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 第1章 出版说明 在我国光辉灿烂的文学宝库中,古典小说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通观中国历史可以得知,每一个封建王朝的建立,大都是夺取了农民起义果实而建立起来的。有些农民起义规模巨大,斗争激烈,时间长久,是历史上罕见的。它不仅使当时政治形势发生重大变化,也给了文学以有力的影响。每一次政权的更迭,都伴随着残酷的镇压和统治。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逐渐激化、深入和复杂,构成了整个社会政治的基本内容,这就为小说题材创造的多种性和体裁形式的多样化,提供了社会源泉。由此可见,古典小说的繁荣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根源。 古典小说中的历史小说十分突出。历史小说又名历史演义小说,源于唐代民间讲说历史故事。宋以后,平话、讲唱盛行,宋都汴梁(今开封)“市井间有杂伎艺,其中有‘说话’,执此业者曰‘说话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话”即故事,“说话人”据史传加以敷衍,讲说历史兴废和战争故事,时称“讲史”;讲史所用的底本叫“话本”,它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具有长篇性质和规模的小说。有些以后逐步发展为长篇历史演义,著名的《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即是其优秀的代表作。顾名思义,历史演义小说并不是全讲历史,而是根据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运用小说虚构、夸张、渲染等创作手法,编撰敷衍的一种文学作品。正如前人评价的那样,“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但要说它是小说,它却件件从经书上来。”鲁迅据此曾对历史演义小说一语中的地评价说:“本以美之,而讲史之病亦在此。”这说明,尽管历史演义小说中的故事编得滴水不漏,生动引人,所涉及的人物也实有其人,但绝不是历史书,而只能作为一种独特形式的文学作品来欣赏。 明代中后期小说有了重大发展,小说的功能和潜能被进一步发掘,以《金瓶梅》为代表的世情小说的出现和后来《红楼梦》的产生,使小说进一步开拓了新的题材领域,更加贴近现实生活。类型化、形式化、单一化的创作模式被打破,小说观念有了进一步觉醒。生活的多样性、人物的复杂性、性格的多重性逐渐渗入到了艺术创作中,不断产生出了伟大的作品。 侠义小说在我国古典文学领域中有着重要地位。早在《左传》、《战国策》等先秦史籍中,就收有侠客义士行侠仗义的事例。西汉司马迁编纂的《史记》,专为那些“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侠客义士写了《游侠列传》、《刺客列传》。随后,以《刺客列传·荆轲传》为蓝本创作的《燕丹子》,用文学的手法叙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不仅写得十分出色,而且开创了我国侠义小说的先河。唐代留下的诸多短篇文言小说中,有不少是描写侠客义士的,像《虬髯客传》、《红线》、《无双传》、《昆仑奴传》,都是这类小说中长期流传下来的脍炙人口的典型作品。明清白话小说出现以后,侠义小说进一步得到了发展和繁荣,被誉为我国古代四部文学经典著作之一的白话长篇小说《水浒传》,就是侠义小说的集大成者。该书无论内容的人民性、革命性,以及文学艺术造诣和写作技巧,都是我国古、近代侠义小说中成就最高的。我国古典侠义小说对现代侠义小说,特别是对现代港台新武侠小说的影响是很大的。新武侠小说继承传统侠义小说的精华,吸收引进西方文学创作的技巧,大大提高了侠义小说的品位,有的新武侠小说已跻身于文学名著的行列。 神魔小说在古代十分盛行。它亦称神怪小说,起始于神话,但有它产生的深刻社会、历史和宗教根源。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又说:“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早在魏晋六朝,志怪小说曾盛行一时,这是当时文人为适应皇帝追求长生不老、得道登仙,在古代神话基础上,造神立道,说怪述异所结出的文学之果。进入明清后,神魔小说再掀高潮,儒、释、道三教同源,以圣人及菩萨、罗汉、道祖、帝君、真人为一方,同千奇百怪的魔鬼狐妖对阵,斗法布阵,各显神通,热闹非常。著名长篇神魔小说《西游记》和优秀短篇怪异小说集《聊斋志异》,即产生于此时。 晚清谴责小说是古代小说的一个重要分支,它是在讽刺小说的基础上派生出来的。从两者的目的性上讲,谴责小说和讽刺小说实质上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文学表现手法不一样。讽刺小说是用比喻、夸张等含蓄的方法批评、指责或劝告;而谴责小说则是采取特写、纪实等直接的方法进行揭露、批评或抨击。但单就批评意义讲,两者并无不同。中国讽刺谴责小说的出现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早在晋唐时期,讽刺谴责类小说就已出现萌芽,至明朝末年已有成熟作品。一八四〇年以后,帝国主义势力进入中国,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外国列强肆无忌惮的瓜分,晚清政府残酷的统治,贪官污吏拼命的压榨,使得政治更加黑暗,官场更加腐败,国力更加空虚,人民更加痛苦,中国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一些对晚清社会不满的知识分子,为了民族的生存,国家的强大,人民的自由,很快行动起来,寻求救国道路,用笔进行战斗。他们抨击政府,揭露列强,唤醒民众,要求变革。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中国的讽刺谴责小说创作异常活跃,进入了完全成熟的时期。《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就是这时期谴责小说的侥侥者。 公案小说在中国源远流长。“公案”一词,原指旧时官吏审理案件用的桌子。公案小说,就是围绕旧时案犯作案和官吏破案、断案、结案而创作的故事,是旧小说的一种体裁。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东晋干宝编撰的《搜神记》一书中,就曾记载刺史严遵查问根由,取得证据,迫使一女子终于承认自己“以淫杀夫”的公案故事。唐宋传奇文中,也有不少属于公案故事,像唐代的《谢小娥传》,宋代的《错斩崔宁》(即《十五贯》),以及后来元人创作的《简帖和尚》,就是这方面的作品。《水浒》、《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许多篇章本来就是公案故事。但最早结集刊行的公案小说,当推明万历二十二年成书的《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进入清代以后,开创了公案小说的鼎盛时期,单篇短小公案故事,逐渐向章回化、武侠化的长篇小说方向发展,其中最典型的是《施公案》和《彭公案》。两书都把侠客义士引进了公案小说,总字数均超过百万。由于把侠客义士引进公案小说,从而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生动,结构紧凑惊险,跌宕起伏,悬念连绵,引人入胜。 收入本套丛书的精品小说,历来受到大众的喜爱,世代流传,经久不衰。究其原因,除了历代作家艺术上不断进取、创新,作品日臻完善,故事极具吸引力和感染力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作品充分体现着中华民族的风格、气派和特点,极强地适应着我们民族的欣赏习惯。另外,这些作品政治倾向积极,思想内涵深刻,对中国的社会进步有推动,对文学的发展有影响,这是我们必须肯定的。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和作者世界观的影响,这些作品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某些缺陷和错误,相信广大读者会有正确的认识。 编者 第2章 前言 百姓藏书编委会谨向读者推出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精品丛书,共收二十六种,分订七卷:《包公案》、《海公案》、《刘公案》、《狄公案》、《施公案》、《彭公案》、《诸公案》。 “公案”一词,原指旧时官吏审理案件用的桌子。公案小说,就是围绕旧时案犯作案和官吏破案、断案、结案而创作的故事,是旧小说的一种体裁。 我国公案小说源远流长。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东晋干宝编撰的《搜神记》一书中,就曾记载刺史严遵查问根由,取得证据,迫使一女子终于承认自己“以淫杀夫”的公案故事。唐宋传奇文中,也有不少属于公案故事,像唐代的《谢小娥传》,宋代的《错斩崔宁》(即《十五贯》),以及后来元人创作的《简帖和尚》,就是这方面的代表。