时还觉太过突然,不过杂耍这些技艺,在夷狄是没有的。 桑汀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开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药汤。 不多时,外殿果真传来些声响,有几个宫女支起幕布,又抬了一个小箱子进来,弄得有模有样,这是要表演皮影戏呐! 可是稍后进来的,却是一戴了鬼神面具的褐衣男子,瞧身形这般高大,是男子无疑。 桑汀歪头往外看去,又等了一会。 其阿婆温声问:“娘娘,您可是在等皇上?可要老奴去请皇上过来?” “……不,不是,不要去请。”桑汀支吾着,垂下眼帘,或许是见惯了那人的说一不二与霸道,如今不见其身影,左思右想,总叫她心有不安。 然而确确实实的,好半响过去,她也没有看到稽晟的身影。 一颗心就这么稳稳落下。 甚至还有些雀跃。 桑汀捏着鼻子一口喝完了药汤,苦得她拧紧眉头,一边呼着气一边披了件外衣,缓步去到屏风外,瞧到好些各式各样的小影人。 她在八仙桌旁坐下,眸子亮晶晶,微微上扬的尾音是愉悦的:“师傅,我想看杨家将。” 那师傅顿了一下,才低低应一声好,于是换了影人。 桑汀两手托腮,一眼不眨的看那师傅准备,这几日的沉闷忧思好似全被抽了个干净,眼角眉梢都染了期许笑意。 嘴里都不苦了。 白色幕布后,鬼神面具掩住了男人俊美却冷硬的脸庞,唯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深邃的眼神,折射出些许异样。 杨家将实属忠烈之辈,保家卫国抗击外敌,小骗子该不是打心底里恼着他吧? 这么想着,这位“师傅”的脸色变戏法一般的阴沉下。 少顷不见动静,桑汀似等的有些着急了,忍不住小声问:“师傅,可以表演了吗?” “咳,自然。” 这厢压低声音说罢,幕布前人影起舞,虽无鼓点声,有男人激昂有力的说腔,配上操作灵活的影人,一帧精彩卓绝的故事便呈现眼前,栩栩如生。 桑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又像是乏闷压抑太久,沉心影戏,看的津津有味,竟没发觉这声音的熟悉。 实则坤宁宫满宫伺候的宫女婆子,有凑到窗边瞧的,也不曾发觉什么。 只有其阿婆苦着张脸,差人去东辰殿传皇上,却被告知皇上不在,这大好的时机,合该皇上与娘娘一同的。 娘娘自醒来就没有笑得这般开怀,多水灵多漂亮的姑娘啊,笑意盈盈的,双颊绯红,柔软甜儒,倘若是皇上瞧见了,也该会高兴的。 两人说几句话,那感情不是顺其自然的来了? 嗐。 这可愁坏其阿婆了。 直到一个选段唱完,桑汀唇角微翘,勾出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好看的杏眸弯成了月牙儿,拍掌直说好。 原还沉着脸的“师傅”不由得怔松片刻,十指似有热流窜过,随即,心上滚过一阵从所未有的满足。 此种陌生的感觉,绝非打了胜仗可比拟,亦不是坐拥江山天下,受万人臣服拥护,就只是单纯的,见她开心,自己便也跟着心情舒畅,又似闻到她身上的药香,再烦躁,也躁不起来。 小哭包笑起来,比哭时可爱不止一星半点。 真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 稽晟毫不怀疑,只要他脱了这面具,那才将笑得欢的可人儿啊,必定崩起小脸,畏畏缩缩的不敢靠近。 对于幕布后的异样,桑汀毫无察觉,站起身走近了几步,诚心赞道:“师傅的手艺可真巧!我以前看过许多皮影戏,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好的。” 说着,她下意识摸了摸衣兜,空荡荡的,明媚的笑容慢慢消退,脑袋垂下,有些失落。 她如今一无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夷狄王给安排,莫要说打赏的银钱了,自由身都没有。 “真不好意思,你表演的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可给的。”桑汀语气有些低落,“师傅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或是江都城哪家行当,日后若有机会出宫,我会再来的。” 其阿婆默默叹了口气,过来说:“娘娘,皇上既请人过来,定给足了银钱的。” 桑汀低低喃了一句:“那不一样……” 依附于别人,受制于别人,怎么能一样呢? 沉默中,“师傅”开口:“皇后娘娘唤小民六喜便可。” 桑汀默默记到心上,温声细语地道:“夜深了,我也乏了,你走吧。” 言罢便先转身回了寝殿,身影窈窕纤弱,那抹细腰肢好似能一手就能掐住,再微一用力,就能掐断。 良久,幕布之后的男人缓缓拿下鬼神面具,侧脸线条刚硬,透着阴冷。 宫人瞧清后其真面容,都不禁捂住嘴,硬生生将惊讶咽下肚子里,不敢多说半个字。 众人只知皇上南征北战,武艺高强,战无不胜,何时还有这等高超技艺?! 话说回来,皇上为哄娘娘开心,能做到这般地步,怕也是头一份独一份的了。 - 随着天明,昨夜里那短暂的放松又悉数退了去。 自御花园一行后,桑汀接连两日未曾看到稽晟。 当日他说过会斟酌处理,究竟是怎么个斟酌法却不得而知。 她松下来的那口气,又提起来,好几回跟身边伺候的宫女旁敲侧击的打听,却是都闭口不言,大家伙像是提前说好的一般。 距离三日之约,只还有一日,她心焦父亲,有些等不及了。 这日午后,桑汀估摸着那人快要下朝了,便叫来其阿婆,软着嗓音:“阿婆,我想去找皇上。” 不料其阿婆一反往常的,面露难色,委婉劝慰:“娘娘,您吃了两日的汤药,眼下正是身子要紧的时候,秋后外头风大,可不能轻易出去吹冷风呢。” 桑汀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透着凄凉。 其阿婆不忍心,于是又好生劝:“娘娘,皇上说了,明日要出宫去灯会,叫老奴等此前务必照顾好您,养好身子才能出宫去,您说是不是?” 道理她都懂。 她只是不太敢全然信那夷狄王,若是他拿话诓骗自己,又当如何?如今境况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去试探着套话。 一老一少相对无言。 殿外传来一道清脆声:“皇后娘娘这日子过得好生委屈!” 细听便觉察出其中有嘲讽之意。 桑汀抬眼望去,瞧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走来,五官深邃,肤色偏麦色。 这是夷狄人士。 她抿了抿唇,神色淡淡,没生气,却也没答话。 其阿婆上前一步,语气不复与桑汀说话时的柔和:“稽三姑娘怎的来此?可有皇上允许?” 来的正是稽三姑娘,夷狄老臣稽六费尽心思送进宫来,给皇后当洗脚丫鬟的么女。 稽三姑娘直接绕过其阿婆,去到桑汀面前,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甘心的嗤道:“果真是个勾人心魂的美人,只怕是个花瓶子,中看不中用,我们夷狄女子,个个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英姿飒爽,可见你这绣花针不中用。” 桑汀放下了手中针线,这是其阿婆给她寻来打发时间的刺绣。她看向这女子,心中略微疑惑。 桑汀声音温软,没有稽三姑娘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势,落入耳中却觉舒服极了:“你是?” 稽三姑娘扬着下巴,牢牢记住临出发前,爹娘对她的教诲,趁皇上不在,必要打压住这个空有架子的皇后,当下只趾高气扬道:“皇上要唤我爹一声六叔父,唤我娘一声六婶母,我自然是进宫来侍奉皇上的人,妃嫔自当不在话下,你道我是谁?” 桑汀沉默许久,如画眉眼没有半点波澜,心中只叹:又是一个来送死的。 怎么他们夷狄人,还不知夷狄王的古怪脾性吗? 为了攀附皇权,不免太过可悲,若父亲还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来做这等事。 父亲,她的父亲…… 稽三姑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却没得到回应,不由得大声道:“我跟你说话呢!” 其阿婆忙上前,刚要开口制止,袖子被轻轻扯了扯。 桑汀起身,把针线盒子放下,语气温和:“你有话,就去和皇上说吧,要妃位还是要嫔位,让他给你。” 试探(一) 面对这嚣张跋扈的红衣女子,桑汀不生气。 哪怕这夷狄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也气不到半点。 倒是稽三姑娘被气得够呛,桑汀对她笑了笑,语气柔和:“稽三姑娘,你请回吧。” “你真没用!”稽三姑娘重重哼一声,落败感从心底升起,只觉被人迎面打了一个耳光,也因此变得越发咄咄逼人起来:“像你这般懦弱无能也能当皇后?” 桑汀笑意有些苦涩,却也没生气,只默默垂下脑袋,无奈道:“我也从来没想过当皇后。” 这话听着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至少稽三姑娘是这般认为的,可实际上呢,桑汀说的是心底话。 门外静默许久的男人亦是知晓这是心底话。 殿内,稽三姑娘发一通脾气下来,掀不起半点水花,最后自是打肿脸充胖子,自个儿哼哼唧唧的走了。 谁料这厢才出到殿外,就与脸色阴沉的东启帝碰个正着。稽三姑娘浑身一哆嗦,先前那股子凌人的气势顿时没了踪影。 稽晟冷眼睨过去,周身寒凉,并未言语。 稽三姑娘踱着步子过去,心下发虚,额上慢慢渗出冷汗来,僵着行了礼:“皇…皇上,小女参见皇上。” 稽晟神色肃冷,压低声音问:“朕叫你过来作甚?” “给皇后娘娘洗…洗脚。”稽三姑娘特挑了这时辰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上皇上,当下腿都打颤了,慌忙又道:“请皇上宽恕,我这就去!” 说完后,稽三姑娘哆嗦着身子跑了回去。 夷狄诸部,不分男女,只分犯错的,与安分守己的,大王不出手则已,但凡是动手,必是起了杀意要见血的,狠辣手段谁人不惧? 若非是家族所逼,稽三姑娘又怎会上赶着进宫来。 人人皆有言不由衷,人人对东启帝,不外乎是畏惧中臣服。 庭院里平铺着石板,时下秋风扫落叶,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耳里,稽晟有片刻怔松。 姑娘家甜软亲昵的笑仿若昨日,却也远得摸不着抓不住。 良久,他抬眼遥遥看向雕花窗扇,窗扇半开,台子上插了几支桂花,垂帘下缀着一个平安结,仔细嗅着,还有些许清冽药香。 偏偏是没有半点他的痕迹。 稽晟沉着脸,此行原是来瞧瞧人的,可耳边回响起小骗子那句不想当这皇后,直接拂袖离去。 急死这个小没良心的罢了。 - 日子一晃而过,到了第三日。 这日清晨起身,桑汀好生梳洗打扮过,而后就在门口等着,坐立不安,来回打转,直等到了午后,才瞧见自影壁那处走来的高大男人,男人身着朝服,该是才下朝回来。 她眼眸一亮,忙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满心期待的迎上去:“皇上来了!” 稽晟轻轻“噫”了一声,眼神探究,冷硬面庞隐隐有些松动。 桑汀小心瞧着男人的脸色,心里忐忑,绞紧手指小声问:“皇上,姨父的事…如何了?” 闻言,稽晟便嗤笑一声,语气冷淡:“朕道今日怎的,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原来皇后惦记的另有其人。” 这话颇有些明知故问的酸醋味儿。 东启帝便从来没有说过此种自降身份的话。 桑汀懵了一下,莫名的,耳尖有些发烫,眼下自是急忙解释:“不…不是的,我,我只是记着皇上那日,说过要出…出宫,这才顺口,顺便问一下。” 啧,又结巴了。 稽晟的脸色实在不太妙,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三两步甩开了身后人,进了宫殿。 桑汀一脸无辜,跟着进了屋。 如今时候还早,灯会待到酉时出发也不迟,其阿婆便先传了午膳上来。 因着方才被无情的驳了一回,桑汀谨记着前几回的教训,用膳时再不敢提起半句父亲。 二人安安静静,难得正常的用了顿膳食。 膳后,有随从来禀告车架已备好,稽晟起身去侧室换了套世家贵公子着的常服。 桑汀亦步亦趋跟在后边,似个缠人的小尾巴。 稽晟回眸睨她一眼,笑容阴恻恻,她不爱当这皇后,他偏要一口一个皇后的唤:“怎的?皇后要替朕更衣?” “不不…不是!”桑汀面上火烧云一般的红起来,这便马上退了好几步。 其阿婆远远的瞧着,急的不行,趁着稽晟换衣裳这空档,忙取来一个玉冠交给桑汀,苦口婆心的劝:“娘娘,若您不愿伺候皇上更衣,待会等他出来了,就给他梳发戴上这玉冠,如何?” “老奴知晓您是有求于人。”其阿婆日夜陪着她,又怎会不知呢。 桑汀垂下眸,心中明白其阿婆好心,于是接过那玉冠。 少顷,稽晟自侧室出来,换了一身月白云纹绣金线长袍,革带纯黑,腰垂玉佩,恍打眼一瞧,男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逸舒朗,冷硬刚强不减,却是少了往日那股子冷冽逼人的骇人之气。 桑汀恍了神,其实夷狄王没有话本子描绘得那般可怕,甚至,以他这等样貌,是江都城少有的俊美男子。 诚然,不能以貌取人,反之亦然,面相丑陋的,有善人,面相好的,也有恶人。 她知晓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桑汀攥着玉冠过去,有些紧张:“皇上…我,我给你束发可可好?” 稽晟勾唇笑,便去到她的梳妆台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 其阿婆鼓励的看了她一眼,桑汀稳住心神,站到稽晟身后,小心取下冠冕,那一头微卷的褐发没了束缚便散乱开来。 几根柔软葱指在发间穿插而过,带来一阵酥麻,稽晟缓缓阖了眼眸。 从未有人碰过他的发。 常年厮杀于生死争斗场的猛虎,自也不许被人随意触碰毛发肢体。 他不说话,桑汀也自在不少,动作生疏又小心,给他将发束起来,戴上玉冠。 “皇上,”桑汀轻声开口,“我束好了。” 稽晟懒懒抬起眼皮,往镜中瞧去,眉心拧紧,回身睨了她一眼,语气微沉:“好了?嗯?” 桑汀一愣,忙低头,仔仔细细的打量。原是玉冠歪了,她心里升起忐忑来,“皇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头一回给人束发……” 讪讪说罢,她急忙拆下玉冠重新束。这回动作更仔细,更用心。 半响后,桑汀才小心翼翼的,唤:“皇上?这回呢?” 稽晟却是先抬眼从镜子里瞧了桑汀一眼,小姑娘都急出汗了,不知怎的,他眉宇间隐隐有烦躁之意,神色莫辨。 桑汀十分自觉的去检查,看一圈下来发觉没差错,可夷狄王不说话,她手心沁出些汗来,濡湿一片,正要取下玉冠重新束。 “罢了,出宫去也没得几个人知晓朕是帝王。”稽晟看向镜中毛毛躁躁的束发,歪歪斜斜,着实不像样,可念着她是头一回,着实不忍刁难。 听了这话,桑汀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被捉住了双手,精神又陡然紧绷起来。 稽晟握住她的手儿,放到鼻下嗅了嗅,灼热的呼吸洒下,桑汀身子一颤,一动不敢动的由着这人。 “好香。”稽晟低声说,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滑过她柔嫩的掌心,“有朕的味道。” 臭流氓!不要脸! 桑汀猛地缩回手,忍不住愤愤瞪了他一眼,瞳仁漆黑,蕴着一汪雾气,又似炸毛的小猫,奶凶奶凶的。 稽晟笑了,先前那股子阴霾才算散去,他俯身说:“皇后的姨父,朕已查明原委在大理寺结案,如今人已放了,安置在城中静养,过段时日待老头身子好些,再酌情派官职,这般处理,皇后觉得可还行?” 忽然听得这话,桑汀惊讶的看向他,“真的,真的吗?!” 稽晟递了个“你信便是真”的眼神过去,一面挥手叫随从准备出发,外边天色暗了。 这猛然而至的惊喜将桑汀砸懵了,自个儿寻思了一会,本还想使法子去见父亲一面,可思及夷狄王这人说一不二的性子,于是暗暗按耐住心思,当下只脆生生对稽晟道:“谢,谢皇上!” 稽晟不禁恍然,见人愣在那处,不由过去敲了敲她的额头,“忘记要陪朕出宫了?” - 三架马车浩浩荡荡的行驶出宫,在护城河边便停了下来。 灯会起码要去到前边的中央大街,那里才是热闹的。 桑汀掀车帘子瞧了瞧,又回身看向对面的男人,抿了唇。 “下去。”稽晟说罢,便先一步下了马车,一旁的车夫揭门帘,他伸手过去。 桑汀小心扯住他袖子,仔细瞧着踩梯,谁知才抬脚,男人忽而抽手,她那点力气本就扯不住,这下竟是一个不妨栽歪了身,直直要往地上跌。 左右宫人心惊不已,纷纷要上前去扶。却在瞧见东启帝嘴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时,默不作声的退到一边去。 “呀!” 桑汀惊呼一声,跌到男人冷冰冰的怀里。 “急什么?”稽晟将人箍在怀里,鼻间嗅到那阵久违的药香,却拧眉道,“不知道慢点?” 桑汀红了脸,双脚甫一着地便立马挣脱开,低着头忙说谢。 她哪里知道这人心眼忒坏,这厢是存了心的要她跌。 二人既已下车,身后随从便将马车停好,拿了衣物灯笼过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着。 