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霸王无独》 第 1 章 大方赫亮,富丽堂皇的秦宫中,不论是昔日尊贵的嬴子婴,还是宫婢侍从,都是心中惶惶,并无着落。 哪怕殿门虚掩,嬴子婴也能清晰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混杂着腥臭与灰烬的气息。 自他那日开城,率军屈从于那刘季以来,这股难闻的气味便不曾真正散去。可想而知,那嘴称秋毫无犯的刘季,并未少对宫中秦臣进行清理。 隐约听着远处传来宫侍痛苦的啼哭声,子婴不由闭上眼,揉了揉紧锁的眉心,无奈充耳不闻。 ——他眼下是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从投降那日起,他被人表面客客气气地引入华阳宫中暂住、实则软禁起来后,原秦的宫婢侍从也被征走。 唯一被留下,还肯为他冒死打探些许汉军那头的消息的,就只有这位忠心耿耿的李姓内侍了。 子婴于是清楚,尽管他那日降得干脆,叫刘季肯口头允诺任命他作那傀儡相国,但汉军中仍不乏要将他杀死的喊声。 也因此,他的处境始终困窘,尴尬地不上不下,却也不知何时能等来最终宣判。 子婴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这时刻苟且偷生,无疑万分煎熬,但……他终归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见尊贵的主子如此痛苦,李姓内侍亦是心中难受。 “还请公子稍安勿躁,臣下这便出门去,看能否探得几分进展。” 面对他的主动请缨,子婴疲惫地点了点头,低声叮嘱道:“务必小心行事。” “喏。” 内侍谨慎应下,轻车熟路地溜了出去。 他一走,殿内倏然重归沉寂,子婴的面色也越发黯淡了。 别看殿外看守他这前秦王子的卫兵并不算多——大多集中到刘季身边去了,但宫门外的驻守却极为森严。 他哪怕能趁着空隙,逃出此殿,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得出宫外的重重守军的。而一旦被捉,便是必死无疑。 一是必死结局,一是或有一线生机,子婴自会选择后者。 等待的时间显得极为漫长,子婴浑身一动不动,除却胸口细微起伏,就如一樽冰冷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忽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纷乱脚步渐渐远去的声响。 ——怎么回事? 子婴不禁一诧,潜意识地感到有诈,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就在他犹豫着、不知是亲自出殿门探看、还是在殿内继续等待时,殿门被人猛力推开。 竟有一道身着轻甲、昂藏非凡的身影阔步而入,在随着骤然开启的殿门所撞入刺目日光的映衬下,更显威风凛凛、气势惊人。 此人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中发愣的子婴面前,微低了线条利落的下颌,惜字如金询道:“秦王?” 他近到跟前时,僵在座上的子婴怔怔地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 这人面部轮廓极深刻,肤色略偏白皙,剑眉斜飞入鬓,乌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哪怕身着粗陋薄甲,也难掩肩阔腰窄的健躯。 此时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眉眼间分明显得年岁极轻,一身凛凛气势却强烈到近乎扑面而来,居然震得子婴半晌说不出话。 对方被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只等了片刻后不耐烦了,冷冷地重问一次:“足下可是秦王?” ——既肯唤自己为秦王,而非直呼名姓,显然不是汉军那边的人。 回神后的子婴心念电转间有了如此猜测,顿觉绝处逢生。 不难猜想,方才那些守卫传来的骚动、八成是出自此人手笔。 如此英武不凡的壮士,肯孤身深入这遍布汉军的秦宫中来,又唤他为王 ……只能是先王深谋远虑,为血脉所留的保命符! 终于被生路眷顾,子婴双目发亮,鼓起精神,傲然起身回道:“正是——” 话刚起头,子婴却做梦也不会想到,下一刻迎来的不是忠心下属的跪礼,而是一道带着极快破空声的雪亮剑光。 哪怕腰间所配的只是刚从门口卫兵那‘取’来的小破剑,由天生巨力、又具精湛剑法的吕布使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武力粗浅的前秦王,简直易如反掌。 吕布经过精心谋算,又是一番仔细谈听,瞅准了缝隙混入秦宫,就是要冲着子婴来的。 为防止惊动子婴所住华阳殿前的守兵,打草惊蛇,暴露了他的目的,他还故意先在刘邦用于临时储放部分由始皇帝宝库搜刮来的珍宝的平阳宫那放了把火,果真就顺利引走了距其最近的华阳宫的卫兵。 被留下的那区区两名守卫,连他一击都吃不住,自然不可能防得住他的长驱直入了。 ——毕竟在汉军看来,这仅在位四十六天的前秦王是生是死,也只是他们刘邦将军一句话的事,宫中遍布汉军,只需防着前秦军的余孽惹事,哪里会有人闲着无事去行刺一无足轻重之人呢?自然不可能分出重兵保护。 吕布顺利钻了这空子,就一眼看到了殿中的华服男子。 哪怕殿中就这么个符合前秦王身份装扮的人在,出于谨慎考虑,吕布还是决定亲口问清楚身份再动手。 子婴此话一出,他是彻底确认此人的确为前秦王了,于是再不犹豫,眼也不眨地挥出腰间短剑,便将还带着一脸欣喜的子婴的脑袋,给干脆利落地削了下来。 “滋——” 几乎是剑刃削断血肉骨骼、鲜血迸出的那一瞬,吕布即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子婴头上的发饰,右腿朝前一蹬,身体往后左侧退了两步,便从从容容地把失去头颅、激迸出血柱的身躯给踹了开来,没让身上衣裳被溅坏一星半点。 可怜子婴为苟活而煎熬多时、却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就悄无声息地毙命在了这本该在数百年后才出现的大煞星手里。 然而在之前那十数年的沙场驰骋中杀敌无数的吕布,又哪会在意一个死不瞑目的子婴的心情? ——这作为他的投名状,该够分量了罢? 他将还淌着血的子婴的脑袋顺手掂了掂,顺手扯了边上的桌布一裹,又半蹲着在子婴身上翻找了下,找着个姑且能证明其身份的小金令牌。 这么一来,哪怕到时候对方认不得其相貌,靠这金牌,也足够证明脑袋主人的身份了。 顺利达成目标,吕布遂不再逗留,潇洒地沿着潜入的来路,从这在他眼里简直是疏漏百出的秦宫撤走了。 他走了近一刻钟后,灭了那来历不明的火的汉兵们才姗姗归来。 他们先是见着两具同袍尸身,吓得一身冷汗,赶紧一边派人通知将军,一边匆匆查看殿内。 殿门一开,他们彻底傻了眼。 原想着或许前秦王是被内应救出,却不料对方身躯仍在,唯独,少了颗头颅…… 秦宫之中被闹得人仰马翻,作为始作俑者的吕布却已悠然地换上了提前偷来的一身汉卒衣服。 他这身形高大,面孔也与身边人大有不同,是以并未指望能混入军中,却是反其道而行,大摇大摆地敲开了一户惶惧闭门的普通百姓家,‘强征’了一匹布和一身衣裳。 他寻了一巷道,把血液干涸的投名状给包得严严实实,再往肩上一甩。 哪会有人想到,那看似寻常的鼓囊包袱,竟是一颗还热乎着的人脑袋? 吕布耐心观察一阵,最后趁骚乱刚刚传出而导致的守备疏漏,偷偷顺了匹马,才混入商队,顺着稀疏人潮,朝城门走去。 此时都城是进城管得严,出城则因刘邦为彰显仁义之师,管得颇松,他敛了一身锋芒气势、畏畏缩缩地混入商队,倒也没多引来瞩目,顺当地出了城。 他不走大路,转闯山路、小道,目标亦很明确——此时被刘邦军拒之函谷关外的项羽军。 吕布虽为一势之主过,过了一阵称得上奢靡的好日子,但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活却过得更多。打猎取食、觅水汲壶,他只不过是重温旧梦,绝不生疏。 窜了几日后,眼看着再有一日功夫,便可迂回出关…… 吕布斜躺在一树桩子边,翘着二郎腿,啃着剩下的一条烤兔腿,望着天上明亮星子,眼前浮现的,却是白门楼下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场景。 先是侯成、宋宪和魏续反叛,累陈宫受缚……再是他见大势已去,叫部下将他的首级斩下交予曹操换取活路,部下却是忠心耿耿不愿听从,于是他下城投降…… 吕布将最后两口兔肉咽下,紧咬牙关。 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既以头颅赠手下不成,再被当畜牲捆绑至曹操跟前,他也就抱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心思。 谁知他主动请缨为曹将,眼看曹操已然动心,却被那他过去还相待不薄的大耳刘贼给横差一眼,故意害死…… 他娘的!!! 吕布双眼冒火,无意识地将光秃秃的兔腿骨咬得咯吱咯吱响。 原本这世间成王败寇,他是技不如人,兵败死在曹操手里,他对其着实也无甚怨恨。 偏偏断了他舍下脸面、求得的最后一条生路的人,竟是他深瞧不起的大耳刘!!! 他怀着对大耳刘的无限怨恨而死,却不知这贼老天究竟是为戏弄于他,还是怜英雄壮志未酬,把他来了个返老还‘童’不说,还丢到这三百多年前的破地儿。 咋不知少倒退些,只退个几年,好叫他先下手为强,把当年落在他手里的大耳刘给活烹了?! 吕布将兔腿骨泄愤般地用力一丢,油腻腻的手往身上衣裳随意擦了擦。 他只要想着自己好不容易练出的一身腱子肉和指头间的那些好用老茧不翼而飞,全成了刚及冠时的‘孱弱’状态…… “娘希匹的。” 吕布愤愤地嘟囔了句,身边没有可以撒气的玩意儿,只好压下满身戾气,只往包裹里的人头上用力一拍。 罢了,具体缘由,他既捉摸不透,也懒得琢磨了。 既然被这重活一回的大好事儿砸中,功名利禄他曾有过,也无心追求。 最大执念,莫过于亲手斩杀仇人——既大耳刘还要几百年才出来,那这份刘家的孙债,就索性由他祖宗十八代往上数着,轮着哪代哪代还。 没了刘邦这罪魁祸首,还能有大耳刘那不知哪代玄孙么? 可惜刘邦身边守备森严,他不好轻举妄动。 吕布不甘心地想:否则他方才就直接将那仇人的根给绝了,哪里还需去项羽帐下送投名状,走那既麻烦又迂回的路线! ※※※※※※※※※※※※※※※※※※※※ 努力日更! 第 2 章 刘邦虽远不及项羽强势,但作为一个混混出身的,如今绝对比卖草席的十几代倒霉玄孙刘备要光鲜得多:占了先入关的便宜,按偏心肝肺的楚王心之约可为关中王不说,手底下还有扎扎实实的十万兵马,身边更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能臣弟兄帮衬。 吕布是想报仇,可不是想寻死的。 他倒也曾想过不如假意拜入汉营,争功绩混到刘邦身边,再伺机而动。 但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难道就为斩下仇人首级那一瞬间的快活,他得憋屈隐忍地为血仇的祖宗给浴血征战、出生入死个好几年? 开甚么玩笑! 况且,吕布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好端端的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远不似大耳刘那奸贼会装腔作势、口蜜腹剑、到处拜把子。 要真叫他憋屈上好些年、去装出忠诚不二的模样瞒过一干聪明人的眼睛,那不仅是莫大牺牲,更是强人所难。 若叫人瞧出端倪,暗中整治死了,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么! 于是,为了确保能够达成诛杀刘邦这一最终目的,吕布不得不破天荒地仔细谋划了一番。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这倒霉催的孤身一人晃到三百年前,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身边那些能给他出谋划策的人皆无踪影,可不就得逼他自赶自鸭子上架了? 以前他嫌老在耳边嗡嗡嗡,嚷嚷着‘这不可’‘那不可’的陈公台烦人,又不乐意搭理平日不知说好听话、踹一脚也崩不出半个屁来,只知道闷头干活的无趣高伏义…… 但等他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知如何是好,愿意听他们唠叨时,人却都不在了。 横竖他已叫大耳贼一句话给害死了,但愿唠唠叨叨的那俩人能识时务点,甭瞎钻啥牛角尖,赶紧降了曹操去。 以曹操爱才的性子,哪怕他们再唠叨,也决计不会予以为难的。 ……可千万别傻到把命给丢了。 想着想着,哪怕是一贯没心没肺的吕布,也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不在焉地抄着一根树枝,蹲在一片砂土地前鬼划胡图一阵后,迅速瞄上了名号响彻史书的那西楚霸王的阵营,尤其是那么一场鸿门宴。 他早年能在丁原手底下混个主簿当当,显然不可能是一些人以为的胸无点墨的莽夫。 然而书籍珍贵稀少:在他年少时还乐意去念念书时,因家贫而得不到几本,等他功成名就,压根儿不稀罕念了,洛阳宫中却有无数送上门来。 不过他历来更好兵书,念的也是行兵打仗类别的居多,极少碰史书甚么的,诗经更是从来不沾。 得亏西楚霸王与汉王刘邦争霸的史料着实响亮,才有幸被他囫囵吞枣,翻了几回,但具体要他说出什么细节来,可就只剩双眼发直了。 ——可即便是记性再差的,也绝不可能忘了鸿门宴这茬。 若他所记不岔,刘邦赴宴时可是只带了一百多名随从、四名将军。 于他而言,可不就是天赐良机! 一想到此,吕布不由双目放光,激动地搓了搓手。 决不可错失良机! 理清楚这点后,吕布心知自己接下来需解决的难题,便是要如何混……加入楚营,还最好能获得赴鸿门宴的地位。 不过,他好歹也曾为一势之主,将心比心自清楚为主公者疑心病多重。 他一来路不明的人,再有高强武艺,却没个身家背景、引荐友人,哪怕作为壮士投军,也只能从普通士卒混起,一步步靠资历朝上爬。 等他爬到能参加鸿门宴的那级别时,显然黄花菜都得凉透了。 而重活一世的吕布想报仇归报仇,还不至于不择手段到脸也不要的地步——要换做十几年前的他,保不准要故技重施,大不了再无耻地认个便宜义父,好快些获取信任。 最好能说服项羽,趁着势强,赶紧把那姓刘的混蛋给尽早灭了! 丝毫未意识到单是说服项羽这点、便是难于登天的吕布,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凝。 项羽这会儿多大?二十出头? ……哪怕顶着自个儿刚足二十时的嫩壳子,他也不可能有能对个毛才刚长齐的小子喊出‘义父’的厚脸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吕布还是决定仿效豪侠悍匪的作风,设法搞个投名状再去。 ——前秦王子婴的项上人头,从那刻起就被吕布给惦记上了。 靠着大树桩子,吕布想旧事归想旧事,到夜深了该睡觉时,却一点不含糊。 他提前采来防虫蛇的草药,在身边洒了一圈儿,熄了火后就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 到晨光熹微,他才睁开了精神奕奕的双眼。 养足精神,他借着朦胧晨光,用水囊里剩下的那点水漱漱口,又就着露水,略微打理仪容。 再悠然遥望函谷关的方向一阵,他方继续骑上马,朝着楚营继续出发。 相比起心眼大、怀揣人头还能美滋滋地睡个好觉的吕布,楚营中因巨鹿之战而名扬天下、成了诸侯皆俯身叹服的联军统帅的项羽,这些天却都是脸色阴沉,满腹火气,丝毫没有大战得胜该有的意气风发。 自叔父项梁战死,他便处处受由项氏一手拥立的楚王心的遏制反咬,眼下更是到了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先是立下一莫名其妙的‘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定,接着用心险恶地逼他北上救赵,与秦军主力交锋,却将兵力空虚的关中留给刘邦。 他破釜沉舟,历经九死一生,才将秦军主力歼灭,诸侯无不臣服,却也因此硬生生地晚了捏软柿子的刘邦军整整两个月来到秦都,甚至遭对方蛮横无礼地堵在关外! 项羽强压怒火,第一时间冲楚王报告刘邦这小人行径,却不想怀王非但不训斥刘邦,反倒轻飘飘地回了“如约”二字。 如约?可笑,他熊心也好,刘邦也好,不出工亦不出力,倒是想摘走最大的那颗桃! 究竟凭得甚么! 项羽凭一身无双武艺,于疆场杀伐素无敌手,现居高功,却三番四次受不公对待,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他从刘邦手下左司马曹无伤处得到密报,道“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时,更是怒不可遏,当场乘怒做出了“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的重大决定! 项伯一听此事,倏然大惊。 在委婉劝说项羽不成的情况下,他只有冒险,连夜私见挚友张良…… 吕布为绕出把守函谷关的重重汉兵范围,不得不多耗了几天在行程中,等他终于抵达楚营时,正卡在一个不知幸还是不幸的尴尬时间点上。 ——说不幸,是因项伯刚在前夜见过张良。他不仅把项羽的计划供得一干二净,还叫刘邦花言巧语哄得服服帖帖,甚至口头定下了儿女亲家之约。等回营后,他便将刘邦那套‘解释’的鬼话给加油添醋地转述给了项羽。 自项梁故去,项伯便为项氏族长,平日更是深受项羽尊敬信重。他轻松地凭‘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这一句,博取了从不曾怀疑过他的项羽的信任,平息了对方的怒火,让一场本将给刘邦带来灭顶之灾的大战化为无形。 ——说幸,则是吕布耽误这几天后,终归赶在了鸿门宴发生的两个时辰前。 还好,对史书只是囫囵吞枣的吕布,对自己绕路期间所发生的诸多事情不得而知,自还轮不到他暗恨得捶胸顿足。 等他一路跋涉,终到了楚营营门前,那匹跟随他穿梭在山路之间数日的劣马终于支撑不住,口吐白沫地瘫软在地。 “来者何人!即刻止步!” 吕布下了马,只背着裹着投名状的包袱,懒散一站,泰然自若地对警惕地质询他的楚兵回道:“现有壮士慕项王之威,不远千里来投,却受如此呵斥,难道便是楚营的纳人之道么?” 他身形颀长,足有八尺余,一身肌肉线条利落,哪怕身着布衣,也无损他的傲气与强势。 哪怕在身形雄伟的楚兵面前,他也这身长也显得鹤立鸡群,一下脱颖而出,所自称的那声‘壮士’,决计是当得起的。 守兵们一时被他气势所镇,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气势不免就弱了几分,口吻也客气起来:“壮士若真有意相投,还请报上名姓。” 吕布自得势后放纵自我,大多时候都爱粗暴地直来直去,但早年过得坎坷时,不免教出他几分圆滑来。 方才的先发制人,是未免被小觑了,但他说到底是上门来送投名状、又非是来踢馆找茬的,见楚兵语气软了,他便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报上名姓:“某姓吕名布,字奉先,现携一投名状来投,请项王召见。” 此话一出,楚兵面上神色复又微妙。 连年战乱,百姓颠沛流离,能念得起书,出口文绉绉的不多,能拥有表字的,便更少了。 然而投名状这玩意儿,大多都是鲜廉寡耻,浅薄不肖的豪侠狂匪间好通行的……未免与前者予人的印象自相矛盾。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无名浪客,竟是一开口就要求见项将军? 哪怕真有几分本事,未免也太轻狂了。 况且只能骑一匹劣马的无名浪客,还能有什么稀罕宝物献上不成! 若换做旁人,他们只怕当场就要嗤之以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撵出去。 ——他们并不知晓,若真这么做了,便要被只是勉强按捺着暴躁脾气的吕布给当场殴打一顿。 只观此人身量胆略气势皆瞧着不凡,总不好寻常待之。 就在他们左右为难,不知该上报于谁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人经过,不由心下一喜,赶紧将人拦住。 这人姓韩,官居郎中,虽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却是个半天蹦不出话来的闷葫芦,孤僻寡言得很。 之所以能叫他们记住,是因为他现任执戟、是份随侍项王身边的差事。 那韩姓执戟不过路过,却莫名叫他们拦住,不由蹙起眉头。 听他们讲完后,他抬起眼来,就与毫不遮掩、直勾勾盯着他们看的吕布对上了目光。 二人对视片刻,吕布挑眉一笑,韩郎中微愣了愣。 他也不知为何,就已点了头,让吕布跟在自己后头走了。 第 3 章 这韩姓郎中官微言轻,哪怕在项羽身边随侍已有年余,却并不得重视。 他虽凭那一眼之缘,品出这携投名状来的壮士似有几分不凡之处,但毕竟不知根底。 自不会直愣愣地把人朝项将军处领——尤其近几日来对方正因入关之事焦躁易怒,易触霉头。 于是略婉转些,朝着范增所在的军帐行去。 尽管独自置身于陌生的楚营之中,吕布却始终是泰然自若,心态轻松。 他所想的,不外乎是这营里人归多,瞧着却没一个抵他能打的。 哪怕一言不合,要想强行突破离开,于他而言也不是难事。 吕布有心与这韩郎中聊上几句,不料对方不仅面上木然淡漠,接话时还惜字如金,却叫他想起高伏义那个闷嘴葫芦了。 “到了。” 韩郎中喃喃一句,若非吕布耳力过人,根本听不到他这句自语。 他昂然站定,扬声道:“还请通报一声,今有壮士来投,携投名状,求见亚父。” 亚父?范增? 吕布瞬间回过神来,不过他也不挑,项羽见不着的话,只要见着范增也应能达成目的。 孰料那兵士听闻他们来意,当即回道:“亚父此时不在帐中,你们迟些再来罢。” 这确非推诿敷衍之词:午时刚过,范增便急匆匆地出了帐去,带了亲随二人,不曾知会任何人要往何处去。 这么不巧? 韩郎中颇感意外,蹙了蹙眉,略为难地看了吕布一眼。 若吕布当初精读了史书、而非囫囵吞枣的话,便能推测出此时范增是寻项庄去了,所谋的,自是要在宴中设局行刺刘邦。 他这会儿只感叹运气不好,倒不难猜出这郎中在踌躇什么,便抢在他开口打发走自己前,将背上包袱取下,放在右手掌上,爽快道:“不瞒郎中,某现下确是身无长物,这份投名状子,于旁人眼里多是一文不值。” 他微微点头,以眼神示意皱着眉头的韩郎中,将掌心覆在那包袱之上试试。 韩郎中虽是将信将疑,却毫不犹豫顺着他的话将手放了上去,结果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投军已有两年许,亲手杀敌不在少数。哪怕隔了几层布料,也不难感觉出掌心传来的触感,是独属于人的五官轮廓。 ——这是一颗人头。 吕布一双虎眸一直紧盯着他的面色,在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后,微微眯起,扬唇补充道:“但在项将军眼中,或能抵万金。” 韩郎中默然。 “劳烦郎中带路了。” 吕布不假思索地再次开口道。 他的这份自信,绝非出自盲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来的。 他之所以惦记上嬴子婴的人头,便是因为想到了项氏一族与秦间的血海深仇:先有楚国先君怀王受欺诈死于秦,再有负刍受俘后遭幽闭至死,再往近些年看,不论是项羽的祖父项燕,还是叔父项梁,皆是死于对秦的战役中。 只要项羽不是个吃斋念经的修佛性子,那必然是对秦王血脉怀有不世之仇——将心比心,他且对断了自己舍下脸面所求的最后那条生路的刘备恨之入骨,何况是这份累祖复年的罪孽? 韩郎中微微点头,便不再多问,干脆地转了身,当真朝着项羽所在的军帐走去。 若此人只是无知狂妄,项将军多半不会让他活着出来,自将付出惨重代价。 自己刚刚那番话是好言难劝要死鬼,充其量被余怒殃及,之后吃些训斥。 ——若此人真有成算,将他领到项将军跟前,便更无错了。 而在他眼中,单是这份敢直接求见盛怒中项将军的勇气,已当得起‘可嘉’二字。 范增的军帐距项羽的并不远,在沉默中,二人很快来到帐前。 韩郎中这回亲自入内通报,进去前是面无表情,出来时仍是面无表情,只冲吕布轻轻点头:“进去罢。” 吕布大大方方地颔首,正要入内,忽想起一直未问对方名姓。 一会儿倘若顺利的话,保不准要一道共事好一阵子,于是顺口问道:“多谢郎中,不知某可否请教郎中名姓?” 韩郎中显然也想到日后许是同僚这点,尽力在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下为项将军之执戟郎中,韩信也。” 话音刚落,他已颔首一礼,先行转身离去。 ——殊不知吕布先是双目呆滞,后微微张大了嘴,惊异万分,差点没爆出句‘他娘的’。 他如何猜得到,这顶着一脸灰扑扑的倒霉丧气的闷葫芦,竟就是史书里大书特书的无双国士! 不愧是西楚霸王帐下,卧虎藏龙,随随便便都能撞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吕布砸了咂舌。 他好歹曾做过一势之主的狠人:上至太师前秦王、下至兵将都由他亲手斩过,这会儿更是惦记着取那汉高祖刘邦的脑袋。因而在始料未及所带来的惊诧过后,他很快便回了神。 大步流星入帐时,却还忍不住想起自己一介布衣,纵有一身高强武艺,却需靠舍下颜面、认了俩义父才得以出人头地的艰难往事。 换在项羽这,则是名臣名将主动送上门来。 ——如此强烈对比,不免心酸。 帐中灯火亮堂,静坐一人,手中持樽。 樽半满,水液微微摇曳,似在沉吟什么。 此人其身高至少在九尺开外,端正坐着,也高得醒目。他未着战甲,而是一身黑色锦袍,中衣亦为黑色,上以金线绣展翅大鹏。腰扎犀牛宝带,配金勾玉内嵌八宝,足踏乌云豹虎头战靴,鱼皮鞘藏龙渊剑。 即便人静静坐着,未发一言,一身利落装束也丝毫不掩他那宽肩蜂腰、板肋虬筋。 ——好威武的大丈夫! 楚营中能有如此形容气质、摄人威仪者,非那位史书上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莫属。 吕布一边徐徐走近,一边将目光缓缓上移几寸。 项羽的面皮被经年日晒得似麦色,被烛光照得透亮。细看面皮几眼,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饱满前额、或是锐利眉峰,亦非那英挺的鹰钩鼻、冷抿薄唇,而是那双神异的乌色重瞳。 尽管是生平头回见‘重瞳子’是何模样,于男子外貌并不甚在意的吕布也只看了一眼,就淡定移开了目光。 他不通以华词相褒,在看清项羽样貌后,唯一的感叹便是:此人不仅生得高壮,模样也怪俊的。 ——想当年,他也不逊。 吕布心生骄傲,不由自主地将胸膛更往前挺了挺。 不过最让他意动的,还属项羽在帐中召见一名自称来投的生人时、竟连护卫都不留一名这点。 如此行事,显然是对自身武艺极具信心,丝毫不惧他包藏祸心,有意行刺。 吕布唇角傲然上扬。 ——哈,想老子当年,不也是如此潇洒? 见从他走到中间的这一小段路程,一直近乎无礼地端详自己,项羽竟也未动怒,只坦坦荡荡,任他端详。 他自幼便心气高,要学那万人敌的本事,长成后也是武艺极高,军中无人可与他比肩者,哪怕是最得他青眼的龙且、英布与钟离眛,也全然算不上他的对手。 然而他从来是惜帅才,爱将士的。 吕布瞧着年纪轻轻,却器宇轩昂,丰神俊朗,举手抬足间都明显是个颇有本事的练家子,当即得了他的欣赏。 吕布俯身行礼,自报姓名后,越看越满意的项羽已基本定了留用之心。 布衣无字,王侯无字,有字者,多为士人。 旧战国王公贵族中吕姓不多,但也不算稀少,只不知是哪家的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吕布坐下,旋即客气问道:“壮士为何而来?” 他嗓音偏低沉,厚重有力,直贯入耳。 “在下与那汉营刘邦有不共戴天之仇,”吕布忍住想那无端发痒的掏耳朵的冲动,坐下之后,不卑不亢地来了个开门见山:“然仅凭在下孤身一人,难以报仇雪恨,因此愿为项将军鞍前马后,效死力尔,特奉上投名状一份,还望在军中求个一官半职。”最好是个能当前锋斩刘邦的要职。 吕布内心的补充,项羽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不说与刘邦结下仇怨的具体缘由,项羽便也不问,只轻轻点头,表示知晓,便将目光挪到了被吕布随意放在身前案上的布包上:“打开罢。” “喏。” 吕布应着,一脸严肃地扯了扯包袱顶上的绳结。 ……未能解开。 帐中二人,显然都没预料到会出这种情况。 项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了吕布面上。 吕布面不改色,稍加了两分力,再扯了一扯:然而大约是因结一开始就是胡乱打的,两回好似都扯反了方向,不仅没解开,反倒更紧了。 ——他妈了个巴子! 吕布心里暗骂这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破包袱,面上却丝毫不显,而是在再次动手时,使出了六分力。 “刺啦”一声,那很是粗糙结实的布料瞬间被他以蛮力撕开,且因用力过猛,嬴子婴那颗双目圆睁、表情狰狞的头颅还直接弹落了一小段,就要坠地。 得亏吕布眼疾手快,未叫它滚落地面,而是靴尖直接一勾一挑,似勾蹴鞠一般,立马就重新回到了手里。 得亏天不算热,闷了这几天没咋臭,只气味也的确不可能好闻便是了。 吕布一本正经道:“请项将军过目。” 到底是初次收到人头做投名状,项羽忍住将这腥臭物一脚踹开的冲动,缓慢地眨了下微跳的眼皮,毫无表情地定睛看去。 ——只是项氏虽与秦有宿世之仇,他却不曾亲眼见过嬴子婴,自是认不出来这死不瞑目的倒霉鬼的身份的。 吕布自是从这份沉默中察觉出几分意思来,当即从怀里取出那块为保险起见而取的金制令牌,双手奉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此乃嬴子婴之首级。” 项羽呼气一顿。 他目光凝滞于金牌上片刻,语气喜怒难辨:“嬴子婴?” 吕布肃容颔首:“天上地下,仅此一颗。” 除非嬴子婴比被缢死后回到三百年多年前的他还牛气,能长出第二颗来。 然而接下来项羽的反应,却不知为何,叫他全然吃不准。 项羽盯着令牌沉思一阵,又将那颗人头仔细看了几眼,面上神情似有些微妙的难以置信,又有着心神不属的疑惑…… 沉吟许久后,项羽似是才意识到吕布仍在一旁耐心等候,于是道:“壮士远道来投,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已然疲敝,不若先沐浴稍歇。” 吕布本身就没指望当场就能得封个什么,况且同是做过主公的,他清楚通常在这封前越是慎重,结果往往就能如人之意。 遂爽快应下,由人领着出了军帐。 吕布人刚走,项羽面色倏然一沉,眼底更是翻涌着滔天怒火,扬声道:“去人,速请亚父与……”叔父这二个字分明已到了喉头,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硬是截住了“来此议事。” ※※※※※※※※※※※※※※※※※※※※ 这会儿不光是韩信,陈平也还在项羽麾下。 第 4 章 范增作为一年逾古稀之人,平日既要为大多时候不肯听的项羽出谋划策,又要防备着好似心怀鬼胎的项伯,与之勾心斗角之余,还想在不至于太过触怒项羽的情况下迂回达成目的……一天过下来,已觉心力交瘁。 这天上午,他眼睁睁地看着项伯靠着一通简直是狗屁不通的鬼话硬是将项羽安抚住了,还取消了攻关灭汉的决议,险些没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木已成舟,他的话注定不比身为项氏族长、又为项羽血亲的项伯要来得有份量,是无法劝动被蒙骗的项羽再改主意的了。 何况出尔反尔,于一军主帅而言,本也是件影响极坏的事。 思来想去,唯有另作谋划,通过对项羽忠心耿耿、相较起来更能派上用场的项庄等人,设法在之后那场闹剧般的鸿门宴上将刘邦铲除。 范增心知,此事要成、需得瞒住项伯;而要瞒住项伯,就必须得先瞒住项羽。除非万不得已,一个字都不得透露。 当然,瞒主自行其事,实为臣子大忌,可这大好时机面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范增在攒了一肚子气回帐后,连午膳也无心思用,便火急火燎地去寻项庄等人,一番苦心劝说,终于达成秘议。 孰料刚回帐中,就得了项羽召见。 这时机卡得如此之巧,不免叫范增心惊,怀疑项羽是否暗中派了人、一直窥探他动态。 不过范增很快反应过来:他自认一片赤诚忠心,哪怕私下里做了些违背项羽口令的小手脚,也是为楚军大局着想。 真是受了盯梢,也不当惊惧,倒是他始终难以相信,天性骄傲、最不屑上下其手的项羽会骤改脾性。 范增如此想着,坦坦荡荡地来到了主帐之中。 甫一入内,他便敏锐地察觉出项羽的面色不知因何缘故,竟比昨日受刘邦挑衅、盛怒要发兵时,还来得阴沉几分。 “将军。” 范增正要行礼,项羽已抬了手,制止了他,竭力拿出了温和的语气,彬彬有礼道:“亚父请坐。” ——果真只是巧合。 范增迅速做出了判断。 若项羽不满他的小动作的话,定会选择当场发难,而非这般客气。 还能维持风度,足见致其发怒的源头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其他。 他暗暗猜测着召见自己的缘由,面上则丝毫不显,不疾不徐地依言落座。 也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才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小案上的黑红色物件,仔细一看,登时让他悚然而惊,当场站了起来,骇道:“这是——” 怎会有一颗整个□□涸透了的乌血所糊住、面貌狰狞的人头在此! 项羽安安静静的,似在沉思,待范增很快回神、重又坐下后,才将这人头与那小金牌的来历给简单相告。 范增也怔住了。 他还在消化这信息时,项羽面无表情地将手边刚派人翻出来的、今日收到的那件血衣给抛了出来,淡淡吐字道:“亚父认为如何?” 他此时心情极其恶劣,虽努力克制着,简单的几个动作间,仍透出了几分火气。 范增早习惯了多怒寡笑的项羽,也知对方此时的怒火绝非冲着自己而来,于是他这会儿的全幅心神,则都落在那颗刚还显得面目可怖的人头、以及边上的小金牌上了。 ——这血衣的具体来历,还需从秦宫事发那日说起。 刘邦自入关后,虽对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前秦宫婢与数之不尽的库中珍藏十分眼馋,却也还是在听了谋士们对大局的分析后,为着长远的野心而竭力忍住了,除将宝物搬空外,基本做出了秋毫无犯、不扰百姓的高尚姿态。 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他除了在筛查前秦骨鲠之臣时分外卖力,便是整日召开军事会议,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应付怒气勃勃的项羽了。 他哪里料到,自己尚在为是否要处死前秦王子婴一事上犹豫不决时,就有人捷足先登,代他做了这决定? 当刘邦从大惊失色的卫兵口中得知,幽闭殿中的嬴子婴遭到暗杀,且人头都被残忍割下的消息时,顿感不寒而栗。 当他急匆匆地感到子婴殒命的殿前,望着门外那两名神色平静、显然是在反应过来前就被人击碎颈骨、一下毙命的汉军精兵时,更感到颈后阵阵发寒。 虽不知一个基本上已毫无用处的前秦王,究竟是招惹了哪方仇家,才落得在宫中遭暗杀割首的下场…… 光是看着那干脆利落、残忍无情的手段,便让他心有余悸。 这等计划周密、敢于潜入重军把守的宫中,简直来无影去无踪,武艺极为高强的杀手,倘若是冲着他来的,那还得了? 理智上知晓自己身边护卫众多,饶是荆轲在世也难有机可乘,但刘邦还是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冷汗。 相比起暗暗后怕的刘邦,晚一步赶到的张良则在起初的错愕后,就在那具彻底失去温度的无头尸前迅速冷静了下来。 与光看这具无头躯体所着服饰、就认定是嬴子婴的旁人不同,他明显要慎重得多。 为防止是有心人以其他体态相仿的尸身所演的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他先将旧秦宫人一一传来,问清楚子婴体貌特征后,再让人逐一进行核对。 一番折腾,很快得到了明确答案:确为嬴子婴。 张良不禁蹙眉。 他十分清楚,此刻浪费兵力去追查那已然踪迹全无的刺客实是毫无意义,现今重点是加强刘邦身边的守卫,再便是该如何善后。 毕竟世人皆知,在巨鹿之战中大显神威的项羽被拦在函谷关外,把守关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邦的十万汉军。 如果叫世人知晓,看似严密的汉军实则守备无能,竟让前秦王子婴在刘邦眼皮底下,被一刺客刺杀得手……即使不至于颜面扫地,也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光彩。 既然寻不着那刺客,索性便以刘邦顺应诸侯王的心意、亲手将象征前秦□□的最后血脉诛杀,对外认下此事。 刘邦顿觉惴惴不安:“当真要认下?” 他原还想着以子婴为傀儡相国,来彰显汉军仁慈,也便于他更好的吸纳前秦兵士,待用途耗尽,再将人给暗中解决掉。 结果一觉醒来,美好计划泡了汤不说,还得捏着鼻子认领诛子婴之事,实在叫他难以甘心。 见刘邦犹豫,张良不免多劝几句:“子婴为国相一事,历来不可取。须知秦灭六国,各国血脉投降之后,无不遭到迫害,克死秦国,就以倍受楚民同情的楚怀王为最,哪有保全性命的?先祖血债累累,若子婴妄想苟活、不以死来偿还,将军又要如何去平息诸国百姓之怒?况且秦都宫室巨大,不成体统,将仿造六国宫室的离宫用于囚禁六国宫人,如此奇耻大辱,诸侯岂会轻易原谅? “子房所言极是。”刘邦自知主意颇馊,不免有些讪讪,狡辩道:“可惜我原想着以启用子婴做幌子,激怒项藉,叫他犯错,眼下却不成了。” 张良皱了皱眉,不认同道:“项羽军盛势大,以将军之力,绝非楚军对手,贸然激怒于他,恐会惹来灭顶之灾。” 莫说项羽此时足有四十万士气高涨的楚军,刘邦仅有十万,单是主将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的本事,就无法比肩。 刘邦面上点头,却偷偷撇了撇嘴,对此不以为然。 直到三日之后,项伯连夜来访张良,告知项羽盛怒之下欲要出兵伐汉时,他才惊慌失措,知晓大难临头,攥着张良手连连问“为之奈何”了。 尽管对刘邦不听劝告、过早暴露真实野心、利令智昏的莽撞感到无奈又失望,但张良此时见他愿意及时悔改,还是心下稍安。 既有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糊涂虫项伯,他便放手以‘义’相压,加上刘邦放下身架,厚脸皮极力配合,总算齐心协力,暂把这杀身之祸给暂时蒙混过去。 为能更有效地取信于项伯,也为了揪出那个告密的内奸,刘邦灵机一动,将嬴子婴浸透血的袍服交予项伯,口中道:“……至于立嬴子婴为国相之事,实乃奸人信口雌黄!秦与将军一族有血海深仇,我岂会予以重用?早命人将他首级斩了,尸身尚存于棺椁之中未曾下葬,可随时鉴看。” 不然倘若项羽要求看一眼嬴子婴的尸身,他们却只交得出一具已然发臭的无头尸,而拿不出头颅来,定要令其生疑。 只有利用项羽那股子自认无人胆敢愚弄于他的心高气傲,来试图蒙混过关了。 张良在旁看着,隐约感到不安,却未来得及阻止刘邦递出这件在他眼里犹如双刃剑的血衣,只得淡淡微笑。 应无碍罢…… 张良暗忖,毕竟这三日间,观楚军反应,项羽仍是焦躁不安,日日派使者来谴责怒骂刘邦,回回提及诛子婴之事。 倘若刺客是楚军中人,那作为指使者的项羽,应正为先祖报仇雪恨而大感快意、甚至羞辱刘邦军中看似严密、实则疏散的守备才对。 实在是既无必要、也不似有那城府会在此事上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非自楚军手笔,那样凌厉娴熟的身手,恐怕真是哪位深居浅出的隐士高人,来秦宫专程手刃仇人的罢。 “既是误会一场,愚兄定为贤弟向项将军澄清。” 项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血衣,刘邦喜出望外地握住他双手,愁苦道:“还望大兄代愚弟替将军说项几句,莫要听了小人谗言,误了愚弟一片诚心啊!” 项伯究竟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且不说,待他回到楚营,寻着项羽说话时,的的确确是没辜负他的‘刘贤弟’,未来的儿女亲家的嘱托的。 见着子婴血衣,知晓祖祖辈辈的仇人血脉已然伏诛时,项羽面色稍霁,加上项伯费心说合,遂应了让刘邦次日来鸿门赴宴,亲口解释的请求。 ——证明刘邦‘清白’、亲手诛杀嬴子婴的血衣,赫然便是此刻躺在项羽与范增前的这一件。 范增心念电转,已决心将此事利用起来,更有了要一见竟敢孤身潜入秦宫、轻松取来首级做投名状的那位艺高人胆大的壮士的强烈心思。 他抬了眼,仰望身形高大、面有黑云冷凝的项羽,不慌不忙道:“将军只将臣下召来,想必心中已有定论,只不愿相信罢了。” 嬴子婴不过一条性命,却硬是被人分作了两份功劳‘认领’,可谓荒唐滑稽。 二者必有一假:要么是刘邦耍花样,要么是那壮士贪功冒领。 前者纵有花言巧语,实际上却牢牢把住了函谷关未曾放行,更只拿得出一件真假难辨的血衣;而后者话少,却独自来到楚营,揣着子婴的头颅与令牌。 两相诚意比较,高下立现。 范增倒不怀疑那吕姓壮士是刘邦派来的细作:若对方真因刘邦授意、要凭此接近项羽的话,汉军那头配合还来不及,又岂会之后闹出血衣这自相矛盾的一茬来,才导致漏了陷? 现有铁证如山,那谎言简直不攻自破,连对政治无比迟钝的项羽都再瞒骗不住。 对范增的反问,项羽拧了拧眉,不置可否。 他对亚父与叔父不和之事心知肚明,此时便有意忽略了范增的暗示。 只是,他虽不认为将此事传达于叔父项伯知晓真相,也不认为项伯参与了其中骗局…… 但他却清楚,若非吕布主动来投,成了他们计划中的最大破绽的话,那刘邦就已成功他们叔侄二人耍弄在股掌之间了。 说不准刘邦正翘着一条腿、得意洋洋地嘲笑他太好糊弄吧! 思及此处,项羽重瞳中便是怒火炽炽。 第 5 章 项羽自始至终最看重的,非武艺莫属。 他始终不屑耍弄甚么政治技巧。在他看来,那都是旁门左道,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心思,配不上称无双霸业。 因有良好教养,他愿客气唤刘邦一声‘沛公’,也愿承认对方一介贩夫走卒得以有今日权势、足证本领不俗,更愿正眼看对方身边那些个赤胆忠肝、悍勇果烈的壮士。 ——却并不代表,他有将刘邦视作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对手。 他坐拥楚兵四十万,不久前更于巨鹿破釜沉舟,大破主力秦军,叫主将章邯等人兢兢臣服,诸侯无不真心拥戴他做联军领袖。 他一手打出了铁血威名,而看刘邦,靠那十万汉兵舒舒服服地西进入关,不过是捡了漏子罢了! 就这么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竟不知天高地厚,要拿那楚王的话当令箭,真坐关中王的话,无异于蔑视他的威名战功,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白了,项羽之所以会轻易信了项伯转达来的、刘邦确实无意真心与他作敌的说辞,既有项伯的因素,更因双方实力太过悬殊。 双方战力上的巨大差距,让他打心底地难以认为对方竟有了击败他的心思。 ——除非刘邦疯了,或是当他傻了。 正因从未将刘邦视作值得正眼看待的敌手,当此时此刻的项羽得知刘邦极有可能上下其手、将他耍弄在手掌心里且暗自得意时,就如遭到猴子愚弄的猛虎,更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项羽彻底在心里下了受到愚弄的定论,面色登时黑如锅底,狠狠一掌拍下! “竖子尔敢!!!” 他有扛鼎的惊天之力,这一掌更是裹挟滔天怒火,竟是生生将厚实的木质桌板给拍裂开了。 见项羽盛怒,范增微敛眼皮,掩下眸底笑意。 在他看来,不论行事做派耐人寻味的项伯在此事中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在项羽怒火已经直指关内汉军的此时,暂不宜多作纠缠。 唯有项羽看明白了刘邦的险恶用心,重启对其用兵的计划,才是重中之重。 吕布哪里知晓,自己不过挑了个在他眼里较为妥当的投名状,就导致了这诸多连锁反应。 他不记清楚鸿门宴究竟发生在甚么时候,但估摸着也就在这一阵子了。 眼下只能静候,急也急不来,他乐得在项羽亲兵的带领下去了趟大棚,用缸里的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草草擦干后,又换了身簇新的便服。 因项将军虽将他留下了、却还没明言授予何等官职,便暂只是身不分品级的便服。 待他换好衣裳后,那亲兵便客气问他是要先用饭、还是先去歇息。 吕布自昨晚将那最后半条兔腿啃完后,便懒得去打猎了,这会儿经人提醒,才察觉已是饥肠辘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去填饱肚子。 天已擦黑,军中伙夫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而在冲澡大棚的隔壁,就是吃饭的地方。 生得年轻英俊、却是不输将军的罕见高大,还是张生面孔的吕布,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所有楚兵的注意。 而他早八百年前……三百年后即习惯了引人瞩目这点,不仅毫不客气地要了三人份的饭食,还自若地穿过诸多楚兵的好奇目光,一屁股坐到了四周都是无人地带、宛若被孤立的韩信身边。 韩信看似在专心致志地用饭,实则已然神游天外,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素来孤僻寡言,不爱搭理人,身边楚兵在几次套近乎失败后,也就彻底放弃了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区区一执戟郎中还如此孤高,他们何不巴结别人? 吕布全然不在意渐渐变得微妙的楚兵目光,以鼻音哼着小曲儿,大喇喇地坐到韩信身边后,只一挑眉,冲着投来疑惑目光的对方随意地“哟”了一声,便算打了招呼了。 韩信不禁迟疑了一瞬。 ……他难道也要‘哟’回去? 就在韩信踯躅、不知如何称呼他时,吕布已低下头,难掩一脸嫌弃地拨弄了几下这在他看来、简直称得上是难以下咽的粗粝伙食,才将心一横,皱着眉狼吞虎咽起来。 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吕布皱着脸将这三份伙食一扫而空,肚皮虽是饱了,却觉得远不如这几天自己从林子里打猎来、那些没撒盐巴的烤野物好。 更别提与当年他尝过的那些个山珍海味去比了。 罢了罢了。 吕布很快调整心态:横竖他来楚营,本身就不是为混口饭吃,更不是为出人头地,纯粹是冲着刘邦的项上人头。 “之前幸得韩郎中引荐,”吕布看向韩信,咧嘴笑道:“他日寻着机会,定请郎中用顿好的。” 韩信略一迟疑,冷淡道:“不必。” 换做旁人,只怕已被韩信这冰冷疏离的态度劝退,但知晓他‘兵仙’之名的吕布显然不在其中,甚至对他充满好奇。 吕布自不指望初回见面,对方便要与他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可凭他本事,加上占了清楚韩信好兵法的便宜,总能扯出几个对方感兴趣的话题,稍微聊上几句的。 得亏韩信好兵书而非诗书,否则他纵有面皮如铜墙铁壁,也只哼哧哼哧地接不动话。 聊行兵打仗的,那可是他结结实实的拿手好戏!不管是读过的兵书、还是亲身主持过的战役之多,可真够一口气说上几天几夜都不见难。 此韩信虽心气高、天赋强,到底还资历轻,经事较少——绝非之后那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的彼韩信。 因而当久经沙场的吕布使出浑身解数时,要想忽悠住他,自是不在话下。 一直以眼角余光偷偷关注这处动静的楚兵们便惊讶地看到,平日惜字如金,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来,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韩信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由起初的拘谨到渐渐放开,说到高兴时还拿筷箸比划比划,神情认真地与这新来的青年谈论着什么。 额滴娘啊,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吕布可不管他们如何惊诧,感觉时机差不多了,遂甩出称兄道弟这一招来:“实不相瞒,某初至楚营,人生地不熟,心中不免忐忑。幸是先得郎中照看,后有项将军赏识,有此二获,已然不枉此行。且不知何故,与郎中方才那番交谈过后,竟如旧相识般亲近不已。” 嘿,大耳刘会的招数,他还能不会? 不过是以前认个义父便能迎刃而解,懒得去琢磨多的罢了! 韩信浑然不察吕布心里的得意。 他自仗剑投军以来,即便屡屡卖力杀敌、为君主出谋划策,却始终无人重视,内心挫败之意难以言喻。 身边亦只是一群心思粗浅的莽兵,并无志同道合之辈。 长久以来的失望落寞无人值得倾诉,才导致他这般寡言少语。 韩信定定地凝视着吕布,微微出神。 偏偏眼前这人,自开始便尤其不同,罕有地合了他眼缘。 对方在见过项将军后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也意味着之后多半将受擢用,二人或将成为同僚。 最难得的是,吕布是军中唯一一个能与自己相谈甚欢,甚至令他隐约生出几分意犹未尽、快慰开怀之感的人…… 思及此处,韩信哪里领会不出刚那番话里的亲近之意,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某亦如此以为。敢问君生辰几时?” 这寻常一问,却把吕布给问愣了。 他那生辰远在三百多年后,真说出来,可不得成疯话。 见他面色犹豫,韩信却当场误会了,以为吕布虽是士人出身,却身世坎坷,或有难言之隐,才连生辰都说不出来。 于是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话围:“粗观相貌,某应是粗长几岁,若君不嫌,某便厚颜自称一句愚兄了。” 吕布原怀揣着的,是顺势认了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兵仙韩信作自个儿小老弟,占占嘴皮子上便宜的坏心眼儿。 却忘了自个儿这返老还童得来的嫩脸皮,愣是被‘坑害’了。 他有苦难言,不过在转瞬即逝的些许别扭,很快恢复过来。 ——罢了罢了,横竖义父他都认过俩了,哪怕没能占成唤韩信一声韩老弟的便宜,也可惜不到哪儿去。 ......不管年岁上到底谁大,反正他的鸟掏出来总比韩信的大。 吕布奇迹般地找到了心理平衡后,痛快地接受了现实,厚脸皮道:“求之不得!愚弟谢过兄长,他日还望多多赐教。” 尽管非是正儿八经地烧香拜把子,仅是口头兄弟相称,但韩信还是感觉与吕布的关系无形中近了几分。 先前他为避嫌,未问起那人头主人的身份,心里却很是好奇。 现既已称奉先为弟,便在二人回帐歇息途中,趁四周人少,而问得出口了。 吕布也毫无瞒他的心思,而在他眼里,这本身也称不上甚么机密:“嬴子婴也。”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在韩信心里倏然劈开了一道雷。 前秦王子婴?! “奉先这是……”韩信恍然出神,愣在远处半天不动,末了喃喃道:“身具庆卿之才啊!” 庆卿,即荆轲。 先前他只靠眼力判断,拥有这健美体魄的吕布实力应是不错。 现得知对方竟能孤身深入秦宫、视汉军守卫如无物,摘来嬴子婴的人头还全身而退,堪称勇谋兼具,不由对他重又刮目相看了。 吕布打了个哈哈,就想要把这话题糊弄过去。 先是孤军镇守虎牢关一场战三将、后是八百轻骑破十万黑山军,有过这两场连他都累得够呛的艰难战役垫着,他真心不认为宰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前秦王能有多了不得。 而且他骨子里桀骜不驯,孤傲得很,也不乐意有甚么‘庆卿’之才——若是荆轲刺秦成了也就罢了,刺秦未成,还被人斩了,实在运气不佳。 思及此处,吕布不由得摸了摸此时完好无损的脖颈,隐隐回忆起被人生生缢死的痛苦。 见吕布无意多说深入秦宫之事,韩信却更忍不住佩服他这份谦逊沉稳。 “前王子婴与将军一族血仇累累,奉先提他头颅来奔,难怪有十足底气。”这才连项羽正值心情恶劣也不在乎。 闻言,吕布一脸傲然地抬了抬下颌,并未多作谦词。 不错,他同样以自身武力为傲,这也正是他敢孤身辗转于汉军楚军主营的底气。 要是正面干一场的话,他或是真不敌西楚霸王的。 可若他只是一心逃跑的话,靠个出其不意,这帐中怕还是真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然,话不能这么讲。 “若真不慎触怒项将军,要命人将布烹了,”吕布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布还需提醒一句。” 韩信一挑眉,耐心等他下文。 “布之大,一釜炖不下,”吕布懒洋洋地一笑,痞气十足:“需备口大的。” 第 6 章 还能拿这打趣的吕布,自是不会被烹的。 倒是此时的项伯,焦虑如被烹了一般,在自己帐中满头大汗地不住踱步。 ——饶是范增有意隐瞒,这楚军中骤然有所动议,是不可能不去惊动身为左尹的项伯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范增老儿究竟趁自己在营场忙碌的这下半个白日里,对项羽进了什么谗言。竟让早上还被他劝动的人,转瞬又改了主意! 项伯的心情被迫跟着大起大落,脸色实在难看。 方才在帐中不是没看出项羽脸色不好,其实并不敢多劝,然他只是试着问了几句缘由,项羽便怒而翻脸,字字铿锵表示心意已决。 比起他几天前初次做这决定时的草率,这回他的的确确要认真得多:不仅将各部将军召来,紧急开完了一场军机会议,还做好了基本的战术部署,只等二日之后,便对关内汉军用兵。 项伯登时大惊失色,绞尽脑汁地正想以‘出尔反尔,何以立信’等借口再去阻拦,项羽却只板着脸,将他客气地打发回去了。 从未遭过这等对待,项伯顿感惊疑不定,更不敢强留。 项羽根本未曾怀疑素与他亲厚的小叔父已同汉军勾结,只将心比心,自己在察觉遭到老奸巨猾的刘邦愚弄后暴跳如雷,同样的羞辱,就不必叫小叔父再经历一次了。 连这次出征,他都是专挑了项伯不在的空档进行的军议,省得察觉受骗真相的叔父受损。 他素来不会作戏,既不想说,又不愿瞒骗,索性便板着脸含糊几句,将人直接打发走了。 殊不知这一含混,反而让做贼心虚的项伯惊跳不已。 若非他了对项羽了解颇深,都快要以为侄子是发现了他与刘邦那日夜谈定下的儿女亲事、以及他在这其中的微妙立场了。 既然眼下他还算安全,只不知为何被排除在这场战事之外,那他首先当做的,还再访张良,将这紧急状况告知。 项伯为刘邦即将面临的危险,几乎是操碎了心。