《水浒》、《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许多篇章本来就是公案故事。但最早结集刊行的公案小说,当推明万历二十二年成书的《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进入清代以后,开创了公案小说的鼎盛时期,单篇短小公案故事,逐渐向章回化、武侠化的长篇小说方向发展,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施公案》和《彭公案》。两书都把侠客义上引进了公案小说,总字数均超过百万。由于把侠客义士引进公案小说,从而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生动,结构紧凑惊险,跌宕起伏,悬念连绵,引人入胜。但因后人接连续作,越编越长,故事结构程式化,内容千篇一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连贯性和吸引力。 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的主人公,多以正直廉洁的封建官吏出现。他们刚正不阿,不畏权豪,睿智果决,体恤百姓,不少人还被作者予以神化,成了“超人”。尽管这些“青天老爷”本质上站在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一方,但由于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为平民百姓说话办事,平折冤狱,缉捕盗寇,惩治贪官赃吏和豪绅恶棍,从而被平民百姓所认可和接受,得以广泛流传。 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主人公大多历史上实有其人,有历史原型。像《狄公案》中的狄仁杰、《包公案》中的包拯、《海公案》中的海瑞、《刘公案》中的刘墉、《林公案》中的林则徐,既是上述公案小说中的主人公,又是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但有的公案小说作者为了敷演故事方便或其他原因,人名稍有改动。如小说《彭公案》中的彭朋,原型是清康熙年间著名官吏彭鹏;小说《施公案》中的施仕伦,原型是清康熙年间的户部侍郎施世纶。事实上,不管小说主人公同历史原型人物是否同姓同名,在大多数情况下,所叙情节同原型人物经历、政绩都相去甚远,其中不少是作者把别人的故事附会在某一个人身上,甚至是凭空臆造添加上去的,切不可作为历史传记去读。 中国古典公案小说中的迷信成份也较多。这除了作者对小说主人公有意予以神化外,另一个原因是由于当时的科学不发达。有些案件光靠私访、探查、听讼、刑逼无法查出实情,于是采取简单化的办法,借神鬼显灵、占卜测字、因果报应等的暗示,达到侦破案情的目的。这同现代侦探小说依据逻辑推理和科学验证侦破案件有显著的区别,相信读者自会辨别。 中国古典公案小说同古典戏剧曲艺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不少公案小说中的故事,早已在民间流传或说唱。反过来,许多民间艺人以公案小说为底本,编成评书、鼓词、单弦演出;许多剧种移植公案小说中的故事,编成剧目演出,至今不衰。由于公案小说同戏剧曲艺互相促进,相辅相成,从而使许多公案故事历千百年而不衰,长期流传在市井民间,妇孺皆知;许多清官形象深深印在百姓心目中,成了清平世界的象征,这也是公案小说长期受读者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百姓藏书编委会 一九九八年六月 第3章 入官阶昌平为令 升公堂百姓呼冤 狄仁杰奇案 世人但喜作高官,执法无难断案难。 宽猛相平思吕杜,严苛尚是恶申韩。 一心清正千家福,两字公平百姓安。 惟有昌平旧令尹,留传案牍后人看。 自来奸盗邪淫,无所逃其王法,是非冤抑,必待白于官家,故官清则民安,民安则俗美。举凡游手好闲之辈,造言生事之人,一扫而空之。无论平民之乐事生业,即间有不肖之徒显干法纪,而见其刑罚难容,罪恶难恕,耳闻目睹,皆赏善罚恶之言,宜无不革面洗心,改除积习。所以欲民更化,必待宰官清正,未有官不清正,而能化民者也。然官之清,不仅在不伤财不害民而已,要能上保国家,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下治百姓,雪人所不能雪、不易雪之冤。无论民间细故,即宫闱细事,亦静心审察,有精明之气,有果决之才,而后官声好,官位正,一清而无不清也。故一代之立国,必有一代之刑官,尧舜之时有皋陶,汉高之时有萧何,其申不害、韩非子,则固历代刑名家所祖宗者也。若不察案之由来,事之初起,徒以桁杨刀锯,一味刑求,则虽称快一时,必至沉冤没世,昭昭天报,不爽丝毫。若再因赂而行,为贪起见,辄自动以五木,断以片言,是则身不修,而可治国治民,上清官图,下安百姓,岂可得哉!间尝旷览古今,博稽野史,有不能断其无,并不能信其有者。如此书中所编之审案之明,做案之奇,访案之细,破案之神,或因秽乱春宫,或为全其晚节,或图财以害命,或因奸以成仇,或误服毒猝至身亡,或出戏言疑为祸首,莫不无辜牵涉,备受苦刑。使非得一人以平反之,变言易服,细访微行,阳以为官,阴以为鬼,率至得其情,定其案,白其冤,罹其辟,而至奇至怪之狱,终不能明。春风倦人,日闲无事,故特将此书之原原本本,以备录之,以供众览。非敢谓警世醒俗,亦聊供阅者之寂寥云尔。 诗曰: 备载离奇事,钦心往代人。 廉明公正者,千古大冤伸。 话说这部书,出自唐朝中宗年间,其时武后临朝,四方多事。当朝有一位大臣,姓狄名仁杰,号德英,山西太原县人。其人耿直非常,忠心保国,身居侍郎平章之职,一时在朝诸臣,如姚崇、张柬之等人,皆是他所荐。只因武三思倡乱朝纲,太后欲废中宗立他为嗣,狄仁杰犯颜立争,奏上一本,说陛下立太子,千秋万岁配食太庙。若立武三思,自古及今,未闻有内侄为天子,姑母可祀于太庙的道理,因此才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念头,退政与中宗皇帝,就称仁杰为国老,迁为幽州都督。及至中宗即位,又加封梁国公的爵位。此皆一生的事节,由唐朝以来,无不人人敬服,说他是个忠臣。殊不知这时多事,皆载在历代史书上,所以后人易于知道。还有未载在国史,而传流在野史上的那些事,说出来更令人敬服,不但是个忠臣,而且是个循吏,而且是个聪明精细、仁义长厚的君子。所以武后自僭位以来,举凡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下至民间奇怪案件,皆由狄公剖断明白。 狄仁杰自从父母生下他来,六七岁上,就天生的聪明。攻书上学,目视十行,自不必说。到了十八岁时节,已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并州官府,闻了他的文名,先举了明经,后调为汴州参军,又升授并州法曹。那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就迁他为昌平令尹。到任来,为地方上除暴安良,清理词讼,自是他的余事。 手下有四个亲随,一个姓乔叫乔太,一个姓马叫马荣,这两人乃是绿林的豪客。这日他进京公干,遇了他两人要劫他的衣囊行李,仁杰见马荣、乔太,皆是英雄气派,而且武艺高明,心下想道:“我何不收服他们,将来代皇家出力,做了一番事业,他两人也可相助为理,方不埋没了这身本领。”当时不但不去躲避,反而挺身出来,招呼他两人站下,历劝了一番。哪知马荣同乔太,十分感激,说:“我等为此盗贼,皆因天下纷纷,乱臣当道,徒有这身本领,无奈不遇识者,所以落草为寇,出此下策。既是尊公如此厚义,情愿随鞭执镫,报效尊公。”当时仁杰就将两人,收为亲随。其余一人姓洪,叫洪亮,即是并州人氏,自幼在狄家使唤。其人虽没有那用武的本事,却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无论何事,皆肯前去,到了办事的时候,又能见机揣度,不至鲁莽。此人随他最久。又有一人,姓陶叫陶干,也是江湖上的朋友,后来改邪归正,当了公门的差役。奈因仇家太多,时常有人来报复,所以他投在狄公麾下,与马荣等人,结为至友。从昌平到任之后,这四人皆代他私行暗访,结了许多疑难案件。 这一日正在后堂,看那些往来的公事,忽听大堂上面,有人击鼓,知道是出了案件,赶着穿了冠带,升坐公堂。两班皂吏齐集在下面。只见有个四五十岁的百姓,形色仓皇,汗流满面,在那堂口不住的呼冤。狄仁杰随令差人把他带上,在案前跪下,问道:“你这人姓什名谁,有何冤抑,不等堂期控告,此时击鼓何为耶?”那人道:“小人姓孔,名叫万德,就在昌平县南门外六里墩居住。家有数间房屋,只因人少房多,故此开了客店,数十年来,安然无事。昨日向晚时节,有两个贩丝的客人,说是湖州人氏,因在外路办货,路过此地,因天色将晚,要在这店中住宿。小人见是路过的客人,当时就将他住下。晚间饮酒谈笑,众人皆知。今早天色将明,他两就起身而去,到了辰牌时分,忽然地甲胡德前来报信,说:‘镇口有两个尸首,杀死地下,乃是你家投店的客人,准是你图财害命,将他治死,把尸首拖在镇口,贻害别人。’不容小人分辨,复将这两个尸骸,拖到小人家门前,大言恐吓,令我出五百银两,方肯遮掩此事。‘不然这两人,是由你店中出去,何以就在这镇上出了奇案?这不是你移尸灭迹!’因此小人情急,特来求大老爷伸冤。” 狄仁杰听他这番言语,将他这人上下一望——实不是个行凶的模样。无奈是人命巨案,不能听他一面之辞,就将他放去,乃道:“你既然说是本地的良民,那为何这地甲不说他人,单说是你呢?