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 新文公告 阿福早上擦拭佛像的时候,偷偷用刀子,从那尊菩萨像背后,剜了一块金子下来。 纯金的,颜色黄灿灿,用牙齿咬还能咬出牙印儿来。 出了西乾殿,阿福机警地避开守卫,两只手叠在胸前,低着头一路疾行,借着眼尾的余光左右探看。 回到寝室,阿福跟她的好伴当郭爱女,分享自己的收获。 郭爱女正下了值回来,在铺床叠被,阿福凑上去,在她后背上拍了她一拍。郭爱女吓得跟跳蝗虫一样,回头挥了手打她:“死丫头!你怎么跟猫似的,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福笑嘻嘻跟她咬耳朵,叽里咕噜。 郭爱女瞬时间两眼放光:“真的?你可真有本事。我们都不敢偷金的,你藏在哪儿的,快给我看看。” 阿福歪着头,故意卖关子:“你猜?” 郭爱女掏她手心,阿福展开手心,是空的,没有。 郭爱女又摸她身上,摸得阿福扭来扭去直笑,两个闹作一团。最后阿福伸出手,嫣红色的嘴巴一张,从舌根底下吐出小块金灿灿的物事。 “喏。” 阿福托着金子,上面还沾着自己的口水。 郭爱女道:“瞧你的臭口水在上头。” 阿福把口水在袖子上擦了:“这是纯金子。” 郭爱女说:“你怎么藏在嘴里,不怕一不小心吞肚子里去了,把肠子给你划破。” 阿福笑嘻嘻,把那块金子在手上把看,说:“怕什么,吞了也没事。这么小一块,多吃点韭菜,过几天就拉出来了。掏出来洗洗,都还是香的呢。” 郭爱女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就你财迷,屎里的钱都要。你是从哪偷的?” 阿福说是从佛像上削的。郭爱女顿时大吃一惊,数落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亵渎佛祖。你胆子也太大了。” 郭爱女是个佛教信徒,阿福却是不信佛的。 说来奇怪,洛阳宫,几乎人人都信佛。全洛阳的佛教信徒,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唯独阿福不信。 不是真不信,是舍不得钱。 其实她也趁无人时,常偷偷去过佛祖的像前跪拜、许愿。但是和尚们见到了信徒,就要端着钵盂来,向她要布施。和尚们一个个吃的肥滚溜圆,富态得很,阿福舍不得钱,那和尚便不给她好脸色,找借口驱赶她出门。阿福一生气,索性开骂,说:“不是我吝啬,是你庙里的菩萨不灵。你菩萨要真灵,我早发财了,怎么会没钱布施?”把那和尚给气的,一群人拿扫帚撵她。 “这等狂女子,以后不要上庙里来了!” 阿福说:“不让我来,我还不稀罕呢。” 从此就赌气,再也不去庙里拜菩萨。 别的宫女,一有点钱,就喜欢去寺里捐香油捐佛像。一尊五寸的铜像金身,就要二十两银子,这还是夹铅的,纯铜的更贵。那些贵族王孙,更是用纯金子造佛像。阿福跟和尚置了气,正好省钱了。一个铜板,一块银子都被她攒起来。她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 阿福不解说:“你不是说,咱们想办法偷点东西,好找机会逃出宫去的吗?” 郭爱女说:“阿弥陀佛,那也不能刮佛像上的金子。万一佛祖动怒,不保佑你了,你怎么找你哥哥?” 阿福攥着小金块,歪着头,想了一会,叹口气:“没办法呀,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宫里人都知道阿福的身世。 她是北边怀朔人。 她入宫的时候,父母亲就已经过世了。阿福那会十一岁,还是个小姑娘,天真的很,逢人就爱吹牛,说她有三个哥哥,多厉害,多威武,对她多好,长得又多么英俊。 宫女们笑她:“你三个哥哥,那么有本事,他们不养活你,还把你卖到宫里来做奴婢?”阿福就一本正经地跟人解释:“宫里是好地方,哥哥们才让我进宫来的。你们不知道,北方闹饥荒,留在那儿吃不饱饭。来宫里多好,要不是做太监得割了那个,我哥哥还想来呢。他想做侍卫,人家不要他,说只要太监。他不干。” 宫女们见她天真直率,口没遮拦,都嗤嗤地笑她:“你知道太监要割了哪个?” 阿福脸一红,眼珠子一转,就不说了。 阿福是乡野丫头,见多识广,没啥不晓得的。宫女们都很矜持,提起太监,还有男人□□,都像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阿福却不觉得有啥害羞。她从小见过骟羊、骟马的。羊要骟过才肯老实长肉,马骟过才肯听话。一刀子割下来,羊蛋连油串起来烤了,还好吃呢。阿福最喜欢吃烤羊腰子。草原上没那么讲究,男人撂起袍子就在路边撒尿,尤其是小男孩最野,根本不怕人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宫女们听阿福说“骟”字,都会乐的合不拢嘴。大家会悄悄问她:“那是什么样的?”阿福绘声绘色一讲,大家就露出千奇百怪的表情,大惊小怪地笑作一团,说阿福不害臊。 阿福还记得她离开家时,骑的是一头小骡子。 一个老太监,给了她家二两银子,便牵了一匹骡子接她走。阿福不会骑骡,哥哥把她抱上去,交给她一个装着旧衣服和干粮的包裹,说:“进了宫,去混几口饱饭吃吧。” 哥哥没骗她,宫里的却是比家乡要好多了。阿福进了宫,有了新衣服穿,没挨过冻饿,吃的也好了。刚从家乡走的时候,还面黄肌瘦,这两年吃得好,长了肉,脸蛋圆润多了,连那双眼睛都比先前乌黑有神,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桃花似的小坑。女孩儿过了十六岁,身子发育,不但长了个头,胸屁股也圆鼓鼓,一看就是个聪明、水灵灵的丫头,还挺招人喜欢的,追求她的小太监可不少。 阿福感觉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想念亲人。 阿福姓韩。她大哥,韩大郎,阿福离家时,就已经成了婚了。二哥韩二郎,因为家里穷,入赘给人家做了赘婿。阿福虽然常说有三个哥哥,但是从小最亲近的是她三哥,叫韩三郎。韩三郎聪明潇洒,长得英俊,在乡里很有名的,很多姑娘喜欢他,是追求者众多的村镇一枝花。但韩三郎看不上村姑,非要找个有钱的富家小姐。没有聘礼,还要姑娘贴嫁妆。乡里人都笑话,说他眼高手低。 虽然这名声不太好听就是了,但侧面也说明,韩三郎的确模样是长得不错,否则这就不叫眼高手低,而叫山猪想吃细米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福说自己哥哥长得英俊,伙伴们都不信她,认为她瞎吹。不就是个兵户农民,半月不洗头,五天不刷牙的,张嘴说话,就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儿,能迷人到哪儿去。阿福刚入宫的时候还坚信自己的观点,认为伙伴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过随着在宫里年常日久,连哥哥们的模样都记不得,她渐渐也感觉,自己大概真的只是被回忆美化了想象。她刚入宫时,声腔也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不像洛阳人,天生讲话就雅音,听着调美。有句俗话叫什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阿福这些年,早已经和家人断了音讯。但是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听兄长的消息。每当遇到北边来的人,阿福都会想尽办法,跟他们询问兄长的名字。她想给哥哥带信,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还想给他们带点钱,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可相隔万里,人海茫茫,哪里去寻,又不是什么世家贵族,有名有姓的人物。韩三郎,全魏国有成千上万个姓韩,又排行第三的。 阿福现在,已经不敢抱什么希望。 她甚至怀疑,家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毕竟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男儿们都征战疆场去了。 是夜,阿福将一盏羊油灯悬挂在床头,拿被子裹着头,掏出藏在箱子里的小包裹,清点自己的钱财。这是她在宫里为奴多年的积蓄,有金银首饰,还有银子,金块。郭爱女也在盘算。两人一边数钱,一边商量接下来的打算。郭爱女说:“我回徐州。我爹娘在乡下,已经给我说了婚事。就等我回去完婚了。他家有钱,是郡上的大户,他就比我大三岁呢。” 郭爱女问:“阿福,你打算去哪呢?” “我不知道去哪。”阿福一脸认真掰着手指头说:“我想回家乡去,找我哥哥嫂嫂。用攒的钱买几十亩地,买头牛,买匹马,再修个宅子。跟我哥哥嫂嫂一起经营,看能不能做个什么生意。” “等仗打完了。” 阿福说:“让我哥哥嫂嫂,搬到洛阳来住。洛阳人多繁华。” 睡不着 阿福和郭爱女,常会说“等仗打完了”这类的话。谁去打仗,以及这仗怎么打完,却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是女子中的女子,小人中的小人。既没有做过家国的主人,也就无所谓保家卫国。战争即将到来,她们只管自保。 关谁的事呢? 关皇太后的事。 毕竟这场战争,就是太后惹起来的。 阿福并不懂那些贵族、大人物的纠葛。 作为一个冷殿洒扫的小宫女,阿福只知道,眼下有个叫贺兰逢春的人,正带领大军,前来讨伐宫里的皇太后。 讨伐么,当然是有起因。 三个月前,宫里的皇上突然驾崩了。 全洛阳城披麻戴孝,给皇帝办丧事。都哭着呢,贺兰逢春突然上了道表文,说皇帝是被奸人所害。 他是皇帝的半个老丈人,所以要带兵上洛阳来,查明皇帝的死因,把谋害皇帝的奸人给捉出来杀了,给先帝报仇。另外,还要把太后立的小皇帝赶下去,重立一个新皇帝。 太后斥责贺兰逢春,说他是心存不轨,狼子野心,趁着皇帝驾崩这种危难之际,图谋篡位,欺负太后孤儿寡母。 阿福怎么看? 阿福表示,睁着眼睛看。 她虽在宫里,但只是个粗役,连太后的面都没怎么见过。 对贺兰逢春,更是人鬼都不晓得。 不过这两人,向来的名声都不太好。 听说太后性子霸道专横,还养男宠。宫人盛传,是太后的男宠把皇帝给害死了,贺兰逢春正是抓着太后的这个小辫子出兵的。太后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连宗室都看她不顺眼了,现在的处境很不利。听说宗室的人也想废她。 宗室说的是谁?阿福不知道。 她只知道魏国皇室姓云。宗室的意思,大概就是“朝中姓云的那些人”。 但贺兰逢春也不讨人爱,传闻这人冷面无情,暴虐嗜杀,他手底下领着上万的羯胡兵,作战勇猛,生性残忍,不但会屠城,还会吃人。 魏国定都洛阳五十多年了,向来以衣冠礼乐自居,对这种野蛮人,又是鄙夷,又是畏惧。这贺兰逢春,靠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以及帮朝廷打仗,才得到了太后的喜欢。头几年多亲热,太后还封他做了大官。结果现在皇帝伸腿儿一去,这贺兰逢春就跟太后翻脸了,提着刀要上洛阳来杀人。 太后是个妇人,怎么打得过贺兰逢春这种大王八,这是秀才遇到兵了。 宫中人心惶惶,太监宫女们见势不好,都在暗自收拾着包裹,随时准备逃命。已经有不少出逃的宫人被抓了。阿福跟郭爱女商量,近段日子先不动,想办法藏点钱,能偷就偷,等到贺兰逢春大军一入城,她们就趁乱逃出宫去,各自回家乡寻亲。 “我明日要出宫。” 阿福十分认真地从钱囊里数了十个铜板和两小块碎银子出来。 羊油灯太暗,数几个钱,眼睛都给人看花了。阿福揉揉眼睛,将剩下的钱仍然包好,藏进箱子:“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人趁我不在偷东西。” 郭爱女说:“你作死!” “最近宫中守卫这么严,你出宫做什么?” “明天是三月八号,是我的生日呢。” 阿福倔强说:“我要去寺庙里祈福,还要求个签。我入宫以后,每年生日都要去庙里求个平安符。” 阿福收起钱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绣着荷花的锦袋,拉开抽绳,将里头的一堆纸符倒出来。 都是黄色的纸符,每一只都认真地折成三角形,用红绳子串起来,还掉着小穗穗。阿福数了数,都有五个了。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每一个符都拿出来瞧瞧。 她那架势颇好笑,郭爱女揶揄道:“你还说你不信佛,背地里竟然求平安符?” 阿福说:“这是我刚入宫时,去一个寺里,有个师父跟我说的。每年生日求一个符,只要三文钱,就可以无病无灾。我每年都求,真的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得过灾。” 郭爱女说:“那回回让你捐金身你不捐?” 阿福低着眼,把她的宝贝锦袋封好。脸颊鼓鼓说:“师父说了,佛祖只要心意诚,不在乎钱的多少。我心是诚的。” 她虔诚道:“师父人好,还特意给我改了名字,我在家排行第四,原来哥哥们都叫我四儿。师父说叫四不吉利,四是死的意思,给我改名叫福儿。” “这是真的!” 阿福看她不信,神秘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宫里就有个宫女,跟我同名,叫韩四儿,然后她就死了。我改了名,果然就不死。你说这是不是运气?” “韩四儿?韩福儿?” 郭爱女逗她:“你一年求一个福不够,名字都要改成福儿。以后你嫁一个郎君,名字就叫官儿、宝儿、钱儿。” 阿福笑扑过去打她:“你不许笑我!” 郭爱女摸着她身子,感觉她身上肉滚滚的:“阿福,没想到你长得还挺胖,平日里怎么看不出来。” 阿福“呀”的叫了一声跳开。天黑看不着,被她不小心抓着胸脯了。阿福红着脸,笑嘻嘻跑开,假装去放箱子。 郭爱女看她身影绰绰,纤细又饱满的样子:“阿福,你明日打算怎么出去?” 阿福悄声说:“我找小恩子带我出去。他明天要出宫采办,顺道捎上我。” 阿福吹熄了灯,拿被子卷裹着身儿。 她心里有事,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想着哥哥,一会又想着别的。郭爱女听到她翻来覆去翻烧饼似的,窃窃一笑,蹑手蹑脚爬到她的床上来。 “阿福?” 郭爱女偷偷钻进她被窝:“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阿福睁着眼睛,说:“我在想我哥哥。” 她想,万一回了家乡,找不到哥哥嫂嫂怎么办。 阿福心里很慌。 “你哥哥都说了多少年了,你有哪天不想的?也没见你想的睡不着觉。” “说的也是。”阿福心里也觉得莫名。 郭爱女捂着嘴偷偷笑:“我看你想的不光是你的哥哥,还有别人。” 阿福警觉:“谁?” 郭爱女嘻嘻笑:“就是我刚才说的官儿、宝儿!” 阿福脸一红,转身打她:“你少胡说!你自己要嫁男人了,就开我的玩笑!” 郭爱女说:“哎呀,急了!你敢说你不思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睡不着嘛。” 郭爱女说:“哎,阿福,你说我爹爹给我说的那个人,靠不靠谱?我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美是丑,脾气好还是不好。我是又想又怕。” “哎,阿福,你说男人是什么样的?” “阿福,你就没想过嫁人吗?万一找不到你哥哥嫂嫂。” “……” 阿福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是白色的,穿白衣服,宽袍大袖。温文尔雅,姿态端庄。阿福描述不出来他的样貌,只觉得他眉眼如画,眸子漆黑,目光熠熠有神。颜色艳丽,肤光皎洁,不似真人。 美到极致,但绝不会让人认错性别。 因为个子高,轮廓分明,一看就是男人。 是会喘气儿的,活生生的一个男人。 “男人。” 这两个字,让阿福有点浮想联翩。 他看起来好冷漠。 阿福接触到他眼神的时候,心里一哆嗦。 阿福心想:这人好生难近。但随后发现也不是。 他只是对自己很冷漠。 因为自己只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走路眼瞅着地,弯着腰,像个过街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 后来,有个跟他一样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走上来和他说话,他就笑起来了,清声朗语,笑的跟朵鲜花儿似的。 “阿福,你在想谁?” 阿福赶紧摇头,闭上眼睛:“没有。” 郭爱女笑嘻嘻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穿白衣服的?” 阿福吃惊道:“你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一次在宫门处洒扫,遇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他什么东西掉了,是你捡起来,还给他的。” 阿福说:“是一串伽南手珠。” “一定是个贵人,肯定是个当官的。 ” 郭爱女说:“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跟他多说几句话。他要是看上你,说不定就娶了你,让你给他做妾。” “你少胡说。” 阿福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人家是贵人,怎么会看我。而且我就见过他一次,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阿福撒了个小谎。 其实她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人家是天上的白鹤,自己是田里的野鸡。白鹤又不跟野鸡一块下蛋,知道那些也没什么意思。她就是……哎,无聊的嘛。随便看了几眼,不小心听人说了几句。 一点没往心里去。 阿福闭着眼:“我睡了。你自己瞎想吧。” 求签 阿福感觉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运气好。 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头天夜里睡觉前,她想起那个人,第二天出宫时,恰巧就碰上了。 阿福这次遇上他的地方,是在铜驼街西。 就在宫门建春门外不远。那一带多是朝廷的寺库、官署,还有部分王公大臣宅第。阿福经过那条街,猛然看到道旁的柳树下,有个鲜衣丽服的青年,弯着腰,手扶着树干,正在呕吐。 正是阿福在宫里曾经见过的那人。 他掉了一串手珠,阿福正在宫门洒扫,拾起来,请还给他。就像是阿福见过的无数达官贵人一样,他矜持淡漠,并没有看阿福一眼。阿福跪在面前只能看到他脚背,还有他袍子下摆。腰间垂落的玉穗子,流苏一个是黄的,一个是蓝的。对他来说,大概阿福只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宫女,然而那一刹那对阿福来说有些异样。因为他年轻,少年郎,如珠似玉,红唇皓齿,模样十分勾人。阿福不小心看到他脸,心就怦怦地乱跳,只觉要死了。 要死了就是,头脑发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是他把阿福给卖了,阿福都能帮他数钱。要是他用个绳子悬块骨头,阿福就能跟着他走。 可惜对他来说,阿福大概连被卖的价值都没有。 阿福知道他的名字。 他姓云,单名是一个郁字。在朝中有官职,还有爵位,他的封号是乐平王。 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 年纪不大。 据阿福所知,他才二十出头。 但辈分不小,刚驾崩的那个倒霉皇帝,论年龄小他三岁,但论辈要喊他一声堂叔。阿福听说他跟倒霉皇帝的关系很好,很小就入了宫,给倒霉皇帝做伴读,名为叔侄,实际上情同手足。倒霉皇帝给他封王,让他做大官。 阿福还知道,他没娶妻。 早先似乎定的有婚事,也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但逢上三年前,他母亲老王妃薨,就耽搁了。好容易丧期满,这位乐平王,跟他那个亲舅舅兼准岳父,不知闹什么矛盾,婚事也吹了。皇族之中,年过二十还没有娶妻,且未有诞育子嗣的,他是唯一一个。连倒霉皇帝,比他小三岁,都生过几个孩子了。乐平王云郁,素来名声完美,一不饮酒,二不好色,三不敛财。阿福没想到会当街撞见他醉酒。 那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老远都能闻到酒气。黄汤带水,吐的像是胆汁都出来了。 他今日并未穿白衣服,而是穿的靛青袍。但阿福眼神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先只是认出个影儿,还不是全影,他旁边有人,仆人随从之类的。阿福都还没看到脸呢,就感觉眼皮子跳了跳,心窝子也跟着跳。阿福心说,完了,怎么感觉不大对劲,这奇怪的本能反应是从哪里来?正想多瞅一眼,那人抬了头,拿手帕子擦嘴。好生鲜妍明媚,容色瑰丽的一张脸。纤毫生动,浓淡得益,连醉酒都是好看的。亏他是个男儿!阿福就宛如一只小蜜蜂儿误入了百花深处,但觉眼前姹紫嫣红,春光缭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阿福绝不承认自己是个花痴。 她是有节操的。 男儿再好看,再会甜言蜜语、胡搅蛮缠,她也从不轻信了去。对无关的人,阿福绝不心存幻想,将身心托付,更不会听谁的话,或白给对方一文钱。 不过…… 看看……看看总没事的吧?看看又不少块肉。阿福于是就两眼直勾勾地看。那眼神儿,跟小孩馋肥肉差不多。 这次不是在宫里。她的胆子大起来了。 她的目光太□□裸。像贪玩的孩子在打量一件新玩具,又新鲜,心痒想玩,又有点胆怯,明知自己无法驾驭。 非常孩子气的神情。 好奇、专注的情绪直白地从眼底流露,一望便知,丝毫不加掩饰,云郁再不留心,也察觉到了。 云郁看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宫装打扮,看衣裳知地位,身份明显的不高。相貌么,普普通通,远看着尚有几分清秀,身量苗条。腰儿细。 云郁冲她招手:“你过来。” “叫我吗?” 阿福心跳的咚咚的,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瞧了瞧四下左右无人,好像真的是在叫自己。阿福鼓起勇气走上去。 云郁近看她模样,一张素黄的圆脸蛋,上面全无粉黛。肤色倒是细腻匀净,五官生的也还标致,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是懒惰了些,连眉毛也未经修饰。鼻子上隐约还有几粒小雀斑。 还……还挺野生。 对这幅相貌,云郁心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评价。毕竟乐平王云郁一向注重修饰自己的容貌,不说衣服饰物,涂脂抹粉,整鬓修眉都是必不可少。毕竟美男子三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是长年累月对于外貌和仪态的注重,连笑的时候露几颗牙都是对着镜子练过。不是随便乱笑。 自己比眼前这小丫头还像个女人,这让云郁有点尴尬。 “我是不是见过你?” 云郁感觉这人有点面熟,他一向记性好。这也得益于刻意的练习,元郁习惯性会记住见过的人模样,哪怕只是大略的一眼,也会有印象。 他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宫女。我在东华门见过你。” 云郁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上次见他,根本没敢抬起头,没想到他居然会认得自己。这人记性也太好,注意力也太强了点。阿福赶紧自报了名姓:“奴婢姓韩,叫韩福儿。” 云郁道:“韩福儿,你出宫来做什么?” 他有些调侃的意味:“不扫地,不擦桌子了?我上次看你抱着笤帚不放,还以为你有这爱好呢。” 阿福臊的恨不得把脸埋到肚子底下去:“奴婢是要去寺庙里求平安符的。” 云郁随口问了一句:“灵吗?” 阿福是个老实人,竹筒倒豆子似的,立刻一股脑儿地说了,跟在韩爱女面前一样,说那菩萨多灵多灵,说那老和尚人多厚道。旁边云郁的侍从都听笑了,云郁居然没笑,说:“巧得很,本王也要去求根签。不如你给我带路。” 阿福惊愕地住了嘴,以为自己舌灿莲花,把乐平王都忽悠动了。 这听着咋不像真的呢? 云郁看她眼神不信:“看我喝醉了?我没醉。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寺庙。” 他从腰间的钱囊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阿福:“这是赏你的,收好。” 阿福真是撞了八百年都修不来的大运。 京中有那么多知名寺庙,乐平王不去,偏要去她去的那座小庙。这是什么道理?阿福赶紧答允了,狗腿子似的在前面奔跑带路。她两条腿转的比马车轮子还快,云郁从马车中瞧见了,心想,这丫头,倒比狗快。 阿福以为云郁是说笑,没想到他真是去求签的。 他也不要人跟随,下车后,把随从撇在寺外,自己独自进了寺庙。僧人看到有客来,便出来迎,云郁打点了香火,走进正殿,找了个圆蒲团坐下,便问僧人要了签筒来。 “施主要老衲帮忙,还是要自己来?”老僧人看他容止,便知道是贵人来到。 云郁道:“自己来吧。” “那施主请便,老衲就不打扰了。” 僧人拿了三个签筒,筒上写的有字,分别是“姻缘”、“功名”、还有“亲缘”。 云郁先是拿了那个写了亲缘二字的签筒,摇出一根,拾取一看,是根下签,签上题有四句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云郁只觉这诗有些悲意,却也未解。 琢磨了一会,他又拿起那个功名二字的签筒。 却是个中签。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虽是中签,意倒是好的。 最后他才随手从姻缘的签筒中拈了一支。 “星辰光灿烂,河溪一路通,牛女才相见,泪后各西东。” 是下下签。 两个下签,一个中签,实在算不得好。 阿福在殿门口探望。云郁看她模样,团团喜气,一脸福相,心里有些不信,扭头唤她道:“你过来。” 阿福听到他唤,巴巴地过来。云郁指着签筒问她:“你不是也要求签吗?签筒在这,摇一根试试。” 阿福也不认字,随便拿了那个写有姻缘二字的签筒。 云郁倒没想到他不认字,心里只说:这丫头好厚的脸皮,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就在这求起姻缘来了。 阿福将签筒一摇,就摇出一根红色的上上签! 她欢喜坏了,拿起签文,自己看了看,又看不懂。平常有老和尚在一边给她解签,这会和尚又不在。她四下望了望,又有些赧然羞愧地看向云郁。 云郁明白了,哦,这丫头认不得字。 云郁道:“我替你瞧瞧。” 阿福恭敬地把签递给他:“殿下你瞧。” 云郁拿在手上一看,直接念出来了。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心欢喜,月下老人红线牵。” 这签文甚俗,没念过书的阿福也听的懂。听云郁念完四句诗,阿福喜笑颜开。云郁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把签还给她,心道:“就这土丫头还开天辟地作良缘,月下老人该不是酒喝多了。看来求签这种事,一个字也信不得。” 云郁看她已经求了个纸符,拿在手上,眼睛还盯着那竹签瞧呢。云郁感觉白来一趟,无甚意思,打道回府了。 ※※※※※※※※※※※※※※※※※※※※ 诗词来自百度,抱歉嘿嘿。 疑团 云郁弃了那两根下签,只将那根中签带走。 云郁在书房中,细细琢磨这四句诗。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 意思是,这事会有功吗?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扫却荆棘……扫却荆棘……那三人又是什么意思? 书房外,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一身素色衣裳,穿庭过来。少年唇红齿白,容色鲜艳,生的芝兰玉树般。仆人迎上去,恭敬唤了声:“陈郡王。” 那被唤作“陈郡王”的少年抬头看了一眼书房:“我二哥在吗?他在做什么?” 仆人道:“殿下刚回来。” “醉了么?”少年道,“我瞧瞧他去。” 仆人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少年三两步迈上台阶,到书房敲了敲门:“阿兄?” 云郁答了声:“进来。” 少年推开书房门。 云郁锦衣狐裘,独卧榻上,姿态有些懒散。床头生着炭盆,火烧的旺旺的,熏的室内温暖如春。云郁许是沾了酒,或是热气熏的,乍看面如桃花一般,连眼角眉梢都泛着春意。少年面绽笑容,极亲热地唤了声:“阿兄?” 乐平王云郁,有一兄一弟,乃是同母所生。这位形貌昳丽,风姿出众的少年,就是他弟弟陈郡王云岫。单从相貌上就能看得出血缘关系,云岫跟云郁长得很像,云郁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弟弟,自小就感情极好。这让兄弟中的另一个,老大云祁,一直羡慕又嫉妒。 云郁看弟弟进来:“冷,把门关上。” 云岫关上门:“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郁道:“是支签,白日从庙里求来的。你要看吗?” 云郁把签给他:“语意有些晦涩。” 云岫往榻前接过竹签,默读了一遍:“阿兄比我懂诗,怎么问我,我可不擅长此道。” 云郁看弟弟穿的暖和,自然而然地便把自己那光脚从被里挪出来,往他怀里伸。云岫一看笑了,照着他那脚丫子打了一掌:“你要不要脸?回回把我当你的通房丫头使?” 嘴上不服,手却抓着他两个脚丫子狠狠往怀里一掼:“你怎么脚冷的跟萝卜似的。捂了这么久,还是冰冰凉。” “别废话。”云郁脚蹬了蹬他肚子。 “瞧瞧这签文,什么意思?” 云岫道:“你白天去寺里了?哪家寺?” 云郁道:“云间寺。” “那是什么寺,听都没听过。京中上千家佛寺,阿兄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云郁道:“常去的那几家,住持僧人都是认得的,懒得见。” 云岫道:“阿兄问的是什么?” 云郁道:“功名。” 云岫扭头看他:“阿兄是在担心想贺兰逢春入京的事吧。我听说张俨邀阿兄去他府上饮酒。阿兄喝酒了?” 云郁道:“你闻着我身上有酒味吗?” 云岫鼻子凑上去,在他嘴边闻了闻,笑:“漱口了,还是能闻到。酒不错。” “怎么?” 他压低了声音:“还真是鸿门宴?” 云岫放下签:“我解不出来,跟我说说你赴宴的事。那张俨张大人,他什么意思?咱们跟他,可没什么交情啊。” “他想拉拢我。” “中书令……我也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我去了,他在宴上,拉着我的手便哭,说让我替他在贺兰逢春面前说说好话,饶过他性命。难道他知道贺兰逢春给我写信的事了?所以试探我,是不是对朝廷忠心?” 云岫道:“阿兄是怎么应对的呢?” 云郁道:“吓得我,我差点没给他跪下。” 云岫一皱眉,鄙夷道:“这狗东西,他也配得。