他原想着亲自去一趟,但为防范增那老匹夫暗中派人盯着、导致节外生枝,索性只遣了心腹一人,连夜过关去旧秦宫。 刘邦这会儿正与张良面对面地坐着,针对明日那场凶险的鸿门宴的应对细节反复进行推演,却不想惊闻此噩耗。 “此话当真!” 刘邦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来到那秘使前,顾不得仪表,紧攥着对方肩头反复问询道:“项羽当真将于二日后以大军破关?!” “绝无虚言。” 项伯所派的心腹亦是紧张万分,把项伯反复叮咛的话复述一遍后,不敢多加逗留,匆匆离去了。 饶是刘邦有意将他留下,多问楚军动态上的细节,却因项伯也被瞒得死死的,所得信息极为有限。 因而饶是他巧舌如簧,又肯舍下架子,却除了‘楚军将于二日后开拔入关’这要命的噩耗外,其他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完了,完了。” 原本一场鸿门宴,就已叫刘邦心绪紧绷,忧愁不已,结果这宴固然不必赴了,却是一场更要命的灭顶之灾! 纵使刘邦一向性情坚韧,这会儿也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悲愤,尤其那以为盘算尽中、逃过一劫的侥幸与得意还未散去,就途逢大变,实在叫他灰心丧气不已。 他倒在榻上,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着,对这消息同样感到始料未及的张良则已冷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疏漏究竟出在何处? 张良头个怀疑的对象,便是立场理应更为亲楚、偏偏对他们更为亲厚的项伯。 凡事反常即有妖,难道项伯并非是公私不分、为‘义’卖主告密的愚蠢,而是范增所行的反间?为的是骗取刘邦信任,赴这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好一举秦王,歼灭汉军势力。 众所周知,范增与项伯不合,但若那只是假象…… 张良微微摇头,很快自己否决了这一猜测。 若项伯那晚的急迫与坦诚,真是口蜜腹剑者所演出来的话,未免也太过惊人了。 最重要的是,项羽若铁了心要对刘邦下手,以他贯来做派,多会选择堂堂正正地与之开战,光明正大地一决雌雄。 双方实力本就悬殊,又有现成借口——汉军把手函谷关不让楚军入,楚军大可以此为由,向他们发起征讨。 楚军要灭杀汉军,实在是轻而易举。 何必多此一举,驱使堂堂楚国左尹亲自出动,孤身赴汉营? 哪怕是非对错双方各执一词,贸然歼灭盟友,大义上难免惹人诟病。 但在诸侯分封在即、少刘邦即能少一人裂土封王的情况下,诸侯也只会乐见其成地作壁上观,而非口诛笔伐。 至于项羽其人,不久前才做出坑杀二十万前秦卒的暴行,哪似会在意口碑风评的。 将整件事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回,张良隐约察觉出,应是刘邦画蛇添□□出的那件血衣所坏的事。 然而嬴子婴遭刺杀割首之事发突然,项伯上门告密亦是不期而至,临时想到的应对之策,疏漏何止一处,叫一直忌惮他们的范增洞察也不足为奇。 不论如何,追思旧事已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应对二天后的楚军压制。 刘邦神色惶惶,如丧考妣,在他想来,此事简直与死局无异。 在利令智昏的那阵子过去后,他在张良这几天的提醒下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做之事,究竟多么愚蠢:十万汉军,怎能与四十万骁勇善战、由项羽所带领的楚军抗衡?更别提还有诸侯军虎视眈眈。 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趁着楚军尚未反应过来,将这秦宫中投降的旧秦禁军与汉军精锐进行替换,然后带上那几万精锐兵,快往巴郡蜀郡的方向逃。 仗着巴蜀地区的天险,外头追兵难入,项羽应也不稀罕深入腹地,那他尚可凭数万精兵割据自守。 只是外人难入,自己也难出。 这么一来,无异于将自己困守于前秦后院,再难有进取之途,更别说去实现他心里的宏图霸业了。 不过片刻功夫,刘邦已清醒地做出了只留心腹精兵,抛下其他人跑路的决定。 张良听他这么说后,沉默一阵,忽道:“待计穷之时,退居巴蜀,确不失为一条上佳后路。” 他目光雪亮,自然清楚仅靠汉军一支,是断无可能与雄震天下、一呼百应的项羽抗衡的。 眼下要争取的,就是讨好项羽,好在之后分封中得到一块位置不算太坏的封地,才好积蓄实力,发展盟友,徐徐图之。 刘邦眼前倏然一亮。 他哪里听不出来张良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汉军还有一线生机! “劳请先生教我!” 情况紧急,张良自不会卖什么关子,而是将计划全盘托出,让刘邦立即着手去做两件事。 一是派使者紧急前往楚国都城彭城,将因非要履行‘先入关者为王’的约定、而被项羽刻意忽略冷落的楚王心护送来此。 二是派使者去楚营周旋,不计一切代价,务必将开函谷关、令楚军通行之日,拖延到楚王心抵达为止。 项氏亲自拥立的楚王,到头来因熊心不愿为傀儡,而渐渐反噬项氏,才有了刘邦的崛起之机。 楚王心为保有权力,便必须要牵制势头炽盛、实力如日中天的项羽,纵观天下诸侯,最得用的人选,莫过于刘邦了。 楚王心必将不计代价地约束项羽,保住汉军,这点毋庸置疑。 刘邦自也明白这点,一边对张良千恩万谢,一边火急火燎地召来心腹部下,将这两件要紧事给吩咐下去了。 计策得以执行,张良心中却始终不安。 他仓促制定的计策所含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最难以把握的,便是楚王心对项羽所剩的约束力、或是项羽的忍耐力……到底还剩多少。 倘若项羽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哪怕公然违抗楚王心,也要铲除汉军的话,那他们确确实实就只有带上残部,狼狈逃往巴蜀了。 这时的吕布哪里知晓,他为取个投名状的横插一脚,竟成了投入湖心的一刻巨石,彻底搅乱了多人的布局,掀起了万千波澜。 等他在军帐里那临时的铺位上舒服地睡了一觉,铆足精神,就只等刘邦上门的鸿门宴来到时,才愕然得知,这场原定新丰鸿门的宴席竟已取消了! “岂有此理!!!”一切准备就绪、磨剑霍霍的吕布惊闻噩耗,猛然瞪大双眼,骤然站起,短剑也‘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然而他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管那柄小破剑,整个脑袋都快被难以置信给炸开了! “这贼老天!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吕布猛力跺脚,愤怒吼道。 ——到底是那大耳刘的奸诈祖先太言而无信,还是太史公欺他?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混账玩意儿,竟丧良心地把这事儿给整没了! 他娘哦,这下可咋整! 全然不知自己便是那‘丧天良的混账玩意儿’的吕布实在太过悲愤,激动异常地踱来踱去,满嘴都是‘绝无可能’‘天杀的某某欺我’。 刚还好端端的人,一听这本无甚干系的事后,便露出这么一副六神无主、生无可恋的绝望模样,直让告知他此事的韩信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满心不解。 “……项将军待下慷慨,虽暂未定下对贤弟的赏赐,”韩信不知所措地站了会儿,想起吕布那晚与他一道用饭时不掩挑剔嫌弃饭食粗糙的模样,以为明白了症结所在,于是略想了想后,设法安慰道:“区区酒肉,你只需开口,定不会少。” 何况在他看来,哪怕按时召开宴席款待刘邦,以吕布的尚未明晰的身份,也不见得得以留在宴上。 吕布一脸麻木,仰天长啸一声,彻底倒地不动了。 ——他惦记的是个屁的鸿门宴上的酒肉!分明是那颗姓刘的脑袋! ※※※※※※※※※※※※※※※※※※※※ 吕布:我骂我自己,顺便失去梦想。 第 7 章 吕布还在为无端取消的鸿门宴怏怏不乐,茫然地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忽得项羽的传召。 整整一天过去后,项羽终归没忘了给楚军决策带来大转折的这位有功壮士,等一腾出手,即将他唤了过来。 吕布在韩信带领下再次来到主帐,刚一入内,便看到里头不止项羽一人: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一瞅着七老八十、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以及一不惑岁数上下的将领扮相的人。 二人坐席虽近,眉宇间却都氤氲着几分愠怒,应是才争执过、关系不睦。 吕布的那对招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 凭前者这把老骨头还能呆在兵营的,除亚父范增外不做他想;而后者……旁的不好说,眉头则与主位上的项羽有几分神似,他便猜是项伯了。 这二人身份,确如吕布所猜想的那般,确为范增与项伯。 刘邦为争取时间,为自己谋取生路,一天里先后派出使者三人,皆携厚礼,奋力对项羽进行解释。 项伯虽不知刘邦还藏有搬来怀王心的后招,却也知事态严峻,倾力为其周旋;范增哪里愿见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识出刘邦奸诈嘴脸的项羽再入迷局,自是全力阻止;于是每当汉军使者前来,便是一场二人间的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叫项羽烦不胜烦。 在项羽看来,一方是忠心耿耿的谋士,一方是至信至亲的小叔父,二人平日皆为楚军谋划倾尽所有,未藏私心,却不知何故偏偏与彼此过不去。 他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居中调和了,每回遇着这种情况,唯有一边心下无措,一边木着张脸,由二人吵闹,自己充耳不闻。 吕布眼皮微跳。 这微妙一幕,竟透着似曾相识。 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夹在妻舅魏续与高伏义间的争吵,而落得一个头两个大的自己…… “参见将军。” 吕布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扬声行礼,话语铿锵有力。 哪怕低眉敛目,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出三人的目光都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范增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孺子可教’的和善,项伯的视线宛若平静、实则充满质疑,唯有项羽的眼神含着欣赏,还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必多礼。”项羽沉声应着,旋即赐座:“坐下吧。” “喏。” 吕布不似旁人还嘴上推辞几句,而干脆得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得奉先来投,我不胜欢喜,还有那投名状……” 说到这,项羽略顿了一下。 原想的‘郎中’之位,分明已到了嘴边,但一凝视着分外英武昂藏、堂堂能言,眉目里又带着几分凌厉桀骜的吕布身上,那股子欣赏劲儿就莫名地不住往上涌。 ——英雄难得,不当以常法拘束。 下定决心只在瞬间,项羽眼也不眨,干脆利落道:“封你做连敖,你看如何?” 范增淡定听着,不做反应,项伯则拧紧眉头,投向吕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震惊。 眼前这人,到底有何能耐,又是在他眼皮底下建了甚么他所不知的奇功?!才得了心高气傲的项羽这般隆重赏识? 须知连敖由连尹、莫敖二职合来,仅居令尹、右尹、大司马、右司马、左司马之后。武官之中,虽只称得上是中等武官,但对于吕布这无名小卒而言,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就如韩信投身入楚军已有二载,先是追随项梁,后并入项羽军中,期间辗转征伐,浴血拼杀,积功多时,才受提拔至执戟郎中。 就这升迁速度,在旁人眼里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哪想吕布这一下直接飞跃,超他前头去了! 最叫项伯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项羽的口吻里,还破天荒地带上了明确的征询意思——难道眼前这人若是贪得无厌、再索要高官的话,项羽还愿任他讨价还价、甚至允了不成? 吕布眼底一片茫然。 连敖是啥子哦? 他对三百年后早已废除的楚国官职陌生得很,认的那便宜老哥韩信虽给他大致讲解了一通,但因没料到他能连跳那么多级,解释时也止步于郎中,哪会讲到在这之上的连敖。 他眼睛亮亮的,满含期待:“请问将军,这连敖……能领多少兵?” 项羽默然。 范增眼角微抽,好心解围道:“连敖虽无领兵之能,却负有辅佐长官督运粮草之重务……” 吕布这一听,顿时傻眼了。 甭管说得多好听,这不就是个运粮草的么! 他可不能干! 他这当惯了发号施令的大将军的,会心甘情愿来这楚营里再重头当个小兵,哪是为了重温在军中积功步步升迁、得爵禄官职封赏的旧梦,而是为老仇人那祖宗的性命而来的! 眼看着他已被这贼老天坑害,莫名其妙地丢了鸿门宴上刺杀刘邦的良机,当务之急,便是再寻个接近刘邦的机会。 得亏他问了个清楚,否则真若当了这鬼帮着运粮草的小官吏,那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摸着滑不溜秋的刘邦一根毛! 有这闲工夫,他哪怕去前线当个冲锋的小兵,也要靠谱太多啊! 见他一副虎目圆瞪,俨然颇有异议的模样,本就为刘邦面临性命威胁而忧心忡忡的项伯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烦躁了,嘲道:“你初来乍到,虽有几分不俗,但疆场未赴,于军中寸功未建,若非将军赏识,岂会跃居连敖之高位?再有凌云壮志,也未要过于好高骛远。” 他是不知这吕姓毛头小子究竟立了何等奇功,但这不识抬举的狂傲模样,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吕布眯了眯眼。 对项伯这等吃里扒外、还厚颜无耻没点儿自知之明的,难免叫他想起能力平平、却因妻舅关系而被他尤其厚待、最后却因升米恩斗米仇而叛得比谁都干脆的魏续瘪犊子了。 既是瞧不起的蠢蛋内奸在旁阴阳怪气,他只当是嘴里放屁,哪里会恼? 只慢悠悠道:“左尹莫要误会,在下方才连连敖为何官职尚不清楚,岂会狂妄至嫌那太低?倒是自知功微,贸然居此高位,亦是难以服众……某慕将军巨鹿神威,若将军不嫌,还请赏某执戟郎中一职,如此既可陪侍将军身旁,还可与韩兄作伴。” 说这漂亮话时,吕布心里的小算盘也拨得哗哗响。 在项羽身边做执戟郎中,自有他的好处:闲时可与便宜兄弟兼同僚的韩信扯扯犊子,平日还更容易监看汉军动态。 况且最有法子见着刘邦的,除却先锋,便是项羽本人了。 做先锋得冒死杀出一条血路,还不见得接近得了刘邦,但刘邦若想不开了见项羽,必然是在需轻装简从出现的特别场合,更有利他伺机而动。 从前他也做过好一阵子董贼名为义子、实为贴身侍从的活计,应付此职,可谓驾轻就熟,远比那破运送粮草的差使要好应付。 谄媚奉承的话语,项羽近来听得极多,不止耳朵长茧,也鲜少往心里去。 但这极合他眼缘的壮士,一脸直率道出口的夸赞与佩服,到底是不同的。 ——项羽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甚佳。 况且执戟郎中一职本便是他想为吕布准备的职位,见其进退有据,陈述时条理通顺,更是满意不已,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了。 范增听了这话,则是对眼前这壮士的印象里添了‘机灵’二字:与其在难以出头的粮运处任连敖,官职虽要更高一些,但确实不比日日伴项羽出行的执戟更能入对方眼。 浑然不知自己脑门上被盖了个前所未有的‘机灵’章子的吕布,在离开主帐后,便勉强重新打起精神去领亲兵服饰与那执戟郎中的印绶了。 而在汉营之中,真正的机灵人张良,则在看到使者们全都铩羽而归、大难近在眉睫之内后,不得不对计划做出了新的调整:加紧令人伪造一份楚王心的诏令,再着人装扮成彭城使者,送去楚营。 刘邦先是大惊,后是犹疑。 不论是伪造王诏的下场或是难度,都比之前那件画蛇添足的血衣要严重得多,而血衣姑且穿帮了,更何况是王诏? 张良冷静道:“且请将军安心。只要王不予以揭穿,那诏作得再假,也就成了真的。” 仅靠短短两日,哪怕使者快马加鞭,也只能堪堪赶到彭城。 再等楚王做出反应,派出使者,又要耽误两日——只怕汉军已被楚军雷霆全灭了,哪还有搬救兵的意义? 既然拖延时间不成,那便只能伪造王诏。 只要光明正大地送出,哪怕范增怀疑、要证明王诏为假,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便争取了他们反应的时间;而项羽若因此暴怒,更佳,怒火即冲着偏倚汉军的楚王去了,他们便有了喘息的空隙。 而要验证诏书真伪,关键皆系于楚王一人。 而楚王只要不愿做一项氏傀儡,要试图制衡势大的项羽,便离不开汉军的支持,自会默默替他们作此掩护。 刘邦听了,未免心动:“那这送王诏的人选……” 注定九死一生,他舍不得派出心腹干将,但此行又攸关汉军危亡,绝对不容有失。 不等张良开口,郦食其已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请求将军授命,臣下愿意携此王诏,出使楚军。” 第 8 章 执戟郎中这一职位并无定额,只随项羽心意而定。 是以这任命一下,被临时加塞此职的吕布只由人带着领了几身亲兵的衣服,再将昨晚紧挨着韩信的临时铺位成了固定铺位,这两趟一跑完,他便一身焕然地走马上任,正儿八经地成了项羽帐中一员执戟郎。 吕布犹对错失摘取刘邦脑袋的良机而耿耿于怀,乍然重温一场做他人随身侍奉的旧梦,自是感意兴阑珊。 得亏项羽于自身那天下无双的武艺深为自傲,除少数场合外,通常不会叫执戟郎留在帐中、摆些毫无必要的排场。 因而身为执戟郎中的他们,多是在军中自由行走,还无人敢呼来喝去。 本身就没打算干啥活的吕布,对这尤其满意。 特别同上一个有幸得他侍奉的便宜义父董卓一比,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董太师自知招人恨得很,凡事小心谨慎,惜命至极,哪怕如厕也非得把他当贴身侍卫般呼喝,逼他等在一旁瞅那堆满肥肉的坠臀。 “贤弟,”吕布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校场边,懒洋洋地抱臂观看兵士训练,就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韩信给叫到了名字:“你……” 吕布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唔?” 韩信顿了顿,道:“这衣短了些,不若愚兄带你寻人去,稍改上一改?” 在这楚营之中,吕布这八尺多近九尺的高个头,简直是鹤立鸡群的醒目,能与他比的只有项羽,自寻不出合他身的亲兵旧衣。 吕布浑不在意地吐了嘴角叼着的一根杂草,摆了摆手:“衣可敝体足矣,不叫韩兄费心了。” 他的确懒得折腾那些。 从前得势时,绫罗绸缎也不是没穿过,但到底是军旅中人,那穿着冰冰凉凉,轻软得跟没穿似的、哪里有能抵御刀枪的霜衣铁甲来得讨他欢心。 倒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们好那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净送她们去了。 连好衣料制的新衣他都毫不在乎,更何况是一身旁人穿过的糙衣?缝缝补补的也就那个劲儿,这天渐热,衣服短上一截虽略显失礼,但露出的那截臂腿却是凉快了,还不如随这去。 吕布微眯着眼,将目光重又投到场上顶着烈日、大汗淋漓地操/.练着的兵士身上,神情深沉莫测。 啧啧。 他越看越觉得意,唇角抑制不住地轻轻上扬。 ——场上人虽卖力,却都天资平平,根本没一个能在自己手下走出三招的。 好意被回绝的韩信却未离开,在抿唇嗫嚅一阵后,又开口道:“贤弟识几字?” 吕布虽被问得有些莫名,答得倒是大大方方:“未曾数过,凑合够用。” 韩信仿佛松了口气,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卷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铺盖底下、叫他摸得外表光滑无比、最心爱的竹简来:“此书,你可曾读过?” 吕布对他突然掏出的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儿好奇,附上去瞄了一眼,即刻失去了兴趣:“多谢韩兄,已读过了。” 那不是孙武的兵书么?早在任主簿前,他便读了许多次,上头的内容不说倒背如流,也是滚瓜烂熟了。 韩信哑然无言。 眼看着吕布又将注意力放回了场中兵士身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犹豫片刻,重开口道:“贤弟可要入场练练?” 这话一出,的确叫杵着看了半天、早生出几分技痒来的吕布颇感意动。 只是在顺嘴答应之前,他后知后觉了什么,不禁一挑眉,转身看向脸上无甚表情的韩信。 他刚便寻思究竟是哪儿怪得很——原来是平日里对旁人十问一答、对他额外优待些、十问十答的韩信,竟前所未有地主动搭茬不说,还一搭便是三回! 被吕布那双充满探寻的虎眸盯得浑身不甚自在,韩信轻咳一声,催道:“贤弟?” 吕布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始终琢磨不通韩信为何一反常态。 莫说是对韩信的了解只基于史书和兵书里那几十行冰冷文字、和一宿交谈的吕布了,哪怕是韩信自个儿,也丝毫未察自己行为举止的反常之处。 ——原因其实简单得很,他不好酒肉美人,在这楚军中孤孤单单地过了两年多,终于有个能说得上话、颇有本事的投缘人要与他共事,当差起居都在一起,叫他心里深为欢喜。 只他内敛寡言得多了,饶是浑身腾腾朝外冒着着欢喜的泡泡,一时间除忍不住多主动搭话以外,竟也不知如何表达这份喜悦。 吕布想了想,没想明白,索性也懒得想了。 横竖这世上叫他捉摸不透的事海了去,鸿门宴的莫名取消便是一桩…… 思及此处,吕布更不免意兴阑珊。 罢了,这校场里有啥好去的?虎牢关战刘关张时,虽那厚脸皮的三个假兄弟同时上场拼校,不合规矩,但也正因是各自武艺还不错的三人齐出,加着实力还成,一时间能打个旗鼓相当。 换做这这场里的楚兵,哪怕全加起来一道上,也不见得是他一人对手。 至于韩信……更不必提了,用兵如神者不意味着勇武无双,他总不能揪着刚认的便宜兄长暴揍一顿吧。 吕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如此向来,在偌大楚营里唯一叫他生出浓重的一战之欲的,恐怕真只会是西楚霸王。 吕布遗憾地咂了咂嘴。 ……可惜啊,暂时挑衅不得。 他与韩信正在场边大眼瞪小眼时,营门处忽传来响动,惊动了几名校尉,纷纷朝那疾步行去。 吕布同韩信飞快交换一个眼神,下一刻便默契地也凑去查看情况了。 引起方才那点儿不大不小的动静的,非是这半天一夜里已来了三回不同人的汉军使者,而是……伪装成奉楚王诏而来的、穿着华丽无比的汉军使者。 至于主动请缨的辩士郦食其,则因其相貌多为楚军知晓,难掩汉军重臣身份,根本伪装不得奉楚王诏的彭城来使,唯有另派一人。 此人虽也是刘邦近臣之一,却鲜少在外露面,不为外人所知,平日也毫无建树、并不起眼。 一是见他有着这份在危难时挺身而出的胆色,二则是身边一时间无合适人选、却迫在眉睫的刘邦不得不点头答应,就当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吕布一听是楚王所派,倏然丧失了兴趣。 他疏懒地目送那行人被带到项羽帐中,就准备要转身离开,继续瞎溜达去了。 同样将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的韩信,却不安地叹息一声。 吕布随口问道:“兄长何叹?” 韩信摇头,难掩惋惜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出尔反尔,为将者大忌,将军已犯了一回。若发兵入关伐汉成了,得可偿失,然王使忽至,定为护汉而来,不论来使真伪,原定明日开拔的大军,怕都难以如愿了。” 三番两次遭到阻碍,楚军锋锐受折,也不知会有何等长久的影响。 吕布缓缓地吞了口唾沫,严肃道:“若是其甚与?” 韩信默然。 “事态如此严重,”一听汉军要得好处,吕布可不能坐视不理了:“兄长何不向将军谏言?” “区区郎中之话……”韩信自嘲一笑:“若愚兄姓项,将军或才肯用罢。” 所献计谋不用,所做规劝不听,相似的失望,他已品尝过无数次了,才会这般心灰意懒。 吕布听得双眼发直,渐转肃然。 韩信不察他微妙的神态变化,早已对其此习以为常了,正想开导看似受到打击的吕布,不料便对方倏然伸出一臂,搭在自己肩上,微微使劲儿,愣是将人连拉带拽地往主帐那边走了。 “奉先这是作甚!” 韩信不敌他那一身巨力,瞬间被拽动了好几步,急问道。 “自是献策去。”吕布力大无穷,拽个高大的韩信也轻松得很,闻言理所当然道:“布虽是粗人一个,只粗读了一些书,却也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的道理。纵是郎中献计,也是输诚奉忠,嘉奖不见得有,却也不可能予以呵斥惩处。至于所献之策,将军可用亦可不用,却当在听过后,有了选择余地再说。韩兄也莫为数策不被启用,便要灰心丧气,多献个几条,到头来总有中的。” 与屡遭挫败,便干脆选择放任自流、沉默不言韩信不同,吕布所站的,自然是项羽……咳,也是曾经的自己的角度思考。 陈公台在他眼里曾经最大的毛病,便是好卖关子,不爱解释,还老发脾气、总挖苦人——只要自己一旦不用计、导致事后吃了亏,那可真是不得了了,总得挨上好一阵子的酸言酸语,冷嘲热讽,叫他心里气恼憋屈不已。 相比起来,高伏义便要强多了——他不听,人也不啰嗦,只事后默默帮他收拾烂摊子,逆来顺受的态度反叫他脸皮发烫,也更愿意亲近。 但即便如此,吵吵闹闹过的陈公台也至多消沉一阵,不至于闹得一言不发,该建言还是得建言。 .....如此看来,那臭脾气的陈公台可也比韩信来得好哄多了。 韩信既看出这事儿有多要紧,事关楚军士气高低,咋就不肯多提醒几句?多叨叨几句,项羽又不至于随意烹人,没准就钻进耳朵里去了。 吕布越想越忍不住将韩信的行事做派代入到陈公台身上。 想着陈公台倘若生气便刻意藏事儿,有意不提点自己、宁可之后一起倒霉,那他可不得气昏头了! 韩信不知他这千转百回的心路历程,听得一愣,旋即感到几分哭笑不得。 他理智上清楚项羽定然听不进去,但既吕布这般坚持,他心里到底不舍得彻底放弃,便软了抵抗的力气,由着吕布把他硬拽去主帐了。 第 9 章 吕布拽着韩信来到帐前,却未忙着进去。 他光明正大地偷听一阵后,意识到项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也在里头,八成得坏他事。 项伯那厮近来在项羽身边阴魂不散,显然还一颗真心向汉军,想着给刘邦周旋。 吕布不悦地撇了撇嘴。 他寻思着,项羽那天生缺了的心眼子,应该是都长到眼珠子里头了,不然哪儿来的重瞳子? 这才能傻得瞧不见藏身边的这个大内奸。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决定先等一等。 毕竟自个儿虽是是秉着恁死刘邦那厮,大仇得报后便脚底抹油的目的而来的,但韩信却还得在军中接着混。 他大可出言不逊,甚至一怒下大打出手,将人得罪狠了后来个逃之夭夭。 但项伯到底能仗着亲戚身份继续得意,总不能将韩信这便宜老兄给坑了。 吕布难得厚道一回,也不讲小心思说明白,只拽着一头雾水的韩信在附近闲逛一圈,待那楚王使者放完嘴里的屁了、项伯殷勤地自发去送后,他才与韩信溜入帐中。 听着他们掀开帐帘的动静,早已察觉了二人脚步声的项羽,才漠然抬起眼来,难掩不耐地询道:“何事?” 他身形高大魁梧,此时身着战袍,极威武的身影被满帐明亮烛光在背后拉出老长的身影,更显威严凛然。 任谁在定好军议、决心拿下小觑自己的敌军后、却被一个更瞧不上的傀儡王肆意拿捏在手,生生阻拦住时,心情都会恶劣到了极点,况且还是一向心气高的项羽。 吕布丝毫不惧他这副心情甚不爽利的模样,趁着那项伯还未回来,中气十足道:“回将军,我等有策要献!” “……” 项羽目露疑惑,倒是未出口打击,只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他欣赏吕布孤身入宫、刺杀嬴子婴的出色身手,却不料对方还是个能谋能划的智将苗子? 这好奇心一生,倒真让他添了几分洗耳恭听的意兴了。 孰料吕布得他允应后,便后退了半步,将话全还给了韩信去说:本身那策便不是他出的,他更不是好占别人风头的人,自不会夺了韩信的谋划。 一看又是韩信这一总爱纸上谈判、嘴皮子耍得煞有其事,冲锋陷阵时表现泯然众人,资历不过寻常的在出谋划策,项羽倏然丧失了兴趣。 他微耷拉着眼皮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韩信的嘴巴一张一合,不一会儿似是完事儿了,便煞有其事地微微点头:“我已知晓,尔等退下罢。” 这一冷淡反应,即已宣告了此番献策的结果。 纵使韩信早已不抱期望,还是心绪一沉。 然因回数太多,他已是习以为常,在难以抑制地那阵小失望后,他便迅速收敛情绪,平平静静地同吕布一道退出了。 叫韩信意外的,反而是吕布的淡然反应。 他悠然出神,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当余光捕捉到韩信的探究目光时,才忽地回神,看了过来。 那对招子里神采奕奕,锐意逼人,哪有丝毫献策不成的气馁或恼怒? 吕布误会了韩信盯着他瞧的缘由,略憋了一憋,努力安慰道:“韩兄莫要气馁,将军纵不用计,我等也不见得将坐以待毙。” 他的确未将这小小失利放在心上。 毕竟在他看来,项羽拿着这么招人眼馋、如袁本初那般的顺畅开局,最后却能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除了人是真倒霉外,脑子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可惜那一身武艺高超,脑袋瓜里却只是个憨瓜一个。 啧啧。 吕布充满怜悯地露出一个微笑。 ——毕竟他虽偶尔一意孤行,但大多时候,还是听得进谋士的意见的。 无妨。 既然这西楚霸王傻乎乎地不肯听计,他便可自行其是了。 不论是当初逃出东都洛阳、还是半夜离开袁本初那,催使吕布或是突然抛下一切、或是无端更改决定的,都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野性直觉。 只可惜这种直觉准虽准,出现得次数却少之又少。 但每回出现,都能于偌大危机中救他一命。 刚巧,吕布此时便萌生了类似的、朦朦胧胧的直觉………待楚王心至,即也是他‘自行其是’的机会来临的时候了。 却说主动去送楚王使出营的项伯,纵使一心向着还没影儿的亲家刘邦,也还是被多疑的对方排斥在伪装王诏的计划外头,被彻底蒙在鼓里。 他全然不知此王使为汉军假冒,却发自内心地为对方的及时到来而高兴:有楚王心居中调和,饶是脾气爆裂如项羽,也不可能公然无视,只能按诏中所说,暂时按兵不动。 由彭城来新丰,并不算远,若王此时已在路上,应再有个四五日便到了。 后闻此事的范增对此极为不满,但他亦未想到汉军为自救竟如此胆大包天、伪弄王诏以稳住楚军军势,只当素来偏向汉军的楚王故技重施、对此强行进行干涉,唯有忍着气,冷眼看着项羽在项伯掩饰不住的欣喜下,再次取消了这回征伐汉军的计划,静候楚王的到来。 而楚军之中,除有意将计就计、利用此事行自个儿计划的吕布外,便只有两人还猜出了这楚王使的真正底细了。 一为献策不被用的韩信,二为身居卿位,为项羽幕僚之一的陈平。 只不知为何,陈平亦抱持沉默,宛若无察,仅顾自己低调度日,甚至颇为悠闲。 相比之下,吕布则要忙得多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暗中观察,是既稀罕,又羡慕:即便项羽两回突然决定出征,又两回都不了了之,莫名其妙混了两顿出征前的饱饭的楚军上下,氛围竟是丝毫未曾松散,甚至也没冒出过半句质疑的声音。 须知此时集结在项羽手底下的楚军,足有四十万之众,最精锐的那十万兵里包括了当年追随项羽渡江北上的江东子弟兵。若只有他们始终军纪严整,视主将项羽为唯一支柱,全然服从的话,吕布并不觉稀奇——就如他当年乍闻叛军响动,也是立马□□窜到最信任的高伏义营里一样。 但剩下那三十万、后期才被编入楚军中的兵士,竟也心服口服尊项羽为军神,便显得不可思议了。 按理说人越多越乱糟,军纪也越难维护,这西楚霸王的确了得,只是他究竟是咋整的,屡出昏招,竟还能引得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 为越发嚣张的楚王烦心不已的项羽,自是无从得知,在那些偶尔会出现在眼前的执戟郎里有一人,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想挖掘其中奥妙。 在楚军下层一团傻气,上层一团微妙的奇异氛围中,楚王心的大驾终于抵达新丰。 心惊胆战地熬过头两日、见楚军那还是安安静静地毫无动静的刘邦,才终于敢相信张良一计奏效。 项藉那蠢东西,竟真被骗了! 一口憋了整整两天的气徐徐吐了出来,等几天后,远远望着楚王心的车驾进入楚营,他更清楚自己这下再不必担心楚军半夜发难、大军压顶,而是真正地安全了。 他拽着张良的手,感激万分道:“得亏先生神机妙算,将项藉那莽夫戏耍,才在那楚军铁起下救出我军整十万人性命啊!” 张良面色却未真正轻松,闻言苦笑道:“不敢当将军谢,况且眼下这难,还不能算解了。” 刘邦一颗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失色道:“这是何故!” “有楚王在,至多能让项羽稍有忌惮,不好对将军痛下杀手。”张良不疾不徐地分析道:“然项羽战功赫赫,威名天下,早已震主,所受约束,早已微乎其微。仅凭这些,将军想迫使项羽遵守‘先入关者王之’之约,怕是难如登天,还是尽早放弃的好。” 才刚经历了轻率地激怒项羽、招来对方雷霆之怒的恐惧,心有戚戚的刘邦这会儿也不敢眼高手低、妄想靠怀王之约真做这关中王了。 他唉声叹气一阵,忍痛道:“确如先生所言,待怀王到了,我便大开函谷关,让出这关中之地。” 既然保不住,那还不如痛快交出去,起码姿态上好看一些。 张良微微颔首:“只要将军稍作退让,楚王从中说和,将项羽安抚住了,那在之后分封中,将军所得封地总不至于偏远至巴蜀一带。”还可以去求家人所在的那片沃土,以寻求团聚为由,说不定能得项羽首肯。 汉营在算计项羽时,项羽正于楚营之中,面对神色傲慢、一来便冲他颐指气使的所谓主君。 他面上无动于衷,心绪却未似从前那般纷扰不宁,而是燃起了一抹下定决心后的残忍杀意。 楚王心虽坐在主位上,项羽坐次位,但任谁看来,项羽都是气势彻底凌驾于王之上大权实握之人。 项羽也的的确确不曾将所谓的楚王放在眼里。 楚王熊心,当初不过一蒙昧无知的放牛娃,倒是怀揣着天大的野心,非但不满足于做一面被他们拿来做召集军士用的旗帜,反妄想主政,做起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美梦。 真是荒唐可笑,若无昔日项氏,谁人还将记得一区区放牛娃的高贵血统,又有谁会将其放在眼里?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楚王心,那些个围绕在其身侧,对他大放厥词的大臣们,又有哪个不是项氏所任命的? 楚王心在对项羽下达命令、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时,自觉颜面上过不去,又直觉与一莫名安静下来的猛虎单独处于帐中,自身处境十分危险。 遂果断在撂下“待入关后当宴于秦宫、与沛公赔礼道歉、释去嫌隙”的要求后出了帐,在卫士的簇拥下徐徐离开。 项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在外头等了半天、还未得吩咐的项伯忍不住了,主动入内问询时,他才淡淡道:“便依照王意,遣使叫那沛公备宴罢。” 他纵对政治极不敏锐,也十分清楚,楚王之所以要求办这场荒唐宴席,不外乎是要将他颜面撕开了、公然丢到地上踩,还顺道给刘邦作威风。 原本应当是无礼拒他于函谷关外的刘邦来楚营赴宴,亲口解释,而在楚王的要求下,却成了项羽傲待盟友、需向对方‘赔礼道歉’的荒谬了。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让。 玄异重瞳中流出一抹嗜血的阴鸷。 ——便容他得意这最后一回。 ※※※※※※※※※※※※※※※※※※※※ 吕布(怅然):全军上下皆憨子,唯有靠我一个机灵人拯救了。 第 10 章 翌日午时刚过,项羽即依照楚王的命令,过了刚与汉军守兵完成交接、现由楚军把守的函谷关,前往秦宫赴宴。 许是楚王下令时心绪过于紧张,竟忘了对项羽带去随宴的随从数上进行缩减。 只是项羽素来自傲于强大武力,并不屑于钻这空子,仅带了足够在宴后接管旧秦宫的千余楚兵,并未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这场非好宴上耀武扬威。 余下那近四十万兵士,要么正在项羽麾下楚将的引领下有条不紊地入关,要么已屯驻于咸阳城郊,只等他的号令。 千余历经无数鏖战的精锐楚兵入秦宫,皆是一身霜冷铁甲,步履之整齐划一,硬生生地走出了万人的磅礴气势,令宫中数目分明占优的汉军心中戚戚。 刘邦立于昔日始皇帝所伫立的金殿玉阶上,俯瞰那乌压压的楚兵在那高大魁梧如神将天降的项羽引领下,威风八面地步步逼近,只觉胸腔里的心脏仿佛也跟着那震动地面的沉重脚步而缓缓下坠。 吕布作为由项羽亲口任命的执戟郎中,自也在入宫的这千余人中。 他目力惊人,隔老远地便看到了站在玉阶上、似自老窝里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可憎耗子般的刘邦,漆黑如夜的眸底倏然间点燃了两簇火苗。 纵使这贼老天三番四次坏事,终究还是叫他见着死仇的老祖宗了! 头回距目标如此之近,吕布只觉浑身热血都瞬间沸腾起来。 然正是因他投降刘邦的视线中所蕴含的敌意过于灼灼,项羽迟钝未曾察觉,却让一直警惕四周的项伯给注意到了。 项伯先惊后骇。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在顺着吕布莫名凶煞的目光望去后,的的确确是落在了刘邦的身上,顿感极其不安。 他虽不喜项羽有时行事过于残暴,自视甚高,但却从不质疑对方鉴才如炬的能耐。 这凭空冒出的吕姓小子能在四十万楚兵中脱颖而出,深得项羽青眼,那个人武勇上,必然是有着常人难及之处的。 不论吕布缘何如此仇视刘邦,为对方安危起见,他都绝然不可叫这不知底细的小子赴宴! 项伯下决心后,行事也十分果断。 在项羽率先入殿后,他故意落后几步,沉声将吕布叫到一边:“吕布,过来。” 他出声时,并未看到吕布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已因极度克制而指尖泛白、手背更是泛起了青筋。 他心知在宾客皆已列席、三方兵势交汇的情形下,哪怕目标尽在眼前,也绝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还需想脱身的法子。 况且忽然暴起杀人,哪怕是冲着刘邦去的,项羽顾忌在场的楚王颜面,难说不会出手妨碍。 哪怕是殿中人齐上,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大不了豁出去受点伤,也能将刘邦脑袋斩了。 西楚霸王那响彻史书的盖世武勇,他却不想冒险领教。 因而吕布纵使心中杀意极盛,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勉强按捺下来。 当项伯这吃里扒外的鳖孙明显不怀好意地点了他名时,吕布微敛眼底杀气,不急不缓地踱了过去。 韩信微微蹙眉,不由以余光瞥了项伯一眼,方随项羽入内。 见吕布一脸不加掩饰的漫不经心,项伯心里是既忌惮,又不喜。 他身为堂堂楚国左尹,要对一区区执戟郎中下令,自是轻而易举,也无需做多的解释:“宫中人多眼杂,赴宴从者已足,你便去趟宫门,迎将军骏马乌骓来此,负责照看一二罢。” 吕布微眯了眼。 他哪里看不出项伯胡乱编造借口、刻意将他调开的企图? “喏。” 临时发派了个看马的差使,出乎项伯意料的是,吕布却是一改那日在主帐里的嚣张,一副低眉敛目,很是老实巴交的模样,居然丝毫未有质疑之意。 但方才那凝如实质的浓烈杀意,他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曾看错的。 项伯不及细思,见吕布痛快地接了军令,便不再在外耽搁时间,而赶紧转身入殿了。 他自是不知,自己刚转过身去,低着头的吕布就骤然抬起了眼,目光如刀子般锋锐,冷冷一笑。 ——无碍,他原本便不打算在殿内动手,省得人多碍手碍脚。 于是乎,身着楚军亲兵战袍的吕布,便慢悠悠地朝宫门的方向走着。 他身形颀长,相貌英武,愣是将身边那些个以雄壮勇猛闻名的其他楚兵给比了下去,分外引人注目。 吕布早习惯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泰然自若地走到宫门前,正遇着由三人合力牵着、才未挣脱的乌骓马。 入楚营这么些天,却还是头回见着霸王心爱坐骑的吕布,眼睛一下就亮了。 哎哟他滴个乖乖,好神骏的马儿! 乌骓生得极高大,通体如被无暇黑色绸缎覆盖般毫无杂色,唯四蹄踏雪,莹白夺目。 叫油光水滑的皮毛所包裹的筋腱,是一眼便能看出的蓄满力量的壮实鼓胀,日光一晃,更显高达威武,气势非凡。 乌骓性情桀骜不羁,较其主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泱泱楚营数十万众,唯有世之英杰的项羽能让它心甘情愿地俯首,随之于疆场飞驰冲撞。 乌骓正焦躁不安地对抗着将它带入全然陌生的秦宫的三名楚兵,黑漆漆的眸子忽就与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对上了。 自来这三百多年前后,除偷来的那匹劣马外,就没碰到过一匹稍像样些的好马的吕布,还是初见这名头响亮、品貌也足以与他的爱驹赤兔比肩的踏雪乌骓。 他险些将心心念念了好多天的刘邦给彻底忘在了脑后,满心满眼,都只有乌骓神骏雄武的身影。 一人一马的目光对上的那一瞬,乌骓面对这雄姿飒爽、卓尔不群、竟不逊于它主人的生人,倏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警惕来。 然而吕布见猎心喜下的反应,可比它的警觉回退还要快得多——几乎是那三名楚兵意外看见他、惊讶下正要询问的下一刻,瞅着乌骓蠢蠢欲动了好一会儿、根本移不开眼的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毫不费力地按住了对他而言刚刚好、却比其他人头顶还高了一截的马背。 肌肉紧扎有力的蜂腰暗一发力,众人眼前一道因过□□捷而产生的残影掠过,就听平日除项羽无人敢近的乌骓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上身暴躁地高高立起!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看傻了眼,直到这胆大包天的吕布与暴跳如雷的乌骓陷入搏斗后,才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这愣头小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蠢到连命都不要了! 他们心中的震惊,与其说是怕项羽暴怒,倒不如说是因从未想象过,傲得只肯听从将军驱使、脾气狂暴不驯、力气极大的乌骓,还有被第二人跃乘于背上的一天的难以置信! 他们如何作想,吕布自是毫不在意。 他全幅心神,都放在身下狂烈蹦跳,试图将他甩下背脊、以蹄踏死的乌骓身上了。 然而与乌骓初会时并无经验,纯粹凭借一身拔山神力将其生生震服的项羽不同的是,吕布于力气上稍逊些,技巧上却要高出一大筹来。 乌骓见反复原地甩跳都不能摆脱背上稳如泰山的大块头,不由愤怒长嘶一声,双目简直被这奇耻大辱逼得快喷出火来,下一刻索性改了主意,猛然朝前飞驰而去! 吕布对此早有准备,在乌骓前蹄落地,势头要改的前一瞬,就灵活的不可思议地完美趴伏在马背之上,不仅没被忽然改变的冲劲甩掉,还连口冷风都没吃上。 甚至还能抽了空子哈哈大笑几声,顺道在被乌骓带着跑远前对目瞪口呆的楚兵们大声嚷了句:“——左尹令我将乌骓领去殿前!” 横竖项伯在寻借口时,未交待过他要如何将乌骓带来。他将乌骓骑过去,岂不更快? 吕布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今日宴一毕,便去杀了刘邦,之后楚营是不必呆了,那他还顾忌个球儿? 当然是能骑一回算一回! 乌骓本就是当之无愧的日行千里的神驹,更何况是激怒下的全力驰骋? 等吕布被风拽得老长的尾音刚落定,呆在原地的楚兵们便只能望见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马的背影了。 他们面面相觑,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来:“——将军身侧之执戟郎,竟是这般深藏不露?!” 竟连无人敢近的乌骓马也敢尝试驾驭! ※※※※※※※※※※※※※※※※※※※※ 这一章是过渡,晚上7点还照常更(没错今天双更) 第 11 章 于楚营横行霸道数载,除项羽外无人敢近的乌骓,平日连马夫都伺候得战战兢兢的,还真是头回受外人欺凌。 以它之心气,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而在被这闻所未闻的一幕给震得目瞪口呆的众楚兵汉兵眼里,这一人一马的身影就如飓风席卷,携裹着滔天怒意的踏雪蹄宛若交融,化作黑白交杂的焚天烈焰。 伏在乌骓背上的吕布,却丝毫没有要被这神骏宝驹报复的胆战心惊,反倒越是见其显神威,便越是欣喜。 他不知何时起摸顺了乌骓的去势,不满足于趴贴伏其背上的姿势了。 随着紧扎而不失柔韧的腹部微微收力,他就如猫般躬起背脊,缓缓直起了上身,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拨弄手中缰绳,叫被气晕了头的乌骓下意识地跟着他所指的、举办宴席的主殿方向行进。 来时叫他走了小半盏茶的路,因乌骓暴怒下全力驰骋的神速,竟是眨眼就到了。 却不知它的拼命奔驰,更叫吕布乐坏了。 ——不愧是霸王视若至宝的稀罕坐骑,竟与他那赤兔宝马不相上下! 吕布享受着久违的乘风凌云的快活,看到不远处那主殿的琉瓦后,更有意地拽动马缰,叫还在愤怒狂奔的乌骓不知不觉地沿着这所宫殿绕起了圈儿,也让疏疏落落守在四周的卫兵们由起初不明情况的如临大敌,到认出他身份后的惊诧难信。 不知过了多久,乌骓终于跑累了。 令它深陷绝望的无疑是经刚那么一番濒近疯狂的抵抗,背上那阴险狡诈的流氓,竟始终纹丝未动! 多年来随霸王征战疆场,所向披靡的乌骓,做梦也没想到还将遇上这么位横空出世的克星来。 竭力反抗也无办法,它无可奈何之下,唯有选择顺从。 见傲气十足的乌骓逐渐低下了高昂的颈项,放慢了踏蹄的速度,汗水打湿了黝黑的皮毛,鼻腔里不住地喘着粗气,由愤怒的嘶鸣化成了示弱的咴咴咴…… 有过驯那烈性不亚于它的赤兔马经验的吕布,哪里不知它这是服软的意思? 他原以为还要多遛几圈,或是多使些小技巧,不料乌骓发作起来比赤兔厉害,认服时也干脆爽快。 吕布满意地揉了它那汗湿的鬃毛一把——倒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重新体会了风驰电掣的极速后,他越看这油光水滑皮毛下起伏的结实马躯,就越是难抑对它的喜爱。 美酒佳人,终归不如宝剑神驹来得叫将军朝思暮想,爱不释手。 与垂头丧气、无奈认栽的乌骓相比,潇洒骑于其背上的吕布一尝夙愿,英气逼人的眉目间,欢喜得意几要满溢出来。 如今看来,他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鸡不下蛋的三百多年前,还真不坏。 不仅与兵仙称兄道弟,亲眼见着了西楚霸王,还骑上了这举世无双的神驹,又将要手刃仇人……他祖宗。 撇去最后一点稍有些美中不足外,吕布只觉此行近乎圆满,只等刘邦人头到手,即刻远走高飞,过他潇洒快意的日子了。 哪怕在屈辱地选择顺服后,就得到了心情甚好的吕布安抚地拍着脖颈和脊背一带、颇为舒服的好待遇,突遭横祸的乌骓也还是蔫蔫的。 它没精打采地踱着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宫殿的西侧偏门附近。 因楚汉二军仍处于楚王‘居中调停’的敏感时刻,只完成了对函谷关守军的交接,而咸阳城,尤其是楚王所在的秦宫之中,因楚王到底对项羽极不放心,还有近半汉军驻守。 楚汉二军虽未明面上起任何冲突,却是暗波涌动,隐隐有着针锋相对的意思。 这道偏门处,吕布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宴虽非好宴,然赴宴者却都是极尊贵的人,哪怕只是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怎会诡异地只派了四名汉兵驻守? ——不对。 仔细一看,那四人虽着着普通汉兵的装束,却具都身形高大,气势不凡,不似寻常兵丁,倒更像是发号施令的将领的气质。 再看那腰间所配长剑,也不像是一般兵卒配得起的。 吕布眼毒,瞅出这几点破绽后,不免心生疑窦,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扯了扯手中缰绳,身下乌骓便心领神会。 不仅停止了朝前踱步,还往边上偏了偏,仗着一身乌漆嘛黑的皮毛,躲进了园中草木的阴影。 他滴个乖乖! 吕布眼睛一亮。 ——项王身-下这大宝贝儿,可真是太机灵讨喜了! 他对灵性无比的乌骓登觉更加喜爱,要不是自觉不好把项羽得罪狠了,都快忍不住事成之后将马给顺道捎走的冲动了。 就在吕布对项羽羡慕嫉妒得紧、又对乌骓眼馋万分时,那道一直紧闭的偏门处,忽地有了动静。 几乎是偏门被人轻轻打开的同时,原本警惕驻守在门两侧的四名汉‘兵’,便有一人动了。 只见他稍走了十数步,进了一拐角处,没一会儿,竟牵出一匹高大军马来! 吕布倏然睁大了眼。 须知在这偌大秦宫之中,尽管汉楚二军兵士混杂,但敢将坐骑带进宫来的,理应只有二人。 其中一人,自为威风霸道、实权在握、是以毫无顾忌的项羽。 另一人,则非其名义上的主君,楚王熊心莫属。 哪怕刘邦先被封了沛公,后又做了大将军,但在形式比人强前,也是行事极尽低调,乘车至秦宫前后,步行入殿的。 这匹马儿,究竟是刘邦事前派人藏得,或就是楚王心的那一匹? 吕布不及细思,当他目光顺着那牵马的汉兵、投到自偏门内鬼鬼祟祟溜出的那人面孔上时,一下钉住了。 满打满算,他虽一共见过三面,但那张仿佛能与他最恨的大耳刘重合起来的可恶嘴脸,却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吕布只觉一阵阵热血疯狂上涌,直冲脑门,胯,下乌骓犹如感觉出他那犹如实质的杀意,无比配合地朝前迈了几步。 身后阳光刺目,完完整整地将他那如煞神临世的高大身形拉得触目摄人。 本就心绪紧张的汉兵一行,乍然面对无声杀出的吕布时,胆子险些给当场吓破。 更遑论他所骑不的不是其他,而是在巨鹿一战后、随其主名声远扬的神驹乌骓! 却说刘邦赴宴后,没坐上多久,便察觉出宴中杀机四伏、情势极其不妙。 楚王到底深居后方,未曾亲临战场,根本不清楚项羽的可怖程度。 而这一点,却也多少是刘邦的有意为之——倘若楚王真正意识到项羽勇武势强、丧失了制辖对方的勇气,甘心作为傀儡的话,人虽能苟活,自己却是再无染指天下的机会了。 他刻意引导楚王轻看项羽能耐的苦果,如今就轮到他在宴上心惊肉跳的品尝了:楚王这头初生牛犊,丝毫不察项羽那濒临耗尽的耐心,在酒席之中当着赴宴众人的面一昧呵斥项羽、强命其与汉军握手言和,消除误会。 楚王不知自己在生死界限上反复徘徊,刘邦却能轻易察觉出始终沉默不言、对楚王不予理会的项羽隐忍的浓烈杀意。 当项庄在范增的传召下入殿,借舞剑为由,频频向他比划后,纵在项伯和楚王的倾力相护下未被伤及,刘邦还是不安到了极点。 如坐针毡一阵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与张良眼神一交汇,迅速定下了抛下楚王、由对方留下善后,自己不辞而别的决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刘邦心忖,项羽到底是名义上的臣下,除非丧失理智,定然不敢公然弑君。 可要迁怒到他头上的话,却是容易的很——若非项羽好礼讲颜面,大可随便寻个借口将他给加害了,再把十万汉军顺势吞下,那又找谁说理去? 没了刘邦的汉军,便是一盘散沙,哪怕在楚王处,也没了继续维护的价值。 倒不如先离开项羽这刀俎,彻底保住性命,之后再在楚王或项羽的分封下进行争取。 度过这一危机,只要别是太偏远的封地,日后便还有机会。 面临着近在咫尺的杀身之祸,刘邦不知有多懊悔阻止项羽入关、公然递去刀柄的轻率之举,倒是再不心疼要亲手割让出去的战果了。 只是刘邦没想到的是,他的霉运,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吕布虽不知宴中详情,但见刘邦这鬼鬼祟祟的架势,哪怕是傻子也能瞧出他要悄然逃席的意图! 眼看着仇人……祖先的大好头颅送上门来,吕布岂有任其溜走的道理! “刘——贼———休———走!!!!” 他虎眸冒火,一股视敌为草芥的凌人气势骤然炸开。 随他那声爆咤一出,乌骓闻声一昂首,长啸一声,一扫方才疲态,精神抖擞地撒蹄前冲起来! 他器宇轩昂、纵使静立不动,也是十足的威风凛凛。眼下与马心意相通,一致向敌,更显他修罗临世的英勇无敌! 分明仅是一人一马,却硬是跑出了令地面震荡、耳边嗡鸣,叫人心惊胆寒的千军万马的冲天气势! 刘邦做梦也没想到,这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人驾驭得了那匹无比烈性的乌骓,还是一位一瞧便知常人难以匹敌的英雄人物。 若非项羽那对重瞳此时无双,单观那冲天气势和雄健身躯,他几要以为是对方看破自己逃席意图、设法先一步来此堵截了! 然刘邦到底是个能实力悬殊时、也敢与项羽作敌的老辣角色。 见来者不是项羽,他一颗心在起初的惊骇过后,就迅速落了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心里清楚,经此人一声爆喝,殿中人虽不见得,周遭楚兵却定将察觉,说不准很快便赶来此地。 