想见你也不是良善之辈,本县终难凭信。且将地甲带来核夺。” 下面差役一声答应,早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人,走上前来,满脸的邪纹,斜穿着一件青衣,到了案前跪下道:“小人乃六里墩地甲胡德,见太爷请安。此案乃是在小人管下,今早见这两具尸骸,杀死镇口,当时并不知是何处客人。后来合镇人家,前来观看,皆说是昨晚投在孔家店内的客人,小人因此向他盘问。若不是他图财害命,何以两人皆杀死在镇上?而且孔万德说是动身时,天色将明,彼时镇上也该早有人行路,即使在路,遇见强人,岂无一人过此看见?问镇上店家,又未听见喊救的声音。这是显见的情节,分明是他夜间动手,将两人杀死,然后拖到镇口,移尸灭迹。此乃小人的承任,凶手既已在此,求太爷审讯便是了。” 狄仁杰听胡德这番话,甚是在理,回头望着孔万德实不是个图财害命的凶人,乃道:“你两人供词各一,本县未经相验,也不能就此定夺。且待登场之后,再为审讯。”说着,他两人交差带去。随即传令伺候,预备前去相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章 胡地甲诬良害己 洪都头借语知情 话说狄仁杰将胡德同孔万德两人,交差带去,预备前往相验。自己退堂,令人传了验尸官,发过三梆,穿了元服,当时带了差役人证,直向六里墩而来。所有那一路居民,听说出了命案,皆知道狄公是个清官,必能伸冤理枉,一个个成群结队,跟在他轿后前来观看。到了下昼时分,已至镇上。早有胡德的伙计赵三,并镇上的乡董郭礼文备了公馆,前来迎接。狄公先问了两句寻常的言语,然后下轿说道:“本县且到孔家察勘一回,然后登场开验。”说着,先到了客店门首,果见两个尸身,倒在下面,委是刀伤身死。随即传胡德问道:“这尸首,本是倒在此地的么?”胡德见狄公先问这话,赶着回禀:“太爷恩典,此乃孔万德有意害人,故将杀死尸骸,抛弃在镇口,以便随后抵赖。小人不能牵涉无辜,故仍然搬移在他家门前。求太爷明察。”狄公不等他说完,当时喝道:“你这狗头,本县且不问谁是凶手,你既是在公人役,岂能知法犯法,可知道移尸该当何罪?无论孔万德是有意害人,既经他将尸骸抛弃在镇口,你当先行报县,说明原故,等本县相验之后,方能请示标封。你为何藐视王法,敢将这两口尸骸移置此处!这有心索诈,已可概见;不然即与他通同谋害,因分赃不平,先行出首。本县先将你重责一顿,再严刑拷问。”着令差役,重打了二百刑杖。登时喊叫连天,皮开肉绽。所有那镇上的百姓,明知孔万德是个冤枉,被胡德诬害,无奈是人命案件,不敢掺入里面,此时见狄公如此办法,众人已是钦服,说道:“果然名不虚传,好一个精明的清官!” 当时将胡德打毕,他仍是矢口不移,狄公也不过为苛求,带着众人到孔家里面,向着孔万德问道:“你家虽是十数间房屋,但是昨日客人,住在哪间屋内,你且说明。”孔万德道:“只后进三间,是小人夫妇同我那女儿居住。东边两间是厨房,这五间房屋,从不住客,惟有前进同中进,让客居住。昨日那两个客人前来,小人因他是贩丝货的客,不免总有银钱,在前进不甚妥贴,因此请他在中进居住。”说着领了狄公到了中进,指着上首那间房屋。狄公与众人进去细看,果见桌上尚有残肴酒迹,未曾除去,床面前还摆着两个夜壶,看了一遍,实无形迹。恐他所供不实,问道:“你在这地既开了数十年客店,往来的过客,自必多住此处,难道昨日只有他两人,以外别无一客么?”孔万德道:“此外尚有三个客人,一是往山西贩卖皮货的;那两个是主仆两人,由河南至此,现因抱病在此,尚在前进睡卧呢!”狄公当时先将那个皮货客人带来询问,说是:“姓高名叫清源,历年做此生理,皆在此处投寓。昨日那两个客人,确系天色将明的时节出去,夜间并未听有喊叫,至他为何身死,我等实不知情。”复将那个仆人提来,也是如此说法,且言主人有病,一夜未曾安眠,若是出有别故,岂能绝无动静。狄公听众人异口同声,皆说非孔万德杀害,心下更是疑惑,只得复往里面,各处细看了一回,仍然无一点痕迹。心下说道:“这案明是在外面身死,若是在这屋内,就是那三人帮同抵赖,岂能一点形影没有?”自己疑惑不定,只得出来。到了镇口,果见原杀的地方,鲜血汪汪,冒散在四处,左右一带,并无人家居住,只得将镇里就近的居民,提来审问。皆说不知情节。因早见过路人来,知道出了这案,因此鸣了地甲,细细查访,方知是孔家店内客人。 狄公心想道:“莫非就是这地甲所为?此时天色已晚,谅也不能相验,我先且细访一夜,看是如何,明早验复再议。”想罢,向着那乡董说道:“本县素来案件,随到随问,随问随结,故此今日得报,随即前来察勘。但这命案重大,非日间相验,不能妥当,本县且在此处暂住一宵,明日再行开验。”吩咐差役,小心看管,自己到了公馆,与那乡董郭礼文谈论一番。招呼众人退去,随将洪亮喊来说道:“此案定非孔万德所为,本县惟恐这胡德做了这事,反来自己出首,牵害旁人。你且去细访一会,速速回报。” 洪亮当即领命出来,找了那地甲的伙计赵三,并见个值日的差役,说道:“我是随着太爷来办这案件,又没有苦主家,又没有事主,眼见得孔老儿是个冤抑,我们虽是公门口吃饭的人,也不能无辜罗唣好人,到此时腹中已是饥饿,胡德是此地地甲,难道一杯酒也不预备?我等也不是白扰的,太爷的清正,谁不晓得,明日回衙之后,总要散给工食,那时我们也要照还,此时当真令我们挨饿不成?”赵三听见洪亮发话,赶着上来招呼道:“洪都头不必生气,这是我们地甲,为案缠手,忘却叫人预备。既是都头与众位饿了,我小人奉请一杯。就在镇上东街酒楼上,胡乱吃一顿罢。”说着另外派了两人看守尸首,自己与大众来到酒楼。那些小二,见是县里的公差,知是为命案来此,赶着上来问长问短,摆上许多酒肴。洪亮道:“我等不比寻常差役,遇了一件案子,就大吃大喝,拿着事主用钱,然后还索诈些银两走路。你且将寻常的饭菜,端两件上来,吃两杯酒,就算了。共计多少饭银,随后一总给你。”说着大家坐下。 洪亮明知胡德被打之后,为乔太、马荣两人押在孔家,当时向着赵三说道:“你家头儿,也太疏忽了,怎么昨日一夜不在家,今日回来,知道这案件,就想孔老儿这许多银两,人家不肯,就生出这个毒计,移尸在他家门首,岂不是心太辣了么?究竟他昨夜到何处去呢,此乃眼面前地方,怎么连你巡更,皆梭巡不到?现在太爷打了他二百刑杖,明日还要着他交出凶手呢,你看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赵三道:“都头你不知内里情节,因诸位头翁不是外人,故敢说出这话。我们这个地甲,因与孔老儿有仇,凡到年节,他只肯给那几个铜钱,平时想同他挪一文,他皆不行。昨夜胡德正在李小六子家赌钱,输了一身的欠帐。到了天亮之时,正是不得脱身,忽然镇上哄闹起来,说出了命案。他访知是孔家出来的人,因此起了这个念头,想报这仇。这事原晓得不是万德,不过想讹诈他,自己却被责骂了一顿,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么?但这案件,也真奇怪,明明是天明出的事,我打过正更之后,方才由彼处回来,一觉未醒,就有了这事。孔老儿虽是个悭吝的人,我看这件事,他决不敢做。” 洪亮听了这番话,也是含糊答应,想道照他说来,这事也不是胡德了,不过想讹诈他几两银子。现在所欲未遂,重责了二百大板,也算得抵了责罪,但是凶手不知是谁,此事倒不易办。当即狼吞虎咽,吃完酒饭,算明帐目,招呼他明日在公馆收取,自己别了大众,来到狄公面前,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狄公道:“此案甚是奇异,若不是万德所为,必是这两人先在别处露了银钱,被歹人看见尾随到此,今早等他起行时节,措手不及,伤了性命。不然,何以两人皆杀死在镇口。本县既为民父母,务必为死者伸了冤情,方能上对君王,下对百姓。且待明日验后如何,再行核夺便了。”当时洪亮退了出来,专等明早开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章 孔万德验尸呼错 狄仁杰卖药微行 却说狄公听洪亮一番言语,知不是胡德所为,只得等明日验后再核,一宿无话。次日一早就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命人在尸场伺候。所有那些差役,早已纷纷到了孔家门口。不多一会,狄公步出公馆登场,在公案坐下。先命将孔老儿带上来,说道:“此案你虽不知情节,既是由你寓内出去,也不能置身事外。且将这两人姓名说来,以便按名开验。”孔老儿道:“这两人前晚投店时,小人也曾问他,一个说是姓徐,那一个说是姓邱。当时因匆匆卸那行李,未暇问着名字。”狄公点点头,用朱笔批了“徐姓男子”四字。命验尸官先验这口尸首。 只见验尸官领了朱批到场,场上先把左边那尸身,与赵三及值日的皂役,抬到当中,向着狄公禀道:“此人是否姓徐,请领孔万德前来看视。”狄公即叫孔老儿场上去看。老儿虽骇怕,只得战战兢兢走到场上。即见一个鲜血人头,牵连在尸首上面,那五官已被血同泥土污满。勉强看了说道:“此果是前晚住的客人。”验尸官听报已毕,随即取了六七扇芦席铺列地下,将尸身仰放在上面,先将热水把全身血迹洗去,细细验了一回。只听报道:“男尸一具,肩背刀伤一处,径二寸八分,宽四分。左肋跌伤一处,深五分,宽五寸等。咽喉刀伤一处,径三寸一分,宽六分,深与径等,治命。”报毕,刑房填了尸格,呈在案上。狄公看了一回,然后下了公座,自己在尸身上下看视一周,与所报无异,随即标封发下,令人取棺暂厝,出示招认。复又入座,用朱笔点了邱姓。验尸官仍照前次的做法,将批领下,把第二个尸身抬到上面,禀令孔老儿去看。孔老儿到了场上,低头才看,不禁一个筋斗,吓倒在地,眼珠直向上渺,口中喃喃的,直说不出来。 狄公在上面见了这样,知道有了别故,赶着令洪亮将他扶起,等他苏醒过来,说明了再验。尸场上面,皆寂静无声,望着孔老儿等他醒来,究为何事。