你是皇室宗亲,又是朝廷封王,给他跪,不怕折了他的阳寿。” “封王算什么。父亲当年也是封王。朝堂上摸爬滚打来的,风风雨雨都见过了,不也被人杀了。而今形势不同。” 云郁面带隐忧:“皇上驾崩了,现在你我都受猜忌。我跟大哥去年被人弹劾,说我们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云云。才贬了官,又召回京中监视,谁知道太后怎么看我们。他毕竟是太后的宠臣。他若是猜疑我,在太后面前去吹吹枕头风,我怕是性命难保。再封王,不也只有一个脑袋。” 云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尚有余悸:“他,还有中书舍人许纥,还有几个太后的亲信大臣,都在。他一提贺兰逢春,我当时就跪下了。然后他跟许纥搀扶我起来,拉我入席,劝我酒。那架势,我怕是不喝,他要当场翻脸,不得已,只好喝了。喝了一杯又来一杯,躲都躲不过。几杯过后腹中火辣辣的,我生怕他那酒里面下的有毒。还好,只是头晕。出来就上马车回家,走到一半不行了,下车就吐。” 然后就撞见了那叫韩福儿的宫女。 “感觉死里逃生一般,赶紧去求了个签。结果抽中两个下签,一个中签,好是倒霉。” “阿兄受惊了。” 云岫十分心疼,坐近了,伸出双手抱了抱他。 “他现在应该没胆子对阿兄下手。贺兰逢春大军正来攻,他现在对诸王动手,只怕更惹众怒。估计就是试探。” 云郁点点头:“我一下午都在回想,席上,我应当没说错话。” 云郁道:“小弟,你记得咱们父亲怎么死的吗?父亲当年,就是被叫进宫里宴饮,被人用毒酒毒死。当时张俨逼着我喝酒,我怕极了,就好像在重复当年父亲的经历一样。” 云郁十分厌恶饮酒,几乎有心理阴影。 全京城,谁不知道云郁父亲怎么死的?又有谁不知道云郁怕酒?哪怕是朝廷设宴,云郁也从来是滴酒不沾。 明知道还要硬劝,分明就是威胁。 云岫向来也讨厌太后的那两个宠臣。 “他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贺兰逢春出兵前上的奏疏里点了名要杀张俨、许纥。别的人不一定,他张许二人的人头是跑不了的。” 云岫摆明了看好戏:“你且看他得意到几时。” 天子驾崩,恐惧的不仅是黎民百姓,还有皇室宗亲。 云郁道:“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云岫不解:“阿兄担心什么?” 云郁思索着此事前前后后:“皇上是二月二十五号称病,二十六号驾崩。” 云岫道:“此事,太后一党嫌疑最大。” 云郁道:“没错,中间只隔了一天。皇上年纪如此之轻,素来又身体康健。如此暴毙,的确可疑。” 云岫道:“所以张俨、许纥一定是凶手。” 云郁道:“贺兰逢春说,皇上驾崩前一个月,曾派人授他衣带诏。让他带兵入京勤王。皇上和太后素来不和,此举必然是针对太后的,目的是废掉太后,剪除太后的羽翼。然而有人,不知是谁泄了密。贺兰逢春还没能动身,皇上就突然暴毙。天下皆知皇上要除掉的人是张俨许纥,所以皇上驾崩,他二人的嫌疑最大。张俨许纥又是太后的宠臣,所以弑君一事的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太后。” 云岫道:“是这样,没错。” 云郁道:“可是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皇上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图什么?” 云岫道:“皇上要废太后,这种事哪有情面可讲。宫廷里,父子相残都是常事,母子残杀也不例外。” 云郁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杀了自己的儿子。皇上要杀的是张俨许纥,不见得会对自己母亲动手。可太后杀了皇上,她难道不知道后果?皇上年纪这么小,身后又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太后掌权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利弊都考虑不清楚。除非她是疯了。” 云岫道:“我看她,跟疯了也没两样。” 云郁道:“或者,是张俨许纥做的,太后是赶鸭子上架。大家都知道张俨许纥是她男宠,她无论如何脱不了责任。可是,谁泄的密?” “阿兄你的意思是?” “皇上诏贺兰逢春入京,太后怎么知道的?” 云岫道:“必然是皇上的亲信出卖的。” “皇上的亲信,咱们扳着指头也数的着。这种事,必然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传个衣带诏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至于人尽皆知。皇上选中的,必定是亲信中的亲信。你觉得他们谁会去太后那告密?” 云岫迟疑道:“这个,谁也不敢断定。” 云郁道:“贺兰逢春一个月前就收到了衣带诏,这一个月里,他为什么没动身?为何到皇上驾崩他才出来说?” “你怀疑贺兰逢春?” “除了皇上的亲信,只有他知道此事。” 云岫道:“阿兄认为,他是想出卖了皇上,让太后杀了皇上,他再讨伐太后?” 云郁道:“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云岫道:“可他的女儿毕竟是嫁到宫里的,他也算是国丈。杀了皇上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个理由也说不通。” 云郁道:“的确。所以我也只是猜测。但肯定有人出卖了皇上。这人能得知这种机密,必定身份特殊。而且看样子,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云岫道:“这事,不好查。知情人只有太后,张俨,和贺兰逢春。这三人的嘴,咱们都撬不开。” “不难。” 云郁道:“贺兰逢春不是要追查真凶吗?究竟谁杀了皇上,等他进了京,召集宗室朝臣,一并对质。他和太后、张俨,三人总有一个要说实话。” “阿兄说的对。” 云郁寻思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对了。” 云郁道:“贺兰逢春不久前派人来见我,说他铸成了金人。” 云岫道:“结果呢?” 云郁道:“他挑了宗室中年纪较轻,和先帝血缘最亲近,最适合继位的六位王子,铸造金人像。六像只成了一躯,他说天命是我。” 云岫脸色大变:“真的?” 云郁道:“听他使者的口气,不像是说谎。” “阿兄答应他了?” 云郁点头:“答应了。不过我还是不太信任他。” 云岫道:“管他真心假意,让他先放马过来吧。这人满嘴大话,别连黄河都过不了,惹人嘲笑。他要是真有诚意,咱们也可以互相利用。” 金人 “铸金人儿是什么意思?” 阿福裹在被儿里,跟郭爱女说悄悄话。 “铸金人儿你都不知道?”郭爱女说,“铸金人就是占卜。” “占卜?” 郭爱女喜欢探听宫中的各种小道消息。 “金人儿就是铜人儿。” “不是金的啊?” “是铜的。铜不也是金色的吗?” 阿福心说,哦,原来是铜的。还以为是真金子的,铜又不怎么值钱的。 “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郭爱女说:“咱们魏国人,最崇尚佛法,喜欢铸佛像。铸金人儿,就是用铜水,亲手铸造一个佛像。要是铸的成了,铸的好了,那就是吉。要是铸的不好,或者干脆铸坏了,那就是凶。这叫做天意。咱们魏国每一任皇后候选人,要想成为皇后,都得铸个金人。天意允许,她就能当皇后。否则皇帝再喜欢她,或是她家再有权势,也不行的。” 阿福不相信:“有这么邪乎?” 郭爱女说:“你别不信,就是这么邪乎。” 阿福心说,那我要是会铸金人儿,那我不也成皇后了? 郭爱女说:“你想的美,你得先是候选人。” “有的时候,皇帝登基,也要铸金人。” “皇帝也铸?” “要是选不定的话,那就只能看天意了么。” 随着洛阳局势的紧张,晚上越来越难眠了。昨日有个宫女,因私逃出宫,被捉住,说她通敌,直接杖死了的。 好多血! 阿福当时看着了,吓得连夜做噩梦。 她和郭爱女,夜里就偎在一起靠说悄悄话来应付失眠,打发寂寞和恐惧。 “还有更邪乎的,说了怕吓死你。” 阿福说:“怎么邪乎?” 郭爱女说:“立储杀母,你听没听过?” 阿福摇头。 郭爱女说:“云家,很残忍的。凡是有人给皇帝生了儿子,如果生的是皇长子,被立为太子,生他的母亲就要被处死。你说残忍不残忍?” 阿福点头:“残忍。” 郭爱女说:“同床共枕的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皇帝都下的去手。云家那些人,都没有人性的。他们就是畜生。” 阿福听到畜生这两个字,心里有点隐约的不安。 她见过的那个,漂亮的青年,他也姓云。 他也是坏人吗? 阿福有点不能接受美男子是个坏蛋。 他看着挺温和的,没架子,也没脾气。 是表象么。 “你说的是假的。” 阿福说:“人家说,咱们皇上就是太后亲生的。” 阿福不相信姓云的都是坏人。 “你说刚死的那个皇上?” 郭爱女说:“他是太后亲生。咱们太后,是唯一一个例外,没有因为儿子是皇帝而被处死。以前代代都是处死的。” 阿福说:“可见,那还是有例外的。” 郭爱女悄悄说:“你没听现在宫里人私下怎么说呢。就是因为先皇帝临死之前心软,没有立储杀母,才导致今天这局面。你知道吧?因为太后掌权,皇上想要废太后,被太后先下手为强了。” 阿福说:“嘘,你小点声!” 阿福不喜欢听那些是非,听了害怕。 她只是个做粗活的,碰不到那些贵人,也不想惹事。但郭爱女很喜欢打听这些。过了几天,郭爱女又神秘兮兮,问她:“你知不知道,贺兰逢春若是进了京,谁可能继位?” 阿福说:“太后不是刚立了个小皇帝么?” 郭爱女说:“得了吧,太后自己都自身难保。” 阿福说:“那小皇帝怎么办?” 郭爱女说:“不知道。” 阿福有些沉默:“听说,才五岁呢。” “你见过吗?”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郭爱女说:“五岁的小孩,懂什么呀。” 大家都预感到,这五岁的小孩是必死无疑了。 阿福觉得,宫里这些规则,很残忍。 小孩有什么罪呢。 阿福说:“他们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败?” 郭爱女说:“大家都这么觉得。皇上死了,皇上没有儿子,也就没有继承人。太后把潘妃生的女儿冒充是儿子,立为皇帝。过了一个月,又自己承认自己立了假皇帝,再从宗室过继了个小孩登基。宗室、朝廷,没人肯再相信她了。嘴上不敢说,背地里都在押宝呢。你猜谁人望最高?” 阿福问:“谁?” 郭爱女说:“就你见过的那个。” “乐平王?” “就他。” 阿福听到他的名字,心就突突地跳起来。 “为什么是他?” 郭爱女说:“因为,乐平王长得最美啊。京城男女老少,谁人不迷恋他。” “你胡说。当皇帝跟长的美有什么关系。” 郭爱女说:“你想,皇上没有儿子,又没有兄弟。所以新君,只能从他叔叔辈儿当中挑一个。乐平王就是他叔叔辈儿,而且是叔叔辈中的佼佼者。” 阿福说:“可是,他不是长子。他有哥哥。皇室都是立长的。他当了皇帝,他哥哥怎么办。” 郭爱女也解释不了。 “反正,我也是听的,人家都说乐平王会登基。” 阿福觉得不可能。 借东风 贺兰逢春从北出兵,途径三个州。 并州、冀州、豫州。 并州刺史云天赐:“义弟,咱们此番出兵向洛,定要剪除奸凶,重振朝纲。” 冀州刺史韩巍:“贺兰逢春是去揪太后的尾巴,不关咱们的事。” 豫州刺史朱邈:“不好啦,不好啦,贺兰逢春大军杀来啦!大家快撤呀!” 一个月之内,贺兰逢春的大军就跑到黄河了。 太后一面调兵遣将,想竭力阻挡贺兰逢春,一面不断派遣使者,向贺兰逢春喻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贺兰逢春见状,倒是更加兴奋了,喜滋滋跟他的义兄云天赐说:“太后这老妇,看到咱们起兵,怕了咱们了。她越是派人吓唬我,说明她越是心虚!” 云天赐则鼓动说:“咱们只管继续进军就是了。” 贺兰逢春执着手,邀云天赐同到帐中去,同诸将士饮酒。 “义兄,咱们虽然号称有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不到两万人。这点人马,真能攻破洛阳城?” 云天赐信誓旦旦:“义弟无需担心。洛阳这些王公贵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的。他们素来胆小如鼠,又贪图享乐,尸位素餐多年,生怕失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义弟只需要说你进京是为了诛杀张俨许纥,问罪太后,跟其他人无干。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甚至还会巴巴地赶过来巴结你。收拾他们,小菜一碟。” 酒毕。 贺兰逢春在帐中,打开了行军地图。 要入洛阳,先得渡过黄河。 “义兄,你说,乐平王真能助咱们?” 贺兰逢春对自己的兵力,还是有点心虚。 云天赐倒是自信满满。 “为何不能?咱们此番南下,是为皇上雪仇。凡是正义之士,皆当助咱们。乐平王是皇上亲信,他对皇上的忠心和咱们是一样。” 贺兰逢春笑:“义兄,此帐中就咱们俩,不说那些大话。” “虽说是铸金人,但毕竟是立储大事,也不能尽信神佛。他别嘴上答应,到时放咱们鸽子。” 云天赐唤士兵来,打开了一幅画像。 画像中所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姿容俊美,风神秀慧。 “美人。” 贺兰逢春心生羡慕:“不愧是云儋的儿子。” 云天赐道:“这就是乐平王,姓云氏,单名一个郁字,字抚宁。年二十一岁。如义弟所见,美男子。” “献文皇帝之孙,孝文皇帝之侄。” “其父是任城王云儋。其母出身名门,是太傅李催之女。云儋有三子嫡出,长子云祁,袭爵任城王;次子云郁,受封乐平王;幼子云岫,封陈郡王。其中以次子云郁最出众,官位最高显。义弟知道是为何?” 云天赐道:“任城王这三子,长子、幼子,都是王府长大,只有这位乐平王,八岁入宫,伴天子左右。十四岁就出仕做官,担任黄门侍郎,替天子草诏。兼官城门校尉,掌管城门锁钥。十六岁,迁御史中尉,监察百官,掌管天下刑名司法。十八岁迁中军将军,统领禁军,同年则加官侍中。” “这履历如何?” 云天赐笑:“你我这等,朝中混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混到侍中。人家可是十八岁做侍中。这可是宰相的名分。” 贺兰逢春拍手笑:“妙!你的意思是,他做过城门校尉,想必他有洛阳城门的钥匙,跟洛阳各城门的守军也相熟?” 云天赐谦虚一笑:“义弟说的没错。” 贺兰逢春道:“他做过禁卫军的统领。禁卫军的人,他想必也都认识?” “岂止是认识。禁卫军杨氏就是他的人。还有郑季明、郑先护。他若是登基,禁卫军必会支持。” 贺兰逢春高兴不已:“这人可真是妙!” “不仅如此。” 云天赐道:“他父亲任城王,是孝文皇帝的亲兄弟,当年也是名满天下的贤王,有大功于国,为人又忠诚谦厚,因遭猜忌,被皇帝给杀了。天下人无不喊冤。他母亲可是个烈女,当年他父亲被皇帝给毒杀,这位任城王妃,当众唾骂皇帝,为夫喊冤。虽不是男儿,更比男儿刚烈。天下人无不敬仰。而今其子继位,正应了民心所向。再者,他母亲出身李氏。中原汉姓大族,李、崔、卢、郑,彼此沾亲带故,也都暗地支持他。他封地所在的冀州本地望族,如高氏也同他关系亲密。他当了多年天子近臣,暗自经营,积攒了不少势力,咱们若是支持他登基,洛阳城可以不攻自破。” 贺兰逢春道:“这还真是缘分。咱们铸金人,刚好也是他。” “天意难违。” 云天赐道:“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 贺兰逢春犹疑道:“他既是身份贵重,必定爱惜羽毛。咱们现在是攻打京都,说的不好听叫犯上。他愿意放下身段,跟咱们合作?” 云天赐道:“天子毕竟死了。洛阳形势复杂,上有太后,小皇帝,下有诸王。他靠自己一个人要摆平也不易。而且,他现在被革了职。他跟他兄长,去年被人弹劾,双双贬官,而今处境不利,朝廷不信任他。他需要的咱们帮助。” “洛阳城强攻不易。” 云天赐指着地图上那条线:“这有黄河天险阻隔,易守难攻。要想渡河,只能经这座河桥。太后要是破釜沉舟,断了河桥,咱们可没办法游过去。我的意思就是,让乐平王,先出城来,和咱们会合,先登基,再借新君之名入城。如此名正言顺,便不算犯上。禁卫军素来就支持乐平王,见人心所向,必定会弃甲投降。” “这一招叫借东风,咱们要上洛阳,需借乐平王的东风。” 贺兰逢春召集众将领商议。颇有将领,不同意此举。 这样做是有隐患的。 “照如此说,乐平王既然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禁卫军投降。到时候入了城,禁卫军二十万,咱们区区两万人,到时候是谁听谁的?他又是皇帝,他要是看咱们不顺眼,咱们不得成了他网里的鱼?他要是给咱们来一手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如何?” “断不至于此的!” 云天赐道:“乐平王为人仗义,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众将领又说了:“云天赐他是宗室皇亲,我看他的话信不得。说不定他跟那乐平王是一伙。他们可都姓云!” 贺兰逢春还是很相信他这个义兄的,忙安抚众将领:“咱们都是北人,只有义兄是朝廷中人,熟悉洛阳的形势。义兄说的也是实情,咱们确实兵力有限,攻取洛阳胜算不大。即便打胜,也要损兵折将。不如智取为上。” 遂采纳云天赐的建议。 贺兰逢春要派遣一人偷偷潜入洛阳,见乐平王,商议此事。 云天赐手写了一封书信,寄与使者:“恐乐平王有疑,这是我的信,到时递与他。” 谈判 “云天赐。” 云岫道:“阿兄跟他相熟吗?” 云郁道:“你没见过他?” 云岫摇头道:“没见过。他虽是姓云,却跟宗室血脉疏远,又没有什么封爵。像他这样的宗室同姓多了去了。” 云郁道:“我在禁军任职时,和他相熟的。他那时担任散骑常侍,常随奉陛下左右,替天子尝膳。天子但凡进膳,辄由他先试食。外人看来也算是亲近之臣了,但他自己心里颇不得志,嫌此是贱役,前朝宦官之职。他这样的出身,毕竟在宗室中处于边缘,又无进身之阶。他求我举荐他官职,我便答应了。不久,他就迁官做了太尉掾,是军中的文职。适逢六镇叛乱,广阳王云渊在六镇平叛,他受命北上劳军,在并州同贺兰逢春相识,结拜为兄弟。那之后他仕途便顺畅多了,迁官西北道行台,兼征虏将军。他任并州刺史,是贺兰逢春举荐的。” 云岫奇道:“他跟贺兰逢春结拜?他多大年纪?” 云郁道:“贺兰逢春三十岁,云天赐三十二岁。” “贺兰逢春这么年轻?他不是有个女儿,都嫁到宫里了吗?” “这也不是什么奇事。那女孩才十六岁。” “云天赐这人如何?” “容貌俊美。” 云郁道:“仪态端庄,性情温和谦厚,宗室里难得的文武全才。擅长骑射,颇通文书。我怀疑之前贺兰逢春所上讨伐太后的那篇檄文就是他捉笔的。贺兰逢春决意出兵洛阳,八成也是他在背后鼓动。” 云岫道:“阿兄何以见得?” 云郁道:“当初六镇叛乱,宗室大臣,无人肯去并州就任。只有他敢北上就职,就是想博取功名。他素来有野心,而且曾在天子身边呆过,熟悉洛阳局势,知己知彼。若不是他在背后谋划,贺兰逢春哪敢这么贸然出兵。” 云岫想起一件事。 “阿兄,陛下衣带诏的事,会不会是他泄密?他既和贺兰逢春是结拜兄弟,贺兰逢春得到衣带诏,八成会和他一同商议。会不会就是他暗中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太后?” 云郁道:“有这个可能,而且他嫌疑最大。” “那阿兄打算怎么办?” 云郁道:“等见了面,我会试探一下他。”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乐平王的书房里,还亮着灯。贺兰逢春的使者正在偏房等候。钟漏到丑时,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家人小声细语来报说:“二位殿下,任城王殿下到了。” 云郁道:“快请。” 片刻,任城王云祁,在家人的引导下,脚步轻捷地从门外踏入。他一身黑色绣金长袍,裹着披风,进门一边脱靴,一边问道:“贺兰逢春的使者在哪?” 云祁比两个弟弟要年长些,今年二十八岁。生的白皮肤,容长脸,五官端正,轮廓鲜明。单眼皮儿,薄嘴唇儿,不及云郁和云岫那般形貌昳丽,鲜妍秀美,但胜在贵气十足。作为嫡长子,他比两个弟弟性子都更威严,有点不好招惹、兼不苟言笑的气势。 三兄弟,实是一母所生。都是自幼丧父,受寡母教养,感情自是非比寻常。云祁官位虽不及云郁高,但是长兄同父,绝不能逾越。 云郁将手中的信递给他:“是云天赐。” “贺兰逢春要立我为君,要我四月九号出城,同他会面。弟弟不敢擅作主张。” 云祁低头看信。 云郁道:“我已决定了答复贺兰逢春,神器之重,重于泰山,非我能担当。阿兄年长,又得宗室众望,又是嫡长子,袭任城王爵,我们兄弟都诚心推奉阿兄。贺兰逢春若要想在任城王一脉中挑选继承人,当立任城王。否则,便让他另择贤能。” 云祁道:“而今这时候,你同我说这些吗?你在朝中,根基比我深,人脉比我广,名声比我大,愿意支持你的人比我多。贺兰逢春选中了你,铸金人也是你,你现在把我推出去,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难堪?” 云郁道:“阿兄,你是兄长。你这样说,也是让我难堪。” 云祁道:“贺兰逢春都能义正言辞出兵。可见而今天下只论强弱,不论尊卑了。既然是铸金人,可见是天意,如果你真能顺利登基,我自当向你称臣,绝无二心。” 云郁道:“可我若窃兄长名分,忝居尊位,我如何祭宗庙,如何向父母亲交代。” 云祁语气十分镇定,言语快速利落:“你无需同我说这些。当年父亲蒙冤而死,至今未得平反。咱们兄弟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如果你真能继承大统,替咱们父亲母亲讨一个公道,我也感到高兴。你想清楚,你现在的对手不是我。你我是亲兄弟,凡事好商量。你要登基,封父母荫妻子,我与有荣焉,不会跟你过不去。宗室其他诸王可不见得,你要担心的是怎么对付他们。我跟小弟只会帮助你。” 云郁惭愧道:“阿兄如此胸怀,弟弟心中感慨感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岫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好了,事既如此,二位哥哥就别推来让去。还是商量眼下的事。” 云祁道:“你让贺兰逢春的使者进来,我有话问他。你不便说话,你到屏风后去,不要出声。” 云郁点头,随即隐身到屏风后面去。 使者再次进入。 云祁问道:“博陵公自己不肯入城,要让乐平王出城?” 博陵公是贺兰逢春的封爵,云祁用的尊称。 使者道:“正是。” 云祁道:“博陵公若真是如他所言,入洛之意,是要更召宗亲,推举贤能。那就请他拿出诚意来。按照规矩,他自己率大军入城,然后召集文武,当立的立,当废的废。如此也好服众。殿下是元氏宗王,而今两方交战,殿下不能出城去见他。此行于殿下名誉有损,请告诉博陵公,殿下不能同意。请他务必先率军入城。” 使者道:“博陵公说了,他连十万大军都敢下注,殿下又何惜一点名誉。” 云祁大是不悦:“博陵公不能跟殿下比。” “殿下是元氏宗亲,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博陵公可以做,殿下不能做。他既然有十万大军,怕什么,让他攻城好了。洛阳防备空虚,博陵公胜算很大。要不了三日,洛阳城必破。” 他有些奚落嘲讽的口吻:“还是博陵公根本就没有十万大军,不敢攻城,所以让殿下出城,想用殿下的名声为他担保?好利用殿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洛阳?博陵公真会打如意算盘。不知是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贺兰韬光,还是云天赐?” 使者道:“博陵公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洛阳的百姓。博陵公真要想攻城,绝非攻不下来。可若这样,双方必有死伤。殿下也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若是博陵公要靠血流成河,尸骨成堆才能得到的洛阳城,因为殿下的帮助,能兵不血刃。洛阳人见博陵公大军攻城,殊死抵抗,而见了殿下登基,纷纷弃甲倒戈,山呼万岁,打开城门相迎,岂不是更能体现殿下得民心,得天命,是天定之主?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百姓,为了魏国的社稷。如若让太后妖妇,挟持五岁小儿,继续执掌权柄,祸国殃民,则魏国不幸,苍生不幸。” 又说:“而今天下人心惶惶,诸王各生异志,四方流离,州郡造反,此战一生,人心尽丧。若天下人不再瞻仰魏阙、举魏旗帜,则宫阙易主、宗庙改姓。请殿下务必当机立断。若等到诸王人人造反,各州郡纷纷举义,国之不国,可就无法收拾。” 云祁道:“如果殿下坚决不能同意呢?” “博陵公说,宗室中有资格继位的王,不止乐平王一位。汝南王云悦和北海王云颢,都有意愿跟博陵公合作。如果乐平王不愿意,博陵公只好做其他打算。为天子报仇,在所不惜。” ※※※※※※※※※※※※※※※※※※※※ 大家觉得郁郁该不该出城。 韩烈 阿福坐在床上,怀里搂着自己的小包袱。 “爱女,你说我哥哥,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你一天要说三遍。” 郭爱女擦桌子扫地:“我头都要被你念痛了。” 阿福说:“一想到要回家乡,我就害怕。” “多少年没见了。” 郭爱女说:“要我说,你早就该忘了这事。你就是傻。你哥哥他就是为了钱,把你给卖了。他要是还惦记着你,他怎会不写信,不联系你?” “我哥哥不是那种人。” 阿福口气柔软又坚定,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你不了解他。我哥哥,他谁都会害,就是不会害我。” 郭爱女放下帕子,到床边陪着她坐下:“那我问你,你哥哥要真在意你,你入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写给你?也没让人来找过你?” 阿福有些难为情,说:“我哥哥他不会写字。” “即便他不会写字。” 郭爱女问说:“他不会请人来帮他写?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是死是活,他不关心?不想知道?” “我家乡离得远,哥哥他来不了。” 阿福一脸认真从小箱子里,翻出一把银色的小锁,给郭爱女看:“你瞧这个。” “这是锁。” 阿福说:“这个长命锁,是我离家的时候,我哥哥他给我的。哥哥他卖我,卖了二两银子。这把锁,上面镶的有玉,当铺里估价,估了有十两银子。是我爹娘丢下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哥哥他舍不得当,临走的时候留给了我,说万一我饿了,让我拿去换饭吃。” 郭爱女叹口气。 阿福说:“我家里穷,爹娘都死的早。我从小是哥哥嫂嫂抚养的。我三哥比我大七岁。我整天就跟着他。他带我玩,带我去别人家里偷鸡,偷果子。他人品不大好。哥哥嫂嫂总是骂他懒惰,不务正业。乡里乡亲,也常爱说他的不是。他脸皮厚,不在意那些。他把谁都不当回事,唯独最疼爱我。谁欺负我,他就去打谁。有好吃的东西,他都会带回家给我吃。” 阿福想起小时候常跟韩三郎在山坡上玩耍。 “哥哥,我要那个花。” 八岁的阿福长得圆圆脸,粉嫩可爱。肉肉的小手指着山坡上盛开的小白花。 韩三郎笑嘻嘻地摘了一束花,做成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 “哥哥,我漂亮吗?”阿福很自恋地问。 韩三郎把她抱起来,举高高:“四儿最漂亮!” 韩三郎在前面跑,阿福在后面追,他腿长,跑的好快,一边跑一边随手从树上掠了片树叶吹哨子。哥哥特别厉害,什么都会吹,拿片树叶也能吹,拿个麦秸也能吹,拿个豆荚也能吹。 阿福说:“哥哥,哥哥,你是怎么吹的,你教教我啊。” 韩三郎教她用秸秆吹哨子,阿福学了几天,吹的腮帮子都疼了,硬学不会。 “你骗人!” 阿福呜呜地哭:“我也要学吹哨子嘛!为什么你的就能吹,我就不能吹!你骗人!哥哥是骗子!” 韩三郎见她死活学不会吹秸秆和树叶,便费尽心思,给她做了个笛子。 北方是没有竹子的。哥哥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一节竹子。 阿福总算学会了吹响,顿时破涕而笑。 阿福后来才晓得,那节竹子是哥哥捡的,路边有个叫花子,持着个破竹竿讨饭,哥哥跟叫花子那捡的。那个笛子是阿福的宝贝,是她唯一一件乐器。虽然吹出来的音很难听。 “我想他了。” 阿福心里难过道:“要怎么才能重新见到他啊。” 他连哥哥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可小时候那些事,却记的清清的。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会思念。 郭爱女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机会的。” 阿福说:“也许我哥哥他们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没有消息。” “不会的!” 郭爱女赶紧说:“你说了,你哥哥他不会写字,他没法写信。而且,你家乡又离得那么远,他们又不认识宫里的人。想找你也找不到。” 阿福早就看淡了。 “他们都说,我家乡在打仗。六镇起义,人都死光了。” 郭爱女说:“不是的。他们说六镇起义,是你们家乡当地的人,自己造反。是当地百姓杀了镇将和朝廷官员。你哥哥又不是当官的。听说六镇起义平定后,朝廷将那几个镇的百姓,包括你家乡的人,都迁到冀州去安置了。朝廷没有杀他们。” “我不管。” 阿福弯腰,抱着膝盖:“不管他们在不在,我都要回家乡去看看。要是不在家乡,我就去冀州找。总归要找到的。” “你一个人这样找,那得多难啊。” 郭爱女说:“你见过乐平王,你干嘛不求求他?六镇那边,安置百姓的名册,户部一定有。让他帮忙查一查你哥哥的去向。这样你去找人也好找些,不用像无头苍蝇似的。” 阿福心想:也对,干嘛不去求乐平王? 可是,人家干嘛帮自己。 而且她出不去宫。 乐平王而今贬了官,几乎也已经不进宫。 “他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呢。太后罢了他的官,他现在不受朝廷信任。贺兰逢春又大军压城。” 阿福心想:人家估计都没空理自己。 郭爱女说:“不急,找个机会。他既然认得你,找个机会见到,同他说话。他那么大的人物,必定有通天的手眼,不相信找不着一个人。” 阿福心里一亮:对呀!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自己找不着,乐平王肯定能找着。他是大人物,肯定有办法。 “户部真的有册子吗?” “肯定有的!” 郭爱女说:“他去查,一查就能查到。” 阿福叹了口气,又有些黯淡的神色。 “你叹什么?” “现在连出不出的了宫都不知道呢。” 阿福手里托着两片树叶,对郭爱女说:“爱女,你会吹树叶吗?” “不会。” 阿福说:“我教你。” 阿福捏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奏起来。婉转细弱的曲调,稍远一点便听不见。 “你吹的什么曲子?吹的可真好。” “北边的曲子。” 