一旦被人控制扣押下来,那他之前的心血便将彻底白废,更因这无端逃席的鬼祟之举、而将一大好借口拱手奉送给了项羽。 他不可与其缠斗,当务之急,应是趁着宫中无马,还有近半汉兵、城门还未彻底落入项羽之手时,先逃回汉军阵地再说! 刘邦心念电转间,手底下却片刻不曾耽搁。 他一边利索地翻身上马,一边飞速催马离开,一边还不忘对他最心腹的四名步将果断下令道:“先砍了他那马腿!” 第 12 章 正如吕布看穿的那般,得刘邦事前下令驻守于西侧殿门的这四名所谓“汉兵”,分别为樊哙、夏侯婴、靳强和纪信。 这四人要么追随他时日已久,要么与他沾亲带故,皆是深受他倚重的得力干将。 但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哪怕是刘邦平日称兄道弟、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也只是逃生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精明能辩的张良被留在宴中善后,而刘邦在赴宴前虽着人在侧门处偷藏了马,却为防引人注目,仅藏了一匹,堪够他本人骑乘。 至于因无马而不得不步行的四员大将,倘若一切顺遂还好,也可一道脱身,若运气不好遇着楚军阻拦,则必须挥起手中兵器拼死格斗,无形为刘邦脱身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可惜刘邦一行人此番运气实在不佳,遇着吕布这拦路虎了。 对乌骓那日行千里,迅疾如电的能耐所知甚详的刘邦,自是清楚凭这匹仅勉强算得上良驹的坐骑,是绝无可能跑得过这员气势汹汹的无名楚将的。 因而他当机立断,命部将们斩将先斩马,既是为了迫使吕布下马步战、丧失骑战的优势,也是为了让自己逃脱时速度上还能保全优势。 “跑你奶奶个腿儿的!!!” 见那老奸巨猾的刘贼一声大喝后,便不管不顾地策马飞驰,吕布简直气得目眦欲裂,咆哮一声后,不管不顾地就要催动乌骓,迫它撞开这四员大将的重围去追。 随刘邦征战多年的这四员汉将,即便心里对刘邦牺牲他们也要保全自身的阴刻一面心知肚明,仍是忠诚不改。 他们虽未亲身见识这面生的楚将武艺如何,仅从对方能接触、甚至驯服烈马乌骓这点,便知晓不容小觑,自要拼死阻拦他继续前追。 此时他们虽作寻常汉兵打扮,装备却绝非一般兵卒能抵的精良,单是那材质难得的长剑,攻击时便占了距离上的便宜——别看吕布虽作了执戟郎中,却没正经执过几回戟,近来也无需他上阵杀敌,是以兵器亦未发放。 且这回还因项伯从中作梗,连殿都入不得,才叫他眼下竟是除了腰间那柄当初由汉兵身上扒下来的可怜巴巴的小破短剑外,连件稍趁手些的长兵皆无。 眼瞅着那四员汉将非但没叛了抛下他们飞走如风的刘邦,反倒听命挥剑,要冲越发逼近的乌骓的腿砍去时,吕布呈赤红的虎目被逼冷静下来。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 他暴怒地连骂三声! 纵他再恨刘邦,也知此时绝不能不管乌骓! 莫说他确实心疼这世间难得的神骏宝马,哪怕真拼着废了乌骓的狠心冲过去,接下来没了可骑乘的坐骑,仅凭他一双腿,也无可能追得上骑马逃窜的刘邦。 更遑论还注定陷入与这四员步将的缠斗之中,一时半会是注定脱不了身了。 可恶! 吕布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 若有随他征战四方、心意相通的赤兔马,加上有方天画戟在手,他大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哪会丢脸地被这几条杂鱼挡住?! 偏偏手中只得一把短剑,身下又是头回骑乘的乌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真得先解决了这四人再说! 吕布深吸口气,下一刻便如游鱼甩尾般,右腿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飞速朝外猛一飞踢,不仅靠单腿的巨力踹飞了离得最近的那矛头,更歪了乌骓听命前冲的势头、令它自然避开了密集相汇、一道刺来的兵器,人亦从马背上顺畅无比地翻滚下来。 “上天有路不走,那阴曹地府无门,你们偏闯进来。” 吕布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阴沉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已彻底错失了离刘邦最近、也是最佳的一次刺杀机会。 胸腔中那滔天怒意翻涌沸腾,死死地盯着不知死活地阻挡他追人的四名汉将,这会儿哪怕他们想跑,他也决计不允。 既成功拦住了他,那便要将命给留下。 他仅持一短剑,简简单单地立定了,一身疆场杀伐多年凝练出的悍勇气势,却渐渐释开。 由明面上看,他既无趁手兵器,还舍了乌骓与他们步战,以一敌四,分明该处于绝对劣势。 但不知何故,樊哙等人却无一丝轻松,心甚至不住地往下沉着。 “我吕奉先从不斩无名之辈,”吕布蔑然一笑,虎眸微眯,臂持一看似不起眼的小短剑直指四人中最魁梧威壮、神色凛然的樊哙,倏然咤道:“报上名来!” “竖子狂傲!”樊哙长吸一口气,毫不示弱道:“吾乃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话音未落,樊哙越发难忍按下那股越发强烈的不祥预感,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大喝一声“竖子受死!”后,便在其他三人的配合下,吃长矛朝吕布刺去! 他早年以屠狗为生计,生得壮实,力气甚大,这会儿更有兵器、人数之利,满心以为全力对战的话,这无名楚将的性命自是手到擒来。 孰料吕布以短剑相迎,第一下硬接,叫那劣质短剑崩了个豁口;第二下灵活一转,稍卸了力,但那短剑还是不堪重负地惨遭劈断,裂成两截;只握住剩下半截短剑的吕布,眼看着就要迎来第三下—— “见你忠勇份上,已让足二招。” 吕布傲然一哂,视围攻上来的其他三将于无物,一双幽深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难掩错愕的樊哙,竟对逼近的矛势不管不顾,两步径奔至其身前,同时手臂后甩,手腕翻转,居然还习惯性地挽了半圈借力的剑花—— “樊小儿,”他浓眉蹙起,爆喝道:“受死吧!!!” 臂上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许是要将方才眼睁睁看着刘邦在眼皮底下逃脱的滔天怒气宣泄在樊哙身上,竟是凭着那股子天生神力,把手中剩下那半柄短剑给生生地横着贯入了对方的脖颈! 短剑断处虽顿,力却是雷霆千钧,硬是撕裂了血肉、撞碎了颈骨。 热血自仅是半断、仍有一半骨肉相连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吕布不躲,便有些溅到了他毫无表情的面庞上。 深刻英挺的五官骤溅上猩红热血,再顺白皙皮肤朝下流淌…… 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樊哙,却已成了一具表情痛苦狰狞,下意识地捂住脖颈,徒劳地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躯体。 他双目圆睁,好似还想说着什么,却因气喉也被撕裂,很快在最后一阵浑身痉挛后,身躯呈古怪角度歪曲,彻底绝了生机。 四周鸦雀无声。 这森然可怖的一幕落入眨眼间就看到他们中武艺最强的樊哙毙命的夏侯婴等人眼里,一时皆张嘴无言,心下悚然而惊,竟纷纷忘了继续冲其攻击。 他们都曾亲眼目睹项羽仅凭一声怒吼、即能吼破人胆,令人手拿不住兵器,双股颤颤不能前的神威。 可他们却不敢想象,世间既已有一项羽,又为何还要再赐楚营一员如此狂勇的神将! 吕布咧了咧嘴,毫不犹豫地舍了那柄彻底报废的小短剑,顺手拾起樊哙脱手而出的长矛,略掂了掂,一个翻转,以矛柄那头捅了捅地面,接着冲不知何故发着愣的他们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冷然道:“下一个是谁?” 换了更趁手兵器的吕布,简直如虎添翼,挥得呼呼作响。 他许久未大开杀戒,现有了勉强能入眼的对手,又怀揣着满腔怒火要宣泄,难得杀得无比兴起。 吕布最先解决了瞅着最能打的樊哙,剩下三员各自分开虽算得上有些实力,却不曾与另几人有过配合作战的经验,这会儿不过是仓促合战。 且到底都是号令兵士的将军,若比单兵作战的武勇,自然不会是吕布的对手。 ——更不可能与三人一心同进退的刘关张三兄弟相比较了。 酣战不过十数回后,吕布很快看穿他们那转灯儿间的花里胡哨的招式、常有互相干扰的生疏后,便毫不客气地揪住了这致命弱点,决定不再继续有他们拖延时间,要逐个进行击破。 最先被吕布看穿招数破绽,利落手起一挑,刺中脖颈滚倒在地生死不明的,是余下三人中实力最弱的纪灵。 只剩夏侯婴与靳强夹攻于他时,他也不得已,先瞅着一空隙,故意先冲着夏侯婴虚晃一矛,趁着夏侯婴朝后急闪时,却让矛锋霜雪一晃,转了势头,刺斜里直向势未及减的靳强。 “嗯?”吕布甚至还有余暇讥嘲了句:“朝哪儿看呢?” 靳强哪里躲闪得及? 还沾着樊哙与纪灵热血的矛尖当场贯穿了他的右眼,瞬间血流如注,失目的剧痛,更是常人所难忍。 他禁不住地捂目哀嚎,手中兵器也控制不住地脱了手。 四人眨眼已失三人,独留一个夏侯婴。 他自是独木难支,只堪堪再撑上两个回合,便被吕布随手抬矛一刺,一下就被扎透了护心的胸甲,直贯心房,连血都未留多少,很快便在几下抽搐后,绝了气息。 吕布面无表情地将还在翻滚的靳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的纪灵给割了脖子补了刀后,随意将血糊糊的脸一抹,听着耳边越发接近、姗姗来迟的脚步声,神情严峻。 他连杀四将所耗的时间,于樊哙等人自是漫长无比,但真实情况,却不过是一场仅用了数十息的功夫的速战,甚至都不够让其他卫兵闻讯赶来。 ……人给杀光了,接下来该咋善后? 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吕布无措沉默。 原想着能将刘邦一下毙命,自然不必操心擦屁股的后续。 却不料那鼠辈脚底抹油溜得贼快,这会儿怕是早已回到汉军阵地了。 且他在刚那照面后,已是打草惊蛇,再没了杀人个出其不意的效果,要想对付刘邦,还得……设法继续留在楚营。 站在一地尸首中的吕布正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收拾残局、冲项羽解释时,刚不知跑哪儿去的乌骓已一边撒娇般“哕哕”叫着,一边四蹄“哒哒”小跑过来,讨好地舔着吕布被血胡得乱七八糟的脸,显是要帮他清洁。 乌骓何等灵性,方才肯听吕布之命、无视冲它腿砍来的兵器拼死前冲,自然也能感觉出吕布心疼它、不忍它受伤的一番爱护之情。 吕布一脸深沉地站着,由乌骓亲热地把自己的脸给舔干净后,忽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趁着卫兵还未露面,他果断一挥手,把乌骓赶跑,接着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往那半掩的侧门里钻,一边把溅了些血滴的外袍褪下,反着穿上。 当卫兵们赶来时,就只看到四员穿着汉兵衣服的高大汉子僵硬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一旁还大大方方地站着上一刻还无辜茫然、下一刻便不屑地冲他们高昂起头,吐了口唾沫的乌骓。 卫兵们哑然无言。 即使明知不可能,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脑海中还是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恐怖的猜测来。 ——该不会是乌骓干的吧?! ※※※※※※※※※※※※※※※※※※※※ 不管是抛弃了那一百多骑从,还是让四大将步行,唯有刘邦骑行的安排,都是鸿门宴逃席时真实发生过的……纪信更是再后来的荥阳之战中做刘邦的替身,掩护对方逃跑,被项羽发现后杀了。 第 13 章 项羽身处宴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闷头喝酒。 楚王或是指桑骂槐,或是盛气凌人地冲他发号施令,他也连眼皮都不带掀的,只默然示意从者继续斟酒。 在他心里,先前那点对耍弄小手段的刘邦此人的厌恶,已然彻底被对不知死活的楚王的杀意所盖过了。 只是君主再无道,以臣身弑君,到底为天下难容的大逆。 项羽昨夜连夜与幕僚们议过,定下了‘架空、迁徙、再暗杀’的计划。 待这场宴毕,他将函谷关中数城全数把持,用不着楚王再指手画脚了,便可先尊其为义帝,自封霸王,代帝者分封行事。 以楚军现所具有的威慑力,加上此事撼动不了待封诸侯的利益的大前提,他要将这三桩事依次执行起来,应当不会遇上多大阻碍才是。 心不在焉地饮着酒、规划着宴后事宜的项羽,浑然未察在范增安排下的这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戏码;更未留神他最为信任的小叔项伯下场游走、奋力替刘邦格挡的身影;亦未注意楚王勃然大怒,强行喝止这出闹剧,将项庄撵出去的做派;还错过了刘邦与张良的眼神交汇,及前者借‘如厕’离席半天未归的可疑…… 宴中有丝竹舞乐,觥筹交错,又隔着重重宫室,以至于外头由吕布一声爆喝而起的那场不小骚动,竟丝毫未传递进来。 被刘邦委以“候我至军中,乃辞行”这一重任的张良,手持酒樽,气定神闲地与人推杯换盏,令人浑然不察他与主公所做的盘算。 张良虽知由秦宫归汉军驻地,单走仍由汉兵驻守的小宫殿群,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但他更清楚,途中易生变数,他这拖得时间越久,刘邦那边便更好做出别的安排,是以全力稳住席上。 就在这时,自宴启便紧闭的殿门忽地被人推开,匆忙闯入一人,高呼:“大事不好,下臣有要事需禀!” 这不速之客的闯入,顿让宴中丝竹舞乐戛然而止。 一直心神不宁的楚王,更是不假思索地当场站了起来,先声夺人道:“有何事矣?缘何如此慌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忽然入殿的吕布身上。 能认出吕布的,场中显然少之又少,却除韩信外,无一不是楚军高阶武将或心腹。 宴席之中,阶上有席者为数不多,其中楚王面东而坐,为最尊者的席位;项羽面向南坐,为次尊贵之席;范增等人与刘邦一致,面向北坐,为再次一等的位次;张良面西,为最末等的席位。 包括韩信这执戟郎在内的随者,这无资格列席,只随侍在旁。 韩信看着忽然出现、一身污糟的吕布,不由捏了捏袖中刚为错过宴席的对方偷偷藏起的肉食,掩下眼底的震惊不解。 项羽喝得半醉,视线并不清晰,只因忽然停止的乐声而多了几分警觉,顺势将目光投向突兀立于场中的吕布,却出现了一丝重影。 他拧着眉,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低声询道:“来者何人?” 韩信听得清楚,出列回道:“回将军,为吕郎中。” “奉先?”项羽迟钝地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吕布一直未在席上:“奉先何时出去的?” 项伯轻咳一声,怒瞪又闹出幺蛾来的子吕布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将军爱马缺人看护,我便自作主张,吩咐吕郎中去了。” 项羽皱了皱眉,虽只是半醒,还是表示了极不认同的态度:“岂可驱使壮士行马夫之事?” 几人私语间,吕布亦未答楚王的话,只犹豫地看向项羽。 这一微小迟滞,顿时惹怒了本就恨极了项羽专权的楚王——好哇,身为楚兵,却只肯项羽这所谓诸侯上将军的话,却公然对堂堂楚王视而不见! 楚王身边近臣及时挺身而出,趾高气昂地问道:“君上有问,何不答话?” 张良默不作声地放下酒樽,凝眉看去。 这身形高大的楚兵纵使一身狼狈,衣服也不知为何乱七八糟地反着穿,却是器宇不凡,称得上白皙的面上……更是干净得出奇。 张良心中忽生疑窦。 只是不等他细思,吕布已抬起头来,再度踯躅道:“此秘事攸关甚大,宴中人多眼杂……” 楚王看他手无寸铁,也未生疑,闻言不耐烦道:“那便允你近前几分!” 吕布先瑟瑟地瞟了项羽一眼,到楚王心头火气、几要再度开口催促了,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 吕布昂首挺胸,刚朝着楚王所在方位迈开第三步,仍有近十丈之遥时,项羽终于动了动上身,稍换了个姿势。 他不过是因坐久了发酸,微挪了下,但以余光瞥到他这小动作的吕布,却倏然暴起!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名孤身入殿、打断宴席的楚兵忽夺了身边乐者的古琴,毫不犹豫地将古琴往地上一砸! 方才为减轻殿中人的戒心,吕布自不好携带任何兵器入内,索性就地取材。 那颇有份量的琴身到他手里后,简直轻若无物,接着他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拽着一半参差不齐、碎裂残缺的琴身冲上前去,气势汹汹地直取楚王熊心! 且不说吕布是有心算无心,哪怕是起了疑心的张良,在他受楚王之令上前的那一刻,就已然无力阻止。 殿中唯一有能力阻止吕布的,非项羽莫属。 只是项羽先前一直思忖着宴后架空楚王之事,此时则是半醉之身,哪会想到吕布会骤然发难,直接要了楚王的命! 吕布目标明确,且充分吸取方才叫刘邦逃走的教训——下手前绝不废话,先杀了再说。他几个箭步跨上前,而楚王周边随从只瞪大了眼,压根儿来不及护驾,他已眼都不眨地拿着破碎琴身,以那凹凸不齐、充满锋锐碎木的一侧冲着楚王的脑袋重重砸去! 由楠木所制的琴身在乐伶手底,是件能弹奏出悦耳乐曲的乐器;到了一身巨力的吕布手里,就是件不折不扣的杀器了。 当他使出八成力气,冲楚王看呆了的脑袋砸下,只是简单一记,虽不至于直接将整颗脑袋砸得平扁,也足够当场叫人面目血肉模糊。 楚王眨个眼的功夫,就落得头骨碎裂,就此一命呜呼的凄惨下场。 宴中众人齐抽一口冷气。 ——好狠暴的手段,好强猛的力气! “你!!!” 离楚王最近的那位官员几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尖叫着后退数步:“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拿下这刺客!” 离得稍远些的楚王随从,则恢复得更快一些,怒不可遏地拔出腰间长剑,向吕布扑来! 然而这时的吕布,可不再是刚刚那寸铁也无、需借琴来行凶的落魄样了。 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官员他没去理睬,却很是稀罕被对方丢下的长剑,当场弯腰拾了。 十八般兵器,他虽都能使得出来,但若论最精的,当属长剑与弓箭。 终于拿到了最擅使的兵器,吕布也彻底找回了当初在疆场上东西冲杀、如入无人之地的轻松自如。 他大笑两声:“来得正好,省得你爷爷我还得亲自挨个去逮!” 下一刻即拔剑出鞘,面对团团围裹上来的楚王随从,眼也不眨地迎了上去。 吕布以一敌百,酣畅淋漓地血战时,楚军却先是一脸茫然,再是目瞪口呆。 公然弑君者,可是他们的袍泽,将军的执戟郎…… 按常理而言,他们身为楚军,必当将刺杀楚王之人格杀勿论。 可楚王待项将军素来恶劣,君臣关系不和,他们随将军征战多年,也为此愤愤不平。 实在不知这究竟是真正的刺客,还是项将军忍无可忍了,私下对吕布所下的命令? 事关他们究竟该配合王随,将这刺客拿下,还是该帮吕布的忙……最后做决定的,自是项羽。 而瞧着面无表情,实则一脸迷茫的项羽,也搞不清楚了。 他们还迷茫间,吕布却是杀得兴起,以一当百,士气却是越战越盛。 一柄在那臣子身上只是华丽装饰的宝剑,在他手里,则成了刃人无数的利器。 ——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回殿杀了楚王的决定,虽是他临时所想,却也是眼下最合适的抉择。 他虽在计谋上一窍不通,却是一等一的灵机应变。 楚王一日不去,项羽便要始终受那偏心刘邦那地痞流氓的臭毛孩儿的制掣,保不准还得在刘邦那吃不少亏,那他还需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遇着二军光明正大交锋的时机? 方才,他盯着那四具身着寻常兵卒服饰的汉将一阵后,便下定了‘杀楚王、嫁祸刘邦’的决心。 不管是刻意被刘邦调开值守的西侧门,还是为装作普通兵士的汉军将领,以及莫名逃席,不翼而飞的刘邦……在他眼里都是彻彻底底的落人口实,正好往上头多泼几桶脏水。 他虽不记得项羽究竟容忍楚王至何时,但最后既成了楚汉争锋、自封西楚霸王的局面,这破楚王必然已被项羽给磨刀霍霍了。 臣弑君,为天下之大不容,之后前去讨伐,也掌握了大义的旗帜。 曾亲眼见过杀了刘辫那倒霉蛋儿皇帝的董卓,最后是如何不得民心,被一群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的诸侯给冠冕堂皇地瓜分了战果、却还顺利糊弄住了老百姓的……吕布,自是不会第二次掉进同一个坑里的。 与其事后叫刘邦占了便宜,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来个一步到位,把弑君的帽子扣到逃之夭夭的对方头上,让人有嘴也难辩。 吕布不知疲倦地不住手起剑落,眼都不眨地就在楚兵们还在犹豫不决时,速杀了大吵大闹的两名楚王近臣、六十名王随。 刚还欢歌曼舞的殿中,已是血流成河、尸身堆砌。 刚还敢将吕布团团围住的王随与刘邦所留下的骑从,此时已被他这天降煞神般的凌厉神威给吓破了胆,纷纷推搡着,却只敢手持兵器,不敢上前。 吕布浑身浴血,却浑不在意,只大步向前,以剑抵在他刻意留下的、楚王近臣中品阶看似最高、此时颤抖最剧的那人的下巴上,沉声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那人见他接近,却双股颤抖而不能行,此时已被吓得痛哭流涕,以为要一命呜呼,却不想吕布未直接下杀手,而是好整以暇地开口问询。 他先是一愣,旋即颤着声音回道:“愿、愿听将军吩咐。” “老子是你奶奶个腿儿的将军,少拍些无用的马屁。”吕布一嗤,冷冰冰的剑身在这抖如筛糠的人脸上威胁性十足地拍了拍,顿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他拧着眉,嫌脏地收回了剑,往后退了一步,懒洋洋道:“你若想活命,一会儿便需有用一些,莫说些自寻死路的屁话,可明白了?” 见这人傻不愣登的,张着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吕布暗骂一句蠢货,不耐烦地给他起了个头:“刘邦这厮为独占秦宫宝藏、觊觎王位,密谋反楚已久……君上明察,阴令上将军于宴中杀之,然刘贼狡诈,使四将乔装打扮入宫,于宴中行刺君上……万幸上将军勇猛无双,虽令刘贼得逞,却也将刺客当场格杀……” 早在洛阳跟着董卓混时,这些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有多能说会道,他已看得清清楚楚。 与其全杀了,倒不如留个活口,一来省得他多费唇舌,二来也更方便蒙骗外头那些傻子。 毕竟是君王身边近臣,他所讲的话,总比一般人的好使。 吕布一点也不担心他将阳奉阴违:这些纯粹为利益聚集在楚王身边,又因恐惧而针对项羽的,在利益消失、身家性命受到直接威胁时,往往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长见风使舵。 吕布一口气讲完,面无表情问:“明白了?” 那人颤颤巍巍地拼命点头。 吕布满意了,转身看向被刘邦丢在宴上的那些人……毕竟自己已经不是能做一势之主的侯爷了,而是个衣服都捞不上一件好的的破执戟郎。 他木然看向不知何时已倏然起立的项羽与范增,以及激动万分,要冲他扑来的项伯……尤其对后者,他还不怀好意地咧了咧嘴角,带着几分挑衅地提醒道:“依臣下看,这宴中余下贼子,一个也留不得,将军以为如何?” 他娘的,这呆货项霸王究竟干不干?若连这都不干,那他也不干了! ※※※※※※※※※※※※※※※※※※※※ 每天打开评论区,都会看着激动地喊打喊杀的你们陷入了沉默…… 第 14 章 遭吕布这一问,项羽沉默良久,不知在斟酌什么。 就在吕布等得快不耐烦了、开始怀疑这西楚憨王是不是醉糊涂了的时候,项羽才点了点头。 让吕布满意的是,项羽思考所用的时间虽长了些,态度却很明确。 只见他先向仍沉浸在极度震惊中的范增微微颔首,旋即侧过身来,淡然向身后楚兵下令道:“照吕郎中的话做。” “喏!” 一直呆愣的楚兵们终于能有所作为,他们沉声齐应,纷纷上前,毫不犹豫地挥剑场中其他人。 殿中瞬间血肉飞溅,哀嚎四起。 楚王心的随从但凡敢反抗的,已被吕布砍瓜切菜,落得人首分离;余下那不多的人力,无一不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 当他们亲眼目睹了刚那愿意配合这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杀神、承诺对外说瞎话的人死里逃生的示范后,更是争先恐后地冲吕布痛哭流涕,表忠乞命。 至于被刘邦舍弃的那百余骑从,他们自知难逃一死,索性拼死一搏,于是先结阵而上,结果就被一力降十会的吕布给酣畅淋漓地杀了一批。至于剩下那一半,也根本不是楚兵对手,很快便被就地格杀了。 才过去眨眼功夫,殿中唯一能与‘汉军’再搭上关系的,便只剩席上张良一人。 项伯悚然而惊,想也不想地站到了与自己情同兄弟的张良跟前,想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向张良涌去的兵士,脱口而出道:“项将军请三思!此事实在不可为啊!此子来投不过数日,却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今日敢害楚王,他日便敢害将军!” “哦?”吕布早瞧他不顺眼了,这会儿见他迫不及待地挡在了张良跟前,不禁恶意地挑了挑眉,玩味道:“臣下即便哪日活腻了,害不害得动盖世武勇的项将军,且不说,单瞧项左尹这……” 面对怒目而视的项伯,他丝毫无惧,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这会儿还没长出几根毛来的光溜溜的下巴,故作苦思冥想的神情,半晌猛一击掌:“护一敌军智囊的殷勤架势,简直快与那畜牲护崽时的奋不顾身无异了。” “无耻!”项伯几被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暴怒拔剑,剑尖直指大放厥词的吕布:“血口喷人!我今日必斩——” 吕布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剑柄,闻言嗤笑一声,拇指微顶,还鲜血淋漓、余温未散的剑身猛然出鞘。 他微眯着眼,颇感期待地打断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方:“楚左尹当真与臣下一决雌雄、生死不论?” 他可巴不得项伯在不堪受辱下主动寻死来——若真如此,甭管项羽面子有多大,他都必得叫对方得偿夙愿,命归黄泉。 在他眼里,最该死的‘汉军余孽’,俨然就是这个身在楚心在汉、还毫无羞愧之心的狗内奸项伯。 若非对方还为项氏一族之长,又为项羽亲叔,关系非同一般,他早要顺势将人给剁了。 项伯很恨咬牙,握着剑柄的手却微微颤抖。 即便他脑子充血、恨意沸腾,却也不至于彻底丧失理智——于是才痛苦地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根本不是方才以一当百、大杀四方的吕布的对手。 面对吕布咄咄逼人的挑衅,他只觉五内俱焚,却还是耻辱地沉默不语,已然退缩。 范增见他脸色变幻莫测,显有万千屈辱翻涌,不禁冷笑一声,直白问道:“奉先所言极是。左尹如此急切相护,安与张良有故?” 范增方才一直沉默,全因事发过于突然。 且亲眼目睹吕布行事如此大胆残暴,叫他心里惊疑不定,一时间神思受到扰乱,才未有半点反应。 在稍冷静后,他不得不承认顺着吕布的话走下去,是最能化险为夷的路径了——哪怕他们现将吕布拿下处死,因其楚军执戟郎中的身份,眼睁睁看着楚王遭遇刺杀的楚军也注定脱不了干系,必将授人话柄。 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在场之人要么灭口,要么逼至同一阵营,将罪责推到因逃席而百口莫辩的刘邦身上,虽不见得骗得动天下聪明人,却至少能把水彻底搅浑。 旁人不清楚,范增却是对项羽切切实实地对楚王动杀心这点心知肚明的:既迟早要走到那一步,不如干脆利落一些,省得留下无穷后患。 只是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行事甚是低调的吕布自行其是时,竟比他还厉害得多。 他算计刘邦,还需寻项庄之助,最后不仅没成,还更招了楚王厌恶。 有这鲜明对比,更衬出吕布祸水东引此计之毒,出手速杀之狠辣,实在叫他震惊无比。 饶是自诩‘好奇计’的自己,也只能对楚王处处对项羽使绊、项羽怨恨楚王、杀心愈盛这几点束手无策,最后亦是无奈地任由项羽定计架空楚王、后徙再杀。 孰料吕布不单定计狠辣,且下手果决,丝毫不惧战力不足遭反噬。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既不怕项羽忌惮、更不忌项羽不愿配合而过河拆桥……这份对项羽性情的精准把握,更隐约透出此人深不可测的一面。 范增越想越心惊,也越想越迷惑。 偏偏这样一位智勇双全、行事高深莫测的奇士,竟甘心在执戟郎中这一职屈就了整整数日,实在叫他困惑不解。 “哦?” 听完吕布与范增的话后,项羽微微蹙眉,看向项伯的目光里,首回掺了几分疑虑。 项伯遭被范增与吕布接连质询,不免心虚。 然他始终自诩以‘义’为先的光明磊落,建立在收受贿赂的些许心虚之上的,更多还是恼羞成怒:“胡言乱语!将军枉顾汉军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将军为楚王之臣,纵弑君者颠倒黑白,更为大不义!主上不义,臣下自当劝谏,与是否有旧又有何干系?” 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吕布只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才慢悠悠一边提剑上前,一边痛快骂道:“放你娘的屁!休扯些有的没的,是个大老爷们,甭管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溜溜——要么让开来,要么拿剑同我好好比划,再要么干脆些拿你那最看重的‘义’来发个誓,说诸如你若与张良有故方刻意相互便猪狗不如天打雷劈不仁不义……瞅项将军肯信你不。” 见项伯双目圆瞪,还要再狡辩,吕布倏然拔剑,直接拿剑尖对准了他那鼻尖,大义凛然地开始睁眼说瞎话:“布虽是个书读得不多的粗人,却也知忠于主公,主辱臣死的粗浅道理。这黄口小儿寸功未立,却为争权夺势,枉顾百姓疾苦一昧打压项将军,捧着刘邦那坨滚刀肉似的老匹夫,这是哪门子的义?!亏你还是堂堂左尹,将军叔父,却成日以义相压,非逼着英雄气概的将军继续受那些个酒囊饭袋的欺负,这会儿甚至还歪着屁股、立于敌军幕僚身前,摆出个要与他作亡命鸳鸯的架势!” 说到这,吕布还趁机公报私仇、冲项伯那张他老早看不顺眼的臭脸的方向呸了一口。 可惜呸得不够远,没呸到项伯脸上,却不妨碍他全神入戏,掷地有声道:“布这破命一条,哪怕豁出去不要了,也得给将军出一口气,非还将军一个公道不可!” 项羽:“……” 听着这字字铿锵的话,又看着刚还武勇盖世、豪气冲天,这会儿却为他怒气冲冠,冲项伯大骂的吕布…… 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对方在心里扣了个‘西楚憨王’的破印戳的项羽,心底竟不自觉地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微小涟漪。 他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神,指节在戟上轻轻一敲,似在沉吟,实则一片空白。 项伯被吕布连番逼问,已是哑口无言。 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突变,自知局势已彻底脱离轨迹,无力回天的张良,终于结束了长久的沉默。 他放下心里对刘邦的担忧,轻叹一声,潇洒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出项伯身躯的庇护范围,平静道:“项将军帐中有能人,技高一筹,良甘拜下风。如今君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而我人之将死,求个光明磊落,不必多余牵扯旁人。” 项伯悲怆道:“子房!” 他如何不知张良此时主动上前寻死,是为护住饱受怀疑的自己? 吕布微眯着眼看这感人肺腑的生死离别,在张良那白净无须的面庞上晃了一圈,略飘了一下,忽改了主意。 这人皮相生得还真不错! 若是论男儿的俊,那吕布自认是不输任何人的,哪怕是天生重瞳异相、英武俊美的项羽,在他眼里,也屈居第二。 但张良眉眼柔和细腻,有几分美丽女子的阴柔…… 吕布眨巴了下眼。 ……罢了罢了,哪怕此人对刘邦那狗贼忠心耿耿,注定无法被他们所用,但留着当香饵,钓几条傻鱼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悄然改了主意的吕布刚拔了小半截的剑就给干脆利落地收回去了,嘴上还假惺惺道:“既然左尹与这敌军军师兄弟情深,布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处置。” 项伯差点没被吕布的惺惺作态给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娘的,这竖子忒不要脸!狗嘴里简直没句人话! 尊贵如楚王,吕布刚都敢眼都不眨地拿琴身将那脑袋砸个四分五裂,现却在项羽前装腔作势、对他阴阳怪气起来了?! “无碍。” 始终一言不发的项羽忽走上前来,右手松松搭在长剑剑柄上,面如寒霜,嗓音低沉冷酷:“奉先不便动手,我来。” 项伯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目露绝望。 他敢奋力为刘邦在项羽前周旋,敢在察觉范增派项庄刺杀刘邦时挺身而出,更敢对步步逼近的吕布大声呵斥。 可他与项羽的武力差距,就如天与地一般悬殊…… 因此刚已惧了武艺超绝的吕布的他,最最不敢的,便是直面阻挡杀意溢出的项羽。 更何况他心知肚明,自己回护张良的举止已是过于明显,连迟钝如项羽都瞒不过去了。 要当着他的面将张良诛杀,亦不乏是对他的警告。 被吕布方才那莫名举动惹得有些困惑的张良,此时自知尘埃落定,倒释然一笑,甚至还自我打趣了句:“可得项将军亲自动手,良甚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刚还杀气腾腾,要亲手取张良性命的吕布,这会儿却成了场中唯一站出来、胆敢阻止气怒上的项羽的人:“项将军且慢。” 更让在场人吃惊的是,项羽竟当真驻足,漠然回望,赏脸问道:“何事?” 吕布咧嘴一笑:“事关机密,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尽管最初收了对张良的杀心,是因着张良那叫人眼前一亮的清秀容貌,但冷静下来仔细思忖后,吕布更意识到此时把张良留着,用处可远比简单杀了、只得个一时的痛快要大得多。 项羽微微拧眉。 就在众人以为项羽将要大发雷霆时,他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而向吕布行去,更由着吕布的话附耳过去! 二人毫不讲究,就在一干人前,光明正大地商量起了不知哪门子的机密。 吕布显然极为了解此时项伯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煎熬,一边眉飞色舞地在项羽耳边说着,还一边冲项伯递去意味不明的眼色,直叫项伯气得狠咬牙根,敢怒而不敢言。 “那便依你所说,先留着罢。” 也不知吕布方才到底说了什么,听着项羽毫无波澜的最终决定,楚营所有人都无比震惊。 这哪里是他们认识的项将军? 项将军一被彻底触怒,便将大开杀戒,简直无人可阻拦得住。 偏偏吕布如此神通广大,愣是说服了盛怒下的对方,当真将张良给留下了! 殊不知从没扯过那么多屁话的吕布,在风波暂且平静后,也悄悄捏了把冷汗。 不愧是老子!脑子就是机灵! 既然逃避不了惩罚,干脆就把能罚他的人给宰了了事——这招由他用来,果真屡试不爽。 第 15 章 楚营里的吕布凭一记奇招跻身项羽主帐、一跃成了具有名姓和几分话语权的人,以他的高眼界,虽远称不上春风得意,却也总算顺风顺水起来了。 黑锅需扣到刘邦头上,连杀楚王与其六十多王随的功劳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记下来。 但因项羽从来不屑贪部下名声,是以吕布一人堵杀四将的辉煌战绩,还是随楚王遇刘邦所派步将刺死的轰动谣言一同传出。 再经范增刻意派人传播,不过片刻,即传得大街小巷尽人皆知,也随着细作的耳目,更早一步刮入了汉营。 相比起吕布的顺心,孤身逃回汉营的刘邦则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接连听闻‘四将遭斩、子房受押、楚王遇刺、楚军将以讨伐逆贼为由攻击汉军’的噩耗。 尤其樊哙与夏侯婴之死,哪怕冷心冷肝如刘邦,也不由淌了几滴真实的热泪。 那不只是他器重的得力干将,更是对他掏心掏肺的连襟,肝胆相照,唤了他好多年“三哥”的好兄弟啊! 一波接着一波的,叫性子坚韧如刘邦都一时气急攻心,当场昏厥了过去! 在部将们手忙脚乱的救助下,潜意识里也知汉军大难临头的刘邦并未昏迷多久,便醒转过来,呕出一口血后,那股堵在胸口的气才稍稍好些。 他此时还不知是吕布的主使,也刻意忘却了自己将四将留下步战、将他们视作挡箭牌的安排,满腔怨恨全冲着项羽去了:“好阴毒的项藉!” 不论是他,还是智谋多出如子房等谋士,都彻底低估了平日以高傲做伪装、可一旦耍起阴谋诡计来却比谁都心狠手辣的项藉! 他哪里想到,一直讲究光明磊落、甚至妇人之仁的项藉,会忽然受到点拨般开了窍,生生揪住他这偌大破绽? 就因为一时贪念,到头来不仅全给大敌做了嫁衣,还被人生生泼上污水,落得必须狼狈逃窜的结局……刘邦简直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时光倒流,狠狠甩那日得意忘形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这一招使出,项羽不仅成功弑了一直妨碍只听令于他的楚军行事的主君,还极好地利用了他以将充兵、私藏马匹逃席之事大做文章,对不肯听令的随者进行灭口之后,利用那些贪生怕死的楚臣,便可将这大不义的污名给严严实实地扣到他头上去了! 一向巧舌如簧、头脑灵活的刘邦,还是头回尝到这百口莫辩的滋味。 项藉虽骗不了天下所有聪明人,但人心向背,指得多是大字不识一个、道听途说的平头百姓。 况且势盛的楚军即将大军压阵,对他赶尽杀绝,他又能对谁去澄清解释、恳请谁来主持公道? “将军,时间紧迫,还请速速下令。” 张良一去不返,在刘邦六神无主、倍感绝望时,萧何不得不出列提醒了声。 说起心中悲意,同与樊哙与夏侯与自沛县时便相识相交的萧何也好,曹参也罢,此时并不亚于泪流满面的刘邦。 可大难当头,轮不到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感伤了。 咸阳共有八处城门,六处已由楚军把守,只有四处还在汉军控制之中。 然而刘邦麾下的十万汉军,还有近半滞留城内。 想带多少,又能带多少,都需在楚军彻底出动前,尽快做出决定。 刘邦怆然深吸口气,抬起赤红双目,哑声道:“城中楚军仅有二万,项藉人在宫中,若聚齐十万兵力,不逃反攻,冲进宫中杀项藉个措手不及,能否与他拼个玉石俱焚?” 这疯狂决策一出,引得他身边近臣悚然而惊,纷纷劝阻。 “此事决不可为!”包括曹参、周勃和灌婴在内的一干老臣,皆纷纷下拜:“还请将军慎虑!” 他们虽未真正奔赴那场叫项羽名震天下的巨鹿之战,但对方凭天生将帅之才,叫士气高昂的强大秦军将亡军溃,强横的秦卒遭楚军入捕羊捉兔地无情屠戮的惨状的传闻,却已让天下人所知。 刘邦虽也有几分领兵打仗的本事,但有项羽珠玉在前,便被衬得黯然失色了——更遑论项羽最得意的,便是以少胜多的速战。 眼下楚军人数占绝对优势,汉军又怎能与之匹敌呢?这哪是同归于尽,而分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啊! 刘邦被他们逼住,虽还梗着脖子、气喘如牛,但拿十万汉兵去强袭项羽的话,到底是不再说了。 自刚才那句提醒后,便一直沉默的萧何,见他已然冷静许多,再度上前道:“现局势固然恶劣凶险,却非绝境,仍有生机可寻。” 刘邦神色微动,嗓音喑哑道:“此话从何说起?” 萧何却不答反问:“若有日日醇酒,夜夜美人,将军可会欣然享受,放任意志遭其消磨?” “莫说笑了,”刘邦苦笑道:“眼下命都快没了,何来的醇酒美人?” 萧何不语,只默默注视刘邦。 刘邦于是正了正色,认真答道:“醇酒佳人,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消遣,岂能与天下大事相比?” 萧何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这才继续说道:“项羽军势强盛,不可硬克,只可智取,盲然突进,何谈玉石俱焚,只不过自取灭亡罢了。” 刘邦难堪地皱了皱脸,倒是未开口反驳。 萧何话锋一转:“将军可还记得商汤王、越王勾践之事?天下大事只可徐图,不可速取,不可因一时之得而激突猛进,也不可因一时之失而畏缩不前。唯有看清形势时肯弯折腰身,忍一时之难者,日后方可得天下人的信服。将军既无惧锁国磨人的戒惧,那臣下望将军愿痛快割舍身边赘物,前往巴蜀,收人心、用贤人、以二郡为王业基础,待风云动荡之时,再征盟友,集二郡之力,反攻关中。” 萧何未提及的是,项羽身边看似从者如云,却因用人唯亲,而忽视了蛀蚀树心的全蠹项伯。 以张良的聪明才智,灵机善变,不见得会就此殒命。只要他活着一日,项伯便可为他们所用,那他们所盼望的转机,或许会比设想中来得更早一些。 刘邦凝神细听萧何此话,半晌长叹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依先生之计。” 巴蜀二郡虽地处偏远,一度贫瘠落后,但称得上地大物博,民风也素来安逸自足。 尤其受前秦精心经营后,水利得到兴修,城郭得到修缮,秩序井然,各方各面已是焕然一新。 以此为根基,本就是刘邦一度考虑过的最终后路。 最重要的是,巴蜀四周有天险环绕,高山耸立,道路狭窄崎岖,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 莫说大军了,即便是小股部队行在上头,也是胆战心惊,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大意。 如此难行之道,项羽纵恃兵众追杀,也无用武之地。 况且他已将污水泼到自己头上,最终目的已然达成,并无必要对他赶尽杀绝,日后只需在汉中布置重兵,便可将他软禁其中了。 刘邦强压下满心悲怆,对悄悄撤军入巴蜀的决策,做了最快的安排。 他苦中作乐地想到:得亏先前就曾动过此念,有过颇为详略的规划,他这会儿重启旧的计划,倒不算难。 可惜蜀道难行,兵带不得多的,且楚军来势汹汹,他必然需舍下大部分军势阻挡对方,为自己的撤离争取时间。 等项羽所派出的得力悍将黥布和钟离眛所领的楚军杀入汉营,汉兵却是群龙无首,任人宰割时,才赫然发现他们晚到一步,叫狡诈冷血的刘邦只带着一干亲信并五千本部精兵,沿小路朝西边跑了! 当并无领兵之职,只能留在宫中,干巴巴地等消息的吕布得知被留下的九万多汉兵里被屠了三万,剩下六万多尽降,却不幸叫刘邦等人跑了的噩耗时,也未暴跳如雷,而全然麻木了。 ……他能说啥呢。 被赐座在项羽身侧、坐了平常由项伯坐的精贵座位的吕布,嚣张地支棱着两条大长腿,与一旁正襟危坐的项羽相比,全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坐相。 他却只将一双死鱼眼饱含怨念地定格在了意气风发、正激动地朝项羽汇报战果的黥布身上。 就不说项羽拖拖拉拉,且自个儿碰上的姓刘的,怕都是天生属耗子的,跑得比啥都快了…… 倘若让他领兵去追,而不是这同名布的憨子带头,那必然是手到擒来! 黥布的注意力全放在沉默听着的项羽身上,丝毫未发觉一旁吕布的灼灼目光,倒是闷不吭声的钟离眛的余光瞟到了。 钟离眛瞥了瞥口若悬河的黥布,又瞥了瞥项王身侧坐着的吕布,品出那莫名的敌意后,不由露出几分迷惑来。 难道,这便是一山不容二布? 钟离眛脑海中灵光闪现。 他微皱眉头,开始乱想:看在袍泽情面上,他虽与黥布无甚交情,怎么着也得对其提点一二。 ——毕竟他虽不知殿中详情,但对方的‘吕毒士’之名,可是由那几个吓得膝行的楚王旧臣嘴里传出来的,做不得假。 看亚父待吕布如此客气有加,也足见其智略非同一般。 苦大仇深地瞪着办事不力的黥布的吕布,哪怕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这脑袋瓜子,竟还有被扣‘毒士’之名的一天。 而项羽的想法,的确就如刘邦所预测的那般。 虽未能斩下刘邦首级,对‘天下’有个更漂亮的‘交代’而略感遗憾,但他最敌视的对象,自始至终都是锲而不舍地与他针锋相对的楚王。 眼下楚王已死,而刘邦这个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借楚王之势、才得以兴风作浪,还好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现都狼狈逃窜巴蜀一带了,显是不足为患。 日后只消汉中一处驻下重军,便能将蜀中人堵得死死的。 这点但凡是稍通打仗的将帅,都能一眼看出,吕布自也无比清楚。 这却让他更着急了:刘邦若一直憋着不出来,那他还能怎么着那鳖孙?总不能跟着钻进耗子洞里吧! ——不可不可。 在杀刘邦这茬上屡次受挫、却越挫越勇的吕布眼珠子一转,一下便有了新主意。 他凭身上这份不便张扬的大功绩,以项羽的慷慨,日后肯定要赏。那他大可向人讨要个至少领兵的将官职位,再请求亲自镇守那汉中。 以刘邦那鳖孙的狼子野心,一旦瞅见甚么机会,定然是不甘心一辈子窝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悠然养老的——他大可诱敌出洞,再予以当头痛击! 吕布盘算得正高兴,忽肚皮里闷闷地“咕噜”了一声,才猛觉饥肠辘辘。 他脸皮向来厚得很,且因项伯从中作梗,他未能赴宴,之后又速杀七十余人,虽不可思议地毫发无损,体力上也消耗得厉害。 而召他随帐,一道参谋的项羽等人则在先前的宴席中饱食过,这会儿只会神于如何收尾上,自就忽略了吕布一整天下来,竟还未进食这点。 那声响不大,离得最近的项羽却听得清楚,他微微蹙眉,回想片刻,才意识到有所疏忽,默然回头,看向身后执戟。 韩信俨然是场中人唯一还惦记着吕布仍饿着肚子的,不等项羽开口,他已抢先出列,低声道:“臣下这便去命人备晚食。” “多谢项将军,却不必劳烦韩兄了。”韩信站得近了,嗅觉灵敏的吕布便捕捉到了那股极淡的、却独属于混了香料的肉味,登时眼睛一亮。 他嘴上这么说着,想也不想地就冲韩信袖里一顺,顺出了用干净布巾小心裹好的几份肉干,旋即毫不嫌弃地就着身前冷汤啃了起来,还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谢了句:“也多谢韩兄。” 项羽默默地盯了会毫不讲究的吕布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将视线移开,倒是忘了再提要叫晚食的事了。 而韩信则在怔楞过后,望着大快朵颐,将已变得干巴巴的肉片嚼得颇有滋味的吕布,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种……投喂猛虎的奇异满足感。 第 16 章 毕竟还高举着“兴大义,斩逆贼”的旗帜,在刘邦一路朝西鼠窜、毫不反抗的情况下,项羽还是派了钟离眛点三万骑兵紧追后头,争取斩草除根。 钟离眛虽耽搁了小半日才重新出发,但汉军对巴蜀一带亦是人生地不熟,在崎岖山路间迷了好几回路,尾巴便给钟离眛所领的楚军给吃住了。 于是这五千精心筛选出的精兵,就又被如狼似虎的楚军给歼了一千余。 刘邦当仁不让地逃在最前,钟离眛虽锲而不舍地追到了入巴郡的门户处,还是没能逮住他。 且因汉军队列已彻底消失在身前的芒芒山路间,他斟酌过后,决定按照项羽事前下达的‘适可而止’的军令,稳住兵士,开始有条不紊地折返。 钟离眛的小心举动,很快便得到了回报——眼看着楚军朝来时方向回返,刚走出三里路,亲自坐镇后军的钟离眛便遭遇了灌婴所领的一千骑兵。 原来刘邦被这群豺狼撵了这整整一路,硬是又折了千余亲兵进去,实在恨意难消,想着利用楚军放弃追击、撤军时难免有所松懈的空档,便指挥最信任的骑将灌婴带人反攻过来了。 灌婴早年靠贩卖布匹为生,游走于各郡县间,不仅由此练出了一身好骑术,更养成了机警谨慎的习惯。 他先派出了十几骑试探、见他们全都有去无反,便猜出后军定有强将坐镇,甚至八成是钟离眛本人。 “可惜了。” 灌婴喃喃自语道。 既然钟离眛有所防备,那便占不得多少便宜了。 灌婴心知此时汉军不比以往强势,接下来在全然陌生的巴蜀要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 刘邦能否出这口气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再折不起将士了。 虽是无功而返,但灌婴清楚自己这位老三哥绝不至于为争一时之气、便不分事态轻重紧急,因而并不担心会被怪罪。 他当机立断,赶在钟离眛有所反应前领着这一千骑兵重回前往巴郡的路上,寻刘邦会合去了。 虽说对压根儿便不认识的钟离眛的办事能力不怎抱有期望,但在前秦宫里难得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月后,还是等来刘邦成功脱身的噩耗,吕布既觉意料之中,又觉失望得很。 因他心情极度恶劣,更定下可劲儿折腾项伯、以作宽慰的决心了。 ——他不痛快,就必须让项伯更不痛快。 项伯自是不知自己已被头黑心的布老虎给盯上了,比主殿中人只晚一步得到刘邦已顺利逃脱追击、依计入蜀的消息后,他当场长松了口气。 万幸,万幸。 思及自己先前既险些未能在杀意浓重的项羽前保住张良,又在明明已然察觉吕布不怀好意的前提下、仍是让对方兴风作浪,累刘邦糟了难,项伯便感万般羞愧。 得亏刘邦已然脱险,一切仍可徐徐图之。 刘邦被困巴蜀之事,他可等项羽消了火气,再从中周旋;张良身陷囹圄,他这边也不难照顾,还可待到风平浪静了,将人偷偷放走。 若处理得当,还可在放走张良时,把疏忽职守的罪名嫁祸到那吕布头上,好让项羽莫那么器重他的好。 一想到吕布洋洋得意地在殿中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才将刘邦害至如此狼狈,叫数万汉军殒命的那股卑鄙劲儿,项伯便觉胸口一窒,越发气闷。 比起吕布害得刘邦身败名裂的那回,他这小小报复,实在理所当然。 打定主意的项伯目光阴沉沉的,在帐中稍踱了踱步,消磨了一阵在他眼里显得万般漫长的时光后,便趁着项羽又召臣下议事时,寻了借口,去了关押张良所在的牢狱。 早在叛军四起,秦军兵卒短缺时,少府章邯被封为大将,征集关中地区兵员组建中部军时,便用上了狱中刑徒。 而随着秦宫被汉军接管、后又换了楚军,受人关注的皆是宝库中的金银珠宝、那些个宝光奕奕的死物,而牢狱中因老弱病残、未被充入军中的其他刑徒,竟都被彻底忽略,而活活饿死了。 他们名如草芥,被发现时已然烂臭,只让人捏着鼻子拖出去,拿张破席子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里。 至此,张良才成了这秦宫狱中唯一的囚徒。 项羽虽未刻意折磨他,更不曾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刘邦之事,但狱中数日,还是让张良迅速消瘦下来。 只他心性坚韧,处变不惊,纵使不曾沐浴、也食不果腹,一身仍是光华灿灿。 他这憔悴模样,却当场叫项伯落下泪来。 张良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靠近,停下了,也未抬起眼来,直到听着细微的啜泣声,方睁了眼,微诧道:“项兄。” “愚兄无能,叫贤弟受苦了。”项伯满嘴泛苦,原想着多等一阵子再做计议,但看着张良如此瘦削,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刘兄已顺利入蜀,待——” 张良却不让他接着说下去,而是迅速比了个手势,轻声道:“隔墙有耳,不可倾谈。” “贤弟勿忧。”项伯叹气道:“愚兄虽不如那小人得意,却也不至于连这狱中小卒也驱使不动。” 他踏入这狱中之前,就已让亲信以珍珠贿赂那贪婪的狱卒,把守住四处了。 而且吕布弑王之事,虽已将在场敌军该灭口的灭口,改逼胁的逼胁,到底是瞒不住楚军内部高官的。 反应最激烈的,便是早年追随项梁,后被楚王一手提拔,亲封为上柱国的陈婴,以及同受楚王擢用之恩的令尹吕青和司徒吕臣这对父子。 他们在受楚王重用后,便已决心忠心拥戴这位年幼君王,惊闻恶讯后,虽不至于大骂项羽,却都默默留下印绶、举家离开,以行动表示决裂。 项羽素重情义,虽对他们离去略感不快,到底未开口阻拦。但要填补这些人忽然离去所留下的空缺,还是叫他一时头痛不已,自然无空监看这监牢里的动静。 张良始终觉得项伯这探监的举动过于高调,仍摇了摇头,未满足项伯冲他推心置腹、将机密和盘托出的愿望:“项兄不宜来此,快请回吧。” 项伯神色讷讷,无奈张良说完这话后,便重新闭上了眼,他不好强行搭话,只有意兴阑珊地先回去了。 既张良反对,他也不好自行其是,于是只暂时只以珍珠贿赂那狱卒,命令其三缄其口,好生照料张良后,才颓然离开。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刚还一脸谄媚的狱卒后脚便变了脸,寻了韩信说话。 韩信拿到手里没一会儿,便交给了吕布,称赞道:“果真如贤弟所言。” 吕布眯了眯眼,确定那珍珠上有秦宫印戳后,登时满意了:“多谢韩兄出手相助!” 韩信再寡言寡交,到底在这楚军里摸爬打滚了俩年,一些人脉还是有的。 吕布喊他帮着做事,也不是白占他便宜,心里已打好了以后干啥都帮着提一提这便宜老哥的念头——苟富贵,莫相忘,在吃了韩信特意为未能赴宴的他偷偷藏下的那些酒肉后,他便当真将这实心眼子的兵仙给当个弟兄了。 于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由项伯亲信作贿赂物的珍珠黄金,就落到项羽手里了。 项羽把玩着这明显刻着秦宫宝库印戳的珍珠,面色阴沉不定。 楚军接管秦宫,不过半个月,而那些被刘邦搜刮来、列单清点的金银珠宝,都还留在库里纹丝未动。 