此时洪亮将他扶坐在地下,忙令他媳妇取了一盏糖茶。那许多闲人,团团围住,恨不立刻验毕,好回转城去,忽见孔老儿栽倒地下,一见了也是猜疑不定。隔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转过气来,嘴里只说道:“不,不,不好了!错,错了!”洪亮赶着问道:“老儿,你定一定神,太爷现在上面等你禀明,是谁错了?”老儿道:“这尸首错了。前晚那个姓邱的,乃是个少年男子,此人已有胡须,哪里是住店的客人?这人明明的是错了,赶快求太爷伸冤呀。”验尸官同洪亮听了这话,已是吓得猜疑不定,随即回了狄公。狄公道:“哪里有此事!这两口尸首,昨日已在此一天,他为何未曾认明,此时临验,忽然更换,岂不是他胡言搪塞!”说着将孔老儿提到案前,怒问了一番。孔老儿直急得磕头大哭,说道:“小人自己被胡德牵害,见两口尸骸,移在门口,已是心急万分,忙忙进城报案,哪里敢再细看尸身。且这人系倒在那姓徐的身下,见姓徐的不错,以为他也不错了,岂料出这个疑案。小人实是无辜,总求大爷恩典。”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心下想道:“我昨日前来见尸骸,却是一上一下倒在这面前,既是他说讹错,亦在情理之中,但这事难了。且带胡德来细问。”当时招呼带地甲。胡德听见传他,也就带着刑伤,同乔太两人走上前来。狄公道:“你这狗头,移尸诬害,既说这两人为孔万德杀害,昨日由镇口移来,这尸身面目自必亲见过了,究竟这两人是何形样,赶快供来!”此时胡德已听见,说是讹错,现在狄公问他这话,深恐在自己身上追寻凶手,赶着禀道:“小人因由他店中出去,且近在咫尺,故而说他杀害。至那尸身确是一个少年,那一个已有胡须,因孔万德不依小人停放两人,匆匆进城,以至并在一处。至是否讹错,小人前晚未曾遇面,不敢胡说。”狄公当时又将胡德打了一百,说他报案不清,反来牵涉百姓。随即又将那三个客人传来问讯,皆说前晚两人,俱是少年,这个有胡须的,实未投店,不知何处人氏,因何身死。狄公道:“既是如此,本县已明白了。”随即复传验尸官开验。只得如法行事,将血迹洗去,向上报道:“无名男尸一具,左手争夺伤一处,宽径二寸八分。后背跌一处,径三寸宽五寸一分。肋下刀伤一处,宽一寸二分,径五寸六分,深二寸二分,治命。死后,胸前刀伤一处,宽径各二寸八分。”报毕,刑房填了尸格。狄公道:“这口尸棺,且置在此处,这人的家属,恐离此不远,本县先行标封,出示招认,候凶手缉获,再行定案。孔万德交保释回,临案对质,胡德先行收禁。” 吩咐已毕,随即离了六里墩一路进城,先到县庙拈香,然后回到衙门,升了公座,各役排衙已毕,退入后堂。一面出了公文,将原案的尸身尺寸形像录明,移文到湖州本地,令他访问家属,随后又请邻封缉获。这许多公事办毕,方将乔太、马荣传来说道:“此案本县已有眉目,必是这邱姓所为,务必将此人缉获,此案方可得破。你两人立刻前去探访,一经拿获,速来回禀。”两人领命前去。复又将洪亮喊来说道:“那口无名的尸骸,恐即是此地人氏,你且到四乡左近访察。且恐那凶手,未必远扬,匿迹在乡下一带,候风声稍息,然后逃行,也未可知。”洪亮领命去后,一连数日,皆访不出来。狄公心下急道:“本县莅任以来,已结了许多疑案,这事明明的有了眉目,难道竟如此难破。且待本县亲访一番,再行定夺。”想罢,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换了微行衣服,装成卖药医生,带了许多药草,出了衙署。先到那南乡官路一带大镇市上,走了半日,全无一人理问。心下想道:“我且找一个宽阔的店铺,下这药草,看是有人来否。”想着,前面到了个集镇,虽不比城市间热闹,却也是官塘大路,客商仕宦,凑集其间。见东北角有个牌坊,上写着“皇华镇”三字。走进牌坊,对门一个大的高墙,中间现出一座门楼,门前树着一块方牌,上写着“代当”两字。狄公道:“原来是个典当,我看此地倒甚宽阔,且将药包打开,看有人来医治。”想罢依着高墙站下,将药草取出,先把那块布包铺在地下,然后将所有的药,铺列上面,站定身躯,高声唱道:“南来北往休便休,只知欢喜不知愁。世间缺少神仙术,疾病来时不自由。在下姓仁名下杰,山西太原人氏,自幼博采奇书,精求医理。虽非华陀转世,也有扁鹊遗风。无论男女方脉,内外各科,以及疑难杂症,只要在下面前,就可一望而知,对症发药。轻者当面见效,重者三日病除。今因访友到此,救世扬名,哪位有病症的,前来请教。”喊说了一会,早拥下了一班闲人,围成一个圈子。狄公细看一回,皆是乡间民户,你言我语,在那里议论。内有一个中年妇人,曲着腰,挤在人丛里面,望着狄公说毕,上前问道:“先生如此说,想必老病症皆能医了。”狄公道:“然也。若无这样手段,何能东奔西走,出此大言?你有何病,可明说来,为你医病。”那妇人道:“先生说一望而知,我这病却在这心内,不知先生可能医么?”狄公道:“有何不能?你有心病,我有心药。你且转过面来,让我细望。”说着那妇人果脸向外面。狄公因她是个妇女,自己究竟是个官长,虽然为访案起见,在这人众之间,殊不雅相,当即望了一眼,说道:“你这病,我知道了,见你脸色干黄,青筋外露,此乃肝脏神虚之象,从前受了郁闷,以致日久引动肝气,饮食不调,时常心痛。你可是心痛么?”那妇人见他说出病原,连忙说道:“先生真是神仙,我这病,已有三四年之久,从未有人看出这原故,先生既是知道,不知可有医药么?” 狄公见她已是相信,想就此探听口气。不知这妇人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6章 设医科入门治病 见幼女得哑生疑 却说狄公见那妇人相信他医理,欲解探她的口气,问道:“你这病既有数年,你难道没有丈夫儿子,代你请人医治,就叫你带病延年么?”那妇人见问,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伤心,我丈夫早年久经亡过,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向来在这镇上开个小小绒线店面,娶了儿媳,已有八年。去年五月端阳,午后带着媳妇,同我那个孙女出去,看闹龙舟。傍晚我儿子还是如平时一样,到了晚饭以后,忽然腹中疼痛。我以为他是受暑所致,就叫媳妇侍他睡下。哪知到了二鼓,忽听他大叫一声,我媳妇就哭喊起来,说他身死了。可怜我婆媳二人,如同天塌下来一般,眼见得绝了宗嗣。虽然开了小店,又没有许多本钱,哪里有现钱办事。好容易东挪西欠,将我儿子收殓去了。但见他临殓时节,两只眼睛,如灯珠大小,露出外面。可怜我伤心,日夜痛哭,得了这心痛的病。” 狄公听他所说,心下疑道:“虽然五月天暖时节炎热不正,为何临死喊叫,收殓时节又为什么两眼露出,莫非其中又有别故么?我今日为访案而来,或者这邱姓未曾访到,反代这人伸了冤情,也未可知。”乃道:“照此讲来,你这病更厉害了。若单是郁结所致,虽是病,尚可易治,此乃骨肉伤心,由心内怨苦出来,岂能暂时就好?我此时虽有药可治,但须要自己煎药配水,给你服下,方有效验。现在这街道上面,焉能如此费事。不知你可定要医治?如果要这病除根,只好到你家中煎这药,方能妥当。”那妇人听他如此说法,踌躇了半晌,说道:“先生如此肯前去,该应我这病是要离身?但是有一件事,要与先生说明。自从我儿子死后,我媳妇苦心守节,轻易不见外人,到了下午时分,就将房门紧闭。凡有外人进来,她就吵闹不休。她说:‘青年妇道,为什么婆婆让这班人来家?’所以我家那些亲戚,皆知她这个原故,从没有男人上门。近来连女眷皆不来了,家中只有我婆媳两个,午前还在一处,午后就各在各的房内。先生如去,仅在堂屋内煎药,煎药之后,请即出去方好。不然她又要同我吵闹。” 狄公听毕,心下更是疑惑,想道:“世上节烈的人也有,她却过分太甚,男人前来不与她交言,固是正理,为何连女眷也不上她门,而且午后就将房门紧闭?这就是个疑案。我且答应她前去,看她媳妇是何举动。”想毕说道:“难得你媳妇如此守节,真是令人敬重。我此去不过为你治病,只要煎药之后,随即出来便了。”那妇人见他答应,更是欢喜非常,说道:“我且回去,先说一声,再来请你。”狄公怕她回去为媳妇阻挡,赶着道:“此事殊可不必,早点煎药毕了,我还要赶路进城,做点生意。谅你这苦人,也没有许多钱酬谢我,不过是借你扬名,就此同你去罢。”说着将药包收起,别了众人,跟着那妇人前去。 过了三四条狭巷,前面有一所小小房屋,朝北一个矮门,门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约有六七岁光景,远远见那妇人前来,欢喜非常,赶着跑来迎接。到了面前,抓住那妇人衣袖,口中直是乱叫,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手指东画西,不知为着何事。狄公见她是个哑子,乃道:“这个小孩子,是你何人,为何不能言语?难道他出生下来,就是这样么?”说着已到了门首,那妇人先推进门去,似到里面报信。狄公恐她媳妇躲避,急着也进了大门,果是三间房屋。下首房门一响,只见一妇人半截身躯向外一望,却巧狄公对面,狄公也就望了一眼。但见那个媳妇,年纪也在三十以内,虽是素装打扮,无奈那一副淫眼,露出光芒,实令人魂魄消散。眉梢上起,雪白的面孔,两颊上微微的晕出那淡红的颜色——却是生于自然。见有生人进来,即将身子向后一缩,噗咚的一声,将房门紧闭。只听在里面骂道:“老贱妇,连这卖药的郎中,也带上门来了。才清净了几天,今日又要吵闹一晚,也不知是哪里的晦气!” 狄公见了这样的神情,已是猜着了八分:“这个女子必不是个好人,其中总有原故。我既到此,无论如何毁骂,也要访个根由。”当时坐下说道:“在下初次到府,还不知府上尊姓,方才这位女孩子,谅必是令孙女了。”那妇人见问,只得答道:“我家姓毕,我儿子学名叫毕顺。可怜他身死之后,只留下这八岁的孙女。”说着将那女孩拖到面前,不禁两眼滚下泪来。 