时值秋上旬,护城河河水尚未干涸,在无风的夜里静静淌着,有上游漂下来的祈愿花灯,星星点点映衬水面。 稽晟倚靠在白玉栏杆边上,眸色幽深,眼前之景慢慢幻化成沙场的淋漓鲜血。 当年,这里干涸殆尽,河底下满是尖锐石头块和污秽脏物,像极了叵测险恶的人心。 笑脸以待的兄弟,推他入深渊地狱;高高在上的父亲,只当他是丢人现眼的污点;生他下来的女人,早已一头撞死在北狄碑石之上。 那时候,他预备着从这处跳下去,了结这条贱命。 稽晟出神时,袖子被轻轻扯了扯,随即,眼角余光瞥见一串糖葫芦。 恍然间,还以为是回到了那年,小姑娘一手扯住他衣尾巴,另一手,也是像这般捏着一串糖葫芦。 桑汀见他神色阴郁,便将糖葫芦递过去一些,小声问:“皇上,我刚刚去买了这个,你要吃吗?” 说着,她又慢吞吞的伸出右手,像是心虚了,“还有这个糖炒栗子,热乎的。” 稽晟怔松片刻,回神后,下意识俯了身,唇微张。 见状,桑汀皱着眉头认真思忖了一小会,试探着把糖葫芦放到他嘴边,见他咬了一口。 是酸甜的。没有当年的酸。 ※※※※※※※※※※※※※※※※※※※※ 酉酉本酉换了专栏头像,你们快去看快去看,炒鸡可爱有没有?!喜欢的可不可以收藏一下这个作者呀(星星眼??)收藏就不会弄丢啦! 爱你们,么么么么哒! 试探(二) 然而稽晟眉眼冷淡,高冷得不像样,略有些嫌弃的道:“酸的,不好吃。” “哦。”桑汀低眉,不相信的咬了一口,冰糖裹着果子的酸甜在嘴里蔓延开来,分明是甜的。 于是她又吃了一颗。剩下那袋糖炒栗子也没再递过去。 她怎么忘了,夷狄王是要生生“吃人”的,又怎么会吃这些市井小食? 二人沿着护城河边往前面朱雀大街走去,沿途行人由少至多,不远处的五彩花灯越发亮眼。 今夜是七夕灯会。桑汀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要来做什么,自然也不敢多问,左不过即便是出了宫,她也没法子做别的。 夜里凉,她拢了拢身上的毛领斗篷,抬眼便瞧见老槐树下几个孩子玩闹嬉戏。 稽晟循着她的目光,自也看见了。 待走近了,还能听到孩子们唱的顺口溜: “夷狄王,不说话,举起大刀把人砍呀把人砍!” “吁快跑快跑!夷狄王来了!” “恶鬼从地狱爬起来杀. 人啦!” …… 桑汀心头一颤,慌忙去看男人的脸色,果然,他面上神色,是这身柔润的月白袍都压不住的阴沉骇人。 “皇,皇上?”桑汀小心扯稽晟的袖子,“我们快走吧,等,等夜了,灯会便要散了。” 稽晟却似钉在了那处,高大身子一动不动,琥珀色眸子翻涌起躁怒杀意,又被他压在胸口,他声音沉沉的道:“来人!” 跟在身后的大雄立马上前,腰间大刀在夜色中折射着冷光,恍到人眼即是一阵刺痛。 稽晟冰冷的眼神落在老槐树下,大雄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当下自然明白要做什么,这便大步往前去。 “等等!”桑汀忽地出声,扯住男人袖口的力道不由得大了些,她压下心底的畏惧,试探道:“皇上,他们…他们只是孩子,童言无忌。” “孩子?”稽晟凉薄一笑,冷冷反问:“子不教,父之过,皇后的意思,是要朕去寻他们的父母亲?” 闻言,桑汀一怔,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稽晟冷哼一声,淬了冰点子的视线扫向大雄,神色愈发阴冷:“还不滚去?” “是!”大雄依言忙不迭跑上前。 桑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滴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她不知道等待那几个孩童的是什么手段,可身侧的男人,比她醒过来任何时候见到的,要冷酷千倍万倍。 这不是好兆头。 她不能眼睁睁瞧着。 “皇上,我…我过去一会子。” 桑汀飞快说完这话便撒开手,她快步去到槐树下,将身拦住大雄,语气祈求:“让我跟他们说一说行不行,必定不会有下次。” 大雄面无表情的看向主子。 见稽晟冷着脸朝他点了头,才侧开身。 那几个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下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桑汀,桑汀俯身下去,温和的嗓音透着心惊胆寒:“孩子们,你们快回去,答应姐姐,下次不要再唱那些了,好不好?” 说着,她把手里新鲜的糖炒栗子递上去。 “为什么不给唱?”几个孩子神色懵懂又迷茫,“阿爹阿娘他们都是这样说!” 听这话,桑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东启建朝不过两年,文化礼仪大部分该是沿袭大晋的,再依着夷狄王好武征伐的脾性…… “听话,”桑汀肃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夷狄王是当今圣上,这话叫他听见了,要砍头的,回去也要和你们阿爹阿娘说,不能妄议圣上。”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孩子们纷纷摇头,不多时便四下跑开了。 桑汀这才站起身,后背抵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身子顿时僵住。 稽晟凑近她耳畔,口吻戏谑:“噫,这是吓唬谁呢?” “没,没有。”桑汀三两步跳开,难堪的垂了头。 空气就此凝滞了一瞬。 稽晟方才都听到了,也约莫明白过来了。 ——难怪小姑娘一醒来就那般怕他,便是做梦,念叨着的都是不要杀她,原来,是整个大晋的风气皆是如此,哦,是把他当成恶鬼了。 啧,真可怜。 这个“恶鬼”当了皇帝,她做了恶鬼唯一的皇后。 正此时,漆黑的夜空上闪过璀璨烟火,五彩的光芒四射,稽晟伸出食指抬起姑娘低垂的脑袋,语气略有些僵硬:“看。” 桑汀木讷的仰头看去,落入眼眸的,却是烟火消逝,无边无尽的黑暗。 - 等他们漫步来到朱雀大街,人头攒动,商贩四处吆喝,热闹极了。 桑汀望着熙攘人群,不由得出了神。 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因那场蓄意陷害而入狱,哪怕后来有夷狄王攻城而入,亦未屠. 杀百姓,夷狄王虽暴虐嗜血,如今民间能有如此盛况,可见他也不曾施行暴. 政。 偏偏父亲入了牢狱,她进宫求错了人。 稽晟行了几步才发觉身旁人落在了后头,不由转身去瞧,蹙眉问:“发什么愣?” 桑汀勉强弯唇笑了笑,提步跟上来,便见男人朝她伸出手,手掌宽厚,骨节分明。 她下意识抬眼打量了一下,触上那样寒凛压迫的视线,慌忙垂下眼帘,将手放上去,小心拉住那根大拇指。 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 稽晟睨了她一眼,不甚耐烦的低斥一句:“麻烦。” 桑汀假装没听见,抿紧了唇。 街边小贩往他们这里打眼一瞧,衣着华贵,其后尾随的仆从好些个,忙过来热情招呼:“二位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可有兴趣作画一幅?” 稽晟冷眼扫过小贩身后摆着的物件,而后垂眸看向桑汀,虽未言语,那意思便是问她要不要。 小贩是个机灵的,见状忙来到桑汀面前,变着花样夸:“这位夫人既有倾城姿容,只怕江都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夫人卓绝的,今夜七夕佳节,与夫君入画一副日后也留个好念想,您瞧是不是?” 闻言,桑汀却是后知后觉的去摸头发,恍然才觉,原来其阿婆替她绾了时下最盛行的官妇发髻。 她正要婉言拒了,谁料腰肢被一把揽住,整个人就被按在怀里半提起来,稽晟不容人拒绝,对小贩道:“画不好要你掉脑袋。” 小贩只当这是富贵勋爵子弟的玩笑话,这厢忙扬笑应下:“您呐把心放肚子里!” 桑汀愣愣的看着稽晟,识趣的把话咽下去,两人在小矮凳上并排坐着,她腰挺得笔直,还是比稽晟低了一个头。 “烦请二位再靠靠,”小贩边支画板边道,“这位爷您站起来,夫人抬抬头,哎要瞧着对方,对对对!” “这位爷您再笑笑。” “哎夫人您别抽手,就这般拉着才好。” 这一番摆弄下来,桑汀浑身不自在,不知不觉间耳根子都红透了,倒是稽晟面无异色,垂眸时眼神深邃,仿若层层迷雾将她团团圈住。 桑汀不禁闭上眼,不敢再对上那样幽深的眸子。 不料才闭上不到一瞬,男人不满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睁开。” 桑汀眼睫轻颤,随即闭得更紧了,趁着人生气前,她连忙小声道:“皇……大人,灯盏刺眼,我能不能闭一会?” 说完,她又语气弱弱的补充:“就一小会。” 稽晟回头瞧了眼,正对着小姑娘的屋檐下确挂着一盏明灯,他瞥向大雄,冷声吩咐:“把那灯摘了。” 桑汀慌忙睁开眼,抓住他拇指的手忽然一紧,“大人,那是人家用来照明的…我闭着眼便瞧不到了。” 稽晟凝着那双澄澈清明的杏儿眸,眉心微拧,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身子往前倾了些,恰恰好挡住强光。 立在一旁的大雄见状,便默默收了手。 桑汀一惊,绕是她再木讷,再心存戒备,此刻也隐隐察觉出对夷狄王待她的不同。 先前对那几个孩子也是,他分明是动了气的,然而随后又相安无事。 实则自她醒来这几日,夷狄王虽言语恶劣,举止亦是反常,可实实在在的,非但没有伤她一分一毫,还差人精心照顾着。 基本上,但凡是她开口求的,他都应允,虽过程曲折了些。 若当真只是为了满足那不为人知的私欲,大可不必如此。江都城多的是妙龄少女,自也不乏稽三姑娘这样的,为了家族大计献身。 这一发现叫桑汀更惊慌了。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思及此,她忽而猛地抽开手,似碰到了什么可怕东西一般,站起身退到好几步外。 小贩不明所以,探出个脑袋出来问:“夫人,怎的了?” “没,没…”桑汀把头埋得极低,“我就是…忽然身子不舒服。” 稽晟远远的瞧着,掌中柔软落空,他的手还横在半空中,只是脸色倏而阴沉下来。 默了一瞬,稽晟迈开大步过去,不由分说的握住桑汀的手,沉声问:“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了。 桑汀不敢说,只摇头,手攥成拳,左右动腾,不料最后反倒被牢牢禁锢住。 “不说话就回去。”稽晟说罢,作势便拉着人往回走,岂料身后人铁了心的一声不吭,思及其阿婆时常念叨的娘娘乏闷枯燥,他眉宇间不由得多了几分愠怒。 小没良心的当真不识好歹。 身后小贩不知所措,忙跟上来,被其阿婆拦住,“画好了吗?” “快了,只是这……”小贩面露难色,“二位贵人都走了。” 其阿婆递了一袋银钱过去,“我家大人和夫人坐了这许久,你总该有映像,现在去画好,老婆子等你。” 小贩依言,掂了掂手上的银子,沉甸甸的,忙回头去继续。 - 另一边,稽晟拉着人已走到朱雀大街岔道口,桑汀一路垂头不语,直到被拉着停了步子。 桑汀眸含怯意,抬头见稽晟薄唇轻启,然而不待她听清说的是何,岔道口侧边忽的蹿出来一伙子人,直直从二人中间撞过,身后有官兵追上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桑汀猝不及防,踉跄了身子,反应过来要去抓住什么时,握住她的大掌已经不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齐齐倾过来,推着挤着她往后去。 霎时间,慌乱铺天盖地的袭过来,她吓得脸色白了白,一声“皇上”脱口而出,又被生生咽下喉咙。 耳边人声喧闹,有人大喊“快抓住那伙贼人”,有嘤嘤哭啼呼救…… 桑汀被人. 流越推越远,视线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她眼眶一酸,想要往前挤去,又被大力往后带。 动乱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唤“桑汀”可是很快被哭闹声盖过,像是幻听,她含着哭腔短促的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却也是被鼎沸喧哗全然盖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推挤的人群慢慢散了些,可骤然失了身前身后那些支柱,桑汀双腿一软,直直跌在了地上,手心撵着砂石,又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脚,疼得她泪水飙溅出来,忙缩着身子挪到墙角。 阴冷潮湿的墙角,没有人挤过来。 等她再抬头望去时,眼前只剩无边暗色,方才那阵动乱好似海水退潮一般的,消逝得无影无踪,零零散散的游人从面前走过,陌生的巷子,哪里还有夷狄王的身影? 她唇瓣嗫嚅了下,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场合叫不得皇上,可是她连夷狄王的名讳是何,都不知晓。 桑汀缓缓站起身,循着方才走失的那岔道口去,眼下四周旁都是生面孔,没有人注意到她,当然,自也没有随他们一同出宫的侍卫宫人。 若是她悄无声息的藏起来,岂不是……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来,便似春雨过后的竹笋,桑汀站定在原地,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汀汀?” 闻声,她受惊般的抬头看去。 距她几步远的青衫男子亦看过来,温润如玉一如多年前,然此刻他凤眸微眯,似不敢确信,走近来问:“汀汀,是你吗?” ※※※※※※※※※※※※※※※※※※※※ hhhhhh“结婚证”刚拍一半女娥汀跑路了,夷狄王要发疯… 感谢在2020-09-12 15:56:13~2020-09-14 13: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宝藏ing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斗家的星星 12瓶;孑孓梓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试探(三) 几乎是那人才走过来一步,桑汀便急匆匆捂住了嘴,踉跄着步子后退,热泪滚落脸颊滑入指缝之中,血腥味并着咸咸的泪水在嘴里蔓延开来,又酸又涩。 时隔两年,再见故人,没有欣悦感慨,她反而是怯的。 江之行的神色因而变得复杂,“汀汀,真的是你。” 桑汀垂头拿袖子抹去泪珠儿,这才迟钝的点了头。沉默时,耳畔响起在御花园那日,夷狄王说,'死的死了,逃的已逃,没有谋逆心思的,朕不会赶尽杀绝。' 大晋覆灭后,江之行还活着,他一皇室子孙,还安然无恙的生活在东启皇城。 霎时间,先前那股子荒诞又大胆的念头猛然袭上心头,比雨后春笋更茁壮,扎根似的在她心上飞速生长。 ——趁今夜大好时机,趁江之行在,他们自小相识,有多年的故交情分,父亲出事那时他亦伸了援手,他必定会帮她的。 逃吧,往后再不要回去了,再不要活在夷狄王的恐惧之中…… 桑汀吸了吸鼻子,温软嗓音似溪流,在寒凉的夜里缓缓淌开:“殿下,这两年,你过的如何?” 江之行垂眸瞧了眼身上的陈旧青衫,眼里划过嘲讽,俊逸面庞却不显露分毫,他笑着,道:“丧家之犬,侥幸留下条命罢了。” 桑汀抿了唇,两手心被石块和粗砺石板碾得血肉模糊,她不知疼痛的暗暗绞紧。 那句话在舌尖绕了许多回,却始终说不出口。 “你呢?”江之行默默看向桑汀,说话时,已不动声色打量过她全身,“当年是我护不住你,才叫你顶了江宁出城,受了那些苦楚,可我后来听说,皇…他待你不错,今夜怎会在此?” 桑汀摇头,只摇头。 江之行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仰头望到两个随风晃动的大红灯笼,上绘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景,他想起往事,眼神有些微空洞,“汀汀,若当年没有出这些事,今时今夜,你我已是夫妻了吧。” 桑汀蓦的低头,避开那样的目光,于江之行,她没有什么男女情意。 是那年除夕宫宴上,老皇帝酒上尽兴,亲口说下,等她及笈,便赐与三皇子兆王殿下,是为兆王妃。 金口玉言,皇命不可违,何况女子到了年纪总归要嫁,她平常的应下,没有欢喜,也不觉伤神。 谁知次年,父亲就因党派之争入狱,实则父亲出事,多半是老皇帝半醉半醒允下的这桩亲事惹的祸端。 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江之行兄弟不合已久,几年来不相上下,明争暗斗拉拢权臣,父亲刚正不阿,不曾站队,可这婚事,已无形中将她们桑氏一族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太子殿下的对立面。 当时的情形逼人,前线屡屡战败,都城隐有动乱,内忧外患老皇帝已然分. 身无暇,太子监国,大力打压皇子一党,江之行落了下风,她的父亲他们桑家,最终成了这场权力掠夺的牺牲品。 她及笈那日,是孤零零的出城送降书,最后跌在夷狄王的怀里,昏迷两年。 然而眼下江之行这话,却叫桑汀冷不丁想起夷狄王。