项伯能从哪儿弄来这库中宝物? ——唯有从刘邦手里。 范增哪里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固然不认同项羽以臣身弑君的决策,但更早就厌恶透了那项伯嘴上大义凛然,实则卑鄙卖主的行径。 只是他刚准备开口,吕布已懒洋洋地抢先一步,假惺惺道:“到底是左尹……这,应就是大爱无私罢?想当初布护身后婆娘,都不曾这般利索,实在叫布深感惭愧。” 项羽的脸色一下黑如锅底。 范增暗暗捏了把冷汗,心忖这吕壮士果非常人,如此伤将军面子的话,也敢直说不转。 只是被伤了面子的项羽却未发怒,甚至连声都不曾吱,只猛然站起身来,闷头朝外走。 范增并未起身去追——他追随项羽数载,大致也熟悉了对方的脾气。项羽性子虽是出了名的暴烈,但鲜少对臣下动怒,大多时候都彬彬有礼,更不至于为献策的话难听便进行施惩。 他听得实在心里烦躁,不知如何决策时,都会骑上乌骓去城外策马狂奔一阵,发泄满腔怒气。 吕布却不知项羽要骑马解压了,只当项羽不愿接受项伯吃里扒外的事实,有意蒙混过去。 他可还有第二个陷阱等着项伯去踩,叫他辨无可辨,哪肯让项羽逃避,二话不说就跟了出去。 只见项羽微敛英目,以右手食指、拇指抵住薄唇,气一提,便呼出一记悠长悦耳的口哨。 吕布不由瞪大了眼。 未等多久,一身黑毛油光水滑的乌骓,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踏着雪蹄,“哒哒哒”地跑来了。 项羽在原地静候片刻,待乌骓近在跟前时,就要按住马背,翻身上马。 孰料刚还一脸傲气的乌骓,一瞅见在旁站着的做贼心虚的吕布后,顿时眼睛一亮。 它毫不犹豫地撇下随时都能见着的主人、亲昵地对着吕布蹭了上去,舌头一伸,就要似上次那样去舔吕布的脸。 项羽:“…………” 被乌骓热情地以口水洗脸的吕布,木然站着。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瞥见连当初楚王毙命身前、都未面露震惊的项羽面上破天荒地写着‘吃惊’二字时,心里罕有地一凉。 他娘的……明明只是一时见猎心喜,偷骑了会儿别人的宝马,咋跟睡了对方婆娘似的叫他心虚得紧? 第 17 章 出乎吕布意料的是,项羽在诧异过后,非但未因遭爱马冷落而勃然大怒,只在敛了面上的吃惊后,若无其事地在铁了心要亲近吕布的乌骓马颈上揉了揉。 一贯神色冷峻的面皮破天荒地柔和几分,线条冷硬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他以一种吕布从未听过的、称得上饶有兴致的口吻道:“乌骓脾性可傲得很,奉先是如何驯服它的?” 须知项羽是既傲又闷的脾气,又大约有着贵族必具的良好修养,除了偶尔因骄傲受创、勃然大怒外,大多时候,都是一座比韩信还爱板着脸沉默的冰山。 莫说是跟着他混的日子极短、满打满算也就大半个月的吕布了,哪怕是其亲叔父项伯、亚父范增,也几乎未见过他露出微笑的模样。 吕布虽不知项羽的和颜悦色简直数载难逢,单是见多了这憨王平日的故作冷肃,乍见其态度变得春风暖人,顿感亲眼看着积聚了千年霜雪的冰山缓缓消融的稀罕。 见项羽大度、丝毫没怪罪的意思,又想着自己身上还有个杀楚王的大功未赏,吕布刚那股因偷骑人爱驹的心虚气短,就一下被轻松从容给盖过了。 吕布随手捏了捏乌骓的耳朵,厚颜无耻地回道:“许是乌骓天生机灵,识得英雄。” 话音刚落,他就因下手没轻没重,捏痛了原本真心讨好他的乌骓,登将乌骓气得甩头挣脱,毫无留恋地窜回项羽身边去了。 吕布瞬间臭了脸。 才刚夸它!这臭脾气! 吕布话里明晃晃地自称英雄,见识了他那不同凡俗的武智兼济的项羽,也丝毫不觉有夸大之处,甚至深以为然:“不错。” 随着重牵了匹骏马的马夫的到来,项羽唇角微噙的微笑也就昙花一现,消失无踪了。 他重肃着脸,威严十足地翻上马背,自高大马背上睥睨吕布。 只是吕布正忙着盯住这匹通体一色雪白,高大神骏的马儿瞧,丝毫未察项羽的注视。 项羽看着难掩喜爱之情的吕布,惜字如金道:“玉狮赐你,随本王出城。” ——楚王死后,项羽充分汲取教训,自然不会再自寻麻烦地另立他人为王来碍手碍脚,索性直接自封霸王,代王主事。 因此事楚军军势最盛,项羽威望最高,距他最近的刘邦则有了‘贪权弑主’的污名被逼远走巴蜀,诸侯纵不乏心存嫉妒者,却也无人胆敢做那出头鸟出声反对。 自封霸王那日起,项羽才开始了‘本王’的自称。 “谢大王赏赐!” 而他话虽少,却无一字不合吕布心意。 妙极!不愧为西楚霸王,果真慷慨! 吕布美滋滋地翻上了这匹刚到手的玉狮,而玉狮竟也出奇乖驯,低头由他骑乘,全然不似乌骓那般殊死抵抗。 丢下那句话后,项羽便调转马身,先行催马离去了。 吕布虽慢了一步,且还需与玉狮磨合,速度称不上多快,但项羽未全速行进、乌骓还不住回头偷觑他的放水减速下,还是轻易跟住了前头的诸侯上将军。 因频繁易主,战火不断,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能投奔别处亲眷的,早已走了,此时还留在城中的,皆有着不得不了的理由,无不紧闭门户,除非必要绝不离家。 哪怕对有意释放善意的刘邦,他们且戒备无比,更何况是对亲口下令、于新安坑杀了二十万秦卒的死敌项羽? 若换做惜命的刘邦,一直是让武艺高超的其他将领行在前头,一旦遇着袭击,还可有人挡上一挡。 但不论是项羽还是吕布,皆是以一当百、令万人慑服的豪勇悍将,哪里会惧宵小刺客? 咸阳城已彻底换了楚军把守,因而二人二骑一路向南,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一到城外,吕布便看着刚还极为节制的项羽气质大改,再不掩饰满腔的不解与怒气,全速催动身下乌骓,撇下吕布,朝旷地方向肆意狂奔而去。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凡事毛毛躁躁。 吕布嘴上感叹,却也被勾起几分技痒,横竖他来投楚营,就没做过掩藏身手的打算,是以也一夹马腹,就催玉狮倾力跟上了。 一黑一白二道闪电于碧绿林木飞驰闪掠,马蹄踏过之处,无不有印记深陷,白烟滚滚。 乌骓跑了个酣畅淋漓,痛快地扬首‘哕哕’二声,声刚落,望着远处山林沉思的项羽便听闻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吕布到了。 项羽头回遇着能跟上乌骓全速奔驰的马术高手,不免有些意动。 见项羽下了马,吕布也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轻松落地。 乌骓与玉狮结了伴,自寻水饮去了,吕布大大咧咧地走向抄手而立,不知思忖着什么的项羽。 走至还有二步之遥时,项羽忽转过身来,一对幽深重瞳平视吕布,淡淡道:“再有半月,本王将主持封王裂土之事,此事一毕,便将领军回王都彭城。” 吕布面无表情地听着,偷摸着抹了把脸,只觉满面辛酸泪。 这人比人,真他娘的得气死人啊! 想当初他为留在洛阳那风水宝地,连王允那明摆着瞧不上他的臭老头儿都能捏着鼻子忍了,愣是被骗着信了对方那共同把持朝政的鬼话。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倒霉地被李郭那不知哪儿来的大军撵了出去,之后就东奔西跑地四处流窜。 先是白给那阴险狡诈的本初小儿出了大力、苦哈哈地拿八百轻骑灭了十万黑山军,却啥好处没捞着,若非他机灵,还差点给对方害了!再是狼狈不堪地跑到大耳刘那地盘上,靠坑蒙拐骗把人地儿给抢了,就此叫那满肚子黑水的鳖孙给惦记上…… 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歇上多久,就被曹操给淹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被妻舅魏续那几个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儿给捆了,最后被大耳刘一句话彻底害死。 相比起他的颠沛流离、万般坎坷,项羽好命得简直跟生在蜜罐里似的! 那么多上好的地方任其先挑,却愣是不肯留在肥的流油、易守难攻的关中之地,而非要跟初出茅庐的小毛孩似地惦记归乡炫耀! 项羽难得肯主动与非幕僚的臣下说自己打算,浑然不知眼前这人已把他腹诽上了,还自顾自地解释道:“奉先固有大功在身,然那熊心毙命之由,到底不好公之于众,只凭速杀四汉将之功,也不足封王侯。” “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耳。” 侯已做过了,至于王位……他实在不稀罕做三百多年前的,更何况这局势千变万变,天知道能做个几年? 眼下这瞧着威风八面的霸王,不也没当上几年王就没了哩。 吕布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扬,咧嘴道:“只盼大王肯封臣下一个将军做做……”能领兵打刘邦那种最好。 项羽正有此意。 他向来惜才,更何况数事过去,足证吕布盖世英武,偌大楚军中,他最看得起的人非吕布莫属。 见吕布豁达泰然,确实不在乎错失那王侯之位,更无居功自傲之姿,他心中顿时好感更盛。 吕布直接开口索要将军之位,落在他眼里,也是武艺在身、成竹在胸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他满意地微微点头,一扫因项伯或已与汉军暗通款曲而生的狂躁不安,将之前便想好的职位痛快说出:“本王欲以奉先为中军左司马,奉先认为如何?” 吕布双眼放光。 ——比起他闻所未闻的那劳什子连敖,这‘中军左司马’里,既带了‘军’又有‘司马’二字的,那妥妥是能领兵打仗的没跑! 不等吕布开口细问,项羽已忆起上回对方于军职一窍不通、直白发问的事,干脆补充道:“中军主帅不在、或有令时,左司马可居军中统帅,单独将师出战。” 印证了心中猜想,吕布登时更乐了。 甭管那些有的没的,能领兵便好! 在一口应承下来之前,他总归还记得问上一嘴:“不知中军主帅是……” 他只记得项伯那混球为左尹,自个儿定然不会落到对方手下。 就不知道是在他眼里还算过得去的钟离眛,还是那办事不牢嘴上一套的傻子黥布了…… 吕布毕竟来楚军不久,先前还想着速杀刘邦便潇洒拂衣去,哪会关心楚军将帅都有谁。也就是这阵子认清还得跟刘邦接着耗的倒霉气了,才略问了韩信几句。 除这俩之外,他便只认得个听着也颇受项羽器重的龙且了。 “中军主帅,”项羽傲然道:“自为本王。” 中军不比左右二军,最为紧要,其主帅历来由楚王亲自担任。 现无楚王,自是由霸王取缔。 项羽这番安排,既是因满腔爱才之心,也显然为了在不能光明正大封立下大功的吕布为王侯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对他进行补偿了。 可惜吕布毫不领情。 回过这话的味来后,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娘的,就知道这贼老天没那么多好事给他! 若真做了这个劳什子的中军左司马,那他岂不是混成了高伏义那惨样! 甚至就他看来,还远不及高伏义的运气好呢:人好歹跟了个自己这般难得英明神武、不计较他蹦不出屁来的主公,他却得同个憨子霸王朝夕相处! 想到以后的日子,吕布便不寒而栗。 他不仅得帮这憨王跑前跑后,累死累活,最重要的是还得同奔那破彭城老家去,哪儿还能留守汉中、逮得着刘邦的耗子尾巴! ※※※※※※※※※※※※※※※※※※※※ 嘿嘿,晚上7点第二更。 第 18 章 项羽还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与他四目……六目相对的吕布好险将面上的震惊与嫌弃之色敛住,被迫飞速动起脑筋来。 他娘的,自个儿咋就这么倒霉?自打来这三百多年前后,他成天都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险之又险地蒙混过关。 好不容易松快几日了,咋这憨霸王又给他抛了个烫手山芋来? 吕布满心悲愤——咋在过去那短短一个月的功夫里,他都得没日没夜地动脑筋? 自个儿给项羽所费的心思,简直快赶上整个上辈子加起来的了! 危急迫在眉睫,经过一番面上平静、脑袋瓜里疯转的苦思,忽似一道闪电劈过,灵感姗姗袭来,将他一下照亮堂了。 吕布神色一肃,声音稍稍压沉,郑重其事地来了个不答反问:“敢问大王何故弃关中肥饶之地不取,宁远归彭城去?” 关中顾名思义,为四塞之地,四面环山:东有函谷关,南边武关,西有大散关,北边萧关。如此地势,哪怕是在不通兵法之人,也能轻易看出为易守难攻的宝地。 军事设施上,有着前秦打下的坚实基础,而在享乐方面,只瞧这堂皇的宫殿,可都是始皇帝才命人盖成未久的。 再看楚国都城彭城,四面皆为平原,根本无险可守,有关中之地珠玉在前,哪里适合做霸王王都? 吕布只琢磨了一小会儿,便已有了好几套如何牵制骚扰城中主力、攻其薄弱的战略。 项羽微微敛目,亦沉声回道:“离乡数载,楚兵无不思恋故里。” 这秦宫再富丽奢华,也只是以人血骨肉堆成、罪孽深重的死物罢了,旧六国之人无不对前秦恨之入骨,岂会入住其中,而冰冷死物,又如何抵得过故乡予游子的怀恋。 只消将财物带走,余下宫殿付之一炬,即可风风光光回归故里。 项羽神情深沉,此言一出,更衬得被日头拉长的身影伟岸光辉。 无奈唯一的在场者吕布,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放屁! 吕布嘴角微抽,腹诽这死爱面子的憨王倒是将话说得漂亮。 若不是他刚巧记得史书里那句由对方亲口道出的“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怕都得被这……呸!他如此英明睿智,岂会被这表面话给骗到? 话虽如此,洞察对方那点翘尾巴炫耀的小心思的吕布,也知实话是讲不得的。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那一小会儿,素来迟钝的项羽竟罕有地察觉出什么,主动发问:“奉先在想甚么?” ——在想你是个憨子! 吕布心中暗骂,嘴角却痞痞一咧,一开口便是句直戳项羽心窝子的话:“依布之见,大王不肯留,因是因新安之事罢?” 此言一出,项羽重瞳倏然紧缩! 他因难制降卒晔变,且因粮草不多,兵数不广,于新安命部将坑杀秦卒二十万之事。 做时虽是迫于无奈,却也切实血债累累,既叫他背上了无数弑杀的骂名,于些事上举步维艰,也注定叫他难留于百姓对他恨意最为深切的前秦之都。 吕布见项羽神色倏变,却仍沉默着,便知还真说中了对方心思,不由松了口气。 ……得亏他一直瞅项羽于处事决策上颇肖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便顺着自个儿的想法去猜,竟真蒙对了。 印证了这猜测后,吕布的信心就彻底回来了,接着又问:“大王先封章邯做雍王,打的可是以秦治秦的盘算?” 项羽神色复杂地看着吕布,忽开口了:“不错。” 吕布毫不客气道:“秦人恨大王残暴,更恨章邯纵暴,民心尽弃下,这雍王怕是不出三日,就得成庸王了!”再不出三月,就成扁王! 民心向背的厉害,吕布可是亲身尝过的,堪称刻骨铭心。 初始看似难见分晓,一待风平浪静了,便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刃。 他当初与王允那老头儿坐镇洛阳,有王允那司徒在朝中的威望,又有他无双武力的震慑,最后却愣是稀里糊涂地败在李郭那群带着破铜烂铁的游兵散勇、甚至平头百姓构成的大军手下。 虽有着他兵力过少的原因,主要还是得怪王允那老头儿为个鸡毛蒜皮的缘由斩了蔡邕,既不干好事也不指挥他干好事,才丢尽民心,叫李郭那俩疯狗有了可乘之机。 项羽不置可否,半晌问道:“那奉先认为当如何分封?” 若叫范增听着这话,定要大吃一惊:项羽除非必要,皆是十足十的刚愎自用,完全听不进不姓项的人的话。 哪怕是被客气称一句‘亚父’的他,也常只被当场耳边风,不予采用。 哪知还有项羽亲口询问部将见解的时候?! 偏偏得此殊荣的吕布浑然不知这有多难能可贵,项羽既问,他便狡猾道出了偷偷夹带的真实心思:“章邯既是个做惯人臣的,又颇有几分能耐,唯独不适合居秦之地,做那雍王——大王何不将司马之位许之,带至身边?想必他也愿意得紧。” 章邯既已投降楚军,又因降卒被坑杀之事而绝了后路,必然只能依附项羽。能留在项羽身侧做一楚国高官,可比在倍受仇视的秦地做王要来得安心。 项羽浑然不知,自己已彻底被吕布的诡计给绕了进去。 也是因他自矜甚高、又有楚军之横扫天下的威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还有被人嫌弃堂堂左司马之位的一天。 闻言,他凝神沉思片刻,觉确实有几分道理,竟真顺着吕布的话继续问道:“那依奉先看来,秦都应封何人?” 好!上当了! 吕布强压大喜,谎话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彻彻底底地拿出了当初他在董贼前屈膝的本事:“前秦之都,四塞之地,拥王霸之资,如此重地,岂容他人鼾睡?可镇此地龙威者,非大王莫属。” 项羽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皱眉,言简意赅道:“不妥。” 闻此断然否决,吕布却是神色如常。 ——项羽反对不奇怪,要他能被自己轻易说动,当真舍彭城、迁王都到咸阳来了,那才叫天上下红雨了! 然而项羽究竟是要傻乎乎地东归彭城,继续以彭城为楚国王都;还是忽然开窍,决心留在关中之地怀柔民心,化解仇怨,以徐徐占下这沃野千里……又干他吕奉先鸟事? 他可不管楚国国运,是否好守,只知眼下唯需将项羽给蒙住,好拿章邯替了这烫屁股的左司马位,再让他顺理成章地留在关内,那才是正理! 心怀鬼胎的吕布为了叫项羽不起疑心,卖力地开始鬼扯,净是些他当年从陈公台那唠叨鬼处听来、却从来懒得去干的车轱辘话:“新安之恨虽深,仍可归作兵争之难。暴征暴敛兵卒,为前秦之国,既赴疆场,生死便已难料,降者更是将身家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说到这,一不留神戳着自个儿痛楚的吕布暗恨咬牙,继续拿歪理鬼扯道:“真叫杀了,大多时候只能自认个倒霉……我若是兵卒家人,最恨的,也该是那胡乱征兵的前秦之官。” 项羽听得入神,见吕布忽听了,不由催促:“讲下去。” ——还没听够? 吕布一通胡说八道,却不想还得继续被逼着往下编,登时傻眼了。 无奈这霸王还目光炯炯地听着,他只有在借着口干、灌了几口茶后,便苦大仇深地在项羽无声的目光督促下,接着瞎编:“……因而新安之事,倒也非全无回旋余地。凡事宜疏不宜堵,与其置之不理,或抛于他人管辖,倒不如大王亲自出面安抚秦地人心。譬如将秦地的租税徭役免个几年,再拨些小恩小惠,贿……酬谢三老,好哄骗他们忠心辅佐新派下去的楚人官员,帮着引导民风一二。而新安降卒家眷,亦妥善安置,不论他们是否领情,只消将那恩惠给得漂漂亮亮、光明正大的,便足够了。” 干巴巴地扯到这儿,吕布一时半会的实在想不起陈公台以前还唠叨了些啥了,索性在变得磕巴之前,就偷偷摸摸地停了下来,偷觑项羽面色。 万幸项羽听到此处,再度陷入了沉思,一双重瞳里的神光已然飘远,也终于没再让他接着胡扯。 瞥了眼那张如石刻般深邃英俊的面孔,吕布忍不住一边腹诽这霸王越发难伺候,一边吁了口气,又灌了几口水,缓缓刚那一大通话讲下来、可谓劳心劳神、口干舌燥的劲儿。 只是他出行得突然,带的水囊还是韩信之前所借出的那个小的,刚才又已牛饮过几口,于是他没“咕咚咕咚”几下,水囊就已空了。 吕布舔了舔还显得有些干燥的下唇,也懒得去寻水源了,只将空荡荡的水囊挂回马上。 待他重新转过身来,差点就被一不知从何时起、无声伸到他身后的金丝镶边、嵌有宝石、身价不俗的水囊给撞到了脸上。 这水囊的主人,自是项羽。 见吕布愣愣接过,项羽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率先翻身上马。 他微微低头,大约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居高临下,口吻淡而委婉,却切切实实地承认自己已被说动了:“奉先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啥? 吕布一脸茫然。 ——啥道理? 因他站得正背光,项羽又心事重重,并未看清他面上空白一片,只缓缓道:“然攸关紧要,还需先回城,召人议过再做定夺……本王先行一步,奉先饮足之后,也速速跟上罢。” 吕布:“……………………” ※※※※※※※※※※※※※※※※※※※※ 通知一下,这篇文10.7号入v~~~ 如果亲们看着 第 19 章 其实相似的话,以亚父范增为首的一干幕僚,早已不止一次向项羽提及。 只是一来范增献策时,惯来爱将事摊开了讲时,明白归明白,公允归公允,却未顾虑到项羽自矜的脾气,斟词酌句间还显得冗长而干瘪,自然叫项羽听得昏昏欲睡,无法意动;二来项羽所率领的楚军将士确实多是楚国本土本乡的出身,背井离乡多年,对故乡生出了浓重的思念之情,倘若勉强留下,恐怕也需面临斗志锐减的窘境;三来还有心怀鬼胎的项伯在其中扰动周旋,陈平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放任自流…… 安在吕布这,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他将这憨子霸王那傻不愣登的行事看在眼里,无形中就当作少时莽莽撞撞、摸爬打滚间走了许多坑人的弯路的自个儿看待,便理所当然地代入了对方所想。 这才有了那一通夸赞带激将、劝说加建言的切合,看似误打误撞,最后却无一不挠到了项羽心里那先前无人碰触过的痒处,竟就倏然点亮了原本乌茫茫的霸王脑子里的灵光。 有这桩大事在前,项羽已彻底忘了叔父项伯的可疑行径给他带来的烦恼。 他决心一下,便想将事立即办成。 望着项羽那道心急得片刻都等不得,就骑着乌骓绝尘而去的背影…… 胆子一向大得狠,放任自个儿往前莽的吕布,竟破天荒地于后背上冒了一层白毛汗。 他娘哦,一会儿项羽该不会还打算叫他与那群叽叽呱呱的儒生纵论天下、唇枪舌剑吧? 思及此处,冷汗更是倏然而下。 吕布杵在原地,十分痛苦地在‘就此脚底抹油,别面对那烂糟事了’还是‘不舍前功尽弃,回去设法应对’间踌躇半天,终于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就不信了,难道他死活不肯开口的话,天底下还有人能勉强得了他? 都怪那憨子霸王,他辛辛苦苦忙活这大半个月,就想着宰了刘邦报仇雪恨,孰料这仇还没报成,麻烦倒是越折腾越多了! 吕布将心一横,暗骂了几句给他瞎找事干的项羽,一声唿哨,召来还在附近溜达的玉狮,黑着脸骑了上去。 ——他倒是真心希望项羽莫蠢到叫他去舌战群儒,若真有那么回事儿的话……群儒怕是一个都没法在他剑下存活。 已休息好了的玉狮浑然不知新主人的满腹愁肠,意气风发地“哕”了一声,撒开四蹄便往前飞驰而去。 玉狮虽抵不过当世无双的乌骓,却也是日行千里、迅疾如风的难得良骏。 吕布只绷着脸,稍出了会儿神,就看着这咸阳城门近在眼前了。 玉狮雄赳赳、气昂昂地载着满身黑气的新主人,好似熟门熟路地穿梭于街道之间,不过片刻,便抵达了秦宫。 此时楚军上下,基本已无人认不得吕布这号深得项王信重的奇士了,见是之前随项王出征的吕布归来,连盘问的步略都径直省去,直接开启宫门,予以放行。 吕布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临时重做议事用的宫殿,一脸苦大仇深地下了马,梗着脖子行入其中。 不出意料,大门一被推开,他一眼便看到里头已乌泱泱地坐满了人,皆是头戴高冠,身着行动费事的宽袍大袖的幕僚。 吕布显是来得最迟的,也是身形与寻常士人的清瘦截然不同、高大威武不逊于项羽的,更是最叫幕僚们深感惊奇、是帐中除身为血亲的项伯以外、得以屡次改变项羽已然做出决定的唯一一人。 项羽神色漠然地居于主位,瞥见吕布入内,轻轻点头,身后执戟韩信便瞬间会意,将他贤弟仍是领到了原本只属于左尹项伯的位置上。 吕布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周,竟未发现项伯踪影,不禁挑了挑眉,却未多做反应。 一被韩信领到位置上后,他便大刀阔斧地坐下了。 瞧他那坐姿放肆狂野,落座前更丝毫未有客气推拒的意思,叫座下幕僚们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主位上的项羽显然爱极了吕布之才,哪怕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表现如此狂傲,也未露半分愠色。 许是为了平息众人心里的酸气,一向惜字如金的项羽,居然特意开口吩咐了随从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小食送到未来得及用午食即被招来、此时已有些饥饿的众人跟前。 众人受宠若惊,谢项王赏食时,韩信面上的神色却略显微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贤弟跟前的、份量是旁人足足的三倍的小食上。 那因还覆盖着冒腾腾热气的酱汁、而显得尤其诱人的肉片,却是无比眼熟……与他前阵子在宴中为对方偷藏、又叫贤弟毫不在乎地啃完了的肉干,简直毫无二致。 韩信若有所思。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在座诸人,应是都沾了他贤弟上回饿肚子、叫项王惦记上的光了。 吕布不似韩信这般心细,径直大快朵颐,转眼便将这三倍份量的肉食给一扫而空。 而他能如此安心地进食,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项羽唤他赴这场庭议,却无让他与幕僚们相辩的意思。 项羽一旦决心迁楚国王都至咸阳,便要对麾下士卒进行安置。 愿留的,他便予以一定官职,不愿留的,他便予以一定赏赐,有他们自信抉择。 实际上,出乎项羽意外的是,他设想中的极度思恋故乡、归心似箭的楚国子弟兵,只占那泱泱四十多万大军的极少数。 余下的大多数人,要么是后来被编入项羽军中、家人已然离散失亡、归无可归的他国将士,要么虽是楚人,却不肯就此满足于回乡去过娶个婆娘热炕头的寻常生活,还想继续追随实力强劲的项羽趁乱拼上一把,博得更多功名利禄,并不在乎吃些苦头的。 对同样渴望名满天下、出人头地的士子儒生而言,追随一位既有王霸之资,具备雄心壮志,还能做出理性有益的抉择的大王,自然比侍奉一位行事仅凭心意、惦记着衣锦还乡的虚荣的大王来得令他们满意。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彭城与关中之地相比,毫无优势可言。舍关中沃野不取而东归彭城,便如将天赐之物拱手让人,幼稚之至,实是不折不扣的败笔。 如今一向刚愎的项王幡然醒悟,要拨乱反正,他们自是乐见其成,岂有反对之理? 即便是场中少数唱反调的,也只是忧心收拢民心上恐会过于艰难罢了。 项羽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人热烈讨论,不时颔首,示意认同。 他将吕布召来,纯粹是为了让众人知晓功劳该归到何人头上,还是为其作脸,才特意安排在原左尹项伯的坐席上。 若换做旁人,面对项王如此用心的提拔,早已感动涕零,誓死效力了。 而在吕布身上……他只在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的同时,决定看在方才那肉尝着不赖的份上,少骂这憨王几句。 对一向固执、这回竟不声不响地改了主意,做出英明决策的项羽,范增老怀欣慰的同时,看吕布是既敬佩,又喜爱。 如此智勇双全、竟连执拗的项王也能屡屡劝动的奇士横空出世,却是不重名利,只忠心耿耿地伴于王侧…… 只能说是上天赐给霸王的气运了。 范增作为项王身侧的幕僚之首,待方略定下后,自是制定具体委命之人。 他也充分汲取了项羽在函谷关前大怒讨刘、冲动之下三番四次改主意的教训,为防止夜长梦多,项王再次出尔反尔,他这次是连明日都不乐意等,当场就将事务逐一安排下去了。 吕布吃饱喝足,撑着一侧下巴懒洋洋地看了会儿热闹,很快就觉无聊透顶。 既司马之位应要改许原为雍王的章邯,那他应当能讨个别的做做? 看着范增那发须雪白的老头儿在辛辛苦苦地安排职事,吕布生怕被砸个搞内政的差使,赶紧寻了个借口,想着溜出殿去。 吕布一开口,一直板着脸发呆的项羽才回了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他自不难看出一直变换坐姿、愁眉苦脸的吕布的确坐不下去,还真一抬手,不仅随了他意,还将一向与他交好的韩信给一道放出去了。 项羽骤改主意,定下迁王都于咸阳的决策时,项伯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也全然不知,自己由早前刘邦送来的财物里取出贿赂狱卒、好令他们多看顾狱中张良的行径已然暴露,还因那前秦宝物上特有的宝库印记,导致连迟钝如项羽都能顺藤摸瓜,怀疑上了他早同刘邦暗通款曲。 他自尊心同样极高,并不亚于项羽,且始终认为自己一举一动,皆顺‘义’而为,因而不论是将楚军动向告知张良,私会刘邦,收受宝物,还是在项羽前奋力为刘邦周旋,为此不惜损害楚军利益……他也奇异地始终不曾问心有愧过。 那日宴中当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回护张良,却公然受吕布这一无名小卒挑衅与羞辱,奈何武力悬殊,他纵然气怒,也心知不是对方对手,只能忍气吞声。 单就此事,已让他郁气难解,然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素来对他超然信重,尊敬有加的项羽,竟是铁了心地纵容吕布待他如此无礼! 想他身为项氏族长,多年来栉风沐雨,为晚辈鞍前马后,却落得如此一个凄凉下场,不免让他对项羽生出满腔怨恨。 项羽不来请他议事,他既为自己在对方心中地位骤降而默默不安,更觉颜面再次受损,如何会去卑躬屈膝地请和? 他在加深了对吕布和项羽怨恨的同时,索性除了去牢房里探看张良外,大多时候都只留在自己殿中,于外头的动向的感知,自就晚人一步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要私放张良的决心——项羽喜怒未定,杀性甚重,张良在狱中多关一日,便注定多一分危险。 待分封之后,大军启程回了彭城,身处楚国王都,就更难有出逃的机会了。 项伯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心不顾张良先前那回会见时的反对之意,先设法将人救出再说。 第 20 章 项伯原还想计划再周全些,这会儿却顾不了那些了。 他认为自己毕竟是项羽血脉相系的叔父,又有着汗马功劳,只要他坚决不予以承认,纵有旁人进谗,项羽也不至于信了他们,大可蒙混过关。 子房可就不同了。 他可是亲眼见着那日宴上,项羽所表现出的浓重杀心的——若非那满腹阴谋诡计的吕布打了什么坏主意,出面拦了一拦,他的确不敢直面阻止。 明知项羽对敌暴戾,他岂能安然坐视子房立于危墙之下? 一想到子房当年救下他性命所施的恩义,项伯便愈发感到义不容辞。 他一狠心,决定不再犹豫。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她索性就挑在项羽召尽重臣、守卫最为空虚的此时。 为免引人注目,他只点了二十亲兵,便悄然朝牢房去了。 下到狱中后,面对主动迎上来的贪婪狱卒,他只以眼神下令,身后亲兵即刻会意,趁那几名狱卒俯身行礼时,利落将人尽杀了,摸出了身上钥匙。 在牢房中闭目沉思的张良自不可能漏听了这些动静,一睁眼,便见昨日才见过的项伯神色紧张,正亲自低头开锁,匆匆问道:“子房可还无恙?” 张良吃惊道:“项兄这是……” “项王脾气暴戾,于子房业已起了杀心,”项伯终于将厚重锁扣打开,松了口气,飞快解释道:“愚兄即便豁出性命,也绝不肯目睹子房再受其胁迫……锁已开,贤弟,快随愚兄来!” 事发突然,饶是机智善谋如张良,除了强行按下心中不安,由着项伯将他连拉带拽地带出了牢房,又在囚衣外套上楚兵装束,混入亲随队列出了牢狱外,也来不及有更好的提议。 项伯还是首次直接违背项羽的意愿、行下除‘报救命之恩’这名头外,连块像样的遮羞布也难寻出的叛徒之举,心中紧张之剧,可想而知。 一行人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监牢,朝宫门处行去。 即便项伯近来不似从前那般受项羽亲近,到底是多年来最受看重的堂堂左尹,是以他脸色阴沉地带着一行亲随朝宫门快步行去时,路途上的楚兵们虽心中疑惑,倒也无人敢出口问询。 且因项伯平日予人随和好亲的印象,骤然沉着脸,更是将楚兵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无暇留神混入亲随从中的那张生面孔,以及他那格格不入的步姿。 项伯脑海里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途中只闷头速走,加上头顶上日头正高,天气炎热,一身将官装束的他已然汗流浃背。 他不开口,张良还在消化这忽然转变的事态,也是无话。 他毕竟在牢中被关了半个月,精神虽称不上萎靡,此时却也还艰难地适应着刺眼的阳光、竭力走得与身边亲兵步态一致、不至于过显步伐虚软。 在对自己所行之举的严重性心知肚明的这一行人看来,这段已走熟了的路途此时却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守兵最少的南宫门才终于遥遥显现。 几乎是看着那熟悉宫门的瞬间,一直心绪焦虑的项伯,才猛然松弛下来,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微转过头来,看向身后张良道:“子——” 一个‘房’字还未来得及出口,所有人皆听到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倏然划过,同时出现的,则是一道不知从何冒出、疾掠而下的细长影子,仿佛险之又险地刚巧擦着刚侧过头的项伯的脸颊而过。 在蹭破他面上油皮,叫一缕血花溢出前,那道携着千钧之力而显得迅捷无比的细长影子,便在所有人的余光中继续前去。 ——既似电光穿云,又如火光坠地。 直到它气势万钧地嵌入了项伯距靴尖一尺之遥的那块硬实土砖,才终于停下势头。 也就是到了它彻底静止的那一刻,对此猝不及防的众人,才看清它的真面目。 ——这是一支楚军中所用的寻常箭矢,只是那锐利的箭头,竟已彻底没入了土砖之中,所激起的一缕白烟还未静止。 如此狠准的箭势,如此张狂的警告,直让本就惴惴不安的他们悚然而惊。 被发现了!!! 项伯当场似被大锤砸中脑门,脑海中嗡嗡地叫着,浑身暴汗雨下。 上一刻以为进展顺遂、得以成功,下一刻就被这充满威慑的箭矢所拦住,大起大伏所带来的绝望滋味,非常人所能忍,况且还是素来顺风顺水的项伯? 他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他的生死之交,就如一头被逼疯的狂犬,当场失控地朝四下环顾,一边试图寻到射箭之人,一边大吼道:“是谁?!是谁!!!” “抬头,”一声谑意十足的口哨响起,接着是极为疏懒、透着主人十足的漫不经心,与方才那箭矢的凌厉形成鲜明对比、也让项伯记忆犹新的嗓音,自西边遥遥响起:“你爷爷奉先在此。” 项伯哼哧地喘着粗气,猛然转身,抬头朝声源处望去! 那坐在足有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处殿宇檐角上,威风八面地翘着二郎腿,神色轻蔑而傲然的高大楚将,可不正是叫项伯恨得深入骨髓的吕布?! 他手持弓箭,正哼着不知名的怪异小曲儿,一边往箭囊里又取了一支箭,不慌不忙地要往弦上搭。 “不可能!” 项伯双目圆睁,脱口而出道! 一说到神射手,首先令人想到的,自是前朝的养由基。 其百步穿杨的赫赫神射之威,为世人津津乐道,也令戎者悠然神往。 他曾亲眼目睹了吕布手持残破古琴、面无表情地砸破楚王脑袋的狠辣;他也曾亲眼目睹过吕布手持刚拾来的长剑,以一当百,盏茶不到功夫速杀六十余人的神勇;更曾在事后查看过刘邦身边最受看重的大将身首分离的尸身,其中就有被誉作刘邦身侧第一勇士的樊哙。 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是,竟有人天赋异禀、得天独厚至此,不仅一手长剑使得精湛,还如此深藏不露,藏了一手可与养由基比肩的强悍射术,直到今日才露出锋芒! 他如何敢信,又如何愿信?? 吕布闻项伯质疑,却丝毫不恼,甚至唇角微微上翘,挑眉一笑:“哦?” 他若得知项伯所想,定要觉得这话蛮不讲理,简直莫名其妙。 他哪有刻意去藏?不过是没有机会展现罢了。 况且人在屋檐下,能少一事则少一事,他可不乐意闲得无事去表明自己还有别的看家本领——从他自个儿如何对高伏义,就可品出‘能者多劳’这四字来。 说白了,他只是为杀刘邦才暂投项羽麾下,又不是真要为其拼死效命,那混个能领兵杀刘邦的小将官也就绰绰有余了,何必劳心劳力、累死累活,叫人掰开了当好几个使唤? 项伯那声大吼过后,吕布懒得辩解。 老子在辕门射那百步开外的画戟尖时,这鳖孙还没出……已死了好几百年了。 他虽嫌弃这从韩信处临时借来的弓箭太脆,叫他使不出八成力气省得断了弓身,只能斟酌着用个六分,用着却毫不含糊。 他对此所做的回应,便是直接放下翘着的腿,弯弓搭箭,微眯一眼,瞄准还傻愣愣杵在原地的项伯,爆喝一声:“去!” 一道与先前那相似的凌厉箭影瞬如流星、寒若霜凌,毫不客气地再次直扑项伯而去门面去! 项伯质疑归质疑,心底却是明白的,因而多少已有准备。 即便如此,当吕布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射出这第二箭时,他竟还是躲闪不及! “嗖”声刚出,就在项伯大叫一声,慌乱笨拙地扑倒于地时,吕布只纳罕地挑了眉,嘟囔道:“太慢了!吃得这么大个头,却慢成这德行,莫不是比范增那老头儿还老?” ——相比起那凌厉箭势,项伯的反应的确太慢了。 当项伯满头冷汗地在随从的搀扶下爬起身来时,还顾不上拍身上灰土,就因头皮上传来的锐痛而倒吸了口冷气。 就像刚挑衅地擦过他面颊掠过的第一箭,这出自当世无二的神射手的第二箭火,看似冲着他门面而来,实则瞄准的不过是他的头皮。 头皮被划开一道不小的口子,经汗水一浸渍,那火辣辣的痛楚,险些当场逼出项伯几滴泪来。 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也不敢再看吕布,只低头追那第二支箭的落点。 令他心惊胆战的是,第二支箭再次在擦蹭过它后、还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履跟后一尺所在,且因所携之力更胜前一支,将地砖给击碎了如蛛网般的一大块。 二支箭一前一后,将他履前后一尺的路已然封死。 同样将这一幕纳入眼底的项伯亲兵,面上亦纷纷露出震愕,惧然不敢动弹。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箭,却已将他逼得狼狈至此,更让他半步也不敢再往前行。 他纵痛苦极了,也清楚吕布要凭这手出神入化的射术取他性命,简直称得上轻而易举,却不知何故,只一直不住戏耍于他…… 项伯不懂的道理,张良却不可能不明白。 一直沉默的他未理睬颓然坐在地上、被吕布耍弄得如困兽般疯狂着恼的项伯,只抬起了头,哪怕再难受,也还是冒着被灼伤的刺痛望了望炽热的日头,又遥望了眼巴蜀的方向。 他轻叹一声,微敛眉目,掩下满心不舍,再睁眼时,便是一片宁静淡然。 吕布射箭阻拦而不杀项伯,唯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 就在吕布掂量着箭囊,寻思着人咋还没到,是不是要再射一箭吓唬吓唬项伯时,眼角余光便瞥到了什么。 得嘞。 吕布见事主已至,便不再逗留,只优哉游哉地站起身,将弓背回身上,利索地翻回栏内了。 虽费了一小番功夫,但还是将项伯吓得屁滚尿流,又揪了个助敌逃跑的现行后,甭管项伯是啥下场,亲眼欣赏了对方惨状的他自己,起码是痛快极了。 ——嘿嘿,项伯要怨,就得怨项羽那说一出是一出的狗脾气。把老子给折腾得跟着一惊一乍的,还去听了好一会儿的那些士人的罗里吧嗦。 这口劳什子气,他不好找那憨子霸王出,总能往那狗屁内奸项伯头上撒吧? 吕布美滋滋地来了个功成身退,落得神清气爽。 留给场中人的,却是犹如炼狱的可怖情景。 得了韩信的报信后,一脸木然的项羽带着最后的那点侥幸赶至此地,却只收获了‘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这八字。 项伯在看到那熟悉的伟岸英挺身影的瞬间 ,也想明白了关窍。 他面如死灰,自知无从抵赖,默然俯首,颤抖着跪拜在面无表情、心绪难测的项羽面前。 “叔父,”项羽沉默良久,未喊项伯起来,却当着众人之面地露出了一缕迷茫,轻声问道:“……何也?” 因项氏一族纷纷获罪,早年随叔父项梁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他已是疑人成性。 随军多载的众亲信里,他疑过范增,疑过钟离眛,疑过黥布,疑过龙且,疑过太多太多人。 ——唯独未曾疑过血脉至亲的小叔父项伯。 偏偏,就是他最重视的小叔父背叛了他,且证据确凿、毋庸置疑。 面对这句简单的质问,满心满脑只是恐惧的项伯,才终于后觉出几分浅淡的羞愧,几分浅淡的后悔。 只是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何鬼迷心窍地为着他的生死之交,为着他那还没影子的儿女亲家,将最倚重他的亲侄子给彻彻底底的背叛了…… ※※※※※※※※※※※※※※※※※※※※ 明天就要入v啦,中午12点会掉落三更! 除了v的这天外,更新时间还是定在晚上7点-v- 保证日更的基础下,随机掉落加更(由我工作繁忙程度和卡文程度决定) 再次恳求求各位小可爱,如果你们看得还算喜欢、又有条件的话,还请解囊支持一下qaq就算扑街,也有脸朝地和脸砸地的区别呀! 鞠躬,谢谢~我会继续努力,尽力不让你们失望的! 第 21 章 第 22 章 第 23 章 第 24 章 第 25 章 第 26 章 第 27 章 吕布仿佛被那惊天噩耗震走了三魂七魄, 接下来的整整三日,他终日似木偶般僵硬坐着, 任韩信如何喊也毫无反应。 项羽那头则是刚开始着手安抚关中百姓、收复人心之事,自是遭遇了无数意想之外的阻碍,不免感到焦头烂额,也无暇来过问于他。 直到诸侯启程归国了,吕布才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接受也没法子……他不是不曾绞尽脑汁、试图另谋他策,但到头来除了孤身潜入巴蜀行刺刘邦这一豁出性命的蠢主意外,也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当然,吕布是不可能舍得自己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的。 他真要不计所有代价宰那刘邦老儿的话, 何苦等到人逃他也人生地不熟的巴蜀去?索性在秦宫时便将人给解决了。 吕布面无表情地捏扁了青铜樽。 ——都怪黥布那蠢儿办事不利,未能逮住落跑的刘贼,结果害惨老子! 吕布双目喷火,愤怒地“嗷”了一声。 ——真不知那憨王家祖坟究竟冒了几注轻烟,才在他身上占得这么大便宜,还得给人卖命上好几年才能如愿! 这日,终于想通了的吕布恹恹召来韩信, 请对方坐在身旁后, 自己才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率先开口道:“那日失礼, 还望贤兄莫怪。” 韩信淡淡微笑:“贤弟报仇心切,为人之常情, 愚兄岂会不懂?只恨不得更优之策缩短时日, 令贤弟早日报仇雪恨。” 吕布长叹一声, 虎目含恨道:“贼老天不遂人愿啊!” 韩信心生愧疚, 正要再劝, 吕布却已变脸如翻书。 在叹完这一句后,他倏然正了色,一扫方才满脸怨念颓然,目光炯炯道:“万幸大王分封有道,待诸王内耗一波,即可逐个击破,坐收渔翁之利。” 吕布以己度人,见项羽故意把原天下七国分为二十国,原疆土裂为二至三份,且不乏主臣分据,便理所当然地倾向于认为其是故意为之。 毕竟各王的地盘小了,可蓄养的兵力、获取的粮草自然也跟着少了,而原一国的土地冒出两个甚至三个王来,还曾为君臣关系,自然少不了矛盾冲突。 等吕布彻底冷静下来,再仔细品味项羽的分配,更认为其中有着无数玄机:大多为主弱臣强,且主多居小地,臣多居沃土。 想那昔日君王高高在上,如今却叫原先需听从自己驱使的臣子夺去了过半领地,但凡有傲气的,又岂会甘心? 而臣子出生入死,努力结交项氏,就为争得沃土,必是个野心勃勃的逆骨。既是有能耐、又有逆骨的,又怎会甘心那并未出力、却凭那劳什子高贵血脉来分得战果的曾经君王? 不出数年,双方摩擦不断,必将烽烟再起,届时分封其地的霸王项羽便可大方介入,以主持公道或招抚受难百姓为由,把两地都鲸吞了去。 而且再瞧项羽为侵占部分梁地,故意将魏王豹改封为西魏王,逼到河东一带,叫人背井离乡的做派…… 吕布寻思,那憨王哪怕再缺心眼子,也不至于傻到以为对方遭这般欺凌都不反罢? 定是故意为之——刻意逼反了对方,好日后有出师征伐的名头! 吕布将自己的大致猜测同韩信说着,越发感到瞅见几分加快复仇进度的曙光,难得对展现出几分算计长远的黑心项羽有些刮目相看。 仗着四下无人,他冲韩信直言感叹:“不曾想那憨王素来莽撞,还有如此高瞻远瞩的一日!” 韩信听得入神,起初还不时点头表示认同,面上神色却很快转为微妙。 在吕布说得兴起,对项羽称赞不已时,他欲言又止数次,最后彻底沉默了。 依照他对项王的理解,贤弟前半截应是想对了,且与他的见解不谋而合,但后半截则……他直觉是个天大误会。 按项王的一贯做派,令楚国具有天下最大的土地已是心满意足,应是不曾图谋一统天下的。 倘若真有这份雄心,莫说是如此分封了,怕是打一开始就不必裂土封王。 贤弟所言不错,但项羽如此安排,目的恐怕单纯是为了制衡罢了。 只是项羽疏漏的是,主弱臣强,就如兔虎同笼,实力天差地别,前者必为后者所食,何来相互消耗这一说? 但见贤弟如此高兴的模样…… 对吕布前几日被"四年"给生生气晕之事仍记忆犹新的韩信暗叹一声,着实不忍揭穿。 唯有装了回糊涂,权当未曾猜破了。 吕布浑然不知这便宜老哥为照顾自己心情、选择看破不说破、间接地狠狠坑了他一把。 他夸了几句那憨王后,便迅速跳了话题,转而与韩信商量马上到手的五万兵马当如何处置之事。 吕布率先道:“待阅兵那日,布只取五千精骑,余下那四万五千人,便交给韩兄了。” “贤弟!这如何使得!” 韩信大吃一惊,初是哑然,见吕布当真要如此做时,赶忙起身,匆忙推拒。 吕布却一把握着他手,大大咧咧地将人给重新拽下了,还按住了仍想起身的韩信的肩膀,认真道:“韩兄不必过谦。布固在大王前放下豪言,却绝非虚话,而确信韩兄身具大才。这世道纷乱,不缺时势,又有了韩兄这等千载难逢的将才,唯缺些兵卒好大展身手。” 韩信心跳骤快,踌躇道:“只是……” 吕布果断地止住他话,斩钉截铁道:“不瞒韩兄说,于你而言是多多益善,我这却嫌他们人多添乱,宁精无需多!况且有你这用兵如神的智将在后方坐镇,我才可在前方心无旁骛地冲杀,而无需操心别的!” 开甚么玩笑?真叫他坐镇中军,被那几万人拖住后腿,那得猴年马月才能逮住跑得比耗子快的刘贼? 吕布经过一番精明算计,正觉如此安排再完美不过。 前秦京师军多为骑兵,他择其中五千精锐费心训练,即可练就一支来无影、去无踪、绝对跑得过刘邦那混账鳖孙、能将人大卸八块的强骑。 他实在信不过项羽手下的其他憨将了! 甚么悍勇神威黥布、能征惯战钟离眛,都是做事慢吞吞的,叫刘邦在眼皮底下生生跑了的。 他娘的,还是得老子亲自出马。 吕布暗骂一声,尽管他不乐意做那苦累活,但不得不承认做那前锋冲锋陷阵,既不必动脑子,寻刘邦也最为方便。 而后方有韩信坐镇的话,关键时刻还能帮一把手……可不是能省他无数心思! 吕布越想越美。 横竖那军功他也不稀罕,尽丢给韩信去,只等熬过这几年,将刘耗子那脑袋一摘,他便可撂挑子跑路了。 到时候赔西楚憨王一个练好的兵仙,也不算白坑对方一匹宝贝玉狮。 吕布这迂回百转的坏水,韩信自是无从得知的。 面对这由贤弟双手爽快相让、他所梦寐以求的机会,眼眶不知不觉地已然微烫。 将心比心,若他与贤弟处境交换,他在欣赏看重对方,也舍不得开这口。 他自信才干非常,却到底只是一无名小卒,屡次献策也从不被项羽采用。 贤弟却愿信他。 不仅愿信他,更愿无私让权,让他放手施为。 他闭了闭眼,不敢开口说多的,以免暴露微哽的嗓音,沉声接过了这份重若千钧的信任:“好。愚兄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辜负贤弟重托。” 吕布暗舒口气,满意地拍打着韩信的肩背。 结果他一激动,力气没拿捏好,不留神使出了八分力,当场将毫无防备的韩老哥给打趴下了。 韩信:“……” 满腔感动,瞬间被哭笑不得所盖过。 韩信一脸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吕布殷勤地帮他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宛若无事发生:“这才是好兄长当说的话!” 得韩信应承后,吕布深知趁热打铁的道理,为防对方后悔,他下一步即果断建议尽早升帐阅兵。 他好挑出需要的五千精兵亲自训练,韩信也好制定军律,教将士们排列阵势,为不久后的烽烟准备。 韩信即已亲口应下、接过了这担子,自不会再在这细节上扭捏,闻言深以为然道:“贤弟所言极是。那前秦中尉军兵士数度易主,或是斗志全无,或是心存遗恨,仅为苟全性命,不得已才追随新主。若不练则不勇不精,恐怕望风即降,又岂会听从号令奋力冲杀、以死相抗?” 在尽快练兵一事上,吕布与韩信可谓一拍即合。 于是两日过后,吕布与韩信分着将军与裨将袍服,持官职印绶,带着项羽特意拨出的百余精兵,便赶赴城外前中尉军的营地处升台训话了。 秋初午时刚过,天上骄阳似火,将士们闻将军已至,也仍是没精打采、兴趣缺缺的模样,只惧于严苛军令,才听随鼓声,由低阶将官领着,有序至高台处聚集。 立于高处的吕布与韩信见他们精神气虽普遍萎靡,然笙鼓整齐,队列不乱,且步履稳健,个头高大壮实,不由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到底是曾经所向披靡的大秦精锐,即便屡失主君,士气大挫,底子上也绝非游兵散勇所比得。 而在将士们眼里,这新来的吕将军与韩副将年岁瞧着都不大,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轻了许多,不免小觑几分。 但仔细再看几眼,见立于最前、着将军服饰的吕布不仅雄壮威武得远超常人,眉目遒劲俊秀,除勃勃英气外,更令人心中一凛的,还是那股子不言而喻的摄人煞气。 他们镇守京师一带,虽不似北路、中路军需辗转多地,却也历经多战,绝非能被轻易唬住的绣花枕头。 可这吕姓将军,究竟是何时打出的名气,他们怎会一无所知?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吕布已然命人在台边悬挂大旗。 旌旗迎风滚滚,他与韩信一前一后,身着铁甲,与烈日光耀辉映,更显气势非凡。 二人行至台前,漠然向北伫立。 他们刚一站定,事前由韩信安排的乐工即心领神会地奏起激昂军乐,鸣饶击鼓,一时间鼓声如雷,震耳欲聋。 事发突然,神色颇为散漫的众兵士,皆被这阵仗给唬了一跳。 即便如此,他们的队形仍是丝毫未乱,仅是神色微变。 吕布更觉满意,于是大手随意一挥,那激昂曲乐随渐渐转为悠扬。 吕布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后,也用不着项王令兵来宣读他的身份了,倏然一正神色,沉声喝道:“众将听令!” 话音刚落,刚还神色疏落而迷惑的兵士们便本能地站定了,认真听候军令——这是他们被铭刻在骨子里服从。 吕布最烦些罗里吧嗦、虚头巴脑的废话,况且对象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憨兵? 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个儿身份,便将韩信推了一步,又提高了几分嗓门,字句掷地有声:“除那五千人马外,其余人皆由韩将军统领。韩将军当不负我望,体恤士卒,谨遵军令、王令,排兵布阵,攻坚挫锐。如有胆敢藐视韩将军。公然抗令者,必当军法论处,绝不姑息!” 韩信心窝滚烫,从容地迎着众人震惊的目光,俯身行礼道:“末将领命!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重托!” “好!” 吕布痛快点头,又干脆利落地将一旁矮桌上的黑布揭了。 黑布垂落在地,露出底下物事真容时,所有将士更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红日当头,桌上那熠熠生辉、令所有人看直了眼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项羽前阵子赐予吕布的黄金与珍珠! 他做这一决定时,事前未与韩信商议,以至于韩信此时亦是满脸震惊,不可思议。 吕布深知让士兵心甘情愿地卖命,除对违命者重罚外,还必得有对听令者的重赏。 上辈子在那洛阳宫中,他见过的国之珍藏、世之奇珍可谓数不胜数,作为董贼寄于性命安危的假子,他虽被对方轻慢对待,但也因此拥据无数。 因而项羽所赐的这些个黄金珍珠,还不如卸了刘邦一条腿来得入他眼,自然没有不舍得这一说。 吕布秉着让将士们好好跟他冲锋干活、早日宰了刘邦的心思,愣是下了血本,将项羽所赐尽取出来了,冲着直勾勾盯着那堆炫目财宝的兵士们大声道:“都瞧见了?” 四周寂静无声。 不知新主将的用意与脾气,众人不敢随意言语,只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都是粗人,那些漂亮的面子话,便不拿来哄骗你们了。”吕布连瞧都懒得瞧那堆金子,傲然一笑:“你们只消记住,肯听老子的话该冲时冲,改退时退,让别抢时别抢……这些玩意儿,便决计少不了你们那份。” ※※※※※※※※※※※※※※※※※※※※ 小可爱们记得点下一章0v0! 因为我特别意外这篇文今天所在的收藏夹榜单,竟然撞了狗屎运地得了个那么靠前的排名,所以又双更了 第 28 章 第 29 章 第 30 章 吕布方才滔滔不绝, 项羽始终一言未发,仍深陷在对其话语的思考里。 直到吕布忽道出愿受长缨之意,他默了许久,才猛然回神, 赶在高兴的对方几乎要替他拍板决定前, 不假思索道:“不可。” 他否决得如此利落, 瞬让踌躇满志的吕布呆住了。 对上吕布错愕不解的目光, 项羽微微蹙眉,鬼使神差地解释了起来:“奉先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那臧荼固是擅作主张, 弑旧日君王,不可轻纵,此事却到底为燕人同室操戈。本王只需对那臧荼施以惩处,剥其王位,再于燕另命可用之人王之即可, 缘何夺燕之地?何况暴秦初休,百姓饱受其苦,正是各国心王归位, 修养民息之事,不宜贸然再起战事。” 吕布是听得目瞪口呆, 无言以对,且眼皮直跳,嘴角抽抽。 这都是哪门子的狗屁歪理? 若非他亲眼瞅着这嘴上说着漂亮话的憨王借着主持分封之便,将那倒霉魏豹硬生生地给赶到了河东、不走心地封了个劳什子西魏王, 以此夺走部分梁地的行径的话……几乎都快信了对方的鬼话了。 被占了便宜的也不仅是那魏国豹子:但凡旧六国王室未出大力的, 都被迫徙至偏远之地, 那被臣下杀死的韩广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项羽还光明正大地偏了心眼, 除了最好的地盘都亲自占下后,一些个好地方要么分至于项氏亲睦的诸侯之手,要么便直接到了楚将手中。 