狄公道:“现在天色不早,你可将火炉引好,预备煎药。但是你孙女这个哑子,究意是怎么起的?”毕老妇道:“皆是家门不幸,自幼生她下来,真是百般伶俐,五六岁时,口齿爽快得非常。就是他父亲死后,未有两个月光景,那日早间起,就变成这样。无论再有什么要事,虽是心里明白,嘴里只说不出来。一个好好的孩子,成了废物,岂不是家门不幸么?”狄公说:“当时她同何人睡歇,莫非有人药哑吗?你也不根究,如果有人药哑,我倒可以没法帮助。” 那妇人还未答言,只听她媳妇在房内骂道:“青天白日,无影无形的混说鬼话。骗人家钱财,也不是这样做的。我的女儿终日随在我一处,有谁药她?从古及今,只听见人医兽医,从未见能医哑子的人。这老贱妇,只顾一时高兴,带这人来医病,也不问他是何人,听他如此混说。儿子死了,也不伤心,还看不得寡妇媳妇清静,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那妇人听他媳妇在房叫骂,只是不敢开口。狄公想道:“这个女子必是有个外路,皆因老妇不能识人,以为她真心守节,在我看来,她儿子必是她害死。天下节妇,未有不是孝妇,既然以丈夫为重,丈夫的母亲有病,岂有不让她医治之理?这个女孩子,既是她亲生所养,虽然变了哑子,未有不想他病好之理。听见有人能医,就当欢喜非常,出来动问,怎么全不关心,反而骂人不止?即此两端,明明的是个破绽。我且不必惊动,回到衙中,再行细访。”当时起身说道:“我虽是走江湖的朋友,也要人家信服,方好为人医治。你家这女人无故伤人,我也不想你许多医金,何必作此闲气,你再请别人医罢。”说着起身出了大门。那妇人也不敢挽留,只得随他而去。 狄公到了镇上,见天色已晚,此时进城已来不及了。“我不如今晚在此权住一夜,将此案访明白了,以便明日回衙办事。”想罢,见前面有个大大的客店,走进门去,早有小二前来问道:“你这郎中先生,还是要张草铺暂住一夜,还是包个客店居住?”狄公见里面许多房屋车辆客载,摆满在里面,便说道:“我是单身过客,想在这镇上做两日生意,得点盘川。若有单房最好。”小二见他要做买卖,当时答应有有,随即将他带入中进,走到那下首房间,安排住下。知他没有行李,当时又在掌柜的那里租了铺盖。 布置已毕,问了酒饭。狄公道:“你且将上等小菜,端两件来下酒。”小二应毕,先去泡了一壶热茶,然后一件一件送了进来。狄公在房中吃毕,想道,这店中客人甚多,莫要那个凶手也混在里面?此时无事,何不出去查看查看。自己一人出了房门,过了中进,先到店门外面,望了一回,已交上灯时候,但见往来客商,仍然络绎不绝。 正在出神之际,忽见对面来了一个人,望见狄公在此,赶着站下,要来招呼,见他旁边有两三个闲人,又不敢上前问。狄公早已看见,不等他开口,说道:“洪大爷,从何到此?今日真是巧遇,就在这店内歇吧,两人也有个陪伴。”那人见他这样,就走上前来。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7章 入浴室多言露情节 寻坟墓默祷显灵魂 却说狄公在客店门首,见对面来了一人,当时招呼他里面安歇。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亮,奉了狄公的差遣,令他在昌平四乡左近,访那六里墩的凶手。访了数日,绝无消息,今日午后,也到了镇上。此时见天色已晚,打算前来住店,不料狄公先在这里,故而想上前招呼,又怕旁人识破,现在见狄公命他进去,当即走上前来说道:“不料先生也来此地,现在里面哪间房里,好让小人伺候。”狄公道:“就在前进,过去中进那间,下首房屋。你且随我来吧。” 当时两人一同进内,到了里面,洪亮先将房门掩上,向狄公道:“太爷儿时来此?”狄公即忙止道:“此乃客店所住,耳目要紧,你且改了称呼。但是那案件,究竟如何了?”洪亮摇头道:“小人奉命已细访了数天,这左近没有一点形影,怕这姓邱的已去远了。不知乔太同马荣,可曾缉获?”狄公道:“这案虽未能破,我今日在此又得了一件疑案,今晚须要访问明白,明日方可行事。”当时就将卖药,遇见那毕奶奶的话,说了一遍。洪亮道:“照此看来,是在可疑之列。但是他既未告发,又没有实在形迹,怎么办法?”狄公道:“本县就因这上面,所以要访问。今日定更之后,你可到那狭巷里面巡视一番,究竟看有无动静。再在左近访她丈夫身死时,是何景况,现在坟墓葬在哪里,细细问明前来回报。”洪亮当时领命。先叫小二取了酒饭,在房中吃毕,等到定更之后,约离二鼓不远,故意高声喊道:“小二你再泡壶茶来,服侍先生睡下,我此去会个朋友,立刻就来。”说着出了房门而去。小二见他如此招呼,也不知他是县里的公差,赶着应声,让他前去。 洪亮到了街上,依着狄公所说的路径,转弯抹角,到了狭巷,果见一座小小矮屋,先在巷内两头走了数次,也不见有人来往。说道:“此时莫非尚早,我且到镇上闲游一回,然后再来。”想罢复出了巷口,向东到了街口。虽然是乡镇地方,因是南北要道,所有的店面,此时尚未关门,远远见前面有个浴堂,洪亮道:“何不此时就沐浴一次,如有闲人,也可搭着机锋问问话头。”当时走到里面,但见前后屋内,已是坐得满满,只得在左边坑上寻了个地方坐下,向着那堂倌问道:“此地离昌平还有多远,这镇上共有几家浴堂?” 那个堂倌见他是个外路口音,就说:“此地离城只有六十里官道。客人要进城么?”洪亮道:“我因有个亲戚住在此处,故要前去探亲。你们这地方,想必是昌平的管辖了。现在那县令,姓什名谁,哪里的人氏,目下左近有什么新闻?”那个堂倌道:“我们这位县太爷,真是天下没有的,自他到任以来,不知结了多少疑难的案件。姓狄名叫仁杰,乃是并州太原人氏。你客人到迟了,若早来数日,离此有十数里,有个六里墩集镇,出了个命案,甚是奇怪:这客人五更天才由客店内起身,天亮的时节,倒被人杀死在镇口。不知怎样又将尸首讹错,少年人变做有胡须的。你道奇也不奇?现在狄太爷已相验过了,标封出示,招人认领呢。不知这凶手究竟是谁,出了几班公差在外访问,至今还未缉获人犯。”洪亮道:“原来如此,这是我迟到了数天了,不然也可瞧看这热闹。” 说着,将衣服脱完,入池洗了一会,然后出来,又向那人说道:“我昨日到此,听说此地龙舟甚好,到了端阳,就可瞧看,怎么去岁大闹瘟疫,看了龙舟,就会身死的道理。”那个堂倌笑道:“你这个客人岂不是取笑,我在此地生长,也没有听见过这个奇话,你是过路的客人,自哪里听来?”洪亮道:“我初听的时节,也是疑惑,后来那人确有证据,说前面狭巷那个毕家,他是看龙舟之后死的。你们是左近人家,究竟是有这事没有呢?”那个堂倌还未开言,旁边有一个十数岁的后生说道:“这事是有的,他不是因看龙舟身死,听说是夜间腹痛死的。”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谈,前面又有一人,向着那堂倌说道:“袁五呀,这件事,最令人奇怪,毕顺那个人那样结壮,怎么回家尚是如常,夜间喊叫一声,就会死了,临殓时还张着两眼。真是可怕,听说他坟上还是常作怪呢,这事岂不是个疑案。他那下面儿,你可见过么?”袁五道:“你也不要混说,人家青年守节,现在连房门不常出,若是有个别故,岂能这样耐守?至说坟上作怪,高家洼那个地方,尽是坟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那人道:“我不过在此闲谈罢了。可见人生在世,如浮云过眼,一口气不来,人就死了。毕顺死过之后,他的女儿又变做哑子,岂不是可叹。”说着穿好衣服,望外而去。 洪亮听了这话,知这人晓得底细,复向袁五问道:“此人姓什么?倒是个口快心直的朋友呢。”袁五道:“他就是镇上铺户,从前那毕顺绒线店,就在他家间壁。他姓王,我们见他从小长大的,所以皆喊他小王。也是少不更事,只顾信口开河,不知利害的人。”洪亮当时也说笑了一声,给了浴钱出来,已是三鼓光景,想道,这事虽有些眉眼,但无一点实证,何能办去?一路想着,已到了狭巷,又进去走了两趟,仍然不见动静。只得回转寓中,将方才的话禀知狄公。狄公道:“既是如此,明日先到高家洼看视一番,再为访察。” 一夜已过,次日一早,狄公起身,叫小二送进点心,两人饮食已毕,向着小二说道:“今日还要来此居住,此时出去寻些生意,午前必定回来。现有这银两在此,权且收下,明日再算便了。”当时在身后,取出一锭碎银,交与小二,取了药包,出门而去。 到了镇口,见有个老者在那里闲游,洪亮上前问道:“请问老丈,此地到高家洼由哪条路去?离此有多少路程?”那老者用手指道:“此去向东至三叉路口转弯,再向南约有里半路,就可到了。”洪亮就道了谢。两人顺着他的指示,一路前去,果见前面有条三又路口,向南走不多远,看见荒烟蔓革,白骨垒垒,许多坟地,列在前面。洪亮道:“太爷来是来了,就看这一望无际的坟墓,晓得哪个坟墓是毕家的呢?”狄公道:“本县此来,专为他理冤枉。阴阳虽有隔别,以我这诚心,岂无一点灵验?若果毕顺是因病身死,自然寻不着他的坟墓;若是受屈而死,死者有知,自来显灵。”说着就向坟堂一带,四面默祷了一遍。 此时已是午正时候,忽然日光惨淡,当地起了一阵狂风,将沙灰刮起,有一丈高下,当中凝结一个黑团,直向狄公面前扑来。洪亮见了这光景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紧紧地站在狄公后面。狄公见黑团子飞起,又说道:“狄某虽知你的冤抑,但这荒冢如云,岂能知你尸骸所在,还不就此在前引路!” 说毕,只见阴风瑟瑟,渐飞渐远,过了几条小路,远远见有个孤坟堆在前面,那风吹到彼处,忽然不见。狄公与洪亮也就到了坟前,四面细望,虽不是新葬的形象,却非多年的旧墓。狄公道:“既是如此显灵,你且前去,找个当地乡民,问这坟墓究竟是否毕家所葬,我且在此等你。”洪亮心里虽怕,到了此时,也只得领命前去。约有顿饭时候,带了一个白发的老翁,到了面前,向着狄公说道:“你这郎中先生,也太走时了。乡镇无人买药,来到这鬼门关做生意么?老汉正在田内做生活,被你这伙计纠缠了一会,说你有话问我。你且说来,究为何事?”