城外,贺兰逢春大营。 “博陵公找我?” 贺兰逢春跟元天赐,还在研究作战部署。一个身穿甲胄的青年将军手抱着头盔,大步迈入中军帐。 这人生的蜂腰猿背,高个子,两条大长腿,肤色白皙,俊眼修眉,单看相貌十分出众。贺兰逢春见了脸上大喜,叫了声:“韩烈,你过来。” 这叫韩烈的年轻将军,连忙神态谦恭地上前行礼:“博陵公。” 贺兰逢春眼神跟打量小老婆似的,将这爱将上下瞄了一圈,笑:“不错嘛。看你最近礼仪表现好多了。多学学。长得人模人样,别动不动举止跟个乡野村夫似的,丢人现眼。” 韩烈嘿嘿一笑:“是博陵公教导得好。” 贺兰逢春指着韩烈,得意洋洋向云天赐笑道:“这个人,韩烈,听过没有?先前一直在葛荣麾下,一员猛将,鲜于修礼就是他杀的。被我给招降了。他是六镇人,出身怀朔。六镇起义的时候,卷入叛军,被朝廷安置到冀州,后来跟着葛荣在河北参与起事。我征讨葛荣时,他投了我。” 云天赐笑容温和:“韩将军,果然一表人才。” 贺兰逢春笑:“这些日子被我调.教的顺眼多了。你没见他原来什么样子,邋里邋遢,三天不换衣服,不刮胡子。我这个人,就见不得那种不修边幅的人。但凡让我看到他一天不换衣服,胡子拉碴,我就一脚把他踹出帐去。什么臭烘烘的德性,好意思来见我。现在好,还学会熏香了。” 贺兰逢春笑:“你过来我闻闻你熏的是什么香。” 那韩烈一点也不见外,笑嘻嘻便把袖子伸过去:“博陵公闻闻。听说博陵公爱熏香,末将常闻着博陵公身上香味,因此也学了点。这玩意儿还真是讲究,光名字就几十种。” 贺兰逢春闻了一下,顿时移开鼻子,嫌弃道:“这熏的什么味儿,味道太浓了。熏香的味儿,要在似有似无间,才引人入醉。不是把自己变成香料筒子,那成了腌肉了。” 韩烈嘿嘿一笑:“还是博陵公懂,末将下次记住了。” “言归正传。” 贺兰逢春道:“我叫你来有事。乐平王殿下今夜要出城来。你带一队人马,去黄河边迎接,务必将殿下安全接到大营。” 韩烈道:“末将领命。” 韩烈正要走,犹豫了一下,又回头。 “博陵公……” “欲言又止。” 贺兰逢春道:“有话就说,婆婆妈妈做什么。” 韩烈道:“我想求博陵公一件私事。” 贺兰逢春道:“什么?” 韩烈道:“末将有一个妹妹,多年前入了宫,失了音讯。过几日,进了洛阳城,能不能拜托博陵公,替我打听打听她的下落。我怕到时候大军入城,宫中生乱,万一有误伤。” 贺兰逢春摆摆手:“知道了,先去办你的事。” 图谋 韩烈前脚离开,后脚,守卫又来禀报。 “博陵公,禁卫军武卫营费将军到了。” 贺兰逢春大喜:“快请进!” 一个身影高大,面相沉稳谦恭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头戴黑色风帽,脚步稳稳地进到帐中。贺兰逢春同云天赐一并到帐门口相迎,开怀大笑。 “朗兴兄。” “博陵公。” 费穆跟云天赐同朝为官,相识已久,彼此见礼。 贺兰逢春兴高采烈地拉着费穆的手说:“朗兴兄啊。从我知道太后派你来迎战,我就知道,我的大事已成了一半。” 费穆不苟言笑,随他往帐中坐定。 他摘下风帽,露出全副面孔。眸若双星,目光精湛:“博陵公别来无恙。” 贺兰逢春给他倒酒,摊手笑:“你瞧我?有恙无恙?好的很!倒是太后她老人家,而今要有恙了。今日你出现在这里,太后她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 “我倒不明白。” 贺兰逢春心下纳闷:“太后已经昏聩成这样了?知你我有交情,还派你领兵。” 他提着酒壶:“她莫不是在给我下套?” 费穆端坐道:“太后不容易。而今朝中无人可用。武卫将军之职,一直是我担任,她要是临阵换将,还轮不到我向博陵公投诚,恐怕禁卫军登时就要造反。她当然不信任我,所以她让她的亲信李道规领兵,部署禁卫军作战。李道规那点本事,平日里嚣张跋扈,临事则畏首畏尾,哪里指挥得动禁军。而今求爹爹告奶奶,也没人理他。” 贺兰逢春单刀直入:“我若入军洛阳,禁卫军能否投诚?” 费穆道:“乐平王答应做皇帝了?” 贺兰逢春道:“是。” 费穆道:“博陵公又不是不知。洛阳虽号称有禁卫军二十万,其中有几人能作战,又有几人忠心于朝。当初六镇叛乱,朝廷派广阳王云渊率十万禁军前往平叛,结果一败涂地。后来是靠的柔然发兵才镇压住。不是云渊无才,实是禁军久疏战事,加之朝中人心不齐,勾心斗角,互相拆台。云渊乃是宗室中唯一一个能带兵打仗的良才,也被陷害身死。而今朝中无人能领兵。这些年,河北叛军,全靠博陵公与之作战,朝中无人不服。禁卫军素来也仰望博陵公的威名。说句大不敬的话,乐平王答不答应,禁卫军都会投诚。”他看向贺兰逢春,目光犀利。 费穆饮了一杯酒。 “为何?” “为了活命。乱世来临,当依附强者。” 费穆道:“禁卫军会投诚,但博陵公毕竟不姓云,无法服众。乐平王素来有名声。而今天下是一盘散沙,需要一个有才德有贤名的君主来收拢人心,稳住局势。否则,就算博陵公今日能顺利攻入洛阳,恐怕也只能成为天下的活靶子。” 贺兰逢春面带狡黠,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听出来了,你是乐平王的人。” “何以见得?” “你在替乐平王说话。” 贺兰逢春道:“莫不是乐平王怕我使诈,担心我会骗他出城,再用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让你来先行试探?” “我是为乐平王,也为了博陵公。” 费穆举着酒:“博陵公眼下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入洛,而是入洛之后,如何安天下。当年董卓也入了洛阳,结果可不怎么好。天下诸侯,率相起兵讨伐,最后身败名裂。博陵公想登高,需知高处不胜寒。” 贺兰逢春道:“这也是乐平王的话?” 费穆道:“我来想替殿下,问博陵公三个问题。” 贺兰逢春道:“什么问题?” 费穆道:“博陵公是魏国之臣,为国尽忠,非止一日。自正光五年六镇叛乱,并冀二州,皆被叛军所占。葛荣、鲜于修礼之徒,拥兵二十万,高举义帜,屠戮州郡。至今四年,朝廷未能平定,反而愈演愈烈。去岁,齐王萧宝夤占据长安,自立为帝,麾下十万人众。今年三月,尉迟就德起兵幽燕,率饥民造反,而今部众已有五万余人。南边萧衍的梁国更是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渡过长江,吞并咱们魏国。殿下想知道,博陵公选立了新君之后,打算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凭借博陵公的两万人,还有屡屡败绩,战斗力和忠诚皆不可靠的禁卫军?” 这个问题太严峻,贺兰逢春一时语塞。 贺兰逢春道:“殿下第二个问题呢?” 费穆说:“这便是殿下的三个问题。” 贺兰逢春半晌不语。 费穆道:“博陵公眼下虽能强过太后,强过禁军,但尚不足以强过天下万万人。都知道我魏国,而今内忧外患。萧宝夤有十万人,葛荣有二十万人,兵力都比博陵公多,且对洛阳虎视眈眈。为何他们不动兵,让博陵公你来动兵?无非就八个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博陵公出兵,先把局势搅乱,他们再坐收渔利。” “即便贺兰逢春不入洛,洛阳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早晚要亡国。”云郁倚坐在船舷上,伸手撩了一把黄河水。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雅,随着水流而逝,消失在静夜。 会面 贺兰逢春和云郁的这次密会,可以说是筹谋良久,预演良久。 无数人在贺兰逢春的面前,轮番上阵地游说,说乐平王为人如何谦恭,如何慷慨,如何善解人意。又或说其人相貌如何俊美,风姿如何飘逸,谈吐如何优雅。致使贺兰逢春对此人,虽未能谋面,但心中却神往已久,恨不得早日一睹其风采。 而云郁,素来关心政事,心有抱负。知天下丧乱已久,朝局昏暗,女主窃国,乱兵四起。朝廷里尽是贪蠹食利的小人,却无一个能征善战的良才。贺兰逢春崛起于行伍,手下尽多精兵良将,有平定四方之能。云郁有心招揽他为己用,故甘冒奇险。哪怕明知贺兰逢春而今兵锋向洛,双方敌对,仍孤身一人,来到贺兰逢春的军营,可谓是竭尽坦率赤诚之心。 贺兰逢春见云郁第一眼,就看的迷迷瞪瞪,只觉得仙人下凡。 啊!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哦不对,是男子! 这相貌,这姿态,这谈吐,难怪能迷倒一番文武大臣。弄的那云天赐、费穆等人天天小嘴叭叭地替他说好话。 而云郁,见到贺兰逢春,也有点惊讶。 贺兰逢春居然是个美男子。 往常只知道这人会带兵,擅长打仗,知道他年纪很轻,三十出头,却很少听说他相貌。直到这夜见了面云郁才发现,这人模样甚是俊美。身材高大,皮肤洁白。他是胡人,有点色目人的长相,五官轮廓极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睫毛浓长的大眼睛下,是一双宝石般的绿色眼珠。 这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就是领兵一方,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 出乎意料。 不仅如此,贺兰逢春的一干幕僚,将军,也都个个英俊非凡,就跟堂子里挑出来的似的。哪怕云郁这一脉素来自诩相貌好,一家子美男,看这情形,也免不得吃惊了一下。 当然,贺兰逢春绝无那方面的癖好。 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正儿八经的喜好女色。这人就只是,单纯自恋,觉得自己长得英俊,所以喜欢跟美男子相处,见不得丑人。 这第一晚,相见甚欢。贺兰逢春跟云郁,莫名都有种新郎见新娘,新婚大喜的感觉。贺兰逢春的这些部将,则一个个跟喝喜酒的似的,眉开眼笑,一团欢喜。贺兰逢春在主帐中设宴招待,众人陪同。大宴一场,众人散去,贺兰逢春又拉着云郁,要单独跟他喝酒。云郁是不喝酒,这贺兰逢春醉了,一个劲嬉笑,拉着他的手劝。云郁见他醉态可掬,拒不过,笑道:“我是真不喝酒。不过既然博陵公喜欢,我便陪博陵公饮一杯罢。” 云郁就不该答应跟他喝酒。贺兰逢春这人好酒,而且酒品奇差,喝到半醉,就开始胡言乱语,醉醺醺拉着云郁说:“我平生阅人无数,从未有对人,像对殿下这般一见如故。若不是怕尊卑有别,我真想跟殿下拜个天地。” 云郁道:“拜天地?” “没没没。” 贺兰逢春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义结金兰,不是两口子。我跟云天赐,当初也是一见如故,结拜的兄弟。” 云郁笑:“博陵公真是个直爽的人。” 贺兰逢春盯着云郁,两眼迷迷地笑:“殿下今年几岁?” 云郁道:“虚岁二十一。” 贺兰逢春笑的跟朵花似的:“我长殿下九岁。殿下若不弃,可唤我一声兄。” 云郁道:“这可使不得。” 贺兰逢春道:“怎么使不得?殿下唤我一声兄,我唤殿下一声弟。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岂不好?” 云郁见他醉了,也不愿回答,只笑。贺兰逢春一边拉手,一边搭着膀子,搂着腰,酒气扑了云郁一身。 “殿下。” 云郁将酒壶拿开:“博陵公,少喝些。” 贺兰逢春梗着脖子:“谁不许我喝酒?” 云郁道:“不是不许喝,是今日太晚。博陵公该休息了。” 云郁对这人,是保留距离的。毕竟初次见面,彼此身份特殊,但贺兰逢春这人,很没有界限。清醒的时候还好,一喝醉,完全暴露了。先是缠着云郁,非要结拜。云郁认为二人往后是君臣关系,自是不可能跟他认兄弟,找理由搪塞了。贺兰逢春又要把女儿嫁给他,云郁认为他女儿年纪太小,便说不妥,回头再商量。贺兰逢春兄弟也没拜成,女儿也没嫁成,就非要搂搂抱抱,跟云郁睡觉。云郁拗不过,只得答应了,二人摇晃搀扶着往床上去。云郁不习惯跟陌生人同睡,这贺兰逢春一身酒气,睡觉还打呼噜,一会打酒嗝一会放屁,简直是玷污美男子的形象。云郁愣是被弄的一夜没睡着。贺兰逢春打一会呼噜又翻身,抱着他当女人摸。云郁三番五次将其推开,半夜实在受不了,起身挽袖,将他用力踹了两脚。 当然,次日,贺兰逢春酒醒,又恢复了正常。云郁刚起床更衣,解完手,裤子都还没系上,贺兰逢春便直接闯了进来,笑嘻嘻请云郁一道用早饭。 云郁在别人地盘,也不好责他进来不通报,只得假装淡定地将裤子穿好。贺兰逢春全程围观,也不走。云郁只得笑说:“博陵公起的早。” 贺兰逢春也笑:“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云郁笑:“好。” 贺兰逢春惭愧道:“我这一喝酒就忘形,殿下勿要见怪。” 云郁笑道:“哪里,我昨夜也喝醉了。” 贺兰逢春让人给他备了衣服,云郁一边穿衣,一边说:“早膳好了,博陵公派人传话就是,怎么自己亲自来?” 贺兰逢春笑:“理当亲自来。一会用了早膳,我想同殿下到附近山上走走。” 云郁道:“博陵公有话要跟我谈?” 贺兰逢春笑。 云郁同贺兰逢春一道用饭。一碗清粥,几样小菜,饭毕出帐,只见营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候。云郁的两个兄弟,任城王云祁,陈郡王云岫,白衣翩翩,并肩而立。贺兰逢春手下的几个将领,还有云天赐在侧。 贺兰逢春道:“走,咱们一道,上山打猎去。” 贺兰逢春带了兵马。 众人骑马同行。 打猎不是目的,谈话才是。到了山上,随便猎了几只野兔,贺兰逢春道:“韩烈,你陪义兄,还有任城王陈郡王到附近去转转。留一队人马在附近,我跟乐平王殿下有话说。” 韩烈道:“末将知道。” 云郁也跟云祁和云岫说:“你们去吧,我跟博陵公单独走走。” 兵马悉数退远。 只剩下二人,贺兰逢春挽着马缰绳,笑向云岫道:“殿下上午还没猎到东西呢,要不我再陪殿下去树林转转?” 云郁笑道:“甚好。” 贺兰逢春看他纵马在前,少年衣带如风,英姿飒爽,笑:“殿下弓马甚是娴熟。” 云郁道:“从小学骑射。” 贺兰逢春道:“殿下喜欢打猎?” 云郁道:“还行吧。心烦的时候骑马出来打打猎,吹吹风。” 贺兰逢春道:“殿下少年得志,官高位显,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贺兰逢春骑马追上他,和他并排行。 云郁道:“哪里奇怪?” 贺兰逢春道:“我以为像殿下这样的人,事事顺心如意,心情自然高兴。” 云郁笑:“博陵公看我哪里像顺心如意的样子?让博陵公笑话了。我虽然姓云,名为皇室宗亲,可自幼丧父。家父之死,是从小悬在我头上的一片乌云,不敢探究也不敢过问。八岁入宫伴读,侍奉太后和陛下,临深履薄,不敢有一日懈怠。太后和陛下母子水火不容,你以为我夹在中间日子能好过?无非是两头讨好,两头受气。刚过了十六岁,母亲去世。三年丧期刚满,又被贬官。家丧完了又是国丧,无一日睡得安稳。而今二十有一,无官无业,无妻无子。哪有什么风光,不过是外人看着罢了。” 贺兰逢春笑:“殿下不常同人说这些吧?” “这种话能跟谁说?” 云郁笑:“只能跟博陵公诉诉苦了。” 贺兰逢春道:“殿下就没有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 云郁笑了:“哪里去找红颜知己?勾栏妓院?还是丫鬟婢妾?” 贺兰逢春道:“勾栏妓院,丫鬟婢妾,也没什么不好?” 云郁道:“罢了吧。我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女子。” ※※※※※※※※※※※※※※※※※※※※ “我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女子。” 嘻嘻,到时候自己打脸吧。 p:可能大家都不想看政治剧情,想看女主。女主会出来哒。但是男主这里眼下有个重大情节,会影响整篇文的人物关系和剧情走向,所以,不能不写! 王八蛋 “殿下喜欢名门闺秀?” “也说不上,只不过家母出身名门。若要娶妻,自然看重门第。” 贺兰逢春道:“殿下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女子,又不喜欢名门闺秀。那不知什么女人才合殿下胃口?” 云郁笑:“博陵公,话扯远了。” 贺兰逢春笑:“那咱们就言归正传。” 云郁道:“博陵公,要不,咱们下马?” 贺兰逢春爽快答应。 云郁上前,低头一笑,伸手拉了他手。 “博陵公?” 贺兰逢春被他笑的心驰神荡,手亦感觉到温热,见他姿容如画,又亲昵爱人,自是欢喜不已。反手亦拉他手,另一手则抚其背。云郁看不远处有片山崖,道:“博陵公,咱们去那边。” 两人站在山崖前,往下观望,只见松林绵延,松涛阵阵,凉风迎面而来,透衣而爽。云郁指着这山:“博陵公知道,咱们所在是什么山?” 贺兰逢春道:“崤山。” 云郁伸手,遥指着那云雾间:“那呢?” 贺兰逢春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雾。” 云郁道:“今日雾气大,看不大清楚,不过天气若晴朗时,是能看清楚的。咱们前面过去是黄河。远处那座山叫邙山,风景如画,位于洛阳城东北。洛阳人喜欢在山上修建坟墓。帝王将相,归葬于此。听说山上还有汉朝时的旧墓,不过年代久远,多被盗掘。” 贺兰逢春笑:“殿下怎么说起这个?” 云郁笑:“看哪里合适,给自己挑个地儿啊?” 贺兰逢春脸一白:“殿下开玩笑吧?” 云郁笑:“博陵公别误会。洛阳人不讳言生死。” 他踩了踩脚下的悬崖:“我觉得这地就不错。站的高,看得远,风景又好,如果我自己有那天,我就葬此处。” 贺兰逢春道:“可没有人把墓地选在悬崖上的。” 云郁道:“习惯了就好。咱们现在不就是踩在悬崖上吗?” 贺兰逢春道:“殿下这话有深意啊。” 云郁道:“博陵公试算,而今围绕洛阳的,有多少敌人?共有多少兵马?” 贺兰逢春道:“长江那头,萧氏皇帝,有四五十万兵马。长安萧宝夤有十万,葛荣有二十万,尉迟就德有五万。加起来将近有七十万兵马,都是敌人,一心要把咱们踩成肉泥。” 云郁叹道:“博陵公,形势凶险啊。” “那殿下有何打算?” “你,和我。” 云郁望着他:“博陵公你有将帅之才,扫敌荡寇,天下只有靠你。我忝为皇室宗亲,父上有些虚名,收揽人心,招抚安慰,天下只能靠我。” “只要你我能互相信任,携起手来,□□定国,中兴王室,不是没有可能。现在洛阳都指着你我。咱们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 贺兰逢春道:“只是我同殿下素昧平生,要合作,需得有信任。” 云郁道:“博陵公是要提条件吧?博陵公请说。” 贺兰逢春道:“你我合作,需得以婚姻为媒。” “博陵公的意思是,联姻?” 贺兰逢春道:“我知殿下还没有娶妻。我若支持殿下登基,贺兰氏之女必须位主中宫。不能是妃,也不能是嫔。” 昨夜醉后之言,云郁已猜到他有此意。 “博陵公有所不知。” 云郁道:“历来帝室立后,都是要铸金人。这要看天命,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贺兰逢春不以为然说:“不过皇后而已,又不是皇帝,何以非要铸金人?我和殿下商定就罢了。” “这是皇室历代的规矩,不好违逆的。当年太后将自己的侄女嫁进宫中,想立为皇后,因为手铸金人失败了,最后只得封了个贵妃。太后的侄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别人。再说,我记得博陵公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进宫中,另一个年仅十四岁,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贺兰逢春道:“十四岁也不小。你要是嫌小,你不碰她就是。等过几年大了些再圆房,有何不可?我又没让你现在就跟她同房,你管她是小是大?” 贺兰逢春有些恼怒。 云郁道:“我可以答应博陵公让令爱入宫,封为贵妃。但立后之事还需再议。否则就算我同意,朝臣也不同意。” 贺兰逢春道:“哪个朝臣敢不同意?让他来跟我说。” 云郁道:“博陵公,中宫之位,关系甚重。需得有理由服众。” “正是关系甚重,所以才要贺兰氏入主中宫。你是皇帝,我女儿是皇后,咱们才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否则我去出兵打仗,朝中人人欺到我头上。” 云郁道:“博陵公,我保证,不会有人凌驾到贵妃头上。” 贺兰逢春道:“我不信任你。你背后那些诸王,士族,朝廷大臣,谁敢信你。” 云郁道:“博陵公,我发誓绝不立后。贵妃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若贵妃铸金人能成,我愿立贺兰氏为皇后。” “放狗屁。” 贺兰逢春说:“你当我傻?贵妃和皇后能是一个意思?” “博陵公,说话就说话,不必骂人。” 贺兰逢春说:“那要是金人铸不成,我贺兰逢春不是要丢脸丢到黄河去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要殿下取消铸金人,直接立贺兰氏为皇后。” “博陵公,你这样要求有点过分了。” 贺兰逢春见他面色冷峻,知道他也有些生气:“我刚才激动了,殿下恕罪。” 云郁忍着气:“无妨。凡事都可商议。” 贺兰逢春退了一步。 “那就按你说的,立贵妃。立不立皇后,看老天爷的意思。至于你要三宫六院,宠谁爱谁,我不管。但是立了贵妃之后,你不能再立别的女子为皇后。且,皇长子必须由贵妃所出。” 云郁听他说的好笑:“那要是令爱不争气,偏生不出儿子呢?今日本是我和博陵公谈合作,怎么博陵公的语气,似是要挟我?博陵公现在还没进洛阳,连太子之位都预定了?” 贺兰逢春道:“好,太子的事以后再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殿下登基之后,我的大军,要常驻洛阳。我要在洛阳城建造兵营,驻扎军队。朝廷要提供建造兵营的费用,还有军需粮草。” 云郁的脸色,比刚才更冷漠,漂亮的脸孔呈现出一片凝白:“博陵公没听过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京师重地,只能禁军驻扎,怎能让外将驻军?博陵公要是常年在洛阳驻军,我这个做皇帝的,还能睡得着觉吗?博陵公哪天一不高兴,让人提刀就进宫来,砍了我头去,我敢说一个不字?博陵公要这么着,何不直接立个小儿当皇帝,或是干脆自己登基,还同我商量什么?” 贺兰逢春疑惑:“我好端端的,为何要砍你头?” “那我怎么知道。” 云郁道:“博陵公而今好端端的就要在洛阳城驻军,我也是始料未及。” 贺兰逢春道:“城里不行,那就城外。” “绝无可能。” 云郁斩钉截铁道:“洛阳城一百里之内,任何外将不得驻军。” 贺兰逢春道:“我不驻军,谁来保护洛阳?谁来保护皇上?” “洛阳自有禁卫军保护。” 贺兰逢春道:“皇后之事可议,这条绝无商量。殿下必须同意。” 云郁道:“我若不同意呢?博陵公要是想立个傀儡皇帝,何需如此大费周折。博陵公自己定了就是。博陵公既然问了我,就算你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还是三个字,不同意。” 贺兰逢春道:“你这是不给自己留活路。” 云郁冷眼瞥他:“博陵公若是看我不顺眼,将我推下这悬崖,我就一命呜呼,连动刀子都省了。要不要我自己跳?” 下山的时候,众人都看出贺兰逢春和云郁,二人样子古怪。像是吵了架。 云郁还好,神态自若,贺兰逢春就是个直脾气了,脸上跟团了朵乌云一般,火气噌噌在头上冒,恨不得吃人。 回到帐中,韩烈小心翼翼道:“博陵公,跟乐平王谈的不妙?” 贺兰逢春怒踹了他一脚:“关你屁事!问你妈个头!给我滚!” 韩烈连忙就滚。 贺兰逢春一脚踹翻桌案,气咻咻道:“来人!把费穆、云天赐给我叫过来!” 不一会儿,费穆、云天赐就过来了。 贺兰逢春破口大骂道:“你们告诉我这人好说话。你大爷的!他妈的这王八蛋哪里好说话了?我说立皇后他找理由,说立太子他不同意,我说我要驻军,他就跟我翻脸,还说让我自己去登基。铁公鸡一个,一毛不拔,软硬不吃,茅坑里的石头,油盐都不进。这种王八蛋,你让我立他当皇帝?我拿刀杀了我自己!” 费穆和云天赐脸都绿了。 贺兰逢春骂道:“敢情这王八蛋的意思是,我帮他当上皇帝,我什么都不取,等他皇位坐稳,我就带上兵我自己滚蛋?我还要把女儿给他,当什么不值钱的狗屁贵妃。我还要去帮他打仗,给他平定叛乱?弄清楚,现在是我有兵,是他求我,他想要当大爷,让我给他当孙子!我干他娘!” 贺兰逢春发火道:“你们一个劲地在我面前举荐他,你们把老子带到沟里。现在遇着这么个玩意儿,你们说怎么办?老子不行了,你们去跟他谈。” 云天赐道:“他不是许了给博陵公封王?” 贺兰逢春道:“老子要那虚名干甚么?要我空着手离开洛阳,我手下的将士们也不能同意!” 费穆道:“博陵公切莫动怒,事情还可以再议。殿下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人。不会不念及博陵公的情谊。” 贺兰逢春挥手道:“老子不跟他说了!你们找人跟他说去!” 另一面,云郁回了帐中,也在发火。 “他要立皇后,他要立太子,他还要在洛阳城里驻军,他何不自己当皇帝算了?他要的不是跟我合作,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他要是这样提条件,那就没什么可谈了。” 云郁跟贺兰逢春都感到怒不可遏。 谁都没想到,对方是如此的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 乐平王云郁此人,看起来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然而实际上却是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气得贺兰逢春想把他头拧下来。 而贺兰逢春此人看起来就是个暴脾气,实际上也是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气的云郁只想一剑斩了他! ※※※※※※※※※※※※※※※※※※※※ 新年快乐哟。 相逢 贺兰逢春派云天赐、费穆去跟云郁谈。 这二人都不敢去。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跟他相熟?” 费穆道:“乐平王的性格,这两个条件,他怕是不会让步。” 贺兰逢春:“什么意思?你是要我让步?” 费穆道:“博陵公是外将。驻军洛阳,怎么都说不过去。洛阳有禁卫军驻扎,若博陵公执意驻军,导致君臣相疑,绝非好事。博陵公无非就是想看着皇上,可眼下各州郡造反,等这边新君登基后,势必要派博陵公去平定叛乱。博陵公也得带着大军走,不可能守在洛阳。” 贺兰逢春道:“那就等于是,我白来一趟,为他做嫁衣?洛阳局势如此复杂,朝中诸王,文武大臣,各有势力,到时候我的大军一撤,他们能铁了心支持皇上?不说他们,单说禁卫军,就是首鼠两端。殿下年轻,不知此事凶险,只想着要防我,却不想我走了,谁来保护他。洛阳那些人要是不听话,我又不在,他的小命都要送掉。” 费穆道:“其实我有一计,既能解四方叛军之困,又能解当下燃眉之急。” 贺兰逢春:“何计?” “立威。” 费穆道:“将军而今兵马不过万人,却能长驱直入洛阳,前方没有兵锋阻挠,皆因推奉主上,顺应民心之故。既无战胜之威,又群情不驯。现京师凭将士之众,百官之盛,听闻将军虚实,必存轻视侮慢之心。眼下若不大行诛罚,建树亲党,一旦将军北归,恐怕不等到越过太行,内难就会兴起。到时殿下和我等,跟将军合谋者,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贺兰逢春望向云天赐:“义兄怎么看?” 云天赐点点头:“杀人立威是必要的手段。” 贺兰逢春后背微微绷直:“那你们说,杀谁?” 费穆压低了声:“要我说,一个不留。” “全杀?” 贺兰逢春心惊了一下。 哪怕他是个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老将,听了这种话,还是不免有点瘆得慌。 战场上杀的人再多,不过是些身份低贱的乱民。贱民杀十万,杀一百万也不嫌多,费穆口中说的这些,可都是王公贵族,个个身份贵重,背后都代表着一方势力,岂是能随便杀了的? 费穆看他露怯:“博陵公是否怕了?” 贺兰逢春嘴上不肯承认。 “我怕什么?我是在担心,朝中毕竟还是有些忠臣,总不好全部都杀光。” 费穆不以为然:“天下哪里有忠臣。洛阳朝廷,全都杀了,一个都不冤。这些人皆是贪蠹食利,恶贯满盈之辈。魏国栋梁基石,就是这群人掏空。博陵公自正光五年受命在六镇平叛,迄今五年,不是没尽心竭力,何以叛军越平越多,天下越打越乱。四方乱军,从最初一两万人发展到而今的几十万人?一间大厦,若是年久失修,栋梁毁坏,墙里都是蛀虫,一但着火,不烧干净,是不会罢休的。” 贺兰逢春犹如清夜闻钟,醍醐灌顶一般,眼睛发直,浑身都颤栗起来了。 云天赐则有些谨慎:“这件事,需不需同乐平王商议?” 费穆道:“这件事博陵公能做,殿下不能做。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若说了,恐怕陷他于不义。” 费穆道:“天赐在朝中,有什么亲旧?” 云天赐道:“我有什么亲旧。我名为宗室,血脉早就比水还稀了。” 贺兰逢春问费穆:“你在朝中有什么亲旧?” 费穆道:“我是禁卫军的人,我交好的,都是禁卫军的武将。与王公大臣无甚亲旧。” 贺兰逢春道:“我在朝里倒有几个亲旧,到时候派人去知会他们一声。” 费穆给他出主意:“咱们留在城外,暂不入城。让殿下先行登基,诏告天下,然后让所有王公大臣依礼出城来,迎接天子登位。趁其不备,一举杀之。届时只有文武百官,守城的禁卫军已经投降,博陵公在这里,城里的禁卫军也不会出来。用天子的名义下一道旨,安抚住禁军。” 云郁是四月九号出城,把守河桥的武卫将军费穆,弃守投降,奔往贺兰逢春军营。 是夜,贺兰逢春的大军占领河桥。 次日,云郁随贺兰逢春再次向南渡过黄河,抵达洛阳城下,并在贺兰逢春、费穆等人的拥护下,于城外登基。诏封贺兰逢春为太原王,封皇长兄任城王云祁为无上王,封陈郡王云岫为始平王,余者加官一级。 称帝的诏书被贺兰逢春派人送到洛阳。 把守洛阳城门的郑季明、郑先护听闻诏旨,打开城门,率领守城的禁卫军悉数投降。太后听闻,知大势已去,下令带着小皇帝元钊,还有所有后宫妃嫔,全都逃出了皇宫。 洛阳宫全乱了。 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各署衙门半日之间全变成了空荡荡。连负责守戍宫门的金吾卫,都解甲脱衣,跑的没了影。阿福早上和郭爱女一早去殿里,同宫人们一道为太后祈福,刚进行到一半,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大殿就喧哗起来。先是殿外的太监跑起来,接着众人都开始跑。混乱中只听到有人大叫道:“贺兰逢春的兵入城了!太后带着小皇帝跑了!” 阿福跟郭爱女,赶紧趁乱回房间收拾包袱,换了身旧衣,找出事先准备好的灶木灰往脸上抹了一把。那时宫中大乱,二人跟着乱逃的宫女一块出宫。逃到建春门时,只见宫门处已经无人把守。街道上全是奔逃的人群。这种时候,普通百姓,最怕的就是——屠城。有人在跑,又有人在大叫:“贺兰逢春的大军还在城外,没有入城,是乐平王登基了!” 乐平王三个字,似乎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乐平王素来有贤名,不会滥杀的。” 的确,除了四散的百姓,城中并未见到贺兰逢春的兵马。 一队禁卫军打扮的人,纵马飞驰入城,到各府寺宣诏:“去传,所有官员,立刻回衙署点卯候旨。凡到者皆不治罪,凡不到者,立刻拿下。” 一时间,几十路禁卫军一起冲进各官署衙门,将躲在家中的官员,都揪到官署中点名。各衙门外面都聚集了围观的百姓,只见那领兵的将军喝道:“圣上有命,朝廷追捕乱党,与尔等无关。百姓各归其家。