不公平到如此地步,但凡是瞎子都瞧得出来。 这会儿诸侯军忍气吞声,不过是惧于楚军强势罢了,哪会真心服气了? 要按他自个儿说的话,与其表面上装模作样,将便宜东占占西占占,倒不如将心一横,举大义之旗将地挨个收回。 接着逐个逼反,总能尽数纳入囊中。 不然何必将好端端的一份大秦,大卸成十几块地给分出去了?难道不是为了削薄诸侯实力,之后好挨个击破么? 可这憨王……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忽觉不寒而栗。 他脑海中虽还是模模糊糊的,却直觉自个儿原先的理解,应是在某处出了不得了的重大差错。 项羽这番说辞,实在有着重大漏洞。 若是忧心楚人治燕、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难不成由楚王所立的燕王,燕人就会心悦诚服? 诸侯肯俯首听其分封,哪里是因为楚霸王最讲道理!而纯粹是惧其巨鹿神威,知晓楚军拳头最硬。贵族且如此识时务,更遑论那面朝黄土地朝天的平头百姓? 夺取天下,必须占得大义,掌控民心,却绝不应拘泥于大义,为民心所操纵。 楚国麾下有着最强军势,又握有大义旗帜,天下诸侯根本无人可与之争锋。 大可强行压制,夺得其地后,再费心怀柔百姓即是。 但凡肚里有一口粮食,日子还能有个盼头,百姓哪会在乎头顶上那君王是燕人阉人还是楚人。 至于如何怀柔…… 那是幕僚的活计,干他吕奉先屁事。 但观项羽做派,却全然不是有这般长远打算的,倒似真满足于做个西楚霸王。 吕布微眯起眼,眼底的怀疑之色,也愈发浓重起来。 究竟是项羽太过心高气傲,瞧不上那苦寒燕地、不屑染指,还是这人实在憨得超脱凡俗,拿着那套无意鲸吞他国的说辞四处晃点,结果没骗着别人,反将自个儿给蒙住了? 吕布憋了憋,没能憋住,仗着四下无人,石破天惊地一问:“末将斗胆,敢问大王可还记得,当年于会稽所言之‘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被问得猝不及防,当下重瞳紧缩,死死盯住吕布! 他哪会忘了于会稽郡时,因年少轻狂,目睹始皇帝所乘坐驾时所发的那句狂言。 但世间除已然亡故的叔父项梁之外,知之者少之又少——纵昔日尚有亲信随行,却大多没于叔父那场大败之中。 而他此时虽已功成名就,却也未曾刻意宣扬当初之言。 奉先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昔日之言的? 被那双玄异幽深的重瞳一言不发地紧迫盯着,吕布却丝毫无惧,甚至还针锋相对地瞪了回去,凶神恶煞地提声再问:“昔日雄心壮志,待成的宏图霸业,大王莫非已全然忘了,真要放唾手可得的天下不取,就此安心伏枥于一隅之地不成?!” 说到最后,眸中冒火的吕布的语调里,已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痛心。 他娘希匹的! 倘若这憨王当真死脑筋,没那雄踞天下、鲸吞诸国的雄心壮志,那他先灭中原各国,再腾手收拾龟缩巴蜀的刘邦的大计,岂不得也跟着破灭了!!! 首回被部将如此气势汹汹地质问,项羽此时除了惊惑不解外,竟奇异地未曾升起被冒犯威严的恼怒。 奉先虽是气急败坏,但令其如此着急上火的缘由,终究是出在对他的一片赤诚忠心上。 方会如此无畏,忠言直谏。 思及此处,哪怕还被吕布愤怒地瞪着,项羽心里那初初冒头的火苗子,便奇迹般自己熄灭了。 他微微蹙眉,犹如被问住一般,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兀自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他越是沉默,吕布便越是绝望。 ……贼老天怎如此不长眼? 这憨王命如此之好,简直都快让偏心眼子的贼老天将口饭喂到嘴边了,这憨瓜却还为了耍那贵族脾气似的,愣是嫌那口饭夹生,而生生吐了! 反观他拼死拼活,好日子没过上几日,就落得被人打得满头是包,灰头土脸地东奔西跑,还窝窝囊囊地丢了老命。 半天没听项羽蹦出个屁来,吕布等了半天,也是心灰意冷了。 罢了罢了。 指望这憨王脑子开窍,难度之高,怕是不亚于将对方打个脑袋开花。 倒不如赶紧回营寻他那韩兄,将项羽的荒唐打算告知,也好让对方为自个儿重新谋划宰杀刘邦的头等大计。 思及此处,吕布实是懊悔莫及。 也怪他自己看走眼了,竟错将项羽当作少时那思虑欠周,难免四处碰壁的自己,时不时还逼自个儿宽容几分。 呵。 吕布无声冷笑——如今看来,就项羽这脑袋瓜,哪抵得上他当年的一成机灵劲儿! 他毕竟是倒霉惯了的,骨子里终有这股常人难比的韧性,凡事越挫越勇。 哪怕再忿忿于项羽这身在福中不惜福、还可劲儿糟蹋满手的机遇的行径,也还是很快振作起来。 ——这贼老天越是要坑他害他,叫他无法如愿,他便非要从这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来,反叫那贼老天恼得背过气去。 吕布在一阵失神后,迅速重新鼓起精神,果断决定放弃继续说服这憨王,赶紧寻他那道靠谱的曙光——韩兄去。 再在这殿中与对方待上一会儿,没准儿他便难耐火气,对项羽大打出手了。 他虽已怀着‘不与呆王为谋的心思’,却也不便直接硬梆梆地甩下句“臣下先行告退”,遂昧着良心,对还面无表情、却十成十正发着呆的项羽道:“也罢,是布思虑欠周了。” 甭管上官出了甚么昏招,对方既要一意孤行,那他索性递给台阶缓和一二,再自个儿谋划去。 项羽涣散的瞳仁渐聚,微带疑惑地投向态度骤改、一脸真诚的吕布。 吕布故作恍然大悟之态,一改方才的愤愤,宛若自言自语道:“倘若大王当真占下燕地,难免叫诸侯心生警惕,自此联合,视楚为敌,共同讨伐。而我军锋芒之锐,虽是世之无两,又有名头最为响亮的大王坐镇,本质上还是孤军一支,四下无援。而俗话道,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那帮疯狗倘若群起攻之,纵有楚军所向披靡、大王无双威勇,恐也难以支持……” 虽未品味出吕布话里的假惺惺,但项羽听着听着,心里仍觉越发不是滋味,眉头也越皱越紧。 怎他行事磊落,遵循昔日裂土分王之约,怎到奉先嘴里,却成他惧了那群乌合之众了? 他忍了又忍,终是难掩那来得古怪的不悦,微愠道:“本王何曾有惧战之意!” 不论是他仅凭一杆宝剑,听叔父之令先杀殷通,后杀卫兵数十人;还是被楚王刁难,受那宋义轻蔑,将其直接斩首,再追杀其子,率先出战强秦;又或是率楚军于巨鹿破釜沉舟,扬威天下…… 他平生最不惧的,便是以命相搏的恶战! 吕布却一脸‘无妨某自晓得’的了然,嘴上虽从善如流地改了,那其中的敷衍,连迟钝如项羽都看得清清楚楚。 顿叫项羽闷气顿生,数次要大发雷霆,但见吕布那紧抿薄唇、很是倔强的傲然模样,最后还是生生憋住了。 “罢了,奉先先回营罢。” 项羽沉着脸,破天荒地咽下了这口气,只一抬手,将罪魁祸首给撵了出去。 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中使了激将计的吕布,对此自是求之不得。 将吕布那潇洒得带了几分迫切的背影纳入眼底,项羽莫名便觉,胸口那气……仿佛变得更堵了。 似是察觉到项羽那饱含怒气的目光,又似后知后觉出刚才发脾气发痛快、却恐怕将这缺心眼子的憨王给得罪太狠,吕布忽地转身,淡淡抬眼,口吻中似有无限怅然,实为亡羊补牢道:“布不知,似大王这样顶天立地之奇俊,可谓千载难逢,缘何无端踟蹰不前?除大王之外,又有谁配拥此秀丽江山?” ——自是老子最配! 吕布心里呵呵冷笑着,无声补充这么一句,面上却始终淡漠,毫无表情。 将这呆王蒙住后,他便迅速脚底抹油,开溜寻韩信去了。 项羽哪里知道他偷揣心里的那句狂妄补充。 忽闻掏心掏肺的一番感慨,他神色微动,实在无法不被其中赤诚忠心所触动。 也正因如此,先前那股莫名燃气的邪火、与先前被奉先怀疑他‘惧诸侯合战’的不快,也悄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项羽独自沉思了整整两炷香的功夫,终是将以范增为首的一干心腹谋士唤来,共同议事。 而就在项羽临时改变决议,要同那擅作主张的臧荼好生‘计较’一番时,暗潮汹涌的诸侯国也逐一起军,相互厮杀,争夺地盘。 如韩信所料,因拒绝跟随项氏攻秦、被排除于分封之外的齐将田荣,实在难以咽下心头怨气。 不等楚军对臧荼的事多做反应,他率先举兵,扣下曾由项羽分封的三齐王之一的田巿后,便大肆攻击田都之势。 却说田荣为齐地豪强,曾与其堂兄田儋、弟弟田横一道,为齐地最早举兵反秦的军势之一,三人亲自带兵平地了齐地,田儋顺势自封齐王。 若非田儋后发兵救魏时,为秦将章邯所杀,叫那田假得了可乘之机,田荣也不至于迫不得已之下、拥立堂兄田儋之子田巿为王。 他脾气暴烈而执拗,自认在齐地居功最甚,昔日因怨恨项梁不肯杀死田假,而拒绝出兵巨鹿,后却因此失封,哪会甘心? 田荣虽冲动,却也知晓独木难支,叛乱不可独为。 他更是清楚,项羽看似公允、实则占尽优地的做派,诸侯军中心怀不满者必然不在少数,遂在正式起兵反叛前,先去信煽动那江洋大盗出身、于反秦一战中无甚作为、同样失封的彭越,再回应与好友张耳决裂、未倾力出兵救赵,仅得一邑侯而心生不满的陈馀之请,予以了军队上的资助。 联合三人一道发起叛事,纵使强横如项羽,在需分兵三路、疲于应对的情况下,也注定锐气大减,他们便有了胜算。 就在项羽得三势联合、共同叛楚的军报的翌日,还忙着缠韩信做新谋划的吕布,便被一道叫他既惊又喜的王令给砸中了。 ——“令布率关中军击荼收燕,即日启程。” 第 31 章 这支原先不被楚军所看好的关中军, 经吕布与韩信下狠手操练过后,虽仅过了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却已如脱胎换骨,士气高昂。 主帅非但脾性随和, 且赏罚分明, 自身还具有绝群武艺, 岂会不得全军上下心悦诚服? 有吕布鼎力撑腰, 韩信训兵时自也顺畅许多。 全军上下大小将士,由他亲口指点下,已习得如何排兵列式。 而那军阵堪称奇正相生, 首尾相应,分合自如,阵中人不知其中玄妙,主阵人却对微妙变理一目了然。 连身经百战,于排兵布阵上颇有心得的吕布看了几回, 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娘希匹的,这姓韩的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却好生阴险! 若他与韩信作敌, 哪怕有所防备,只要一个不小心, 恐怕也得稀里糊涂栽在这流水般灵活无形、却杀机四伏的古怪阵型里。 他不禁寻思,这兵仙果然天赋异禀,纵然从未真正指挥过哪股军势,骨子里的阴险却是浑然天成。 在其他楚军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面目焕然一新的关中军无不渴战——除却吕布重金奖赏的吸引力, 及每日好饭好菜喂出的充沛精力外, 最重要的, 还得属被冷面铁血的韩信加倍操练的痛苦、实在令人度日如年。 思及那日低估了主帅吕布的能耐,以至于应下那赌约,得被那面冷心黑的韩将军加倍练上一整个月的情景……从看热闹的亢奋中清醒过来的众人,无不悔青了肠子。 早知吕将军有那身神鬼般强悍的骑射本事,他们哪会自寻死路,叫韩将军折腾得死去活来? 他们正被练得叫苦不迭、却只能骂自己当日眼瞎脑瘸时,便得了这东征之令。 顿时一个个如蒙大赦,亢奋得“嗷嗷”叫着,恨不能立马抄起家伙,即日赶赴战场。 韩信抄手而立,于高台上面无表情地俯视趁机偷懒的他们,忽弯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平日磨剑的辛苦,本就是为了冲锋陷阵时的锐利。 眼下他们士气如此激昂,他又岂会揭穿他们,泼上一盆冷水? 得出征之令时,已是仲秋时分,天气较夏末那会儿要凉爽许多。 身为主将的吕布宰杀刘邦心切、为尽快推动进度,自是片刻都不愿等。 乘着如虹士气,他领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将士日夜兼程,嚣张地贯穿了敢怒不敢言的西魏王魏豹的地盘,进入燕地后,直奔燕都蓟而去。 且说杀死旧君韩广的臧荼先是忐忑,后在幕僚的劝说下,自认摸清了项羽的脾性,便在派出说客携重礼赴楚后,静心等待着,也渐渐松懈了警惕。 等到八月中旬,来自边境的军报姗姗来迟,声称有十万楚兵已然入燕、直冲蓟来时,臧荼还不敢相信,喃喃自语道:“以那楚霸王之行事做派,纵要发难,也定先起诏,岂会直接用兵?” 若非如此,哪还有屡次冒犯项羽的刘邦的活路! 天下无敌的楚国雄兵,那可是曾赴巨鹿战场的臧荼决计不想亲身领教的可怖。 他险被这噩耗吓得魂飞魄散,好歹在左右的宽抚下,一边整顿军队准备迎战,一边心存侥幸,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没过多久,再次传来的军报便彻底击碎了臧荼的侥幸——那十万楚军堪称势如破竹,强势击破了沿路县城,赶在周边守军还来不及汇集抵御之前,便一线直扑蓟来。 只怕不出三日,就要兵临城下。 令他们深感怪异的是,素来暴戾的楚兵,在沿途夺下毫无防备的燕国诸县后,非但未似往常那般烧伤劫掠,还特意留下少部分兵马接管各县事务、像模像样地安抚百姓来。 每拿下一县,只杀了首官,扣下守将,旋即广开粮仓,只取其中三成,余下尽分给了当地百姓。 臧荼先是不解,后是心惊。 能让一贯胡作非为的楚军破天荒地守起了规矩,还关心起燕地民心来,这哪像是要对他兴师问罪,分明是准备慷他之慨以收买民心、好将燕地顺势鲸吞了! 不想那项藉装模作样,看似守约地裂土封王,却如此狡诈地借题发挥,那么快便暴露出真实嘴脸! 臧荼暗骂项羽。 他虽惧楚军入境,但到底也曾是燕国最能征惯战的大将,一朝夙愿得偿,这王位还未坐热,哪会甘心就此束手待毙。 眼看事态莫名恶化,似已无回转余地了,臧荼反倒在绝望之后,全然冷静下来,沉声询问那带来此讯的探子:“楚军大将是谁?” 探子回答:“吕布。” “吕布?” 臧荼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他最担心的,不外乎是项羽本人亲至。 西楚霸王悍勇无双,天下闻名,莫说底下兵士,就连他本人见项羽旗帜,都是抑制不住的恐惧,更何况与之正面作敌? 但他理智上更清楚,以项羽的傲气,不见得会如此重视此役,应是先派部将出征。 而若论项羽麾下最擅战的将领,首属此番唯一封王的黥布,接着便是龙且、钟离眛、章邯以及项姓亲族。 但……吕布? 单姓氏上瞧,绝非项羽族人,不曾令他耳闻,应是身无战绩。 竟派一无名小卒出战? 臧荼目光变幻莫测,末了轻哼一声。 可笑,未免也太小觑他臧荼了! 他心里既有被蔑视的羞恼,又有柳暗花明的狂喜,接着问道:“楚军副将又为何人?” 探子答道:“韩信。” 臧荼蹙眉:“韩信?” 又是一个从未被臧荼所听闻过的陌生名姓。 这燕探虽不知吕布具体之事,却对韩信略有耳闻:“回大王,若臣下所记不岔,那韩信曾是项王身侧一执戟郎中。” “执戟郎中!” 臧荼喃喃道,彻底放下心来。 虽不知那吕布具体是甚么底细,但既是个毫无名气、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可能对抗得了他臧荼! 即便楚国雄师威名远扬,在二竖子的带领下,也只是一群不足为虑的乌合之众。 臧荼这下一扫先前愁态,哈哈大笑道:“得亏项藉匹夫狂傲自大,竟敢派二竖子来做本王对手!既如此,本王便要挫他威风,让这十万楚兵有去无回!” 吕布与韩信之名,实在是闻所未闻,也令其左右松了口气,露出笑来附和:“大王英明!那楚军号称十万,其实不过五万人许,更由二乳臭未干的竖子领着,莽莽撞撞地千里跋涉,意欲奇袭我国,沿途不见扎营休憩、获得补给,必然已是精疲力竭。如此形势下,大王只需整顿军势,以逸待劳,即可不费吹灰之力,令其不攻自破!” 臧荼听得面露得意,末了却不肯用策:“诸位所言有礼,只既那楚军至此,必是疲惫不堪,本王若以逸待劳,不予主动出击,岂非凭空予其驻地修养、恢复士气之机?况且此番是那项藉傲慢,派劣将出征,而在全然有利的形势下仍回避不出,不论诸侯各国,还是麾下将士,都必然认为本王胆怯畏战!怯战之名一旦传出,那我燕国必将永无宁日,任是轻兵,也敢进犯了。” 楚军强势威勇,为天下惮服,唯有这次因项藉昏头,派俩不得用的小子出战,可谓天赐于燕军扬威的大好时机。 他怎能龟缩迎战?必当趁其疲敝,予以迎头痛击才是! 见大王心意已决,且那番话说来,确有几分道理,其部默然对视一眼,遂不再多劝。 臧荼自认胜券在握、已然开始整顿军队,准备正面迎击疲惫不堪的这五万楚兵时,吕布与韩信业已带领军队,到了距离靳只余二十里的地方。 一路驱使将士不住朝前推进、除必要外不作歇脚的吕布,忽下令停止进军,筑营就食。 哪怕距天黑还早,他也不管,命将士们扎好营帐,用过饭食后,便轮流入内休息。 不一会儿,楚营里已是炊烟滚滚。 区区二十里外发生的景象,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即被探子报给了在城中整装待战的臧荼。 听那两楚将行事如此荒唐可笑,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竟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烧火用饭,还想睡个好觉时,臧荼简直被气乐了。 “还想扎营用饭?”臧荼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召来副将,便要亲自带兵出战:“本王便送他们一程,让他们到阴间之后,再尽情用去!” 当臧荼一身戎装,强压怒火地命令兵士开城,再与三名心腹爱将,总领七万精兵,士气旺盛地朝着楚军筑营之地进发。 却不知这会儿的楚军驻地中看似炊烟袅袅,锅釜鼎沸而热汤滚滚,那些个来去忙碌的将士们身上,却始终步伐齐整,腰间兵器也别得一板一眼。 吕布与韩信此时却不在驻地之中,而是一同骑着骏马,登上了附近一处小山头。 由高处俯瞰,正能看清来势汹汹的燕军。 “果然不出韩兄所料,”吕布轻哼一声,得意道:“你我默默无闻,那臧荼必将轻敌,自个儿前来送死。” 韩信无声一哂。 二人亲眼确定过燕军来势后,不曾有过片刻多余的逗留,迅速拨转马头,疾驰回营去了。 燕军军锋转瞬即至。 臧荼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吃准了楚军烧火做饭、疲惫不堪的这一大好时机,只粗略朝三个方向展开半月阵型,便朝楚营展开了强猛的冲击。 这处营地不过匆匆搭就,粗略得很,哪里吃得住战车的冲撞? 不过眨眼功夫,便已轰然倒地,现出里头阵容严整、兵器在身,精神气饱满至极的楚军将士。 臧荼心里倏然一沉。 ——就这副精神气貌,哪儿是探子口中所讲的连日奔波、饥肠辘辘、士气底下的疲兵? 而分明早在别处时修整过,故意装模作样,骗惨了他那蠢笨探子! 即便如此,臧荼也未感慌乱。 他轻哼一声:“雕虫小技。” 那两名不经传的黄毛小儿倒会耍些心眼,只是凭这点手段,又岂会是誓师出击、捍卫家国的燕军将士的对手? 臧荼遥遥瞥了眼极远处那俩虽生得英俊、却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其中竟还有个穿得极花里胡哨的楚将,心里的轻视瞬间达到了巅峰。 楚军当真无人了,连这种绣花枕头也敢派出来! 想靠这二贪生怕死地只知道躲到大军最后、怕是连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对付他臧荼,项藉未免也过于狂妄了! 臧荼蔑然一笑,认定这支楚兵不足为据,遂一抬手,喝令三名副将各领兵部,就地重新列开阵势,再度对楚军展开攻击。 他则稳坐中军,随时观察阵中军势。 身边有精兵三百,前后左右,将他围护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身后则有大纛迎风,烈烈飞舞。 大纛为全军耳目,王为一军士气所在,防守自是最为严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便宜韩兄的战术部署的吕布,倏然眯起了眼。 观他神色有异,韩信不由止住话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一下穿过正奋力厮杀的二军军士,落到了那杆醒目无比的纛,以及比它更为惹眼的王驾身上。 韩信不觉有什么不妥,刚一收回目光,即被吕布那双虎眸此时所迸出的浓烈战意,给一下惊住了。 他脱口而出道:“贤弟!” 奉先该不会是准备—— 吕布歪了歪头,宛若无意识地缓慢摩挲着腰间剑柄,闻言疏懒地“唔”了一声,以下颌虚点了点那面大纛所在的方位,不由分说道:“原韩兄所定之计,省着下回再用。” 先需示弱骗人大意、后又诱敌进入陷阱,实在太费劲儿了。 经他方才审视,那大旗处的防卫看似严密,却因卫兵实力不佳,根本不堪一击。 一群软弱可欺的羊挤在一起,又如何挡得住一头猛虎的撕咬? 不论是纛,还是燕王臧荼的首级,他都志在必得。 不等韩信出声,他已懒洋洋地一哂,轻松的语调里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布这就点一千陷阵兵,去将那纛砍了,一会儿劳烦韩兄辛苦一些,及时带兵冲阵押上。” 兵仙以帷幄定乾坤,他却惯了一力降十会,蛮横破局。 见韩信面露震惊,显然下一刻就要开口阻止他过于着急、宁要只身犯险的举动,吕布率先直视着韩信,简简单单地问道:“兄长可愿信布?” 此话一出,韩信纵有万千的劝说,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一旦对上吕布那双熠熠生辉、充斥着炽烈战意与强大自信的虎眸,竟就不知不觉地动摇了。 贤弟一直深信于他,不论是在项王面前直言举荐,还是毅然将四万五千兵士交托他手,甚至是此桩无比凶险的冲阵背后、所代表的身家性命…… 面对这始终如一、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岂能在这时动摇,不肯信贤弟的能耐呢? 贤弟既非常人,自当非常理对待。 “……好。”怔然只是一瞬,心中泛起万千波澜的韩信迅速回神,正色道:“贤弟孤身冲阵,务必小心慎重。” 这回吕布咧嘴一笑,终于痛快地应了。 第 32 章 第 33 章 第 34 章 第 35 章 第 36 章 第 37 章 第 38 章 第 39 章 第 40 章 第 41 章 第 42 章 第 43 章 第 44 章 第 45 章 第 46 章 韩信还沉浸在他吕贤弟那番惊人之语中, 霸王的口诏忽至。 吕布莫名其妙地听那亲兵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废话,完事儿捕捉到话中重点——憨王为重赏他,允他自入那暂储前秦宫宝库用的平阳宫去不说, 竟还任他随意挑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吕布迷茫片刻。 他方才说甚做甚了? 怎无缘无故地一顿重赏? 见吕布无动于衷,神色漠然,一动不动,那亲兵纵然不解, 也不敢催他领赏。 唯有忍着忐忑, 笔直站着等候。 他未杵上太久, 终于从刚刚那句‘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惊天之言中回过神来的韩信, 缓缓开口, 算是为他解了围:“既是大王有令,贤弟快去罢。” “喔。” 吕布兴趣缺缺地应着,冲那亲兵轻抬下颌,示意其领路。 传诏亲兵暗松口气,赶紧在前带路。 其实用不着他在前头领着, 曾入宫刺杀子婴的吕布, 早将这宫中布局摸了个烂熟于心。 只他经刚那波大喜大悲, 这会儿堪称心如止水。 一点懒得动脑筋,他索性放空脑海,慢悠悠地跟在那亲兵后头, 一路闲庭信步。 只是在旁人看来,这画面俨然是猛虎下山踱步, 姿态看似疏懒, 却透着股喜怒难测的危险, 尤其前头还战战兢兢地行了匹倒霉的驴…… 令望者心惊之余, 忍不住对前方领路之人心生怜悯。 未过多久,二人便已行至平阳宫前。 那亲兵脑海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前去,将大王口诏与信物予殿前守兵。 而后者在吕布虎视眈眈下,手猛然一抖,根本未去细看,便火速让至一边,予以放行。 吕布面无表情地步入殿中,身后卫兵殷勤地点上烛火。 微光摇曳,映照在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的古董字画上,无不价值连城。 单秦宫珍藏所反映的夺目宝气,便足以让任何人双目发直,难抑贪欲。 就连最早据下咸阳宫的刘邦,都不敢多来此宫,以免见多了被他亲手封存的宝物,便再难忍据为己用的贪念。 唯有曾追随那便宜义父董胖贼占下东都洛阳,将汉两朝珍藏的一览无遗、见过更大世面的吕布,对此仍是神色冷淡。 他的视线在宝物上逐一掠过,平静淡然,不曾多的流连。 几百年前的珍藏,又哪是几百年后的宝物比得的? 一些个华而不实的冰冷死物,也就唬唬当年还没见过什么阵仗、眼皮子忒浅的他了。 呵。 吕布颇觉无趣地撇了撇嘴,以他那挑剔目光环顾一周后,竟没件能看上眼的。 实在是他认为,眼前这么些个除闲得无事时把玩一番、过过眼瘾的玩意件儿,跑路时只将全成了无用的累赘。 于这烽火乱世,真打起仗来时,哪怕拿一大块金子,也是连一筐粗粮都买不得。 这璀璨珠宝,在他眼里连曹奸贼当年拿着的那柄七星宝刀都抵不过,又哪里抵得上董胖子贿他入伙时的那匹赤兔神驹? 不过那憨王早早将玉狮赐予了他,兵器也派了工匠去任他心意打造,倒是极识趣的。 吕布无意识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颌,重新瞟了瞟这满殿的物华天宝,挠了挠头,最后勉为其难地走到那堆随意扔成一摞的古籍前。 “这,这,这,”吕布懒洋洋地点了三下下巴,便将整殿的书籍给囊括了进去,冲目瞪口呆的亲兵下令道:“都给本将军搬回去。” 当然,他哪怕吃饱了撑着,也不会去读这既厚重、又吃灰、还乏味得很的卷籍的。 之所以将书给要回去,不过是惦记着那便宜老哥韩信罢了。 吕布漠然看那亲兵忙得使唤别人来回搬书,累得满头大汗,无聊得打了个大哈欠。 毕竟他日后只能指望韩信这唯一靠谱的智囊,为他多动脑筋、尽心尽力出主意,总得稍微对人好些。 他至今还记得,那便宜老哥一直很是拮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几卷孙武兵书被摸得光滑透亮,真不知读了多少回了,竟还不见腻,赫然要作传家宝的架势。 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又想象着韩信欣喜若狂、两眼泪汪汪,从此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的模样…… 直叫吕布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眉眼间难掩得意。 将这么几大堆烂鬼子书整回去,韩老兄该高兴坏了吧? 搬书搬得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兵士们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甚至每当以眼角余光瞥到一脸高深莫测的吕将军时,还忍不住肃然起敬。 面对这一殿的奇珍异宝毫不动心,却对那堆无人问津的破书情有独钟……这般淡泊物欲、自律善学,不愧是连足智多谋的亚父都深为钦佩、数番赞‘智计百出、勇略双全’的吕将军! 而留于秦川殿中的韩信,正犹豫是否该先去洗浴就寝、还是再等一阵子,寻贤弟再说说话时,便被肩负冗重书籍、鱼贯而入的卫兵给惊住了。 不等他开口问询,知他这副将在吕将军眼里份量十足的卫兵们,便已主动客气释疑。 一听这些尽是贤弟所择的宝物,韩信初是惊讶,再是了然。 他哪里还有睡意,尽管无权翻阅,双目也难抑地放光。 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堆堆书简被送入殿门,放入空置的殿室,不由舔了舔干涩的下唇,被惹得心痒难耐。 待卫兵将那宝库中最后一摞书简也送到了,累得气喘吁吁,行礼告退时,吕布才大摇大摆地迈入殿来。 “贤弟!”韩信赶紧上前,心神难定道:“那些书卷是……” “韩兄可还喜欢?” 吕布咧嘴一笑。 韩信微愣。 不等韩信再开口,吕布已爽快地将手一挥,豪气道:“那些个书卷,自然是为韩兄所求,韩兄——” 话未说完,早已按捺不住心喜的韩信便眼前一亮,哪里还有平日的矜持稳重、平静淡然。 匆匆忙忙撇下句“多谢贤弟、愚兄难以为报”后,便一个箭步,头也不回地直冲堆放书简的殿室。 徒留吕布瞠目结舌,满脸不可思议。 他滴个乖乖,那些破书当真那般勾人? 他咋舌地摇了摇头,径直回寝房洗浴更衣,兀自歇息去了。 他这些日子以来未少为那憨王殚精竭虑,又刚闹了功败垂成这出,心绪一阵大起大落,竟觉比平日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杀敌去还累得慌。 是以脑一沾枕,便眼皮黏上,会周公去也。 待一觉醒来,天光乍亮,已是翌日清晨。 吕布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复精神抖擞模样,换了身易活动的便服,就要出殿练功去。 结果途径昨日殿室,他惊见里头灯光竟还亮着,里头那韩兄毫无仪态、全不讲究地箕坐在地,捧着一卷书籍,读得如痴如醉。 而在韩信身后,已摞了半人高的一堆书卷,显是刚叫他熬夜读过的。 望着韩信那对熬得赤红、还满是狂热的双眼,饶是吕布有所预料,也还是惊得不轻。 ……这些个破书,就这般有意思? 他蹑手蹑脚地钻进室来,随手拿起几卷,一目十行地扫了几趟,只觉枯燥乏味。 他无意扰全神贯注读书的韩信,秉着浓重的好奇心,在书堆里东翻西捡,终于翻着一摞标题略有趣些的书卷。 当他翻开来,欲要象征性地看几眼时,眉头却深深皱起,目光也凝固了。 ……这都啥玩意儿? 吕布重新瞟了瞟被人以墨笔重新涂抹过、上潦草书着‘风月录’字样的竹脊。 原以为是春宫图甚么的,咋尽是些不知所云的地名与数字,倒更像是账簿? 吕布意兴阑珊地将这卷一丢,重又翻捡起竹脊上同样写着‘风月录’的书卷。 结果无一例外,全是账簿似的玩意儿,只有最后一份画着似舆图的玩意儿。 吕布看得一头雾水,而终于察觉到贤弟来到的韩信也回了神,恋恋不舍地放下读了一半的手中书卷,歉然上前道:“贤弟……” 甫一开口,话即戛然而止。 吕布正纳罕着,不由抬目望去,却见素来稳重冷静的便宜老哥一脸震惊,薄唇翕动颤抖,竟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吕布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正要开口问询,韩信率先回神。 他深吸口气,目光炯炯地直视吕布,口吻中满溢着由衷钦佩:“贤弟竟神机妙算至此……愚兄,远不及也。” 韩信喟叹不已。 这遭人刻意涂抹上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月录’字样,又用心良苦地混入古籍之中,显是仓促之下的藏木于林。 这十数卷书简,与‘风月’哪有半点干系? 他目光毒辣,自是一眼即能看出,这便是当初汉军进驻咸阳,接管昔日秦都时,由汉将处心积虑地自丞相与御史大夫府中抄掠去的关乎前秦法令、户籍、地形等宝贵资料! 韩信哪里不知,项王既起了争夺天下的心思,纵使军势最盛,世间强捷有力者尽入麾下,但此物仍是至关紧要:唯有掌管这批卷宗,方可各地户口之多寡、粮草之广乏,形势之强弱,以及各处要塞险要了若指掌。 若无此物,项王凭借独霸势力,或终也可一统天下,却注定事倍功半。 韩信于电光火石间,已然想通其中关窍。 若他所料不差,必是因那宫宴上事发突然,刘邦毫无准备,慌乱下狼狈而逃,领残兵败走巴蜀。 他走得过于匆忙,又为保命,需轻装简行上路,根本无法带上这批特意搜刮来的重要档案。 而命人盗走此些书卷的汉官,自也极具眼光,绝不愿叫楚人意识到此物价值,宁可费心思涂抹、将其混入古籍中。 而楚军高官将领,皆是些不喜读书的军汉,寻常幕僚也不敢索取前秦宝物。 范增虽好奇计,但为楚军倾力谋划,已是身心俱疲,又哪来闲暇翻看古籍。 诸多巧合下,这批无价之宝,竟是一直悄然埋藏。 直到昨日项羽忽要赏赐爱将,而吕布不为珍宝所动,只将无人感兴趣的古籍尽索来,又慧眼识宝,亲手翻出匿于‘风月录’下的真物……才令它们重现天日! 对上韩信那灼热目光,吕布神容冷肃,高深莫测地眯了眯眼。 他目光悠远,好似沉思着什么,半晌方淡淡地“唔”了一声。 如此宠辱不惊的大将风范,更让韩信心下笃定,贤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深藏不露,洞察秋毫。 事情攸关重大,韩信强捺满心激动,与贤弟一合计,片刻也不愿耽误,便由二人亲自将这批再重要不过的卷宗,送至项羽议事的主殿去了。 ※※※※※※※※※※※※※※※※※※※※ 剧情过渡一章,因此加更。晚7点见=3= 第 47 章 吕布为哄便宜兄长所讨要来的这批古书, 竟是歪打正着地解了正为关中内政而焦头烂额的楚国大小官吏的燃眉之急。 因短了对户籍多寡、钱粮开支的所知,而显得很是棘手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 不单是韩信一眼便可看出这批资料的重要性, 楚营幕僚对此都是如获至宝,知其不可或缺。 相比起欢天喜地,对智谋兼备的吕将军更加赞不绝口的上下文官,项羽面色深沉,对此不置可否。 无人得以窥见, 楚霸王已陷入沉思, 发愁的正是该如何赏赐爱将奉先。 奉先一心为楚, 王位不要, 沃地不取, 赏赐不具,甚至偏往巴蜀那穷乡僻壤去。 但凡是稍怜忠心骨鲠的君上,都定然要拦住的。 项羽面容冷峻,眸光深沉,实则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是为防着奉先还不甘心, 日后旧事重提, 方赐其亲入宝库取赏的厚待。 却不想奉先实在清廉, 金银珠宝看也不看,只将那无人问津的破书带走,还从其中寻出了那刘姓逆贼刻意藏下的前秦要宗。 赏未赏成, 却再立大功一件,这下又该如何赏起? 项羽还为如何补偿、赏赐爱将而苦恼时, 关外却是异变突生。 ——先前三势联合叛楚时, 一直对霸王之诏视而不见的前楚将、今九江王黥布, 与其妇翁衡山王吴芮, 轰然发兵攻楚。 九江与衡山本就与楚地毗邻,且楚人多视此二国为盟属,城池丝毫不设防备。 以至于二人骤然发难下,竟是打了楚军个全无设防,堪称势如破竹,一夜连下八所城池。 黥布自知曾为楚王麾下将领,如此公然背叛旧主,若无个合适名目,必然落人口实、受人诟病。 是以他索性先发制人,在发兵之前,备上帛书罪状,上或真或假地列了项羽八项大罪,每破一处城池,即召集当地父老,当众高声宣读檄文。 那檄文上书的九项大罪,赫然为:项羽违背前楚王熊心之令、斩卿子冠军宋义之事;后于新安残暴坑杀二十万秦卒;再是裹挟诸侯军入关,藐视旧主;更因贪恋权势、身为人臣而大逆不道地命人刺杀君主,借此独揽大权,嫁祸于无辜汉王刘邦;抢占前秦都咸阳为新都,搜刮财宝美人,悉数据为己有;分封不匀,将旧国君主徙至穷落之地,而令其臣据有沃土,是为煽动纷争;借平复齐田荣内叛之事,侵占三齐之地;又借臧荼弑君之事,占有燕、辽东二国;再趁人之危,逼常山王张耳让出王位,趁势夺下常山…… 在诸侯眼中,显然前六项哪怕相加起来,也不及最后三项中单拎一项要来得厉害。 黥布念此檄文,为的自是毁坏项羽的名声,却唯独疏漏一事。 若他在民心尚且不稳的关中地区如此发文,因那新安坑杀降卒之事而遗恨未消的前秦父老,必有响应者。 偏他对着数落项羽罪状的,可是对项羽最为忠心耿耿的楚地子民。 因一时大意,轻信这楚军旧将,遭其夺去城池,受到抄掠,已让楚人心中愤恨。 现听这叛徒竟还洋洋得意,大肆朝他们所崇敬的大王身上泼去污水以自白,他们哪愿听信那疯言疯语?只愈发鄙夷愤怒! 黥布本就是听谋臣之言,依样画了葫芦,哪知非但未能左右舆论,反倒惹得群情激奋,楚国百姓具都烈性,竟奋不顾死地唾骂连连。 他起初还勉强忍得,到第八座城池时依然如此时,脾性暴烈嗜杀的他哪里还憋得住满腔怒火,当场发了雷霆大怒,下令兵士将全城父老屠杀殆尽,以儆效尤! 待坐镇关中新都的项羽得此军报时,楚国旧土已有半壁落入发兵突然的黥布与吴芮之手,更有五座城池因抵抗激烈,遭黥布所屠。 项羽不善言辞,听那檄文内容时心中虽有怒意,兀自忍着。 待得知昔日将领不仅忘恩负义,无端反叛,竟还如此卑劣冷血,将他重视的臣民残忍尽屠时…… 项羽胸腔满溢愤怒,两片薄唇紧抿,重瞳似要喷出火来。 手握成拳,手背青筋迸出,捏得咯吱作响。 不仅是霸王项羽,乍闻此事,楚国官吏无不震动,怒不可遏。 对那先无故叛主还血口喷人、简直禽兽不如的黥布,更是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 先前田荣等人联军叛楚,到底是在境内生乱,哪敢张狂至袭击楚国国土,甚至屠杀楚国百姓! 如此行事,岂止公然挑衅?俨然是肆意践踏霸王神威! 此骊山叛逆不除,家乡父老之仇不报,便是枉为男儿! 楚军上下同仇敌忾,怒气冲天,根本是一刻也忍不得,即刻就要开拔解东楚地之危,镇压黥布吴芮之叛。 面对激愤群臣,项羽深吸口气,冷笑一声,强加克制下来。 他召集诸将,阐明事态,不等众将义愤填膺地对黥布吴芮痛骂出声,低沉冷厉地下令道:“由周殷代孤领咸阳诸务,章邯掌禁军,仍驻城中;奉先领关中军,留驻原地,随机应变;其余诸将,随孤率领五万人于今夜开拔,返回东楚,大破逆贼!” 诸将本就复仇心切,满腔愤怒,面对大王决意连夜出兵的命令,自是轰然响应。 咸阳驻军共二十五万。项羽虽怒到极点,却未丧失理智,选拔精兵战马,只准备带走机动性最强的五万人,还留下十五万守军与吕布那五万关中军守咸阳,应是绰绰有余。 而东边战场,则还有钟离眛治下之赵郡,龙且治下之齐郡,暂由李左车代领之燕郡,以及临江王共敖,四方联军相援,合围之下,黥布吴芮必然不敌。 但事发如此突兀,胜负又看似如此分明,始终未发一言的范增敏锐察觉出浓重不妥。 凭他直觉,此事绝非黥布吴芮二人之主谋,而另有主使。 楚国天下雄师,无往不破,曾为楚将之黥布必对此厉害心知肚明。 哪怕与其妇翁吴芮联合,至多不过集兵十五万,哪是霸王亲领下那强横无双的楚军对手? 黥布虽绝非智者,但也善于审时度势,绝非盲目以卵击石的蠢货,岂会无端做这出头鸟,惹得霸王盛怒,打一出毫无胜算的仗? 范增越想越觉此事无不透着蹊跷,眼前雾蒙蒙的,不见明朗。 他下意识却认定,黥布此举看似鲁莽,背后定有后招。 他欲要劝说,但又知并无明确证据,仅凭一人猜想,又哪拦得住这群暴怒雄狮呢? 得亏大王未理智全失,部署诸将时,未忘记将奉先留下。 有奉先一人在此坐镇,抵得过千军万马,纵有宵小欲趁势作乱,也需忌其之威。 范增暗叹一声,如此安慰自己后,不由将目光投向同样一直沉默着的吕布。 却见吕布眸光凝重,面色变幻莫测,时而蹙眉,时而平静。 吕布虽无法对楚人遭屠之事感同身受,似诸将般怒火冲天,但单冲着那办事不利的黥布携其老丈人反叛之事,他却是一等一的乐见其成。 吕布绷着面皮,心里可乐开怀了,心道好个破布庸夫,成事不足,背叛倒赶了个早! 若黥布吴芮不叛,便缺了攻打的由头,九江与衡山一地就注定收不回来。 中原尚未一统,项憨子又岂会关心巴蜀那犄角旮旯的一亩三分地? 眼下可真是瞌睡了送个枕头来,上赶着寻死! 吕布哪里料到,自个儿上一刻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着趁机与害他复仇大计不成、生生拖延至此的破布来个一较高下,下一刻就叫这憨王一个改口,给留在这地了。 他眉峰一聚,正要提出异议,忽灵光一闪,果断闭嘴,选择默从。 ——他娘的,果真近墨者黑,同这憨子掺和一道的时日长了,竟不慎染上憨气! 吕布心有余悸。 面前这伙被捅了老窝的楚军急吼吼地奔袭回去,要救那旧都百姓,镇压叛军,却干他这几百年后来的吕奉先鸟事! 他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刘耗子那项上人头。 眼瞅着这外头大乱,保不准那贼心不死的刘耗子也按捺不住,要浑水摸鱼,趁虚由耗子洞里偷钻出来兴风作浪。 他于咸阳守着,还得个‘随机应变’的军令,简直正中下怀。 咸阳可在汉军出关的必经之路上,他领陷阵营军士,那是进可堵汉中,退可堵关中,着实是与他所求息息相关的好差使! 难得项憨子歪打正着,开了回窍,派了他一桩好差事。 却差点叫他一个嘴快给毁了,着实好险好险。 吕布眼珠子转悠几圈,一下想清这些脉络,顿时不怒反喜。 他自个儿琢磨得起劲儿,不慎忽略了项羽忽冲他投来的喜怒难辨的深深一眼。 待此议一毕,主将散去,各自返营选拔精兵,为今夜发兵之事做筹备时,项羽却将吕布独留下来。 独留他作甚? 吕布满腹狐疑,难掩警惕地盯着馊主意频出的憨王瞅。 项羽却是心事重重,未察他放肆目光,而是沉吟许久后,忽将腰间佩剑龙渊解下,交予一头雾水的吕布。 吕布平白无故得了霸王佩剑,纳罕不已。 不等他开口发问,一脸漠然的项羽终是彻底下了决心。 他微掀眼帘,凝视着神色沉着冷静的爱将,郑重嘱托道:“若都城生乱……奉先便以龙渊为信物,代孤主持局面,自行其是。” 项羽定定看着圆瞪双目,一脸诧异的爱将,眸中戾气竟奇迹般渐渐平复,趋于柔和。 纵有项伯、黥布、吴芮接连背叛,他仍愿信奉先。 ——也独信奉先。 第 48 章 第 49 章 第 50 章 第 51 章 第 52 章 第 53 章 第 54 章 第 55 章 第 56 章 第 57 章 第 58 章 第 59 章 第 60 章 韩信听闻此言, 丝毫不觉意外。 他却不继续劝说,只略作沉吟后,温和有礼地道:“先生怀忠贞之志, 不愿改弦易张,另投他主,亦是情有可原。只怪信言出唐突, 累先生难为,还望先生见谅。关乎方才之事,先生不忙做出决定, 待信此行有得,再请问先生。” 出征? 张良心念微动,四散神色一凛,不禁看向一脸淡然、分明是将这话故意说予他的韩信。 韩信显然不打算为他解惑, 只轻轻颔首, 从容离开了。 张良那番自表志向、主动求死的话,反倒应验了他心中猜想:对方所忠者, 非是刘邦,纯然是自身志向。 既如此, 倒也并非毫无回转余地。 韩信漫不经心地想着,算着时辰正好, 遂飞身上马至城外军营。 初次以大将身份, 向诸将下令大军开拔。 章邯虽是困倦不已,但一到韩信出征的时刻, 还是自发清醒过来。 他未出城去送,只赶至城头, 遥望那浩浩汤汤却又无不透着井然有序、彰显建制完整的关中军, 感叹称奇。 谁能想到, 如此一支杀气凛然、秩序严整的劲旅,数月前还不过是军心零散、毫无士气可言的杂凑军? 单这一手化朽木为神奇的练兵本事,韩信必然非是池中之物。 韩信率军东征,一路昼行夜宿,行军速度并算不得多快,却可将士们的精力始终维持在充沛的状态。 这扎扎实实的十万大军意在魏国,既不曾遮掩阵势、也未走函谷关的大道,兀自轰轰烈烈地绕东北行去,进逼魏国土地。 这一偌大动静,自然逃不过魏国探子的耳目。 乍然得此军报,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东楚地那由项羽所领的主力军的西魏王豹,顿感猝不及防。 那刘邦约盟时,口口声声道将以计分化楚军内部,与他瓜分关中之地。 哪想刘邦根本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晓夸夸其谈的地痞无赖! 楚都咸阳自始至终都安如泰山,大司马周殷连点水花都未溅起就命丧黄泉。 未能叫他分上一杯羹,还既折损了二万人马与大将柏直,如今还被那名不经传的前执戟郎韩信给嚣张打上门来了! 此时此刻,魏豹当真恨极了空口说白话的混账刘邦。 但对方偏就能仗巴蜀二郡地处偏远,路途险阻,楚军暂腾不出手来远征,暂时龟缩不出了事。 他据梁地,迎项羽怒火可是首当其冲,躲也无从躲起,唯有硬着头皮,亲自收拾这一地烂摊子。 “韩信怎成大将了?”魏豹蹙眉,心下略松:“看来楚国精锐尽聚东楚之地,咸阳除个章邯外,竟连个稍算可用之人也提不出来。” 大将周叔却不似他般乐观,直白道:“大王切勿掉以轻心!那韩信看似名声不显,却曾随吕布率关中军征燕地,一路势如破竹,且不出一日,即灭尽臧荼数万精兵。后更是领命分兵西进,大破彭越军势,却未乘胜盲目追击,而耐心留守济阴城中,其中必有防备大王西进、袭取关中之深意!此人做副将时,便有这舍功劳不取、为大局筹措之眼界,岂是凡俗之辈?” ——身为大将,却一昧涨敌人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仗未曾打,竟就已为战败做好借口。 魏豹脸色阴沉,表面上是不置可否,心里却对周叔之言很是不以为然。 若非柏直被俘,生死不知,他麾下一时半会挑不出可独领一军的大将,哪儿会叫周叔在这胡言乱语? 周叔虽精通兵法,谈兵论策时头头是道,却半点不晓逢迎拍马、察言观色的重要。 他浑然不知魏王已因他耿直谏言而起了厌烦之心,皱着眉,仍在喋喋不休。 魏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到周叔论起韩信整顿军势仅用一月,便夺回刘邦掌控下的汉中之地,能耐实在不容小觑时,实在是忍无可忍,硬梆梆地打断道:“按将军之意,大魏这十数万骁勇善战之将士,竟还注定不敌区区韩信费些旁门左道、于数月草草练之杂凑军?孤召将军来此,究竟是为商议克敌之计,还是为了早日开门降敌?!” 周叔闻言一愣。 他纵使再迟钝,也不可能听不出大王口吻不善、恼意十足。 “末将绝非此——” 魏豹所言诛心,他不知所措下,就要下拜请罪,满心烦躁的魏豹却不愿再听他做任何辩解了。 只不耐烦地将手一挥,撵了周叔出去,派人将孙遫请来。 周叔数度欲言又止,末了却只能无奈一叹,唯有忍住心下焦虑,依命告退。 魏豹决心弃周叔不用,改以孙遫为大将的消息很快经楚国探子之口,传到韩信耳中。 饶是冷静持重如他,闻讯也不禁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他原以为将对上精通兵法、善于布阵的大将周叔,一场恶战必不可少。 却不料那魏豹愚蠢之极,舍贤将不用,竟要将身家性命寄于一庸人上! 此时由韩信亲领的十万楚军,已抵达临晋津一带。 放眼望去,对岸尽是严阵以待的魏兵,对他们虎视眈眈,大有楚军一敢渡河,就要一拥而上的架势。 韩信心知不可强渡,丝毫不觉着急。 他一边命军士寻地安营扎寨,一边在四周搜寻船只,光明正大地与之对峙,暗中却将重点放到派人去上流探查之事上。 得知夏阳一地因林木稀少、无法伐木作舟而守备空虚,韩信立马有了主意。 他召来冯敬等副将,命一人率兵如山、砍伐木料;另一人则回市购置瓦罂,需数千只之多;他则亲领数千兵士留守于此,摇旗呐喊,大造声势,牵制对岸魏军。 二副将虽是一头雾水,不知主帅打算,但韩信于军中甚有威势,他们也未多问,只安心听令行事了。 与此同时,认为大军在灵璧逗留过久,却始终未从出使诸国的陈平等人处听得佳音的项羽,则快要坐不住了。 他本就是不屑斗智,只想以力征四方,斩尽不服的暴戾脾性。 能忍耐至今,已是前所未有。 一晃眼已入二月,冬去春暖。 项羽的耐心业已濒临崩溃。 他思来想去,既不愿再漫无目的地枯等下去,也不愿负了爱将一番用心良苦的谏言,遂决定将吕布召入帐中,好说道说道。 大大咧咧地迈入主帐之中的吕布,纵使想破脑壳,也猜不出这缺心眼的憨王竟怀着要说服他的妄想。 ——否则定要笑掉大牙。 他只当是九江局势有变,到底事关他助楚一统天下、才好逮那刘耗子的大计,哪会轻忽对待,立马赶来了。 卫兵早得王令,哪会拦他,径直去了通报这一步骤,一见吕将军来到,即刻让行。 吕布做惯一势之主,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得了的,大步流星地迈入帐中。 却见这项呆子一脸高深莫测,正襟端坐于主位上,好似思索着什么紧要大事。 以眼角余光捕捉到爱将身影,项羽微抬眼帘,重瞳定定看去,不假思索道:“坐。” 吕布理所当然地来到离项羽最近的老位置,干脆利落地坐下。 旋即目光炯炯地看向项羽,显是等待下文。 项羽面容冷峻,心里却为难得不知如何开口。 叔父在世时,他不必作甚筹算,只需奉命行事。 后成了楚国主帅、堂堂霸王,则成了谋士想方设法以策谏他,他只需听上一轮,决定是否采用。 哪曾劳烦他搜肠刮肚,斟酌用词、亲自说服底下将士改变心思了? 他兀自苦思,不知如何开口时…… 吕布敏锐地察觉出几分异常,眸底狐疑愈发浓重。 他虎眸微眯,警惕地对这今日尤显冷沉古怪、好似心事极沉的憨王不住打量。 ——究竟是出了何等不得了的岔子,竟连缺心眼如项憨子也觉棘手、做这忧心忡忡的模样?!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大事不好。 越是想不明白能出甚么岔子,他就越是不安,哪能由着项羽同他打哑谜,立即开口问道:“大王召布来此,可有急务相商?” 经吕布这么一催,项羽眉宇紧蹙,却终于下定了决心。 ——罢了,既奉先甚肖他少时脾性急烈,他若阐明要害,定可领会。 于是在吕布紧迫逼视中,这面沉如水的威严霸王,在磨磨蹭蹭半天后,终于动了动一直紧紧抿着、透着股摄人的冷凝肃杀的薄唇。 下一刻,就听这霸王缓缓开口道:“战况迟滞不前,士气必将颓下。再候三日,若仍无捷报传来,大军亦需开拔,由孤亲率,北上伐齐。” 吕布瞬间听明白了:这憨子急脾气,闲太久而心慌,实在等不及了。 对速战速决这点,吕布曾经也深以为然,甚至颇为推崇。 他看着吞吞吐吐的项羽,不禁想起了当年一度以亲身上阵猛冲猛打、攻无不克为傲的自己。 然而越到后头,越是只仰仗单兵作战的骁勇,就越注定早晚要倒那力竭受擒、孤立无援的大霉。 若不想将仗打得旷日持久,落得精疲力竭,就需在用策攻心时多费些功夫,事半功倍。 ——只可惜。 吕布下意识地抚了抚毫发无伤的颈子,牙根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咬得死紧。 每当想起白门楼那日,他都必将忆起被生生缢死的屈辱与痛苦。 他呼吸急促,两侧太阳穴猛然一跳。 ——待他悔悟,已为时过晚。 许是忆起惨烈往事、看着一脸无畏无知、却无不与当年自己神似的项憨子,吕布竟奇迹般地感到了心平气和。 这一大坑明晃晃地在身前摆着,除非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下去,否则——劝,还是必须得劝。 只要在这关键时刻沉得住气,不论那瞧着狡诈多智的狐狸眼能否成事,对于便宜老哥韩信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肯信的。 若连灵武冠世、策出无方如兵仙者,也能在那蠢豹子的阴沟里翻船…… 吕布嘴角微抽。 莫说他这拼命力荐的老脸不必再留,也意味着老天当真是铁了心,要亡眼前这憨子了。 项羽那话甫一出口,就聚精会神地观察爱将的反应。 却见吕布一脸漠然,双目涣散无光,似是失望到了极点,仅低头默默无言……心便渐渐悬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又等了一阵,始终不得吕布回应,不禁询道:“奉先认为如何?” 这和声细问里,已带了一丝毫不自知、亦是陌生之至的忐忑。 吕布也正发着愁。 只消稍加易地而处,他便不难料想,眼前这执拗自矜、孤勇急躁惯了的憨子,哪怕真撞得头破血流了,一时半会也不见得醒悟。 更遑论是听进外人之言了。 想当初陈公台也好,高伏义也罢,甚至连那嫩崽子张文远都未少或是直截了当、或是拐弯抹角地劝他。 他却似被猪油蒙了心般,非要一意孤行,纵屡涉险境,也未能醒悟。 ——娘希匹的,此事着实难办啊! 吕布一想到劝动眼前这一身执拗、只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的憨王,就觉眼前道路艰难险阻,实在希望渺茫。 项羽见他神色一阵变换,最后竟是越发颓丧失意,眉峰不由深深蹙起。 二人心思各异,相对沉默无语许久,还是吕布先振作起来。 罢了罢了,姑且一试。 这憨子若实在不肯听,非要出兵的话……大不了也只搭进去个未来得及脱身的陈平小命,便宜老哥韩信那处的优势、总归是能保住的。 只要大局不崩,倒也不必对这脑子不大好使的憨子太过苛责。 吕布如此开解一番自己,眸中已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慈爱宽容。 当对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的项羽的目光时,他略清清嗓子,不抱任何期望,只试探着开口提了句:“依布之见,此事急不得,不妨——” 话刚开口,一直默默无语的项羽便眼睛一亮,倏然打断了他:“奉先所言在理。” “再候上——” 吕布当场愣住。 待他消化完了项憨子所言之意后……虎目骤然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 项羽一直细看他神色变化,此时已彻底安定,暗松口气,口吻却一概如常:“既已候了数月,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吕布面容呆滞,深思恍惚。 禁不住无声喃喃:这憨子的脑袋瓜子,怎忽地如此灵光,莫不是真叫他那日重拳打开了窍? 否则以项憨子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这会如此轻易依言纳谏? 吕布越想越不对劲。 怕不是吃错药了! 他心中一凛,眸中精光迸现,无比锐利地看向貌若威严持重的项羽。 二人目光相触,默然对视。 吕布气势汹汹,项羽目光深沉,心下却是茫然。 而吕布则在确定对方非是气怒下说的反话、而当真如此认为后,一时间大喜大悲席卷而来! ——格老子的,项羽骤然开窍,岂不衬得当年一意孤行、落得身死兵败的他蠢得离奇,竟连憨王也比不上了!!! 吕布悲。 吕布气。 吕布是又悲又气。 只是悲着悲着,气着气着,他……莫名就乐了。 “罢了。” 吕布轻哼一声,撇了撇嘴,在项羽流露出担忧之色的眼眸的注视下,兀自嘀咕道:“也好。” 他始终观这憨子类己:皆是世无双之武勇,长于领兵,奈何所信非人,加之数番行差踏错,落得受庸人合攻,窝窝囊囊地步上绝路。 如今对方逆天改命,叫那偏心眼子的贼老天气个死去活来,等同于稍替他报仇雪恨……倒也是差强人意。 第 61 章 项羽坐镇的主力军驻于灵璧时, 楚军动势却未曾静止。 西北侧有韩信引领的关中军与魏军对峙于临晋津,明面上似对湍急河流束手无策,有舟亦不敢渡, 实则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决战布局。 东北侧则有以陈平为首的数位楚使求见王侯, 奋力游说, 暂未有消息传回。 而南侧战场上, 龙且与钟离眛已攻克九江国, 奉霸王之令废国为郡,竟引得九江国父老的齐声欢呼。 九江为旧楚之地, 与东楚百姓血脉相系,见黥布无端反叛旧主, 还大肆屠戮百姓,早已引起众怒。 而黥布败逃后,他们本惧于霸王或将于怒气勃勃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们进行严惩, 因而低调度日,不敢轻举妄动。 孰料大王宽宏友善,不仅未迁怒他们,还下令但凡能提供黥布吴芮一行残部下落者, 可得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本就不得民心的黥布等人? 龙且与钟离眛驻于旧九江国都六城, 奉命升宴贺年, 安抚民心。 之后仅过了一个月的功夫,便有百姓窥破隐姓埋名、藏身于城外山林中、重操盗匪旧业的黥布等人, 当即向县令予以揭发。 县令心知一日不寻着黥布与吴芮, 凶神恶煞的大军就一日不会撤走, 哪儿敢有耽搁? 于是不出二日功夫, 此讯就搭乘快马, 被层层通报了上去,很快叫龙钟二人得知。 龙且当即与钟离眛分兵二路,秘密潜行,将那山团团围住,才现出身份。 