不知狄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8章 老土工出言无状 贤令尹问案升堂 却说狄公见那老汉前来,说道:“你这太无礼了。我虽是江湖朋友,没有什么名声,也不至如此糊涂,到此地来卖药。只因有个原故,要前来问你。我看这座坟地,地运颇佳,不过十年,子孙必然大发,因此问你,可晓得这地主何人,此地肯卖与不卖?”老汉听毕,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洪亮赶上一步揪着他怒道:“因你年纪长了,不肯与人斗气,若在十年前,先将你这厮恶打一顿,问你可睬人不睬。你也不是个哑子,我先生问你这话,为什么没有回音?”那人被他揪住,不得脱身,只得向洪亮说道:“非是我不同他谈论,说话也有点谱子,他说这坟地子孙高发,现在这人家后代已绝嗣了。自从葬在此处,我们土工从未见他家有人来上坟,连女儿都变哑子,这坟的风水,还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信口胡言?”洪亮故意说道:“你莫非认错不成?我虽非此地人民,这个所在,也常到此,那个变哑子的人家姓毕,这葬坟的人家,哪里也是姓毕么?”那老汉笑道:“幸亏你还说知道,他不姓毕难道你代他改姓么?老汉田内有事,没工夫与你闲谈,你不相信,到六里墩问去,就知道了。”说着将洪亮的手一拨,匆匆而去。狄公等他去远,说道:“这必是冤杀无疑了,不然何以竟如此奇验。我且同你回城再说。”当时洪亮在前引路,出了几条小路,直向大道行去。到了下昼时节,腹中已见饥饿,两人择了个饭店,饱餐一顿,复往前行,约至上灯时分,已至昌平城内。 主仆到了衙门,到书房坐下,此时所有的公差,见本官这两日未曾升堂,已是疑惑不定,说道:“莫非因命案未破,在里面烦闷不成,不然想必又私访去了。”你言我语,正在私下议论,狄公已到了署内,先问乔太、马荣可曾回来。早有家人回道:“前晚两人已回来一趟,因太爷不在署中,故次日一早又去办公。但是那邱姓仍未访出,不知怎样?”狄公点了点首,随即传命值日差进来问话。当时洪亮招呼出去,约有半杯茶时之久,差人已走了进来,向狄公请安站下。狄公道:“本县有朱签在此,明早天明,速赴皇华镇高家洼两处,将土工地甲,一并传来,早堂问话。” 差人领了朱签,到了班房,向着众人道:“我们安静了两天,没有听什么新闻,此时这没来由的事,又出来了。不知太爷又听何事,忽然令我到皇华镇去呢。你晓得那处地甲是谁?”众人道:“今日何恺还在城内,怎么你倒忘却了?去岁上卯时节,还请我们大众在他镇上吃酒,你哪如此善忘?明日早去,必碰得见他。这位老爷迟不得的,清是清极了,地方上虽有了这个好官,只苦了我们拖下许多累来,终日坐在这里,找不到一文。”那个差人听他说是何恺,当日回到家中,安息了一夜,次日五更就忙忙的起身。 到了皇华镇上,先到何恺家内,将公事丢下,叫他伙计到高家洼传那土工,自己就在镇上。吃了午饭,那人已将土工带来,三人一齐到了县内。 差人禀到已毕,狄公随即坐了公堂,先将何恺带上问道:“你是皇华镇地甲么?哪年上卯到坊,一向境内有何案件,为何误公懒惰,不来禀报?”何恺见狄公开口,就说出这几句话来,知他又访出什么事件,赶着回道:“小人是去岁三月上卯,四月初一上坊,一向皆小心办公,不敢误事。自从太爷到任以来,官清民安,镇上实无案件可报。小人蒙恩上卯,何敢偷懒,求太爷恩典。”狄公道:“既是四月到坊,为何去岁五月出了谋害的命案,全不知道呢?”何恺听了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心内直是乱跳,忙道:“小人在坊,昼夜梭巡,实没有这案。若是有了这案,太爷近在咫尺,岂敢匿案不报?”狄公道:“本县此时也不究罪,但是那镇上毕顺如何身死?你既是地甲,未有不知此理,赶快从实招来!”何恺见他问了这话,知道其中必有原故,当时回道:“小人虽在镇上当差,有应问的事件,也有不应问的事件。镇上共计有上数千人家,无一天没有婚丧善事,毕顺身死,也是泛常之事。他家属既未报案,邻舍又未具控。小人但知他是去年端阳后死的。至如何身死之处,小人实不知情,不敢胡说。”狄公喝道:“你这狗头倒辩得清楚,本县现已知悉,你还如此搪塞,平日误公,已可概见。”说着,又命带土工上来。 那个老汉,听见县太爷传他,已吓得如死的一般,战战兢兢地跪在案前道:“小人高家洼的土工,见太爷请安。”狄公见老汉这形样,回想昨日他跑的时节,心下甚是发笑。当时问道:”你叫什么,当土工几年了?”那人道:“老汉姓陶,叫陶大喜……”这话还未说完,两旁差人喝道:“你这老狗头,好大胆量,太爷面前,敢称老汉,打你二百刑杖,看你说老不老了!”土工见差人呛喝,已吓得面如土色,赶着改口道:“小人该死!小人当土工,有三十年了,太爷今日有何吩咐?”狄公道:“你抬起头来,此地可是鬼门关了么?你看一看,可认得本县?”陶大喜一听这话,早又将舌头吓短,心下说道:“我昨日是同那郎中先生说的此话,难道这话就犯法了?这位太爷,不比旁人。”眼见得尊臀上要露丑了,急了半晌,方才说出话道:“太爷在上,小人不敢抬头。小人昨日鲁莽,与那卖药的郎中,偶尔戏言,求太爷宽恕一次。”狄公道:“你既知罪,且免追究。你但望一望,本县与那人如何?” 老汉抬头一看,早已魂飞天外,赶着在下面磕头说道:“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是太爷,小人下次无论何人,再不敢如此了。”众差看见这样,方知狄公又出去察访案件。只见上面说道:“你既知道那个坟冢是毕家所葬,他来葬的时节,是何形像,有何人送来,为何你知道他女儿变了哑子?可从实供来。”老汉道:“小人做这土工,凡有人来葬坟,皆给小人二百青钱,代他包冢堆土等事。去岁端阳后三日,忽见抬了一个棺枢前来,两个女人哭声不止,说是镇上毕家的小官。送的两人,一个是他妻子,那一个就是他生母。小人本想葬在乱冢里面,才到棺枢面前,忽那里面咯咋咯咋响了两声,小人就吓个不止。当时向他母亲说道:‘你这儿子身死不服,现在还是响动呢。莫非你们入殓早了,究竟是何病身死?’他母亲还未开口,他妻子反将小人哭骂了一顿,说我把持公地不许埋葬。那个老妇人,见她如此说法,也就与小人吵闹起来了。 当时因她是两个女流,不便与她们争论。又恐这死者是身死不明,随后破案之时,必来相验,若是依着乱冢,岂不带累别人?因此小人方将他另埋在那个地方。谁知葬了下去,每日深夜,就鬼叫不止,百般不得安静。昨日太爷在那里的时候,非是小人大胆,实因不敢在那里耽搁。这是小人耳闻目见的情形,至这死者果否身死不明,小人实不知情,求太爷的恩典。”狄公听毕说道:“既是如此,本县且释你回去,明日在那里伺候便了。”说罢,陶大喜退了下来。随即传了堂谕:“洪亮协同快差,当晚赶抵皇华镇上,明早将毕顺的妻子带案午讯。”吩咐已毕,自己退入后堂。 那些快差,一个个摇头鼓舌,说:“我们在这镇上,每月至少也要来往五六次,从未听见有这件事,怎么太爷如此耳长?六里墩的命案还未缉获,又寻出这个案子来了,岂不是自寻烦恼!你看这事平空而来,叫我们向谁要钱?”彼时你言我语,谈论了一会,只得同洪亮一齐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9章 老妇人苦言求免 狄县令初次问供 却说洪亮领了堂谕,同快差当日赶到皇华镇上,次日就到了毕顺家门。敲了两下大门,听里面有个老妇人答道:“谁人敲门,这般清早就来吵闹。你是哪里来的?”说着到了门口,将门开了,见三四个大汉,拥在巷内,赶将两手叉着两个门扇,问道:“你们也该晓得,我家无男客在内,两代孀居,已是苦不可言,你这几个人,究为何事,这一早来敲门打户?”洪亮正要开言,那个差人先说道:“我们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然在家中正睡呢,无故的谁来还这路头债。只因我们县太爷有堂谕在此,令我们这洪都头一同前来,叫你同你家媳妇,立刻进城,午堂回话。你莫要如此阻拦在门口,这不是说话所在。”说着就将毕顺的母亲一推,众人一拥而进,到了堂屋坐下。看那下首房门,还未开下,洪亮当时取出堂谕,说道:“公事在此,这是迟不得的。你媳妇现在何处,可令出来,一齐前去见太爷。说过三言五句,就不关我们大众的事了。” 毕顺的母亲见是公差到此,吓得浑身抖战,说道:“我家也未曾为匪作歹,这么要我们婆媳到堂,难道有欠户告了我家,说我们欠钱不还么?可怜我儿子身死之后,家中已度日为难,哪里有钱还人。我虽是小户人家,从未见官到府现丑,这事如何是好?求你们公差看些情面,做些好事,代我到太爷面前,先回一声,我这里变卖了物件,赶紧清理是了。今日先放了宽限,免得我们到堂。”说着,两眼早流下泪来。洪亮见她实是忠厚无用的妇人,说道:“你且放心,并非有债家告你,只因太爷欲提你媳妇前去问话,你且将她交出,或者做些人情,不带你前去。”洪亮还未说完,毕顺的母亲早就嚷起来,哭道:“我道你们真是县里差来,原来是狐假虎威,来恐吓我们百姓!他既是个官长,无人控告,为何单要提我媳妇?可见得你们不是好人,见我媳妇是个孀居,我两人无人无势,故想出这坏主见,将她骗去,不是强奸,就是卖了为娼,岂不是做梦么?你既如此,祖奶奶且同你拼了这老命,然后再揪你进城,看你那县太爷问也不问!”说着一面哭,一面奔上来,就揪洪亮。旁边那两个差役,忍耐不住,将毕顺的母亲推了坐下喝道:“你这老婆好不知事,这是洪都头格外成全,免得你抛头露面,故说单将你媳妇带去。你看错了差人,反误我们是假的,堂谕是太爷亲笔写来的,难道也是假的么?我看你也太糊涂了,怪不得为媳妇蒙混。不是遇见这位青天太爷,恐你死在临头,还不知道。” 众人正在这里揪闹,下首府内门扇一响,她媳妇早站出来了,向着外面嘁道:“婆婆且站起来,让我有话问他。