也想起刚从牢狱中出来的父亲。 夷狄王才帮过她。 像就此逃跑这种念头究竟有多蠢? 如今两条,甚至三条命都攥在她手里。 是啊,她怎么能逃呢? 桑汀低头急匆匆说:“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桑汀!”江之行忽而上前几步,要拦住她去路,桑汀为难抬头,想要委婉拒绝,却在瞥见站在光影暗处的高大男人时,浑身一颤。 竟是夷…夷狄王… 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 这身子的反应比心绪快,桑汀三五步躲开,与江之行擦身而过时,压低了声音急道:“你快走,快走!” 闻言,江之行伸到半空的手一僵,这两年东躲西藏,他比谁都要清楚身后是什么。 可是汀汀……只一瞬,他迈开大步子,身形很快隐没于巷子深处。 桑汀忐忑又惶恐地朝稽晟走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一遍遍的安慰自己:只是走失了而已,事发突然,不怪她的…… 手臂忽而一疼,随即是被大掌紧紧攥住的窒息感。 桑汀身子僵住,仰头便对上男人比夜色寒凉的双眸,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恐惧哭意逼回去。 稽晟居高临下的睨着人,声音透着愠怒:“想去哪?” 只单单这三个字落下,却是沉重而尖锐的,直击人心,那两瓣樱桃唇上便渗出大大的一滴血珠儿来,湿润了干燥的双唇。 桑汀暗暗垂下脑袋,血腥味再度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的心思,没有一点能躲过那双骇人的琥珀色眸子。 稽晟勾唇冷笑,寒凉的嗓音在桑汀耳畔回绕,如地狱魔音般的,“朕的皇后,方才是想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时周身气息已是十分寒凛,如今嗓音沉沉的,仿若话里带了小尖刀子,会往人身上割。 桑汀实在抵不住这样压抑的躁怒,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艰难开口:“……去,去…要去找皇上…” “然后呢?”稽晟的眼神远远落在那幽暗的巷子口,嘴角笑意越发凉薄。 鬼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眼下再听这话,东启帝简直要被这个女人气得心肝脾肺爆裂,偏偏半分发作不得,悉数被压在胸腔里,来回翻涌着,灼烧着。 这双手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碰尖刀利刃,亦未沾染鲜血,可在方才那一瞬,他想活活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小姑娘就和那个男人那么相对站着,娇娇怯怯,哪里有平日待他的畏惧生疏? 若是她没瞧见自己,今夜岂不是就这么跟别的男人走了? 真是好样的,连桑老头也不要了是吗? 无边静默中,稽晟终于低声重斥道:“说话!” 他话音方才落下,因隐忍怒气而青筋勃. 起的手背上便传来“啪嗒”一声。 桑汀双肩微微颤着,吞咽了一下,“我,我…方才事发突然,他们好多人都挤过来,声音也好大,我没有抓住你,唤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后来我要去找你,可我不知晓你在哪里,也…也不知该怎么唤你,在外边不能唤皇上,所,所以我才去找路人打听——” 好一个路人。 真当他稽晟是瞎的吗? “好了,先回去。” 稽晟脸色阴沉的打断这话,俯身将人抱起,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惊得桑汀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窝在男人硬邦邦的怀里,身子比木头僵。 稽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瞧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他欺负了人。 好,谁叫他生了一副“恶鬼”的皮相。 合该他当恶人,什么坏事合该都是出自他的手。 这厢将人抱上马车后,稽晟却没跟着进去,先回身示意大雄。 浓浓夜色中,他目光阴狠,无需过多言语,大雄便已颔首应下,手按在腰间大刀,其后随着几个侍从,直直往先前那巷子追去。 …… 桑汀在软垫上坐下,心中忐忑不已,气儿都没喘匀,身上的毛领斗篷就被男人大力扯了去。 如此猝不及防,她蓦的一慌。 桑汀防备的缩到边上,声音止不住的发颤:“你要做什么?” 稽晟坐下便冷幽幽的瞧她。 桑汀不由得更慌乱,发髻上的珠花簪子轻微晃动传来清脆声响,她心头一紧,甚至已经预备伸手去拔下一支来。 稽晟却似看穿了她一般,毫不留情的讥道:“蠢货。” 桑汀一怔,双手就此顿住,恰此时车窗被敲了两下。 稽晟掀开车帘子,接过其阿婆递来的干净毯子和药箱,先把毯子丢到她身上,“盖好,把手伸出来。” 说话间,他打开了药箱,拿了一瓶创伤药和棉纱布出来,侧脸线条刚硬透着凌厉,这是不容人拒绝的霸道。 桑汀脸色有些不自然,羞愧难堪齐齐涌上来,她无意识的伸出双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块。 只听得男人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嵌入手心的碎东西很快被挑出来,随后撒了止血药粉上去,桑汀没忍住疼:“嘶!” “现在知道疼了?”稽晟瞥了她一眼,和那个野男人说了那么久的话,倒是不见喊疼。 姑娘家皮子嫩,都是他一点一滴养着的,稽晟到底是不忍心,手上力道慢慢轻了去。 桑汀黯然低头,眼眶热热的,有酸意。 “稽晟。” 她没反应过来,小心开口问:“……皇上说什么?” “朕叫稽晟。”稽晟不耐烦的重复,“现在叫一遍。” 桑汀顿了顿,咬着字眼,生怕叫错了,“稽…稽晟。” “再叫一遍。” “稽…稽,稽——” 稽晟烦躁的把药瓶子丢回药箱,凶巴巴的道:“不准结巴!” 桑汀猛地一抖,这回竟是脱口而出:“稽晟。” 东启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许。 马车辘辘,驶向皇宫,二人再无言。 半响后,桑汀提着心思回了坤宁宫,等着她的只有稽三姑娘早早准备好的洗脚水,稽晟下马车便回了东辰殿,没有多说什么,可这反倒叫她放不下心来。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 时值深夜,赵柳巷深处的小院子里,昏暗的灯光尚未熄灭。 江之行负身立于木门前,身形清瘦修长,窗外月光倾泻进来,青衫上未干的血渍便显得格外刺眼。 狭窄的堂屋中午,还坐着一十六七的女子,她神色忧愁问:“皇兄,你今夜当真看见表姐了吗?” 江之行回身,语气无奈:“阿宁,我几时骗过你?” 江宁愣住,不知怎的,手心冒出冷汗来。 江之行默了默,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眸光深邃,蕴着深意道:“汀汀心善,又与你亲近,当年之事不会怪你和你母亲。” “可她差点就死——”江宁忽的想起民间流传的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被咽下,转而不敢置信问:“表姐当真得夷狄王盛宠,要封后了吗?” 江之行神色一黯,垂于身侧的手骤然握成拳,然后很快的,不甘怨愤被他不动声色的压下,他温和说:“阿宁,如今我身份多有不便,你进宫去可好?” 怕江宁不懂,江之行又和声补充:“我使法子让你进宫,去找汀汀,给我带几句话。” 江宁怔愣半响,反应过来后直接白了一张脸:“皇兄,你还想复国吗?” 闻言,江之行俊逸的面庞滑过一抹阴冷。 今夜险些命丧那粗鄙之辈,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大晋江山的后继者,这江都城真正的主人! 凭什么叫那蛮夷夺了一切? 这皇位是他的,桑汀也是他的! 江之行看向江宁,所有激愤情绪全然敛下,只剩温润如玉的笑:“阿宁,难道你就甘愿,这么见不得光的活着到老到死吗?没有华服玉食,没有身份地位,甚至连平民都不如,你愿意吗?” 江宁没说话,暗暗揪紧了衣襟。 见状,江之行把袖子撸起来,露出那道血淋淋的伤口,“阿宁,今夜我能平安回来,你可知晓代价是何?” 江宁震惊的捂住嘴,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那样可怖的伤口。 江之行自嘲的瞧着那伤口,继续道:“死士没了五个,伤了三个,才换我捡回这条命,再过一个时辰不到,皇宫侍卫便会搜到这处,生死逃亡的日子从未过去,更不会停息,你以为,哪里会是长久之地?” “阿宁,不复国,你我连命都保不住,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人心上,良久,江宁终于忍不住掩面抽泣,低低应声:“好,我去。” 试探(四) 坤宁宫平静如往昔,桑汀却一夜未眠。 紧张、忐忑、惶恐、不安、后怕…… 她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思绪,亦或是种种皆有,扰得她不得安眠。 等到天灰蒙蒙亮时,桑汀挨不住这样的煎熬,起了身,她动作轻轻的,没有惊动殿外守夜的宫人。 九月初,晨间凉。 她前些日子插的桂花枝条已干枯了。 细数时日,自她醒来至今,已半月有余。 桑汀默默将枝条取出来,推开一侧窗扇,浓郁的桂香飘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脆的“啪”声。 听着,像是巴掌声。 桑汀神色一顿,不由得倾身出去细听,果真又传来一道,还有女子的低声抽泣,她抵住窗帘的手指开始发白。 “若你安分,好好当你的世族贵小姐,何至于沦落到此?” “稽三姑娘,老奴劝你赶快寻个时机给六大爷书信一封,叫他好生与皇上低头认错,不然,你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皇后娘娘和善好说话,未曾与你计较,可那是皇上的心尖人,你冒犯了,依照皇上的脾性,后果是何想必不要老奴多说,你自个儿心里有数,老奴奉命行事,只能得罪了。” 话音落下,又是两道响亮的巴掌声。 桑汀慌忙阖上窗,铜镜里精致的脸庞一寸寸的白了去。 她道往日那般盛气凌人的女子怎会忽的收敛,日日低眉顺眼的在她跟前伺候,原来只猜到是夷狄王私底下说了什么,不曾想,背后还有这样的狠辣手段。 可这种事情她不能多管,哪怕今晨意外听着了。 桑汀回了床榻,拿被子蒙过脑袋,强迫自己闭上眼。 许是这身子疲倦到了极致,又许是潜意识里想要逃避什么,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后。 稽晟下朝过来时,只见榻上鼓起的一小团,他眉峰渐渐拢起。 其阿婆忙低声解释道:“皇上,娘娘许是昨夜出宫走乏了,老奴便没有唤娘娘起来。”说完,忙拿来昨夜那幅画,双手呈上去,“皇上您瞧,这画作好了。” 稽晟默不作声的在榻边坐下,展开画卷,旋即,浅蹙的眉心慢慢松开。 那小贩的画技果然精妙。 画上男女侧身相望,交叠相握的两手是唯一相连的地方,然垂眸仰头之间的眼神交汇却展现到了极致。 姑娘家一身粉白相间的罗裙,下巴微扬,一双杏眸好似含了莹莹水光,又像是蕴着脉脉情意,眼里只他一人,通身气质安宁而柔和。 明知这是那小贩凭空添上去的,可全然不妨碍稽晟越瞧越满意,他视线在殿内扫一圈,最终落在百花屏风上,压低声音吩咐道:“仔细装裱,挂到那处。” 其阿婆应下,这便将画卷拿下去。 “慢着。”稽晟忽而开口,声音有些冷,“不必挂了,送去东辰殿。” 左不过她不欢喜,挂在坤宁宫也是碍眼。 其阿婆摸不着头脑,只得低低应“是。”出去时,也顺带叫走了左右伺候的宫人。 殿内浮着一层浅浅的药香,复又安静下来,稽晟回身,见桑汀双睫紧闭,就连呼吸都是轻飘飘的不易察觉,一时仿若回到了那两年。 ——日盼夜盼,盼不来她睁开眼。 哦,如今倒是盼来她睁眼了,谁知自己非但不得她半点欢喜,眼下又冒出个野男人。 东启帝疲倦的捏了捏眉心,昨晚彻夜搜查,今晨如常上朝,眼下在殿内坐久了,身心安宁,他竟也有几分睡意。 这大半个月,他便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午夜梦回,都是小姑娘哭着求着让他走开,让他放了她。 梦外莫不如梦里,每每瞧她害怕得说话磕巴,畏惧得扣手心……这满身的躁怒便要克制不住,就连这抹药香,他都一连几日不曾闻到。 偏偏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一别经年,多少事无声消逝在漫漫岁月中。他如今的脾性作风是刻在骨子里,只怕改不掉了。 稽晟半靠到床榻边上,困乏阖上眼帘,几乎是他闭眼那一瞬,身侧传来些许异样。 常年潜伏于凶险战场的男人感官最是敏锐,这点小动作又怎能逃过那双眼。 然稽晟面上不显分毫,只当不知晓。 桑汀方才就醒了,只是没寻到时机起身,这会子眼儿睁得圆圆的,十分警惕的望向身侧男人,两手揪住锦被,试探着小声唤:“…皇上?” 没有回应。 依照夷狄王暴躁的脾性,若是醒着的,定要冷冷的睨她一眼,再不耐烦的低斥一句“闭嘴。” 绕是如此想法,桑汀仍不敢轻举妄动,伸出手小心扯了扯那截宽大的广袖,又过了好半响,她确定这人是小憩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 可男人身子高大,光是坐在榻边倚靠着,便占了一大半地方。桑汀躬着身,小心往外挪着,想要下床去,又怕哪个不小心吵醒夷狄王。 昨夜扭的脚还是虚软的,微一用力便酸痛不已,偏生越是这样的紧要关头,她越紧张。 桑汀屏住呼吸,迈开腿,垮过去,脚尖顺利踩到床榻边上,眼瞧便要下地,谁知脚掌倏的一滑,竟直直踩空了,垮坐到男人的大腿上。 骨节咯的一响。 那阖上的眼帘懒懒一掀,琥珀色眸子泛着冷光。 四目相对,桑汀猛地顿住,双颊飞快染上两抹红晕,不知是长久屏息憋红的,还是因这姿势给羞的。 稽晟看着她受惊,眸光深沉隐有笑意,然声音肃冷似不悦:“你在做什么?” “我……”甫一开口,桑汀就被那样娇的嗓音吓得不轻,慌忙捂住嘴,睁大眼睛直摇头。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这身子软得不像话,似棉絮般轻搭在腿上,与那不经意间溢出的软音如出一辙。 他无疑是贪恋的,只是冷峻面上瞧不出半点,他既不说话,眼神探究。 桑汀心头一颤,连忙要起身,这才发觉踩空的那只腿抽筋了,半点动腾不得,双腿使不上力,一下便又跌下去,她难堪得咬住下唇。 才将吵醒夷狄王,这又紧接着惹他不快,桑汀只恨这身子不争气,臀. 下是男人坚实有力的大腿,她一咬牙,双手撑住两侧暗暗用力,尝试着再起身。 然而她这一举一动,莫不是全然落入稽晟眼底,似瞧把戏般。 稽晟眉间浮起些许烦躁,“你这嘴是白长的?” 桑汀愣住,不及她反应,男人已用双臂穿过她的腋下,而后身子一轻,她整个人便被提了起来。 稽晟二话不说,将人抱去一旁的软榻坐下,随后拿了药酒过来,再开口时语气不太好:“哑巴了?” 她埋着头,不敢不说话,却也不知答什么才好,憋了好半响,才细声细语地开口:“怕…我怕皇上生气,不敢说。” 听这话,稽晟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却倏的温和下来:“哪里疼?” “不疼了。”桑汀忙不迭摇头,模样乖顺,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讨好“方才是我不小心,吵醒了皇上,还请皇上息怒,我保证没有下回了。” 听了这话,稽晟的脸色不由得更难看。 真是好样的。一天来一出,变着法的来气他。偏偏这个小没良心的还不自知。 可诚然,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最是气人,哪怕她骂他几句,也好过这样不知人事。 那股子无名燥火翻滚着涌上来,稽晟的大掌一下捏在那截细嫩的腿腕上。 桑汀疼得惊呼一声,泪水瞬的湿润了眼眶。 稽晟松了手,然声音冰冷:“不是说不疼吗?” 昨夜他就瞧出桑汀扭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硬是生挺着不说。 顾忌她是不愿自己碰了那双腿,才没有亲自动手,回宫后便叫其阿婆给她抹药。 现在倒好,这张嘴巴巴的说,没有一句是真心的,干脆疼死她得了。 这厢越想便越气闷,藏匿于心底的暴虐隐隐有抬头的趋势。放眼满江都城,谁有这个本事时刻牵动东启帝的心思? 稽晟抬起姑娘家低垂的脑袋,眼神凌厉,凝着那湿漉漉的杏眸,嗓音沉沉道:“若你下次再撒谎,别怪朕不留情。” 桑汀的身子抖了抖,她想起今晨偷听到的巴掌声,还有训斥声,还有父亲…… 她还没有亲眼见到父亲,自也不敢挑战稽晟的底线。 最后,终是泪眼朦胧的点了头,末了不忘软着嗓音老实说:“疼,皇上,我脚疼…昨夜扭到了,方才还滑了脚,真的好疼。” 好,含着哭腔的三个疼。 