龙且之脾气爆裂,较项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想着屠了东楚数城的那无耻首恶黥布,此刻就藏身山上,他恨得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直瞪那茂密林木,雷霆大吼道:“无耻黥布,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这吼声如雷贯耳,回声荡荡,自也传到了山上为困境焦急的黥布耳中。 可笑,谁会出去自寻死路? 黥布脸色阴沉,愤怒地啐了一口,继续与部将谋划突围路线。 他自是清楚,既已行踪败露,这山上就决计躲不得了。 莫说那楚军守株待兔,也能守得无法获取给养的他粮尽兵乏,若对方连等都不愿等,只消放火烧山,他也必须现身。 只是谋划来谋划去,对能否打龙且与钟离眛个守备薄弱,他始终无十成……甚至七成把握。 他曾于楚营效力,除那近来才大出风头的吕布外,对楚军诸将的能耐,自然再熟悉不过。 其中他最忌惮惶惧的,自非那悍勇绝伦、力拔山河的项王莫属;而由项王往下数去,叫他不愿对上的头号骁将,当属龙且与钟离眛。 项王倒是看得起他,虽未亲自留下对阵,却留下了他不愿对上的悍将,且一留便是两名。 黥布眉头紧皱,望着灰茫茫的天,隐约感觉出几分大势已去的凄凉。 怕是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了。 ——黥布的不祥预感,于不久后即得到了应验。 他虽在经过一番精密部署后,靠着牺牲百余亲信骑从,艰难从那山中脱身,却也没能走上多远。 他那老丈人吴芮于逃跑途中,被流矢射中数处,虽未中要害,但一老翁又能吃得住多重伤势? 且沿途颠簸剧烈,餐风露宿,风声鹤唳,处处需避人耳目,自也无法求医问药。 在逃出来的第三天,伤口大片流脓,叫吴芮痛得濒近昏迷。 此时此刻,疼得神志不清、满面泪水的吴芮,是真的悔了。 悔那日未将汉王使者驱逐,而是听信了对方的鬼话;更悔连累女婿黥布,毁了对方做安乐王的平坦前路。 如今想来,那郦食其字字听似有理,却是破绽百出。 项王固是暴戾残酷,好猜忌多疑,但对于部下,可始终称得上仁厚慈爱,对于长而有智者,亦是恭谦有礼。 黥布虽怠慢项王诏令,未及时出兵相援,令项王恼怒,关系僵化疏远……却绝不至于就此破裂,分明大有修补余地。 他们怎就被鬼迷了心窍,只因自疑灾祸及身,就舍了手头已有的一切,先发制人地叛了? “怪我……一时糊涂,”吴芮躺在脏污的泥地上,枕着黥布特意脱下来给他垫着、也变得脏兮兮、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披风上,深歉道:“却害了你啊!” 黥布一声不吭,眼睛却已赤红。 说完这句话后,吴芮无力地阖上双眼,浑身力气徐徐褪去,呼吸也缓缓断绝了。 黥布将吴芮埋葬后,闷头继续前逃。 只是天大地大,他又能逃到哪儿? 他之所以暴露了行踪,皆因九江百姓,尽都恨极了他这曾经的九江王! 黥布稀里糊涂地失尽民心,又因妇翁之死而心灰意懒,未能再逃上多久,终被龙且所领的追兵逮住。 他木然地看着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路、到最后一刻也拼死抵御、奋力为他争取逃亡机会的那最后五十将吏,全被暴怒的龙且残忍杀死。 又被五花大绑,困入槛车,随军押往灵璧。 黥布自被擒以来,就是一副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模样。 哪怕龙且对他拳打脚踢,激怒唾骂,好几次若非钟离眛拼命拦着、险些拔剑将他砍死,他也无动于衷。 直到抵达灵璧楚军主营,遥遥看见营门前站着身形颀长、肩阔腰窄的二道身影…… 黥布浑身猛然一颤,终于尝到了姗姗来迟的恐惧。 亲自来到营前,迎接凯旋的龙且与钟离眛一军的那两人,不是项王与吕布,又还能是谁? 吕布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布的悲惨下场,以至于上身情不自禁不住前倾,脚步也顺道挪了几寸。 不知不觉间,就与项羽并肩站到了一块,立于队列最前。 这一站,加上他那与项王持平的颀长个子,顿显得无比醒目。 须知连被项羽客气尊称做亚父的范增所站方位,都识趣地落后一步,更遑论是其他亲信重臣了。 范增最先察觉吕布越了位,唯恐他触怒大王,不仅轻咳一声,想要低声提醒。 项羽却似有所察觉。 在捕捉到那句轻咳后,他正巧赶在范增开口之前,微微侧了头。 那侧颜虽是喜怒难辨,但那无声地递出的眼神,却是再清晰不过了。 范增不禁怔住了。 他虽未神通广大至仅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心思难测的大王所想,但要领悟到最浅显的那层意思,也实在不难。 既是大王默许、甚至有意鼓励…… 范增从容地挺直背脊,那番将将到了嘴边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眼看着大王日益豁达大度,竟一改以往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如今这从谏如流——虽只从一人谏——又肯主动与奉先这勇略兼具的大功臣亲睦,他简直比谁都乐见其成。 哪儿会闲得无事,跑去煞甚么风景? 不知不觉中,范增脸上已然挂满笑意。 相比起为大王与日俱增的转变而欣喜不已的范增,这时的黥布,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待槛车被推到穿着霜冷银甲,面色却寒于霜雪的项羽跟前时,心中的惧意,更是瞬间到达了巅峰。 项羽只淡淡瞥了这昔日骁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地下令道:“放出来。” 槛门被打开,枷锁被卸去,恨得咬牙切齿的龙且亲自将他从里头狠拽了出来,猛力摔到了地上。 黥布体力枯竭,哪里能吃住盛怒之下龙且的力气。 他被这一拽一甩,狼狈地摔到地上,又在粗粝的砂石上滚了一圈,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却不敢站起。 只匍匐拜下,头低垂着,哪怕朝着地面,目光仍是躲躲闪闪。 哪怕未看向项王,他也能清晰感觉出那道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 即便他明知自己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哪怕舍下脸面乞怜讨饶,也注定只剩死路一条…… 可真正到了需直面霸王的时刻,他仍是惶恐至极。 项羽一言不发,毫无温度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黥布身上。 黥布自丢失都城后被四处追撵着、逃亡数月,这一路又被困在槛车里,终日遭到楚兵唾骂,自是面目全非。 不仅衣衫褴楼、完全瘦脱了形,神态也无比颓然,往日那股勃勃的精神气,早已荡然无存了。 哪能认出是曾经那位常冠三军的骁勇楚将,春风得意的九江王? 昔日君臣重逢,却只剩一方羞惭恐惧,一方默然无声。 吕布原是幸灾乐祸,一心要欣赏这狗叛贼的下场,但看到这里,却只剩意兴阑珊。 这破布好色贪财、好享逸乐,且目光短浅,手段残忍暴虐,不仅背叛旧主,还屠杀无辜楚国父老,哪怕被砍成肉泥,也是死有余辜。 ——可死到临头的黥布,纵使恐惧得浑身发颤,也不曾开口乞饶。 只默然下拜,不肯抬首。 项羽神色漠然,忽右手腕冲外一翻,只听“唰”地一声响,龙渊剑寒芒出鞘。 黥布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响听在耳里,竟下意识地停止了颤抖。 他没想到在酿成诸多滔天恶行后,素来行事冷血残暴的项王,竟还愿慈悲地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而非严刑凌虐。 项羽那重瞳中似绽冰碴,右臂微抬,剑锋蓄势待发。 他并未立即刺下,而忽开口道:“孤允你……留一句话。” 事到如今,不论是质问为何背叛,还是质问为何屠城,都已毫无意义。 哪怕黥布生出巧舌如簧,真要辩个是非委屈,在楚国百姓那血海初淡、万千尸骨未寒前,也只显得荒谬无耻。 黥布忽不惧了,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说来古怪,他早年随项羽征战四野时,回回身先士卒,悍勇作战,常冠三军,手下杀/人如麻,又何曾惧过死伤?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力压一干楚将,最入眼高于顶的项王的眼! 如今离了那叫他深恶痛绝的沙场,他反倒褪去一身胆气,变得处处胆小怕事似的。 其实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就因一念之差,稀里糊涂落到这一地步。 若他当初未听信郦食其的煽动挑拨,而是老老实实依从王诏,亲自向项王屈膝请罪的话……项王从来对部将心软,只要姿态放低,态度诚恳,多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根本就怪不得郦食其。 因有那份不可告人的野心作祟,他在震悚之余,才只想着先下手为强。 在恼羞成怒下走出屠城那步臭棋,屠了一路人,失了一路民心。 不仅气疯了楚人,也让九江人离了心,彻彻底底地绝了自己后路。 他自舍国都六城逃亡时,就不敢再过问家眷的下场,妇翁吴芮亦是心照不宣。 他们都清楚,其余来不及逃走的血亲,定已叫龙且等人泄愤时屠尽了。 “早知如此……” 黥布心中翻涌着万千思绪,最后由衷感叹道:“就不该做这劳什子的九江王!” 话音刚落,项羽已果断手起剑落,眼都不眨地亲手斩下黥布人头。 犹带狰狞表情的人头滚落地面,炽热鲜血自脖颈处那断口喷涌而出。 躯体随之轰倒,溅起阵阵尘沙。 屠害楚国百姓的黥布终于伏诛,一干自始至终屏息看着的楚国文官武将,这会儿才徐徐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 龙且最是激动,当场抚掌,大声叫好。 若非那黥布人头是由大王亲自斩下,他不仅想夺来当球踢,更想丢入釜中煮烂,才能稍解心头恨意。 大王实在仁慈,哪怕是对这恶贯满盈的叛逆,也顾念旧情,赐了个痛快速死,否则实在该叫他多尝些刑罚! 唯有吕布心不在焉,在群情鼎沸之时,也只敷衍地顺势抚了抚掌,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项羽面沉如水,对四周喧哗声更是置若罔闻。 他沉默接过亲侍奉上的布巾后,专心致志地缓拭去龙渊剑上残存血迹,雪光一划,即利落还剑入鞘。 就在吕布还板着张面孔,抄着手神游天外时,余光忽捕捉到一道细长黑影袭来,下意识地一抓。 随极清脆的“啪”一声,那曾在他手里干过一场大事的龙渊剑,就叫他结实握住了。 好端端的,这憨子又把自家兵器给他作甚? 项羽却未看一头雾水的爱将,径直转过身来,面若止水,看向一干神色各异的部下,沉声宣布:“今日,孤以龙渊赐奉先。” 众人屏息,纷纷看向吕布。 作为受赐之人,吕将军仍是宠辱不惊,处之泰然,连眉头都未动上一动。 吕布未露出诚惶诚恐之色,项羽也不觉有异,淡淡说完:“他日,诸位见龙渊如见孤。” 第 62 章 第 63 章 第 64 章 灵璧, 楚军大营。 项羽眉目遒劲俊秀,鼻梁高挺,眸光冷如冰雕。此时一身银甲锃亮, 端坐于主位上, 端的是雄壮绝人。 他漠然注视着韩信所遣军吏, 实已打醒了十分精神倾听战报。 待听得那并不叫他看好, 只因受爱将数次三番、不留余地予以举荐, 他才勉为其难予以破格擢用的韩信此次出征中大放异彩,竟不出半月功夫, 即凭奇策擒住魏王,横扫诸县, 平定魏地时…… 他不动声色,重瞳中却难得地流露出些许讶色。 那日于济阴观韩信整军,他因是领兵打仗此道中佼佼者, 不难看出其确具几分本事。 却不想韩信亦如奉先般深藏不露,一身才略兵识,还远不止那日所现。 孤军深入,以少敌多, 看似寻死般莽撞。 但在善战将者眼里,运用如此手法, 求的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如他当初于巨鹿破釜沉舟一战。 项羽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在旁春风得意,唇角带笑的爱将。 心赞道:奉先果真独具慧眼。 世间朽木不计其数, 偏从中轻易择出了栋梁来。 当得知韩信恳请他于灵璧主军调拨出二万精兵, 好让魏地楚军进一步增强实力, 以便于日后配合主军北上击齐、赵、燕等地后, 项羽陷入了沉思, 并未立即批准。 半晌,项羽忽抬眸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爱将,询道:“奉先认为如何?” 正乐得开小差、悄摸摸地在嘴里嚼着洒了盐的干肉粒的吕布一个不防,差点呛着。 随霸王这声发问,原各自陷入思量的帐中众人纷纷抬眼,或期待、或探究地的目光,一时间全投向了公认才智过人的吕将军。 问问问,成天逮问老子问个劳什子劲儿! 吕布一边腹诽,一边匆忙将没来得及嚼好的肉粒咽下,虎眸微眯,神容冷肃道:“当准。”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若是真让他拍板,哪会只按着那便宜老哥所要的最低人数给?定要多拨给一两万人。 眼下这楚军局势一派大好,除非憨子忽连出昏招,就这绝对优势,那是想败也难。 吕布百无聊赖地想着,连解释都懒费去琢磨词儿。 孰料他原以为只是随口抽问的项羽,下一刻便轻轻颔首,当真按他所想的开了口。 不仅调拨了整整四万精兵,还正式下达军令,让韩信加强整训那五万魏俘,等增援的精兵一到,至多再允原地修整半月,就必须开拔,尽快拿下殷都朝歌,打通甬道。 项羽既已真正将韩信那一身本事纳入眼中,即刻调整战略。 既然侧翼有这么一支意想之外的强军助阵,一下即奠定了北地战场的初步优势,那灵璧主军自也当开拔呼应,迅速扩大战果。 在与幕僚商议一番,又问过爱将后,项羽正式决定,于半个月后挥师北上,分兵三路进军齐、殷、河南三国,以早日一统北方。 一大清早就又被召入帐中,还昏昏欲睡着的吕布一听这话,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他瞪大眼睛,愣愣看着憨王似打盹儿的猛虎一朝清醒、忽神采奕奕、果断连下命令的英姿……简直怀疑对方要么是吃错药了、要么是回光返照了。 这般英明神武,当机立断,深有老子当年杀伐决断的风范,又哪儿是自个儿所熟悉的那西楚憨王! 震惊归震惊,吕布早在这灵璧呆腻了,眼下能有机会活动活动这身筋骨,自是求之不得。 况且这楚国越早一统中原,就越早能腾出手来攻打巴蜀,正叫他求之不得。 至于那自请北去的陈狐狸一直杳无音信,届时战事一起,难免牵累这点,也不算难——派人前去通知,将其秘密接回便是。 于是当憨王那话音刚落,他便立马兴奋响应:“布不才,愿领西路军势,与韩信合师破殷!” 许久未与韩信那便宜老哥说话,吕布虽见事态进展顺遂,仍觉心里有些发虚。 毕竟按韩信先前的规划,可得整整等上四年功夫。 现才半年不到,怎就处处高唱凯歌,一副楚将一统天下的好局势了? 吕布唯恐有甚么疏漏之处,还得尽早与韩信好生商议一番,才可安心。 项羽蹙了蹙眉,却未立即答应。 韩信以近二十万楚军破那区区殷国,按理说该是轻而易举,何须锦上添花,再多派奉先这骁将去? 只不过…… 项羽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满怀期待的爱将,拒绝的话,就变得有几分难以出口了。 仔细想来,中路由他亲领,东路由龙且领着,钟离眛则镇守后方,各军皆有能将坐镇,应出不了岔子。 罢了。 便由奉先去会他那韩兄吧。 项羽经过一番思量,到底掩下了心中莫名而起的淡淡不快,决定遂了爱将之愿。 结果他刚一颔首应允,吕布便毫不掩饰地欢呼一声,一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模样。 项羽见状,面色不由又沉几分,胸口发闷。 楚营上下皆是渴战已久,见终于将离开灵璧驻地,无不振奋。 唯独范增心有隐忧。 人多时他未做声,只默默斟酌着说辞,待帐中人皆散去,他仍留在座上不走,才引起了项羽的注意。 范增拱手一礼,肃容道:“虽知大王主意已定,臣下尚有数言,还请大王费神稍听。” 项羽待这发须雪白、却为他殚精竭虑的谋主向来客气,闻言颔首:“亚父请讲。” 范增欲言又止,深觉为难。 他深知此言一出,或是福祸难料,然他为楚军呕心沥血数载,眼看已是胜券在握,实在不敢对此偌大隐患熟视无睹。 范增思来想去,还是深吸口气,将那徘徊不去的顾虑徐徐道出:“大王起初决定重用韩信为将,可是因奉先之言?” 项羽毫不犹豫地颔首:“然也。” 范增又问:“韩信仅凭关中与那杂凑军,不过用了半月功夫,即以雷霆之势平定齐地。足见其勇谋兼具,如雾豹出山,风鹏腾空。” 项羽面无表情,静静听着。 范增踌躇片刻,继续道:“现他已得魏俘数万,一道编入军中,兵数便有十五六万之多,纵非大王四十万楚军之敌,却也决计不容小觑。” 项羽目如止水,淡淡看向范增,心念微动。 范增一咬牙,将最担心的那处,缓缓道出:“奉先侍大王之忠心,天地可鉴,自是毋庸置疑。然奉先甚是看重这异姓兄长,待其掏心掏肺,亦是毫无保留。” 一直沉默的项羽,忽福至心灵,一语道破范增绕来绕去的真正想法:“亚父所忧,可是那韩信不住索兵,或是生了与诸侯勾结的野心,他日或将反制楚军粮道,免不得还将利用奉先行事?” 范增不料项羽忽看得这般通透,无需他进一步点明,登时微微一怔。 下一刻,他苦笑着承认了,索性一鼓作气道:“大王英明。依臣下之见,不仅不宜增兵,在此非常时机,还应削其部从,或派亲信佐之,以防生变——” 范增的话未能说完,就被项羽一声轻笑给打断了。 那一笑转瞬即逝,却极清晰。 范增正巧捕捉到,不禁目露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 “亚父。” 项羽下颌微抬,重瞳暗芒闪烁。 极矜贵英俊的轮廓间不复以往的心事重郁,而满是傲然。 他漠视远方,淡然陈述道:“孤自随叔父起事至今,已有五年之久,所经小仗数不胜数,大仗亦有四十之数。不论亲身力斗,或是排兵布阵,那兵数或多或少,皆是攻无不破,战无不胜,方可霸有天下!” 范增被此话触动,低头不言。 他心里清楚,项王话下之意,已然明晰。 莫说韩信不过初露头角,即便他当真是军神转世,运兵如神……项羽身为天下无双之楚国霸王,也绝无惧战之意。 他何须去惧? 又如何会惧? 既无忌惮一说,那用就用了,他日那韩信要反,即由他反了。 ——以堂堂楚霸王的气度,还不至于对有能者皆谨慎防备,甚至耍弄千般手段牵制! 范增饶是古稀之年,听闻项王这霸气四溢、豪情无畏的话语,竟也被激得热血沸腾。 他深深看了眼不怒而威,霸气灼灼的大王,回荡胸中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心悦诚服。 何以燕雀之木笼,拘束那展翅鲲鹏! 庸主戒备骁将,是因自知不如,唯恐一朝遭其反噬。 而霸王奋勇无双,气势凌云,身有底气,自无需猜忌能臣! 他情不自禁向项王一拜:“大王高见,臣下拜服。” 言罢,他不再劝说。 项羽淡然目送范增离去背影,心境澄明。 时至今日,他仍常常想起爱将为劝莫屠齐地城池、不惜亲身武谏那夜,曾吼出的几句话。 “若大王之志仅止于王侯之位,为将兵之将,亦可充任。”项羽悠然出神,脑海中不住回响:“志于天下一统之帝业,则必当海纳百川,做那将将之君……” 项羽正沉思着,帐外忽又传来零散的脚步声。 下一刻卫兵便报:“大王,关中军信吏求见。” 又来? 项羽微皱眉峰,沉声道:“放。” 五人战战兢兢地趋入,被围于中间那人,分明是一女子。 项羽目光沉沉,在那女子身上冰冷一掠,即落在了为首那信吏身上:“说。” 信吏已被霸王不加掩饰的磅礴气势压得瑟瑟发抖,半晌方寻回声音,颤抖着将来龙去脉道出。 龙种?天子? 项羽冷嗤一声。 他根本不屑多赐那女子一眼,径直讥道:“方士胡言,唯有魏豹那等蠢货会信!” 项羽纵无怒意,仅是讥嘲魏豹一句,然众人仍是屏息战栗,哪敢发言。 幸好在下一刻,项王便缓缓开口道:“将此妇送至奉先处。” 这半年下来,楚营中哪会有人还不知‘奉先’所指何人? 既大王全然不信那‘龙种’之说,又瞧不上此妇姿色,转而下令将美妇赐予其他有功爱将,也是顺理成章。 他们如释重负,正要带着薄氏这烫手山芋出去。 结果才刚起身,霸王便冷沉沉地叫住了他们:“慢着。” 他们心下骤然一凛,一动也不敢动,皆都僵在当场。 项羽仅一转念,心情陡然恶劣起来。 他虽不知那无名邪火从何而来,却本能地改了口:“此妇自从何处来,就送回何处去。” 他临了改变主意,众人却哪敢质疑,赶紧应声,小心趋出。 万幸,大王未再出声留人。 项羽面沉如水,由那阵忽然冒出的躁意渐渐消散,忽冷哼一声。 庸脂俗粉,怎堪配奉先? 项羽漠然想,若那韩信看得上,便由他留用去。 第 65 章 第 66 章 第 67 章 见贤弟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韩信只当是车马劳顿、奔袭疲敝之故。 遂按下谈兴,未继续留他说话,而是亲自将人送入城中空置的一处馆中, 让吕布先作歇息。 吕布始终恹恹的, 索性由这便宜老哥误会下去。待沐浴更衣过后, 他躺在久违的软塌上, 任心神飘远。 只是动脑筋太费精神, 身上又因军旅而疲惫,他想着想着, 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双眼一阖, 心大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深更半夜。 吕布迷迷糊糊地坐起了身,一时间还不知身在何处, 帘外掌灯伏案夜读之人,却已捕捉到他起身的那点动静。 韩信毫不犹豫地离了刚还让他既是如痴如醉、又苦思不已的舆图。 他回身走上几步,利落将帘一掀。 明亮烛光争先恐后地钻进榻间,一下就将吕布那还眯瞪的眼给晃花了。 “贤弟醒了?” 韩信一心都是部署军势、行兵打仗之事, 肯体谅贤弟赶路辛劳,叫人在榻上躺了许久已是难得, 哪顾得上贤弟人没怎睡醒、还顶着对呆滞的蚊香眼的状态? 向来是吕布对他生拉硬拽, 这回却轮到兴头上的韩信迸发神力、直将贤弟这大块头给硬生生地拉扯到矮桌边来,对着那墨痕黯淡、字迹不清的舆图, 神采奕奕地比划。 吕布表情凝肃, 看似认真听着, 不时还恰到好处地点头附和……实则眸底一片涣散, 根本还未清醒。 直到韩信讲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他才悄悄回过神来。 这楚军上下,都忒得古怪。 吕布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暗自腹诽:不然怎那憨子与范老头儿也好,老阴毒的陈狐狸也罢,甚至连最懂他脑子不好的兵仙韩信,都偏爱揪着他来高谈阔论? 好在韩信还成,只需他装作听讲,偶尔敷衍点头即是。 不似那项憨子还动辄逼他出谋划策、累他绞尽脑汁。 瞅在这便宜老哥平日待他不薄的份上,吕布虽被这阵话给激起瞌睡,仍勉为其难地继续拿出当年糊弄陈公台的严肃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待素来沉默寡言,论战略时却滔滔不绝的韩信终于开始总结方才所讲,漏听大半的吕布才艰难跟上。 忽捕捉到什么关键信息,他耳朵动了动,纳闷道:“往平原去做甚?” 项羽分兵三部,两部主力与精锐皆奔赵地去了,他们何必去凑那热闹? 韩信微怔,解释道:“此为大王诏令。” 尽管下一步指示还未到来,但项王命他尽快夺下朝歌的用意,必然不在随主力合击,即是西去扫了洛阳那尾。 命他原地待命,显是后者居多。 吕布摇了摇头,连扫都不扫那舆图一眼,只将沙盘从矮桌底下拖出,见上头已被摆得密密麻麻,不由先瞟了眼韩信。 韩信毫不犹豫一颔首,他也毫不客气地当真抹乱,气定神闲地按自个儿想法重排。 他虽不擅上下其手,在心眼子多的那些混账谋士前没少吃亏,但不论单打独斗、或是行兵布阵,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得心应手。 且上辈子厉兵秣马、疆场驰骋、亲身历战二十余载,经验教训具是刻骨铭心,哪会在这一年不到的功夫里就忘光了? 南越与巴蜀一带不敢说,但这中原一带的地形,可早已被他摸得透彻、堪称烂熟于心。 甭管顶头那皇帝换得多勤快,山川河流等地貌却是百年不改,至多变更些关隘罢了。 在韩信难掩惊讶的凝视中,聚精会神于这简陋沙盘上的吕布始终毫无自觉。 他思路越发通畅,而手随念动,也是越摆越快。 ——他哪需抽出功夫、费神看那甚么舆图? 上辈子那独一无二的记忆,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舆图。 吕布一气呵成,将截然不同的一条思路以沙盘清晰地展现出来,立马即吸引了韩信的全部注意。 在吕布看来,调拨至齐地战场的楚国精兵实在已然饱和。 宰区区一个脚跟尚未立稳的张耳,再斩除那帮不中用的爪牙罢了,哪用得着三路齐齐压上? 除非是那憨王脑袋瓜子又挨驴踢了、再做那四处屠城逼反百姓的缺德事儿,否则杀鸡用此牛刀,必是手到擒来。 又何必再加韩信这股。 倒不如由韩信领着关中军一路北上,经邯郸,取沿县,奔那常山旧都襄国去。 再分兵一股,由他这趟一道稍带出、用着还算顺手的那副将李左车带着,返上党过沿太行山,最后由曲陉那口子出常山,南下攻襄国。 南北合击常山,赵军必然难以招架,而南侧齐国则与楚军主力交战,根本无力支援。 如此两边牵制,即可逼迫张耳由二选一,首尾不可兼得,必失一处。 至于后头那燕、代二国,则更好办了。 要是那姓陈的狐狸眼中看不中用,到底未能游说成那赵歇,代燕地将发军援齐赵……有李左车领数万楚兵驻守曲陉口,纵不南下合击赵都,还可堵截北部援军一二。 对吕布的布局,韩信眸光发亮。 贤弟于他,果真是这世间最为默契之人。 然想归想,思及落实之难,他无奈叹了一声,解释道:“实不相瞒。贤弟所想,与愚兄最初所得如出一辙,可大王处……” 依照他对项王的了解,项王素好集中兵力强攻一处,不喜多路进战。 齐赵二地最为地广兵众,威胁最重,项王必是先歼其而后快,而不愿四处开辟战场。 虽有贤弟在,说不准可说服大王改变心意,可派信使一来一去的功夫,战机亦被延误了,倒不如甫一开始便随项王军令而动。 韩信亦知,若全按项王的计划行军,盟军覆灭亦是必然,不过迟上些许罢了。 思及此处,他方选择默然从命。 听着韩信这话,吕布那原因不解而瞪大的眼一转,黠然笑了。 这哪还不好办! 下一刻,吕布就得意洋洋地将腰间之物抽出,“啪”一下重重撇到矮桌之上,下颌高抬,难掩炫耀道:“韩兄可认得出此物?” 韩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惹得一愣,定睛一看,更是当场一惊:“大王这龙渊佩剑几乎从不离身,怎又到了贤弟手里?” 项羽所擅兵器虽多,然其手中最为深爱、亦最为闻名者,当属饮血最多、重得数人方可抬动、仅由霸王使来可挥洒自如的霸王枪。 霸王枪之下,即是眼前这柄龙渊宝剑了。 上回贤弟凭此龙渊剑代大王行事,既可慑服十数万守军,虽大多需归功于那一箭之威,龙渊却也功不可没。 龙渊剑倘若叫旁人得赐,多将小心翼翼供起来,真要日常佩戴,也必是极其谨慎,以免有了磕碰,或是遭胆大贼人盗取。 韩信又哪能想到,这龙渊剑到了他贤弟手里,当真就只是一把剑了。 吕布上辈子过得最好的那几个月里,什么奇珍异宝、绝世神兵不是任他挑选?早养出一副挑剔得厉害的眼光。 他觉这龙渊握着份量正好,不似寻常长剑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每挥下去,总叫他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身里也使不出个几分。 现有这柄自身颇沉、还削铁如泥的龙渊剑在手,他乐得将再瞧不上眼的那把普通剑给赏了身边卫兵。 不仅大大方方地将龙渊剑每日别在腰上,用起来也毫不含糊。 若非韩信面露为难,他压根儿就想不起这龙渊剑更为要紧的象征了。 见稳重冷静如韩信,也被这憨子赐物给惊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吕布更是得意洋洋,嘴角翘得老高,眉眼弯弯道:“见过此物,兄长不会还认为此事难成吧?” 韩信:“……” 吕布这会儿的确是信心十足。 毕竟前阵子那憨子可亲口说过,除非是涉及中枢的要事才需先做商议,寻常事务,皆可自行做主,只需告知一句。 指挥关中军北上,自不可能是甚么难事。 他高兴地伸出一手,在矮桌上结实一拍,拍得震天响荡,豪气冲天道:“今日这主,就归老子做了!” 对贤弟一激动就满嘴“老子”的爽直之语,韩信可谓司空见惯,闻言只莞尔一笑,眉头并未皱上半分。 饶是知晓贤弟深得大王信重,他也从未敢想象过,多疑猜忌、用人唯亲如项王,竟真会对贤弟深信至毫无保留的地步。 韩信注视着静静躺在桌上的龙渊剑,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吕布还在念念叨叨:“待兄长与那车子各自发兵北上,布便不跟着去了。” 韩信一愣,当即回神,不解询道:“贤弟是要……” 吕布笑哼一声,眸光奕奕:“兄长莫不是忘了,被你击至落荒而逃的那彭耗子,及布当日于彭城前连毛都没摸着,就不知流窜何处去的陈耗子,一直都不现踪影么?那俩耗子属的销声匿迹了这么阵子,必已兵乏少粮,又对楚军深恨入骨,定不会放过楚军输送粮草之甬道。” 要像这便宜老兄一般坐镇中军,派兵列阵,他虽也马马虎虎做得来,却实在没那耐心。 真说打得痛快的仗,还是得追撵着、游走着打。 既要游击战,便贵在精而不在多。 多裁出来的兵员,正好扔给凡事多多益善的眼前这兵仙。 吕布越想越觉合适。 想当初他所领下那并州铁骑,赫赫杀名可谓天下皆知,叫见多识广的董胖贼也惦记得很。 来这几百年前,他纵拿此时名声不扬的彭陈二人打不出甚么响亮名号,至少也能打个酣畅淋漓的痛快! 况且天下一定,他便要走了。 那项羽人虽憨得很,待他却着实不坏。 他吕奉先向来是个大方的,索性大发慈悲,再帮那无人看护就要出事儿的傻子……稍多干点活。 “此次守株待兔,却需以灵活为主。”吕布一边盘算,一边利落地安排着:“那陷阵营兵士,布只留三千员,余下那二千与那五万西部军,便交托给韩兄了。” 韩兄却破天荒地露出副白日见鬼的震惊表情,久久无话。 比起贤弟主动要求精简兵力这点,更叫他为之震惊的,还是贤弟话里明显透露出的意思。 这哪是他一向行事大刀阔斧,只爱冲锋陷阵,面对数万敌兵也敢头脑发热地孤身冲上,总嚷嚷着打打杀杀的贤弟? 况且那护送粮草输送的活,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吃力不讨好。 “贤弟,”韩信沉默着打量贤弟许久,实在瞧不出对方有甚么或发热或醉酒的迹象,踯躅再三,仍是谨慎建议:“你还是……再歇歇吧。” 第 68 章 吕布心意已定, 纵莫名其妙地按着便宜兄长的坚持,躺回榻上歇了一歇,想法却是不会更改的。 翌日一早, 始终心神不宁的韩信没能坐住, 欲寻贤弟说说话时, 却在营帐里扑了个空。 得亲卫指路后, 他一路寻到校场。 他来得稍晚一些, 看见了贤弟在料峭春寒里、还若无其事地赤着肌肉精实紧扎、线条流畅的上身,上缀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汗珠点点;却错过了对方以演武名义, 轻而易举将一干士兵打趴下的过程。 见贤弟雄赳赳地骑着玉狮,一人一马一道耀武扬威、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才不得不相信,这素好横冲直闯的贤弟非是一时冲动,当真改了脾性了。 既如此, 念着时机稍纵即逝,韩信不再与吕布客气,而迅速命副将李必整军。 午时一过,便顺利开拔, 朝北出征了。 吕布懒洋洋地站在朝歌城头,目送大军浩浩汤汤地行远, 自己也未在城里多加逗留。 他顺手一点, 就选了此行随军的副将周兰在此留守。 周兰乍然得知主将要轻骑减从上路,却留他驻守此城时, 不免大吃一惊。 他的头个反应, 自是反对:“请吕司马三思, 这万万——” 吕布一脸漫不经心地箕坐着, 不知正琢磨什么, 闻言抬过头来,淡淡看向周兰:“唔?” 他简简单单一挑眉,就让周兰倏然噤声。 见周兰一脸倔强,嗫嚅着唇还要再劝,吕布索性站了起来。 他微眯起眼,右手缓缓地插在劲瘦腰身上,明晃晃地露出那存在感十足的龙渊剑,故作惊奇道:“不可——?” 老子的话,你个兔崽子还敢反对? 敢不敢对着大王赐下的宝剑再讲一回? 周兰欲哭无泪。 他又不是毫无眼色的蠢人,哪里还品不出这随性至极的主将那言下之意? 饶是他满肚子劝谏要讲,吕布却是连大王都敢饱以老拳的火暴脾气,哪会听他一区区副将的。 见一下唬住周兰后,吕布得意地轻哼一声,兀自钻兵营里去了。 一番精挑细选,吕布点了不多不少刚满二千的兵卒,就欣然撇下哭丧脸的周兰,高高兴兴地朝西出发。 他在那便宜老哥走前,既已打听清楚了:自咸阳出发、正在路上的粮队,已有二批。 虽不知具体方位,但只消一路由东向西走,迟早能够碰上。 果不其然,才行了二天一夜,吕布便与一行驱着车、上载大包小包的楚军迎面撞上。 眼前冷不防冒出一列凶神恶煞如出闸猛虎的骑军,直让那督运此批粮草的连敖大惊失色。 下一眼看清同为楚军装束后,他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才有闲暇通过那对极醒目的雉鸡尾翎冠,辨认出来者身份。 吕将军怎会在此? 他虽不敢问出声来,心思却全写在了脸上。 吕布心情不错,一眼看明白后,倒是好心回答道:“大王有令,叫本将能者多劳,帮着护送辆车。” “多、多谢吕将军。” 那连敖受宠若惊地连连行礼,就叫吕布不耐烦地一挥手止住,信口又问:“章将军如何了?都邑状况可还好?” 只可惜这连敖除领命那日外,根本见不着身为总帅的章邯将军,平时又身处军营之中,闻言吞吞吐吐,着急万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吕布见他半天蹦不出个屁,索性不等了,又一挥手,催他继续前行:“废话少说,赶紧上路。老——本将就在后头不远,定叫你出不了事。” 话吞吞吐吐地讲不好,还一问三不知。 还能做啥? 不如赶紧将粮草送去,省得将那憨子麾下军士给饿坏了。 那连敖如蒙大赦,本就走得急忙,这下更是片刻不敢耽搁,火急火燎地就催底下军士重新启程了。 吕布一行骑兵虽未紧紧跟上来,但有那句‘后头不远’、份量十足的承诺在,提心吊胆了一路的连敖,这会儿还是奇迹般感到了安心。 吕布当真老老实实地缀在不远处,将人给护送进了楚境,才在一干人在战战兢兢的道谢声中调转马头,潇洒寻第二车粮队去。 接着依样画葫芦,顺顺当当地将第二车粮队也送进去后,却始终连彭越或陈馀党羽的毛也没见着一根。 吕布到底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莫不是跟得太近,叫那俩鼻子灵敏得很的耗子给察觉了? 吕布苦思冥想一阵,终觉如此不断往返,着实费时费力,还易打草惊蛇,半天逮不着人。 遂决定就地化整为零,将二千骑从里再分出五百来,每一百人一组,共分五组,四散出去。 他自己则在附近寻一小村镇,暂时落脚。 等派出去的骑从发觉彭越或陈馀的踪迹后,立马分派一人回来通报,他再火速赶赴,予以迎头痛击。 吕布主意一出,说干就干。 也属他运气确实好——分兵才五日,就当真有一队传了消息来。 陈馀虽未找着,但那藏身于燕县一带的彭越,却被他们所发现了。 吕布大喜,吆喝道:“还不赶紧跟老子上!晚了没肉吃!” 由他精选出的这二千兵卒,无不是脾性对他胃口、骑术精湛的好手。 这会儿也轻易被他一声高喝喝出一身沸腾热血,一边激动地喊打喊杀,一边追随在主将身后飞驰前去。 此时此刻的彭越,自是不知行踪已被窥破,大难即将临头。 他本是昌邑人,因紧邻巨野泽,自小靠打渔为生,也结识了一干境地相同的渔民为兄友。 乱世刚起,听着陈胜吴广起兵的消息时,便有乡人撺掇他趁势而起。 他当时却不急,硬是耐着性子,观望了一年有余,直到亲眼确定秦灭已成必然之势后,才聚众为军,成了逐鹿中原诸侯中极不起眼的一员。 因战绩不显,又不曾随项羽入关,自在后来失封。 彭越之所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起兵,所求不过是凭一己之力博得富贵荣华的念头。 他之所以不附楚,是因他心知肚明,似项羽这般楚国贵族出身,心高气傲,眼光极高,除非似黥布那有绝伦武勇、又肯豁出条性命去,否则依附于其,也不过泯然逢迎拍马之诸侯矣。 根本入不得项羽的眼,更别谈出人头地。 然而他当初相中刘邦,欲要雪中送炭,攻其昌邑县时,奈何实力不济,未能攻克该城,唯有暂时分道扬镳。 那日袭取济阴得手,本是士气大振,正适合招兵买马,孰料来了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却是块扎扎实实的硬骨头的韩信,将他打了个落花流水。 若非他见机快,只怕命都得交代在那,哪还顾得上保住手下兵士? 他逃入林中,原还想仗地形之利,狠狠出一口恶气,谁知那韩信警醒得很,追了一小段路,就不肯再深入了。 他损失惨重,也不敢再去轻易试探楚军城池,加上要恢复兵力,遂索性游荡回了昌邑,在熟悉的巨野泽驻下营地。 原还担心会被楚国官吏、派兵镇压,结果刚巧赶上了黥布叛楚、入楚地烧杀劫掠,彻底招上了项羽恨意的好时机。 趁着四处兵荒马乱,他一边暗中收容流散残兵,一边劫掠周边、占山为王。 可惜好景不长,眼看着发展势头正好,他手底下又积累了万余人时,一直驻扎在灵璧按兵不动的项羽竟开始朝北移动。 由灵璧往旧济北国国都博阳,必经胡陵,越泗水——胡陵往西行不过四十里,便是他所驻扎的巨野泽。 而随兵力增长,他活动的区域也不断扩大,于四周声势越盛,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他哪敢在项羽那数十万悍勇精兵途经时,还继续留在巨野泽晃悠? 不得已下,他唯有带着刚集结起的万余人往西移动。 汲取在济阴城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楚境内虎口夺食、对时刻可得楚主力军增援的大城发起攻击。 因而经城阳、过燕县时,都未多加逗留。 但他领着万人之众,不得不很快面临粮草不足的窘境。 单靠劫掠沿途一些个小村落,显然是入不敷出。 眼看着所携口粮就要见底,彭越一阵焦头烂额,最后惦记上了楚军的运粮车队。 他曾于梁地活动,虽于关中一带地形不熟,却知晓要从咸阳运送粮草出来,必经的几处道路。 楚军虽是举世无双的强势,但注定也有软肋。 在粮道后勤方面,任哪股军势,都不可能强悍得无懈可击。 他凭手下这万余人出其不意,发动强袭,那粮队必然抵挡不住。 此事若成,他不仅得了军粮,解了自身粮草匮乏的一时之危,好熬过被迫在外游荡的这一阵子;还可扰乱楚军粮草供给,减缓张耳那反楚联盟的压力;也顺道出了他被生生赶出济阴、手下军势也遭彻底击溃的恶气。 一石三鸟,缘何不为? 如此想着,彭越便派人对这粮道进行了周密侦查,再细细思量奇袭之法。 他向来沉得住气,为确保无失,当年可坐视天下大乱、魏国风起云涌长达年余仍不动作,况且只是劫一粮队? 彭越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计算周密,却注定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吕布叫骑从用布裹了马蹄,马嘴里衔着木棍,自后头悄无声息地接近这万余肥羊时,几乎浑身都流淌着似曾相识的兴奋。 想当年,老子带着那姓高的闷葫芦,仅凭陷阵营那八百轻骑,即轻松力破那万余黑山军。 那可是令无能的袁小气瞠目结舌、生出深深忌惮的盖世威风! 思及此处,吕布蔑然一笑。 老子大杀四方、叫敌军闻风丧胆时,眼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可还没出……已死了几百年了! 第 69 章 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众, 这支由吕布亲自带领着的关中骑兵非但毫无惧意,反各个都似主将吕布般跃跃欲试,甚至还彼此小声商议着, 定好了一会儿每人能分几颗人头。 却也怪不得他们如此。 计谋甚么的他们倒不清楚, 只听着其他楚兵口称厉害, 似懂非懂。 但在亲身追随一身武艺高超宛若有如神助, 又好亲身冲锋陷阵、直斩主将的吕将军足足半载后, 加之目睹了那日十二连珠无一虚发的厉害,吕将军究竟是绣花枕头还是天降神将, 那还能不明白么? 莫说眼看这伙乌合之众,哪怕要与霸王亲率的精锐切磋一番, 他们也有着十足底气! 若吕布军这既厚颜无耻、又端得厚颜无耻的姿态叫彭越知晓,定能将他气个四仰八叉。 实际上,彭越治军打仗的能耐虽远不如项羽、韩信等超凡将才, 却于灵活游击上独有心得,甚是自傲。 加上他聚来这批乡亲已有小半年功夫,平日未少下功夫日夜操练,乍一眼看去, 绝对称得上是军机森然,井然有序。 但一落到吕布眼里, 这份本事, 真就不够看了。 若要论如何率最少的骑从、去冲散击溃最多的敌众、游走变阵这一道上,他若称天下第二, 谁敢称天下第一? ——若真有人敢, 他就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给宰了。 来时虽赶得急, 现猎物真在眼前时, 他反倒沉得住气了。 吕布微眯着眼, 盯着只在不远处的那万余彭越军沉思片刻,脑海中已变换过无数阵线。 一想着眼前这姓彭的倒霉肉泥曾在那老阴险的韩老兄手里逃脱,他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 此次突袭的目的,更是一开始就定在怎去堵死彭肉泥的后路上。 甭管彭越生了几双腿,今日都必得将小命给老子交代在这! 他依稀记得,彭肉泥这厮能耐有几分,狡猾得不行,曾经就似阴魂不散的臭虫般反复骚扰、切断楚军粮道。 让那人还不赖的憨子落得乌江自刎的结局,必记这混账狗贼一功。 现又要故技重施,对粮道下手? 吕布蔑然冷笑。 ——他偏就要以彭越最为得意的游击冲战,将其击打至毫无还手之力! 在一番仔细观察地势与那敌军阵型后,他终于锁定了最合心意的那条破军路线,从容指着那骑着高头大马、装束异于寻常兵士的彭越,云淡风轻道:“瞧着那姓彭的鳖孙了?由老子亲自解决,汝等无需多理。” 将士们无声颔首,示意领命。 吕布接着指了下西侧一处小土包,淡定下令:“一会儿汝等按老子所分那四列,二列由后,另二列则由东西驰入敌群。切记着一阵莫过于恋战,一人若斩上五颗脑袋,即先得到那处等着与老子会合。兔崽子们可听明白了?” 众将遂又用力点头。 见诸将听令,吕布满意一颔首,一道雪亮清光划过,竟是他举重若轻地以那华丽沉重的方天画戟于空中挽了圈儿花,才重新握于马侧。 “走!” 吕布一声爆喝,全军轰然响应! 而对这支骑兵的出现毫无心理准备的彭越军,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咤喝给吓了一跳,本能回头去看时,如狼似虎的一千多楚骑就已轰然杀到跟前! 兵戈断离骨肉,血幕激溅。 这千余楚骑在主将一马当先的冲阵下,各个不甘落后,纷纷露出尖锐爪牙将彭越军那阵型霎时撕了个稀碎,让那一个个穿着军卒衣袍、此刻却震惊恐惧如羔羊的敌兵惨嚎阵阵。 甫一打照面,就有数百彭越军卒命丧其手! 位于前军的彭越虽有兵众隔着,一时间未被波及,但他身处较高处,回头一看,顿因此番情景目眦欲裂。 那迎风飘扬的鲜艳楚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张狂的“吕”字! 来将穿着花里胡哨,两道雉鸡尾翎尤其醒目,可不正是传闻中最受项藉那匹夫看重的吕布! 彭越一边匆忙下令整顿军形,一边心跳如擂鼓。 他这一路行来,不可谓不谨慎小心,竟不知行踪是打何时败露的! 按他所听传闻,项藉极看重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吕姓爱将,除亲征彭城时将人留下代镇国都外,平日几称得上秤不离砣…… 这吕布在此,岂不意味着项藉恐怕也在附近? 这一可怖猜测甫一掠过,就叫他脊骨颤颤,手足冰冷。 他固自视甚高,却并非无自知之明,若当真两军对垒,哪怕人数相当,乡间游勇不敌楚国雄师,他也绝非是那武勇盖世项藉的对手。 哪怕不提项藉,单是如今正在他阵中进进出出、反复冲杀、将一杆沉甸甸的方天画戟如臂使指,当的是意气风发,淋漓尽致的吕布,也叫他生出深深惧意。 上天何其不公! 项藉武勇,已是无双,怎还降下一姓吕的奋威神将于楚?! 饶是彭越恨得咬牙切齿,事已成定局。 他纵使理智上知晓,以万余敌一千多楚骑,只要能重整阵型,鼓舞起士气来,绝非无一战之力…… 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部署埋伏时、就已规划好的那条退路。 吕布也没指望一打照面,就当真将这十倍于己军的彭越军给灭了。 抢占对方毫无防备的先机,一晃眼功夫落下三千余具血淋淋的尸身后,他一马当先,撇下渐渐在彭越指挥下收整恢复的阵型,朝事前商量好的高地上驰去,口中还大喝提醒:“莫愣着,退!” 闻主将令,除却已斩满五人、先行出阵的那百余人外,剩下这一千多骑从也毫不迟疑地撇下身边敌兵,将长兵朝四周一挥,便趁着敌兵本能后退的功夫御马冲出,追随主将直奔那高地去。 彭越刚收整好被重乱阵脚的军阵,让被杀懵了将士们重振队列,还不等他想着以人数优势对来袭者进行包围,就迎来了第二波强势无比的突击。 千余精骑自高处俯冲而下,蹄踏滚滚雷霆,迅若飓风过境,砂石草屑狂飞。 那阵仗气势冲天,锐不可当,直叫天摧地塌,也让才刚跟恢复士气的彭越军惧得肝胆俱裂! 最先受这重新冲阵的骑军冲撞的前列军士,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如被重铜战车碾过般塌于地上,生气全无。 吕布手中方天画戟灵妙翻飞,一身银甲并身下玉狮早已染成斑驳赤色,少顷即已斩杀数十彭越兵卒。 彭越连遭二波冲阵,看着在自己阵中来去自如,威风凛凛的楚军,己方却损失惨重,混乱不堪,面色登时变得煞白。 面对这不忍卒睹的溃散军形,他不得不认清了二军间悬殊的实力差距。 ——一千头恶狼与一万羔羊,孰强孰弱? 彭越素来见机快,既知大势已去,便毅然决定抛下尚在阵中兵士,先领亲信自那所留之后路突围。 孰料吕布始终用眼角余光盯着他,先是为奠定胜局而不好只身突入,现今已是胜券在握,又哪会叫那彭肉泥再跑了? 他双目瞪圆,几乎就在彭越调转马头的下一刻,凶神恶煞地怒吼出声:“彭贼跑你娘的跑——!!!” 此时离吕布最近的那名敌兵,虽因他临时收着了方天画戟的去势,一个灵活得不可思议的拐弯后,就凌厉直奔彭越而去,而幸运逃过一劫…… 却被这惊天动地一声爆吼,给吼得双耳嗡鸣,脑中震荡,几欲呕吐。 身下军马亦受到莫大惊吓,带着骑士在场中失措狂奔起来,一晃眼就冲出了几里路。 彼时的他却不知,正是这匹被吼声吓坏了的马儿,险险从那天降煞星戟下抢回他一条小命。 吕布那声高呼,自也让彭越听得一清二楚。 他冷不防被喝破行踪,心下一惊,逃跑的动作反而更果断了。 他自知单打独斗上,不仅绝非项藉对手,恐怕也非这大发神威的吕布一合之敌。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彭越深知自己只要能在这险关下保全性命,就可择日东山再起。 他毫不犹豫地策马狂奔,哪管得上身边亲信? 他身下良骏虽远不比乌骓玉狮等神驹,却也颇为难得,脚程较一干亲信的坐骑要快上许多。 他原想着亲信所乘坐骑慢上些许,定可替他挡上片刻…… 却不知那浑身浴血的凶煞杀神,从始至终就只紧咬着他。 玉狮四蹄狂奔,尚未干涸的鲜红血迹被风拽成细长的道子横贯身上皮毛,触目惊心。 而它身上骑将吕布,虽也一身淋漓敌血,一对虎眸却精光烁烁,血痕斑驳的白俊面皮因兴奋而稍显狰狞,周身四溢着令人屏息的浓烈杀意。 他眸中杀意炽盛,死死盯着被狂驰的玉狮飞速缩短距离、越发接近的彭越…… 于电光火石间,他测算清了距离。 “给你老子纳命来!!!” 吕布一声叱咤如雷,精实腹肌因骤然发力而轻轻颤动,下一刻长臂悍然一甩,竟是将一直紧握手中的方天画戟当手戟来使了一回! 沉重戟身飞脱而出,映得天上光芒照耀,在众人失惊注视中,急速破空而去。 专心策马逃跑的彭越,又哪知身后情景。 在一片刀鸣马嘶中,那破空声虽响亮,仍不足以叫他察觉出近在眼前的死期。 他上一刻还脑子一片空白地拼命朝前飞驰,下一刻忽觉颈间一阵前所未有的锐痛…… 彭越背朝吕布的颈项,转瞬即被携千钧之力的方天画戟轻易割开。 血注冲天喷涌,霎时间滚落在地,血肉模糊的面庞沾满砂砾土灰的彭越,无神双目彻底定格在充满血色的最后一幕上。 第 70 章 吕布单骑追出, 接着凭那雷霆万钧的一戟,即将彭越击毙于马上。 一道雪亮刀光掠过,就只剩一具无头尸首坠落于地, 和一颗犹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着、死不瞑目的血红头颅。 亲眼目睹这血腥可怖一幕的彭越军亲信, 无不被吓得双股战战, 汗流浃背。 吕布漠然勒缰停马, 翻身跃下, 竟是丝毫不惧这些个彭越军骑从趁隙偷袭,大大咧咧地将掷出的方天画戟拾了回来, 垂眸查看几眼。 见一侧戟刃因方才那猛力一掷微微卷起,他不禁心疼地蹙了蹙眉。 罢了。 横竖那项憨子脑袋瓜子不好, 钱却多的是,人也不吝啬,待他极慷慨大方。 这兵器损便损了, 待回城去,命人多打造几柄留待备用便是。 吕布转念一想,心情无形中便恢复几分。 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周边还围着彭越最亲信的数十骑。 他一挑眉, 也不忙回玉狮背上,威风凛凛将方天画戟长柄那头, 往地上重重一立。 虽是神态疏懒, 但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间,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气势却倏然散发开来。 吕布蔑然睨了面露恐惧的众人一眼, 丝毫不觉自己此时孤身一人有多劣势, 反倒张狂开口, 声如炸雷:“尔等还不速降?” 然观他方才那一戟神威, 在场众人竟无不被这一问震得毛骨悚然, 毫无斗志。 当后知后觉于主将一骑冲出、赶紧撇下身边敌兵,紧赶慢赶来救的那十数楚骑赶到时,就瞠目结舌地亲见了群骑聚拢、似要围堵主将的这数十彭越军骑士,竟似羔羊见了猛虎般,当真依言乖乖丢下兵器,跪地乞降。 吕布轻哼一声,一脸理所当然地翻上马背,不满地冲呆愣着的他们下令道:“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人带走!” 众将如梦初醒,匆忙应是。 吕布刚催玉狮踱出几步,就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复又下令道:“将彭贼那脑袋也捡了带上!” 彭越身为主将,却撇下兵士自顾脱逃,早已寒了军吏之心。 少数困兽犹斗的,则在见到被楚军高高悬示的彭越首级后,也彻底丧失了斗志。 武器坠地的哐当声此起彼伏,楚军忙着纳俘,作为主将的吕布则若无其事地顶着一身血污,骑着被染作淡粉、一副趾高气昂之姿的玉狮在场中绕来绕去。 每到一处,就惹得楚骑心潮澎湃,投来崇敬目光,也令得俘兵心悸不安,不敢直视,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来。 却不知吕布看似耀武扬威,实则心不在焉。 这天底下除曾与彭越交过一回手的便宜老哥韩信外,恐怕无人知晓,他究竟帮那憨子斩了何等要紧的一个隐患。 刚于场中,他凭突袭占尽先机,虽敌众我寡,却有着楚骑精锐善战的优势,宰割起一群游兵散勇,自是轻而易举。 单打独斗,这回更是没遇着敌手。 如此想来……愈发觉得没甚么值得得意的。 吕布面无表情地等了会儿,见残局被将士们拾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带着着这碍事的四千多俘虏,又全都一身脏兮兮的敌血,也不好再去别处。 想着这燕县距朝歌城不过八十里路,他当机立断,带着一行人朝那挺进。 而满心忐忑地坐镇朝歌的副将周兰,忽迎回主将吕布时,着实惊喜不已。 他刚为主将身上的狼狈血污感到诧异,下一眼就见着后头浩浩汤汤跟着的大群俘虏,顿时瞠目结舌:“将军这是——” “捅了个耗子窝,”吕布不耐烦道:“还不收拾去?” 说完一边往殿内行去,一边嫌弃地递去一瞥。 多明显的事,怎还叫他需费口舌解释? 如此不识眼色,哪抵得过上个做他副将的韩信老哥? 周兰:“……” 待吕布大摇大摆地沐浴更衣,传饭用食过后,便一脸餍足地侧躺在昔日司马卬之王座上,一条大长腿肆意舒展,另一条则懒散曲着,一手随意翻捡近期军报。 他之所以特意折回朝歌城,当然还怀着探看前线军情的目的。 他一目十行,将这堆厚厚竹简给看完了,便得知自己在外游荡这阵,楚军可谓四路开花,战果累累,且因陈平成功说降赵歇,张耳孤军一支,已是兵败如流水。 四路皆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而因霸王改了嗜杀的作风,自知无法作敌的城池也愿开城请降。 转眼功夫已夺回大半赵地,马上要四军会合,将于齐地合剿尚在博阳一带负隅顽抗的张耳军势。 吕布虎眸中掠过一抹不知所措的怅然,意兴阑珊地将这些个军报给推开了。 凭他眼力哪里还瞧不出,这会儿哪怕再迸出十只刘耗子来兴风作浪,也撼动不了那憨子一统天下的绝对赢面了。 也是真的离他大仇得报,功成抽身之日不远了。 吕布咂了咂嘴。 恍然间,他好似品出几分没由来的涩意。 他正走着神,那不识趣的副将周兰忽又揣了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报。 原来是奉项王那日遣返薄女、赐予韩信之令的四名军吏,在不知韩信已得吕布指使率军北上的情况下,带着薄女返回了朝歌城。 彼时于此城主事之人为副将周兰,他自不敢擅作主张,遂只将他们安置于一处馆中,待韩将军或吕将军返回后再进行问询。 “薄女?” 吕布曾于洛阳长安二都侍董胖贼,见过的美人可谓数不胜数,更遑论他还曾纳花容月貌的绝色佳人貂蝉为妾室,眼光早被养高了。 后阴错阳差来到这几百年前,他随霸王正经入住宫中、居秦川宫那阵子,身边围绕的那些个清汤寡水的宫娥,都无一入得他眼。 且他满心满眼都是顾着宰那刘耗子报仇雪恨,平日又净费心思到那时不时给他坏事的西楚憨王身上去了,哪有功夫去物色美人享用。 现猛然有了闲暇,乍闻那薄女曾为魏豹爱妾、憨王居然还准备赐予自个儿那便宜老兄,吕布不禁来了几分兴致,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带上来。” 他倒无意夺人之美——不过是出于好奇,想瞧瞧这几百年前的美人究竟是生得甚么一副模样。 周兰不知其中那‘生天子’的关窍,只当是寻常美人,虽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碍于主将这暴烈而执拗的脾气不好多言。 遂依令下去,不一会儿便将人带来了。 得知大王爱将要见薄女,顿让那四名军吏为难得厉害。 叫他们忐忑的是,大王最初开口时,分明是要赐此女于吕将军之意,孰料片刻即改了口,转赐韩将军。 这一来一去,他们固然困惑,又哪敢猜大王的心思。 眼下坐镇朝歌之将却是吕将军,还兴致勃勃地开口要见薄女…… 倘若吕将军有意纳用,他们如何拦得住大王爱将之索? 可若应了,事后又怎向大王与遭夺了美的韩将军复命? 一行人恭敬趋入,不敢抬头,俯身就拜。 纵使心里再焦虑不安,他们也不敢在这凶名鹊起、据闻连堂堂霸王都能饱以老拳的吕将军前表现出来。 吕布淡淡道:“起来吧。” 他哪知这些人内心忧虑、担心自己一个兴起会起强纳此女的心,朝那薄女身上飞快扫了一眼。 只一眼,就彻底丧失了兴趣。 薄女? 倒也名副其实,这姿色……是挺薄的。 吕布见多了天姿国色,这会儿不过是要看看那未开荤的便宜老哥的热闹,哪真瞧得上姿色不过尔尔的薄姬。 