一不是你们罗唣,二不是有人具控,我们婆媳在这家中,没有做那犯法事件,古话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他虽是个地方官,也要讲个情理。皇上家里见有守节的妇人,还立祠旌表,着官府春秋祭祀。从未有两代孀居,地方官出差罗唣的道理。他要提我不难,只要他将这情说明,我两人犯了何法,那时我也不怕到堂,辨个明白。若是这样提人,我婆媳不能遵提。即便前去,那时难请我回来,可不要说我得罪官长。”众差听她这番言语,如刀削的一般,伶牙利齿,说个不了,众人此时反被她封住,直望着洪亮。洪亮笑道:“你这小妇人,年纪虽轻,口舌倒来得伶俐,怪不得干出那惊人的事件。你要问案情,提你何事,我们不是昌平县,但知道凭票提人。你要问,你到堂上去问,这番话前来吓谁?”当时丢个眼色,众人会意,一拥上前,将她揪住,也不容她分辩,推推拥拥,出门而去。毕顺的母亲,见媳妇为人揪去了,自己虽要赶来,无奈是一个孤身,怎经得这班如狼似虎的公差阻挡,当时只得哭喊连天,在地下乱滚了一阵。众人也无暇理问。到了镇上,那些居家铺户,见毕家出了此事,不知为着何故,皆拥上来观看。洪亮怕闲人吵杂,亮声说道:“我们是昌平县狄太爷差来的,立即到堂讯问,你们这左右邻舍的,此时在此阻着去路,随后提觅邻舍,可不要躲避。这案件却不是寻常案子。”那些人恐牵涉到身上,也就纷纷过去,洪亮趁此一路而来。 约至午正时分,到了署内,当即进去禀知了狄公。传命大堂伺候。自己穿了官带,暖阁门开,升起公案。各班书吏,齐列两旁,当即命带人犯。两边威喝一声,毕顺的妻子,跪在阶下。 狄公还未开口,只见她已先问道:“小妇人周氏叩见太爷。不知太爷有何见谕,特令公差到镇提讯,求太爷从速判明。我乃少年孀妇,不能久跪公堂。”狄公听了这话,已是不由不动怒,冷笑道:“你好个‘孀妇’两字,你只能欺那老妇糊涂,本县岂能为你蒙混!你且抬起头来,看本县是谁?”周氏听说,即向上面一望——这一惊不小,心下想道:“这明是前日卖药的郎中先生,怎么做了这昌平知县,怪不得我连日心慌意乱,原来出了这事。设若为他盘出,那时如何是好?”心内虽是十分恐怕,外面却不敢过形于色,反而高声回道:“小妇人前日不知是太爷前来,以致出言冒犯。虽是小妇人过失,但不知不罪,太爷是个清官,岂为这事迁怒?”狄公喝道:“你这淫妇,你不认得本县!你丈夫正是少年,理应夫妇同心,百年偕好,为什么存心不善,与人通奸,反将亲夫害死!你且从实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仁,减等问罪。若竟游词抵赖,这三尺法堂,当叫你立刻受苦!你道本县昨日改装,是为何事?只因你丈夫身死不明,阴灵未散,日前在本衙告了阴状,故而前来探访。谁知你目无法纪,毁谤翁姑,这‘仵逆’两字,已是罪不可逃。你且从实供来,当日如何将丈夫害死,奸夫何人?”周氏听说她谋杀亲夫,真是当头一棒,打入脑心,自己的真魂,早已飞出神窍,赶着回道:“太爷是百姓的父母,小妇人前日实是无心冒犯,何能为这小事,想出这罪名诬害?此乃人命攸关之事,太爷总要开恩,不能任意的冤屈呢。”狄公喝道:“本县知你这淫妇是个利口,不将证据还你,谅你也不肯招。你丈夫阴状上面写明你的罪名,他说身死之后,你恐他女儿长大,随后露了机关,败坏你事,因此与奸夫通同谋害,用药将女儿药哑。昨日本县已亲眼见着,你还有何赖?再不从实供明,本县就用刑拷问了。”此时周氏哪里肯招,只管呼冤呼屈,说道:“小妇人从何说起,有影无形的,起了这风波。三尺之下,何求不得!虽至用刑拷死,也不能胡乱承认的。”狄公听了怒道:“你这淫妇,胆敢当堂挺撞,本县拼着这一顶乌纱不要,认了那残酷的罪名,看你可熬刑抵赖!左右,先将她拖下鞭背四十!”一声招呼,早上来许多差役,拖下丹墀,将周氏身上的衣服撕去,吆五喝六,直向脊背打下。不知周氏究竟肯招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10章 审奸情利口如流 提老妇痴人可悯 却说周氏被打了四十鞭背,哪里就肯招认,当时呼冤不止,向着堂上说道:“太爷是一县的父母,这样无凭案件,就想害人性命,还做什么官府!今日小妇人愿打死在此,要想用刑招认,除非三更梦话。‘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你说我丈夫身死不明,告了阴状,这是谁人作证,他的状呈现在何处?可知道天外有天,你今为着私仇,前来诬害,上司官门,未曾封闭。即使官官相护,告仍不准,阳间受了你的刑辱,阴间也要告你一状。诬良为盗,尚有那反坐的罪名,何况我是青年的孀妇,我拚了一命,你这乌纱也莫想戴稳了。”当时在堂上哭骂不止。狄公见她如此利口,随又叫人抬夹棍伺候。两旁一声威吓,“噗咚”一声,早将刑具摔下。周氏见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呼冤不止。狄公道:“本县也知道你既淫且泼,谅你这周身皮肤,终不是生铁浇成。一日不招,本县一天不松刑具。”说着又命左右动手。此时那些差役,望见周氏如此辩白,彼此皆目中会意,不肯上前。内有一个快头,见洪亮也在堂上,赶着丢了个眼色,两人走到暖阁后面,向他问道:“都头,昨日同太爷究竟访出什么破绽,此时在堂上且又叫人用刑。设若将她夹死,太爷的功名,我们的性命……怎么说告阴状起来,这不是无中生有?平时甚是清正,今日何以这样糊涂?即是她谋害亲夫,也要情正事确。开棺验后,方能拷问。都头此时可上去,先回一声,还是先行退堂,访明再问?还是就此任意用刑?你看这妇人一张利口,也不是恐吓的道理。若照太爷这样,怕功名有碍。”洪亮听了这话,虽是与狄公同去访察,总因这事相隔一年,纵无有人告发,不能因那哑子就作为证据,心内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走到狄公身边,低声回了两句。狄公当时怒道:“此案乃是本县自己访得,如待有人告发,这死者冤抑也莫能伸了,本县还在此地做什么县官!既然你等不敢用刑,本县明日必开棺揭验,那时如无有伤痕,我也情甘反坐,这案终不能因此不办。”说着向周氏道:“你这淫妇仍是如此强辩,本县所说,你该聪明,临时验出治命,谅你也无可抵赖了。”当时先命差役将周氏收禁,一面出签提毕顺的母亲到案,然后令值日差到高家洼安排尸场,预备明日开棺。这差票一出,所有昌平的差役无不代狄公担惊受怕,说这事不比儿戏,虽然是有可疑,也不能这样办法。设若验不出来,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不说众人在私下窃议,只说那个公差,到了皇华镇上,一直来到毕顺家门首。已是上灯时分,但见许多闲人,纷纷扰扰,在那巷口站住说道:“前日原来狄太爷在这镇上。我说他虽是个清官,耳风也不能灵通,现在既被他看出破绽,自然彻底根究了。那个老糊涂,还在地上哭呢,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狄太爷也不能因这疑案,就拷了口供。照此看来,随后总有大发作的时节。”彼此正在那里闲谈,差人已到巷口,高声喝道:“诸位人可分开了!我们数十里跑来,为了这件公事,此时拥在这里,也无意味。要看热闹的,明日到高家洼去。”说着分开众人,到了里面,果见那老妇人嘴里哭道:“这不是天落下的祸!昨日他来,他要起这风波何事?我明日也不要命了,进署同他拼了这条老命。”那个差人走了上去喝道:“你这老人,好不知事,太爷为你好,代你儿子伸冤,你反如此说!你既要去拼命,可巧极了,太爷现在堂上立等回话,就此同你前去,免得你媳妇一人在监内。”说着将她拖去,要进城去。毕顺的母亲,见又有差人前来,正是伤心时节,也不问青红皂白,揪着他的衣领,哭个不止,说道:“我这家产物件,也不要了,横竖你这狗官会造言生事,准备一命同他控告,老娘不同你前去,也对不起我的媳妇。”当时就出了大门同走。那个差人见他遭了这事,赶着向何恺说道:“我们虽为她带累,跑了这许多路径,但见她这样,也实不忍,这个小小户门,也不容易来的,哪样物件,不用钱置?你可派两个伙计,代她看管一夜,也是你我的好事。”何恺当时也就答应下来,见他两人,趁着月色,连夜的前去。 到了三更以后,已至城下,所幸守门将士均是熟人,听说县里的公差,赶紧将门开了,放了两人进去,此时狄公已经安歇。差人先将毕顺的母亲带入班房,暂住一夜。次日一早,等狄公起身,禀报已毕,随即又升坐大堂,将人带上。狄公问道:“你这妇人虽是姓毕,娘家究是何姓?本县前日到你镇上,可知为你儿子的事件?只因他身死不明,为你媳妇害死,因本县在此是清官,专代人家伸冤理枉,因此你儿子告了阴状,求我为他伸冤。今日带你前来,非为别事,可恨你的媳妇坚不承认,反说本县有意诬她,若非开棺相验,此事断不能分辨。死者是你的儿子,故此提你到案。”毕顺的母亲听见这话,哪里答应,当时回道:“我儿子已死有一年,为何要翻看尸骨?他死的那日晚上,我还见他在家,临入殓之时,又众目所见。太爷说代我儿子伸冤,我儿子无冤可伸,为何乱将我媳妇拷打?这事无凭无证,你既是个父母官,就该访问明白,这样害人,是何道理!我娘家姓唐,在这本地已有几代,哪个不知道是良善百姓。你要问他则甚,莫非又要拖累别人么?今日在此同你说明,不将我媳妇放出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拚我一命,死在这里,也不能听你胡言胡语,害了活的又寻我那死的。”说着在堂上哭闹不止。 狄公见她真是无用老实的人,一味为媳妇说话,心里甚是着急,说道:“你这妇人,如此糊涂,怪不得你儿子死后,深信不疑,连本县这样判说,你还是不能明白。可知本县是为你起见,若是开棺验不出伤痕,本县也要反坐。只因那死者阴魂不服,前来告状,你今不肯开验,难道那冤枉就不伸了?本县既为这地方官府,不能明知故昧,准备毁了这乌纱,也要办个水落石出。这开验是行定了!”说着令人将她带下,传令明早辰时前往,未时登场。当即退堂,到下书房里面,备设详文,申详上宪。