凡有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或趁机煽动流言,图谋不轨者,即刻捉拿,就地问斩。” 一时各衙门,官员都到齐了。几道旨意宣下来,群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百姓们见官员都不跑,于是也都停了下来,只是聚集在各级官署外面,议论纷纷,都不肯离去。 当场,官府外面就杀了好几个人。 阿福正看傻了,突然人群里大叫了一声:“契胡兵进城了!” 只听得马蹄声镗踏,一队契胡兵脱弦的箭一般,驰纵而来。北地的契胡人,跟汉人不一样,皆着短衣,穿皮袍、皮靴,头发不像汉人那样用冠束起来,而是编成辫子。身材比汉人要高大健壮许多,轮廓又异常的深邃,武器用的刀,也比寻常的大,感觉一个能砍常人十个。光看相貌就让人惊骇。 百姓纷纷逃窜。 这是一支契胡兵队伍,然而为首兵的,却不是契胡人,而是个汉人模样的男子。白皮肤,黑眼黑发,相貌极俊美。他穿着甲胄,头戴风帽,率着一队兵,纵马疾驰过街。阿福陡然觉得那面孔十分熟悉,一时情急的舌头都打卷了:“那、那、那个……” 郭爱女拼命拽她:“快走啊!那什么那!” 阿福急的叫道:“那个人好像我哥哥!” “什么你哥哥!” 郭爱女死命拖着她跑:“快点走啊,这是贺兰逢春的契胡兵,他们要杀人了!” “那真的是我哥哥!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 阿福甩开郭爱女,急的冲到街上去:“哥哥!哥哥!” 那队伍疾驰而过,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样子。阿福刚冲到街边,就被马背上的人一鞭子抽了过来:“滚开,找死!” 阿福被那鞭子带的一跟头栽倒在路边,那鞭子把她袖子上衣服抽烂了,胳膊上皮破血流,额头也撞在了树上。一时两眼冒金星,脑子里翁嗡嗡地响。阿福还没回过神来,郭爱女冲过来扶她:“你疯了,你找死啊!不要命了!你刚才差点被马踩死知不知道!” 阿福也没觉得疼,只是心里狂喜,一颗心跳的咚咚的。她扶着自己流血的胳膊:“我没事。他们是去哪了?” 郭爱女说:“看方向,是往宫里去的。” 阿福道:“我知道了!他们是贺兰逢春的人,这会是去宫里捉太后皇上,好立功呢!所以跑这么快!” 心猿意马 可是太后并不在宫里。 阿福离宫的时候,听说太后带着妃嫔们,往永宁寺出家去了。 “咱们还是快离开吧。你不是要回家乡去吗?趁着现在城门还没戒严。” “我不走了。” 阿福拉着郭爱女的手:“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真的跟我哥哥长得一样。兴许那个人就是他,我要留下来找他。” 郭爱女有些惆怅,没想到两人就要这么分手了。 郭爱女担心她:“你真的没有看错吗?” 阿福说:“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的。” 郭爱女知道,她这么多年,一心就想找到她哥哥。而今既然看到了人了,必定不会再走。郭爱女说:“你要留下,那我就不陪你了。可是他骑着马,又带那么多兵,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太后在永宁寺。” 阿福说:“我去永宁寺外面等,一定能等到他。” “阿福,你听我一句劝。” 郭爱女担心说:“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现在城里正乱,刀兵可不长眼。你即便要找人,也挑个时候。太后在永宁寺,贺兰逢春又带那么多的兵,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阿福想了一下,觉得郭爱女说的也有道理。 日落时,阿福跟郭爱女,在洛阳城外分别。 黄昏的夕阳洒在二人身上,照的阿福小脸脏兮兮,鼻子挺翘翘的,眉眼却透着几分秀丽。一辆牛车,从小路上出来,是郭爱女的舅舅,接她上车,回家乡去。 郭爱女命好,天下大乱,她还有家人。 自己却只有一个了。 “阿福,你听我说。” 郭爱女坐在马车上,拉着阿福的手担忧说:“那些契胡人,不好惹。你没个相识的,怎么找得到你哥哥。你去找乐平王。天下人都说,乐平王是好人。” “我打定主意了。” 阿福说:“我不出宫了,我要留在宫里。乐平王兴许不会见我,但我还是要去求他。不管什么法子我都要试一试。” “你保重。” “你也是。” 两个小丫头就此分别。 天快黑了,阿福害怕赶夜路遇到贼,因此赶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北走。 听说乐平王登基了,现在贺兰逢春大军驻扎在黄河边的淘渚,乐平王这会,应该也在淘渚。阿福对能不能见到这个人,心里可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她一路,听到水声。 阿福知道这里离黄河很近。白天被鞭子抽烂了胳膊,这会伤口开始疼了。阿福忍着痛走到河边,想洗一下伤口。 身上的衣服,袖子已经烂了。她小心翼翼,瞅了一下四周,见僻静无人,便悄悄脱了衣裳,从小包袱里找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她拿了一块手帕沾水,将伤口周围干掉的血污擦干净。她自己带的有金疮药,敷了一点药膏,再用布裹好伤。 洗手的时候,她从镜面一样的水波中,忽然看到自己的脸。阿福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脏。她捧起水,洗了一下脸。又含水漱了漱口。 她到了贺兰逢春的军营,远处只看到很多帐篷,亮着很多火把。阿福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找人,又不知道该找谁。正探头探脑间,就被巡夜的卫兵给发现了:“何人擅闯军营?” 两个卫兵,顿时将她捉住,带到头领面前。阿福大胆说:“我是乐平王府上的婢女,乐平王认识我,我要见他。” “她说她是乐平王的婢女,带她见太原王去。” 阿福被带到一间营帐外。 士兵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三十岁的英俊男子,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从帐中走了出来,用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阿福。 阿福没认出这美男子,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能征善战,杀人如麻的贺兰逢春。 “搜搜她身上,可有藏着什么利器。” “禀博陵公,搜过了。身上并无利器。” “既然是乐平王府的婢女,那就带去让陛下瞧瞧。” 男子说完,留了她一眼,又进帐了。 紧接着,阿福又被带去了另一个帐篷。同样是守卫森严。 士兵进去禀报了一声,只听到里面说:“带进来。”声音温和柔润。 阿福身子一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云郁坐在帐中的矮案前,正在看书。 他穿着亵衣,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光脚穿着木屐,脚前放着火盆,一只手拿书,一只手伸出去烤火。漆黑的头发也披散下来了,只用一根墨玉簪子随意挽束着。 “陛下,人带到了。” 云郁头也没抬,只抬手,示意了一下左右。 两个侍卫,又过来,将阿福抓着从头到脚搜身。搜了好半天,确定没什么问题,云郁才将目光从书上抬起。一看阿福,他也愣住了。 阿福也不笨,知道这时候,万不能心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赶紧抢在他开口之前,一跟头就往他面前跪在,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奴婢韩福儿,听陛下登基,特意来叩见的。陛下万福金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一招有用。 云郁是刚刚登基,朝野的局势还不明。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天下的归附和投诚。他此刻在淘渚,就是等着,洛阳有多少人见了他登基,会亲来叩拜。阿福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无关大局,但毕竟一片赤诚。这会人人都在观望,她一个小宫女就敢跑来喊万岁,也算是勇气可嘉了。 “你怎么出的宫?”云郁把手中的书放下,有点惊诧她的胆量。 意想不到。这丫头看着憨憨傻傻的。 “回陛下的话,早上太后出宫去了,宫中大乱。宫里都在传,说贺兰逢春大军入城了,宫人们都逃命,奴婢也跟着逃。逃到城里,才知是陛下登基。都说陛下是天命之主,奴婢所以就不逃了,听说陛下在这里,特意来磕头。”阿福知道云郁这会是绝没心情理会她的事,“奴婢愿意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当牛做马。” 只有找个理由,先留在宫里,等他心情好,有空了,再找合适的机会求他。 “你是第一个来叩见的奴婢,忠心难得,朕赏你点什么吧。” 云郁从袖中取了一枚玉佩,阿福做梦似的,赶紧跪上前,诚惶诚恐伸手接了:“奴婢谢陛下赏赐。” “陛下,该沐浴了。” 云郁起身,往帷幕后去。阿福正偷偷把眼儿左右望,只听云郁在幕后喊了一声:“韩福儿,进来。” 阿福答应了声:“哎。”赶紧跟着屁股进去,只见内帐中摆着大桶的热水,两个婢女正在一旁侍立着。云郁抬手自行解衣,吩咐婢女道:“你们出去吧,朕不习惯被人伺候。” 两个婢女声如黄莺儿似的,同声道:“是太原王让我们来伺候陛下的。” 云郁脸色有些不悦:“朕说了不需要,出去。” “陛下息怒。” 两个婢女听他变了语气,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跪下:“是太原王派我们来伺候陛下,求陛下不要将我们送回去。否则太原王会杀了我们。” 云郁道:“韩福儿。” 阿福赶紧:“奴婢在。” “过来伺候。” 阿福赶紧上前去,接过云郁换下的衣服,搭到衣杆上。 云郁道:“韩福儿,过来,替朕洗一下头发。” 云郁已经自行坐在浴桶里,半身浸泡在水中。阿福头重脚轻地走到他身去,先小心翼翼拔了他的发簪,然后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拢住了他头发。然后淋水,搓香膏。 阿福从没干过这伺候人的活,何况伺候的人,还是云郁。云郁在她心里就是神仙似的人儿,光是穿着衣服,远远地看着,都要看呆了,何况是光着身体,近在咫尺。阿福手摸着他头发,感觉像捧着宝物一般。 她能摸到他的头发,都是老天爷恩赐。 要是能碰一下他的身体……被他抱一下……死了都值了。 阿福心猿意马,感觉脑子有点发热。 云郁道:“你的手有些粗糙。” 阿福羞愧不已:“是不是把陛下弄疼了?奴婢轻一点。” 云郁道:“没事。” 她低着头,十分恭顺,云郁假装闭目养神,却将目光斜瞥,暗暗端详她脸。只见细看之下,她模样甚是乖巧。圆脸蛋,皮肤淡黄,不够白,但胜在光滑细润,肤色均匀,脸颊透着红。虽然鼻子上有几粒雀斑,略显憨态,但并不影响容貌。鼻子翘翘小小的挺精巧,嘴巴长得也怪好看。近看之下,额头和嘴唇上方,还有一点透明的细绒毛。未嫁人的丫头,没开过脸,脸蛋上多有这种小绒毛。 云郁眼睁睁看着她两溜儿鼻血缓缓掉下来。 “你怎么了?” “啊?”阿福头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鼻子里痒痒的,以为是清鼻水。伸手抹了一下,才看到是血。 阿福两脚一软,差点要当场晕过去。 孙氏 “陛下,太原王派人禀报,太后和伪帝到了。” 阿福正擦着鼻血,帐外忽响起了通传声,直接打断了尴尬。 “给事中杨逸也到了,正在太原王帐中。” 云郁道:“知道了。你去告诉太原王,让他稍等。” “是。” 来者去了。 云郁道:“拿衣服来。” 阿福慌忙取了呈在托盘中的衣服给他换上。云郁坐在榻上,就着炉火,阿福拿了帕子擦干他头发上的水,用梳子替他梳头,烤头发。 云郁头发还未干,使者口中的那什么给事中,杨逸就到了。阿福不认得此人,只看年纪,二十出头,标准的世家子弟,进了帐,便往云郁面前下拜:“陛下。”云郁免了他礼,与之深谈起来。 看样子是亲信。 阿福听他们说起了“联姻”“屯军”之类的事。云郁跟贺兰逢春似乎正在为这两件事闹矛盾。而杨逸看样子,跟两头双方,关系都不错,所以从中劝和:“陛下也无需太担心。而今北方寇乱未平,太原王不可能长期在洛阳驻军。顶多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洛阳局势已定,陛下再派他去河北平叛,想他也没理由拒绝。” 云郁口气似忧虑:“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逸说:“太后和伪帝到了,现被贺兰逢春看管着。陛下打算去见见吗?” 云郁道:“谁抓的她。” “韩烈。洛阳城刚破,太后便带伪帝,及妃嫔数十人,往永宁寺出家了。韩烈带兵到永宁寺去把人抓过来的。还有张俨、许纥,一并都抓过来了,现在都看管在军营里。” 韩烈? 阿福只听到这名字,就感觉耳熟。 她哥哥不叫韩烈,她哥哥一直就叫做韩三郎。不过,都姓韩,是巧合吗?阿福想起白天在洛阳城中遇到的那一队人马,他们当时,就是奔着宫里去的。那个人就是韩烈? 阿福心想着一头,云郁嘴说着另一头。 “于情,她是我皇嫂。于理,她是太后,我应当去见一见的。” 杨逸道:“钦天监和礼部,正在准备明天登基大典,和祭天的东西。陛下要不要等明天祭完天后,再去见她们。现在去,名分上不好说。” 云郁说:“你没看出来?贺兰逢春不进城,反把太后抓到城外来。明日祭天,贺兰逢春摆明了是要杀人了。他是要拿太后的人头祭天。” 杨逸语气一惊:“不至于吧?毕竟是太后,即便有罪,也当由陛下下旨,由宗正司审问处置。怎么能这么胡来?这事关宗室的颜面。” 云郁道:“贺兰逢春做事独断,你觉得他能听我的?朕和他,已经吵过多次了。朕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臣去说。” 杨逸道:“陛下去见太后,我再去见太原王。” “韩福儿。”云郁回头。 “奴婢在。”阿福生怕他扭着脖子,赶紧站到他面前,福了福身。 “去,把朕的那件狐裘披风拿来。” 狐裘披风,就挂在帐中显眼的位置。云郁这几日在贺兰逢春营中,事出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衣物。只有这一件披风,穿了三日了。阿福取了披风来帮他系上。雪白的狐狸毛围着他红浓霜艳的脸,瞧着还是漂亮的很。 “奴婢做什么?”阿福见他走,赶紧请示下。 “就在这呆着。”云郁说毕,换上靴子,同杨逸出帐去了。 云郁到了贺兰逢春帐外,才知贺兰逢春正在提审太后——不,现在应该叫罪人孙氏。云郁一边入帐,一边听到里头孙氏在哀告:“太原王,你我之间并无深仇。我对你,好歹有知遇之恩。你的博陵公爵位是我封赐,让你带兵平叛是我授意。你女儿,是我同意嫁入了宫中。哪怕你起兵和朝廷对抗,我也没有迁怒于她。她现在好好的住在瑶光寺,毫发未伤。我能力有限,早就不愿意做这个太后了。我余生别无所求,只盼有贤君接位,再有太原王这样的能臣辅佐,我便去寺中削发为尼,为王室祈福。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心折腾,也折腾不了了。” 贺兰逢春在帐中走来走去,显然是有些犹豫,孙氏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眼泪纷纷而下:“仲舆。” 太后现年三十四岁,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相貌还是美的。体态婀娜,皮肤光洁,脸上并无一丝皱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衬着锦衣华服,艳妆盛饰,我见犹怜。 孙氏膝行上前,抓着他的手,哀哀地哭求道:“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你救我一命,仲舆。一夜夫妻百日恩。” 贺兰逢春听她唤起自己的字,心里大是恼怒:“我不杀你,天下人要你死。你这些年在朝中,用的都是什么人?你置男宠,设亲信便罢了,把朝廷大事,悉以委托给张俨、许纥这种人,弄的朝野怨声载道,天下人都举旗反你。而今连皇上都被他们给杀了,你不但不杀了他们,还要一味的包庇,立个假皇帝,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你不死,无以平民愤。” 孙氏哭道:“什么叫做天下人举旗反我?他们反的是朝廷,反的是云氏,我只不过是个背黑锅的,而今都怪到我的头上来!六镇叛乱是我导致的吗?要怪得怪高祖!是他迁都洛阳,又施行汉化,导致六镇不满。那些人反对的是高祖,不是我!禁卫军谋反,是我的错?他们对朝廷选官用人心存怨怼,觉得朝廷重用文臣,排抑武将。朝廷选官用人,也不是我定的,是高祖皇帝制定的门阀。怎么选官用人是门阀说了算。高祖皇帝定立的八大贵姓,里头有孙氏吗?我儿子云诩八岁登基,我当了十年太后,中间两度被他们云氏的人废掉,关在冷宫,我吃尽了苦头,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处处被人掣肘,你们却说天下丧乱,是我害的。连我亲生儿子也跟我过不去,一心想废了我。” 贺兰逢春冷眼瞪着她:“你用人不当,你也有错。” “我是有错,我错在明明能力有限,就不该揽这个差事。” 孙氏悲痛地坐在地上:“都来骂我,说的好像我能做主似的。当年宣武皇帝驾崩,临终没把我赐死,天下人就说是宣武皇帝怜惜我,我应该感恩。谁知道我的性命,不过是宣武皇帝和那群宗室大臣博弈的工具。宣武皇帝立高皇后,宠信外戚高肇,借高肇的手,杀了不少宗室大臣,包括云郁的父亲。宗室对高肇,对宣武皇帝不满,恐怕宣武皇帝死后,高皇后做了太后掌权。我侥幸生了太子,他们为了想废高氏,所以千方百计保住我的性命,好借我的手杀高皇后。等他们斗倒了高皇后,就嫌我碍事,联手想废了我。你们说我宠信张俨、许纥,那是因为只有张俨、许纥肯听我的话。我不用他们我能用谁!你们男子汉有本事,何必针对我这个苦命人。我只是个无能的妇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小孩儿 孙氏悲哭起来。 五岁的伪帝云钊也哭,估计是吓着了。云郁一掀开帘子,云钊扭头看到他,顿时哭着奔跑过来,一把将他的腿抱住:“皇叔,我要走。皇叔,我要走。” “我要回家。” 贺兰逢春骂道:“乱叫什么!这是陛下,谁是你皇叔。” 贺兰逢春这人暴脾气,发起火来一脸凶相,云钊被吓的,哭声更加大了,一个劲往云郁怀里钻,不住喊皇叔。 都是云氏出身,论辈分,云郁的确是他叔叔。 云钊登基才一个月。小孩子,什么都不晓得,只看谁面善,就跟谁亲近。 云郁道:“太原王,能否把云钊送到我帐中。” 贺兰逢春不解:“你要这崽子做什么?” 云郁道:“他毕竟唤我一声叔叔。” 孙氏见了他:“乐平王,当年你父亲惨死在高肇手里,你母亲辱骂君上,是我跟宣武皇帝求情,才保住了你们母子性命。高肇死了之后,是我让你入宫,做天子侍读,给你高官厚禄。你们三兄弟是我封的王。你母亲死了,是我下旨给她厚葬。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你若是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给我个好死。我是当朝太后,可杀不可辱。” 贺兰逢春听不惯了:“又不是他要杀你,你骂他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冲我说,跟陛下不相干。” 云钊哭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贺兰逢春被吵的耳朵疼,不耐烦命道:“听陛下的,把他带下去,找个丫头哄哄。” 阿福在帐中,云郁一直未归。不一会儿,士兵带了个小孩儿过来,哭的眼泪汪汪的,看见阿福,指名要她哄。 这小孩儿长的眉眼端秀,丹凤眼儿,皮肤雪白,看着居然跟云郁有点像。眉心还长着颗朱砂痣,就是脸蛋儿肉乎乎的,身子圆滚滚,是个小胖子。阿福看他穿着绣袍锦靴,头上戴着金冠,不敢怠慢,牵着小手,把他带到帐子内去,搬了个小胡床放在火盆边:“小殿下坐这,我去给殿下拿吃的去。” 阿福拿了核桃,红枣,都是放在案上茶盘里的。 “小殿下,吃不吃核桃?” 这小胖子两眼睫毛挂着泪珠,盯着核桃,委屈地点了点头。 核桃皮薄,阿福直接牙咬了,剥给他吃。 “小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不说,嘴巴一动一动嚼吃的,跟花栗鼠似的。阿福心说,这小胖子,该不会是云郁生的!只有云郁这么好看的人,才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小胖子。 “我饿。” 小胖子吃完了几个核桃,又委屈巴巴地提要求:“我渴。” “我不吃核桃了。” 阿福听他说饿和渴,心里有些惊讶:“小殿下,你白天没吃东西吗?” 小胖子说:“没吃。” 阿福说:“那中午吃了没有?” “没吃。” “早上吃了没有?” “没吃。” 这小胖子,居然一整天没吃饭了。 阿福想给他弄点热食来,又不知该找谁。问门外的守卫,守卫凶巴巴的,看她是个丫鬟,又是生面孔,并不想理她,直接说:“没有。” 阿福也不是好欺负的,立刻争辩:“陛下饿了要吃东西,你们也说没有吗?” 那守卫理直气壮:“陛下又不在帐中。” 阿福心想这守卫该不是个傻子的吧。 “刚才那个小殿下,是太原王让人送来的。太原王让我哄他。小殿下饿了,要吃饭,我要去给他弄点吃的来。” “太原王没有让我们给他送吃的。” 守卫有些理亏,指了旁边的一个帐篷:“厨房在那儿,你要弄,你自己去弄,不关我们的事。” 阿福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厨房。厨子在里头烧火。阿福见有糯米粉,有酒酿,便跟厨子要来,自己动手,搓粉团子,做了一碗汤圆。 小胖子见了汤圆,可馋了,顾不得烫,两手就要伸上去捧。 “不行,吹吹。” 阿福把汤圆吹了吹,再用勺子喂给他:“小殿下吃慢一点。一天没有吃饭,吃快了,肚子会不消化的。” 深夜的时候,云郁才回来。阿福带着小胖子去见礼。 不知道他见贺兰逢春和太后说了什么,阿福感觉他脸上的神情有些疲惫。 “陛下,这位小殿下,是太原王让人送过来的。” 云郁一边解披风,一边道:“他不是殿下。他是伪帝,云钊。” 阿福怎会不知道伪帝是什么意思。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个道理她还是晓得的。阿福听到这名字,心一慌,立刻松开拉着小胖子的手,往地上一跪:“陛下恕罪。奴婢以为这小孩子是陛下生的,这才……” “他吃东西了吗?”云郁打断了她的话。 “回陛下,奴婢刚给他剥了核桃吃,还给他煮了一碗汤圆。” 云郁说:“脏脏的,怎么不给他洗个澡。” 阿福说:“奴婢这就去,叫人送水。” 云郁道:“算了。天冷,别把孩子冻着。” 云钊张开小手,迈步向前,一把抱住云郁的腿:“皇叔,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我要回家。” 云郁更了衣,洗了手,将云钊抱了起来,往榻上去坐。阿福起身跟过去,见他温柔地抱着云钊,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爱抚着孩子的脑袋:“别怕,今夜就在这睡。那些人不会再来的。” “皇叔。” 云钊奶声奶气地说:“我想靠着你睡。” 云郁柔声道:“好,就靠在皇叔怀里睡。” 云郁拍着小孩子的背哄。云钊也困了,不一会儿,就眼皮子一沉一沉的,看样子是睡着了。阿福在一旁伺候着不敢走,云郁摸着小孩子嫩嫩的脸,怜爱道:“他活不了几日了。今夜让他好好睡,别吓他。别让他受冻着凉。” 阿福听的心揪紧,不敢吭声,也不敢应。 云郁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心太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阿福不敢看他那张俊美,天仙似的脸,只把头压的低低的:“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要是朝中有两个皇帝,天下人不知道该望谁。陛下是为了社稷。” 云郁道:“云钊,是临兆王云宝晖的儿子。云宝晖跟我,是一个族中的兄弟,且同我交谊深厚,我们是知交好友。我常去他家,所以这孩子认得我,见了我就要搂要抱。云宝晖去世的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曾托我照顾。太后起初要立他,我便上疏再三劝阻,可惜人微言轻,做不得主。” 他将云钊放到锦榻上,拿被子给他盖住:“事已至此,我也救不得他了。” “韩福儿。” 他吩咐道:“你上床去,抱着他睡。” “陛下的床,奴婢不敢。” “朕让你去你就去。好好儿哄着他。” 问罪 阿福不敢抗命,只得乖乖脱了衣服,上床去。 皇帝的龙榻,云郁的床。头一次睡在这种地方,然而阿福此刻心中是一点旖念都没有了,心里只麻麻凉凉的。 云郁看云钊睡下,便又到前面去了。 睡觉的地方,和前面,只隔了一道帷幕,虽然看不见,但是帷幕外动静都能听到。有人来了。 似乎是之前那个杨逸,但又不止,好像还有别人,共四五个人在说话。两位皇叔——云郁登基,他的兄弟云祁云岫,自然就称皇叔。两位皇叔也来了,他们在议事。阿福屏息凝神听,想听他们会不会提韩烈,或者提云钊。然而并没有。阿福渐渐的又有些无聊。她抱着怀里的胖小子,心里一阵孤单恐惧。但毕竟是心大的人,一会又感觉床被温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还听到云郁的声音,一直在耳膜外面响。她昏睡间知道云郁一夜没睡,那些人也一夜没走,感觉也没过多少时候,就听到帐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像太监。 “陛下,钦天监送来祭天穿的礼服了。还有礼部的人,现在正候在外面。” 阿福被这声叫醒了。 帐中烛光昏昏的,天快亮了。蜡烛的光芒就黯淡下来。阿福看到床头那盏鹤形的铜灯架,上面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将熄未熄的火苗。 云郁说:“传钦天监进来,让礼部侯旨。” 云钊还在睡,阿福也不敢起,就在床上听。外面钦天监在回话,大概一炷香,礼部又进来回话。 “陛下,百官已经列队出城,现正在来河阴的路上。玉帛、牺牲、礼器,昨夜皆已经备齐。预计巳时开始祭天,待午时享膳后迎陛下回宫。” “百官到齐了?” “回陛下,百官到齐了,一共两千七百四十三人,只有十一个人告了假。” “谁告假?” 礼部呈上名单。 云郁看了一眼,是几个无名的小官。 然而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亲舅舅。 李延寔。 “陛下,这些没到的人,是大不敬。要不要派兵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不用。” “朕知道了。”云郁将那名单折了起来。 “去报太原王吧。” 一会儿,来人报:“陛下,太原王说了,待百官到齐,先行朝拜。辰时出发,由陛下率百官步行前往河阴祭天之所。太原王、上党王随陛下和百官同行。韩烈韩将军,还有贺兰将军各率一支人马,分东西两路护驾。禁卫军费穆将军率一路人殿后。” 上党王说的是云天赐,昨日才加封。 阿福却只注意到韩烈的名字。 云郁道:“告诉太原王,朕知道了。” 阿福本来是不去的。云郁临行前叮嘱她:“你留在帐中,哪也别去,照顾好云钊。”然而云郁刚走不久,贺兰逢春就派一队兵来,说是奉太原王之命,把伪帝带走。 阿福看这些人凶神恶煞,就有些畏惧:“陛下说了让他留在帐中。你们要把人带走,有请示过陛下吗?” “太原王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小胖子哭的跟杀猪似的,死活不肯去,阿福听的揪心。等人走了,阿福越想越不对。云郁说了,要让云钊留在帐中,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他一走贺兰逢春那边的人就来了,像是提前有准备似的?难道云郁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是不是瞒了陛下什么? 阿福不敢留在帐中,立刻跑去找云郁报信。 祭天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四五里地,云郁跟百官是步行的,速度并不很快。阿福的飞毛腿追上并不难。然而百官左右以及后面,都有大军护卫,云郁又在百官最前面,被保护的铁筒一般,阿福根本接近不了。 云郁行了一路,有些出汗了,贺兰逢春让人将他请到事先准备好的便幕中休息,等待巳时祭天。 看时间还早,云郁让人将兄弟云祁和云岫也请到帐中:“外面冷,让无上、始平二王到帐中来,陪朕歇坐一会。” 云祁和云岫同时入帐。 祭天的大典,他们也都穿着朝服,庄严肃穆,黑底红边,胸口用金线绣着蟒纹。头上礼冠重,也都出汗了。 云郁让人服侍二王摘了礼冠,往胡床上休息。云岫面带微笑,过来帮云郁整理衣冠:“陛下的头发有些乱了。拿梳子来,我给陛下梳梳。” 宦官捧着一面镜子,云岫接过梳子,替云郁理发。云祁面色庄重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如珠似玉,一对儿璧人。 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云郁从镜子里看到了:“阿兄要说什么?” 云祁道:“按理说,现在提这个不合适。我也是担心。” 云郁道:“阿兄担心什么?” 云祁深谋远虑道:“陛下祭天登位,名分怎么定?父亲是任城王,不是皇帝。陛下登位,总得依个合理的名分。先皇帝是陛下之侄,陛下总不能承他的嗣。先先皇帝,和陛下是堂兄弟。我魏国皇位,历来就反对兄终弟及,陛下自然也不能承先先皇帝的嗣。只能再往上,追溯孝文。我昨天听礼部议,是要将陛下过继给叔叔孝文皇帝,以孝文皇帝嫡子的身份承嗣。” 云郁不说话。 云祁道:“陛下,父亲虽有三个儿子,可只有陛下承继大位。而今他们却要让陛下过继,那父亲的名分怎么算?” 云郁道:“那阿兄的意思,该怎么算?” 云祁道:“陛下的父亲虽不是皇帝,陛下的祖父,却是献文皇帝。陛下是献文皇帝之孙,父亲是献文皇帝之子。父传子,子传孙,以此相承即可,为何要过继旁支?孝文皇帝是高祖不能绝嗣,父亲就该绝嗣?” 云郁道:“阿兄,你便是父亲的嫡子,何来让父亲绝嗣之说。” “我何德何能。” 云祁道:“陛下要这么说话,我是父亲的嫡子,这皇位该我来继承才是。” “兄长慎言。” 云郁见他说的过了:“我跟兄长是至亲手足,不怪兄长言语失当。外人听见却以为我们兄弟不和,恐借机生事。” 云祁站了起来,重重往他面前跪下:“臣有罪,任陛下治罪。臣只盼陛下莫忘了生父生母的冤屈。陛下可以不惦念我,陛下不能不惦念三弟。三弟的生日是哪一天,陛下难道不记得了?” 云岫梳头的手停下了,表情有些惆怅:“大哥,咱们昨日说好了不提这事。” 云祁充耳不闻,一意要将心里话全说出来:“三弟的生日,是父亲的祭日。当着临盆的妇人杀了她丈夫,对着嗷嗷待哺的幼儿,杀了他们的父亲,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陛下为了皇位,要过继给仇人家里,和仇人做兄弟,给仇人的父亲当儿子。” 