他懒洋洋地一摆手,就将一头雾水的这行人给撵出去了。 茫然趋出殿中后,这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愧是大王爱将,连这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心思,竟也如出一辙。 因那薄女的平常姿容,打他们一出殿门,就叫吕布给干脆利落地忘到了脑后。 待下令犒劳军士,让随自己辛苦游记了这月余的将士们接下来于朝歌好生修整一阵子后,吕布舒舒服服朝榻上一躺,心思不自觉地飘到了项羽身上。 又有一阵子未将憨子放在自个儿眼皮底下,叫操多了心的他总忍不住感到些许不宁。 不知那憨子正在搞什么鬼? 吕布躺着偷闲,百无聊赖,潜意识里惦记起了那老坏他大计的憨子时,正于主帐中召众臣议事的项羽似有所感。 他心念一动,眸光微微涣散,悄然发起了怔。 也不知独领部曲大义护甬道的奉先,此时如何了…… 因他威仪深重,面容一贯冷峻,帐中仍是无一人能察觉出大王已然神游天外。 直到范增忽唤了声“大王”,项羽才眸光一定,骤然回神。 却说楚军刚攻下博阳城不久,却未能逮住张耳等人,叫其裹挟残部,朝临淄跑了。 在范增建议下,项羽未仓促去追,而是先领大军驻扎于博阳城外稍作修整,只领数百人入城,再次接管博阳城里诸事。 因博阳城中百姓先前受张耳部胁迫,不得不奋死出力抵抗楚军攻城,让项羽多费了些功夫围困方才拿下。 现面对二度入驻的楚军,不仅民心惶惶、畏惧这凶神恶煞的兵士不复宽容、将要秋后算账,连对项王脾性甚为了解的范增也暗暗生出忧虑。 唯恐大王恼了百姓助张耳抵楚的举动,再度下令屠城泄愤,叫前功尽弃。 范增此言一出,全然不知亚父那颗忧心的项羽凝神细忖片刻,终于消化了方才过耳就忘了的诸多信息,平静地看向在座众人,神色淡然道:“便依亚父之言。” 此言一出,何止是范增,在场众人胸口悬着的大石都无声落了地。 范增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放松之余,满是皱褶的面上,也再抑制不住欣慰的笑容。 若非大王切实开了窍,意识到民心之重,又岂会真正收起杀心,如此宽宏大度地对待降俘? 项羽不知众人欣喜,只出于习惯,不知第几回将目光投向爱将总坐的位置上,又不知第几回望了个空。 在座数十人,唯独不见姿态看似疏懒、双眸却神采奕奕的爱将。 亦不见那两道再醒目不过、总晃个不停的雉鸡尾羽。 项羽眼底掠过一抹不自知的失落。 也罢。 他虽好付诸武力,大刀阔斧地征伐四野,不耐烦耍弄心机手段。 但按亚父等谋臣所言,唯有安抚民心,宽容待降,方可早定中原。又唯有早日将叛军除尽,方可早日率众将归都邑咸阳…… 项羽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莫名躁动的胸口,仍按捺不下归心作祟。 第 71 章 翌日, 大军再度开拔,朝临淄挺进。 才从博阳逃出的张耳一行人,此时姗姗得知原要作为退路的盟友赵歇, 竟已骤然反叛时, 顿时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先前对战锋芒毕露的楚军主力时, 缺勇少谋的张耳哪里是历战多年、战无不胜的项王对手。 两军人数相当, 但数月交战下来, 楚军不过伤了毛发,折进去二三万人, 他却是损伤惨重。 ——二十万由赵地临时征调来的大军,战死者竟已高达十万之众。 余下十万人里, 也有四万顽抗被俘,仅得六万生还者随他半夜偷偷逃出博阳,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临淄, 才有了喘息时机。 张耳活了大半辈子,经过无数大风大浪,虽知晓局势不利,但想着后方尚有赵土可据, 又有代燕二国为盟,始终觉得尚有一条生路留着。 于是在诸将士气低迷时, 他还可强颜欢笑, 鼓舞士气。 然而盟友反目的军报甫一传来,他竟是垮了精神气, 比臣下还来得郁郁不安。 麾下虽还有二十万齐兵, 但张耳心知肚明的是, 齐民对他这趁虚而入、据地称王的外人, 从来是面服心不服。 他这羁旅政权一时站不住脚, 唯有匆忙立了一姓田的为齐王,想重施当年拥立赵歇以收复赵地民心的故技。 却不料他暴征暴敛、不断逼迫百姓随他抵抗强悍楚兵、落得伤亡惨重、粮价飙升、民不聊生的诸多恶行,早招来齐民深深怨恨。 自己且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对明摆着是他傀儡的伪王,又岂会愿意买账! 当年于齐地颇有名望的田荣等人,做此行径时亦被百姓恨极,落得睡梦中叫齐民割了首级的结局,何况只是张耳这一外来人? 同为外来军势,当初秋毫无犯、抚恤遗孤、释放俘虏的楚军,可比他们优容仁厚得多! 时隔不久,却有如此鲜明对比,齐民自是更不愿臣服于张耳。 见张耳军落入下风,早有见风使舵的齐地城县主动背离,对楚军大开门户,望风而降。 得知除他派去重军驻守的几大旧都邑外,齐地城县大多不战而降,甚至调转头来加入楚军,要将他们撵出齐地时,张耳实是气得几欲吐血。 面对满腹怨言的齐民,他着实有苦说不出。 谁不知仁待百姓方可得民心? 他分明是有此心,却无此力! 楚国劲旅来势汹汹,他若不靠征敛,根本养不起这四十万兵卒,哪里顾得上那一时半会派不着用处的齐民死活! 哪像是楚国据东西两片至沃之地,又尽得前秦宝库之财,自可财大气粗,肆意散财,根本不必图这区区之数。 尽管知晓大势不利,张耳到底不愿坐以待毙。 在荒颓半日后,他很快清醒过来,决心以临淄为要塞,趁楚军未至,全军倾力修筑营垒以备日后坚守。 与此同时,他命人坚壁清野,好让楚军在这方圆百里,都得不到任何粮草补充。 他亲自巡视城中粮仓,听部下汇报,道是凭这些粮食,可供城中人食上半载后,心下不免稍安。 若真能撑上半载,定可熬到在城外对峙的楚军粮尽兵疲、被迫退兵之日。 只要缓过这口气,他就还有再起之机。 思及此处,张耳不禁咬牙切齿,恨极了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赵歇!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与陈馀一道将其扶持上位,到头来竟在最要命时,反咬了他一口! 项羽所领大军晚上数日方兵临城下,见临淄城外有壁垒,一时间难以攻克,遂改了速战速决的主意。 这一路行来,他已悄然改变了凡事皆以力破力、以战止战的习惯。 能少损将兵,就少损将兵。 眼见张耳有备,他便令大军将此城团团围住,每道门都有数层部曲看守,务必不让对方再有出逃之机。 不同于一路大获全胜、士气高昂的楚军,本就因惨烈连败而惴惴不安张耳军,在城中见己方深陷包围,纷感痛苦不堪。 张耳亦是神绪紧张,夜夜难寐,嘴上很快生了好些个燎泡,每一戳破,就叫他钻心的疼。 最让张耳不安的,还是由出了名的暴戾急躁的项羽所领的这支楚军,竟不仅精于速战的野战,还出奇的耐心。 自将此城重重包围后,项羽就似换了个人似的,一次强攻也未曾发起,只安安静静地在这堵着,端的是气定神闲。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一晃眼,就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张耳实在不解。 怎楚军始终一动不动,耐心如此之好? 局势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越发焦躁的张耳不得而知的是,他满心以为还安然无恙的赵地,实则已在他被围困于临淄城的这二月中,沦陷于韩信之手。 距灵璧开拔那日,仅过去半年不到的功夫,却已轻易夺回大半齐地、折损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人,魏赵二地也让韩信军横扫攻占…… 毫不自知的临淄,已成一座孤城。 面对能力平庸,愚蠢地困守孤城,连自己迟早将兵尽粮绝这点也不知的对手,项羽心知只需静静等待,很快就可收割战果。 自然不必着急。 就在九月月末,粮草逐渐见底,张耳快坐不住的时候,吕布照样只领着他那二千骑兵,忽然来到了临淄城外的楚军驻地。 时隔数月,突然见着吕将军,楚营上下皆暗吃一惊,让路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吕布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见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楚兵“倏”一下,齐刷刷地分成两边,自动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宽敞通道。 吕布一挑眉,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真该让那没眼色的周兰来学学。 玉狮就如背上骑士,昂首挺胸地来到主帐前,才垂下长颈,让吕布翻身跃下。 有王令在前摆着,吕布一路畅通无阻,大步流星地入了帐,正闯入项羽与范增议事中途。 众所周知,得无通报即可入帐这一特权者,全军上下唯有吕布一人。 因而他人未至,二人已止了话,不约而同地循着脚步声看去。 吕布近前后,眨了眨眼,从容一拱手作礼,就麻溜地到老位置上坐下了。 按着礼数,臣下见主君,应行屈膝下跪之礼。 然吕布虽被那唠叨老哥强塞过这些规矩,却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来不去遵守,故作一风风火火的直率莽夫,回回都是草草拱手就坐。 他可是做惯一势之主的人,纵为报仇雪恨,不得不暂且屈居憨子之下,却哪儿肯动辄行那大礼! 吕布一如既往的失礼于大王,但不论是笑容满面的范增,还是无意识地微弯了唇角的项羽,都丝毫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目光终又能在往常的地方捕捉到那熟悉的鲜艳雉鸡尾翎,看着它随主人神气十足地一晃一晃,项羽唇角弯起的弧度,也越发明显。 吕布浑然不知这憨王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头顶上那俩根翎羽瞧,就莫名得了范增开口一赞:“奉先奔波劳苦,何不先回帐歇歇,再来面见大王?” 他劳苦甚么? 吕布眼底略过一抹茫然,却不好直白反问。 他眼珠一转,索性顺水推舟地谦了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来劳苦一说!” 此言一出,范增心中更是感叹。 不居功,不贪名,奉先果真至为忠勇。 勾心斗角,争夺功绩,是为人之常情。 就连直心眼如龙且,也免不了此俗:偶会为多争功而不愿用策,凡事强以力破,就为凭武勇多得破敌之数,好他日求赏。 奉先却非如此。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兵源为远征军心之依托,确保其无恙之重要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然知此者多,真正愿舍了冲锋陷阵、争取战功的机会,亲自前去行那吃力不讨好的护送甬道之职的将才,却是绝无仅有。 若非是副将周兰来报,还是肩负由关中输送粮草之责的诸位连敖,或是受奉先之托北征赵地的韩信,都曾于军报中对奉先主动领二千轻骑护卫甬道、期间全歼彭越军之功绩赞不绝口,大书特书…… 他们怕是至今都不会知晓,那被源源不断地送至前线处、让众军无后顾之忧的兵粮,竟满是奉先深藏之功。 也正因奉先高瞻远瞩,定略别具一格,凭龙渊剑令韩信北征,方有今日完胜的局面。 吕布对那些个兔崽子自作主张地背着他所干的好事一无所知,始终只以为自己难得发了善心,想着不久后就要脚底抹油这茬,才给这好命的憨子干了回累而不讨好的差使。 见这范老头儿关怀自己,他愣了愣后,权当对方随嘴客套,倒未往心上去。 项羽的视线已默默从那惹眼的雉鸡尾翎处下移,落在爱将那轮廓深刻、英气勃勃的俊美侧脸上,忽开口道:“奉先忽至,可有要事?” “无甚要事。”吕布以目光将项羽从头到脚扫了几回,确保这霸王活蹦乱跳,没缺胳膊断腿后,才随口道:“听闻大王于临淄处与张贼旧持不下,布方冒昧前来一探,看能否助大王一臂之力。” 他在朝歌城歇了小半个月后,唯恐又有宵小乘隙而入,索性又抄起兵器,沿着粮道巡视去了。 只不知陈馀究竟去了哪儿,一直销声匿迹,除些饿晕头了的匪盗不知死活来袭外,他竟是颗粒无收,只白给粮车做了卫士。 每回一觉得腻烦,他就情不自禁地想着不久之后就将离开楚营、重归一身轻松,心里不免对那憨子添了几分……宽容,竟奇迹般地忍了这枯燥活儿,一干就是几个月。 现见中原大局已尘埃落定,仅余张耳所在临淄这孤城一座,却硬是让素讲个速战速决的项羽拖拉了这么久,不免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这属实不是那憨子的一贯做派。 如此一反常态,莫不是那憨子身上受了甚么不得了的伤势,连主持大局也不得,才由好稳进的其他将领接了手? 吕布胡思乱想了数日,终是忍不住催将士随自己上路,紧赶慢赶来到临淄。 项羽品出语中关切,心里油然一暖,面色更柔和几分。 他略斟酌了下措辞,正要开口,孰料却被思绪敏捷的亚父抢先一步。 范增浑然不知自己一时口快,竟是抢走了大王的话头。 毫无自觉地顶着大王灼灼的目光,他专注地看着吕布,诚意十足地向自己心中甚是信服的智将阐明近日围城情况后,满怀期待地问道:“奉先可有妙策?” 闻言,吕布神情冷峻,好似陷入了沉思。 第 72 章 这姓范的糟老头子忒得烦人, 回回闲得无事,净揪着他问策作甚? 吕布屁股下的席子都还没坐热,就被这老头儿点了名。 面上不语, 心里却已将范增给骂了个百八十回。 奈何被二人灼灼目光所注视, 他骑虎难下, 既然舍不下脸面, 唯有一脸深沉地开始搜肠刮肚, 想着胡诌个甚么来蒙混过关。 换做是他,除了对峙至一方粮草耗尽外, 还能有什么法子将里头人尽快逼出来? 吕布眉头皱紧,苦思冥想。 然而接下来于他脑海中浮现的, 却不是他昔日成功逼得敌军出城的威风姿态,而是……那帮老奸巨猾的老对手们对他所使,叫他狼狈地东奔西跑的狠招。 他压根儿就不曾围城攻坚过多少回, 都是据城被围得多。 不外乎是火攻水攻,敌中作敌,或是羞辱骂战。 四下无江河,天时又干燥, 水攻自是不成。 火攻? 那怕是会在逼出张耳军前,烧死更多无辜百姓, 还将好端端的一座临淄城也给毁了。 贪一时省事, 待战后重新建城,最为麻烦的, 还不是楚军自个儿? 敌人作敌……此时还围在张耳身侧的, 要么是忠心耿耿的亲信, 要么是身不由己的齐民。 没得力的老哥韩信与那狐狸眼在, 哪凭空用得出间计来。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唯剩最好使的骂帐。 天天派人上城门前骂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哪怕张耳真铁了心做个缩头王八,骂穿祖坟也不肯出来,那至少能在口舌上逞个痛快,还可叫对面军心受挫。 只是…… 吕布睨了正襟端坐,显得眉目沉静,端庄贵气的憨王一眼。 罢了。 他撇了撇嘴,不假思索地摒弃了这一主意。 他哪儿还不清楚,项羽这无时无刻不端着架子的贵族出身,行事好讲究体面、光明磊落,平日就是头连‘兵不厌诈’这四字都不屑去碰的犟牛。 又哪豁得出脸面行这固将有效、却毫无风度可言的骂阵之举! 眼见思路百无一通,吕布板着面孔,正犯愁得厉害,脑海中忽噼啪一道闪电划过。 他打一开始,就隐约觉得这张耳坐困愁城的处境,透着几分似曾相识。 起先他只当是被唤起了自个儿当初被困下邳城那阵子的倒霉记忆,有意不去细想。 但稍一忖来,分明也是眼前这憨子于垓下时的境遇! 吕布倏然有了主意,猛然抬眼,眸光雪亮,直直投向目光深沉的项憨子,忘情大喊道:“大王,布这有策要献!” 转眼已入夜。 月色凄清,夜墨浓郁,虽有晚风习习,张耳仍是夜不成寐,苦闷不已。 眼看着时日不住推移,不但麾下将士斗志愈消,连对他最为忠心的一干亲信也越发惶然。 相比之下,城外楚军却始终一副兵精粮足、士气旺盛的景象…… 待真入冬后,若还等不来楚军撤围退兵的转机的话,他这城中粮食必将耗尽。 届时兵疲少粮,又无寒衣补给,那当真要不战自降了。 可他苦撑至今时今日,又哪愿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张耳毫无睡意,索性不浪费时间在榻上辗转,而是披了外衣,顶着微凉夜露,往城墙上去了。 城墙上的轮值守兵皆是面有饥色,眼里透着茫然无措。 见主将无声来此,他们也仅是一愕后闷声行礼,恭敬让至一边,除此再无多的反应。 张耳心事沉重,倚在石砖上,远眺乌蒙蒙的远方。 一望无尽的平原上,整整齐齐地驻扎着数不胜数、此刻微映淡淡月辉的军帐,将这座临淄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定睛看去,还可见手持火把的一道道深色人影,在其中有条不紊地巡视着。 临淄这座孤城置身其中,就如在江心的一片枯叶,随时将被翻卷来的浪潮击打沉沦,彻底覆灭。 张耳登高远望,盯着一道道朦胧却醒目的火光,怔然出神。 直到被越发冰冷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才一下清醒过来。 回去罢。 张耳眼下满怀顿挫失意,步履蹒跚地欲下城墙。 结果才下几步,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歌声! 歌声起初只是堪称微弱的轻响,随风声荡漾。 然而不出数息功夫,便因越来越多人声加入唱和,变得响彻四野,贯入临淄城人耳中。 酣睡的人迷茫醒来,清醒的人潸然泪下。 被临时征用的齐兵一脸茫然,他们不通赵话,只听出歌声响亮而凄婉,令闻者胸口抽紧,倍感伤怀。 但追随张耳多年、于之前恶战中幸存逃至此地,一困就是数月的赵兵们,哪会辨不出熟悉的乡音? 他们只听了一小会儿,便被勾起思乡愁绪,加之前路茫茫,生死不知,更是泫然欲泣。 不知谁先启头和歌而唱,不出片刻,临淄城中凡是醒着的赵兵,皆难耐满心郁结,泪水纵横,情不自禁地和声同歌起来!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凄婉悱恻的赵歌,混杂其中的哭泣声亦是清晰可闻。 此起彼伏间,早已分不清哪些源自楚军营帐,又有哪些源自城中赵兵了。 张耳则大惊失色。 即便他的头个念头,便是楚军故意用计乱他军心,但潜意识里还是浮现出个叫他不敢相信的可怖念头。 ——楚营之中,怎会突地冒出如此之多赵兵来? 张耳心中悚然而惊,喃喃自语道:“莫不是楚人已尽得赵地!” 他非是赵人,却治赵地甚久,加之视其为最后退路,情怀非同一般。 因所受震荡过重,以至于自言自语时,竟大意地忘了压低声音,叫左右侍从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听连大王亦自知穷途末路,又失去了做最后屏障的家乡,本就垂头丧气的众人再无法强撑镇定,纷纷失声痛哭,再无法拿稳手中兵器。 张耳见此情形,不由仰天长叹,久久无语。 那日盟军打项羽个措手不及、连下三地、屠戮楚地的威风,仍历历在目。 怎才错眼功夫,即每况愈下,落得孤身为战,四下无援的境地? 他想不清楚,也无暇再想清楚。 张耳默默回到屋中,未理四周凄凉赵歌,也无心鼓舞泪如雨下的众兵将,兀自派出许多斥候,打探各个城门把控的状况。 待听取完毕,他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来——许是因南门朝向楚地之故,楚军于那处看守最为空虚,仅得千余人。 张耳实在不愿相信,赵地真已沦于楚军之手。 为着最后那丝侥幸,他决心撇下这座孤城,精简随从,趁夜突围北上。 哪怕真丢了赵地,实在要死,他也不愿葬身他乡,宁肯死在回家乡梁地的路上。 于是一炷香后,北门处忽战鼓高擂,声势大作,城中赵兵好似失心疯般欲要朝外突围,一下吸引了围城楚兵的注意。 趁着楚兵纷纷朝北门聚去时,张耳仗月色遮掩,靠最后追随于他的二百死士自南门慨然突围。 南门那千余楚兵似是都挂心于北门动静,对忽然冲出的张耳一行人毫无防备,多的是只来得及抄上兵器、而未赶得及上马的骑兵。 徒劳地追出几十步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骑绝尘,越跑越远了。 张耳虽自知处境凄凉,见此计施行得如此顺利,心里仍是油然生出一丝得意来。 ——项藉匹夫,到底不通谋略。 楚军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围困,却只需他略施小计,即可轻易脱身。 张耳自顾不暇,当然管不了被他留在城中的那斗志尽丧、随时要反的二十几万兵士了。 横竖若逮不着他,以项藉近来好装模作样的做派,为彰显假仁假义,多半也不会要了降俘性命。 张耳长叹一声。 哪似他,一旦受擒,便是必死无疑。 风清寒,夜悲凉。 专心驰骋,逃亡于这茫茫平原上的张耳一行人,胸中心跳如擂鼓,纵耳畔还回荡着那轰天震地的惨烈喊杀声,却始终不敢回头。 唯恐一回头的功夫,就耽误了逃亡的时机,从而叫察觉南门动态的楚军追上。 张耳不得而知的是,他若真回头了,便会看到叫人肝胆俱裂的可怖一幕—— 不知自何时起,他这队列后头就有一黑一白、二道高大颀长身影并驾齐驱着。 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始终缀在后头。 与催座驾奋力疾驰、亡命逃窜的张耳一行人不同的是,追赶在后的吕布与项羽显然留有余力,悠然如猫戏鼠。 吕布骑术精湛,哪会惧这马背上的颠簸间易伤舌头的厉害,按捺不住心下得意,开口炫耀道:“大王认为,这四面赵歌之计如何?” 原来方才那阵惹得临淄城中军心溃散的楚营赵歌,正是吕布灵光一闪下的结果。 他将史上这倒霉催的憨子所遇那‘四面楚歌’的绝境来个移花接木,套用到处境相似的临淄守兵身上,竟是如此好使! 原来吕布所献之计,即是派人将被编用入楚军的赵卒一一寻出,又叫个脑子灵活的幕僚现编出赵歌一首,力求调子哀婉悲怆、语句通俗易懂,再让将兵们现学现唱。 这才有了之后那四野鸿哀,叫人愁肠寸断,凄惨泪下,士气无存的四面赵歌。 ——也只有似老子这般顶顶机灵的人,才能活学活用得淋漓尽致! 吕布唇角翘起,下颌也无意识地高高抬着,眉飞色舞地看向项羽,眸中神光熠熠,要求表扬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 连迟钝如项羽者,也将爱将那直白可爱的心思看了个透彻。 项羽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弯唇角,重瞳中泛起温柔涟漪。 在与爱将相视时,一向词拙嘴笨如他,在经一番搜肠刮肚后,当真缓缓开口赞道:“奉先果真神机妙算,奇策百出,凭唱和赵歌,竟兵不血刃,大退数十万之众。” 吕布嘴角微抽,面皮竟是微微发烫。 ……怎这素来嘴笨得很的憨子,也晓得说好话? 忽露出一副心服口服相,夸他智计过人时,反倒叫他浑身不自在。 倒不如夸句无双武勇,叫他受来更觉名副其实的舒坦。 项羽夸完这几句,就默默等着爱将的反应。 熟料爱将只抿唇别开目光,又莫名其妙地用力晃了晃脑袋。 项羽目露疑惑。 爱将……这是作甚? 不待项羽陷入沉思,吕布忽持鞭直指前方,剑眉一挑,冲他嚣张地发起了挑战:“大王可愿与布较量一番,看谁先取下那张耳之项上人头?” 项羽微愣,静静看向意气风发的爱将。 平日幽深漠然的重瞳中,此刻却有月色如水流淌,又有星光熠熠散漫。 少顷,项羽轻笑一声,欣然应道:“有何不可?” 第 73 章 第 74 章 家眷? 吕布被问得一脸茫然。 什么家眷? 韩信那便宜兄长, 难不成也能算他家眷? 项羽记得清楚,他却早彻底忘了自己前阵子为羞辱与挑衅项伯,动辄将“婆娘”挂在嘴边的那些个胡话。 项羽观爱将面色迷茫, 登时也怔住了。 ……这是何故? 二人面面相觑时,吕布经一番苦思冥想,可算想起了信口开河的那几回。 项羽心念微动, 若无其事地再次询道:“奉先若不便亲往,孤可遣人去接。” “不必不必。” 搞明白缘由后,吕布彻底放松下来。 他闻言一哂, 摆着手,轻描淡写道:“臣下那些个家眷,要么死光了, 要么跑光了, 不必去寻。” 他早不是才出并州,刚一脚踏入花红柳绿、繁花锦绣的帝都时, 会为琳琅满目的财宝与美人而惊叹的愣头青了。 人死如灯灭,就靠着他与那帮子妻妾的情分…… 吕布嘴角微抽。 与其信她们会为他以身相殉的瞎话,倒不如信高闷葫芦与那陈唠叨会因一时脑子犯轴, 傻愣愣地以死相随! 对于吕布的答案, 项羽显然始料未及。 他上一刻还因无意中戳到爱将伤口而生出些许内疚, 下一刻见对方一派云淡风轻,强颜欢笑的模样,眉头愈发蹙紧,更加感到心疼。 然而他不善言辞,这会儿千万思绪翻涌, 也不知如何开口。 项羽不开口, 吕布也乐得不用动脑去编瞎话应付, 闭目养神。 二人各怀心思,并肩在这片草地上一坐一躺,倒是和谐得很。 直到天光大亮,旭日初升,吕布才率先醒神起身,懒洋洋地冲还跟石雕似的憨王打了声招呼,就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潇洒回帐更衣去了。 徒留项羽还凝神沉思着,迟了好一阵子,才起身回帐。 他思忖了这小半宿,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一些关窍。 为何爱将生性豁达、淡薄富贵名利,唯独对刘邦深恶痛绝,哪怕醉酒之后,仍念念不忘要斩其首级? 此等血海深仇,必与爱将那始终不见踪影的家眷有关。 他原只是猜测,方才爱将那番回答,则彻底印证了心中所想。 项羽阖了眼,待重新睁开时,已于脑海中将刘邦屠过的城池名字过了一圈。 奈何大致眉目虽有了,具体头绪仍是无处可寻。 项羽蹙了蹙眉,目露迟疑。 ……罢了。 项羽思前想后,到底决定先搁置一旁。 免得一个不慎,又揭了爱将心中疮疤。 而且他最想不明白的还是,初知爱将悲惨境遇时,一直沉甸甸的心里除怜爱外,缘何……莫名轻松许多。 吕布哪晓得那憨子心里产生了天大误会,他胡思乱想这小半宿,虽是一夜未眠,精神劲儿倒还算不错。 待晌午一到,大军果真如项羽所言那般向楚都咸阳开拔,仅留下钟离眛一军,继续平定张耳原盟军所据之地。 钟离眛领数万楚兵每至一处,即先悬示张耳头颅,喊城中人开门投降。 若遇着拼死抵抗者,才强攻破城而入,却始终只除首将,对从者赦免不究,于主动投降者,更按项王所言般承诺礼遇封赏。 每接管一处城池,皆留下楚吏来掌管诸务。 楚军已是二下齐地,对受起杀心、肯宽待怀柔于民的霸王部曲,齐民不似初回还将信将疑,而是纷纷选择欣然顺从。 彻底平定齐赵二地残敌后,钟离眛便奉命将张耳头颅妥善安葬,立以坟茔,且允其旧臣申阳等早降者前去吊唁。 项王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施宽宏仁政,自是引来颂扬声声。 至于早降之前赵、代王歇,前河南王申阳、前殷王司马卬、前韩王成等人,分别由韩信与钟离眛领大军‘护送’,好歹维持了明面上的礼遇,一道入关,等受封赏。 而意气风发地跟着大军回了咸阳的吕布,某日忽然知晓,自己这便宜兄长竟还握着可驱使二十多万兵将的兵符未归还时,眼前不由一黑。 这兵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吕布悲愤地想,若韩信有自立那雄心倒也罢了,偏他是个只好行兵打仗、并无二心的。 真想造反的人尚晓装模作样,韩信这忠心耿耿的却上赶着沾嫌隙! 韩信尚无所觉时,就在贤弟十万火急的玩命催促下趔趄入宫,求见项王,主动将兵权归还。 项羽淡淡地看了坦然自若的韩信一眼,轻轻点头。 收拢全部兵权后,他便在亚父范增等谋臣辅佐下,紧锣密鼓地安排人事,按前秦域图规划郡守,筹备对功臣宿将的封赏…… 吕布自是清楚,这憨子准备称帝,所涉事务必然繁多。 那憨王脑子本就不甚好使,更将耽搁好阵子功夫。 加上他一思及离楚之日渐近,心绪不知为何愈发繁杂……鬼使神差下,素来急躁的吕布竟奇迹般拿出了十成耐心,安然等待着那憨子称帝之日。 一等憨子称帝,他便可以收复余下疆域为由,名正言顺地请征那位处奇峰峻岭中、并不怎为中原诸侯重视的巴蜀了。 吕布未料到的是,自己这一等,竟就是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功夫转瞬即逝,他难得生出的那点连自己也不乐意承认的离愁伤感,几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叫他脑壳发疼的是,一年前还营出走的便宜老哥,竟是个十足的劳碌命。 纵无需去兵营领职,也成天抱着那堆除他外无人愿碰的积灰古籍不放。 甚至一边醉心研读,一边就自身领兵打仗的心得,兴致勃勃地编撰起新兵书来! 看着自发地给憨王日日忙活、劳心劳力还乐在其中的韩信,吕布悚然而惊。 他娘希匹的,自个儿与这靠打仗也能成仙的,果真不是一路人! 吕布一时大意,被韩信捉着干了几天活后,就再不乐意无事去这劳碌兵仙的府上串门了。 然而他在自个儿暂居的府上,也称不上清净——三不五时就要么被那范老头儿上门问策,要么被那压根儿不熟的陈狐狸眼骚扰,二人动辄与他打些机锋。 实在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避之不及。 如此境遇,着实叫吕布离愁逐渐消散,变得度日如年。 又实在过于惦记那一直窝在巴蜀、却似被人遗忘了的刘耗子,这日实在坐不住了,急匆匆地跨上玉狮,入了宫去。 等他一路长驱直入,刚闯入殿,就与领受侯位与郡守职的众人面面相觑。 群臣神色平静,吕布面容凛凛。 他这会儿倒后知后觉了:这几日项憨子的确频召他入殿议事,不过他嫌麻烦,全称病推了未来罢了…… 而他冲入殿中,生龙活虎的模样,哪似身体有恙? 饶是脸皮厚实如他,此时目光也不由游移了阵,流露出几分心虚。 项羽神色却始终淡然,捕捉到爱将面上那缕为难之色后,更是不假思索地描补道:“奉先身体欠安,却仍挂心国事,不愿静养,实是可贵。” 此言一出,在场人都不禁暗暗心惊。 谁能料到,素来寡言的项王,竟会主动为爱将解围! 甚至都称不上解围——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王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 “谢大王。” 吕布眨了眨眼,按下吃惊之色,也不假模假样地推辞,仗着无人知他耳根发烫,当真爽快落座了。 一人面皮厚、气势足,另一人又心甘情愿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王心思昭然,在场的人精,又岂会不识趣地揭穿。 在暗自惊叹一番大王对爱将这极致宠信外,面色依旧如常,继续议事了。 吕布听着听着,那股子尴尬劲儿渐渐散去,理智回炉,顿让他觉得不甚对劲。 怎这议了半日,却只字不提憨子称帝、或那即位礼的事儿? ……该不会是项羽又犯了憨劲儿,折腾这么一大圈,还满足于只做个霸王,扭扭捏捏地不肯称帝罢?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浮上吕布心头。 他甫一皱起眉头,才刚陷入沉思,就被不时向他投去目光的项羽给察觉了。 项羽心念微动,耐心等正发言的那人讲完后,果断出声道:“奉先可有话要讲?” 大王此言一出,吕布身上就满聚了在座人的目光。 他眉头拧得更紧,下意识就要否认,结果一抬眼,接触到那憨子带着明显关切的目光时,到嘴的话一下就改了。 ——罢了罢了。 吕布将心一横,一边暗骂这憨子着实好命,一边却又在此刻彻底做出决定,要全力再推这不知为何犹疑不决的项羽一把。 以免夜长梦多,坏他大计。 在众目睽睽下,吕布面色冷沉,闻言忽站起身来,行至殿中,直面项王。 他生得极高大,加上一身征战多年凝练出的杀气,及常居上位、自有的强悍魄力,都十分引人注目。 众人不禁一怔,倒不觉这吕大司马会对项王不利,只不知缘何忽然站起。 他们正疑惑着,吕布下一刻竟毅然一掀袍袂,俯首躬身,额点地,竟是结结实实地向座上项羽行了跪拜的重礼! 此举一出,众人皆惊。 若换做旁人对项王行此大礼,那任谁也不觉稀奇。 偏这吕将军是个直爽又傲气的脾性,平日向大王行礼,大多只拱手敷衍了事。 而项王极爱重他,倒从不计较这些,久而久之,楚营上下对这唯一敢对大王失礼的吕爱将,也是习以为常了。 项羽眼底满是震愕,全然不解从不屈膝的爱将缘何跪他。 他下意识地步下台阶,于众目睽睽下俯身,亲自上手搀扶。 以他天生巨力,这用了五成力的一扶,竟仍未能将人扶起,足见吕布心意之坚。 项羽迷惑道:“奉先?” 吕布铁了心要把这憨子拱上去,这会儿更是连一直看重的颜面都狠心豁出去了,哪会顺着起身? 他非但未曾起身,连头也不曾抬,心里默念着这憨子平日待他不错、临走前最后回报一次大的决心,铿锵有力道:“先时秦主暴戾不仁,大王顺应天意,领兵诛之,居功为首;后安万民,平定四海,功盛德厚,世人皆知;臣下功绩微薄,却因大王宽仁加惠,屡得进封,心下感激涕零,恨不能为大王基业肝脑涂地、日夜输送忠诚。”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一旁原还不知所措的范增双目顿时骤放光芒,心境激荡。 此时此刻,他哪还不知奉先突行大礼、是出于何等目的! 类似的话,吕布曾听人对那董胖贼拍马说来,不说烂熟于心,却也能依样画葫芦地套用一番。 加之在他心里,比起那无恶不作的混账董胖贼,憨王要好上何止百倍? 吕布无声一哂。 劝进虽非头回,但若论心甘情愿,倒还真是初次。 “布起于微细,为一介莽夫,不识繁文缛节,却也晓那至尊帝位,自古当由至贤者居之!若大王不肯受拜皇帝尊号,以在场之人那微末功绩,又哪敢厚颜领任爵职!” 吕布深吸口气,声沉而有力地将最后那句道出——“布愿冒死进言,望大王悯天下百姓,早日拜皇帝尊号!” ※※※※※※※※※※※※※※※※※※※※ 明天我就要下榜单啦w求没收藏但还算 第 75 章 吕布忽俯身就拜, 又大义凛然地说出这么一番劝进的话来,着实叫在场众人始料未及。 最初反应过来,也扎扎实实地朝项羽跪下, 大声附和的,自是早一步体会到吕布良苦用心的范增。 范增心旌激荡,哪管自己一身老骨头, 愣是以敏捷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跪下,又凭那前所未有的中气十足道:“正如奉先所言,还望大王顾念天下百姓、早日稳固局势, 晋封皇帝之位!吾等不才,亦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一语惊醒梦中人。 见最得大王宠信倚重的二人具都跪下, 众人哪儿还敢呆站着? 遂争先恐后地跪下行礼, 不论真情假意, 皆一边称颂项羽功绩,一边大声劝进,从而表明忠诚与顺从的态度。 他们哪会认为这是吕布自作主张, 而是不约而同地将这当做是范增为让项王顺理成章晋封帝位的精心谋划, 与这位最不得了的吕爱将一道安排的一场劝进戏码。 项羽面无表情, 只定定地盯着伏拜在地、执意不起的爱将。 眸色暗沉,似有万千思绪翻涌。 连他也不解具体缘由——为何单是见着平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爱将,这般卑下地伏在自己履前的这一幕,竟会如此难以忍受。 他着实不愿见奉先跪自己。 未过多久, 项羽便下定决心, 缓缓地吸了口气, 沉声道:“诸位既谏, 孤虽不才,亦需受之。” 至此一顿,飞快道:“诸位请起。”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 快到嘴边的话,也被霸王这不按古礼、过于干脆爽快的表态给卡住了。 按照古礼,项王纵受群臣劝进,也当客气谦让一番。 待臣下支持,反复数回,方可‘勉为其难’地称帝,以示恭谦德行。 哪想项王骨子里毕竟是个血性汉子,于这上悄无声息了数月,到关键时刻,反倒不拘这等……小节了。 群臣一头雾水,吕布却是求之不得,心里乐得开花。 他老久未曾对人行此跪拜大礼,虽远不至于膝疼腰酸的地步,但就他那傲脾气,又哪会乐意拜久了! 得亏这憨王识趣,固然平日反应迟钝了些,该挺身而出、接受那水到渠成的皇帝称号时,却是不枉多让。 不过,哪怕憨王真为遵守那劳什子恭谦礼法,折腾虚头巴脑的辞让不就的那套把戏……这辈子也就一回,忍便忍了罢。 得亏这憨子行大事时的利索劲儿,还真有几分老子当年风范! 吕布拐弯抹角地自夸一番,面上凛然,心里却甚是满意,麻溜地起了身。 不料才一抬眼,就意外地与那憨子的灼灼目光对上。 这憨……憨帝总瞅他作甚? 吕布被那闪着精光似的重瞳子瞅着浑身发麻。 不等他缓过这口诧异的劲儿,气势汹汹地瞪回去,憨帝已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转而看向不论心思如何、面上皆满是忠诚的群臣,忽问道:“博士何在?” 闻言,一直寂寂的叔孙通眼睛一亮。 前秦尚在时,他便是待诏博士,后受胡亥擢用,被晋为博士。 见秦势渐颓,他当机立断,侍奉楚王心,又于那日宫中事变时见机够快,转而顺从项羽。 然他不长于谋略,也不擅于游说,始终默默无闻。 今日劝进虽是事发突然,但他却隐隐约约察觉,此或为自己等待已久的出头之日。 当真等来这句,他哪管自己心如擂鼓,毫不迟疑地出声道:“臣在。” 项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即位之礼,一切从简。” 叔孙通精明圆滑,哪儿听不出项羽的言下之意? ——霸王进封帝位的即位礼,真将由他主持! 叔孙通心绪激荡,哪还在乎愿委他以重任的项王,究竟重不重礼仪规范? 他毫不犹豫,当即在同僚嫉妒的目光中大声应是! 项羽将此务吩咐下去后,好似怀揣着甚么心事,遂干脆利落地散了庭议,唯独留下吕布一人。 范增虽揣了满肚子的话想与大王说,却分得清轻重缓急。 见是奉先被大王留下,他心里反倒更定,欣然顺势告退了。 吕布满心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憋着等人走干净,才转过身来,一脸纳罕地问这憨子:“大王有何吩咐?” 项羽却只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目光望着他,始终默然无语。 直看得吕布寒毛直竖,欲要再问时,忽又垂眸,淡淡道:“无事。” 吕布眼皮狂跳。 若非他自知不敌这憨子一身蛮力,就冲对方这无事耍他玩的气人劲儿,也必得饱以一顿老拳。 项羽浑然不知爱将心里转悠着大逆不道的想法,面色心事重重,突然问道:“奉先……可有所求?” 他之所求? 吕布微眯起眼。 还能有甚么,自是那刘耗子的脑袋! 他毕竟曾在喜怒无常、动辄使粗的董胖贼跟前混得风生水起,对此类试探之言,早已练出了一身机警。 虽不知这憨子怎无端试探于他,吕布仍是反应极快。 随着那对招子一转,就于电光火石间,将那不好明言的‘所求’做了冠冕堂皇的诠释,慷慨激昂道:“大王勇武绝伦,气盖于世,且礼贤下士,仁而敬人,正是天授乱世之明主!士人行走于世,所求不过侍一明君、以证志向——” 项羽凝神屏息,认真听着,此处突然出声,打断了吕布的话:“奉先志向……为何?” 吕布少有遇着被项羽打断的时刻,当场被问得一怔。 待听清楚这问话后,又不禁一哂。 ——有志向的那位吕温侯,已被缢死在白门楼了! 吕布眸光微闪,宛若无意地回避了那憨子的目光,狡猾道:“布之志向,自是为大王平天下,战四方!” 项羽静静垂眸,并未言语。 他本能地察觉出,爱将此时心绪低落,且……并未说出实话。 吕布哪里知晓,这素来是任他糊弄的憨子,这回竟是心里亮堂。 项羽沉默片刻后,并未多问,而始终是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直到吕布耐心耗尽,出声请辞时,他才心不在焉地应了。 ——这憨王自打要做憨帝后,一身憨气竟是加重不少! 吕布一边策马回府,一边暗自庆幸。 他娘的,得亏老子不是楚人! 否则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皇帝,这辈子岂不是有操不完的心? 一想着成日要追在憨帝身后勤勤恳恳地擦屁股,绞尽脑汁出谋划策……吕布便不寒而栗。 他非鱼,不愿知鱼之乐——此等吓人的福气,还是留给对此想必也甘之如饴的便宜兄长,自行消受去吧。 幸灾乐祸地如此想着,吕布很快将那憨子的奇怪举动抛之脑后。 其实连他也未料到,这回临时起意的劝进,竟进行得如此顺利…… 多亏老子厉害,方可手到擒来! 吕布眉飞色舞,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身下玉狮仿佛也受到感染,蹄子轻快地一颠一颠。 一人一骑未行出多远,吕布就一拍脑门,忽想起一茬来。 ……此事攸关重大,至少需知会那成日忙着撰写兵书的便宜老兄一声。 遂临时调转马头,朝韩信暂居的府上去了。 尽管主上正忙着,但连大王宫前侍卫都不敢拦的人,韩信府上的亲兵又哪会挡? 更别说韩信对这异性弟弟,是众所周知的至为爱重。 吕布轻车熟路地到了书房门前,长腿随意朝前一捅,两扇关的木门即轰然大开。 本还徜徉在书海中的韩信被粗暴唤回了神,正要发怒,见来人为他贤弟时,倏然转怒为喜,欣然唤道:“贤弟来得正好,此处——” 前阵子不察因韩信这劳碌仙的本质、以至于被这句‘来得正好’所坑、吃了不少‘亏’的吕布,这会儿哪儿还会上当。 他这一年多来实在历尽艰辛:不仅冲锋陷阵,竟还需出谋划策,盯那时刻犯浑的憨王更是片刻不敢松懈,最后,竟连护送甬道这等累活,都主动捡着做了。 图的甚么? 还不是盼着天下一统,憨子早日登基,好让他光明正大索兵打刘耗子去! 眼瞅着他满腹心酸,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谁若还逼他动脑,那就莫怪他动手了! 吕布杀气腾腾地上前,一脸六亲不认,恨铁不成钢地冲还兴致勃勃要拽他撰书的便宜兄长道:“大王将晋帝位,兄长还不赶紧进宫道贺表忠去,净顾着写甚么兵书!” 若他未记岔,那项憨子早在还有叔父盯着的年岁时,就是个学甚么都半途而废、还振振有词的臭脾气。 如今功成名就,大局平定,又哪会凭空变出读韩信兵书的上进心! 韩信闻言一愣。 项王……终于要晋皇帝尊号了? 他直直地站了许久,终于将这来得突然的大事消化完毕。 他看了眼一番好意、说话也有几分道理的贤弟,再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才起了头的新一页心得手记。 踌躇片刻后,他的目光终是停留在了竹简上,含混道:“贤弟所言,甚是在理,待愚兄——” “先去宫中。” 吕布黑着脸,在旁虎视眈眈。 见韩信竟真还要磨蹭,他难以置信之余,实是忍无可忍,唯有强硬出手。 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赶紧进宫一趟,叫那憨子记记他的忠心? 这便宜兄长真是白生了颗聪明脑袋,一旦犯起糊涂劲儿来,竟连那憨子还不如! 为赶韩信上马进宫,吕布就差上脚踹人屁股了。 目送着不知何时也变得不省心起来的韩信骑马离去,吕布只觉身心俱疲。 昨日需防这兵仙离楚宰憨王,今日需防那憨帝不满宰兵仙。 ——怎这偌大楚营,好似眨眼之间,就只剩他这么个有眼力见的机灵人了? 第 76 章 不论吕布怎地头痛, 项羽的即位礼还是在博士叔孙通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地快速推进着。 项王命他一切从简,圆滑如叔孙通, 自不会留些繁缛华礼来自讨没趣。 在耗时十日,终于理出完整流程后,刚一呈上,就遭亲自过目的项王大手一挥,大刀阔斧地开始删减。 不仅涉及臣下跪礼部分能省则省, 竟连身皇帝冕服, 项王也拒了命人赶制。 这决议一出, 顿在庭中引起轩然大波。 虽说天下初定, 帝王领头一切从简,有益于收拢民心……可连身皇帝冕服也无, 未免太过不合礼制了! 面对前来劝说的臣下,项羽却是态度坚决, 神色漠然地反问道:“天下初定?” 不等群臣再开口, 他已沉声道:“南尚有赵佗, 西尚有刘邦,赵刘二贼一日不除,天下又如何称得上一个‘定’字!” 此句掷地有声, 霸气四溢。 群臣受威慑所摄, 久久无言。 末了俯身再拜, 不再多劝项王。 唯有吕布面色严肃, 一点不觉意外。 若非不合时宜, 他怕是早忍不住满意点头, 当场乐开了花。 这憨王称帝后, 脑子果真灵光不少! 不论是精简即位礼, 还是将省下的人力物力都投至收复余下疆域上,亦或是特意提及要对付刘耗子……皆无不说到了他心坎里去。 于是叔孙通不得不再次挥笔大砍,将仪式减之又减,才终于得了项王的颔首通过。 再一筹备,哪怕紧赶慢赶,也用了近三月功夫。 ——楚三年二月,咸阳城南郊一新筑天坛。 项羽神色冷峻,一双重瞳不怒而威,簇新戎装更显身形颀长魁梧,上铭象征皇帝至尊的金爪腾龙饰,腰佩华丽宝剑,气势凛凛地阔步上坛。 猛一眼看去,比起皇帝即位,却更像将军出征。 在他身后不远处,便是吕布与范增一左一右地领头居首。 吕布所带领的,自是韩信、龙且、钟离眜、季布等立功甚巨之楚营骁将;而于范增身后紧密跟随的,则为此次孤身深入、成功说降代、燕二国、脱颖而出的陈平,再是武涉等文官;在这二列楚臣之外,站着曾为诸侯王的赵歇、申阳、司马卬与韩成。 围聚在天坛最外,站得密密麻麻的,则为那整四十万楚军将士。 氛围庄严肃穆,虽聚者甚巨,竟是自始至终都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纵隔得老远,仍能隐约听见祲威盛容的项王、于上告祭天地先祖的话语。 上回项羽分封诸侯时,还快被那枯燥劲儿惹得兴趣缺缺、就差睁着眼睛打瞌睡的吕布,此次却是全所未有的全神贯注。 他紧紧盯着不远处,憨子那告祭天地的背影,一时间胸中五味杂陈,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不论项羽这皇帝能做得多好,在那乌江边上,总归不会再有一末路英雄拔剑自刎的身影了。 吕布一恍神,天坛上已然礼成。 ——西楚霸王项羽,从此真正晋为楚王朝的开国皇帝。 亲眼看着大楚最英勇无畏、战无不胜的君主终登极位,文武百官尚能勉强按捺着内心激荡,围聚在外的数十万楚军,却已彻底成了一汪被滴入冷水的沸油! 当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楚帝转过身来,面朝坛下众人时…… 吕布还望着这憨子难得一见的威武模样发怔,下一刻,就险些被前所未有的强大声浪所生生掀翻! ——“楚龙现世,陛下天威!!!” 楚兵们面色潮红,眸中多有泪光闪烁,目光却狂热无比,无不声嘶力竭地欢喝着。 这一声声呐喊如雷滚动,震耳欲聋;又如喜气云腾,紫气天降。 吕布置身其中,瞳仁都快被震得晃动,耳廓里更已是嗡嗡作响,叫他头昏脑涨。 直娘贼的,憨帝底下这群憨兵一嚷嚷起来,真真是排山倒海也难当! 他勉强绷着面皮,才未似其他楚官般眼冒金星、被这阵阵高喊冲得站立不稳。 只他自以为绷得死紧的嘴角,却始终不自知地高高上扬着,为那份回荡胸中的与有荣焉,尽显骄傲与神气。 ——自也被刚转过身,就直直冲爱将投来目光的项羽一下收入眼中。 项羽眸底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柔光,再看向老眼含泪的亚父范增,无声地交换了个眼色,缓缓点头。 自那日憨帝即位的大典结束后,吕布就似灵魂出窍般,赖在便宜老哥府里好几日,才终于缓过神来。 徘徊在心里的那般滋味,既复杂又陌生,叫他难得耐心地琢磨过,才渐渐现出眉目来。 他膝下憾而无子,又历来瞅这项憨子毛毛躁躁,颇肖尚是愣头青时的自己。 ——吾家有子初成器,怕就是他此刻心境了。 吕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兀自胡搅蛮缠地定下结论后,终觉一身轻松。 眼看着那憨子如今皇帝做了,权拥了,人心也有了。 岂不正是他向其要兵请战、远征巴蜀、收复二郡的大好时机? 日思夜想了近两年的刘耗子的脑袋终于唾手可得,吕布一身精神倏然振奋,哪里顾得上琢磨方才那茬,一个鲤鱼打挺由榻上翻起。 正沉浸于编撰兵书中,双耳不闻窗外事的韩信,忽被榻上死鱼般躺着的贤弟惊醒。 他下意识地侧头查看,就见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的贤弟不知为何,一下恢复了往常那精神气,大步流星地朝外冲去了。 ……贤弟为何事出门去了? 韩信心生疑惑。 他只再看了眼手下书卷,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搁置一旁,追了出去。 吕布意气风发地骑着玉狮,一路来到主殿之前。 这会儿百事待兴,官职赏赐甚的根本还未定好,因而暂还无升朝议事的规矩。 吕布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就要踏入殿中,却在下一刻戛然止步。 方才,好似听着了自己名字? 吕布常年习武,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即便隔了数道大门,仍叫他捕捉到那恰巧窜入耳中的‘奉先’二字。 毫不犹豫地辨认出范老头儿的声音后,他眉头一拧,本能有些警惕。 那有事无事,总好寻他问劳什子的策,竟丧尽天良至拿他当谋臣使唤的糟老头子,又想打甚么歪主意? 还私下与憨……憨帝讲他,保不准又要用心险恶地坑害于他,逼他出谋划策甚么。 吕布越想越觉事关重大。 他有心搞明白那范老头究竟要打甚么坏主意,干脆不急入内。 而是眼珠子一转,就大大方方地站在紧闭的殿门之前,正经八百地竖起耳朵,开始偷听。 那满肚子黑水的范老头一番絮絮叨叨,引经据典,甚是讲究。 范增浑然不知,门外有只奉先虎正扒拉着门偷听,仍在滔滔不绝地建言:“……奉先具经天纬地之才,侍陛下之忠更是天地昭昭,曾屡谏陛下,亦曾亲涉险境,坐镇大局,立下汗马功劳,虽得封大司马,仍是太过委屈……然奉先淡泊名利,不贪酒色美人……” 这一通话讲下来,吕布是听得眼冒金星,一头雾水。 这他娘的,简直一派胡言! 被这老头儿讲得天花乱坠,简直似个圣贤投胎,赴汤蹈火来济世救人的纯傻帽儿……岂能是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本侯?! 吕布一双虎目微眯,几要喷出熊熊怒火来! 以言杀/人还要诛心,他究竟何时何地得罪了这姓范的臭老头儿,竟至于要在背后被这般抹黑说道! 最叫他怒火中烧的,还是明显也在殿中的憨帝,竟是从头到尾不曾喝止,只默默任由范增胡说八道,背后抹黑他的赫赫杀名! 吕布心头愈发火气,就在他忍无可忍,不准备继续听这壁脚、要推门而入质问范增时—— 项羽声音沉沉:“亚父所言,正是朕心虑所在。” 范增欣慰一笑,于是趁热打铁,继续建言:“臣已老迈,体力不济,且奉先功高,臣功微末,亦不敢争……若以奉先为丞相,既可让众人诚服,也才算不辜负了无双国士。” 项羽毫不犹豫,欣然颔首:“亚父此言大善。” 这毫无预兆的一道霹雳,顿让吕布双目呆滞,浑身凝固,只差魂飞魄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里头传出衣袂轻轻摩娑、似有人起身的细微动静时,才一下惊裂了石化的吕布。 他脸色凝黑如墨,调头就走。 当真是人心叵测,这项憨子分明生得一副耐看的人样子,平日也慷慨大方,谁曾想竟揣着颗较董胖贼还有过之无不及的狠心! 想当初,那卓贼虽是丧尽天良,恶贯满盈,到底一处不坏:只将他做武夫使唤,哪会日日逮着他,逼他绞尽脑汁、出谋划策? 吕布不知想到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哪像这憨帝,使唤了他近二载竟还嫌不够,背地里要将他绑在丞相这最为劳心劳力的要命位置上,好卖上一辈子的命! 吕布在殿中凌乱踱步,此刻愁肠百结,又如五内俱焚。 他哪儿能不晓得这其中利害? 丞相之位极为要命,可不似先前项羽所赐下那代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的龙渊剑。 对那龙渊剑,他早做好了打算:为免日后麻烦,真一到脚底抹油那日,就将龙渊剑留下。 只带走玉狮和一些金银,算做他这阵子苦劳的报酬。 可一旦做了丞相,那哪儿能说走就走? 平时需为万事操劳,又成日得在憨帝眼皮底下。 哪怕凭他这身高强武艺,脱身还算轻松,后患却必将无穷。 堂堂大楚丞相弃官出走,岂不等同于将那憨帝威严,生生扔至地上践踏么! 届时不仅将彻底惹恼了那憨子,满天下追杀他;保不准又予了宵小可乘之机,让天下再起动乱…… 莫大危机迫在眉睫,他哪儿还敢贪亲刃刘耗子的一时痛快? 吕布思来想去,绝望地远眺巴蜀方向良久,面色变幻莫测,最后痛下决心,壮士断腕! ——先不管那刘耗子了,赶紧溜之大吉! ※※※※※※※※※※※※※※※※※※※※ 双更结束!从明天起,我要恢复单更养肝先…… 为了安慰你们,以后每逢周日就双更一次 第 77 章 吕布匆匆回自己府上, 随手抽了件干净外裳,铺在榻上做包袱用。 他目光一扫,就在一旁的摆架子上取了几件不怎起眼的小金制摆件, 又取了一套换洗衣裳,塞得鼓鼓囊囊,麻溜一包, 接着朝背上利落一甩。 他正要出卧房门,就猛然想起什么,不由朝脑门上一拍, 火急火燎地将腰间那龙渊剑给解下了。 为防叫人一眼瞅见,他还特意拿枕头压了压,稍作遮掩。 待将随身行囊备好后, 吕布寻思着还剩下点时间, 又觉自己先走一步不甚厚道,遂决定给那只知谋兵、不知谋己的憨子老哥留书一封。 在这书信中, 他自不好明道离楚缘由,一番苦思冥想后,唯有咬紧发酸的牙关, 顺着那范老头儿的瞎话乱写道:“如今大局已定, 天下安稳……布愿救人之危, 急人之急,更愿避人之誉,成人之美……唯有此时功成身退,方可拒陛下深爱……兄长怀大才,而大楚百废待兴, 陛下正乏能人可用, 兄长固然才华横溢, 亦当多多表现,好叫陛下知晓……” 写到这里,吕布终归是对无法亲手宰了刘耗子报仇、而心存不甘,遂在底下又补充了句:“布同那刘邦怀不共戴天之仇,唯憾不可亲手报之,还请兄长为布代劳,出战巴蜀以伐刘,斩其首级以清此宿怨……” 除此之外,吕布唯恐说多了容易露馅儿,不得不及时收了笔。 他寻思自个儿这书房,平日唯有下人洒扫时才进出,哪怕先放这晾着,应也不至于过于惹人注目。 遂将满是待干墨痕的这份竹简朝矮桌上一摊,即要潇洒去也。 正忙碌着的下人见吕将军气势昂然地出门来,纷纷俯身行礼让行,自无人察觉他腰间少挂了平日从不离身的龙渊剑。 吕布未遇着丝毫阻碍,片刻后就骑上玉狮,大大方方地出了府。 无人当他站在玉狮跟前时,还为‘骑不骑’这点纠结了好一阵子。 要说骑吧,这通体雪白、无一杂毛的神驹过于醒目,可要不骑……岂不是给这憨帝白干了两年多的活计,到头来甚么好处也没捞着! 如此一想,吕布顿时怒从胆边生,不再犹豫,一下潇洒跨上早已是兴冲冲模样的玉狮,一人一马飞速朝外窜去。 只是等真正到了府门外时,吕布面对这人来人往的大街,却是僵在马上一动不动,目露茫然。 天地广阔,四海初平。 可他这一缕数百年后来的亡魂……又该往何处去? 不知背上所驭之人忽生惆怅,玉狮耐心地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未得吕布下一步指示,不由以鼻子重重地喷了口气,伸长脖颈朝后一扭,眨巴着那乌溜溜的右眼珠子,满是疑惑地凝视着似木人般的主人。 吕布仍无反应,玉狮却等不及了。 老马且识途,何况似它这般通人性的神骏? 它将脑袋扭了回去,朝左右看了看,索性主动抬足,朝着熟悉的韩信府上踱去。 吕布还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淡淡伤怀中,直到被偷偷开溜的玉狮带着走出一大段路后,才后知后觉地勒缰停马。 要真踱到便宜老哥的府上的话,那还得了! 虽将擅作主张的玉狮给停住了,吕布望着前方撺涌人流,始终感到几分心神不宁。 他理智上想着,自己功成身退,不贪官爵,连那送上门来的丞相之位也拒了而非尸位素餐,简直比那圣贤还来得圣贤,着实便宜了那憨子了——毕竟孔子他老人家还搞‘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那套把戏,他却当真是除了这匹玉狮和几件不怎值钱的金饰外,堪称两袖清风! 