生生逼得东启帝额上直冒青筋,冷硬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三言两语间,那股浓烈的燥怒好似尽数消散在这抹药香里,稽晟彻底没了脾气,认命的抬起桑汀的脚,放到腿上,这才倒药酒轻轻揉捏,“疼了便说话。” “好,我知道的。”桑汀温顺应声,悄然松了一口气,随后按在脚腕上的力道一重。 她眉头拧起,下意识捂住痛处喊道:“疼疼疼!” 闻声,稽晟微不可查的勾了唇,力道慢慢轻缓下来。 屏风外,其阿婆终于放心离开。 依着方才这架势,若娘娘铁了心不服软,皇上非要大怒不可,那样的冲天的怒气,压抑了好些日子,一旦发泄出来,只怕娘娘受不住。 可往后还有许多个日日夜夜…… ※※※※※※※※※※※※※※※※※※※※ 晚点二更。可能比较晚,小可爱们早睡喔! 试探(五) 桑汀的脚伤不严重,老老实实的休养三五日,便也行走无碍了。 稽晟日日过来,面容冷峻,每每盯着她抹药,可是言语不多。桑汀能明显察觉出这个男人与初初那时的不同。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藏了她永远琢磨不透,却无时无刻不在忐忑惶恐的事情。 终于在九月初九这日清晨,一阵爆竹声打破了坤宁宫的安宁。 这诺大的皇宫素来安静,便是丝弦管竹声也不常有,那声响远远的传到耳里,便显得尤为突兀。 桑汀睡眼惺忪的起身,才下地,便瞧见一抹高大身影疾步走进殿内,男人轻轻握住她双肩,低沉嗓音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欣悦:“醒了?可是被吵醒的?” 几乎是那一瞬间,桑汀清醒过来,然而仰头看向稽晟的目光却有些呆滞,她反应慢了半拍:“我好像听到爆竹声,是有什么喜事吗?” “确是喜事。”稽晟肯定道,随后挥手叫来其阿婆,“先伺候娘娘梳洗。” 桑汀懵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其阿婆。 这宫里拢共就一个主子,几百宫人,死气沉沉,还能有什么喜事值得夷狄王这般喜于言表的? 其阿婆笑着拉她到梳妆台前坐下,细细解释说:“娘娘,皇上专门给您建的合欢宫今日竣工了,从您昏迷那时就开始动土,到今日整整两年了,皇上用心着呐,合欢宫的一应布置摆设,细到床幔穗子香炉,都是皇上亲手着人安排的。” 桑汀怔住,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软儒嗓音变了调子:“合…合欢宫?” “是呐,皇上一大早过来,就是要带您过去看看的,等过两日便是吉时,咱们阖宫上下搬过去,这前人所居的坤宁宫自要弃置。” 其阿婆絮絮叨叨的说着,苍老的脸庞上满是和蔼笑意,特从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给她簪上。 桑汀僵硬的回身去瞧左右宫人备好的衣裳,样式不甚清晰,然那耀眼热烈的红色与裙摆上展翅凤凰…… 她这才迟钝望向屏风外,那背影挺拔健硕,明明是叫人安心的,可她仿若听见男人冷笑着一遍遍道“朕的皇后。” 朕的皇后……这四个字,比高山湖海还要沉重千万分。 这大半月,稽晟虽日日过来却从未留宿,起初她也是怕得整夜整夜不敢睡,后来知晓夷狄王并无那意思,才敢稍微松懈下来,然而今日这架势,她如何不懂? 只怕迁宫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准为的就是册封。 如今虽不得自由,满宫唤她皇后娘娘,到底还是无名无份的清白身,倘若有转机,她还有别的生路。 可一旦册封侍寝,她就永远也出不去了,欢喜也好厌恶也罢,她没有半点资格抗衡拒绝。 日后那合欢宫,与套满锁链的金屋囚笼有何不同? 光是这么想着,后脊背就漫上一阵寒意,随即,大滴冷汗打在桌面上,晶莹的与那东珠耳坠一般会发光。 镜子里精致的小脸白生生的,血色消逝个干净,桑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暗暗冷静下来,才问:“阿婆,好端端的,为何要迁宫?” 其阿婆笑道:“娘娘您不知晓,依夷狄习俗,帝后大婚,要乔迁新居,寓意除旧迎新,这往后的日子才和美长久。纵使这东西六宫千好万好,可住了不知多少人,皇上都安排好了的,断断不会委屈您。” 果然…… 桑汀默默垂下脑袋,任由其阿婆给她装扮,置于膝上的双手一片冰凉。 眼下除了早早做好侍寝准备,没别的法子。 殿外,稽晟喝完一盏茶的功夫,桑汀便已梳洗打扮好,美人精致芙蓉面,款款走来,般般可入画。 稽晟抬眼瞧去,黯沉眸光似缀了星星滑过亮光,不过片刻却微微皱了眉,美则美矣,可他的小姑娘本就生得极美,华贵自也华贵,然世间万物配他的皇后皆是绰绰有余。 “不…不好看吗?”桑汀下意识问,这话问出口,便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稽晟未语,只是起身,凝着她发髻上的各色珠花簪子,抬手取下一支,“可轻了些?头可疼?” 桑汀一时语结,怔了半响,这才明白他方才是何意。 然而心中却不甚自然,总觉得怪怪的,像是冰天雪地里瞧见火星子,又像是吃到了没有籽的冰糖葫芦,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夷狄王暴虐嗜血,不该是这样贴切细心的,总叫她心慌,也心惊。 见桑汀低头不说话,稽晟眉头蹙得越发深,凌厉眼神落在其阿婆身上,冷声吩咐道:“以后少往皇后头上戴这些东西。” 殊不知,铮铮铁汉的绕指柔,该懂的人最不懂,只有其阿婆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笑着应下。 二人用过早膳,桑汀便随稽晟出了坤宁宫。 一路上,她既不问什么,也不闹,满腔思绪压在心底,去到合欢宫时,只站在巍峨宫门外,望着那座华美的宫殿出神。 稽晟顿了步子,朝她伸出手,其意不言而喻。 桑汀才缓缓抬眸,冰凉的手儿藏在袖子里没动,鼓足了勇气开口:“皇上,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佳节…我,我能不能,去看看姨父?” 话音落下,男人的脸色便一沉。 桑汀抿了抿唇,手悄然攥紧。 漫长的静默中,她一颗心慢慢凉了去。 这时宫门内走出一个身着玄色长袍子的男人,高鼻深目,五官透着阴冷,那道视线短暂的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 桑汀认出这是敖登,本能的往外退了一步。 见状,稽晟微不可查的拧了眉,唇角压得极低,瞥向敖登,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敖登面上无异,颔首低眉,“属下参见皇上,娘娘。” 稽晟拉过桑汀的手,跨进宫门时淡淡说了一句“下去。”显然不愿在此见到敖登。 “皇上。”敖登在身后叫住人,“方才大雄传回消息,人抓到了。” 闻言,稽晟目光一冷,也顿了步子,桑汀不明所以,抬眸匆匆瞥了眼,触到男人骤然阴狠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朕随后就过去。”说着,稽晟回眸警告的睨了敖登一眼,转身面对心娇娇时,眼神变得平淡,温声叮嘱:“你先进去看看,朕随后回来陪你。” 桑汀默默应声,先前要去见父亲的恳求,好似无形中被拒绝个彻底,也再没有提起的可能。 说完,稽晟便出了合欢宫,瞧着是有极要紧的事,他很少这样半途离开。 桑汀看着他背影消逝于转角,刚要转身,却不想,敖登竟折身回来。 她眼皮跳了跳,有股不好的预感,想要快步走开,然而不及身后人步子快。 “皇后娘娘。”敖登去到她面前,冷不丁的问:“你就不好奇皇上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吗?” 桑汀半点不好奇,却敏锐察觉出些许异样,此人十有八. 九来者不善,她没说话,其阿婆在身旁,却好似对敖登也有种莫名畏惧。 能长久跟在夷狄王身边的人,绝非善类。 良久没有回应,敖登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临走前,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劝你别动歪心思,若安分守己,还有一条活路,皇上因你荒唐颓废至此,迟早要招来祸患,届时你难逃一死。” 听了这话,桑汀随即了然。 ——原是来给下马威的。 等敖登走后,其阿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安慰说:“娘娘,有皇上疼您,敖大人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桑汀笑了笑,不甚在意,“进去吧。” 如今她只想父亲平安康健,好好保住这条命,心中没存旁的心思,自不会怕这威胁。 - 稽晟从合欢宫离开后直接去了地牢。 深处牢房里,绑在十字木架上的男人浑身血痕,大雄手段换了不下十余种,硬是撬不开那张嘴。 这是活捉的亡. 晋反党, 隶属江之行的死士。 稽晟进来,冷冷扫了眼,抬手示意大雄停手。 “皇上,□□反党昨夜流窜至城北酒庄,只捉了这个活口,其余八人当场服. 毒自尽,□□至今下落未知。” 稽晟敛眸,厉声吩咐:“其余人继续追查,若有踪迹当场诛杀,尸陈街头示众,不必留活口。” 此话一出,那男子激烈挣扎起来,大声骂道:“尔等蛮夷休想!” “呵,”稽晟勾唇冷笑,琥珀色眸子底下是深深的狠戾阴翳,“松绑,放他出去。” 那男子僵住,一脸惊愕。 大雄亦是愣了愣,随后便去松绑。 “我呸!蛮夷休想得逞!”骂完,那男子作势往铁栏栅上撞去,被左右侍卫死死拉扯住胳膊。 稽晟拿了热铁,抵在那人胸膛,滋啦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地牢,他声音寒凉:“送他去城北酒庄,加派人手暗中监视,鹿死谁手尚未可说。” □□狡猾,其余人皆服毒自尽,又怎会独留这一个漏网之鱼?就此杀之以绝后患,不如撕一道口子出来,攻破人心取敌狗命。 人心,他征战数十几年,夺权称霸,最擅长攻破人心。 稽晟从地牢出来时,身上染了脏污血渍,纯黑的绣金线蟒袍,实则也瞧不出什么,只是那样浓郁的血腥味挥散不开。 眼下已是午时。 他转道先回了东辰殿,凉风拂面而来,满地落叶,秋意渐浓了,似是应景般的,耳畔响起姑娘那声恳切的请求。 话语温软,娇娇怯怯,又怜人得紧。 这段时日,她伏低做小的本事倒是见长,知晓把畏惧害怕厌恶藏到心底里了。 稽晟自嘲一笑,到底还是问:“桑老头如何?” 身后随从忙答:“近日桑大人一切都好。” 人在邬园里好生住着,哪里能不好? 啧,若是叫那个小没良心的见着了人,还不得翻了大天去,再换言之,若是桑老头知晓自个儿的宝贝闺女在他手里,估摸也要气个半死。 还是不见为好。 一行人大步走过,气势恢宏,带起一阵冷风。 宫道两侧扫落叶的宫人里,有个脸色蜡黄,五官却清秀的,仔细一瞧,赫然便是江宁,她抬头巴巴望着那抹高大身影的,直到瞧不见人影了,还没回神。 一人拿扫棍碰了碰她,揶揄道:“瞧什么呢?若是把主意打到皇上那处,可仔细你这条小命。” “皇上?先前走过的那为首的俊美男子,是皇上?” “那可不?” 江宁握住扫帚的手忽而收紧,谁能想到臭名昭著的夷狄王,竟是生得这样器宇轩昂,她从未在江都城见过这般高大威猛的男子,光是从眼前走过,便是威风凛凛,难掩王者霸道。 多少世家贵公子,俊逸则矣,却独独没有夷狄王身上那股刚硬之气。 然而春心方才萌动,就被无情打破,身旁那宫人指着斜侧方的坤宁宫说:“皇上的心思都在那儿呢,娘娘昏迷两年之久,皇上从未找过旁的女人,眼下稽国公的嫡女进宫来,打的是入宫为妃的如意算盘,你猜现今如何?” 江宁仰头望向坤宁宫那巍峨气派的牌匾,这是母妃一生操劳,用尽手段,穷极算计,也得不到的尊荣。 她猛然清醒,讷讷问:“如何?” 那宫人压着低笑,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听人说啊,日日给娘娘端洗脚水。” ※※※※※※※※※※※※※※※※※※※※ , 试探(六) 江宁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夷狄王待表姐的宠爱竟达到了如此地步,权臣的脸面说踩就踩,皇者霸气尽显,毫无顾忌。 这才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以往父皇还在时,左右顾忌权臣,后宫稍微得宠些的嫔妃,哪个不是靠着家世子嗣维持? 可是如今表姐一无家世,二无子嗣,且还是顶着她前朝公主的尴尬身份……却轻而易举的得到帝王这样独一份的宠爱。 那一瞬,江宁的心底竟是滋生出几分嫉妒来。 从小到大,除了出身,表姐几乎是样样都比她出色,明明只是一区区二品官家的女儿,但凡她们二人同时出现时,旁人最先注意到的必是表姐,表姐的容貌比她卓绝,学识比她渊博,才艺比她出色,性子温软大方…… 可她从前为何不觉得呢? 是了,表姐在她面前总是低一头的,小心翼翼的讨好,什么好的都先分给她,不是因为她是公主金贵之身,而是因为她母妃。 表姐自出生便没有娘,与她们亲近,多半是把她母妃当成了半个娘,舅舅待表姐再疼爱也弥补不了母爱的缺失。 她们表姐妹亲如姐妹,母妃对她的关爱,自然也会分给表姐一点。 但是江宁知晓,她母妃从来没有把这个外甥女当成女儿。 …… 先前与江宁说这话的宫人推了推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又道:“我还听说前些日子娘娘给皇上束发,诚然是束得不好,谁曾想皇上好几天都不曾拆解,照旧上朝觐见大臣,百官无一敢说闲话,唉哟你说这,大家伙传来传去,都说皇上中了娘娘的深情蛊。” 此刻的江宁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 她神色僵硬的看向前方,坤宁宫门前的宫道上,十多个宫人左右随从远远走来,这么大的出行阵仗,中间那衣着华贵惊艳的少女莫不如是金尊玉贵。 - 桑汀在合欢宫等了半个时辰,不见稽晟回来,便借故身子疲倦先行回来了。 这座华美的宫殿,是囚笼,若非顺着夷狄王心意,抗拒不得,她半点不想踏进那个地方。 将要跨进坤宁宫时,桑汀顿了顿,往斜后方看了看,与一道热切的视线对上。 其阿婆扶着她胳膊,也顺着看过去,那是去东辰殿的方向,这便笑了,“娘娘,皇上许是有事耽搁了,您现在是想过去找皇上吗?” 桑汀没应声,远远的那个人,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可是混杂在六七个衣着相同的宫人里,她瞧不清。 犹豫一会儿,她收回脚,转身往那方向走,“去吧。” 其阿婆的笑意更胜,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还记得娘娘刚醒时,皇上连身都近不了,如今相处一月不到,娘娘便想主动去寻皇上了。 可见皇上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伴着,那身暴虐脾气也能慢慢收敛去。 其阿婆这厢想的美,桑汀走近那几个扫落叶的宫人,眸中惊疑一点点放大,直到在距离江宁两三步的距离停下。 四目相对,好似凉风都凝滞了一瞬。 桑汀站在原地,讶异的看向江宁,诸多话语百转千回,却是问不出口。 江宁亦是看过来,难堪得无地自容,飞快低下头。 其阿婆不明所以,不由得问:“娘娘?” 桑汀忽的回神,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垂在身侧的手一松,掌心的帕子便掉了下来,随风吹着,掉到了江宁脚边。 不待左右宫人反应,桑汀上前两步去捡,靠近江宁时,声音极低极快地道:“子时老地方见。” 话音甫落,她俯身捡起帕子,不经意望向江宁的眼神里是等回应,江宁很快点了头。 桑汀悄然舒了口气,压下心思,看了看其阿婆,软声道:“阿婆,我们走吧。” “哎,好。”其阿婆也并未察觉什么,接着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几句:“娘娘,下回东西掉了自有奴婢们捡,您尊贵着,可不敢让您亲自捡呐,不若叫皇上知晓,该心疼了。” 桑汀攥紧了帕子,只弯唇笑了笑。 身后,江宁死死盯着几人远去的背影,此时此刻才真切觉得,皇兄说的不无道理。 要复国,定要复国。 她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才不能这么东躲西藏的卑微活着。 - 桑汀本意不是来这东辰殿,更不想主动凑上去在稽晟面前晃悠,然方才别无他法,眼下一路走来,停在东辰殿门口,不知进去后该说些什么好。 她想,不然就借故身子不适回去吧? 然而不等她开口,正殿旁的东侧殿里走出一个高壮男子,是大雄,瞧见门口一行人很是惊讶,大着嗓门道:“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从未来过东辰殿。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只见过东启帝眼巴巴的往坤宁宫去,又黑着脸回来发脾气。 大雄憨厚实诚,忙道:“娘娘,您来得巧,皇上才议完事,现今正在侧殿。” 桑汀勉强笑了笑,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 殿内熏着香,闻着味道却是熟悉的,她不由仔细嗅了嗅,像是她身上的……药香。 