云岫道:“阿兄,这是咱们该做的牺牲。” “父亲,母亲,这些年,咱们家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云祁力争道:“父亲几十年的牺牲,加上一条命,还不够为他的儿子换来皇位?还需要认他人为父?” 行宫外,官员已经在祭天的地方列好队。 祭坛已经设好,燔燎用的柴禾也堆放整齐,礼部的官员捧持着玉圭和缯帛,礼器、牺牲皆具。贺兰逢春带着护卫数人,从行帐中出来,登上祭坛。 他自上而下眺望,只见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整整齐齐排列着。文官着朱,武官着黑。都是宽袍大袖,温文儒雅,衣带当风。云氏也是胡人,自孝文皇帝推行汉化以后,整个洛阳的风气,便是如此。官员的朝服也都是大袖翩翩,尽显风流之态。 可惜,打不得仗。 那个曾经靠武力纵横中原,夺取了汉人江山的魏国,而今已浑身遍布脂粉气。琴棋书画,文章典故,磨灭了这个民族的悍勇之气,使他们沉迷于吟风弄月,忘记了他们的先祖是如何残忍的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利刃厮杀。 可悲,可叹。 当年整个中原,谁是云氏的敌手?当年云氏的铁骑踏遍中原。五胡十六国,万水千山,没有云氏征服不了的土地。金戈铁马,而今尽化作诗书礼义,庄老孔孟,繁文缛节。 贺兰逢春心中鄙夷。 “陛下让我来问你们。” 贺兰逢春让人把太后、伪帝带来。 太后被几个士兵押着,披头散发,神色惊惶。云钊则被士兵抱在怀里,小脸苍白,已经吓得不敢哭。众臣见了皇帝和太后,都暗自惊惧,不敢抬头,全都鸵鸟似的把脑袋低垂着,全场鸦雀无声。太后见朝臣都归降了贺兰逢春,痛声大骂:“尔等鼠辈!枉为男儿,无一人有骨气!朝廷大事,皆是坏在你们的手里!” 及至来到贺兰逢春面前,见到贺兰逢春,及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羯人勇士,太后瞬间又失了言,崩溃痛哭。 云钊看到这么多人,又哭了,尿了一裤子,袍子底下唰唰淌水。 贺兰逢春打量了云钊一眼,目光睥睨着众臣: “而今新君登基,伪帝云钊该如何处置,我想请问诸公的意见。” 没人说话。 “没人说?” 贺兰逢春道:“那我就照着吏部的名单,一个一个点。不说话的就是包藏祸心,立刻拖出去砍了。” 群臣顿时一阵骚动。 贺兰逢春是个蛮人,做事不讲规矩。 而今陛下未到,他就在这里威胁群臣。众臣也不知是陛下授意,还是贺兰逢春自行其事,各个都毛骨悚然。 立刻有人站出来,阿谀奉承,将伪帝和太后孙氏批骂一通:“太后误国误民,宠信奸佞,谋害先帝,理当治罪。伪帝不分黑白,和太后同流合污,当一并论罪。况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而今陛下已登大宝,太后和伪帝罪孽深重,皆当被赐死。” 贺兰逢春听的喜笑颜开,然不置可否,只看向众人:“你们谁有不同意见?” 众臣揣摩他心思,知他意要杀太后和伪帝,哪敢有不同意见,纷纷赞同,说孙氏该杀,伪帝该杀。亦有少数不吭声的,皆是畏惧贺兰逢春的声威,不赞同,却也不敢反对。 贺兰逢春笑了一阵,脸色陡然冷漠起来:“你们说太后谋害先帝。明明是张俨徐纥谋害了先帝,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是受害者。怎么而今一个个都说是太后杀了先帝?”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又有人站出来答疑解惑了:“太原王,这张俨许纥,皆是太后的宠臣。张俨许纥杀了先帝,必定是太后幕后主使。” “天下皆知先帝无嗣,你的意思是。太后杀了自己的亲儿子?自断其根?” 那说话的人以为猜中了贺兰逢春的心意,更加说道:“孙氏愚不可及,害子害己,自绝于天下,自绝于朝廷。释迦牟尼在世也难渡她。” 贺兰逢春道:“你们说张俨许纥是太后的忠臣,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忠臣?张俨许纥弑君乱政之罪,太后有用人不当之失。君有过,臣当劝之,社稷有危,臣当匡之,先帝被人所杀,你们这些忠臣在做什么?而今将罪责都推到妇孺小儿头上。不分黑白,同流合污。诸公不分黑白,让一个五岁的小儿分黑白。诸公个个与张许等人同流合污,反说一个五岁的小孩同流合污,幼子何辜?” 贺兰逢春冷嘲道:“诸公说出这种话,便不觉得羞愧吗?” 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没想到贺兰逢春如此善变,吓的都不吭声了。 “我本意是想赦免了太后和伪帝的。” 贺兰逢春笑容像空中飘动的羽毛:“不过既然诸公说他们该杀,那就杀了吧。” 群臣都懵了。 贺兰逢春不等众人反应,即刻下令:“来人,听诸公的意思,把废后孙氏和伪帝云钊沉到黄河里去。” 惊变 “太原王。” 有一老臣,颤颤巍巍,从官员中走了出来:“太后和伪帝即便论罪,也该同陛下商榷,由宗正寺处置,怎能由太原王一个人说了算。如此不合礼法。” 贺兰逢春眉毛一挑,冷峻道:“这位大人姓甚名谁?居何职?” 老臣步履蹒跚,说话声音也十分苍老:“臣封回,官为三品右光禄大夫。” 贺兰逢春好奇道:“你就是那个人称封叔念的封回?渤海封氏?听说你胆子很大嘛,很敢说话。不但顶撞过太后,连皇帝也都怕你?” “太原王说错了。臣子为君主进言,是臣职,不是顶撞。” 贺兰逢春道:“你这老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不多想想怎么替自己备棺材,却来掺和朝廷的事。我看你年纪也大了,我赐你告老还乡吧。” “臣尽心王事。官位,是陛下所授,没有陛下的旨意,臣怎敢告老还乡。方才听太原王所言,似是正直忠臣之语,然行事逾举失常,可见是诈伪之术。臣既是朝廷之臣,朝廷的事自当进言,这是臣之本分,何来掺和之说。臣请将太后和伪帝交由宗正寺,另行处置,以全国体。” 贺兰逢春面色严肃:“你不怕我杀了你?” 封回道:“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七了,黄土已经堆到了脖子。太原王杀不杀臣,又有何差别。臣年老了,精力衰竭,本已经不愿做官,是陛下再三写信,以肺腑良言相劝。臣感念陛下圣德,才不辞衰老,忝颜应诏。太原王既为人臣,当守臣子本分。” 贺兰逢春笑了一声,拿马鞭子指着他:“你这老东西,倚老卖老,想拿陛下来压我。我却不吃这套。” “来人。” “把他给我砍了。” “他既说黄土已经堆到脖子,那我就帮把手,替他埋了吧。” “贺兰逢春!你敢!” “这又是谁活的不耐烦了?”贺兰逢春冷眼一瞧,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子,长得倒玉树临风。跟云郁一个德行。 “你不是他儿子吧?” 云郁这个德行,贺兰逢春还就是喜欢。天潢贵胄,骄矜的也好看,骂他两句,贺兰逢春气怒一阵,一会也想通了,转眼又笑眯眯。被皇帝陛下骂,被美人儿骂,那就骂了。 然旁人这个德行贺兰逢春就不喜欢了。 “朝廷议事,跟是不是儿子有什么关系。” 这小白脸子发怒的模样,跟云郁简直神像:“太原王如此跋扈。不经陛下同意,就敢滥杀大臣。太原王这是要学董卓?” 贺兰逢春听到董卓二字,就大不爽,脸一冷:“你叫什么名字?” “王遵业。” “原来是太原王氏的公子。世家贵族,名满天下的大文学家。我若是没猜错,你旁边那位,就是王延业了?” 贺兰逢春遥指了他旁边那个相貌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王延业被他一指,也站出来,举起大袖,恭了一恭:“太原王,兄长性子急躁,失礼处还请太原王见谅。只是这位封公,是国之重臣,又是三朝元老。陛下难得才请回朝中,要任他为丞相的。太原王不能杀他。” 贺兰逢春道:“大文学家?你不去写你的诗,却在这里议政。” “为人做事,各有所擅长。我听说文人最好不要参与政治,这样有损灵性。” “太原王既然懂文学,那我便请教太原王:‘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瑕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这句话是哪位先贤说的?” 贺兰逢春懵了一圈:“我哪晓得谁说这话。想必不是孟子就是孔子说的。” “太原王说错了。” “那是庄子?”贺兰逢春就知道这几人。 “这是书圣王羲之的话。” 王延业道:“王羲之心怀社稷,关心政事,可有损了他书法文章的灵性?” 贺兰逢春翻脸如翻书,前一刻还笑,下一刻勃然大怒:“来人,把这个王遵业王延业也拿下,连封回一同斩首!” 王遵业气的已经不用敬语了,直呼其名道:“贺兰逢春!陛下都没有来,你在这里一人乾坤独断,要杀要剐,是何居心?今日群臣是来随陛下祭天,不是来听你发威的!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我正是奉陛下之命来治你等的罪。” “胡说八道!” 王遵业说:“陛下的为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陛下怎么会授意你在祭天的大典上大放厥词。你是存心要谋反。” 贺兰逢春大怒:“先杀这个王遵业!” “贺兰逢春!” “我跟陛下是至交。陛下管我母亲叫姨母。你敢杀了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贺兰逢春道:“我是军人,我只知军法。” 贺兰逢春素来做事狠辣,手下的将士但有忤逆,便是斩首。心情一不好,就是一顿鞭子乱抽,他哪是受得气的人,见这几人当众骂他,顿时下令将其斩首。可怜封回这七十多的老头子,还有王遵业兄弟这对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才俊,只骂了几声,手起刀落,瞬间就呜呼哀哉了。 那玉似的脖颈,到底是扛不住钢刀。 人头滚落。 贺兰逢春打量着众臣:“还有谁敢说话?我送他去和刚才这三位作伴。” 朝野万马齐喑。 一时间,只能听见不远处黄河的水涛声。 太后见封回、王氏兄弟已死,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不得保全了,冷笑一声,面如死灰道:“天下只有封叔念一个忠臣,而今都尽了。” “罢也。” 她长叹一口气。 “诸公无耻之尤,我孙氏弗如远甚。我先行一步,我在地下等着你们。” 贺兰逢春再次下令,将太后和云钊双双投入黄河。孙氏大骂,云钊大哭,很快都卷入了滚滚洪流之中。哭声喊声一并淹没。 接着,杀张俨、许纥。 形势已经有些失控了,贺兰逢春登上祭台,道:“太后方才说,朝廷大事,皆坏在尔等手里,尔等承认与否?” 众臣一片跪下。 贺兰逢春厉声斥责道:“尔等位列公卿,食万民之膏禄,受天子之封赏,却不知体恤国情,匡扶社稷,只为谋一己之私利。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你们贪婪暴虐,不能辅弼所至。在列诸公,个个该杀!” 众臣听了这话,一窝蜂似的全吓炸了,纷纷磕头乞命,大声求饶。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贺兰逢春脸色顿变,忽然一声令下,两支羯人骑兵突然从左右包抄过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贺兰逢春道:“你们若是像王遵业和封回那样,虽死,我也还敬你们有骨气。而今么,不过是一群无能的臭虫罢了。太后既说了要等诸公,我便送诸位下去和她相见。” 这些朝臣,都是跟随云郁来祭天的,手无寸铁,哪里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眨眼之间,贺兰逢春的骑兵已经冲进群臣中,一刀下去,率先砍死了司空云钦。然后其他人也加入进来,开始不分姓名,纵马乱踏,照着在场的官员一个一个砍杀。 高阳王云雍,东平王云略、广陵王云悌等率先遇难。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的,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身首异处。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求情,但是没人理会,有人逃跑,只跑了数步,便被场外的士兵砍杀。有人原地不动被乱刀砍死。鲜血溅起,尸体倒地,很快又被马蹄踏碎。满朝衣冠,顿化作鲜血涂地。百年风流,尽流入黄河。 这是一场屠杀。 不论善恶,不分好坏。被杀的人无力反抗,贺兰逢春占据了全部优势。他的士兵们在场中纵马驰骋,像在训练场上砍木桩一样,将这些文武百官全部屠尽。很快,尸体就铺了一地,马蹄踏碎的尸首,连四肢面目也分不清,血如长河。污黑的血流到黄河中,将大片河水都染成了鲜红。指挥杀人的是贺兰逢春的几个亲信大将,包括韩烈。这个二十来岁,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青年,却绝不是什么善茬,此时化身成了夺命的阎王。 只有一人幸免于难。 是金紫光禄大夫,抚军将军云鸷。贺兰逢春数落朝臣的时候,唯他站了出来,朗声道:“我在朝中为官数十载,不该得的东西,一分未得。家居贫寒,衣无缯帛锦绣,住无豪宅奴仆。六镇叛乱我曾带兵出征,为朝廷立过功,太原王说的必不是我。” 贺兰逢春佯怒,让人将他给捆起来,直到屠杀开始,才笑盈盈吩咐士兵将他放了。那云鸷吓的是魂飞魄散,捡得一条命,赶紧笑容满面地来到贺兰逢春身边投诚,二人一起站在高台上,观赏杀人的盛景。 “这些人,以为凭他们,就能揣摩我的心思。简直愚蠢至极。” 贺兰逢春笑道:“不论他们顺不顺从,今日都必死无疑。” “的确愚蠢。人若坏尚可救,唯蠢这个字,却是无药可救的。”云鸷面上笑呵呵的,实则心有余悸。 哪能不悸? 在场两千多文武,就他一人,刚刚逃过此劫,这会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我若刚才不急中生智,站了出来,太原王是否连我一起杀了?”云鸷望着面前这群惨叫、哀嚎,被杀戮的同僚。这些人,有的是他亲戚,有的是他平日交好的。不过云鸷这人素来冷心冷肺,面上温厚老实,内心从不与人深交。惨归惨,倒也没什么悲痛。 贺兰逢春笑呵呵:“你猜?” “太原王的心思,我可不敢妄猜。” 贺兰逢春笑:“孔雀啊,你刚才不就猜中了吗?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个人聪明,猜中我的心思。” 云鸷字孔雀。 云鸷道:“卑职惭愧,不甚惶恐之至。” 贺兰逢春有些纳闷:“孔雀,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云鸷道:“我听说朝中有几个官员,太原王昨日给他们打了招呼,叮嘱他们,让他们今日告假,不要参与祭天。我心下纳闷。这几个人,我刚好认识,他们都和太原王有故交,是太原王在朝中仅有的朋友。” 贺兰逢春呵呵笑:“孔雀果然是心细如发,这都能猜出来。” “那你为何还来,何不直接告假?” “我怎敢不来。” 云鸷道:“毕竟不敢断定。” “都以为今日祭天,来的人才能保命,不来的会被秋后算账。谁能想到太原王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不说陛下,若不是方才亲历,我打死也不信。” 贺兰逢春得意洋洋:“这叫声东击西,出其不意。” “杀鸡焉用牛刀。”云鸷淡淡说了句。 “什么意思?” “杀这群人,还用得着孙子兵法吗?太原王昨日就能入城,要杀谁拿刀砍便是了。祭天之所杀人,确是不详。咱们魏人崇佛,这样做亵渎神灵。” 贺兰逢春笑。 云鸷笑道:“当初我受命去六镇平叛,在并州和太原王结识,共进过一杯水酒。岂料太原王不把我当朋友啊。这种大事,竟然不知会我。” 贺兰逢春笑道:“我知道你孔雀是聪明人。你现在不是平安无事么?” 云鸷道:“太原王是觉得我姓云吧?以为我跟宗室,跟陛下是一条心。”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云鸷坦然道:“如果姓云便跟陛下齐心,那上党王云天赐岂不是也跟陛下齐心?那太原王可得要小心他了。他可是太原王的义兄。” 贺兰逢春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半晌后,哈哈大笑,开怀不已:“孔雀啊孔雀,世人都小瞧了你。” “世人小瞧我,正如世人小瞧太原王。” 云鸷丝毫不谦虚。 韩烈这些人,全都是些常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亡命之徒,杀人对他们而言,就像杀鸡一样,丝毫不当回事。何况这韩烈,本就是靠反魏造反起家的出身,原是起义军里的,对这些洛阳王公绝无好感。韩烈命人把守祭坛外围,免得任何人逃脱,同时让所有将士举旗大喊“云氏既灭,贺兰氏兴”的口号。一时间呼声成阵。 云郁在行宫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直听到外面喧嚷,派了好几拨宦官出去看,都是有去无回。 云祁也顾不得和云郁争执了,亲自出帐去看。片刻,他脸色惨白地回来:“陛下,出大事情了。” 云郁道:“出什么事了?” 云祁面色诡异地看着他:“陛下早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云郁感觉他眼神怪怪的。 云祁道:“贺兰逢春杀人了。” 不是一两个人,是很多人。好像有成千上万人在呐喊,声音杂七杂八的,惨叫声、呼喝声,还有刀剑、马蹄声。 这哪里是杀人,这分明是在打仗。 云祁和云岫脸色都不好了,看云郁。云郁看见他们怀疑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怒:“你们是觉得我疯了,在祭天的时候杀人?贺兰逢春没有同我商量!” 他快步往帐外走:“朕要去瞧瞧。” 云祁拦住他:“陛下不能去!” “贺兰逢春已经疯了!”云郁急的两眼发红,俊雅的面容,陡然狰狞起来。 “他要杀我,躲在这就逃得过了吗!” “朕要去阻止他。” 他脚步飞快地出帐,云祁云岫赶紧跟上。一出来,才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三人面如死灰,一时竟住了脚。放眼望去,帐外都是贺兰逢春的羯胡兵。云郁刚要叫人询问情况,前方突然来了一队人。 是贺兰逢春亲信的手下。 为首的那两个形貌怪异,身材高大的壮汉,宛如夜叉鬼一般,分别是并州人郭罗刹和高车人叱列杀。 郭罗刹和叱列杀,气势汹汹提着刀,云郁见势不妙,大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贺兰逢春呢?” 没人回答。 只听到士兵们高呼:“护驾!保护陛下!” 两个夜叉鬼走上来。不由分说抽出刀,一刀捅向云祁。白刃入腹,瞬间红刀子出来。 变故发生了太快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云郁吃惊地扭过头,眼前一片血光飙过,云祁口吐鲜血,他捂着腹部,身子摇摇晃晃,猛一下摔倒在地。云郁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他不是中了刀,而是被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去搀扶,却看到云祁肚子破了个洞,肠子流了出来。 他一摸,摸到一手血,瞬间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了。他想喊,张嘴,却喊不出声。孤独的时候,只有云岫陪伴他。他恐惧,他扭头去看云岫。他看到云岫满脸焦急,朝他扑过来,嘴唇动着,好像在说什么。然而两个羯胡兵在他身后,其中一人举刀,将刀刃从他后背刺了进去。云岫扑倒在地,脸埋在灰尘里。那几个羯胡士兵上前,拿刀对着他身上乱砍。 “住手!住手!” 云郁两眼血红,冲上去:“立刻给朕住手!” 太原王低估了这个年轻皇帝。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其实是习过武的,而且颇有一点力气。他不知道从谁的手中夺过了一把刀,浑身血淋淋挡在云祁和云岫身前:“朕是皇帝!” “你们要造反吗!” 他嗓音嘶哑:“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太原王说,无上王和始平王谋反,让我等杀了他们。” “谁敢!” 他满脸溅的都是血,神情如恶鬼一般,此时再无半点优雅端庄了:“朕没下旨,你们谁敢杀人!要杀人,先杀了朕!” 贺兰逢春并未下令杀云郁,所以士兵们有些畏惧了。 “离朕五尺之外。” 云郁持着刀,环视一圈,指着众人:“谁敢靠近,立刻赐死,朕亲自动手。朕会拟旨,有犯上作乱者,父母妻儿,株连九族,朕一言九鼎。除非你敢弑君,否则,听朕的命令。” 羯胡兵见他杀气腾腾的,纷纷畏惧退开。有人赶紧请示贺兰逢春去了。 云祁伤势过重,被开膛破肚,胸口也着了一刀,身下一滩血,已经咽气了。云岫还在挣扎着,手微微动了一下。云郁将他翻身抱起来,云岫鼻腔和嘴里都是血,他知道已经没救了。 眼泪自眼眶涌出,扑簌落入了尘土中。 云岫感觉不到疼,只是眼前发黑,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意识好像烟雾一般,被风吹的飘飘荡荡,随时要消散。耳朵却异常清晰了。他隐约听到远处的杀戮声:“陛下,那边好热闹啊。” 他的嗓子被血堵塞了,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陛下……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云郁凝神细听,那杀戮声中夹杂着将士们振奋人心的高呼:“云氏既灭,尔朱氏兴。”云岫听懂了,心中悲凉,道:“阿兄,咱们都是亡国之人了。” 这一声叹息,无尽悲凉。 “我……大哥……我们跟父亲一样……不得善终了……以后的路没人陪你……” “别说了。” 云郁泪如雨下:“我错了,是我的错。” 他手紧紧握着云郁的手:“但你别怕、别怕。阿兄,不要怕他……胜败乃兵家常事……别、别灰心。你是皇、皇帝……他们不敢杀你。你一定要忍。你要活着,活着才能够报仇……他心狠,你要比他更心狠。他虚伪,你要比他更虚伪。咱们云家的男儿,是烈马,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没有服过输的,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像个英雄。我……我是做不成英雄了,你要做个像样的皇帝。”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件小配饰,是块兽骨,雕刻成了猎鹰的图案。 “咱们爹娘都死的早……我和大哥也死了,而今只剩你了。你不要害怕,帝王本就是孤独的。而今没有人再掣你的肘。这个猎鹰给你,当我陪着你。这样一个人到哪都不怕了。” 云郁接过他手中的兽骨,垂泣不出声。 贺兰逢春听说无上王、始平王还没杀死,大骂道:“一群饭桶!没用的东西!连几个书生都对付不了。赶紧去,把那二人杀了,他们的头提不回来,就把自己自己的头提回来。” “那、那陛下要怎么办?陛下也杀了?” 贺兰逢春骂道:“谁说让你杀陛下了!你们这么多人制服不了他?把他带走,先看押在行帐中。” 郭罗刹身高九尺,直接一弯腰将云郁抱起,扛在肩上带走。云郁破口大骂道:“放朕下来!放朕下来!贺兰逢春呢,让他来见我!这个疯子,朕要亲手杀了他!朕要亲手剥了他的人皮!” ※※※※※※※※※※※※※※※※※※※※ 菏叶生时春恨生,菏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煎熬 贺兰逢春杀人的消息,骤然传遍禁卫军军营。 杀戮声,呐喊声,伴随着“云氏既灭,贺兰氏兴”的口号,传入了每一个禁卫军将士的耳中。 虽说禁卫军素来不喜欢那些文官大臣,但毕竟同是洛阳人,同样为北魏朝廷卖命。相较起贺兰逢春手下这些代北来的武士,自然是朝廷和禁卫军,更加唇齿相依。听到“云氏既灭”这种话,众将士心中哪能不恐惧悲伤?他们是朝廷的禁卫,是云氏的军队,朝廷和云氏都灭了,他们能到哪里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众将士们遂纷纷哀哭起来,一时满营悲号。 河阴之地,寒风瑟瑟,伴随着杀戮声,黄河的水声,以及数万人的哭声,正是一副王朝末日的景象。 “哭什么哭!” 武卫将军费穆来到营中,将众将士斥骂一顿:“尔等须眉男儿,身为禁卫,乃朝廷精锐之师,披坚执锐,几十万人,而今只会做楚囚,南面相泣吗?谁再敢哭,不用贺兰逢春,我先杀了他。” “将军,他们把无上王、始平王都杀了,把封回以及王延业兄弟也杀了。看样子皇上也要保不住了。朝廷没了,皇上也没了,我们这些人为谁卖命。还不如各自卸甲归家。” “蠢材。” 费穆嘲道:“贺兰逢春不过才两万人,朝廷禁卫军有二十万,孰强孰弱?十个打一个你们都怕?贺兰逢春上洛阳来,摆明了是要杀人的,不见血是不可能。那些人不死,你们就要死,或者是百姓死。他为了声名不敢杀戮百姓,又不敢杀禁卫军,所以只能拿朝廷那帮人开刀。你们且偷着乐吧!卸甲归家,还早着呢。” 奉命驻扎在城中的郑先护,来到费穆的营中,要营救天子。 费穆阻拦住他:“咱们现在一无朝廷的命令,二无圣上的旨意,不能随意调兵。出了事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费将军!” 郑先护将佩剑往案上一拍,勃然大怒道:“朝廷已经被贺兰逢春屠戮歼尽,陛下现在也被贺兰逢春软禁了。你还在口口声声,说要等朝廷和陛下的旨意,你到底是朝廷的人,还是贺兰逢春的人?” 郑先护指着他鼻子:“陛下信任你,让你护送百官至河阴祭天,结果贺兰逢春把百官都杀了,把陛下都软禁了,你却未动一兵一卒,你是怎么担的职?我要是陛下,我就将你立刻革职,再依军法斩了你的头颅。” “我当然是朝廷的人!” 费穆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郑将军居然怪我。若不是你大开城门投降,迎贺兰逢春入城,事情至于像这样不可收拾?朝廷覆灭,你难辞其咎。” 郑先护大骂道:“你说这话我先斩了你!是谁丢了河桥,放贺兰逢春的大军渡过黄河?要不是你先怯战投降,让贺兰逢春兵临城下,洛阳城至于守不住?我至于大开城门让敌人入城?我的名声是被你连累。” 费穆冷嘲热讽:“那又是谁先跟贺兰逢春书信往来。又是谁,先潜入贺兰逢春的军营,跟贺兰逢春私会?” 郑先护脸色一冷,声音骤然低了两度:“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事罪在陛下?” 郑先护猛然拔了刀,照着费穆身上一劈。费穆逃得快,一刀正好劈中他手,将他小手指劈下一截。 将士们吓得纷纷退开,无人敢上前阻拦。费穆握着他那流血的手指大叫:“郑将军!现在不是你我内讧的时候!” “我杀了你!” 郑先护一手拿刀,一手指着费穆道:“你好大胆子,敢把责任往陛下身上推了。陛下是为朝廷为百姓,不得不跟贺兰逢春虚与委蛇。你是什么东西?连自己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都不知道,居然跟贺兰逢春狼狈为奸!” “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我当然知道。” 费穆道:“你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你也别忘了。” “我们都是端朝廷的碗,吃天子的饭!” 郑先护喝道:“你我身为禁卫军统领。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把你和我千刀万剐,诛灭九族,都难偿其罪!要是陛下再保不住,你我只有以死谢罪了!就算贺兰逢春不杀我们,天下人也要让我们偿命!” “你知道河阴之变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士家大族,群伦领袖。贺兰逢春就是个蠢货。他杀得了封回王遵业,杀得了洛阳百官,却不知他们的家族枝繁叶茂,早就根植在中原诸州,手上有兵有钱,到时候他们联手报仇,你我第一个要被杀头。你我要想活命,只有保住陛下。” “道理谁都懂。” 费穆冷然道:“你是为朝廷,我也是为朝廷。你是为陛下,我也是为了陛下。我要是对朝廷不忠,你刚才进帐中来时,我就已经提前埋伏好了武士,一刀杀了你,岂会在此同你嚼舌。” 郑先护道:“你既然忠心,那就和我一起营救陛下。” 费穆道:“天子现在贺兰逢春手中,你要如何营救?” “杀了贺兰逢春,还有他手下这些人,将天子救出来,还要问什么如何?禁卫军这么多人,还怕他贺兰逢春?” “你太冲动了。” 费穆一派淡然地拿刀割了一条衣襟包扎手指:“不说现在天子在贺兰逢春手里,我们要杀他,也会投鼠忌器。再说禁卫军,有几个人敢跟贺兰逢春打仗?即便胜了,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那你说怎么办?”郑先护真急了。 “以不变应万变,等。” “等?” “我打赌贺兰逢春不敢杀了陛下。” “陛下的性命,也是你能打赌的?” 郑先护道:“出事怎么办?” “那你倒是说出个可行的法子来?” 费穆道:“贺兰逢春杀了朝廷所有人,唯独不敢杀陛下,可见他虽是疯子,却也知顾忌。禁卫军在他眼前驻扎着,天下人眼睛望着,他还不敢废了陛下。你我只能静观其变。他一心要杀百官立威,而今目的达成,该到了收敛的时候。可一旦咱们轻举妄动,双方必成水火之势。到时候不但你我要死,天下也必遭浩劫。” 郑先护一泄气往案前坐下。 他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脑子里翁嗡嗡地响,手脚却像被什么东西捆住,动弹不得。他看到案上有酒壶,怒气冲冲将酒杯一掷:“妈的,倒酒!” 河阴的屠杀声,传遍了方圆数里。 阿福躲在树丛里,一只手瑟瑟发抖地堵着耳朵,一只手拿着跟树枝在地上画符。 那是她的护身符上面的图案。 阿福默念道,如果笔画是双,那就是吉,我就留下来等陛下,再找哥哥。如果笔画是单,那就是双,就是不吉,我就不找他们了,赶紧离开洛阳。 最后一个圈画完,是单数。 阿福飞快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往河阴见云郁前,把自己的包袱挖了个洞藏起来。她赶紧顺着记忆,跑回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把自己的包袱挖了出来。宝贝还在,她的护身符,金子,银子,首饰,还有长命锁。 阿福清点一番,重新打包好,准备跑路。 洛阳全城哄逃。 河阴之变的消息迅速传回洛阳城,百姓顿时鼓噪,纷纷传言,贺兰逢春杀了朝廷百官,接下来就要屠城。乐平王的名讳也镇不住了,官府小吏议论,或说乐平王跟贺兰逢春合谋杀人,或说乐平王已成为傀儡,被贺兰逢春软禁控制。百姓则们一边痛骂费穆和禁卫军,一边闭门收拾家准备逃难。禁卫军守着城门,不放百姓出城,顿时就起了冲突,百姓们以小车等工具冲撞城门,强行要出城。部分王公贵族的车马混杂其间,一边冲撞,一边破口大骂:“尔等禁卫军,食的是朝廷俸禄,吸的是百姓脂膏,不保护朝廷,不保护陛下,不去跟贺兰逢春打仗,反过来拘禁百姓。再不开城门,要是贺兰逢春带兵屠城,城中数以百万计的平民,一旦遭难,尔等担不担得起这个罪责!” “我等是奉了郑先护郑将军的命令守城。