况且那憨帝与范老儿不知因何犯浑、突发奇想,要将他个只晓得打仗的武夫安在丞相这要命的厉害位置上……坑害的除了他,可不还有天下百姓么? 他既不耐烦成日费自个儿这可怜脑筋,给那憨子卖一辈子的命;更不乐意害了眼巴巴地等着楚王大刀阔斧地革新、带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可怜百姓。 本该是两全其美的事,但吕布却始终隐隐约约地感觉出,那憨子察觉他这般不识抬举、离楚出走后,恐怕非但不觉欢喜,还要大发雷霆。 在想起那日项伯那狗东西背叛他时,他非但不因揪出内奸而心情大畅,反倒露出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准自己一走,他还会有丁点儿伤心。 吕布愈发发愁。 虽还不晓得该往何处去,可这口名为丞相的滚水都快浇到头上来了,他总不能就为……那憨子不走了罢! 想着便宜兄长那暂且无职在身、也日日伏案修撰兵书,还怡然自得的鬼样子,吕布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娘的! 吕布想着想着,又莫名气恼起来:自己又不是那憨子的血亲,那憨子纵使伤心愤怒,又与他有甚么干系! 他面色变幻莫测,最后定格在坚毅上。 至于要去何处…… 经方才那阵子胡思乱想,倒是有道灵光掠过,叫他一下定好了。 ——下邳。 吕布心里清楚,自己对上辈子的殒命处,始终耿耿于怀。 眼看着四面楚歌成了四面赵歌,那憨子头上阴霾扫尽,如今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免让他也动了心念。 至于去下邳后具体做甚,他只准备想一出是一出,暂无具体规划。 不管作甚,都比作那天杀的劳碌丞相好! 吕布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想法一定,就一拨马头,不急不慢地朝东门赶。 见出城者是骑着玉狮、最得陛下爱重的大将吕布,城门守兵忙不迭地俯身见礼,哪敢不识趣地拦着询问。 吕布畅通无阻地出了城,正要趁着无人察觉他出走之事朝官道去是,忽想起一茬。 得亏老子记性好,不然险些叫那厮白捡一条狗命! 吕布虎眸微眯,脑子里飞快打起了主意。 半盏茶的功夫后,驻于城郊的楚军大营忽迎来近来因首言劝进之事,而名声大噪的吕大司马。 卫兵正傻愣愣地看着玉狮上的高大身影,未来得及反应,吕布已懒洋洋地开了口:“唤那吕马童出来。” 他令下得突然,卫兵却不敢怠慢。 于是片刻后,同样一头雾水的吕马童,就匆忙出营来了。 “见过吕大司马。” 他急急俯身行礼。 吕布淡淡道:“起来,寻匹马,随本将出关一趟。” 此话一出,所有人看向吕马童的目光瞬间变了——这厮名声不显,命怎如此好?不声不响的,竟得了吕大司马的青眼! 殊不知吕布所动的,根本不是欲重用提拔他的心思,甚至恰恰相反,是对其起了浓烈的杀念。 吕马童哪知自己死期将至,当场瞪大眼睛,受宠若惊地仰头看向只有过那日升帐宴时千里驰行、孤身破陈馀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大司马。 吕布却不耐烦了:“愣着作甚?” 被这一催,吕马童哪敢迟疑,不敢问缘由,只飞速寻了马,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他以为真有立功的良机主动上门,心里激动莫名。 二人心思各异,一前一后,很快便于沉默中行出数十里路。 吕布始终一言不发,神色漠然。 吕马童初觉兴奋,后想逢迎几句,孰料吕布面色冰冷,他便悄然打了退堂鼓。 正当他不知何时才可到地方,难免有些焦虑时,吕布忽停了马,漠然道:“就这。” 这处? 吕马童下意识地也勒了缰,无措地四下张望一番。 此处位于官道最偏僻的一段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因天色渐黯,连三两成行的路人也无。 吕大司马带他来这处作甚? 吕马童悄然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内心油然生出一缕不安来…… 吕布却未理他在想什么,径直取下腰间长剑,却不忙拔剑出鞘,只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吕马童微愣了愣,定睛看了眼,毫不费力地认出这并非大王宝剑龙渊,不由面露迟疑,实话说道:“下属……不知。” “不知就对了。” 吕布眸中毫无温度,嘴角却微微上扬,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来:“这是老子的屠狗刀!” ——下一刻,长剑出鞘。 吕马童面露愕然。 只可惜,他再没有将这话里意思琢磨明白的机会了。 耳边传来“唰”一声长剑出鞘的声响,尖锐的破空声随一道银光掠过,脖颈上的可怖剧痛接踵而来。 吕马童的脑袋倏然飞出,面上定格在惊愕的最后那刻,死不瞑目。 一剑干脆利落地斩下对方脑袋后,吕布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甚至未多看那倒地的尸身一眼,利落还剑于鞘。 不过宰了个见风起浪的喽啰,无甚得意的。 他自打那日知晓了吕马童的身份后,就从未想过放过这在那憨子走投无路时、撕咬得最厉害的无耻鬣狗……哪怕吕马童此时因楚国强大,而始终称得上规规矩矩,不曾作出背叛之举。 若只似便宜老哥韩信那般,最初因怀才不遇另投他人,之后凭真才实学正面击败项羽,最后甚至还被刘耗子卸磨杀驴、落得如出一辙的凄惨,也就罢了。 偏这吕马童分明得那眼高于顶的憨子客气称句‘故友’,到头来却落井下石得最凶狠,还当真拿着得‘赐’的那憨子脑袋,叫那刘耗子封了侯,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快活! “老子这是替那憨……老吕家清理门户!” 谁让这卑鄙小人干出这等下作事后,还敢姓吕? 简直连他的老脸也跟着丢了! 他当初宰那义父的行径,虽也谈不上光彩……可到底是对方待他动辄动武辱骂在先,更于天下人恶贯满盈,他为己为民一道除害,称得上师出有名! 若平时还得有所顾忌,眼下反正他人都要走了,干脆再给那呆子做最后一件好事。 吕布蔑然轻哼一声。 他自认除去了憨子身边潜伏的最后隐患,遂若无其事地压下心里莫名发虚的古怪滋味,继续朝函谷关的方向行去了。 第 78 章 吕布弃官出走的消息, 此刻自是还未传到函谷关处。 函谷关处卫兵遥见一匹玉雪神驹,上头坐着一高大威武的年轻将军,哪怕对方头冠上并无那两道广为人知的雉鸡尾翎, 又哪会认不出来! 他们虽不解咸阳城中的吕大司马怎孤身要出关去,然面对连大王寝宫亦可横冲直闯的这号厉害人物,又哪儿敢多问半句。 人还未至关前, 他们便自动自觉地让关门大敞,痛快予以放行。 心绪始终莫名低落的吕布见此情景,不由扯了扯嘴角, 眉头拧紧。 ——憨帝底下净出憨兵,竟不知警惕为何物! 武将无端出关,怎连半句都不带问的? 他日若真有人不安好心, 叛楚出关, 就这松懈劲儿, 咸阳城的安危哪还有甚么保障! 吕布思及此处, 越发不满,不禁抬头瞪了关墙上守兵一眼。 尽管离得甚远,那道灼灼目光与严峻不善的面容,仍是叫后者战战兢兢。 他们动作已快得不能再快了, 怎还是惹恼了吕大司马? 他们全然不解, 而吕布也不知腹中那股邪火从何而来, 遂拉下了脸, 气势汹汹地冲出关去了。 玉狮虽有日行千里之能, 却鲜少有能真正畅开四蹄、跑得筋疲力尽的机会。 它不知复杂事态, 更不晓背上之人那微妙心境, 只当如往常般出外征战去, 一时间驰骋如飞, 腾跃如龙,快活自在如匹脱缰野马。 于是十日转瞬即过,吕布一路西行,竟就顺畅无阻地出关中、经洛阳、过河内、贯外黄、通下邑,穿彭城……来到了下邳城前。 一直心不在焉的吕布,此时才稍稍有所触动。 此下邳,自非他所熟悉的彼下邳。 没有纵横一时,称牧此中的吕奉先,也没有心黑手辣的曹奸贼那一招水淹的灾祸…… 这数百年前的下邳城显是运气不错,未怎受先前连绵战火的影响,端的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吕布静静地望着人头攒动的城门处,眸中暗光流转。 他想起了初初据下此城,对高顺与陈宫夸夸炫耀自个儿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了外头烽烟四起,下邳朝不保夕,他为此焦头烂额,却无能为力的困窘; 他还想起了遍地饿殍,将士们彷徨畏惧的面孔,妻妾焦急得七嘴八舌的模样…… 然放眼望去,尽是生人。 瞧着百姓那安居乐业的模样,他心里翻涌着百种滋味,最终化作无处可去的迷茫。 他当初未能给下邳百姓的安定生活,憨子给了。 他当初未能平定的天下动乱,未能镇压下的诸侯并起,憨子也办到了。 唯剩他这稀里糊涂地来自几百年前的孤魂一缕,如今打无可打,不知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 良久,吕布无声轻哂一声,终是调转马头,淡然离去。 只是经这十日日以继夜的狂驰后,吕布尚吃得消,玉狮却受不住了。 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它,这会儿已是筋疲力尽。 离了下邳城后,一人一骑未走出多远,就任由吕布如何催促,它都赖着一动不动,还装出一副专注俯首啃草根的模样。 吕布催它几回,见它实在是走不动了,遂改了主意。 那下邳城他不乐意进,附近那淮阴城总不碍事。 慢着,淮阴? 吕布蹙紧眉头。 不知怎的,他总觉这地儿好生耳熟。 面无表情地思索片刻,吕布猛然一拍大腿,终是想了起来! 淮阴城——不正是他那便宜老哥受那钻裆底之辱的地儿么! 这一记忆甫一浮出水面,吕布眼底方才那点儿迷茫劲儿瞬间一扫而空,反叫勃勃斗志所取代。 若他未记岔,韩信那憨傻子受那奇耻大辱,后得势后荣归故里,竟未去将昔日仇人大卸八块、好出了那口不知憋了多少年的恶气。 反倒做了回以德报怨的冤大头,反让那鳖孙当了个大官儿! 他虎眸微眯,凝神思忖许久。 他究竟琢磨出个什么来,自是无人得知。 但在定了主意后,吕布嘴角微弯,露出一抹满是恶意的残忍笑意。 却说那甄二之所以名二,自是因着头上还有个兄长。 与他于乡间横行霸道、乡亲多少惧他几分的张扬做派不同的是,甄大外人老实巴交,是个靠着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的本分人。 只是近年战祸连连,根本无块安分地可种,以至于几家子吃喝花用,一时间都落在了将赌徒酒鬼都揍得服服帖帖的甄二身上,自不好对他嚣张做派指手画脚。 眼下天下终定,甄大可算能拾起种地的营生,就又忍不住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亲弟弟管教几句。 然而甄二嚣张跋扈惯了,又靠着生得膀大腰圆、一脸凶悍横肉,在这淮阴城里堪称一呼百应,那些个叫人头疼的地痞无赖,无不向他低头。 眼下这大哥窝囊怕事,却叫他也跟着卑躬屈膝,他哪儿会耐烦听! 于是这日又是一言不合,他气怒之下摔门而出,去了集市。 见甄二一脸阴沉,他底下爪牙也不敢乱说话,以防遭了池鱼之殃。 只倒霉了被他经过的那些个食肆:平日只需破小财消灾,现却连客人也被这无赖头头给吓得跑得一干二净,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甄二正心烦意乱间,忽有一弟兄来寻他说话,手里还捏着枚亮闪闪、成色极佳的金叶子:“二哥,快看这!有头肥羊要寻你做大生意!” 甄二虽自称见过不少世面,可他哪儿出过这淮阴城?乍见着制工这般精巧的金叶子,登时眼都看直了,一把夺了过来。 他眯着眼就着日光仔细打量半天,舍不得上牙啃,但单瞅这精致模样,就知是真非假。 他按下心中贪念,催道:“哪儿来的?” 见他心情好转,一干手下纷纷松了口气,赶紧将缘由道出。 原来是城外有个常年跑关外的马贩,中途遭了于附近流窜的匪徒抢夺,不仅雇来的劳力皆被害死了,货也丢的一干二净。 现要重新雇佣劳力随他出关贩马,一到邻近的淮阴城一打听,就得知了甄二的名号。 甄二将这枚金叶子小心拿在手里,半晌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这玩意儿……那人还给得出多少?” “那人瞧着人高马大,骑着匹不得了的好马,报酬定然不少,”那人仔细回想一阵,笃定道:“且他掏出这片金叶子时,不慎露了一寸那包袱里的景象,可是金灿灿的一片!” 横竖他们人多,对方只是孤零零的一人……纵瞧着气度不凡,拼着势众这点,也不惧其使坏赖账。 倘若真有日一言不合,他们哪怕将那人杀了,财物抢光了事,天下也无人知晓。 甄二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不再犹豫,拽着那人催道:“还不赶紧带路!” 甄二初听着‘人高马大’这词时,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他身长七尺,虽称不上过人高挑,但却生得一身大力,养得魁梧,平日也深以此为傲。 光个头高些,又有何用? 想当初那与近来那声名鹊起的韩将军同名、却丝毫血性也无,连胯/辱都忍得的窝囊废的韩信,可生得有八尺长! 甄二一行足有十数个混混,无不是平日欺负乡人、盛气凌人的一把好手,顿让路上行人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见众人躲闪模样,甄二一行人更为得意,大摇大摆地只冲相识的卫兵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径直出城去了。 循着他那手下指引的方向行去,果然未出多远,就见着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竟的马儿。 饶是甄二这种于马之优劣一窍不通的,也能一眼瞧出,这决计是匹世间少有的好马! 虽马背上并无人在,不知那有意雇他们出这趟远门的商贩去了哪儿,但单看这匹白马的品相,甄二就将方才那套说辞信了个十足十。 “都来了?” 甄二尚盯着这马儿发怔时,身后忽传来一道低沉嗓音。 自出关后,吕布就褪下了将军制式的衣裳,换了身利于行动的骑装,这会儿一身干净利落,仅在腰间佩剑,面色漠然,气势却一下盖过了十数人为行的甄二。 甄二目露震惊,一时未曾答话。 第一眼看去时,他脑海中只油然浮现出两句话来。 ——这人好高的个子!好年轻的岁数! 只怪他传话那弟兄,只晓勇‘人高马大’一词。 眼前这人粗略扫去,至少有九尺长,手足修长,身形矫健,一瞧虽是个练家子,又何止是那区区四字所能概括的! 更叫甄二心惊的是,这人一身气势煞人,面孔却不过是才及冠的岁数。 吕布哪知,自己刀头舐血、沙场征伐二十余载所凝练出的一身腾腾煞气,根本不是他有心就能轻易收敛住的。 甄二一行人虽见识不多,但能在这乡间横行多年安然无恙,骨子里自然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们的目光乍一落在吕布身上,就抑制不住地生出畏惧来,也已彻底打了退堂鼓了。 只是他们却不知,吕布自始至终就未曾打算真与他们做甚么生意。 要的只是利用他们的贪欲,将他们全骗出来,来个一网打尽,省去他一个个去逮的功夫。 那样费时费力不说,保不准还得留下落网之鱼。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吕布垂眸,不急不缓地拔出长剑,一挑眉,轻轻在剑锋上“呵”了口气。 锋刃上浮现淡淡白雾,微微映着满溢戾气的眼眸。 与此同时,吕布稍抬了眼,虎眸紧盯着面色变幻莫测的甄二,口中忽懒洋洋地问道:“甄二……你可还记得韩信?” 此言一出,甄二一行人面色骤变! 他们哪儿还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人根本不是要寻他们谈甚么生意,分明是来替那胯夫寻仇来的! 哪怕理智上知晓,他们人多势众,根本无需惧势单力薄的这外乡人。 ——可当此言乍出时,他们潜意识里却是毫无斗志,只剩下“跑”这一字! “还想跑?” 吕布轻哼一声,目露篾然。 手下长剑迅如电光、灵似游鱼,瞬间朝前刺去! 要能让这群喽啰跑了,他堂堂吕温侯也再无颜面立于世上了! 那片由他呵出的白雾彻底散尽前,一声刀刃入了骨肉的裂帛声骤响。 “求——” 甄二头皮发麻,求饶的话才到嘴边,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就从颈处袭来! 他甚至连惨嚎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被身后那樽煞神一步赶上,干净利落地一剑削下了脑袋。 离甄二最近的那些混混,被那温热的鲜红液体泼了满身,顿时腿脚发软,跑也跑不动了。 他们虽没少鱼肉乡里,但至多也就是拳打脚踢、刻意羞辱一番,哪见过这般眼也不眨地就斩条人命的可怖阵仗! 吕布哪管他们跑不跑。 他信手抽出长剑,未急着取跪下求饶的这几人的性命,而是不慌不忙地取了背上所负长弓,微眯着眼,侧过身来,长弓拉满,就逐个瞄起了胆敢背对他逃跑的一干混混的背影。 接下来一箭一个,无一虚发。 根本来不及跑出多远的人一个个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这惨烈一幕落入腿软跑不动的那几人眼中,更是被吓得肝胆俱裂,数人还狼狈地尿了裤子。 他们在这莫大绝望间,唯有跪地磕头,竭力讨饶。 吕布却心如铁石,很快换回长剑,将他们了结得干净利落。 ——自打观察了在场众人,听了他刚才那一问后的慌乱反应后,他就知当初那便宜老哥受那顿奇耻大辱时,这群混账玩意儿全都在场。 第 79 章 甄二一行十数人, 顷刻间竟已全灭。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吕布,因有意闪避,身上仍是干干净净, 竟连一滴血也未曾沾上。 他走得仓促,未多带几身换洗衣裳,途径城池虽不少, 却一座也不曾入。一路行来,皆是幕天席地,自不得不对衣裳稍爱惜些。 干脆利落地给那便宜老哥出了口积压多年的气, 吕布顿觉神清气爽,对于地上尸身, 他并未多觑一眼,径直翻身上马,驾着玉狮往密林深处行去。 到底是一时心血来潮、由下邳赶来,又耽搁了刚那一阵子,吕布抬头那浓重暮色,遂随意择一顺眼处, 将玉狮往一棵大树下一拴, 就准备在此露宿。 孰料就在他自怀里摸索出干粮, 漫不经心地准备啃上几口时,耳朵忽一动,眼神也倏然锐利起来。 这处密林距那淮阴城门处,足有六里远, 之前一路行入,除些虫鸣鸟语外, 全然听不见半点人声。 但他凭着过人耳力, 却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 清晰地听见了一阵整齐有序的马蹄声! 咋回事儿? 吕布眉头蹙紧,警惕心骤起。 他想也不想地将干粮揣回了怀中,又将玉狮那缰绳解下,紧紧盘在手里。 ——听那地面轻震、马儿嘶鸣的阵仗,少说也有个五千人! 且是训练有素的部曲,并非一些个三五成群的山匪路霸、游兵散勇。 按理说天下刚得那憨子一统,有闹事之能的那些个诸侯,又都还置身咸阳,附近又无匪患需清,怎凭空冒出一股精兵来? 吕布越是沉思,越觉此事蹊跷。 虽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可耳听着那不知是敌是友的军势越发接近,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 于是将手中缰绳扎成一团,抛在玉狮背上,接着在那马臀上一拍,就催着这灵性的神驹先朝着那声源相反的方向逃命去。 玉狮不晓情况,以为主人在与闹着玩,以大脑袋亲热地蹭着吕布的脖颈,迟迟不走。 吕布:“……” 都什么关键时刻了,这憨马还撒甚么娇? 直到吕布气得真恼了,在它臀上用了五成力的一拍,玉狮才被惊得猛然一跳。 面对骤然翻脸无情的主人,它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到底是朝那另一方向小步踱去。 果真是憨人赐憨马! 吕布黑着脸,哪管这念头有多蛮不讲理,恶狠狠地在心里埋汰那憨子一番,下一刻则毫不犹豫地手脚并用,以他那高大身形,竟似一尾灵猴般,不过少顷,就攀上了这足有五人高的树顶。 仗着树上枝叶繁茂,又已暮色深重,光凭一些个火把的照明根本无法窥见他身影的便利,吕布选了根结实的主树杈子坐下,就肃起神容,静候这来历不明的军势现出真容。 因离得还有段距离,又有马蹄踏上厚重落叶、人拨开拦路枝叶的“沙沙”声干扰,以至于吕布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有在说着什么,却始终听不清楚。 直到那数千号人被分成不知多少股,各自散入林中后,有一队人踱来踱去,最终来到吕布所在的树下,才被他窥见真面目。 好啊,就让老子瞅瞅究竟又是哪个混账玩意儿要起乱子! 吕布微眯起眼,循着那愈发靠近的火光望去。 只见为首那人面孔冷峻,着亮银甲,身形极长大,骑着一匹通体黝黑、仅有四蹄上各一小撮白毛的神骏马儿…… 吕布眸底的杀意倏然凝固。 在意识到来者是谁的那一瞬所带来的震惊,竟叫他手脚猛然发软,差点一个打滑掉下树去! 他娘希匹的,这憨子怎来了?!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彻底慌了。 望着这威风凛凛、却亲自领兵赶来的憨子,他此刻连自己也不知在心里胡乱骂着甚么。 他这一路朝东走时,难得能总闲着无事,免不了琢磨自己离去后,那憨帝与便宜老哥等人会是如何反应。 他倒不指望憨子能幡然醒悟,意识到要以武将为丞相、叫他卖命一辈子的决议,有多丧尽天良。 但对方骤然间少了自己这么个英明神武、天下头号得力下属,必然惋惜怀念不已。 毕竟能办事的不如他解人意,解人意的又不如他能办事! 每每思及此处,吕布就禁不住的得意。 可他做梦都不曾想过,这项憨子还是个一根筋的,居然紧跟在他后头,才差了这半日功夫,就带着大部人马亲自追来了! 吕布顿觉不妙。 他虽在楚营混了快有两年,但对这面上八风不动、心里憨直厉害的憨王那诡秘莫测的行事做派,仍称不上有多了解。 他不取名利,连龙渊剑也留了下来,只带走了先前赐下的玉狮与几件不值钱的房中金饰。 怎就这么点儿东西,还惊动新帝亲自逮人来了? 以姓范的那老头儿为首的王公大臣,莫不都是吃干饭的,居然任由一国之君四处乱走! 正当吕布一头雾水,心神大乱时,底下那面沉如水的楚帝,下一刻就好巧不巧地催着乌骓来到了吕布所在的树下。 在吕布心惊肉跳的注视中,项羽倏然翻身下马,背靠着粗壮树干,闭目养神。 瞧这架势,竟是打算在此静候部下回报情况了! 吕布:“……” 他刚因极度震惊与心虚,一直是一动也不敢动。 这会儿稍缓过一口气了,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连一向不兴发汗的掌心也湿涔涔的,摸得那片树皮略显濡湿。 他本来还选了个舒服的位置、舒适的坐姿,现在却因置身于这与他一样耳聪目明的憨子头顶上,那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唯恐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惹得这憨子朝上看来…… 就在吕布浑身僵硬,化作石雕,只死死盯着底下那害他不浅的憨子看时,在这林中搜寻的其他军士陆续回来。 果不其然,这些无不是楚帝近军,全是些他这两年功夫下来颇为熟悉的面孔。 “报告陛下,吕将军座驾玉狮已寻着了!” 其中有一队觅得根本未跑多远,就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溜达的玉狮,登时如获至宝,赶紧带到了陛下面前。 面沉如水的项羽这时才终于掀起眼帘,黯淡的重瞳里浮现一点亮光。 他一路追着吕布行踪至此,在闻人报城郊密林外有十数鱼肉乡里的流氓地痞、受不知何方游侠一击毙命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此处。 待查看过那些个余温尚在的尸首身上的致命伤后,原本的九分把握,就成了十分肯定。 只有奉先,才有那样漂亮凌厉的身手。 也只有奉先,才拥有这每到一处即抚恤幼小、斩奸除恶的磅礴气势、侠骨柔肠,至今仍为齐地百姓所称颂。 项羽的眸光逐渐柔和。 昔日奉先尚且人微言轻,仍敢于宴中亲手斩辱自己之楚王熊心。 今日自也敢千里奔驰,就为斩昔日辱义兄韩信之恶徒甄二。 ——马在,人必定不远。 “好。” 项羽心中大定,缓缓点头:“接着找。奉先曾行要离之举,必擅隐藏身形,不可落下任一隐秘处。” 听出陛下语中的势在必得,众人一凛,齐声应道:“喏!” 吕布在上头看着这时还欢快地摇头晃脑,丝毫不知就因它逃跑不利、连带着出卖了主人行踪的那匹蠢马,只觉胸口剧痛。 早知如此,就不该骑这笨又惹眼的家伙出行! 只可惜悔时晚矣,饶是他这会儿再气恼,也阻止不了咬定了他藏身此林、要让手下兵士将这处翻个底朝天的项憨子了。 唯一的希望便是,在会让他的藏身之处变得一目了然的天亮来临之前,项羽就能寻到别处去…… 吕布心绪纷乱,浑身仍是一动都不敢动。 四下除两名亲卫、与树上吕布外并无旁人,项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姿态悠然的玉狮,忽似自言自语般轻问道:“你家主人何在?” 玉狮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项羽轻叹一声,未再言语。 这一问,自是清晰地落入了吕布耳中。 他拧了拧眉,又不自在地抿紧了唇。 他实在无法忽略其中惆怅,竟破天荒地骂不出问马话的项羽一个‘憨’字了。 按理说,他这是不折不扣的功成身退,何止不欠憨帝,反倒该说是便宜了项羽才是。 怎如今感觉,倒似他亏欠这项羽不浅一般? 恰在吕布百思不得其解时,一直百无聊赖地低头啃那鲜嫩草皮的乌骓,忽歪了歪脑袋。 它乌溜溜的一只眼睛,下一刻就正巧对上了藏身于枝丫间吕布的目光! 吕布喉头莫名一紧。 下一刻他便无声自嘲道:怕不是自己被项羽这突发举动给惊得神志不清了?不过是被匹马发现了,又有甚么要紧的? 乌骓再通人性,也道不出人言,难不成还能对它那主子告发他不成。 吕布哪里知晓,他的想法错得离谱。 ——乌骓确实不能言语,却也有着通风报信的天赋。 项羽双目阖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忽听见身旁爱马渐渐骚动,还不时以脑袋推搡于他。 怎么了? 项羽惑然看向不知为何、突地变得无比焦躁的乌骓。 乌骓忽略了吕布充斥着愤怒与警告的瞪视,先以两前蹄刨地,后又仰头嘶鸣,脑袋还不时拱这还不开窍的笨主人,端的是十分卖力。 项羽满头雾水,望着这乌骓马一番古怪表现良久,心念倏然一动。 他虽迟钝了些,到底与乌骓并肩作战多年,一人一马颇有默契在。 他先本能地四下张望一圈,未察觉出甚么一场,下一刻即福至心灵,屏息抬眼望去—— 只见他这十日来魂思梦萦、苦苦追寻的爱将,真如那传说中的斑斓巨虎般伏于树上。 一双眸子倒映明亮火光,灼灼无声、直直朝他看来。 第 80 章 项羽与吕布默默对视一阵, 忽道:“都退下。” “喏。” 亲兵虽觉疑惑,却丝毫不敢质疑皇帝的决定,立马远远地退了开去。 项羽一直仰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 紧紧盯着树上一动不动的爱将不放,忽刻意放轻声音,询道:“奉先……可愿下来?” 吕布刚还沉浸在‘老子竟被匹马给告发了’的莫大震撼中, 突然听见项羽驱散左右,就隐约猜到了憨王接下来要说甚么。 听了这话,他虽心道‘果然如此’, 但仍是窘迫得头皮发麻。 若依言下来……那他白折腾了这半个月的老脸还往哪儿搁去! 见爱将依然一动不动,面露难色,项羽微微蹙眉, 当即误解了他的意思。 却未未开口催促, 而是面色凝重地打量起了这粗壮树干,不知想着甚么。 吕布还踯躅不下时, 就愕见堂堂楚国皇帝竟在下一刻手脚并用, 以极生疏狼狈的姿态, 甚至身上还穿着碍事的厚重甲胄,径直不管不顾地要往上爬! 项羽这贵族子弟,显然从未做过这等行径, 更遑论他一身碍事银甲。 吕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硬是靠着一身蛮力, 以自己从未见过的古怪方式越爬越高, 转眼竟是已至一人高的地方! 察觉到身下粗枝连树干一起,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抖后,吕布大惊失色。 他娘的, 这树干子再粗, 也吃不住霸王这硬来啊! “老——布这便下来, ”吕布一边忙不迭地往下滑,一边火急火燎道:“大王也赶紧下去!” 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该称‘陛下’之事,慌慌张张地喊起了大王不说,还险些将那句‘老子’给顺了出来。 项羽这才松了死死扣住树干、已在上头留下半指深的印痕的手。 他虽是由高处一口气落下,但因他常年习武,擅减落势,除闷哼一声外,丝毫不显狼狈吃力。 再看身为攀树好手的吕布,似尾游鱼般由上一下顺溜下来,转瞬就站到了项羽跟前。 二人再次对视。 吕布心里尴尬,又不知怎的很是发虚。 一时间除迁怒坑害他的憨马玉狮、及机灵过头的混账乌骓外,面对沉默的霸王,竟不知说些什么。 项羽则目露若有所思,似察觉到甚么,忽微讶挑眉。 爱将入营不足二载,身量却又有拔高。 ……来时较他稍矮些许,如今一看,竟已彻底持平了。 吕布正纠结着,全然不知这憨子的心思已歪到了九霄云外去。 事关己身,又被逮了个正着,平日那些个信口开河的本事竟不知跑哪儿了去。 沉默半天,见项羽始终不开口,他唯有干巴巴地没话找话:“布观陛下……好似瘦了些?” 项羽轻叹一声,沉声道:“概因挂心奉先。” 他口吻听似淡淡,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那真情实感。 吕布被堵了话,头皮还不知怎的微微发麻。 正在他搜肠刮肚,不知说什么时,项羽忽开口了:“奉先缘何不辞而别?” 吕布对这问倒是早有准备,闻言正色道:“布本无心仕途,唯一执念,不过取刘耗子那仇家的性命尔。如今有英主临世,天下太平,布不过莽夫一个,不通内政,何必承蒙陛下恩赐,占了后来贤者的坐席?奈何此言难以启齿,唯有以行代言,望陛下体谅了。” 项羽仔细听着,竟破天荒的揪住了重点:“奉先不愿做丞相?” 鬼才去做! 喊老子个打仗的给你算账管百姓的缺德事儿,亏你干得出来! 吕布暗道,面上只一本正经地推拒道:“大王厚爱,可惜布才识微薄,难居此重位。” 项羽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追问:“奉先愿做甚么?” 吕布咧了咧嘴:“布无意仕官,只愿归隐山林,游荡四方,余生行侠仗义,逛尽此锦绣江山。” 项羽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仅是平平静静地看着爱将,认真往下询道:“若真如此,奉先欲往何处去?” 吕布不防项憨子会这般直白发问,眼底掠过一抹茫然。 他话说得漂亮,但又哪知道,接下来要往何处去呢。 下邳城里物是人非,他无意触碰。 虽在迷茫之下,顺道去淮阴城为那便宜老哥报了昔日胯辱之仇,但要说接下来有甚么计划,那他还真未想出。 这一时半会,他竟被憨子给问住了。 项羽一直紧盯着吕布,不放过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这会儿自也未漏过那缕茫然。 他心里那根一直暗中绷得死紧的弦,这会儿才彻底松了。 就在吕布反应过来、要信口开河之前,项羽凭直觉先开口为强,淡然道:“既奉先尚未想明白欲往何处去,何不先随朕回都邑,与你那义兄一道徐徐计议?” 吕布本能就要反对,素来不善言辞的项羽,这会儿竟是破天荒地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地说了下去:“况且奉先同那刘耗子有着血海深仇,若真不亲手去报,而假托他人之手,你就真放得下心?” 这话才是真正说到吕布心坎里去了。 他纵知晓自个儿那便宜老哥是个不掺水的扎实兵仙,但那刘耗子狡诈多窟的秉性也为他深知。 那刘耗子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无法甘心。 更何况,他都为这憨子累死累活,忙前忙后了快两年功夫,才帮着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天下给打了下来了。 费了上辈子加起来都抵不上的偌大神思,到头来却连战果都未曾享受过,就匆忙出逃,不仅仇未亲手报成,还过着这餐风露宿的鬼日子…… 他又不是个爱吃苦的傻子,怎会乐意! 吕布越想越觉自己吃了大亏。 眼下既有台阶主动递来给他下……干脆,那就下了吧。 只他心动归心动,这攸关官职的要事,还是得在应承前搞明白。 吕布眼珠子一转,娴熟地摆出了讨好的笑来,狡猾地试探道:“那官职方面,陛下是要……” 项羽心里一口大石落了地,闻言轻弯唇角,眸光柔和,笑意浅淡,似冰消雪融:“奉先既不愿领职,朕岂会勉强?只那爵位,奉先却断不可拒了。” 能干享福不用干活的好事,吕布怎会不愿意? 闻言心里最后那点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了,遂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了下来。 眼见问题解决了,事情也商量好了,一想到马上要回他帮着辛辛苦苦守下的国都去,吕布心情更是不知为何一扫先前的彷徨迷惘,竟是空前的轻快。 他偷瞟项羽几眼,看这憨子居然也称得上‘喜形于色’,不禁大愕。 趁着其他兵士还未回来,他干脆将心底徘徊已久的疑惑问了出口:“陛下初登极位,需得日理万机,连去军营的闲暇也无……何必亲自寻布来?” 皇帝这般胡作非为,那范增老儿怎不拦上一拦? 闻言,项羽竟又笑了。 他想起了爱将出走前数日,就一直若隐若现的不安。 他又想起了得韩信匆忙入宫通报,道爱将不辞而别时,他心口那强烈到难以言喻的痛苦、恍惑与焦虑。 他更想起了,这一路追着爱将东行,却始终不见踪影,那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煎熬。 他还想起了,在以为追不回爱将时,因极度绝望而发烫的眼角……与那滴注定无人知晓的眼泪。 再看一脸好奇,眼睛亮晶晶,像探爪小心试探的虎崽子似的爱将,项羽微微垂眸,不答反问道:“奉先真想知道?” 这不废话么! 吕布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禁腹诽这憨子同那帮子文臣待久了,少了直来直去的豪爽,竟学那陈狐狸眼等人打起了机锋,故意吊他胃口。 骂归骂,吕布面上仍假惺惺地客气道:“还望陛下为布解惑。” 项羽不置可否,却似陷入了沉思。 正当吕布眯起眼,等得快不耐烦时—— 项羽猛然动了。 就在吕布周身的防备,被那份因等待而生的不耐烦而最为薄弱时,他忽伸出极有力的双手,牢牢地钳住了对方的双腕,越过头两侧,高扣在树干上。 与此同时,他往前骤然侵近二步,膝头微曲,紧抵住吕布放松地微分站的两条大长腿间隙的树干上。 肌肉结实紧扎的胸膛,也毫不含糊地撞上了吕布的。 那份不加收敛的巨力,直让吕布猝不及防下被撞得眼冒金星,脑子发昏,气都少出了几口。 待他回过神来,才瞠目结舌地意识到,就那电光火石间,自己竟已被这怪力莽夫以个古怪姿势,死死地被卡在莽夫与这粗大树干间了! 背脊隔着层薄薄布料抵着粗粝树干子,胸口紧密抵着项羽那身钢筋铁骨,吕布从未有过这般被夹在狭小空间中的狼狈。 刚还好端端的,憨帝无端发难,撞他作甚? 吕布双目圆瞪着,浑身本能地紧绷着,但眸里与其说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多还是发懵不解。 只因他比谁都能清晰而直观地感觉到,紧贴着他的那张面孔虽还一贯地紧绷着,称得上毫无表情…… 但对方那滚烫胸腔里的心跳,却如海涛澎湃而雄浑有力。 令他迷迷糊糊间,不禁忆起战况正酣时被将士们疯狂擂动的那面战鼓,鼓点密集如雨,极速到了可怖的地步。 吕布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死死盯着项羽从未如此近的、如冰雪般冷淡,并不逊于自己几分的英俊面孔,干涩道:“陛下这——” 这话刚起,即戛然而止。 ——一个夹杂着生涩、凶狠、绝望、愤怒、却又不失狂喜的吻,似迎面而来的风暴般,恶狠狠地落到了他的唇上。 第 81 章 ——这混账憨子, 啃老子的嘴皮子作甚? 项羽突发制人,吕布大睁着双目,足足愣了数十息的功夫。 直到嘴皮子被人生疏地啃了个遍, 两瓣都是湿漉漉又红彤彤的,牙关也差点被蛮横顶开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混账疯子, 竟连老子的嘴皮子也敢啃! 他既震惊又气恼,白皙的面庞一下涨得通红,同时用足了十成力开始挣扎! 项羽却一早防着他的抵抗, 一双手始终跟铁钳般将他腕子处卡得死紧,由薄银甲裹着的胸膛猛力压着,膝头更如钉子般深深抵着他两条长腿间的空隙。 这会儿便占尽了力气上更胜一筹、又抢了地利的便宜。 饶是吕布一身气力也是远胜常人的大, 此刻竟也如牯牛入井般, 卖力扑腾一阵,却丝毫未能动摇那如山般压堵在自己跟前的怪力莽夫! 且他挣扎时越是使力,压着他胸口的那具铁石般结实的身躯也就朝前挤得越紧,直叫他气都快喘不上来。 见爱将那双明亮虎眸忽露凶光,见四肢被制挣脱不开,索性面子也不要了, 作势就要张嘴咬来。 自始至终除呼吸急促了些外, 面上一直毫无表情的项羽,才骤然松了制掣,朝后退开两步,硬邦邦道:“奉先可知其中缘由了?” 吕布警惕地蹦开快十步远, 闻言眉头拧紧, 难以置信地瞪向他。 若非嘴皮刚被这粗鲁莽汉毫无章法地啃过一通, 这会儿还肿痛得厉害…… 就憨子这神态自若地反问的架势, 他都快怀疑方才那场来得莫名其妙的爆发,不过是自己荒谬的梦境一场了! “你……” 面对这一脸油盐不进的憨帝,吕布嘴唇还痛着,叫他又气又臊,全然乱了阵脚。 他看紧自己颜面,不愿声张,免得引来未走太远的一干亲卫。 可面对这胡搅的混账莽夫,他哪儿还愿唤‘陛下’! 况且他也着实想不明白,项羽如今为坐拥天下的楚帝,非是当初军旅中无女色近身的难耐,万千美人唾手可得。 ——怎独盯着老子动歪心思! 吕布内心悲愤。 他是做梦也不敢想,这憨子之所以待他独一无二的好,图的不仅是他这身万人敌的飞将本事,竟还悄然馋上了他这英俊潇洒的皮相! 直娘贼!重瞳混账! 项羽一声不吭,好似气定神闲。 却无人知晓他此刻心跳如擂鼓,耳朵尖更是红而滚烫。 他那重瞳一直静静地凝视着爱将,见爱将面色变幻莫测,忽眼珠子一转,瞥向玉狮时,立马就猜到了爱将在打甚么主意。 遂淡淡道:“奉先可知重耳与介子推之事?” 吕布脸色一黑,心里大骂。 ——这憨子刚干了那畜牲事,竟还有脸威胁起他来了! 他实也清楚,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若是皇帝铁了心要逮他回来,那他纵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 除非一辈子不出那深山老林……否则,迟早是要被逮住的。 即便一般人困不住他,也够叫他烦不胜烦。 吕布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道:“你待要如何!” 项羽却不答。 他目光沉静,默然注视着吕布,执着再问:“奉先可知其中缘由了?” 还问? 吕布恼得暗暗磨牙,只觉蓄势已久的一拳,硬生生地打在了一团棉絮上。 他微眯着眼,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盯着项羽,不发一言。 见爱将仍气恼着不肯搭腔,项羽非但未觉冒犯,甚至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 他深深地注视着吕布,低声念道:“心几烦而不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 吕布听了这番剖白,本有万千思绪翻涌的胸腔里,心尖莫名一颤。 只那般来得莫名的悸动,很快被滔滔羞恼所取缔了。 他看这憨子鬼迷心窍、竟还不知悔改的顽固模样,当场心头火气。 他向来是个行动先于理智的,当场就暴跳着扑了上去,吼道:“老子不知个甚么?分明是你不晓老子这拳头的厉害!” 一个死到临头都要唱‘虞兮虞兮奈若何’的,竟敢在这对他花言巧语,莫不当他是傻子! 话音未落,他就敏捷而凶猛地扑冲上去,一下将不知廉耻地在此大放厥词的项羽给摁倒在地,毫不客气地饱以老拳! 项羽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吃了两记重拳后,却是眼睛一亮。 他不怒反笑,当即与吕布扭打起来。 他不似吕布,非是气血上涌的莽撞突袭,却稳在一身神力与皮实肉厚上。 就如上回于齐地军帐中那般,二头猛虎奋力互搏,几乎毫无章法地翻滚到了一起。 一会儿是吕布在上头,拳拳生风,好似要拼个你死我活;一会儿是项羽在上头,狼狈躲闪间,下下欲擒腕子。 拳拳凶蛮狠厉,非是到肉,便是伤筋动骨。 这二虎相斗的惊天阵仗,直吓得两匹马儿窜到一边,破天荒地尽释前嫌,呆滞地凑到一块儿观望。 几乎就在二人贴身缠斗起的瞬间,被吕布那失了克制的雷霆一吼所惊动的亲卫们,也再站不住了。 楚兵们纷纷寻声赶来,其中来得最快的,自是方被项羽屏退的那二人。 当看到他们遍寻不到的吕将军,竟不知何时露了面,还又凶暴地与陛下扭打到了一起时……二人那叫一个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呆滞当场,全然想不起前去护驾。 吕布已是气红了眼,对外头目光的不管不顾,豁出去一身伤,也要揍这混账几拳。 项羽吃力应付着他的疯狂攻击,亦无暇抬头,只沉声喝道:“都给朕退下!” “喏!” 听出那口吻中的不悦之意,二人心中一凛,赶紧退开。 不仅他们得火速退下,还得识趣地守着周围,省得陆续赶来的其他人又扰了陛下受吕将军的武谏。 只是怎吕将军甫一出现,就对陛下武谏上了? 脑海中还不住回放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二人悄然对视一眼,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钦佩之意。 这天底下,既有那能耐,又有那胆略对大王行武谏之举,甚至还梅开二度的…… 决计只有这位最了不得的吕将军了。 吕布哪里知晓,自己怒而暴打项羽的举动,竟被一群憨兵给曲解成了武谏。 他眼中此刻只剩这憨子,即使那张英俊脸庞已被他揍得有好几处乌青,犹不觉解气,还要奋力激斗。 然这回的战果,竟还不比上回。 上回缠斗,虽也起于气急攻心,但到底在吃了力气上不敌对方的亏后,不得不转而用起技巧应对。 因而乍一看去,拳脚间竟能打个旗鼓相当,不相伯仲。 这次他却自始至终被邪火冲昏了头脑,哪还记得扬长避短? 一顿毫无章法的乱拳下去,虽先打了项羽个措手不及,但他也很快被耗尽精力,最终气喘吁吁,力竭地躺在被二人弄得乱糟糟的地上。 项羽自知理亏,任他揍实了几拳后,才以防御为主。 见吕布终于没了力气,他遂翻身压上,一回生二回熟地将爱将的那肌肉还在不住缠斗的腕子扣死了。 吕布自知乱打必然不是力大无穷的憨子对手,这会儿脑子清醒些后,倒是奇迹般心平气和了几分。 他还急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四肢暂提不起力气,纵被制住了也只懒洋洋地眯着眼,眸中光芒闪烁。 项羽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看,重瞳暗沉,薄唇紧抿。 吕布则注意到,别看项羽看似鼻青脸肿的狼狈,气息全然称不上紊乱,可见尚有不少余力。 这天杀的怪力莽夫! 吕布不仅身上发疼,脑壳更痛得厉害。 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讲理这人还不肯听……他堂堂吕温侯,除白门楼那日外,竟又能遇上这般倒霉的一日! 他内心愁绪万千,项羽亦是若有所思,忽道:“朕本无意取天下。”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登时唤回吕布神思。 他满脸莫名其妙地看向突发此言的项羽,怀疑对方未被自己揍清醒,怕是更傻了。 孰料项羽下一句便是:“盖因从奉先之谏。” 吕布圆瞪双眼,当场被这理直气壮所震惊! 他娘的,他可算明白,这憨子乍提这茬,是想表达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了! 形式比人强,他艰难忍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双目却还怒得快要喷出火来:“为打下这天下来,老子费了那般大功夫——” 听他满嘴不敬的‘老子’,项羽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淡淡打断道:“既奉先功高劳苦,现大业既成,却分文不取兀自远走,岂非愚不可及?” 不防这憨帝在这等着,一方面受制于人,一方面还受这明嘲暗讽,吕布差点没被气个七窍生烟。 项羽却似未注意到他怒火滔滔似的,兀自自言自语道:“予机不取,有失天和,天必惩之……” 这话正是某日吕布劝他时,不知从哪儿捡着说的。 吕布凶恶地瞪着神游天外、却还牢牢压着他不放的项羽,实在快按捺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也因此不慎漏了项羽念着念着,眼底略过一丝微芒。 “予机不取,有失天和。” 看着身下失去抵抗能力的心上人,项羽反复念叨着这句,忽灵光一现。 这话说的,不正对上此时情景么? 楚营上下皆知,凶名赫赫、威武倨傲的西楚霸王、如今的楚国皇帝项羽,唯独对一人始终和颜悦色,从谏如流。 于是眼下面对这送上门来的大好时机,项羽欣然从了爱将昔日之谏,重俯身下来,专心致志地将那才刚尝过的薄唇,温柔地再尝了个遍。 第 82 章 第 83 章 第 84 章 吕布这惊天动地一声喊, 直让正说着话的项羽与韩信二人一愣。 他们的心思一下由方才的话题上移开,不约而同地上前询道:“奉先醒了?” 被二人一脸关切地围着,曾因醉酒而没少挨高伏义的唉声叹气的吕布, 反倒感觉出几分不自在了。 怎跟被人围着看耍猴似的! 他脑袋虽还有些昏昏沉沉,到底是醒来了。 不等二人再走近前,吕布便慢吞吞地下了榻,满腹狐疑道:“陛下与便……韩兄在商议甚么?” 韩信正要开口解释,素来寡言的项羽竟抢先开了口, 平平静静道:“正为奉先最为挂心之事。” 他……最为挂心之事? 吕布当场一愣。 连他也不知为何, 眸光竟下意识地先落到了面无表情的项憨子身上。 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瞬, 项羽眼底微微泛起些许波澜, 不知在想着甚么。 吕布则在发了会儿怔后,似被烫着尾巴的猫一般, 猛一下别开头。 他娘的,自己怕不是由这憨子处沾了一身憨气! 吕布恼羞成怒地想:否则怎会想起那日树林子里的怪事, 而非他自来这几百年前后最心心念念的那颗脑袋! 间贤弟微一愣住后, 嘴角扯出个堪称微妙的笑来, 韩信虽觉得哪处怪怪的,此时也未多想。 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巴蜀二郡地形复杂, 山路崎岖, 关隘险恶, 且那刘耗子颇具将才, 欲要速战速决, 怕是不易。” 而战线拉得太长太久, 则极不利于后续补给——尤其与远征的楚军要进行比较的, 还是势力已具雏形、粮秣上颇有积蓄的汉军。 实际上项韩二人具心知肚明的是, 楚帝登基不过数月,北边且有异族蠢蠢欲动,眼下绝非伐那巴蜀的最好时机。 然奉先近乎无欲无求,唯一执念,便是手刃血敌刘邦。 既如此,纵最后八成落个得不偿失的结果,二人亦是默契地议了大半宿的西攻之事。 韩信这话一出,已思索起如何减少对后方本营的粮草需求、该怎于前线自给自足了。 项羽神色淡淡地看着满脸期待的爱将,忽平静地掷下一道惊雷:“无碍。举尽关中之粮,足矣。” 关中沃野千里,本就未受多大荼害,又得楚国官吏近二年的精心治理,称得上粮仓充足。 然话虽如此,项羽肯出尽关中存粮,也要西伐的决心,仍是让韩信面色一愣,心里大吃一惊。 他禁不住想:看来继同他贤弟间结下血海深仇后,竟连陛下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其恨之入骨。 宁肯付出沉重非常的代价,也不允刘邦固守一地以称王。 “他日发兵,便由奉先为主将,信为次将,至于末将……” 项羽略一沉吟,索性直接询道:“奉先可有成算?” 捉只穷途末路的刘耗子罢了,莫说是末将了,在吕布看来,那简直连兵仙都无需带! 但既这憨子已开口问了,吕布倒也不至于驳他面子,是以不假思索道:“便那李车子,再捎个项家将罢。” 吕布于人情世故方面,虽远称不上练达,却绝对比另二人要灵性上太多:心知人臣领兵在外,最忌小人趁机进谗,惹来君王猜忌。 他心忖,莫瞧这憨帝正垂涎他这身本事与英俊相貌,然帝王变起心思来,通常可比他撒尿更衣都要来得快,哪儿是能信的! 与其带着这同为‘项家军外人’的便宜憨兄一道犯忌讳,始终需堤防他日清算,倒不如一开始就爽直些许,主动纳个姓项人的进来,好安这憨帝的心。 不过这话一出,吕布忽想起什么,心思一下跑远了。 却说他这几日里,稍留心了些,便很快得知那憨帝后宫中,除一些个旧秦宫娥外,竟称得上是空空如也。 许是因项羽常年投身军旅、醉心征伐之故,那脍炙人口的‘虞兮虞兮奈若何’里的虞美人,竟是至今不见踪迹。 在那金光璀璨的池子里,倒是有百来条……鱼美人。 听了吕布末尾那话后,原面色安和的项羽,倏然拧紧了眉。 他勉强按下火气,对一脸严肃、实已神游天外的吕布,硬邦邦地吐出二个字来:“不必。” 莫名挨了一记凌厉眼刀的吕布:“……” 甫一被那仿佛慢是控诉的眼刀杀到,他下意识地生出几分心虚来。 后又幡然醒悟,心里暗骂这憨帝脑子犯轴、不识好歹。 ——老子好心避嫌,连项家憨货这等无异于皇帝眼线的麻烦都主动往军里请了,反倒不叫这憨货领情! 即使三人心思各异,大军的整编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吕布虽为面子,那日情不自禁地跟着加了句‘多多益善’,但真要他去整合近三十万军士,那他必是一个头两个大,百般推脱。 韩信重任贤弟副将,却丝毫无再度屈居主将之下的不悦,反倒很是欣然,成日忙碌着。 一晃眼,即到了项羽封赏功臣宿将的前夕。 眼看着军团已经整装待发,只等明日那场欢庆仪仗一过,即拔营进发时,韩信才终于有了些许闲工夫。 他正于‘尽快回府,用出征前这最后一日功夫再整顿一卷兵书’,还是‘寻贤弟说说话’间犹豫着时,忽想起什么,不由眸光一滞。 而在随行众人眼中,则是这不苟言笑的韩大将突地脸色一变,竟甚么也来不及解释,匆匆入宫去了。 ——韩大将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具在对方眼中看到重重疑惑。 韩信自那日得项羽留殿夜谈后,应是项羽吩咐了甚么,宫门卫兵竟连半句拦人盘问也无,就干净利落放行了。 见此情形,哪知自己还能有受大王信重一日的韩信,不禁愣了一愣。 他无暇细想,直奔地牢而去。 张良与随何二人,仍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监牢中。 狱中无日月,眨眼似千年。 在韩信吩咐下,狱卒隔三差五,就将一些个无关紧要的书简随饭菜及衣裳、浴汤等物一道送来。 若非如此,再心性坚韧之人,此刻也必觉痛苦难熬了。 与渐渐适应此地,开始苦中作乐的随何相较,张良面上平和,心里却愈发不安。 韩信临行前那句轻描淡写的宣言,始终在他脑海中徘徊。 只是……距韩信宣称东伐那日,已过去多久了? 张良眼底掠过一抹茫然。 随何自知脱身无望,就渐渐沉默下来。 此时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除偶尔翻看竹简发出的细微声响外,几乎称得上如死一般的寂静。 当韩信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时,若非近到跟前,变得愈发迟钝的二人竟都未曾发觉。 “子房先生。”韩信客气道:“别来无恙?” 若吕布在此,定能一眼瞧出,这面上风平浪静的便宜老哥,其实正心虚局促得很。 韩信初作主将、东征魏国前夕,曾来此一劝张良投诚。 原想讨魏一成,便将归还兵权,返回咸阳等候,刚好局势大定,好二劝张良。 哪曾想项羽倏然改了‘吝啬’脾气,见他进军得力,竟命他继续率部队东进。 他生平第一次得以放手施为,自是无比珍惜。 每日除了练兵发兵,便是苦思冥想,定计攻城略地。 稍一忙碌起来,便不慎将张良给忘了个干净。 后来班师回了都邑,他沉浸于修撰兵书的乐趣中,更不可能想起已被彻底抛至脑后的张良了。 唯有这回又是出征在即,他难得再得闲暇,二者似曾相识,才终于叫他忆起仍在狱中的张良来。 韩信不善言辞,这声问候不仅客气,且暗暗透着心虚。 奈何听见这话的张随二人,具觉得刺耳无比。 张良无奈一笑,正要开口,随何已嗤笑一声,冷冷讥嘲道:“我等身处楚狱之中,得诸位悉心‘照护’,何恙之有!” 韩信听出他话中怒意,却是面不改色。 他只因张良同为韩人,有过一分旧谊,又晓其才智绝顶,方另眼看待。 但对于不过是贤弟随手往狱里一塞,忘得比张良还干净的随何,他并不怎地瞧得上,更遑论一眛容忍? 遂云淡风轻地颔首,赞同道:“不错。身处楚狱之中,到底比身处楚釜之中要好上些许。” 随何本是一时激愤,方才不顾自己任人鱼肉的处境。 但观这楚将神色淡淡,却张口即是要烹人的威胁时,他不禁背脊发寒。 他若真讲究甚么誓死不降的气节,早已在受俘的那刻抹脖子去了。既偷生至此,他岂会甘心因一句气话,就真丢了小命? 一句话堵上随何的嘴后,韩信重又看向面带苦笑的张良,缓缓道:“信又将远征,特来知会子房先生一声。” 张良心念一动,无声抬眸,定定看向脸色平静的韩信。 韩信兀自朝下说道:“天下已完全底定,归了楚帝了。” 此言一出,张良嘴唇微微翕动,随何却是大惊失色! 乍得一道霹雳劈下,二人具是心绪激荡,一时间皆不知说什么好。 但不论是张良或是随何,皆在听闻此讯的瞬间,本能地选择了相信。 二人沉默时,韩信略一思忖,径直解下腰间短匕,抛入狱中。 张良怔怔垂眸,盯着那精致短匕看,恍然出神。 韩信言简意赅道:“待信得胜归来,若子房先生尚在……那信愿以身家性命向陛下荐先生,换先生往韩郡任职。” 话音刚落,韩信不再多言,毫不犹豫地抬足朝外走。 刚走出十数步,身后忽传来张良的声音。 张良嗓音沙哑,叹息般问道:“将军如此砥砺,便不惧鸟尽弓藏,敌破将死那日?” 韩信却笑了。 他并不回头,前行的步履更不曾有过片刻迟缓,只淡然回道:“唯庸主方嫉能臣。信功不及陛下,力不及陛下,唯有出兵打仗方面稍有心得……既如此,何惧之有?” 第 85 章 第 86 章 第 87 章 第 88 章 第 89 章 第 90 章 第 91 章 第 92 章 第 93 章 第 94 章 第 95 章 第 96 章 第 97 章 第 98 章 第 99 章 第 100 章 第 101 章 第 102 章 第 103 章 第 104 章 第 105 章 第 106 章 第 107 章 番外一(上) 番外一(下) 番外二 番外二(下) 番外三 《[西楚]霸王无独》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