桑汀惊得脸色变了变,不敢置信的去嗅了嗅衣领,竟真的是。 这,这夷狄王莫不是—— “皇后来了?”稽晟大步从卷帘后的书架走来,初初看到殿内娇丽的人儿,神色亦是一愣,似怎么也没想到她能过来。 桑汀的思绪因这一声“皇后”,戛然而止。她看向稽晟的目光里,头一回带了些许探究。 这一诡异的对视后,她又匆忙低下头。稽晟眉尾一挑,有些回过味儿来。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素日里这个小没良心的巴不得不见他才好,今日过来,约莫是为了早先提的那句要去见桑老头一面,不若还能为何? 弄明白原委完,稽晟微不可查的皱了眉,冷峻面上不显,姑娘家埋头不说话,他也不提,只招手叫宫人呈热茶来,淡淡道一句:“坐吧。” 桑汀这才抬头,匆匆打量过殿内摆置,外厅置有两把交椅,卷帘后隐隐可见一张罗汉榻,这该是他的寝殿,意识到这点后,她不敢多看什么,默默走到左侧椅子坐下。 其阿婆则轻声退了出去。 一时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桑汀不免更局促不安。 稽晟在她对面坐下,一双幽深的狭眸饶有兴致的打量,像是恶狼扫视到手的小羔羊般。 哪怕是这恶狼坐在原地没动,那视线一寸寸的侵袭过来,步步紧逼,逐渐将猎物紧紧包围住。 小羊羔显然是怕了。 桑汀小心挪动身子,总觉是误闯入了夷狄王的私人领地,两手心濡湿一片,偏偏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左右犹豫着,开口:“皇上…我,我那个…我想——” “想什么?”稽晟似笑非笑的瞧过来,语气戏谑:“皇后大可直言,但凡朕能允你,都允了。” 闻言,桑汀一怔,脱口而出道:“那要去见姨父也可以吗?” 稽晟轻轻“啧”了一声,瞧瞧,他不过挖了个浅浅的坑,她这就跳了。 他这般反应,桑汀也不是蠢的,自然察觉了,登时懊恼到了骨子里,她今晨看稽晟刻意回避的态度,就猜到了的。 “皇上,”桑汀嗓音低低的开口,不自觉的便带了几分委屈,“夷狄不过中秋佳节的吗?” “中秋?”稽晟十分不给面子的嗤了一声,“朕不兴这等节日。” 阖家团圆的佳节,他孤身一人,冷眼瞧别家欢喜团聚,有甚么好过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稽晟话锋一转,道:“若是与皇后,这中秋尚可一过。” 桑汀气馁的应了一声,没再搭话。 说什么与不与,左不过她只要一日出不了宫,父亲一日得不到安全自由,她便要永永远远的待在稽晟身边,诺大的皇宫都是他的,她年节又能逃到那里去? 说话间,宫人端来热茶,是泛着奶香的,桑汀好奇的看了一眼,便听得稽晟解释说:“秋后天凉,夷狄习惯在热茶中添入牛乳,糖渣,味甘甜,亦可暖身,你先尝尝看。” 她之前在史册里看到过,也知道些,夷狄游牧部族冬日的吃食与大晋全然不同。 桑汀两手捧起瓷碗,冰凉的手儿很快袭来一阵暖意,鼻尖奶香四溢,一点腥味都没有,她低头,抿唇尝了一小口,甜甜的,黯淡的杏眸亮了起来。 她惊喜的抬头看向对面,却见一道冷光乍现,是刀子! 那宫人从袖口掏出来的尖锐刀子,桑汀猛地起身,手中瓷碗跌落到地上,几乎是潜意识的,她几步冲过去,大喊:“皇上小心!” 稽晟眼神一冷,以手格挡,攥紧那宫人的手腕翻转过来,惨叫声响起,他朝桑汀喝一声道:“别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桑汀这身子的反应要比脑子快许多,眨眼功夫已到他身边。 稽晟伸手将人拉入怀里,一手按住她脑袋对着胸口,另一手则用力一推,将刀子反向刺入那人胸口,鲜血迸发出来,他面色狠戾的转动刀柄。 锋利的刀子已全插了进去,只见那人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身子抽搐着,两眼瞪大。 桑汀反应过来时,已被稽晟揽住腰肢抱到了几步外,她才将从男人怀里露出小半张脸,便见倒地的人不甘心的要起身,双眼猩红闪烁杀意。 她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将头埋进稽晟怀里,垂于两侧的细胳膊搂紧了男人精瘦的腰腹。 这绵软的身子贴近,稽晟不由一怔,肌肉紧绷,高大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还淌着热血的指尖却滑过酥麻,又似暖流,随即抱紧了怀中娇。 外面看守的侍卫听到动静已执剑跑进来,动作敏捷将人拖出去。 为首的道:“属下救驾来迟,请皇上娘娘责罚!” 稽晟冷眼睨过去,声音寒沉:“即刻彻查。” 几人领命便速速去了,将东辰殿上下盘查个遍。 耳边声音渐渐远去,桑汀也慢慢回过神来,小心探出脑袋,碰到男人坚. 挺的下颚骨,疼得头皮一麻,嘶的一声尚且带着惊慌。 稽晟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和下来:“乖乖别怕,人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桑汀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是松懈后才反应过来,自个儿都快挂到夷狄王身上了,隔着一层衣襟,肌肤相贴,她羞赧得臊红了脸,顾不得头顶心的疼意,连忙推搡着要下来。 不料腰肢上的臂弯忽然收拢。 桑汀非但动腾不得,反还与那硬邦邦的胸膛贴得更紧了,男人灼热有力的心跳声好似是从她胸口传来的,她眼眸蓦的睁大,这下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稽晟垂眸,瞳仁漆黑,倒映着姑娘家羞红的脸儿,他面上浮起一抹极浅淡的笑,“皇后心里,也是担忧朕的,是吗?” ※※※※※※※※※※※※※※※※※※※※ 感谢在2020-09-18 00:05:03~2020-09-20 21:5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宝藏ing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终于落地的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试探(七) 稽晟能走到今日,一步步踏着尸山血海,杀. 过的人比吃过的米多,他站在权力的巅峰,也活在肮脏阴沟的最深处,想要取他命的人,从来不会少。 他清楚什么样的眼神干净良善,什么样的眼神凶恶血腥,就连桑汀总是蕴藏畏惧的眼神里,也有过怨愤到想要杀他的瞬间。 坤宁宫寝殿里的枕头下藏有一支尖锐长簪子,他一直都知晓,可若是这样能给她安全感,能叫她睡个安稳觉,他自也可以当做不知晓,只提醒其阿婆,不要让这个呆瓜误伤了自己。 方才那一瞬,从那宫人朝他走来,便透过那样阴暗的眼神参透些许猫腻,区区一人,与千军万马比起来,当真是对方瞧不起他稽晟了。 他甚至没放在眼里,只是不曾想,桑汀的反应这般激烈。 他以为,她巴不得自己被千刀万剐了才好。 啧,真是蠢,自己几斤几两不知晓,憨憨傻傻的冲过来,叫人都不会。 稽晟虽是这么想着,却将人揽得更紧了些。 他凑近姑娘家泛着药香的莹白脖颈,心中安宁,复又道:“皇后心里也是有朕的。” 瞧瞧,这人已经四舍五入,将先前那句疑问转化成这般肯定的意思了。 桑汀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眼下也顾不得什么冒犯了,因她再怔愣指不定就要被这夷狄王整个吞入腹了。 “皇上,皇上!你快松手!”她使劲儿把人推开,一面逃似的避开那样若有若无的触碰,委实是心慌得厉害。 然她一弱女子,跟猫儿挠痒痒似的,能耐稽晟何? “乖乖,别闹。此处染了血腥,朕带你回去。”说着,稽晟将人往上提了提,大步出了寝殿。 一出了东殿,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桑汀以这样怪异的姿势被男人搂在怀里,一时又急又难堪,在外面却不敢闹得太凶。 ——不敢当众置夷狄王的脸面于不顾,怕惹怒了他。 然而先前使劲儿挣脱都挣脱不开,遑论小打小闹,若是再因此叫稽晟误会了什么……意识到这点后,她认命似的,不闹腾了,只是抵不住旁人那样的眼光。 桑汀自欺欺人的用手捂住脸,只当看不见。 诚然,装死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东辰殿到坤宁宫有一段路程,以稽晟的脚程,一盏茶的功夫怎么也到了。 路上,桑汀忍不住委婉解释:“皇上,您是天子帝王,任谁瞧见您有危险都会出手相救的,这是人之常情,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行刺却一声不吭。” 闻言,稽晟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声,叮嘱道:“若有下次,要先喊人,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桑汀抿了唇,情急之下,她也不曾想过什么,一着急便跑过去了。 现今回想起来,才觉自个儿是傻了,何必多此一举。 夷狄王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手段狠戾,世间哪里有人能伤到他呢? 方才她亦是亲眼瞧见,稽晟解决那刺客丝毫不费力,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人已倒地,反倒是她去添乱,闹这么一出,还让稽晟误会了。 这么一想,桑汀不由得懊恼到了骨子里,她鸵鸟似的窝在男人怀里,怏怏耷拉着脸,再不说话,一面告诫自己下回千万三思而后行,不要当烂好人,更不要多管闲事。 皇宫是非之地,帝王心思难测,何况是她这样艰难的处境,更要千万个小心。 回了坤宁宫,稽晟才小心将人放下来。不料桑汀甫一下地站稳脚跟,立马跳出几步远。 稽晟脸色沉了沉。 桑汀局促站着,开口说:“皇上,我…如今我也回来了,您,您政务繁忙,您先去忙吧。” “您?”稽晟冷冷嗤了一声,原还明朗的脸色,彻底阴沉下。 小没良心的,既知晓怎的撩拨,又懂得怎么用疏离来一点点消磨他的心意。 偏偏她还格外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一言一行,早将他绞着磋磨了千万遍。 稽晟眼风冷幽幽的睨过去,伸出染了血的那一方广袖,语气不容人拒绝:“还不过来给朕宽衣?” 桑汀还在想哪里又惹恼了夷狄王,忽然听这话,不由一愣,“宽宽…宽衣?” 东启帝的脸色臭得不行。 她连忙过去,又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殿内空荡,只有她们二人,向来热忱的其阿婆也不知去了哪里。 身前,稽晟两臂伸平开,也不说话,只板着脸瞧她。 桑汀悄然抬眸就是瞥到男人这般冷峻的神色,忙不迭垂下脑袋,犹豫着去解腰带。 稽晟凌厉的眼神落在那双柔白的手儿上,“动作快点,朕要沐浴。” “沐浴?!” 桑汀大惊,两手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系扣,腰带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随即,跟前衣襟大肆敞开,露出男人麦色的肌肤,线条流畅,肌肉紧致。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桑汀忍不住惊呼,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眼睛,不敢多看,“你你你!你怎么不穿里衣的?” 又变成你了。 稽晟恍然间怔了瞬,垂眸去看袒露的胸膛,入目的是几道深褐色的丑陋疤痕,他眉心微拧,开口时语气仍是不太好:“杵着做甚?” “哦!”桑汀匆忙往净室去,眼睛捂久了有些瞧不清东西,她又忐忑,一个不妨踢了脚,稽晟伸手去扶。 谁知她踉跄着身子飞快跑开,临到净室门口又急匆匆转身,瞧着手忙脚乱的,大红色的裙摆在空中曳出道道飞弧,鲜活生动得叫人移不开眼。 稽晟收手拢了拢外袍,等那抹身影在珠帘处消失,不禁想起昨日大雄传回来的消息——桑家小姐温柔大方,娴雅知礼,是江都城最端庄淑敏的世家贵女。 他倒是半点没瞧出来,冒冒失失的,慌什么呢,又不会生吃了她。 分明是嫌弃的,可不知怎的,稽晟又笑了。 只要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好。 - 桑汀急忙跑去殿外找其阿婆去了。 其阿婆就在门口候着呢。一听闻皇上要在坤宁宫沐浴,嘴角便扬起笑,可是瞧娘娘这懵懵懂懂的模样,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闭上。 桑汀急了,忙扯扯其阿婆的胳膊:“阿婆,怎么了吗?” “没什么,娘娘,老奴这就差人呈汤浴。”到最后,其阿婆也没说什么,转身去办差事。 桑汀应下,又总觉哪里不对劲。 不多时,宫人安排好沐浴物事,拿了备用的寝衣来,见大家忙活着,她又觉是自己多想了,没什么不对的,转头就忘了其阿婆那隐晦的眼神。 桑汀回到殿内,踱着步子走到稽晟面前,指了指净室方向,“皇上,都准备好了。” “嗯。”稽晟不经意间瞥到她身上染的奶茶污渍,眉蹙起,道:“去换身衣裙来。” 桑汀下意识点点头,而后又忙摆手摇头,神色惶恐,推拒:“不不不行的!我冒冒失失的哪里能伺候皇上沐浴呢?不能的!” 闻言,稽晟眉头不免蹙得越发深,“你这脑袋究竟在想什么?” 桑汀咬紧了下唇,说不出话来,藏在裙下的腿有些发颤,她预备跑。 稽晟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胸. 口下蜿蜒的污渍,特意强调了干净二字道:“朕叫你去换身干净衣裙。” 桑汀顺着他视线,往自己衣裙瞧,猛地明白过来,那时候急着大喊刺客,把奶茶弄洒了。 她还以为,恶劣的夷狄王要叫她去净室…… 当下只窘迫得一张脸真真红透了,她尴尬得想挖个地缝钻进去,不好意思的低头应声:“谢皇上关心,我这就去。” 外边天色渐暗了。二人背着身,稽晟去了净室,桑汀去了侧间换衣裙。 其阿婆默默去准备晚膳,特意叫小厨房上了两壶酒。 约莫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点了一对红烛。 桑汀换好衣裙出来,不由得问布菜的那宫女:“好端端的怎么点红烛?” 平日都是寻常宫灯照明,就寝时才在榻边小几点一盏蜡烛,也不是红色的。 宫女支吾了一下,恰巧其阿婆进来,面不改色道:“娘娘,都是老奴疏忽,咱们宫里的宫灯点完了,蜡烛也不剩几支,今夜皇上在,老奴想着要亮堂些,才找了这大红烛来。” “哦。”桑汀不疑有他,坐下后,两手捧着下巴瞧那摇曳的烛火,秀致的脸儿映衬烛光,温和柔润,她认真夸道:“挺好看的。” 其阿婆轻轻叹了口气,将酒放下。 等稽晟沐浴出来,晚膳正好呈上。 二人相对而坐,宫人依次退下。 稽晟的视线掠过桌面佳肴,将酒壶放到地上,语气平常,已辨不出喜怒,“用膳吧。” “好。”这也不是头一回一起用膳,桑汀如今不会怕到拿不稳勺子了。 今夜还有一件大事未办。 子时去见江宁一面。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今夜一定要去见到。 桑汀抬眼看了下稽晟,又看了看窗外的漆黑夜色,往常他夜里不会多留的,用完膳便回东辰殿。 她大约吃了七分饱,便放下筷箸,拿帕子擦拭干净嘴角,温声开口:“皇上,我用好了。” 稽晟也放了筷箸,静坐片刻,起身。 见状,桑汀松了口气。 谁料下一瞬男人转过身来,简单的月白衫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愈加冷清几分。 桑汀不由得提起了心思,局促站起身。 烛光随风摇曳出两道细长的身影。 稽晟问:“合欢宫可和你心意?” 桑汀思忖一番,斟酌措辞道:“皇上亲自安排的,自是极好的。” 这样客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稽晟已见怪不怪,只是拧了眉,问:“下月初八是迁居吉时,十二月初九是婚娶吉日,朕以为大婚之时迁为好,皇后以为呢?” 话音落下,他眼神探究的看向桑汀。 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若有若无的抗拒。 桑汀悄然捏紧手指,她早就猜到了的,也想好了应对之策,然而当真听他说起时,仍是不可避免的慌了神。 她久久未语。 稽晟不徐不疾,复又坐下,拿起地上的酒壶斟了一杯,自饮。 默了半响,桑汀下意识去看外边天色,估摸着,已经亥时初了,她稳住心神,唇瓣微动,又阖上。 良久,直到稽晟斟了三杯酒后,桑汀才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一切依皇上的意思便可。” 其实她的话根本不作数,应允也好,拒绝也罢,难逃恶果,遑论父亲还在稽晟手上。 绕是如此,可是话一出口,她便悔了。 好似人的寿命有限,期限到了,便要魂飞魄散,不能逆转,可是阎王爷提前来问她:你死不死? 她什么都明白,然而要开口说那个“死”时,心底仍是后怕不甘的。 “皇上——”桑汀忽然开口,声音急促,却又再无下文。 稽晟面色淡淡,放下杯盏,起身去灭了那红烛,昏暗的殿内只剩几盏小灯闪烁,他声音低沉醇厚:“夜深了,先去歇息吧。” 桑汀识趣的闭了嘴,默默走去床榻,回头去看时,发现男人还站在那处,她心头一阵发紧,忍不住问:“皇上还不回去吗?” 啧,才大半日,就赶了他两回。 莫名的,稽晟有些烦躁,他坐下,语气重重道:“朕今夜不走。” 桑汀狠狠一怔,看向那对红烛的目光惊疑不定,旋即,面前晃过其阿婆隐晦的眼神,她又将稽晟今夜问过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片。 冷不丁的,两腿一软,她神色防备的退到床幔边上,背脊发凉。 ……完了。 试探(八) 第十六章 殿内只剩几盏小灯闪烁,光影朦胧,昏暗的视线中,男人身子高大挺拔,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那处,像是巍峨高山。 桑汀悄然攥紧了棉纱床幔,唇瓣嗫嚅着,下一瞬,竟见那座山朝她走来,一步一步沉重地叫人心慌不已。 终于在离她三步距离时,心头紧绷的弦“咔”一声断裂。 桑汀无力跌坐在床榻边上,指尖发凉,无意识的去摸枕头底下的长簪子。 稽晟步子不徐不疾,行至榻边,低笑着开口:“朕的寝殿下午才染了血腥凶气,不吉利,今夜歇回皇后宫里。” 桑汀艰难吞咽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只捏紧了手里的簪子。 不见回应,似征询她意见一般的,稽晟问:“嗯?” 桑汀埋头在心底道了千万遍不好,然而抬眸时,泛红的眼眶里蕴满了惧意与胆怯,她小心试探着,道:“皇上…这,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稽晟颇为好笑地反问:“有何不妥,你昏迷那两年,朕夜夜歇在坤宁宫,喏,”他指向床榻外侧,“朕夜里睡在这处,你歇在里侧。” 闻言,桑汀蓦的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摇头,捏住簪子的手隐隐松开了些。 其实昏迷的这两年,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梦,梦醒来,她只觉得像是昨日才出城送降书,今日就被夷狄王抓到了宫里,关起来赏玩。 稽晟瞥过她那只犹豫的手儿,便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道:“你昏迷那时总爱往朕怀里钻,若是哪日朕不在啊,底下那几个不懂事的连膳食都喂你吃不下,你且说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道理? 他还同她说道理! 桑汀有些懊恼起来,她昏迷后怎会做那种羞耻的事情啊? 几乎是下意识的,桑汀声音低低的反驳他:“你胡说……”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朕有必要胡说?” 语毕,他复又上前一步,步子顿下时,已到榻边。 桑汀盯着他脚尖,肩膀止不住地轻颤,咬紧了下唇,方才松下的簪子又被攥得死紧,然而不过一瞬,却又彻底松了手。 似认命般的。 其实她根本拒绝不了什么,便似迁宫册封,她能说一个“不”字,千万个“不”都能说。可相应的,这条命,还有父亲那条命,便因此被悬在悬崖峭壁。 生死攸关,哪里还顾得上清白身。 如今能讨夷狄王欢心,能活着护住父亲,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哪日夷狄王厌弃了她,要直接取了这条小命,才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夜只怕是见不到江宁了。 桑汀两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垂着脑袋没再说话,模样乖顺听话。 见状,稽晟不经意的瞥过那枕头底下,露出的簪子一角,再看姑娘家低眉顺眼的,不由蹙了眉。 他久久没有动作,桑汀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触及那样晦暗不明的神色,又飞快的低垂下眼帘,心里百转千回,只觉如坐针毡,像案板上的鱼肉,不知那刀何时会落下。 桑汀不安的挪了身,腾出个位置,声音细细小小地开口问:“皇上,你不是要歇息了吗?” 稽晟淡淡嗯了一声。 桑汀这才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怔,她连忙站起身,伸手要去解男人的衣带,不料反被一手拍开。 桑汀懵了:“皇上?” 哦,她先前还说错话了,说了句不妥…… “皇上,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多有冒犯,还望皇上谅我是头一回,不知事,就,就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桑汀解释完,便主动站到旁边去,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再主动褪去衣裙。 其阿婆也没有和她说过侍寝这档子事,况且她……自小到大,没有母亲,也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些事。 四下寂静,稽晟朝桑汀走去,伸手揽住那抹细腰肢,往怀里带的同时,俯身下去,薄唇贴在姑娘冰凉的耳畔。 桑汀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外避开的脖颈僵硬住,因男人的大掌,覆在她裸露的颈窝上。 心惊时也带过一阵酥麻。 “你在怕什么呢?”稽晟缓缓摩挲着那截嫩. 肤,带着一层厚茧的指腹粗砺,却不咯人,他复低声喃语,“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打不得,也骂不得。 凶不得,更气不得。 小没良心的专来克他的。 桑汀神色怔松时,稽晟已松了手,鼻尖漾满了姑娘的药香,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背影孤岸,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桑汀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她去摸了摸后颈窝,冰凉的,好似还有酥麻滑过,不知不觉间,双颊上一片绯红。 这是夷狄王头一回带给她的,不是畏惧的感觉。 思及此,她慌忙摇头,挥去那样的杂乱思绪,子时已过了。 不知江宁还在不在…… 桑汀等了一会子,确定稽晟已经走了,确定殿外守夜的宫人已经小憩睡熟,才敢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她和江宁的老地方,在坤宁宫宫后的角门,那里原是宫人图方便才辟出来的,因墙上长了爬山虎,虚虚遮掩了门洞,她和江宁儿时偷跑来过。 桑汀寻着记忆,来到角门,举高灯笼四处瞧了瞧,冷风吹来,身子一哆嗦,漆黑的夜里怪慎人的。 “江宁?”她小声唤。 已经枯萎了的爬山虎藤蔓下,渐渐亮起一点灯光,有团黑影缩在那里。 桑汀试探走去,“江宁,是你吗?” 被冻得身子僵硬的江宁恍然醒来,起身回应了一声:“表姐?” “真的是你!”桑汀急忙走过去,拉住江宁的手,被冷得一颤,忙放下灯笼,脱了外衣给她披上,“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有事耽误了。” 江宁抿了唇,诸多责问又咽了回去。 两人蜷缩着蹲在墙角边上,像儿时那般的,却是默了一阵。 桑汀先开口:“大晋覆灭后,你和姨母怎么样?怎么会在宫里?” 江宁忽然抽泣了一下,“我和母妃趁乱逃了出去,父皇和皇后娘娘放火烧了地宫,双双去了,太子哥哥带领忠将军城门失守,也没了命,后来我遇到三皇兄,才侥幸活了下来,听说表姐在宫里,皇兄使银子让我乔庄进了宫。” “活着便是好的。”桑汀拍了拍她的后背,神色有些落寞,终究是没说什么,想了想,才问:“喜儿和欢儿呢?她们和你们在一起吗?” 喜儿和欢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当日出城,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们俩好好待在姨母宫里,等她回来,谁知后来…… 然而夜色中,江宁皱了眉,区区两个奴婢有什么值得问的。她和母妃已经落到这般境地,也不见表姐多说什么,这么委屈的活着有什么好? 可是江宁记着江之行的话,当下只含糊说:“人多动乱,走散了,我也不知晓。” 桑汀默了,那两个丫头定是出去找她了,这时候,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而知,也无处可寻。 “表姐。” 她扭头看去,“嗯。” 江宁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过去,“这是三皇兄托我带给你的。” 桑汀接过来,忍不住问:“你们在宫外还好吗?” “还好。”江宁按江之行交代的道,一句旁的话都不敢乱说,“皇兄逃出来时身边带有死士和国库银钱。” 听了这话,桑汀倏的顿了顿,手心握着那字条,仿若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许多明知冒险的念头,也因此生了出来。 江宁推了推她的胳膊,“表姐,你呢?我听宫人说皇上待你极好。” 桑汀的面色因而变得苦涩,她暗暗把心思压下,没有答,转而问:“你如今在哪个宫?” 江宁不免有些吃味,随意道:“跟着老嬷嬷做些粗活。” “这样也好,在宫里定要仔细注意着,不要暴露了身份,尤其是避开一个敖登的人。”桑汀还不知那人是什么职位,可自上回被威胁,事后稽晟并不知晓,她也从未提起,心底却已隐隐明白敖登为人不光阴狠,且对前朝尤为的排斥。 江宁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搓了搓胳膊肘道:“明早还有差事,我先回去了。” 桑汀抱住她。 “表姐,你回去看看皇兄的信。”江宁不忘叮嘱,“若有什么话,我帮你递出去。” “好。” 目送江宁走后,桑汀仰头望了望天边的半圆明月,垂下的眼帘,敛的是无尽落寞惆怅,又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外衣给江宁了,她现今衣衫单薄。 桑汀抱着胳膊往回走,谁知竟在转角处,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神。 稽三姑娘叉腰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她,“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桑汀狠狠打了个哆嗦,脸色发白,但很快就定下心神,反问道:“我睡不着,起来走走,你又是在这里干什么?” 稽三姑娘冷哼一声,轻蔑的睨她,一言不发,转身就回了侧房。 桑汀也快步回了寝殿,心中打鼓,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方才那稽三姑娘站了多久?会不会已经听到她和江宁说话? 掌心的纸条被冷汗濡得粘湿。 她忙展开来看,那短短的一行字,却叫她眼眶子湿了。 江之行说:'凡是我能帮你的,定当竭尽全力。' 现今父亲在宫外,若是江之行能助父亲脱离夷狄王掌控,她便再没有什么顾忌,也不要每日提心吊胆的在这宫里耗着。 万不得已冒险一行,或许是有条生路可走的吧? ※※※※※※※※※※※※※※※※※※※※ #东启帝专属小剧场# 稽晟:生路?你还想要什么生路?朕才是你唯一的生路! (抱歉,修修改改,就迟了。) 试探(九) 第十七章 当夜里,刺客的来龙去脉便查了个彻底,是夷狄旧部的反党余孽。 只派这么个幌子来,倒像是挑衅。 稽晟方才从坤宁宫回来,脸色尚且是阴沉的,大雄回禀完也不敢多说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夷狄六部近来是何动向?” 大雄忙道:“东西南北四部有亲信心腹统领,都无异常,剩下两个部族是敖大人亲自去的,如今已十分稳固,余孽一党四处逃窜,今日现身的刺客已是亡途末路,对您构不成威胁。” 稽晟蹙眉,沉声吩咐:“坤宁宫加派人手。” 几个刺客于他而言,自当构不成任何威胁,然如今多了个娇滴滴的要看顾,凡事不可放松警惕。 东启帝的命令,且是事关坤宁宫,真真是头等要紧的,大雄半刻不敢耽误,连夜便安排了人手去。 是以,桑汀一早起来便觉察出异样。 其阿婆看向她的眼神怜爱又有些许心疼,是因为昨夜东启帝不曾留宿,但是桑汀的心思全在外边莫名多出来的生面孔上了。 她特地出去瞧了瞧,好几个身形健壮的侍卫守在宫门口啊,可想而知这周围,又有多少人。 许是心里藏了旁的事,她心虚得不行。 桑汀朝其阿婆朝手,漂亮的眼眸里盛了一汪水雾,堪堪敛下心底顾虑,她指了指门口,问:“阿婆,外边这是怎的了?” 其阿婆笑着和她说话,和蔼可亲:“娘娘,昨日宫里遭了刺客,皇上没法子时刻陪在您身边,生怕您出了事,这才着人安排了护卫巡逻看守,您别怕。” 桑汀腼腆地笑了笑,低低应一声不怕。 其实,她是有些担忧,外加十分的惶恐。 一则是摸不清稽晟的心思,这样时好时坏,喜怒无常的性子,总叫她诚惶诚恐,又忐忑慌张。 二则是余光瞥到稽三姑娘的身影,想起昨夜在殿外偶然见到稽三姑娘,心中不安,在夷狄王眼皮子底下行事,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这日夜里,桑汀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托江宁递信给江之行,拜托他帮忙打探打探父亲,是否当真如稽晟所言,安然在宫外,身子可康健,可有法子救父亲出去…… 她是不敢完全相信夷狄王的。 幸而那门洞隐秘,夜里巡逻的侍卫是夷狄将士,并不知晓。 桑汀偷摸着去,又偷摸着回来,等轻轻关上正殿的门时,才松了口气。 直到她走回寝殿,看到侧躺在她榻上的高大男人,整个人瞬间绷紧。 桑汀被凉风吹得冰冷的脸儿开始发烫,像是做了亏心事,被当场抓包,她一紧张就犯结巴:“皇皇皇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稽晟撑着下巴瞧她,似笑非笑:“唔,朕怎么不能在这里?”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桑汀急忙解释,可是越说到后面语气便越弱:“皇上要过来,至少要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呀……” 稽晟冷冷哼了一声,他特地等了夜深再过来,谁曾想床榻空荡荡的没见着人,思及此,他面上便多了几分不耐:“准备什么?还不过来?” 桑汀深深呼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别慌,她走过去,局促地停在榻边,一张发烫的小脸开始发白。 果然,稽晟抬眸睨她一眼,问:“大半夜的跑去哪里了?” “……睡不着。”桑汀硬着头皮扯谎,两手止不住地发颤,又被她死死攥紧,藏到袖子里,“我睡不着,快要八月十五,月亮圆了,就出去瞧了瞧。” 月亮有什么好瞧的?哦,小姑娘要过中秋佳节的。 稽晟没有多问什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上来睡觉。” 话虽是这般说,他却躺在外侧没动,摆明了要使坏,男人身形修长,与这床榻的长度差不了多少。 桑汀本就羞赧难堪,眼下这场面更是不知怎么才好,她匆匆瞥了一眼,怕惹怒他,不敢多磨蹭,低垂着头把毛领斗篷脱下,剩下一身雪色寝衣。 抬脚前,她又小小声地道:“皇上…我要上去了。” 稽晟淡淡嗯了声,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在姑娘家轻扯着锦被,踩上榻,伸腿要跨过他时,倏的曲膝,勾住那条腿儿,微用力一绊。 “呀!”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桑汀脚下不稳,一下扑倒在了男人身上,硬. 邦邦的胸膛咯到下巴,疼得泪珠儿涌出来,又酸又涩。 稽晟勾了唇,大掌掐住桑汀的腰肢,将人往上提了提,漫不经心的神色里揶着笑:“啧,今夜没用晚膳?站都站不稳?” 这个人好不要脸,今夜她们一起用的晚膳! 听了这话还了得,桑汀委屈得瘪了嘴,一面飞快抹去眼泪,忍不住反驳:“分明是你故意的…” “朕故意?”稽晟伸手捏住她下巴,指腹轻轻揉着那红肿的一小块,低笑着,道:“是。” 他就是故意的。 桑汀蓦的睁大眼睛,下意识就想瞪他一眼,可是望过去时,又极快的别开脸,愤愤瞪了一眼锦被上的鸳鸯戏水图。 她从男人身上滚到床榻里侧,钻到被子里,气鼓鼓的腮帮雪白柔软。 稽晟没忍住,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漆黑的眸子渐渐有亮光升起,而后果然瞧见少女莹白如雪的肌肤染上绯红,娇艳欲滴的,颜色比三月桃花还要胜几许。 