郑将军说了,不放任何人进城,也不得放任何百姓出城。谁再恣意造谣,恐慌京师,依罪论斩。” 百姓又是一片骂声,甚至攻击禁卫军。 守城的副将李苗劝道:“贺兰逢春杀人的事已经瞒不住了,咱们现在拦着不让百姓逃难,百万生民,要是真陷于水火,你我就是全天下的罪人。咱们必须要让百姓出城。” 守将道:“李将军,这是京师,天子之宅。一旦打开城门,百姓都逃散了,到时候你我也是死罪。” “群情宜疏不宜堵。让百姓逃散和让百姓死在城中,孰轻孰重?洛阳若太平,百姓避完了难,自会各返其家。洛阳若不太平,及时让平民百姓出城,你我少造一桩罪孽。将军若不敢,我去开城门,回头要杀要剐,罪过由我来担。”守将见群情激奋,拦不住,只得默许李苗打开了城门。 一时百姓携家带口,纷纷涌出城。 河阴祭天之所,此刻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衣冠涂地。贺兰逢春的骑兵铁蹄将整个洛阳朝廷践踏成了肉泥。贺兰逢春见此景,突然野心大涨,一股帝王的豪迈之气从胸中升起。 皇太后和云钊已死,洛阳朝廷已经覆没。 云郁刚刚登基,尚未得到天下认可,根基未稳,随时可以废掉。失去了朝廷的应援,云郁现在也只在他鼓掌之中。禁军虽有二十万人,可惜群龙无首。失去了朝廷和皇帝的禁卫军,无人能发号施令,和二十万只羊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整个中原已经无人能跟他抗衡,他知道,从今起他贺兰逢春的名字将会传遍天下。 并且,彪炳史策。 人活一世只图名,这是何等的荣耀光辉。 他在一片“贺兰氏兴”的口号呐喊中,有点飘飘然起来。贺兰逢春恍惚中有了点错觉,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天下拥戴,可以登基了。 他得知郭罗刹捉到了云郁。 云郁这会应该是勃然大怒,贺兰逢春不肯去见他,或者说,有点心虚不敢。 这个人不能留。 于公,他拥有皇帝名分,是自己称帝的阻碍。 于私,自己杀了他那么多亲信大臣,还有两个亲兄弟,他必定恨自己入骨。 斩草要除根,云郁要杀。 但要他立刻杀了云郁,他也有点不敢,有点顾忌。贺兰逢春让人将他置在祭天休憩的便幕中,并派亲信严密看守。 贺兰逢春心有异志,一面打扫河阴战场,一面让他的心腹制作禅位的诏书。 云郁被软禁在便幕。 这是贺兰逢春军队临时扎起的营帐,四周都是贺兰逢春的士兵把守。 这些人都是并州来的,讲着他听不懂的羯人话或鲜卑话。云郁只身一人,坐在帐中,五内如焚。 他的心像是被放在滚热的油锅中煎熬。 他再三提出要见贺兰逢春,用皇帝的身份施压。然而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贺兰逢春始终没来。 他的愤怒、悲痛和忧虑,渐渐消失。恐惧像黑夜里生长的藤蔓,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啃食他的骨头。 他知道,贺兰逢春已经对他动了杀机。 他头脑剧痛,思维已经无法运转。兄弟的惨死,那么多亲信大臣的惨死,他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像那些士家大族交代。封氏,王氏,这些人都是天下的名门望族。封回是被他写信诏来洛阳,老头子七十多岁了,不辞辛苦来出仕做官。王遵业的母亲是他姨母,对他素来有恩。还有那么多家族那么多人命,还有他同宗的兄弟叔伯,这些人都死了。 世人会怎么议论他,史书又会怎么冷酷地书写他?乐平王云郁,图谋篡位,被逆臣贺兰逢春所弑,在位三天。 这也太好笑了。 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他的姿容体面……他的身份地位……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美好名声,而今就要毁于一旦,毁在贺兰逢春这个疯子手上。以后他不再是受人尊敬,被人称羡的乐平王,而是千夫所指、自作孽的逆君。 他握拳的手捏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骨节捏的几乎变形。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在发颤。 云郁是在意名声的人。 他可以活也可以死,他可以进也可以退,但他必须得有姿态。 姿态,是他活下去的利器和法宝。 他要好看。 他不能狼狈也不能丑陋,更不能像现在这样滑稽难堪。 云郁在帐中,一直待到深夜,其间水米未进。晚间,贺兰逢春派人来给他送了晚饭,他也一口未吃,直盯着帐外依次燃起的火把。 从下午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深夜,贺兰逢春始终没有来。云郁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捂着脸面,胸中翻江倒海,思绪狂乱如麻。 他的精神像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撕裂。 他忧愤无计,向守卫要来了纸墨笔,草草书信一封,让人致于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接过信,交给左右,说了声:“念。” 左右你看我我看你,都感觉这不是好差事,便互相推诿。 “太原王,末将可不识字。” “末将也不识字。” 贺兰逢春冷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封信,让主簿来念。” 韩烈鸡贼,赶紧把主簿叫来。主簿胆子小,手抖的如筛糠似的,战战兢兢打开信纸念:“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 主簿念到这几句,停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贺兰逢春:“太原王,后面的话,属下实在是不敢念。” “念。”贺兰逢春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主簿几句念完,将信纸奉还,往地上一跪。 “太原王,陛下是什么意思?”韩烈浓眉大眼,语气神态有几分天真的样子。 贺兰逢春那张英俊的面孔冷肃了起来,双眸暗绿,像狼。 他要做皇帝。 可云郁写信,表示愿意拱手让位了,他又有点心虚不安。 沉思了半晌,他忽然问:“杨逸在不在?” “杨逸在河桥。太原王让费穆带禁卫军返回河桥的营中,费穆已经返回了。杨逸现在应该在那。禁卫军那些人,这会跟咱们一样,八成也在密谋。” 贺兰逢春摇摇手:“快,把他叫过来。” “太原王要见他?” 韩烈道:“这个杨逸,表面上两头讨好,实际是皇上的亲信。太原王要杀,何不干脆把他一起杀了?” 贺兰逢春道:“杨氏和我,有多年的交情,且素来为人正直,是最重情义的人。不要杀他,立刻带他来见我。” 你也去 阿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往河桥去! 阿福家在北方。要北去,就必须要先过黄河。河桥有重兵把守,天亮才放行,夜里禁行,阿福寻思着,不如先去河桥等着,天一亮,就早点过河。她混在一群百姓间,寻思着也没人认得自己,哪晓得,好巧不巧,就撞见一个大官,提着灯笼,带着几个兵经过。 那大官穿着厚厚的黑色披风,缎面靴子,风帽挡着脸。经过阿福身边的时候他却突然住了脚,扭头看了她一眼。 “韩福儿?” 阿福那会,正邋里邋遢,像条狗似的,蜷在一群百姓中间,准备眯觉呢。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瞬间就精神了。她见了官畏惧是天生的,赶紧拍拍衣服站起来,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话:“大人,您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这官语气有些好笑。 大官脱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皮肤洁白,鼻梁高挺,眉眼乌青的脸子来。 阿福面上傻笑,心说,这人好年轻,看着好眼熟,偏偏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官道:“韩福儿,你不在陛下身边,你怎么在这?” 阿福脑子里灵光一现,顿时认出了。 杨逸! 昨天夜里,在云郁帐中,第一个接见的那个大臣,就是这个人。就是那会,云郁刚沐浴完,阿福正给他梳头,擦鼻血呢,有人传报,说:“给事中杨逸到了,正在太原王帐中。” 对,就这名字。 昨天夜里,他穿着青色衣衫。 阿福当时觉得这人个子挺高,身材好,举止挺有风度。 相貌么,在云郁面前,谁都没资格提相貌。不过这人长得不丑,这么单独看,模样还挺清俊。他跟云郁的关系似乎不错,谈的话都很密。 好死不死的,怎么就碰着了他了! 完了! 阿福预感不妙,赶紧扭过头就跑。 “拿住她!” 杨逸赶紧命令左右:“不许她跑了。” 阿福又被提着领子捉回来,一时欲哭无泪,像只暴雨打过的鹌鹑似的:“大人,您认错了,奴婢不是韩福儿。” 杨逸见这丫头片子好笑:“你是在怀疑本官的眼力,还是在怀疑本官的记性?” “大人真的看错了,奴婢真的不是。” “那我刚才叫你你跑什么?我不会认错人。把她一并带去,伺候陛下。” 阿福跟个小耗子一般,落到这眼尖的老猫儿手里,百般不情愿。她看这杨逸不像是坏人,一路可怜巴巴地哀求:“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放了我吧。奴婢家里还有八十的老母。” 杨逸见她满嘴谎话:“你是陛下的侍女,我带你去见陛下,你却不去?” 阿福道:“陛下让我照料云钊,结果云钊被我给看丢了。陛下要是见了我,一定要杀了我的头。” “云钊的事跟你无关。” 杨逸道:“陛下不会迁怒你。” 阿福找了一堆理由不管用,急的直跺脚,心说谁都知道陛下活不长了,杨大人这会要奴婢去,就是要奴婢送死。奴婢我手脚笨,脑子也不灵光,去了也不济事。这可是倒的哪门子霉。杨逸猜出了她心思,却并不解释,道:“陛下待你非同一般。而今他身处险境,你却畏惧逃跑,弃他于不顾,你可对的起陛下的赏识?” 阿福心里直犯嘀咕:这杨大人该不是昏了头,要不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来套路我,陛下哪里待我非同一般了。” 杨逸自顾自道:“你这丫头,看似聪明,其实蠢笨,目光短浅。陛下而今龙困于浅潭中,你要是能在此时示以忠心,对他不离不弃,他必定记你的恩,来日乘云登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陛下现在还活着,还没说怎么样呢,你倒想着自己先跑。” 阿福心虚:“杨大人,奴婢想问一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 “那……那咱们去了,皇上要死了呢?” 杨逸道:“陛下要是死了,我得去替他收尸。” 阿福闭紧了嘴,顿时不敢做声了。 “你也得去。” 杨逸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阿福不解:“杨大人,我能做什么?” 杨逸住了脚,盯着她,道:“你知道陛下今年青春几何?” 阿福摇头。 杨逸道:“二十一岁。” 阿福呆呆的,这话啥意思? 杨逸道:“陛下尚未娶妻,且无子嗣,青春夭折,岂不遗憾?我看陛下颇中意你,趁陛下今夜还没死,让你去,想办法给陛下留个后嗣。” 阿福吓得脸一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我不干。” “你不干?这事难不成还由你了?” 阿福慌了:“杨大人,你不是说真的吧?奴婢年纪还小,可生不得孩子呢。” 杨逸打量这丫头,心道,这女娃儿,长得虽不是十分出众,放在人群里不大引人注意,却胜在耐看。尤其是近看时,脸颊圆润。眉眼五官且生的好,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一双眼珠子黑的透亮,神情天真质朴,有种幼兽般的憨态可鞠感。难怪云郁那种素来对女色不大热衷的人却会看中她。 杨逸跟云郁相交多年,很了解他的性子。 云郁这人心气高,有抱负。 任城王府的公子,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十几岁就开始做官,往来结交的都是士族名流。一心谋求的是名声,还有政治地位,何曾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过?私下的生活也十分自律。于衣食上节简,视酒色则如洪水猛兽,平日里非但滴酒不沾,且对美貌的女子心怀成见,认为美色会误人,所以见了美人退避三舍。 压抑的久了,难免就有一点变态。 毕竟是男人。 男子天性,肚里哪能真没有点花花肠子。 长的美的,他嫌人家是妖物。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长的丑的,他又嫌人家丑。 这个韩福儿,不是什么尤物,淳朴老实得很,谈不上姿色。偏又有几分可爱之处,璞玉之质,颇能打动男子汉的雄心。他嘴上没说,杨逸看第一眼却知道瞧上了这女娃儿。 杨逸道:“不想生孩子?那就让你随陛下上路吧。陛下临终有美女为伴,到了地下也有人作陪,总不算是白活一场。我这个做臣子的也能欣慰。” 阿福心里狂叫救命。 这杨逸看着也不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啊! “杨大人,这大半夜的,您可别说鬼话啊。”阿福吓得要哭出来,腿软的就要给跪。杨逸眼眸冷冷地瞧着她:“先别跪,见了陛下再跪。我可救不得你,要求饶跟陛下求去。” 阿福被杨逸一番话吓的,两腿肚子抽筋,胳膊发软,一路都不敢再出声。杨逸健步如飞,很快就赶到了贺兰逢春的军营。杨逸直接进了贺兰逢春帐中,让阿福在外面等。不知道他跟贺兰逢春说了什么,一会,贺兰逢春笑容满面地走出营帐来,手叉着腰,喜得跟新郎官似的。 他围着阿福转了一群,跟看猴儿似的,从头到脚,把阿福打量。一会摇摇头,一会又点点头,末了他像是百思不得其解似的,迷惑道:“杨逸既然说了,那就把她带去。” 阿福糊里糊涂,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帐中。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等三魂六魄都归了位,他抬头一看,只见云郁一身素衣,仙姿如画,坐在案前,正将目光盯着她。空空如也的大帐,唯一案,一琴,一人,一屏风,一床榻而已。 真是云郁。 他脸色苍白,形容莫名的有些憔悴。 好像瘦了。 其实是不可能的,阿福昨夜才刚见过他,就算是经历了剧变,也不可能一夜就消瘦。所以这是阿福的错觉。 阿福心里只觉不是滋味。 虽明知道他的生死,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非亲非故,自己犯不着伤心。可是亲眼见到了,心尖子上还是有点酸酸的。阿福看清了人是他,眼睛一红,像认家的狗儿似的,立刻眼泪汪汪地扑上去,四脚着地,趴在面前,脸抬起来冲着他哭:“呜呜呜,陛下,奴婢可算是找着了您了。” 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泪。那袖子上有泥,沾着泪水,满脸都抹的脏兮兮,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 她动作很浮夸,然而内心的难过却是真心实意,一不小心,就真哭了出来。云郁先是愕然了一下,接着就感觉脑子嗡嗡的。云郁闭上眼睛,腿感觉身体虚软地晃了一下:“别哭,起来说话。” 阿福听到他嗓子都哑了,有些呆呆地抬头:“陛下,您的声音是怎么了?” “朕没事。” 他昨日声音还清亮,此刻一张嘴,说话声却粗哑难闻。 他没生病,也没发烧,就是生生给急的,把嗓子急哑了。 豁出去 阿福心里顿时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愧疚。 她不明白。 她只是个没用的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心疼云郁。 人家是皇帝。 就算不做皇帝,那也是天潢贵胄。打个喷嚏,都有一群人跟着着急的。即便有危险,也有一大群人想着法子救他。自己却是个贱命,就算是死在路边也没人过问,她心疼自己都不够,哪犯得着去心疼云郁。 可是看到云郁这个样子,她是真的心疼,跟蚂蚁在心上咬似的,一时忘情,真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地拿袖子抹眼泪珠子:“陛下早上临走时,让我照顾好云钊。可是陛下刚走太原王就派人来,把云钊给带走了。奴婢拦不住,心想着,要赶紧来给陛下报信。可是陛下身边都围着兵,奴婢进不来。是夜里碰到了杨逸杨大人,他才带奴婢过来的。” 云郁听到杨逸的名字,目光微微有了些希冀:“杨逸来了?” “是太原王请他的。” 阿福哽咽道:“他一到这里,就见太原王去了。” “陛下嗓子都焦了。” 阿福爬起来,提了茶壶,给他倒水:“陛下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免得说话疼。杨大人一时半会兴许来不了。” “朕不喝。” “陛下饿不饿?陛下脸色这么憔悴,一定饿了。他们怎么不给陛下送吃的?” 云郁哑着声道:“是朕自己不想吃。” “陛下心里再难受,饭也是要吃的。” 阿福擦着眼泪站起来:“奴婢去告知守卫,让他们给陛下送膳。” 她突然有点恨贺兰逢春,这人怎么忍心对陛下做这种事。她无法理解有人会伤害云郁。这么好的人。又好看,又温柔,又善解人意。 “别去。” 云郁阻止道:“朕吃不下。你回来陪朕坐一坐。” 阿福回过头,泪汪汪看他,感觉他大概是真的不想吃,只得乖乖走了回来。她曲了膝盖,往云郁身边跪坐了,脚垫在屁股下头。像猫儿洗脸似的,手在眼睛上一抹一抹:“陛下不喝水,也不吃饭,奴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哭了一会,她道:“天冷,奴婢去打水,来给陛下洗脚。” 帐中刚好有铜壶。阿福倒了点水在帕子上,试了试水温,凉了。估计是守卫送来的热水,云郁没用。 阿福提着壶出去,让守卫换了一壶热水。 那守卫倒没说什么,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提了热水进来。阿福从洗脸架上拿了盆,回头偷看了一眼云郁,见他在发呆,便悄悄倒了一点水在盆里,先把自己手洗了,把盆洗了水倒掉,这才倒了半盆清水,端到云郁的面前:“陛下,咱们先洗脸。脸和手一起洗,完了咱们再洗脚。” 云郁不言不语,丢了魂魄般,只是坐着,好像一尊木雕泥塑。阿福像呵护小婴儿那样拿起他的手,用热帕子擦拭。如玉一般的手,冷的跟冰块似的,五指僵硬,真叫人心疼。 阿福发现他白衣服的袖子上有不少血迹,忙问道:“陛下哪里受伤了?这衣服上怎么有血?” 云郁听她说,缓缓低下头。他望着袖子上的血,思考了半天,道:“这不是朕的血……是阿岫……还有阿兄的血。外袍上沾了很多血,所以朕就把外袍脱了。这个是外袍上渗进来的。” 阿福道:“陛下的外袍呢?” 云郁伸手,指了指床底下:“在那。” 阿福看到床边团着一堆衣物,因为衣服是黑色的,所以不注意看不见血。 “朕不喜欢血。” 云郁闻到那味道,感觉头有点晕晕的:“朕把衣服脱下来,你替朕洗一洗。” 他边说,边解亵衣系带。 阿福说:“天冷,陛下还是暂且穿穿吧。陛下穿着,我给陛下洗一洗袖子。” 阿福将他袖子上带血的地方在热水里搓了搓,又拧干,手摸了摸弄平整。 云郁道:“阿岫和阿兄,尸体还在外面,朕还没有替他们收尸。” 阿福不敢接这个话,只是换了一盆水来,用帕子替他擦了脸,最后跪在地上抬起他脚,给他脱了靴子洗脚。 云郁说:“换个盆。” 阿福看他失魂落魄成这样,居然还记得洗脚要换盆:“帐中就这一个盆,宫外简陋,陛下将就些。” 云郁还乖,她说将就就将就,也不闹。阿福把他脚放到盆里,用帕子慢慢擦洗,心里难过道:“陛下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云郁道:“阿岫和阿兄,跟我是一个爹娘生的。爹爹死的早,我们兄弟姊妹,都是被娘抚养大的。娘为了照顾我们一直没改嫁。娘教我们读书识字,从小教育我们兄弟要友爱。爹爹是卷入政治被杀,娘一直害怕我们也卷进去,总说让我们低调,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平平安安。她没想到我们跟爹爹最后会一样的下场。” “爹死了,娘死了。爹爹生了四个儿子,大哥死了,阿兄和阿岫也死了,只剩我一个。我也要死了。” 阿福眼睛酸涩:“陛下不会死的。” “贺兰逢春不会让我活的。” 云郁仰头看了看帐顶,触目一片黑漆漆的:“韩福儿,外面有没有月亮。” 韩福儿揉了揉眼睛:“奴婢没留意。” 云郁道:“你去看看。” 阿福放下帕子,走到营帐外面去,仰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点点,银河浩渺。星星照不见死亡,也照不见悲伤,夜晚将一切善恶是非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无数的火把,跟天上的星河交映。 阿福咬咬牙,跺跺脚,回到了帐中。 心一横! 跪在云郁面前。 云郁道:“韩福儿,看到月亮了吗?” 阿福说:“看到了。” 云郁道:“朕真想看一看。这大概是朕最后一次看月亮了。没想到朕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 阿福心里难过想:陛下真的太可怜了。才二十一岁,又没娶妻,又没生孩子,还是个处子,就要死了。真的是可怜。而今他身边只有我,我就牺牲一回,就当是可怜可怜他。 阿福红着脸,脖子烧的都要起火了:“奴婢想给陛下生个孩子。” 云郁愕然:“你说什么。” 阿福上刀山下油锅似的:“陛下要是不嫌奴婢长得丑,奴婢愿意今夜伺候陛下,替陛下留个子嗣。” 云郁怔着,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没听懂,半天没反应。阿福只当他是默许,便厚着脸皮,先把自己外面的小衫解了。她里头穿了一件小衣,两片布遮着前胸和后背,肩膀上吊着两根系带。手臂则是光溜溜的,显得四肢纤细,身子饱满,腰肢苗条。 云郁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他扭头,假意去看那蜡烛。有飞蛾扑上火苗,倏忽落地。 阿福见他不拒绝,便鼓起勇气蹲到他膝前去,手搭上他手,身子侧着坐到他的膝盖上,同时头往他肩膀上一搁,两条细嫩的白胳膊攀住他脖颈。 “陛下……” 阿福心里有些慌:“奴婢不懂,任陛下怎么样都使得。” 她捧着他脸,感觉这张面孔漂亮的让人心颤。眉眼,鼻子,嘴唇,阿福浑身颤抖起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瞬间心跳如鼓,四肢酥麻。 阿福通体一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云郁回亲了她一下,吮着她嘴唇,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再渐至腰背:“朕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阿福见他抱自己,顿时头脸脖子绯红。阿福伸手去摸他脸,羞耻地表白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的。能被陛下这样抱着,奴婢死了也值得。” 云郁低声说:“真的?” “朕不信。” 云郁搂着她,脸埋在她脖颈,闷闷地说:“女人都喜欢说谎。” 这可是要了阿福的命。 阿福腿都要酥掉了,慌乱,六神无主道:“奴婢从第一次见到陛下,就爱慕陛下。只要陛下不嫌弃奴婢丑陋蠢笨,奴婢为陛下做什么都肯。” 云郁叹了一口气:“朕现在没心思。” 他感觉嘴都是木的,口水都是苦的。 阿福说:“陛下累了,奴婢扶陛下去床上躺。” 她扶着云郁上床,摆好枕头,扶他躺下,又拿被子给他盖好。 云郁说:“冷。” 阿福看他脸苍白,抱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干脆也钻进被里去:“奴婢身上暖和,陛下到奴婢怀里。” 云郁也不嫌自己骨架大,手脚太长,像个巨型的婴儿,蜷缩着钻到阿福的怀里,脸埋在她胸口。阿福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他的手,揭开衣服,揣到了阿福的怀里,紧紧贴着她。阿福慌乱了一下,见他不动,一会儿,适应了,伸手抱着他。 他的身体,冰冷的,确乎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堆燃尽的灰。 吻 他身体很重,阿福被他压着不敢动,一会,肩膀就麻了。 阿福睡也睡不着,只能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她看了一会空荡荡的帐顶,又低头看云郁。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阿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瞧他,发现他头发很好,颜色漆黑,看起来很柔软,很有光泽。皮肤是真的白,白里透红那种,连耳朵后面,连脖子都是白的。 阿福以为他睡着了。 阿福偷偷摸了一下他后脑勺,见他没醒,便亲了一下他额头。 她得寸进尺,又亲了一下他脸颊。 阿福仰起头,满脸通红,感觉自己这辈子值了。明天出门被刀砍死都不冤。 不知过了多久,云郁的手动了动,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陛下要什么?” 阿福心虚了一下,感觉他醒的有点太快。 云郁声音有点混沌,说:“我想如厕。” 阿福赶紧爬起来:“奴婢去看看有没有恭桶。” 云郁道:“我要夜壶。” 阿福立刻去找夜壶,很快就找着了。云郁躲在被子里撒了个尿,一点声儿也没出。阿福洗了夜壶回来,见他盘腿坐在床上,披裹着被子:“韩福儿。” “哎。” 阿福答应着,发现他精神似乎好了些。 “我饿了。” “陛下饿了,我给陛下切块蜜瓜吧?” 阿福看但案上摆的有蜜瓜,又有小刀,便先去盆里洗了手,然后拿起一只蜜瓜用刀削。把皮都削去,再切成小块,用手拈了,递到他唇边:“陛下尝尝可甜?奴婢手是干净的,刚洗过。” 云郁面无表情,嘴唇动了动,半天,终于张嘴,咬了一小口。 “苦的。” 他慢慢地咀嚼着那块蜜瓜:“又凉又苦。” “怎么会苦呢?” 阿福不得已尝了一块,不苦,是甜的。 “陛下别这样想。” 阿福知道,又凉又苦的,不是蜜瓜,而是他此刻的心。 阿福见不得他这样:“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纵然是有天大的难处,总归都会挺过去的。奴婢虽然没念过书,也不懂朝廷的大事,可奴婢知道,天子再难,没有百姓难。” 她拈了块蜜瓜,再次递到云郁唇边:“陛下,您张嘴。” 云郁张嘴,慢慢咀嚼着。 “你说,天子再难,没有百姓难?” 他漂亮的眼眸转了转。 “那是当然了。” 阿福道:“陛下而今备受困苦煎熬,却还有杨大人他们,在想方设法地营救。这么大冷的天气,还能有蜜瓜吃。百姓穷饿潦倒的时候可有谁能救。奴婢小的时候家乡闹饥荒,多少人都活活饿死了。我嫂嫂,怀了个孩子,生下来没饭吃,眼看着死了。奴婢也挨过饿。饿的时候,浑身都是软的,身上的肉都浮肿起来,一摁就是一个坑。陛下可曾见过人吃人?看到路边有人快死了,别人就跟着他,等他死了,就立刻吃他的肉。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杀了吃肉的事都有。我嫂嫂的孩子饿死了,别人要跟她把孩子尸体换来吃,她不肯,把孩子埋了,结果刚埋下去坟就被人刨了。天子再苦也没有百姓苦。陛下是明君,只有陛下不畏辛苦,百姓才能少受苦。” “朕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话。” 云郁听她说起饥荒:“韩福儿,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怀朔人。” 云郁道:“难怪怀朔的百姓要造反。” 阿福道:“百姓想要明君,韩福儿是怀朔人,原来挨饿的时候也恨过朝廷。可是韩福儿认为陛下是明君,所以天下人也会认陛下是明君。” “明君。” 云郁道:“朕算什么明君。朕就算今日不死,苟活下去,也会遭千夫所指。” “陛下不能这么想。” 阿福道:“贺兰逢春虽然杀了百官,却没有杀一个平民百姓。陛下是怕天下说你跟贺兰逢春合谋,引狼入室,可要不是陛下,贺兰逢春就会强攻洛阳。打这一仗要死伤多少人,耗费多少军需,要向百姓多征多少赋税。” 云郁道:“你不懂。百姓虽重,胜败强弱,却不是由百姓决定。” 阿福低着头,小声道:“奴婢没念过书,是不懂。可奴婢知道,历朝历代,最后都是亡在百姓手里。” 她信口胡说了几句,只是为了安慰他。 “对了,陛下,那个杨逸,杨大人靠得住吗?” 阿福歪着头,担心道:“他会不会在贺兰逢春那说些对陛下不利的话?” 云郁道:“杨逸同我是少年时的知交。当年他叔父杨宽因谋反案牵连入狱,是我想方设法搭救的。杨氏又是禁军的人。杨氏族人常年在禁卫军任职,跟禁军的将士都有交情。要是他也背叛我,那我就只好死了。” 阿福生怕他再悲观,道:“我看那杨大人是好人。他说,禁卫军的人在想办法营救陛下。他还说,陛下要是死了,他要来给陛下收尸呢。” 阿福劝云郁睡觉,云郁不睡,说要等杨逸。 阿福知道,杨逸不来,他今夜是铁定睡不着了:“陛下要不睡,就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眯一会。奴婢拿梳子来给陛下梳梳头,陛下头发整齐,万一有人来看见了也不狼狈。” 云郁极愿意,说:“你拿个镜子过来。” 阿福拿镜子来。 云郁捧着镜子照,见自己的容颜有些憔悴,说:“你替朕,把头发给束起来,簪子关上。一会杨逸要来,别让他看见了,心里笑话朕。” “他才不敢。” 阿福说:“谁敢笑话陛下。不过奴婢一定把陛下梳扮的美美的就是了。” 后半夜的时候,杨逸终于给盼来了。 云郁慌的,衣服都不顾穿,飞快从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他竭力保持着镇定和沉着,然而衣着还是泄露了他的狼狈。杨逸一进帐,就看见他光着脚。四月天气这么凉,他白皙的赤脚就踩在地毯上,身上只穿着单衣,瘦的好像要被风吹飘起来。 杨逸心怀激动,赶紧跪下要行大礼。 “陛下。” 云郁疾步上前,低首搀扶他:“快起。” “陛下久等了。” 杨逸有些感慨:“陛下有难,臣未能及时赶到,是臣失职。” “来了就好。无需多说了,快过来坐。” 云郁拉着他手,邀请他往案前坐:“韩福儿,快倒水。” “臣不渴。”杨逸掸了掸袍子,“陛下嗓子都渴坏了,快先给陛下倒水喝。” 阿福要提壶倒茶,云郁说:“那就不必倒水了。韩福儿,你到外面去立着,望风。有人来了,咳嗽一声。杨逸,咱们到里面去,小声说。” 阿福说:“哎。”知道他们要说大事,乖乖出去给望风了。 杨逸见贺兰逢春的结果,似乎不大理想。 “贺兰逢春有称帝之心。” 云郁听到这话,登时站起,眉宇带着怒:“他亲口跟你说的?” 他嗓音沙哑,手握成拳,几乎有点痛恨的语气:“我真是小瞧了他的胆量。” 杨逸道:“他有此意。