桑汀是生气的,可又不敢气,被这样一闹,像是球猛然破了一个口子,哗啦一下,什么气都泄了。 她拿被子盖住脸,闷闷出声:“皇上!” 稽晟笑了。低沉的笑声萦绕在耳畔,轻松而愉悦。 “逗你玩儿的。”他拍拍身侧鼓起的一小团,“睡吧。” 桑汀闷在被子里,哪里敢睡,然而今夜却是再没有去摸枕头下的簪子。 甚至她从上. 床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起来过。 稽晟善于攻心,便是这般,步步紧逼着人,在那万分紧张的时刻,又慢慢放松,不曾逾越半点,等过了这一遭,再进一步。 夜渐深,万籁俱寂,桑汀崩着身子,以为自己睡不着的。 可不知不觉的,随着后背一下下的轻拍,脑袋开始昏沉,困倦到了点,眼皮沉甸甸的耷拉下去。 稽晟轻轻拉开被子,露出那张泛着红晕的脸,呼吸均匀绵长,这是睡着了。他才平躺下去,将人拉过来,纳入怀里,深深嗅了一下。 香的,叫人安宁,比他寝殿里特制的香薰好了千百倍不止。 稽晟揽紧了怀里人,满意地阖了眼帘。 大半个月,他已经整整大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谁知正当他睡意朦胧时,怀里人不安分地动腾几下,滚到了里侧。 稽晟怀里一空,有冷气袭来,拔凉的,他倦倦地掀起眼帘,眉心拧起,索性挪身过去,长腿搭上,把人死死暗在怀里。 前边是厚实墙壁,后边是温热胸膛,还能往哪里滚? ※※※※※※※※※※※※※※※※※※※※ 呜呜今日份短小。 2分评论的就发个小红包作为补偿吧。 话说我是不是已经失去小可爱大可爱们了呜呜哭泣!都莫得评论!是我不配!感谢在2020-09-23 00:20:11~2020-09-23 22:2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西酒酒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试探(十) 第十八章 桑汀蜷缩着睡了一夜,前边是冰冷的墙壁,身后紧贴着的是温热的胸膛,委实是无处可退。 她睡得极不舒坦,天灰蒙蒙亮时,便醒了。 身后人没什么动静,可即便是睡着的,腰腹上的大掌仍在无意识地收紧,长指不经意间滑过腰窝,痒痒的,想避开,一点儿也不舒服。 芙蓉帐内温暖如春,桑汀却有些喘不上气来,慢慢的,眼眶子开始泛酸,于是闭了眼,将那点湿意逼回去。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同床共枕,衣服还规整服帖地套在身上,也没有少她一块肉。 左不过,更恶劣的夷狄王她都见过了。 这么想着,桑汀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卯时,稽晟醒来,抬手起身时,桑汀崩紧了身子,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外面,其阿婆听到动静便轻声问:“皇上,可要奴婢传热汤来?” 稽晟俯身给熟睡的人掖被角,好好放下芙蓉帐,出了外殿才压低声音道:“不必,朕回东辰殿即可。” 其阿婆往里瞧了一眼,忙点头应好。 今日有早朝,稽晟并未多留,嘱咐完其阿婆便出了坤宁宫。 等耳边的声音远去了,桑汀才慢慢放松下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阿婆?”她朝外唤。 “哎,娘娘。”其阿婆笑盈盈地进来,“您也醒了,皇上才走。” 桑汀坐起身,拿袖子抹了汗,掀开床幔一角,瞧见其阿婆那样欢喜的神色还愣了下,随即慢半拍的,一知半解反应过来,脸唰的红了。 桑汀难堪地咬了下唇,又急忙解释:“阿婆,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奴知道。”其阿婆笑意更胜,扶她下来,“娘娘,老奴给您备了热汤沐浴,早膳都着人安排滋补的来,您别怕羞,这是好事呢!” “真的不是。”桑汀的声音不由得大了些,脸颊烫得像是发烧,“阿婆你不要乱说。” 其阿婆连声应:“好好好。” 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欲盖弥彰了。 桑汀懊恼地垂下脑袋,低低喃了一句“真的没有”,许是跟自己较真,又像是自欺欺人,去到净室,迎面而来的药汤味叫她清醒过来。 ——如今有没有都不重要,因为再这般下去,该来的迟早要来,除了受着,别无他法,眼下只盼江之行能帮到她,盼着有转机。 - 一日后,江宁果真带了回信来。 桑汀又惊又喜,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自那夜后,稽晟又歇回了东辰殿,其中缘由她并未深想,眼下只迫切要去见江宁。 秋深,夜半,她提着灯笼轻手轻脚地往那隐秘门洞走去,谁知还未走到,便在寝殿前空旷的庭院里见到了江宁。 桑汀连忙左右看看,快步过去扯住江宁胳膊往树底下躲,语气有些急:“你怎么过来了?有没有被夜里巡逻的侍卫瞧见?” 江宁不情不愿地甩开她,嘟嘴念叨:“为什么不能来这里?秋深了夜里能冻死个人,谁知道你会不会又迟到?难道要我冻着等你吗?” 桑汀怔了一下,竟不知答什么才好,默默脱了斗篷给江宁披上。 两人蹲在桂树下,堪堪挡住些寒风。 江宁摸了摸背后柔软暖和的毛领斗篷,自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分,心里十分别扭,可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把纸条递过去。 桑汀接过来,想了想,说:“近来坤宁宫周围多了许多巡逻侍卫,日后我们要小心些,若是被人发现了,暴露你我的身份,只怕性命难保。” “知道了知道了。”江宁不耐烦地应声,生了水泡的手心被夜风冻得发疼,她这就起身:“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桑汀攥紧字条,换了自己那盏灯笼给她,“夜路不好走,你小心些。” 江宁拿过灯笼柄,碎碎念了几句,缩着脖子离开,身后,桑汀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变得复杂。 若是能救出父亲,能逃出去过安生日子,她定要走得远远的,再不掺和这些事,也要慢慢疏远姨母江宁母女。 她们明明是亲人,可是到最后,她的好意是理所应当,只有她把她们当亲人。 她心里早就明白了的。 依照江宁和姨母的性子,当年既然能把她半推出去当替死鬼,现在又怎么会平白帮她呢,背后必然是有所求的。 可是眼下进退两难,她满心念着父亲,迫切想要逃出宫,她太想要安生平稳的日子,太想逃离夷狄王了。见眼前伸来一双援手,这是唯一的援手,只能攀附上去。 且江之行那里…若他心底是绸缪复国的话,这援手便决不能攀附了。 与其自不量力和夷狄王作对,不如倾她所有,换平安。 桑汀站在夜色中,脸色越发凝重。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大声叫嚷:“快来人!有人深夜私通!” 桑汀回身瞧去,看到方才江宁离开的那条路上多出了一片耀眼火光,心头登时一紧。 不好,出事了…… 果然,她疾步过去时,正遇上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江宁。 江宁气喘吁吁地抓住桑汀胳膊,满头大汗:“表姐,表姐,我被发现了,他们好多人追过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被抓去大牢?” 桑汀亦是慌了神,眼瞧那火光越来越逼近,她赶忙拉着江宁往侧边跑,“还记得前面那个狗洞吗?你钻进去往西边跑——” 话音未落,身后便追来几个高大侍卫,大声呵斥:“站住!前面的人快站住!” 情急之下,桑汀顾不得旁的,一把将江宁推过去,而后转身过来,冷汗悄然滑落,她姝丽的脸庞露出惊讶之色。 桑汀看着那几个人,声音镇定问:“深夜这般大张旗鼓,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那侍卫一下子停了步子,惶恐垂头下去,“属下不知是皇后娘娘在此,请娘娘息怒!” 桑汀定了定神,余光瞥见他们身后跑来的女子,瞧清面容后,不由得皱了眉。 稽三姑娘跑过来,嘴里还在喊着:“有人深夜私通!”直到了桑汀面前,见眼前情况,眼神得逞。 桑汀的目光在这几人身上打了个转,思及上回偶然撞见稽三姑娘,隐隐有些猜测,她按耐下心底忐忑,大声质问道:“稽三姑娘,你深夜不寝,喧闹至此,哪里有人私通?” 稽三姑娘轻哼一声,当即便左右搜罗了一圈,怎料没瞧见旁人,她涨红了脸,气愤瞪向桑汀,不甘道:“我亲眼瞧见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谁知道是谁?眼下皇后也在此处,说不定就是皇后有二心——” 没错,今夜就是她等桑汀出了屋子后,特地去知会的侍卫,为的就是当场抓个现行,最好叫这个柔柔弱弱的女人彻底被东启帝遗弃,这样,她才有机会。 然而稽三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宫门前一道冷厉呵斥打断:“给朕住嘴!” 桑汀身子一颤,迟钝地往声源处看去,稽晟一席玄色衣袍大步走来,阴沉面容似浸在冰湖里一般,冷冽寒凛。 稽三姑娘被吓得一哆嗦,可是不甘心白忙活一场,她硬着头皮上去,谁知还未开口就被男人一脚狠狠踢在腿上,重重跌倒在地。 桑汀惊得捂住嘴,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背不断渗出冷汗。 而稽晟神色狠厉,“给朕拖下去,割了舌头扔回稽国公府!” 语罢,大雄便上前把人拖走,动作粗暴迅速,活像是拖一件死物。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稽三姑娘愕然张大嘴,回神后失声大喊,声音凄厉:“求皇上饶命,饶命……” 然而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消逝在影壁处。 方才追来的那几个侍卫慌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稽三姑娘来说亲眼瞧见有人在宫内私通,属下连夜追查,恐怕有刺客混入伤了娘娘安危,追到此处才遇上娘娘——” 稽晟抬眸瞥了眼衣衫单薄的姑娘,不耐烦打断,直接吩咐道:“继续追查。” 甫一得了命令,几个人连忙跑出去。 一时间,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下桑汀与稽晟,掉在地上的灯笼还有几许微弱光芒,映衬出两人身影,随风摇曳。 稽晟随意瞧了眼头顶的浓厚云层,冷嗤一声,语气嘲讽:“今夜也看月亮?” 桑汀狠狠打了个哆嗦。 稽晟眉心拧紧,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却见小姑娘往后退了一步,他脸色不由更阴沉,“过来。” 桑汀一抖,畏惧抬眼,小脸已是惨白,她拖着发软的双腿,艰难上前一步。 哗的一声,带着男人体温的外袍披到她背上,分明是暖和的,桑汀却觉寒到了骨子里。 方才一幕,深深刻到了脑海里。 不知何时,寝殿门口也跪了一排人,是守夜的宫人和其阿婆。 稽晟冰冷的眸光只停在桑汀身上,他复又语气重重地问:“大半夜的不歇息,出来做什么?” 这小身板,是不要命了吗? 还是说当真有哪个野. 男人…… 半响不见回应,稽晟黑了一张脸,声音越发寒凉:“说话。” 这已然是动怒了。 桑汀忽而抽泣了一声,只一声就又硬生生咽下去,发凉的指尖缓缓触上他的袖子,软音止不住地发颤:“皇上不来,我夜里睡不着,所…所以就,就想去找皇上。” ※※※※※※※※※※※※※※※※※※※※ 咳咳,成长型女主。 :本文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在这周日入v,当日万更。 试探(十一) 第十九章 漆黑寒凉的夜,桑汀扯住他的袖子,说睡不着要去找他。 稽晟简直怒极而笑,笑意却是凉薄,他俯身下去,冰凉的唇贴擦着少女滚烫的脸颊,低声问:“没有我,就睡不着?” 如今撒谎也不打草稿了。 真是好样的。 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桑汀沉默时,稽晟的手覆上她莹白的脖颈,细细的一截,入手滑腻,可是用力一掐,便会断。 他没有用力,只拿粗砺的指腹来回抚. 摸,一下一下,像是抚在人心上,骇人得紧。 桑汀默默垂下眼帘,身子下意识往后倾了些,很快又被大掌按回来,男人灼热的呼吸洒在脸上,她额头上滑下冷汗,整个人不安又惶恐。 但桑汀克制地屏息,努力敛下惧意,声音细小带着哽咽,却是一字一句十分清晰:“皇上,这两夜里常有侍卫在坤宁宫附近巡逻,我心慌。” 闻言,稽晟不由得冷笑一声,“朕叫他们来护你,你慌什么?” 桑汀摇头:“这样声势浩大,总觉得要有大事,而皇上……”说着,她忽而顿了顿,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才垂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一身正气浩然,堪比神,若有皇上在,自然不会有厄运近身。” 这般好听的话,稽晟当真是头一回听。 可惜是虚妄的。 却也中听。 “没有大事。”沉声答完,他利落收了手,站直的高大身子在桑汀面前投下一片暗影,比身影更暗的,是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如此,桑汀便知她那话说对了,这才悄悄舒了口气,按耐住想要往后退的双腿,继续说:“皇上,坤宁宫只有宫女和老嬷嬷,该是不会有人私…私通的。” 说完,她又飞快补充:“就算是有,也断不至于来坤宁宫,稽三姑娘,她许是看错了。” 听得这声稽三姑娘,稽晟面上滑过一抹厌恶,他眼神冰冷,远远睨向廊檐下跪得整齐的人。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女人都制不住。 冷不丁的,有股子燥火涌上来,他捂唇咳嗽了一声。 桑汀一怔,慌忙抬头看去,只见男人烦躁地蹙眉,又瞬间缩缩脖子,识趣噤声。 再开口时,稽晟的嗓音变得沙哑:“没有下次。” 说罢,直接拂袖离去。 这意思……是今夜就此翻篇吗?这样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行事作风,哪里像是凶狠残暴的夷狄王? 桑汀心头一紧,急切唤:“皇上!” 稽晟步子一顿,背影孤岸,隐匿于夜色的脸庞尽是凌厉之色。 他就那么站着,连身都不曾转过来,像是不耐烦了,桑汀把求情的话咽回去,慌忙开口:“皇上要注意身子,不要,不要着凉了。” 话音落下,稽晟便抬脚走了,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然而走了不过三两步,又倏的折返回来,到桑汀跟前,面无表情地从脖颈处扯下一条黑色绳系的坠子,桑汀茫然看过去。 稽晟瞥她一眼,不容分说把东西塞到她手心,语气有些生硬:“不是说朕辟邪?” 桑汀懵了一下,她哪里说过啊?她低头去手心里的东西,像是一个狼牙,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光滑温热。 她愣神时,稽晟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去。 桑汀望着那抹背影,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她夸他真龙天子那句……不知怎的,拿着这东西,她耳根子有些发烫。 秋夜冷风吹来,散去几分懵懂热意,桑汀攥紧身上衣袍,神色多了忧虑,看向侧方。 江宁……也不知她怎么样了,若是被抓到,一旦身份暴露,她们就都完了。 不等她多想,其阿婆快步过来,“娘娘,咱们快回去吧,今夜这种事可万万不能有下次了,皇上……唉。” 随着这一声沉重的叹息,桑汀猛地又想起了稽三姑娘,她看向其阿婆隐晦的神色,抿紧了唇。 一直握在手心的纸条早就被冷汗濡湿得透透的。 桑汀回寝殿后,先好生把那狼牙放到匣子里,才掏出来纸条放在烛火上烘烤,暖光上,渐渐露出原本字迹:'确在宫外,有重兵把守,等我好消息' 好消息…… 桑汀将纸条点上火苗,灰烬飘下,她眼泪也跟着掉下,竟不知是喜还是忧,心里总觉不安。 可是再次确认父亲无事,心底紧绷的一根弦总归是松了些的,稽晟虽狠厉无情,却真真没有骗她半句。 - 江宁蜷缩在狗洞后的杂草棚子里,一动不敢动,屏息等侍卫走过,等四下再无旁的声响,才敢露出半个身子,脸色惨白。 若今夜被抓到的是她,何止割掉舌头? 夷狄王那样厉害的角色会抽她筋扒她皮的! 江宁又缩了回去,捂紧了嘴,不敢出去,可是转瞬,她眼前浮现夷狄王待表姐的温和隐忍,前一刻还毫不留情一脚踢在女子身上的冷酷男人,又怎么会有那样的温和宠溺。 表姐不过是当年误打误撞替夷狄王挡了毒箭,如今不也还是好好的,娇贵地养在深宫里,满宫敬她桑汀是皇后娘娘,而她江宁金枝玉叶之身,却不得不卑躬屈膝来宫里做下人。 光是这么想着,江宁心口便跟扎了一根刺似的难受。 早知道,当年她就应该出城送降书的。 “皇兄能成功的,一定能!”江宁在不断在心底默念,到后半夜才猫着身子回了原本的杂役所睡下。 - 翌日清晨,皇宫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稽晟一夜未眠,上朝前,大雄来回禀昨夜盘查状况,敖登紧随其后,三人肃着脸,东辰殿一片沉寂。 “皇上,皇宫内外并无异常,反倒是邬园出了岔子。” 邬园安置着桑决,稽晟眉心一拧,眸光沉下:“桑老头怎的了?” 大雄道:“近日邬园附近出现几个生面孔,属下暗中扣下人探查过,谁知皆是不到半日就毒发身亡,观毒状,像是□□一党。” 那个野. 男人… 稽晟神色冷凝,语气有些不耐:“到今日仍没有线索?” 大雄为难地低下头,敖登替他答了这话:“自五日前酒庄一会,□□再没有现身,出来活动的皆是服毒死士,人死踪迹断,一时无从查起,依臣看,要诱杀□□,桑决是个绝佳契机。” 然而稽晟听完这话直接摔了手中杯盏,哗啦碎片正中敖登脚下,敖登面露异色,只听稽晟怒声道:“尔等无能!朕看谁敢!” 大雄忙不迭拿胳膊肘推敖登。 敖登却仰头看向主位上忽而暴躁的东启帝,不卑不亢道:“皇上息怒,眼下□□费尽心思要桑决,怎知不是想以此要挟皇后娘娘为其所用?我等心知肚明,若能利用桑决废人之身擒拿□□,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稽晟冷嗤一声,站起身,眸光凌厉似利刃,语气重重开口:“敖登,你好大的胆子!” 大雄一哆嗦,忙抢在敖登开口前道:“皇上息怒!敖大人所思所量全为皇上江山天下,属下定当竭尽全力盘查□□一党,百密一疏,□□定有疏漏!” “明日秘密送桑老头下江南,任职江南都督,切勿走露风声,另再寻人去邬园待着,自叫□□寻去。”稽晟吩咐完,略微思忖一番,又道:“再细细盘查宫中新人。” 大雄当即应下,敖登见状再没说话。 然而稽晟的脸色仍是阴沉得厉害,他大步走下来,行至敖登身旁时,斜眼睨去,眼神骇人,冷声警告:“别忘你是如何待姜珥的。”语毕便出了东辰殿。 身后,敖登不由一阵恍惚,转身去瞧,不甘地攥紧了拳头。 大雄在心里叫苦,忙劝:“敖大人,您也不是不知道娘娘是皇上的心头宝,现今怎么还会用桑大人为诱饵?” “他变了。”敖登开口,“以往一二十年,他从未执着过儿女情长,杀伐果断,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颓废至此?” “长此以往,这江山社稷迟早要败!”说罢,敖登愤然离去,脸色铁青。 大雄半响无言,良久才挠了挠头,自语道:“皇上有娘娘陪在身侧倒也不差,好歹能有个温和脸,总胜过动不动就发怒. 杀. 人,啧,这敖大人不也是藏着心娇娇……还说这些做甚?” 诚然,大雄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独自嘀咕一会便去追查□□。 ※※※※※※※※※※※※※※※※※※※※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女娥汀get! 主动(一)含入v公告 第二十章 几路追兵,一连几日不停歇,硬是把江之行逼得藏身城郊尼姑庵,半点动腾不得。 忠诚死士有去无回,存于都城中的银两拨不开,境况艰难,往日的翩翩公子如今胡子拉碴,俊朗面容上阴郁之气越发沉重。 眼下唯一的转机,就在桑汀身上了。可邬园这边固若金汤,派去的人连面儿都见不上,更别提安全救桑决出来 午后,婧妃……如今落魄至此,粗茶布衣,已不是风光无限的妃了,裴鹃提了几碟清粥小菜送去厢房,给江之行。 她拍了拍江之行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之行并未言语。 裴鹃坐下,目光精明打量过江之行,轻咳一声,问:“还没有好消息吗?” “暂无,夷狄王追查甚严,长此拖下去,只怕损失更大。”说这话时,江之行神色已有几分颓丧。 裴鹃缓缓抚着袖口的镯子,意味深长道:“之行,换个法子,总有出路的。” 闻言,江之行抬眸,略微皱了眉。 “小汀那边……”裴鹃明里暗里提点他。 江之行明显顿了下,道:“邬园那边看守十分严,派去的人尚未摸到出口。” 裴鹃叹了口气,默了一下直接将话挑明了说:“之行,我的意思,是停手,别白废功夫了,如今桑决无官无爵,已是无用之身,纵使你把他救出来,又能如何?” 明白过来裴鹃是何意,江之行脸上划过一抹异色,诧异看向她,道:“我既答应了汀汀,若出尔反尔,欺瞒哄骗,日后又当如何面对她?” 桑汀于江之行而言,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十几年,他心里多少是存了感情的。 然而裴鹃听这话,只摇头,慢悠悠笑了声,“之行,你既知晓长此以往必定要走入绝境,难道就愿意日后衣衫褴褛丧家犬之面目去面对她?” 江之行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还是上回见到桑汀穿的青衫,洗了又洗,发白破了洞,只比街上乞丐干净,不比乞丐好多少。 裴鹃的声音传入耳里:“她如今在皇宫里,深得帝王宠爱,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应有尽有,今日还能记得你,你可想过,明日,后日呢?” 江之行有片刻的怔松,随即,裴鹃继续道:“女人是什么心思,我比你懂。男子成就大业,断断不可拘泥小节,日后江山社稷在手,你要多少个汀汀都有,可如今若是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有哪个女人能等你。” 这番话,当真是字字珠玑。 江之行倏的沉默下来,裴鹃起身离去前,特意把窗户打开一角,对着他背影说:“再者,你当初费劲心思要阿宁进宫去传信,为的不也是利用这层关系,你当日所行,与欺瞒哄骗,又有什么不同?” 若说前面那些是敲打提点,那这话便好似长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遮羞布一旦被揭开,藏在里边的阴暗便掖不住了的。 江之行难堪了一瞬,僵着身不回话。裴鹃笑了笑,出了门。 逼冗狭窄的厢房里,远远飘来浓香,这是香客上来祈求祭拜的,不好闻,也有尼姑的说话声传来,市井嘈杂。 这时候的江之行,与那夜的江宁无二。 半响后,他起身去写了几句话,吹哨唤来暗卫,递出去,动作不带一丝犹豫。 - 时值深夜,巍峨宫墙之上吱伢一声,中箭信鸽掉落,很快有人捡去,快步去到东辰殿,恭敬把那纸条呈上去:“皇上,自您昨日说了严加盘查各宫,这是方才打下的。” 东启帝倦倦掀起眼帘,展开瞧了眼,一瞬间,琥珀色眸子迸发出冷光,凌厉骇人,那来传话的侍卫冷不丁一哆嗦,讷讷往后退了一步。 果不其然,随后就见男人铁青着脸将桌案上的东西全推到地上,哗啦一声震在心上。 而后,桌案被一脚踢了下去,砰砰作响。 这样猝不及防的一幕,满宫宫人被吓得扑通跪地:“请皇上息怒!” 然而稽晟面上厉色不减,怒火攻心,逼得额上青筋突显,只红着眼大声呵斥道:“都给朕滚出去!” 众人已整整两年不曾见过皇上发这样大的怒火,见状大惊,回过神来,皆是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趴出了殿堂,仿若身后是洪水猛兽,又好似比那还要可怕千万倍。 最后一个走的,步子不稳,怀里却紧紧搂了把剑。 那是东启帝战场上斩敌无数的雷霆剑。既斩杀敌人,也在躁怒发作时斩杀过左右伺候的宫人。 翌日早朝 迟迟不见君王,宫人来通传百官圣上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原夷狄臣子的眼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桑汀愣了下,思及昨夜里稽晟咳嗽了一声,余光又瞥见他昨夜给她披的衣袍,这便放了手中针线,起身去到那来传话的宫人面前问:“严重不严重,请太医去看过了吗?现今可喝过药了?” 那宫人哆嗦着身子,谨记敖大人的吩咐不敢多言,只是垂头道:“娘娘您去看了就知晓了。” “也好。”桑汀回身拿了那件衣袍,才要唤其阿婆,却见她神色晦暗,像极了此前欲言又止,最后又沉默不语的模样。 桑汀微微皱了眉。 “娘娘,您…”其阿婆说着话又住口,眼神心疼的望过来。 如此反常,桑汀哪能没瞧出来不对劲儿,她温声说:“他生病了我定要过去瞧瞧的。阿婆,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其阿婆叹了口气,索性道:“娘娘,皇上这是发脾气发怒了,这症状比身子不适要厉害许多。”往常还在夷狄时,但凡大王以身子不适为由,缺了诸部族大臣的会面,便是发怒过胜,躁怒症犯了。 桑汀有些怀疑其阿婆在跟她开玩笑,哪里有人会因为生气发怒到不上早朝这般严重的。 稽晟是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任性闹脾气。 但是随后瞧到身旁那宫人的反应,以及其阿婆越发难看的脸色,她猛然一怔,想起那日在东辰殿里,闻到的药香,还有从一醒来,其阿婆的告诫——千万不要惹怒夷狄王。 她一直记在心上的,只是如今情况好似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些。 桑汀认真了神色问:“阿婆,我先前沐浴所用的药材还有吗?” “啊?”其阿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该是有的,您要来作甚?” “里面有一味安神药。”她儿时体虚,必得要汤药养着,然而是药三分毒,后遇得一老神医,才开了这副沐浴的药汤调养身子。 桑汀说罢,其阿婆了然,二人忙去寻了那药材。 半个时辰后,桑汀端着碗药汤来到东辰殿门口,其阿婆顿了步子,摸了摸她的手安抚,语气和蔼:“不论见到什么,您别怕,您对于皇上,总归是不一样的。” 桑汀抿了抿唇,手指微颤,推开殿门,还未踏进去便惊得张大了嘴。 满地狼藉,像是遭了贼。可里头寂静得针落有声,一眼望去瞧不见人,那这些…… 桑汀壮着胆子踏进门,步子尚未落下,就骤然被人大声呵斥:“哪个不要命的?都给朕滚出去!通通滚出去!” 哐当一下,她险些摔了手里的汤药。 “皇,皇上?”桑汀站在门口,试探道,“是我。” 侧方书架后,一抹暗影动了动,随后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你还来做什么?滚出去。” 桑汀捏住托盘的手紧了紧,她犹豫了瞬,还是走进去,一步一步避开地上零碎杂物,往书架去,这才慢慢看到倚靠在圆椅上的男人。 稽晟坐在那里,面前桌案被掀翻在地,碎了两半,书架子上的册子也被扔了满屋。 他看向她的眼神阴鸷泛着红,剑眉蹙得紧,冷沉面上聚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暴躁。 桑汀不由得发怵,小心把药汤端上去,“皇上,我听说您身子不适,这,这是药汤,你喝两口?” 稽晟冷眼睨她,声音含着愠怒:“朕没病。” “这是补身子的!”桑汀立刻补充说,眼神格外真挚,“皇上日理万机,身子总有吃不消的时候……” 男人低斥一声打断她:“滚出去。” 桑汀一怔,下意识闭了嘴,站在那里有些局促,低垂的视线扫过这个屋子,一寸一寸。 稽晟只觉是她的目光是在审视他心底遏制不住的狂躁怒火。 两人僵持半响,桑汀硬着头皮走到稽晟身边,手里的药汤已是温的,她递到他嘴边,素来温软的声音带上几分类似讨好,又似哄的轻柔:“皇上,你喝了补汤,我立马就出去,保准不会来烦你。” 闻言,稽晟英俊的眉目间浮上另一种难言烦躁,他嗤笑一声反问:“给我下毒了?” 桑汀愣住,反应过来忙摇头反驳:“怎么可能?!”说罢她自己埋头喝了一小口,仰着小脸重复道:“我怎么敢对皇上行下毒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稽晟嘲讽地冷笑。 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和那个野. 男人传信,半点不信他稽晟,反倒去求那个野. 男人出谋划策,竟还妄想出宫去? 这么多时日,把他的容忍宽和当做了什么? 他处处维护桑老头,以为能等来她回心转意,当年之事记不得无所谓,日后长久,怕他也好,畏他也罢,他以为这个女人总有心甘情愿接受的一天,谁曾想到头来还抵不过一个青梅竹马,从始至终,她桑汀便没有认真把他放到心上过,一刻都没有。 真是好样的! 想罢,那股子气便又涌上来,灼得稽晟满心烦躁,急需一个宣泄口,想杀. 人。 忆往昔漫天的血色,放肆恣意,再瞧眼前一地狼藉,竟像是牢狱困兽之斗。 孤傲而困顿。 不够。 这还远远不够! 稽晟张口要说什么,唇上忽而凑来碗沿,温热的液体濡湿唇瓣,泛着药香,他阴狠地抬眼瞪去,对上桑汀柔软杏眸。 桑汀斗胆把碗倾斜了些,微躬着身,声音软绵绵:“皇上,再不喝就真的要凉了。” 咕噜一声。 稽晟咽下去一口,阴狠的目光变为高傲睥睨。 那眼神好似说,朕就给你这个薄面。 桑汀松了口气,等稽晟喝完,生怕他因此再动怒,赶忙站到一边,怯生生的哪里还有方才那胆大包天的气势。 稽晟舌尖抵在齿间,清冽的药香溢开,与姑娘家身上的又差了些味道,他瞧过去,不悦皱眉,道:“过来。” 桑汀便抬脚过去,才走到圆椅旁就猝不及防被男人揽住腰肢,身子一轻随即跌坐在稽晟大腿上。 她骇了一瞬,手里的瓷碗啪一声掉到地上,碎了好几瓣。 稽晟冷峻的脸上毫无波澜,还觉那声响清脆怪好听的,然也比不过利刃划破人喉咙,滋啦一声飙溅出鲜血,那般爽快才快意—— 他眼尾一点点染上猩红,直到少女温声细语传来:“皇上,你别气了,没什么过不去的。” “朕气?”稽晟止住思绪,狭眸紧锁在桑汀身上,“你知晓朕气的是什么?” 这……桑汀还真的不知道,昨夜那事已经过去了,今晨宫里也没有传来什么异动,想来江宁没有被发现。 所以,这气的不该是她吧? 桑汀还不知晓江之行的阴谋算计已经急切到要连夜飞鸽传书进宫里的地步,不想刚好被东启帝抓个正着。 一下点燃了火线,牵引出连日积攒的怒气。 但是潜意识里,她心虚不已,不安的动了动身子,犹豫开口:“皇上是一国之主,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总归不管是何事,就是别再气了,怒火伤身,不值当的。” 稽晟的脸色才堪堪好看了些,覆在那截柔软腰窝上大掌收紧。 皇宫之内,量她插翅难逃。 别说一个江之行,千个万个,也杀个有来无回,尸骨无存。 这般想通了些,稽晟低声喃道:“头痛。” “那我给皇上揉揉?”桑汀说完后,下意识等他回应,却见人已经阖了眼帘,眼下乌青浓重。 她这便扭身过来,正对着稽晟,他后背倚靠在圆椅背上,神色冷淡泛着凌厉,桑汀抬手触上男人的太阳穴,轻轻揉捏。 这力道跟猫抓痒痒似的,稽晟有些嫌弃:“再重些。” “好,好的。”桑汀往前倾身,手指微微用了力。 然她这一倾身,柔软与药香同时袭来,稽晟怔松片刻,睁了眼,而后眸光一顿,近在咫尺的是姑娘家小巧精致的鼻头,往下,浅浅的纹路,嫣. 红唇瓣微张,水润似蜜桃。 嘴里还留有药汤味。 那是稽晟喝过的为数不多的药汤里,唯一沁甜的一味药。 那么日日用这味药沐浴的人,该是从内到外香甜的。 他喉结滚动了下,忽觉干渴。 不想杀. 人了。 ……想吃. 人。 察觉他目光,桑汀手中动作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闷声道:“皇上,我按得不好……等明日去找阿婆学一学,兴许——” 未说完的话因唇上冰凉的触感而倏的顿住。 察觉过来这是做什么,她蓦的睁大眼眸,下意识往后躲去,腰肢上的大手便用力收紧。 似惩罚般的,稽晟含. 住唇下柔软,重重咬了一口,血珠儿顷刻间渗出来,被他舔. 去。 甜的。 好吃。 ※※※※※※※※※※※※※※※※※※※※ 因为之前弄错了这个姨母和姑母的各种家庭关系,所以把名字改了下,裴鹃是汀汀的姨母的名字。 感谢在2020-09-25 20:30:25~2020-09-26 19: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564054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主动(二) 主动(三) 主动(四) 怀疑(一) 怀疑(二) 怀疑(三) 怀疑(四) 怀疑(五) 心疼(一) 心疼(二) 心疼(三) 心疼(四) 心疼(五) 心疼(六) 心疼(七) 心疼(八) 喜欢(一) 喜欢(二) 喜欢(三) 喜欢(四) 喜欢(五) 喜欢(六) 喜欢(七) 喜欢(八) 喜欢(九) 喜欢(十) 骗局(一) 骗局(二) 骗局(三) 骗局(四) 骗局(五) 骗局(六) 骗局(七) 骗局(八) 骗局(九) 骗局(十) 绝境(一) 绝境(二) 绝境(三) 隔阂(四) 隔阂(五) 隔阂(六) 隔阂(七) 隔阂(八) 隔阂(九) 隔阂(十) 妥协 撒娇 惊喜 秘密 心肝 险境 晋江文学城 晋江 拿捏(微修) 教导 娇态 聘礼 觊觎 大婚(上) 大婚(中) 大婚(下) 疼爱 恩宠 陪葬 执念 潜因 错过 老敖 亲.亲 恩赐 很甜 生死 偏执 教诲 甘愿 选择 神明 治愈(结局) 故事的开始 被哥哥丢下 先放着养养 听哥哥的话 是你的男人 是她的夫君 偷来的会怕 动心即伤害 我不会放手 同衾亦同穴 《刺杀暴君失败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