他手下那群将领,韩烈、慕容绍宗、宇文泰等都极力支持,纷纷劝进。贺兰逢春已经在让人拟写禅位的诏书,打算让陛下禅让。” “禅让。” 云郁好笑道:“朕才做了几日皇帝,禅什么让。他想做,自己登基好了。” 杨逸道:“他这次,杀了洛阳这么多大臣,也是怕陛下怀恨。索性一二做二不休,看样子是铁了心。” “禁卫军那边呢?费穆,还有郑先护。” “禁卫军自然是支持皇上,只是他们都怕贺兰逢春,不敢作战。朝廷遭此大劫,而今无人能发号施令。禁军人心惶惶,皆有弃甲之心。即便有人肯战,陛下现在人在贺兰逢春手里,禁卫军也是投鼠忌器。” 云郁垂了袖,喉咙哽塞,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命休矣。” 杨逸沉思片刻。 “陛下,我看也不尽然。咱们还是有办法。” 云郁扭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杨逸道:“有一个人,可以利用他。” “谁?” “云天赐。” 云郁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怎么说。” “刚才我在贺兰逢春帐中,听他们议事。韩烈等人力劝贺兰逢春登基,只有云天赐没有出声。贺兰逢春上洛阳,是他鼓动的,这会他却不出声。我猜,他必定是不支持贺兰逢春此举。” 云郁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想登基。” “陛下,云天赐这个人,咱们打过交道。” 杨逸道:“这人心思沉稳老练,有勇有谋,不似贺兰逢春这般冲动莽撞。他和贺兰逢春是结义兄弟,他要是有那个心思,当初就该让贺兰逢春立他,而不是力荐陛下。毕竟他也是宗室出身,让贺兰逢春立他,也说的过去。他没这么做,说明他不敢。” 云郁若有所思,点点头:“对。你说得对。朕疑心太重,起初还怀疑是不是他将先帝衣带诏的事泄密,而今想来不合理。他要想勤王,帮助先帝除掉太后一样是勤王,没必要害死先帝。除非他想自己做皇帝。可是他却在贺兰逢春面前力荐我登基,可见他尚不敢有此野心。先帝之死当与他无关。” “陛下分析的没错。” 杨逸道:“而今只有他能阻止贺兰逢春。” 云郁心里没底:“贺兰逢春会听他的劝吗?那么多人劝进,他一个人反对,怕是无济于事的。” 杨逸面色凝重:“这,的确难。” 云郁脑中灵光一现:“朕想到一个人。” “谁?” “刘灵助。” “刘灵助是谁。” “是个术士。” 杨逸道:“一个小小的术士,能有何用。” 云郁道:“贺兰逢春这人,最是迷信鬼神。他要登基,八成会让术士替他铸金人。他身边有个术士,叫刘灵助,这次也跟来了,就在军中。” 杨逸听到铸金人三个字,茅塞顿开:“当初贺兰逢春从诸王子中选立陛下为皇帝,靠的也是铸金人。” 云郁道:“我以为贺兰逢春是看中了我的出身和名望。而今想来,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是信了刘灵助。” 杨逸道:“殿下跟这个人,莫非认识?” 云郁摇头:“不认识,却可以利用。” 云郁道:“铸金人这事,虽为天意,却是人的手在操作,其中颇有窍门。贺兰逢春迷信鬼神,只要刘灵助帮忙,让贺兰逢春铸不成金人,你和云天赐再从旁劝说,兴许他会知难而退。” 杨逸道:“那我去。” “你不能去。” 云郁道:“你跟云天赐不熟,让云鸷去。” “云鸷?” 杨逸有点信不过此人:“贺兰逢春杀了封回,杀了王遵业,唯独没杀他。我看他跟贺兰逢春是一路。” “你我当初,也跟贺兰逢春是一路。”云郁语气平静地说。 “再一路,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姓氏。选朕还是选贺兰逢春,他自会衡量利弊。” 云郁思索了一会:“你刚才走的时候,贺兰逢春在做什么?” “太原王在设宴。” 杨逸说:“给将士们庆功。让我去,我没去。太原王派我来劝说陛下禅让。” 云郁道:“云天赐跟云鸷,也在宴上?” 杨逸道:“在。” 云郁道:“你能不能返回宴上,见到他们,说几句话?” 杨逸道:“我正要回去给太原王复命。” 守护 云郁手写了一份禅让的诏书,让他呈给贺兰逢春,以示诚挚。 按理说,即便贺兰是铁了心要登基,见到诏书,也要三辞三让。云郁说,这个皇帝就让太原王当吧,贺兰逢春说那不行,还是得陛下来。云郁说你就别推辞了当吧,贺兰逢春说那不行,臣当不得。如此三遍,最后实在推辞不得,勉为其难接受:“这可是你执意要让位的,可不是我逼你的哟?” 贺兰逢春倒好。 拿到这诏书,就美滋滋地接受了,不但欣赏起来,还大赞杨逸办事得力。 “好哇,好哇。” 贺兰逢春心情愉快说:“他既然识时务,我也就省心对付他了。” 他手下这些代北武将,都不懂礼仪,跟着一块兴高采烈。云天赐见他丢人,尴尬的看不下去,提醒说:“天王,这封诏书,天王不能受。” 贺兰逢春说:“不能受,咱们要的不就是这个,为何又不要?” 云天赐说:“把这封诏书,让杨逸带回去。天王另写一份辞禅让表,交给陛下。若是陛下诚意要让,会再写一封禅让的诏书,天王还要辞。第三次再受。否则就成了逼位,就不叫禅让。” 贺兰逢春不爽道:“哪有那么多规矩,结果都一样。” 贺兰逢春把那封诏书留下,让杨逸去转告云郁:“只要禅让大典他好好表现,协助我顺利登基,届时我可以留他性命,封他个康乐公,安享富贵。” 云郁一面表现出无比顺从的姿态,说了一堆奉承、谦让贺兰逢春的话,消除贺兰逢春的疑心,一面让杨逸从中斡旋,劝说云鸷和云天赐。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云鸷得了杨逸的授意后,偷偷去劝说云天赐,以云氏宗亲的名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设法保住陛下。云天赐沉着一张白皙端庄,温雅俊美的面孔,语气有些沉痛地回道:“你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 “我也认为太原王此时称帝不妥,杀戮朝臣也做的太过。” 云天赐说:“可我与太原王是结义兄弟。兄弟之间,讲究的是一个义字。我对他的行事不赞同,可以从旁劝阻,却不能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或是拆他的台。杨逸让你来给我说这个话,分明是陛下的授意。我若不答应就是对陛下不忠。我若答应,则是对兄弟无义。我兴师讨伐洛阳,已经是不忠,不能再做无义之人。” 云郁听了这个回答,只是默然不语。 阿福感觉自己很没用,这种事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铺床捋被。帐中寒凉,又没生火,杨逸见云郁面色冰冷,久久地站在那不说话,心里怜悯,劝道:“不论如何,还有明天。贺兰逢春暂时没有弑君的意图,陛下还是上床休息。等天亮了,臣再和陛下想办法。” 云郁久久道:“杨逸,你留下,陪朕睡吧。韩福儿,你去向守卫,再要一床被褥来,杨大人今夜在帐中休息。” 阿福一晚上插不进他们话,听到使唤,总算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赶紧得儿不的应了一声,立刻去要了被褥过来,又巴巴地过去讨好杨逸:“杨大人,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阿福只感觉自己像个木桩子似的杵着,十分尴尬,所以找事做。杨逸要跟云郁一块睡,阿福自然连他一起伺候。故而又是帮忙脱衣,又是替他解腰带、脱靴,云郁仿佛没看见似的,冷耳旁听,一直没有出声,直到阿福端了一盆水来,说:“杨大人,奴婢打了水来,给您洗洗脚。”一直站在帐中表情呆滞的云郁扭过头,看了她一眼。 杨逸顿时察觉到了皇帝眼中隐藏的不快,赶紧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伺候陛下吧。” 云郁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刚才听到韩福儿说要给杨逸洗脚,确实是有些不快。 他说不出缘由,反正就是不大舒服。杨逸敏锐的反应又让他有点不自在,好像自己心思被人看透了。他是以又改了脸色,故作大度,道:“朕洗过了。韩福儿,你好好给杨大人洗洗脚。” 杨逸心说,云郁明显对这丫头有意思,不愿让她伺候别人,自己哪敢夺人所爱。杨逸认得他这么久,八百年没见过他对女人动心,难得他有此心。 杨逸忙道:“臣自己来,让韩福儿去伺候陛下吧。” 云郁才勉强绷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韩福儿招手:“既如此,你过来吧。” “哦?”阿福有些懵,一句也没听懂。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过去了:“哦哦、哦!” 云郁让杨逸上床,陪他睡,杨逸识趣道:“君是君,臣是臣。臣怎敢和陛下同睡一榻。陛下安睡,让韩福儿上床陪陛下,臣在陛下床前打个地铺。陛下放心,臣会寸步不离地守护陛下。” 云郁轻轻点头。 阿福立刻就有点畏惧了。 本来杨逸不在,她还敢和云郁一起睡。杨逸在这,她哪好意思,偏偏杨逸和云郁,都似不在意一般,阿福只得厚起脸皮伺候云郁休息,并且不要脸地主动钻进了皇帝的被窝。好在云郁并不嫌她,同先前一样,贴进她怀里,冰冷地打了一个哆嗦。 “抱紧朕。” 他说。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黑夜中颤栗的呼吸。 阿福想抱他,又臊红了脸,怕被杨逸听见。 杨逸淡定地从被子里揪出两团棉花堵住了耳朵:“臣的耳朵刚塞了棉花,陛下尽管放心。该臣听见的臣绝不会漏掉。不该臣听见的臣一声也听不见。” 阿福红着脸,咬着唇,不敢出声儿。 云郁只喃喃重复:“抱紧朕,朕身上冷。” 云郁精神十分脆弱,如同一根紧绷的弦。睡到半夜,他做起噩梦,连喊:“杨逸!杨逸!救我!”阿福知道他是做梦,只能竭力地抱着他,像哄孩子那样拍着。然而云郁一直叫喊,阿福完全哄不住他。杨逸也没睡着,听到他叫,赶紧掀了被子坐起。云郁还在梦里没醒,只是嘴里不断呼救,手紧紧攥着被子撕扯,额头上汗都下来了。杨逸使劲推搡他,掐他,说:“韩福儿,快,把陛下叫醒。” 阿福说:“杨大人,陛下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让他睡吧。” 杨逸说:“陛下做噩梦了,快把他叫醒。” 两人一块推搡摇晃,又是掐又是捏,半晌把云郁弄醒。云郁满脸是汗地卧在枕上,看着二人脸,语气蓦地悲凉道:“朕有预感,朕八成是活不了了,你们还是离开吧。朕已经连累了太多人,不想再连累你们。” 杨逸拉着他手:“弘农杨氏,素来忠心一主,不事贰君。这是杨氏的族训,否则陛下何以看重区区杨逸。臣既选择了陛下,便死生相托。” 云郁道:“朕这一日夜,内心无时不刻,不在受煎熬。多亏有你,心中才有了点安慰。朕要是不死……杨逸,朕要是还能做这个皇帝,就让你祖父杨椿,到洛阳来吧。朕让他做丞相。” 杨逸道:“祖父年事已高,早已致仕归乡,怕经不起长途跋涉。有臣和臣的叔父在,也是一样的。” 阿福只是偎在一旁抱着他,替他擦汗。 次日,韩烈等人纷纷劝进,请贺兰逢春称帝。 贺兰逢春让刘灵助,会同工匠为自己铸金人。 一铸不成功,金人未成像。 金人铸造全凭运气,不成功也是正常的。 下属纷纷安慰。 贺兰逢春心道,凭自己身份,一次铸不成,再铸一次就是了。于是他让人接着铸。 铸金人需要时间。贺兰逢春一整天都在等金人,连吃饭也没心思。他昨夜没有睡好,中午又没吃,到下午时,已经有点精神恍惚。众将领也围在他身边,等着铸金人的成果。 然而结果让人失望。 工匠一连铸了四个金人,都没有铸成功。 贺兰逢春等到黄昏,见金人还没有铸成功,气的大发雷霆,直要把那工匠拖出去砍头。那工匠吓得直喊饶命,云天穆等人忙劝:“为这种事杀人不详,这也怪不得他,还是放了他吧。” 贺兰逢春四铸金人不成,他没有耐心再尝试了,于是又把刘灵助叫来,让刘灵助帮他占卜:“你帮我算一算,我现在登基,是吉还是不吉。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那刘灵助何等聪明的人! 他见这贺兰逢春借祭天之名在河阴屠杀朝臣,情知这事犯了众怒了。韩烈这帮人,野心勃勃,这时候不想着怎么收拾局面,还一力在撺掇贺兰逢春,想让贺兰逢春登基,他们好跟着得利。贺兰逢春也是一时被喜悦冲昏头了,竟然真的做起了皇帝梦。 刘灵助取来一副灵龟甲,先用图形在龟背画之,再放在火上烧灼,观察其裂纹。 贺兰逢春同韩烈众将都凑上来歪着脑袋看:“如何?是吉是凶?” 刘灵助看了一会卦象,直摇头道:“太原王,此卦甚凶。” 贺兰逢春听这话,心都凉了。 刘灵助直言道:“乐平王应运登基,有天命之数。他气数未尽,我劝太原王此时还是不要登基,以免被王气所伤。” 贺兰逢春脑子一嗡,几日连着未休息,全靠这点当皇帝的兴奋劲撑着。及至听到说不吉,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泄了。他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没栽倒在地。幸得一旁的韩烈和云天赐眼疾手快,把他搀扶住了。 愿望 韩烈听那话,也不高兴,感觉这刘灵助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你这妖人,僧不僧道不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把主公气成这样,你是何用心?主公,我看不如杀了此人。” 刘灵助高声道:“韩烈!你少在这里吓唬人!” 刘灵助道:“我替主公占卜,只管实话实说。乐平王气数未尽,这是天意。现在不是主公登基的时候。你们刚刚在河阴大戮朝臣,若是现在废了乐平王自立,就是同天下、同整个中原为敌。到时候你再多兵马,也抵挡不过四方诸侯的围剿。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占。你韩烈是不当回事情,主公真要成了众矢之的,你韩烈拍拍屁股就能走人,转头就另择明主。主公却是一旦当了这个皇帝就回不了头了。到时候主公众叛亲离,你韩烈能有几分忠诚?你做下属的不为主公考虑,反而一味想把主公架到火上去烤,韩烈,你是何居心?” 韩烈气的脸都青了:“刘灵助,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们这些人,全靠主公赏饭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为了主公。” 刘灵助道:“我看你是为了自己。” 韩烈真他妈的生气,气得拔了刀,想去砍杀那刘灵助,让这小子血溅当场,被左右同僚死活拉住了:“韩将军,都是自己人。别动怒。” 贺兰逢春听到刘灵助这番话,总算稍稍清醒了。 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浇的贺兰逢春四肢冰凉,神思恍惚,整个人摇摇欲坠,虚弱地要委地。 完了! 贺兰逢春心道:我完了! 韩烈和费穆这俩狗东西。 我一时糊涂,听信了他们的鬼话。杀这么多人,都是我贺兰逢春一人担罪。事要是好了,他们出来装功臣,事要是不好了,他们转头装没事人,掉头跑了,谁管我的死活?天下人知道,只会恨我贺兰逢春,说我贺兰逢春杀人,没人管他韩烈和费穆是谁。他们是无名小卒,杀人又不需要本钱,自然无所顾忌,但我贺兰逢春可是有名有姓的人啊!我若当了这个皇帝,就成了天下人的活靶子,到时候人人得而诛之。我放着好好的匡扶社稷的美名不当,要去当这乱臣贼子。 费穆撺掇我屠戮朝廷,玩的是借刀杀人。他是在用我的手,给云郁和禁卫军清除障碍。 韩烈撺掇我登基,是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个个都狡猾得很,拿我当工具使,他们哪会真在意我贺兰逢春的死活。 贺兰逢春顿时虚弱的厉害,骨头也软了。 原本跟韩烈同伙的侯景、宇文泰等人看到贺兰逢春这反应,也不敢作声了。 部分下属也进言,说:“咱们来中原,是来诛杀奸臣,匡扶朝廷,以正人心,不是来树敌的。太原王在中原根基未稳,此时确实不宜称帝。” 贺兰逢春四肢冰冷,头皮发麻问云天赐:“义兄,你怎么看?” 云天赐说:“我早说了,现在不是登基的时候。咱们杀了洛阳这么多朝臣,这些人都是中原豪族。他们人虽死了,他们的家族、势力却仍在,并未受到重创。若是在废了乐平王,太原王登基,恐怕天下人怨气深重,容不下我们。加上禁卫军,他们一旦反扑,我们这点兵力,难以招架。” 贺兰逢春舌头都要上火了,一甩袖子大骂:“他妈的!我说要在洛阳驻军,乐平王不许,说京师重地,外将不得驻军。我说要率军回并州,你们一个个又说不行,说这样回去,洛阳没办法控制,会生乱子。你们让我杀人立威,人杀了,威也立了,仇也结了,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跟我说不能登基,那你们说怎么办?” 云天赐说:“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推奉乐平王,吊死扶伤,或能安天下之心。太原王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的人,见好就收,不可再强出头。” “你说的轻巧!” 贺兰逢春大怒道:“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刀子已经见了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想收手,他们能饶了我?” 参军司马子如道:“不尽然。太原王兵势正盛,这些世家大族,刚刚遭受了大挫。若是太原王登基,他们濒临覆灭,无路可退,一个个恨不得玉石俱焚,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太原王从皇位上拉下马。但只要太原王主动和解,好生安抚他们,表现出不再继续杀戮的态度,他们尚能保全,也就不敢、也没必要硬着头皮来跟太原王硬碰硬。这就叫作恩威并施。” 云天赐道:“就是这个意思,恩威并施。” 贺兰逢春刚才混混沌沌,只说自己要死了,犯了大错。及听了司马子如这番话,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脑子也渐渐醒转了。 “乐平王绝不能立。” 贺兰逢春思路渐渐回过来,便想死这件要事:“别人都好说,任城、始平二王都死在我手里,他现在恨我入骨。让他当皇帝,来日必要将我碎尸万段。” 众将又开始惶惑。 贺兰逢春不甘心道:“既然我不能当这个皇帝,那让天赐当如何?天赐也是云氏宗族的人,他总有资格做皇帝。” 云天赐赶紧辞道:“我不行。乐平王素来在海内有声望,又是宗氏近属。士族和宗室都认可他。我一无声望,二则出身也不够,又和太原王是结义兄弟,我不能做皇帝。” 贺兰逢春道:“我在诸王子孙中选个小孩儿,过继来怎么样?” “太后当初就是这么做的。” 司马子如道:“太原王先前不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学太后,怕人说太原王挟天子令诸侯。太原王刚刚在河阴屠杀了朝臣,天下人而今恨太原王入骨。太原王现在需要乐平王的声望,来安定天下的情绪。若换个小孩儿来立,或让云天赐登基,那跟主公自己登基一样。天下人不会服从。乐平王王素来名声,那些中原士族,都肯支持他。只有他登基,天下人才会相信太原王的诚意,才能安抚这些死难者家族,靠咱们是不行的。” 贺兰逢春兜了一圈,崩溃地发现:这个云郁,还真他妈的,非他不行了! 贺兰逢春就搞不懂了,这人哪那么大的本事? 不就是个小白脸儿,也就略长得平头正脸一点,一个个都觉得他应该登基,没他就不行。就跟皇位是他家传的似的。 “那任城、始平二王的帐怎么算?” 贺兰逢春见皇帝不能更改,便开始问罪了:“之前是谁给我提的议,说任城王和始平王该杀?” 提这议的,是贺兰逢春手下的大将,也是他族侄,贺兰麟。贺兰麟闻言毛骨悚然:“主公,我虽提议,主意却是你拿的啊。杀人的是郭罗刹和叱列杀,可不关我的事。再说,怂恿主公你登基,都是韩烈干的。要不是他先提这个议,我也不至于建议主公将任城王始平王一块杀。他才是始作俑者。” 韩烈一听这话,脑子也轰隆一声炸裂了。 贺兰麟道:“事情都是因韩烈而起。我看现在只有杀了韩烈,才能向陛下,还有天下人谢罪。” 韩烈一听,差点没尿裤子,噗通一声跪下:“太原王,我可是一心一意为您卖命啊!要说始作俑者,最初给太原王建议说要杀人的,那也不是末将,是禁卫军的费穆。如何能归罪末将。末将也是看人都杀了,无法收手,这才建议主公称帝。末将也是一时愚蠢,还请太原王饶命啊!” 韩烈叩头不止,哪还有一点美男子的样。 贺兰逢春阴沉着一张俊脸:“费穆是禁卫军的人,禁卫军,那是陛下的人。你的意思,河阴屠杀朝臣,还有任城、始平王之死,都是陛下的意思?” 韩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也答不上。 “末将不敢!” 贺兰逢春知道杀人过多,这事不能说说笑笑就过去,现在急需要一个背锅的。把罪过推到禁卫军头上,显然是说不通的。揽到自己头上,也不可能,只能在属下里找一个,顶顶缸吧。 韩烈如何不懂这意思,好比数九寒天掉进冰窟里,一时咚咚咚头都磕碎了:“末将有罪,末将知罪。还请主公网开一面,让末将将功补过。” 众将见他磕的满头是血,都是同僚,于心不忍,道:“主公,韩烈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了大错,还请主公饶了他。若真有大罪,靠他韩烈一条小命,也堵不住天下人之口。而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主公何必枉杀了自己人。” 贺兰逢春道:“我想留你,却要问陛下肯不肯留你。你惹了这么大的祸,不偿命,说不过去。” 这个韩烈,颇有胆色,很有点将才,贺兰逢春其实是很不忍心将他推出去送死的,只是而今形势所迫。贺兰逢春无奈搀起这爱将:“我也是不得不为之。你是我提拔的人,我不杀你,只能将你交给陛下。若是陛下肯饶你,我便留你在帐下继续效力。若是陛下要你死,我也没奈何。” 贺兰逢春拍拍他肩膀:“你的妻儿都在并州吧?” 韩烈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拿袖子擦。刚在地上跪趴了一阵,袖子上面全是泥,擦的脸上也全是泥。 贺兰逢春道:“你妻姓娄,你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一岁。你放心去,但有意外,我会替你好好安顿他们的。只要我贺兰逢春在,必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等他们长大,我替他们封官,让他们做将军。至于你妻妇,我绝不许她改嫁,让她给你守节。” 韩烈知道这回是上了砧板,跑不掉了,只眼泪汪汪,哭个不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本就是个穷苦出身,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家都说,当兵的人,脑袋是系在裤腰带上的,今天不知明天事,可他十几岁从军到现在,战场上过了无数次,身边人死了一拨拨,就他没死,还屡立战功,从一个无名小卒,到当上将帅,还得了贺兰逢春的赏识。这大概是上天保佑,他老觉得自己有发达的命。好不容易混到今天,有了点人样,却要人头落地。想到上洛阳之前还跟老婆说,这次要功成名就发大财,还给儿子许了一堆愿,说要给他们带好东西回去,那叫一个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其实韩烈这种人,常年都在杀人,看过无数的尸首和血,早就将生死看淡。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么突然。 本来以为,混到现在,这颗人头会金贵一点,没那么容易掉了。 “她要改嫁就改嫁吧。” 韩烈抹着眼泪鼻涕地哭:“北方人,也不讲究这些,何必耽误她。只是一对幼儿还请主公帮忙照顾。” 贺兰逢春道:“那我就再给她找个好夫君,让她放心改嫁。” 韩烈哭的更响了。 贺兰逢春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可一并告诉我。” 韩烈说:“末将还有个兄长。兄长性子软弱,蠹禄无能,嫂子又是老实本分人,还请主公看顾一些。” 贺兰逢春说:“你放心。回头给他安排个监管军粮的职位,保他衣食无忧。” 韩烈抹着泪说:“末将还有一个妹妹,名字叫韩四儿,自从当年送到宫里去,就再也没见过。算年纪,也有十五六了,再过三天,就是她的生辰。本说到了洛阳,进宫找找,也没机会。恳请主公替我找找她,若是找着了,给她备点嫁妆,相个靠谱的夫君嫁了。若是死了,就把遗骨带回怀朔去,给她修个坟,再上两炷香,让她落叶归根,免做孤魂野鬼。”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贺兰逢春道:“押他去,交给陛下处置吧。” ※※※※※※※※※※※※※※※※※※※※ 大家好,福儿和哥哥马上要相见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本文下一章即将入v啦。具体更新时间还要定一下。继续支持的小伙伴感谢大家的厚爱。 是他 不舍得 警告 美人 馋 使性 媒人 第一个 秃子 挽尊 落英 二傻子 未眠 狠毒 夫妻 家信 表白 谁勾引谁 赌气 经济 愿望 转机 情敌 严厉 威胁 逼迫 索取 公主 辱骂 大婚 相似 自愿 告状 做了噩梦 纠缠 情话 小马儿 阿福快乐的像只小鸟, 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把浴桶搬进屋里来, 用小桶一桶一桶注满水, 然后服侍他洗澡。 云郁坐在温暖的水中,感觉浑身无比的舒适。她一边拿水瓢往他身上浇热水, 给他擦背,一边唱歌。他听她唱的是一首北方草原的民歌儿,调子悠扬悦耳。 “腹中愁不乐, 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听的魂销神摇,酥了骨头, 伸手欲抱她, 心动说:“你是我的马鞭吗?”她却手轻轻一抬,撩开他, 笑嘻嘻说:“我才不是你的马鞭呢。我是一只小马儿呀, 得儿哒得儿哒。你要是累了呀,我就驮着你。你要是不理我呀, 我就自己去吃草。” 他摸着她的光滑的头发, 语气充满爱怜:“小马儿, 毛光水滑的小马儿。” 他抱着她, 兴奋不已,热情洋溢地叫:“活泼健壮的小马儿, 咴咴叫的小马儿, 腿长长的小马儿。你是我的坐骑了, 让我骑到你的背上。” 过了几天,云郁单独把韩烈召进宫一趟。 韩烈因上次河阴之变的事,着实有些怕他的,听他召见自己,心里虚得慌。他不敢进宫,特意去问贺兰逢春,贺兰逢春刚起床,洗了脸,坐在桌前吃早饭——茶、咸酥酪配烤羊肉和大饼子。他大张着腿坐着,一脸放心说:“去,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擒葛荣立了首功,他现在还能杀你不成?说不定是奖赏你呢,去吧。” 韩烈自从河阴之变,差点送了命之后,行事小心谨慎多了。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独光棍,背后又没有靠山。不论是贺兰逢春,还是皇帝,想要他的命,都只随心情而已。万不敢以为自己是太原王的心腹,或是立了点小功,就骄矜自傲。所以这次哪怕亲手擒了葛荣,他也不敢表功,而是使劲地奉承着贺兰逢春,拼命把功劳让出去,走一步路都要请示,生怕贺兰逢春认为他居功自大。 贺兰逢春对他的表现自然很满意,颇有提携他的意思。韩烈见他同意自己进宫,便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着出了贺兰逢春的客厅。 贺兰逢春身边左右幕僚看他这个狗腿子,胆小怕事的样,心里都笑死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韩烈是把好刀,但他毕竟不是太原王的嫡系。太原王会用他,却不会信他。这次讨伐葛荣,明明他立的功劳最大,结果太原王却把他召回了京师,让贺兰麟坐镇河北。把葛荣的余部也尽归属了贺兰麟,韩烈可什么都没捞着。也难怪他这么束手束脚的样。” 韩烈进了宫,云郁问起他河北作战的事。 云郁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差点杀了这人。韩烈是第一次入宫面圣。他本就出身低微的人,突然置身这金銮殿中,被皇权的威严震慑着,几乎腿都有点抖。 皇帝是个年轻聪慧的人,外表温文,俊美无俦,仙姿飘逸,骨头里则刚烈强势,像一把开了锋的刀,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像是在索命。 “朕听说,你原来是葛荣的手下?” 韩烈听到皇帝这句话,背后的汗毛都瞬间立了起来。 这话问的太有深意了。 云郁道:“其实第一个赏识你的人不是葛荣,而是破六韩吧?破六韩拔陵被杀了,你转投了葛荣。你在起义军中呆了至少三年,最后才转投贺兰逢春麾下。朕对你的了解没错吧?” 天底下所有皇帝,最恨的都是起义。 韩烈惶恐不安地道:“臣,臣自幼丧父,家境穷困,无以为生。后来破六韩拔陵起义,朔州沦陷,臣为了求生,不得不归降了破六韩。” 云郁道:“你是朔州人。” 韩烈低道:“是。” 云郁道:“朕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朔州人。你们应该认得。” 韩烈隐隐猜到他在说谁,却不敢应答。 “人为钱死,鸟为食亡。也是人之常情。” 云郁叹了口气,目光审视地看着他:“只是破六韩起义平定后,朝廷不但没杀你们,还将起义军民迁到河北定居,给予土地和粮食。朝廷如此厚待,你们不感激,为何还要再次聚众,煽动造反?你不但参与其中,还成了葛荣手下得力的大将。” 韩烈如坐针毡了,手心捏的微微出汗。 “云洪业是宗室皇亲,混入叛军中策反,差点将你们一网打尽。云洪业在叛军中呆了半年,他认识你,和你是兄弟,常在一起喝酒吃肉。他想策反你,一起诛杀葛荣为国立功。可惜,他信错了人。你出卖了他。是你杀了云洪业,帮助葛荣再次重举义旗。广阳王云渊受命平叛,也是被你所擒,后被葛荣杀了头祭旗。” 他道:“你不仅在太原王手底下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早在葛荣手下时,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多少英雄好汉死在你手里。否则以你的出身和经历,太原王怎么会看上你呢?” 韩烈彻底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只是当时时殊事异,臣等各为其主。” 云郁道:“你说各为其主,朕要告诉你,这天下只有一个主。这个主就是皇帝。” 韩烈反应很快,赶紧道:“当时是太后执政,天下无主,所以人人各为其主。而今陛下登了基,天下就有了主,所以臣才会跪在这里。” 这马屁拍的圆融极了,云郁笑了笑。 “你起来吧。” 云郁似卸下了防备,扭头看他道:“太原王是爱才之人,不介意你的出身。朕难道就不是爱才之人吗?” 韩烈提着袍子站起来,头仍然低着。 云郁道:“云洪业,云渊,都是朕的同宗手足。他们因你而死,按理说,朕该杀了你,替他们报仇。你在河阴,撺掇太原王登基,使任城王始平王身死,连累朕也差点丧命。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君若无其心,谁敢度之?你而今擒葛荣立了功——” 他叹了口气:“朕不赏你,也不罚你,就功过相抵了吧。” 韩烈忙拱手道:“臣谢陛下隆恩。” 接下来,气氛便缓和多了,君臣继续对话。 他问一句,韩烈答一句,也不敢多说。 “朕很好奇。” 云郁道:“你在葛荣手下当的好好的,他很器重你,封你大将军,你为何还要转去投奔贺兰逢春?” 韩烈道:“叛军每攻下一城,只图烧杀掳掠,不思安抚民众,体恤百姓。把老弱病残杀死,把丈夫征为民夫,把女人成群结队地掳到军营里淫辱,吃奶的婴儿,用刀尖挑起,抛到空中,以此嬉笑取乐。所过之地,但见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百姓们闻风丧胆,无人不厌恶唾骂。葛荣不但不约束部下,反而一味地纵容。臣屡劝不果。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没有至亲骨肉。这样的队伍,即便有十万人,百万人,也只是一群强盗,又岂能长久。太原王治军严明,又能体恤百姓,臣才下定决心投奔。” 云郁神色惨淡道:“在天子的土地,发生这样的事,是朕之过。” 韩烈道:“不是陛下的过,陛下当时尚未登基。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 “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 云郁听到这话,心里冷嗖嗖的。 “以你之见,冰已经厚结千尺了吗?” 韩烈知道他心思,安慰道:“臣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陛下是非凡之君,必能行非凡之事。” “说得好。” 云郁赞赏道:“太原王手底下的将领,一个你,一个贺兰麟,朕印象最深。” 韩烈临退下时,云郁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葛荣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韩烈:“……” 韩烈知道他是为那日阊阖门的事生气,有点尴尬道:“这,臣也是听说。” 云郁道:“你去吧。” 韩烈退下了。 黄瑾看着韩烈背影消失,近前来,道:“这人倒是个人才。” 黄瑾进言道:“陛下要不要试着拉拢他。他跟那个韩福儿,有些渊源。” 他提到韩福儿的名字,声音压低了些:“这人出身低贱。略微给他些荣宠,他不定会感激涕零。” “你没看出来?” 云郁不置可否道:“这是棵墙头草。云洪业当初不也极力拉拢他,和他称兄道弟,最后不也被他出卖了吗?” 云郁冷道:“这人聪明,行事果断,能屈能伸,且极擅审时度势,永远站在强者的那一头。这种人没有忠心的。可以利用,却不可以交心。而且他虽有将帅之才,背后却无宗族凭仗,比起贺兰逢春还差远了。他跟贺兰逢春碰,是鸡蛋碰石头呢。这天底下没有不靠宗族,仅凭自己一人孤军奋战就能成事的。” 黄瑾道:“陛下说的是。” 云郁道:“这人可以用。不过朕不喜欢他跟韩福儿扯上关系。” 黄瑾道:“奴婢明白了。” 云郁为葛荣骂他的事极不爽,特意颁布了一道律令,禁止官员蓄养男娼,违者免去官爵。凡鸡.奸者一律论罪,抓进官府打二十大板,还要在脸上刺鸡.奸者的字。一时弄的全洛阳的断袖都疯了。 ※※※※※※※※※※※※※※※※※※※※ 郁:我看谁还敢搞基。 找人 到访 你完了 落英本以为韩福儿跑了, 哪知道空欢喜一场。听说云郁半夜出宫去寻她,气的头上都要冒烟儿了。 韩烈即将要随贺兰逢春北归, 阿福去宫中, 和云郁辞行。 阿福是考虑再三,才下定的决心。 而云郁听到这话, 惊呆了:“你要走?” “是。” “你去哪里?” “跟阿兄一道,回并州。” “并州……” 云郁道:“是韩烈让你跟他一起走的?” 阿福说:“是奴婢想去。” 云郁的眼神透着危险,他好像是察觉到敌人的豹子一样, 浑身毛悚起来了。 “为什么?” 他语气有些生硬,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抛弃,他整个脸色是不甘心, 不相信。 “朕待你这么好, 你有什么理由要走?” 阿福知道他会不高兴,但也低估了他反应激烈的程度。 “我留在洛阳也没用。” 她跪在云郁面前, 诚恳道:“奴婢身份低微, 连自己都不能保全,还要靠陛下小心翼翼的呵护。除了惹皇后生气, 影响太原王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奴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奴婢走了, 陛下才能做该做的事情。” 云郁道:“朕该做的事情, 是什么?” 阿福道:“同皇后重修旧好。” 云郁道:“重修旧好?” 他语气冷漠极了,阿福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是。” 云郁冷笑道:“你倒是说一说理由?” 阿福道:“陛下是想继续任用太原王, 跟他永结同心, 还是想有朝一日杀了太原王?” “永结同心又如何, 要杀他又如何?” “陛下如果要跟太原王永结同心,就必须跟皇后重修旧好。而今朝廷是靠陛下跟太原王在支撑的,天下人都在观望,在试探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如果陛下跟太原王的感情牢不可破,敌人便不敢挑衅生事。一旦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有了裂缝,敌人便会趁虚而入。南梁入春后马上就要兴兵。陛下这段日子昼夜不寐,厉兵秣马,就要为了应对这场战争。如果南梁军队攻来,陛下跟太原王之间却生了龃龉,导致朝廷内讧,后果不堪设想。” 她见他不语,继续说: “如果陛下要杀太原王,就更得跟皇后重修旧好。这样才能麻痹太原王,隐藏自己的意图。放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一击即中。否则皇上任由自己和皇后交恶,与太原王不满的意图如此分明,让他充满怀疑,做足了准备,陛下又怎么可能得到杀他的机会。何况太原王党羽甚众,以陛下之力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消灭。最好的办法是杀太原王,再安抚其余部,引为己用。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当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皇后若能生子,早立太子,陛下会有斡旋之机。” 这些话,是她在心里思考了很久的。 她不太会说这些严肃的话,但她想,这样的事,是必须要一字一句地斟酌,不能信口开河的。她甚至用笔打了草稿,改了又改,她才刚学会了写字,连用成语都害怕用错了。 云郁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用词,他只是很生气,感觉一颗心冰凉冰凉的。 云郁冷笑道:“那你呢?回并州去,韩烈给你准备了嫁妆。你把朕忘到一边,过你的太平日子去了?” 阿福抬头望着他,目光黑漆漆的带着水意,道:“奴婢见到陛下的那一眼起,就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云郁那时,正在为南梁出兵的事焦头烂额。 萧衍派大将陈庆之护送北海王云颢北归,争夺皇帝之位。朝廷和地方州郡,不少人闻到风声。 他感觉到强敌环伺,而背叛已经开始了。 北海王跟贺兰逢春不一样,北海王跟他都是宗室出身,有即位的资格。原来支持他,帮他一起对抗贺兰逢春的宗室大臣随时可能倒戈。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逐渐有点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这个时候韩福儿说要走,像一根针,刺激了他因连续数日不眠不休而变得极度脆弱敏感的神经。 阿福跪着。他走上来,突然伸出手,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你是觉得朕这一仗会败给萧衍,所以你要走?还是觉得朕会输给太原王,所以你要走?” 他下手不重,是在极力克制着力道,但又终于失去了控制。他的手都在颤抖,眼睛里遍布血丝:“你的命都是朕给你的。当初在河阴,不是朕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韩烈大逆不道,朕为你,饶了他的性命。朕如此真心待你,你现在有了靠山,要弃朕不顾了?” 他怒气腾腾道:“你当朕是什么人?” 阿福遭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起来。 她仰头,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诧异,有些迷茫。那目光仿佛在遥望星河。 云郁恨恨地瞪着她,脸脖子都是红的:“谁要是敢背叛朕,朕就杀了他。” 他说的那个他,专指她。 他恶毒地说:“你想走。有好处时,便来媚笑讨好,花言巧语,朕要落难了,你就摘的干净了。朕会让你称心如意吗!朕会那么大度,放你自由?朕告诉你,朕就是死了,你也得留下来哭灵,留下来给朕收尸。” 阿福茫然道:“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把我的心都拿去了,我还能再给谁呢?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去嫁人的。太原王的兵马在并州,我哥哥在并州也有很多朋友,我跟他一起去,我会劝他,让他帮你的。” “他是骗你的。”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狰狞了,害怕把她吓跑。他小心放软了语气,蹲下来揽着她肩膀,说:“他只是想带你走,让你离开我。”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小丫头,能左右的了大局吗?” 他道:“只要朕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支持朕。云颢是和朕同堂的兄弟。太原王,还有你哥哥韩烈,他们在河阴杀了人,云颢是带着那三千冤魂来找他们索命来了。他们是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不用你去劝说,他们自然会想办法保住朕的。若是形势发展太糟糕,朕在他们眼里必败无疑,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必定会另选旗帜,另立新君。你能阻挡的了吗?对他们而言,你无足轻重,像只蚂蚁一样可以随手捏死。对朕而言,你是至宝。” 他捧着她的头,搂在怀里:“你不要操心那些事,你只要做朕的小小鸟。” 阿福抬起手,手心向他,道:“我发誓,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陛下的。刀山油锅,我都陪陛下。绝不会背叛你,自己苟且偷生。要是违背此誓,让我万剑穿身,烂了骨肉。被人剥皮抽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去,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就让我跟哥哥去吧,你的小小鸟它会长大的。它要自己长出翅膀来。它要去经风历雨,它不要永远躲在你的庇护下。” 云郁彻底暴躁了。 他气的浑身颤抖起来,像个小牛犊子一样,狠狠地冲回帘幕后去。阿福伏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不一会儿他掀开帘子又出来了,赤着脚,手里挽着一把剑。他一手执着剑鞘一手握剑柄,“唰”地一下拔了剑出来。阿福以为他要杀自己,一时动也不敢动,哪知他手臂一抬,却将剑锋横在自己脖颈上,眼睛红红,怒瞪着她说道:“你走一步试试!你走,我就不活了!” 阿福迷茫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那雪白的剑光一闪,她顿时吓的懵了,一把扑上去,抱着他腿,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了:“您糊涂了!您是皇上,我只是区区一个奴婢。您为了我,这么做不值当。奴婢求您了,您别这样,您别伤着自己了。” 她攀着他腰爬起来,想去夺他的剑,却被他按着天灵盖儿推开。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跪在地上:“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知错了?” 他冷眼瞥着她,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好像她说错一个字,他马上就要抹脖子。 她拼命地点头,哭说:“我知错了。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别生气了。” “真的?” “真的!” “你不走了?” 韩福儿哭道:“我不走了。哪我不走了。我就算死了,也埋在这不走了。” 云郁肩膀垂了下来,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他脚步轻飘飘的,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没看她,转过身,眼神飘忽,含笑坐到床上,有些痴痴呆呆的样子,韩福儿凑上去抱着他,含泪拍着他的脸蛋,关切着问:“您是怎么了,中了邪了?”云郁望了望她,露出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我刚刚是逗你的。我的命这么金贵,我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你可真好骗,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阿福眼里的泪一下子止住了,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云郁两眼放空,傻笑着,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只是想试试你,看看你为我着急,掉眼泪的样子。你就这么爱我?生怕我自杀了?你想什么呢?女人如衣服,朕会为了一件儿衣服自杀?朕是皇帝,将来的路长着呢。我连儿子都还没生,香车宝马美人如云,快活日子都没过够呢,我能死?” 云郁抬起她下巴,问到她眼睛里:“你说,你爱我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做梦的时候都梦见我?” 阿福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抹了一下泪花,有些委委屈屈地说:“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啊。要是你不死了,我还是想回家去的。” 云郁听她还要回家去,登时又翻了脸,蹭地站起来,大叫道:“我的刀呢!把我的刀拿来!”阿福吓得赶紧勒住他:“您别找了!别找了!我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 挣扎了半天,他才平息了怒气坐下。 “你完了。” 他恢复了虚迷迷的笑意,对阿福说:“韩福儿,你完了。你没药可救了。” 真心假意 阿福感觉他有点心神不宁, 只得轻轻搂着他。不论他表现的再可恶再气人,她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刚刚情绪激动, 这会大概累了, 神情呆呆的,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浑身冰冷, 身体僵直着。阿福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自从出宫后,她见到他的时间不多,他也很少向她吐露心声。每次见面, 他都只是很沉默地搂着她,要亲亲,要抱抱, 要温存一下。像个缺人疼的小孩子。 她知道他最近很辛苦, 处境有些艰难。 阿福轻抚着他的背部,心情惆怅极了。 “我要拿你怎么办。” 她摸着他头发, 喃喃道:“整天就喜欢演戏, 拿捏人。老爱装腔作势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还老喜欢说一些过分的、让人伤心的话。把别人刺疼了, 你心里才高兴。” 云郁怔怔的不语。 他听到了。 但他假装没有听见她说话, 眼睛也不眨, 头也不偏。就脸皮很厚的呆着。 阿福低着头看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脸, 柔软白皙的皮肤,干净漂亮的嘴角, 桃花绽放的眼睛。她一肚子的无奈, 最终只化成了叹息。 他是她的心头肉, 再坏在可恶也是心头肉。 殿外听到打雷,突然降起了大暴雨。 阿福本想出宫去的,云郁搂着她道:“不要走,留下来。” 阿福哄他:“皇后知道了要生气的。” 云郁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她管天管地,连朕跟谁在一起她都要管吗?随她的便,朕不怕她。” 那雨实在是太大,阿福一时也走不得。云郁精神有些萎靡,一直蜷在她怀里不做声。阿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他脸有点发烫。 阿福感觉他好像生病了,低声问道:“你觉得热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有些疲倦地摇头:“累。想睡觉,又睡不着。一躺下,脑子里就嗡嗡的,浑身像漂浮着。可能是最近太累。” 阿福问:“晚上吃了什么?” 云郁摇头。 阿福道:“晚上没吃东西吗?” 他说:“没胃口。从早到晚都是事儿,心烦。” 阿福说:“再烦也要吃饭呀。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 他常年都是这样,心情烦闷,食欲不振,失眠,早就习惯了,因此连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阿福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又摸了自己,感觉他是有点烫,说:“要不让御医过来看看?” 云郁摇头:“别了,朕没病都要让他们给治死了。” 阿福看他烧的不算厉害,可能是着了风,便扶他躺下,拿被子给他身子捂着。外殿有火炉子,生着火,阿福用小火给他熬了一点粥。怕他吃不下腻的,就放了一点葱丝和姜丝,熬的香香的,端到床前来给他吃。 他其实好久都没怎么认真吃过东西了,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感觉食物有滋味一点。吃了小碗粥,他有些倦了,阿福抚着他,说:“累就睡吧。” 他身上有点汗湿了,她拿湿热的棉巾给他擦了擦。摸到他身上时,她感觉他又瘦了,摸着全是骨头。这么高的个子,瘦的跟个美人灯似的。她坐在枕边摸着他头,哄他睡。 那头落英听到韩福儿进了宫,就坐不住,生气说:“他把那个贱人召进宫里来了。” 韩福儿自进了太华殿,就没有出来,落英忍气吞声地洗了澡,坐在镜子前梳头。一边梳,一边让小太监盯着那边的情况,随时来报。 她梳了一晚上头,把头都要梳秃了,韩福儿仍然没有出来。 太监过来报,说:“皇上把奴婢们都遣了,殿中没人,也听不见说什么。不过这会还没出来,应该是歇下了。” 落英气的再也忍不下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丢,声音带着哭腔:“他太过分了!我找他去!” 太监见她又要犯傻,连忙拦着她:“娘娘,这怎么能成,皇上已经歇下了。娘娘不能去。皇上会生气的。” 落英道:“凭什么不能去?我是皇后,我偏就要去,看他搞什么鬼名堂。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太监道:“娘娘,外面下着大雨呢。奴婢们都淋湿了,娘娘可别去遭那罪,淋湿了身体,落了病就不好了。” 落英那脾气,哪拦得住。周围一群太监宫女围着劝她,硬是没把她劝住。让人拿了厚披风,喊四个小太监抬来轿子,风风火火闯到太华殿去了。外面雨声大,阿福隐隐约约听到喧闹,好像是皇后的声音。 云郁已经睡着了。 外面是黄瑾在拦着的,皇后的语气十分愤怒:“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黄瑾声音低了一个调,显得十分温和谦卑:“陛下已经睡了,奴婢们不敢打扰。皇后明天再来吧。” 皇后道:“睡了?跟谁一起睡的?” 皇后怒道:“那个贱人是不是在里面?” 电闪雷鸣,雨声哗哗的,显得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几乎要被淹没。这场雨下的太大了,阿福感觉气氛不大对劲,她知道皇后嘴里骂的贱人是她。她想要站起来,右手却被人握着。她刚一动,云郁便拧着眉偏了偏头,有几分要被吵醒的样子。他难得睡一个觉,阿福生怕他醒,赶紧坐回去,小心翼翼抚摸他手。 殿外仍没有消歇,声音反而更高了。 几个小宦官一起冲上去拦着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 落英气得都斗鸡似的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就是要进去。他不肯来找我,我来找他还不行么?”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况还在气头上,那宦官虽说听云郁的命令,又哪敢对皇后动手。拦了一阵拦不住,直接闯进了门。阿福知道不能多呆了,松开云郁的手,起身往殿外去迎。 皇后怒气冲冲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她确实长大了些。落英感觉几个月没见,她模样漂亮了很多。她刚入宫的时候看到这韩福,感觉是个土土的丫头,样子憨憨的,皮肤有点黄有点糙,也就是有几分清秀罢了。然而不知是不是夜里灯烛太暗,落英感觉她变白了很多。远瞅着那像小圆脸儿白白的,嫩嫩的,一双眼睛格外黑亮,目光亮晶晶,像有两颗小星星,眉毛乌黑,饱满红嘟嘟的嘴巴。头发也黑漆漆,顺滑光亮。落英感觉她长高了些,整个模样长开了。 她不知为何,感觉一股恶气冲上天灵盖儿。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嫉妒。她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的土丫头,云郁不过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去打个野食尝尝鲜,没想到这丫头而今会变得人模人样。她本来底子就长得好,骨架子细,身子窈窕,手脚修长,只是原本穿的粗陋,且年纪小,不爱照镜子打扮。冬天冻夏天晒的,脸儿有些粗糙。而今大了,情窦初开,有了些女儿心思,在公主府呆了这么久,学了些梳妆打扮,自然模样大变。她自己天天看自己当然觉察不出,云郁时常见她,感觉她漂亮了些,看熟悉了也没觉得什么。倒是落英,因为好久没见她,乍一下看到,反差很大,便感觉眼睛和心灵都受了点刺激。 黄瑾仍是劝:“娘娘今日还是回去吧。” 落英扭头骂道:“你住嘴!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狗腿子,成天手脚不干净,心里不用在正道上,就知道给你主子抹屎擦屁股,弄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跟前。回头我就让皇上下旨,把你们一个个撵出宫去。” 黄瑾低着头没出声。 阿福见她声音太大,恭了恭身道:“陛下刚睡了,娘娘还是别吵醒他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美人儿了。” 落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瞧你长的一副温顺无害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骚.货,专勾引别人的男人。” 她伸手,照着她脸一巴掌:“这天底下没男人了吗?你非要缠着他不放?也是,你想攀高枝儿。你掂量着她是皇上,就想抱着他的大腿,好混个什么嫔妃,美人当当。可惜你不配,只要有我在,你就永远别想当妃子。你永远都是个臭奴婢。你就算跟他生了孩子,也只能当私生子。” 阿福被她一巴掌打的,头歪到一边。 她咬着唇没说话,眼睛低着不看她。 落英嘲讽道:“怎么了?不吭声了?我上次打你,你不是很会顶嘴的吗?这次怎么变哑巴了?” 韩福儿低着眼,眼眶有点微微发红。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利。她眼下需要自保,她不打算跟皇后起冲突,这对自己有弊无利。她只低声道:“娘娘说的都对。” 落英冷笑:“怎么,你承认自己是骚.货,承认自己勾引别人的男人了?” 她失望地说:“他头一天夜里还在我怀里,搂着我,跟我亲热,第二天就骑到了你身上。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你是不是以为他很爱你,他是你一个人的人?他也会抱我,我们也亲密无间,熟悉对方的每一寸。你跟他做过几次?有三次吗?我们天天在一起,夜夜欢好。你知道他在床上时会冲我笑,唤我的名字吗?他还会抱着我上床,还会亲我的脸。” 韩福儿心猛然针扎似的痛了一下。她佯装镇定,红着眼睛劝她说:“娘娘还是回去吧,陛下已经睡了,不好吵醒他的。” 落英飙泪,不管不顾地冲着帘子内大叫:“云郁,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我知道你没睡,你不要躲在里面。” 阿福看她急了,连忙振作起精神,阻拦她:“娘娘您还是回去吧,陛下真睡了。” “你滚开!” 落英推搡了她一把,大步往殿内去。 她刚要掀开帘子,只见云郁正从帘后出来,穿着单衣,赤着脚,他手里拿着块素色的帕子,是刚才睡觉时阿福敷在他额头的。此时摘了,脸上透着高烧的红晕。阿福看出来他状况很不好,可能病又重了,但落英没看出来。落英看他脸脖子绯红,只当他是一脸春情,说不定是刚干了什么龌龊事。 落英指着阿福质问道:“你把这个贱人带进宫里是什么意思?你说过的只爱我一个,不会宠爱别的女人的。你自己亲口说的话忘了吗?你把她藏在公主府就算了,你还把她弄进宫里,还让她在寝宫留宿。” 她伤心地流泪说:“你是个骗子。” 阿福立在那,有些无措。 她完全没有预备要听到这样的谈话。她素来只晓得云郁跟太原王不和,跟皇后之间也常常争执,三天两头吵。但他们夫妻之间的秘密,私下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保证,她自然无从得知。 她心里有些憋闷。 她知道云郁这人,总是人前一副脸,人后一副脸,平常跟那些大臣打交道,都是装模作样,嘴里也没几句真话的。但阿福总以为他在爱情上是很真诚的,不会撒谎和骗人。 云郁看着她的眼泪,心中冷漠麻木,声音沙哑道:“我生病了,这种时候你也要来闹吗?让我清净一日吧。” 落英恨恨道:“你别装了!你生病了还有精力把这个女人弄到宫里来。我只不过质问你一句,你便要向我讨清净。你这段日子,我连你影都见不到,你过得还不清净吗?” 云郁听到那句别装了,气的要昏过去。他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却被一阵咳嗽给堵住了。阿福慌了神,赶紧去拍他胸口,着急道:“您就别出来了,生了病,回床上去躺着吧。明知道身子不舒服非下床做什么。” 落英看他咳嗽的厉害,声音也有点变了,怀疑他可能真的在生病,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她犹豫着要不要住嘴,却看到韩福儿搂着他,一副关切至极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爱人。她心中的嫉妒和恨意又再次占了上风,说:“你生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叫她来?” 云郁直起腰,气的满脸通红,愤怒道:“朕答应你,后宫只留你一个人的位置,不立妃嫔。朕答应你的事朕做到了,你还要怎样?” 他嗓子疼的像被刀割开了:“你这样子逼我,你是要让我死了你才甘心吗?朕是个活人,不是你们父女俩手里的玩物。朕不是马和骡子,要被你拴在树桩子上,连跟谁交.配都要按照你的吩咐。你是皇后,你爹是太原王。你爹他想做皇帝,你想让男人一心围着你转。你们爷儿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朕不干了,你们去干去吧。你想要一千个一万个男人围着你转都行。别说当皇帝,当天王老子都行。” 他把手中的帕子掷在地上。 落英泪眼汪汪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郁道:“听不懂去问你爹,让他给你解释。” 落英伤心地大哭着出了太华殿去了。 云郁躺回床上,闭上眼,彻底不说话了。 阿福想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不理自己,只得低道:“奴婢出宫去了,奴婢今天不该来的。都怪这场雨。” 殿外雨声哗哗的。 云郁面朝床壁,背对着她,声音细若游丝道:“你去吧。” 阿福点头:“奴婢去了。皇上保重。” 云郁道:“保重。” 阿福道:“奴婢想问一句,皇上对奴婢说过的话,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说着玩的。皇上是真的心里喜欢韩福儿,还是只是为了跟皇后置气,或只是心中愤懑,抑郁不平,所以拿韩福儿泄愤。” 云郁眼睛睁了一下,眼皮撩起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轻挑的弧度,半晌,又重闭上,道:“你想当它是真的就是真的吧。” 遇袭 忧心忡忡 你的错 照料 同林鸟 强盗 告别 嫂嫂 有孕 危亡 逃亡 打算 翻盘 后悔 歪脖子树 起由 搅浑水 陇头流水 不见 莲子 机密 相忘 撤与不撤(修文) 秤砣 合欢 为什么 不同 大胜(修文) 纳闷(修文) 故友 不移 不该 贡品 支走 菩提 转嫁 热情 烦人 冷漠 纳闷 不破不立 追封 浑水(修文) 勾引 理由 失忆 犹豫不决(修文) 条件(修文) 婴儿 针锋相对 落叶 较量 喜讯 难为情 玫瑰 磨刀霍霍 对质 平乐康宁 陷阱 成王败寇 杀回去 倾诉 根由 多说无益 孤注一掷 太子 醉酒 河上 国破 变乱 休书 亲人 玉碎 钟声 焦灼 答案 童年 彼黍离离 何处相逢 力量 反击 你信命吗 恐吓 度日如年 营救 来生 新年 出逃 生活 恼羞成怒 变化 吃酒 小气 前路 阿图 求婚 成婚 问答 对不起 计谋 离开 笃定 拒绝 娘 必须 争风吃醋 运筹 又见 威势 此行 时光 琉璃 番外一 番外二 《小山重叠金明灭》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