所有外面那些差役人等,俱是猜疑不定,说狄公鲁莽。无奈不敢上去回阻,只得各人预备相验的用物,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将明,众差役已陆续前来,先发了三梆,到大堂伺候。到了辰时,狄公升了公堂,先传原差并承验的验尸官说道:“这事比那寻常案件不同,设若无伤,本县毁了这功名是小,你等众人也不能无事。今日务将伤痕验明,方好定案治罪,为死者伸冤。”众差领命已毕,随即将唐氏周氏二人,带到堂上。狄公又向周氏说道:“你这淫妇,昨日情愿受刑,只是不肯招认,不知你欺害得别人,本县不容你蒙混。今日带同你婆媳,前往开验,看你再有何辩。”周氏见狄公如此厉害,心下暗说道:“不料这样认真,但是此去,未必就验得出来,不如也咬他一下,叫他知道我的厉害。”当时回道:“小妇人冤深如海,太爷挟仇诬害,与死者何干。我丈夫死有一年,忽然开棺翻乱,这又是何意见?如有伤痕,妇人自当认罪,设若未曾伤害,太爷虽是个印官,律例上有何处分,也要自己承认的,不能拿着国法为儿戏,一味的诬害平人。”狄公冷笑一声,不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11章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仁杰开棺大验 却说狄公见周氏问他开棺无伤,诬害良民,律例上是何处分,狄公冷笑一声道:“本县无此胆量,也不敢穷追此案。昨已向你婆婆说明,若死者没有伤痕,本县先行自己革职治罪。此时若想用言恐吓,就此了结这案件,在别人或可为你蒙混,本县面前也莫生此妄想。”传令将唐氏周氏先行带往尸场。一声招呼,那些差役也不由她辩白,早已将她二人拖下,推推拥拥,上了差轿,直向高家洼而去。狄公随即也就带着一干刑人,坐轿而去。一路之上那些百姓,听着开棺揭验,皆说轻易不见的事情,无不携老扶幼,随着轿子同去看望。约有午初时分,已到皇华镇上。早有何恺同土工陶大喜前来迎接,说道:“尸场已布置停妥,请太爷示下。”狄公招呼他两人退下,向着洪亮道:“你前日在浴堂里面,听那袁五说,那个洗澡的后生,就开店在毕家左近,你此刻且去访一访,是何姓名,到高家洼回报。本县今日谅来不及回城,开验之后,就在前日那客店内暂作公馆。”吩咐已毕,复行起轿前行,没有一会时节,早已到了前面。 只见坟冢左首,搭了个芦席棚子,里面设了公案,所有听差人众,皆在右首。芦席棚下,挖土的器具已放在坟墓面前。狄公下轿,先到坟前,细看了一遍,然后入了公座,将陶大喜同周氏带上问道:“前日本县在此,你说这坟墓是毕家所葬,此话可实在么?此事非比平常,设若开棺揭验,不是毕顺,这罪名不小,那时后悔就迟了。”陶大喜道:“小人何敢撒谎,现在他母亲妻子,全在此地,岂有讹错之理。”狄公道:“非是本县拘执,奈周氏百般奸恶,她与本县还问那诬害良民的处分呢。若不是毕顺的坟冢,不但阻碍这场相验,连本县总有了罪名了。你且具了结状,若不是毕顺,将你照例惩办。”随向周氏说道:“你可听见么?本县向为百姓理案,从无袒护自己的意见。可知这一开棺,那尸骸骨就百般苦恼,你是他结发的夫妻,无论谋杀怎样,此时也该祭拜一番,以尽生前的情意。”说着就命陶大喜领她前去。毕顺的母亲见狄公同她媳妇说了这话,眼见得儿子翻尸倒骨,一阵心酸,忍不住嚎啕大哭,揪住周氏说道:“我的儿啊,我毕家就如此败坏!儿子身死,已是家门不幸,死了之后还要遭这祸事。遇见这个狗官,叫我怎不伤心。”只见周氏高声的说道:“我看你不必哭了,平时在家,容不得我安静,无辜带人回来,找出这场事来,现在哭也无益。既要开棺揭验,等他验不出伤来,那时也不怕他是官是府。皇上立法,叫他来治百姓的,未曾叫他害人,那个反坐的罪名,也不容他不受。叫我祭拜我就祭拜便了。”当时将她婆婆推了过去,自己走在坟前,拜了两拜,不但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现出那淫泼的气象,向着陶大喜骂道:“你这老狗头,多言多语,此时在他面前讨好,开验之后,谅也走不去。你动手罢,祖奶奶拜祭过了。”陶大喜被她骂了一顿,真是无辜受屈的,因她是个苦家,在尸场上面,不敢与她争论,只得转身来回狄公。狄公见周氏如此撒泼,心下想道:“我虽欲为毕顺伸冤,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因是死者的妻子,此时开棺翻骨,就该悲伤不已,故令她前去祭拜,见她的动静,哪知她全不悲苦,反现出这凶恶的形象,还有什么疑惑,必是谋杀无疑了。”随即命土工开挖。 陶大喜一声领命,早与那许多伙计,铲挖起来,没有半个时辰,已将那棺柩现出。众人上前,将浮土拂了去,回禀了狄公,抬至验场上面。此时唐氏见棺柩已被人挖出,早哭得死去活来,昏晕在地。狄公只得令人搀扶过去,起身来至场上,先命何恺同差役去开棺盖。众人领命上前,才将盖子掀下,不由得一齐倒退了几步,一个个吓个吐舌摇唇,说道:“这是真奇怪了,即便身死不明,决不至一年有余,两只眼睛犹如此睁着。你看这形象,岂不可怕!”狄公听见,也就到了棺柩旁边,向里一看,果见两眼与核桃相似,露出外面,一点光芒没有,但见那种灰色的样子,实是骇异,乃道:“毕顺,毕顺,今日本县特来为你伸冤,你若有灵,赶将两眼闭去,好让众人近前,无论如何,总将你这案讯问明白便了。”哪知人虽身死,阴灵实是不散,狄公此话方才说完,眼望着闭了下去。所有那班差役,以及闲杂人等,无不惊叹异常,说这人被谋死无疑了,不然何以这样灵验。当即狄公转身过来,内有几个胆大差役先动手,将毕顺抬出了棺木,放在尸场上面,先用芦席遮了阳光。验尸官上来禀道:“尸身入土已久,就此开验,恐难现出。须先洗刷一番,方可依法行事。求太爷示下。”狄公道:“本县已知这原故,但是他衣服未烂,四体尚全,还可从简相验,免今死者再受洗刷之苦。”验尸官见狄公如此说,只得将尸身的衣服轻轻脱去,那身上的皮肤,已是朽烂不堪,许多碎布,粘在上面,欲想就此开验,无奈那皮色如同灰土,仿佛不用酒喷,则不明伤痕所在,只得复行回明了。狄公令陶大喜择了一方宽展的闲地,挖了深塘,左近人家,取来一口铁锅,就在那荒地上,与众人烧出一锅热水,先用软布浸湿,将碎布揩去,复用热水在浑身上下,洗了一次,然后验尸官取了一斗碗高梁烧酒,四处喷了半会,用布将尸体盖好。 此时尸场上面,已经人山人海,男女皆挨挤一团,望那验尸官开验。只见他自头脸两阳验起,一步一步到下腹为止,仍不见他禀报伤痕,众人已是疑惑。复见他与差役,将尸身搬起翻过,脊背后头,顶上验至谷道,仍与先前一般,又不见报出何伤。狄公此时也就着急,下了公案,在场望着众人动手。现在上身已经验过,只得来验下半部腿脚,所有的皮肤骨节,全行验到,现不出一点伤痕。验尸官只得来禀狄公,说:“小人当这差使,历来验法,皆分正面阴面,此两处无伤,方用银签入口,验那服毒药害。毕顺外体上下无伤,求太爷示下。”狄公还未开口,早有那周氏揪着了验尸官怒道:“我丈夫身死已一年,太爷无故诬害,说他身死不明,开棺揭验,现在浑身无伤,又要银签入口,岂不是无话搪塞,想出这来害人!无论是暴病身亡,即使被这狗官看出破绽,是将他那腹内的毒气,这一年之久,也该发作,岂有周身无伤无毒,腹内有毒之理?他不知情理,你是有传授的,当这差役,非止一年,为何顺他的旨令,令死者吃苦?这事断不可行!”说着揪了验尸官,哭闹不休。 狄公道:“本县与你已言定在前,若是死者无伤,情甘反坐。这项公事,昨日已申详上宪,岂能有心搪塞?但是历来验尸,外体无伤须验内腹,此是定律,你何故揪着公差,肆行撒泼,难道不知王法么?还不从速放下,让他再验腹内。若果仍无伤,本县定甘反坐便了,此时休得无礼。”周氏说道:“我看太爷也不必认真,此刻虽是无伤,还可假词说项,若是与死者作对,验毕之后,仍无毒物,恐你反坐的罪名,太爷就掩饰不来了。”一番话,说得验尸官不敢动手。不知狄公当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章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仁杰开棺大验 却说周氏一番话,欲想狄公不用银签入口,狄公哪里能行,道:“本县验不出伤痕,理该认罪,岂有以人命为儿戏,反想掩过之理!正面阴面,既是无伤,须将内部验毕,方能完事。”当时也不容周氏再说,命验尸官照例再验。众人只见先用热水,由口中灌进,轻轻从胸口揉了两下,复又从口内吐出两三次,以后取出一根细银签子,约有八寸上下,由喉中穿入进去,停了一会,请狄公起签。 狄公到了尸身前面,见那验尸官将签子拔出,依然颜色不变,向着狄公道:“这事实令人奇陉,所有伤痕致命的所在,这样验过,也该现出。现在没有伤痕,小人不敢承任这事,请太爷先行标封,再请邻封相验,或另差老年验尸官前来复验。”狄公到了此时,也不免着急,说道:“本县此举,虽觉孟浪,奈何因死者前来显灵?方才那两眼紧闭,即是明证。若不是谋杀含冤,焉能如此灵验?”当即向周氏说道:“此时既无伤痕,只得依例申详,自行请罪。但死者已经受苦,不能再抛尸露骨,弃在此间,先行将他收棺标封暂厝便了。”周氏不等他说完,早将原殓的那口棺木,打得纷散,哭道:“先前说是病死,你这狗官定要开验,现在没有伤痕,又想收殓,做官就这样做的么?我等虽是百姓,未犯法总不能这样无辜拷打。昨日用刑逼供,今又草菅人命,这事如何行得?既然开棺,就不能再殓,我等百姓也不能这样欺罔,一日这案不结,一日不能收棺。验不出伤来,拚得那侮辱官长的罪名,同你拚了这命。”说着就走上来揪着狄公撒泼。唐氏见媳妇如此,也就接着前来,两人并在一处,闹骂不止。狄公到了此时,也只得听她缠扰。所有那些闲人,见狄公在此受窘,知他是个好官,皆上来向周氏说道:“你这妇人,也太不明白,你丈夫已受了这洗刷的苦楚,此时再不收殓,难道就听他暴露?太爷既允你申详请罪,谅也不是谎你。且这事谁人不知,欲想遮掩,也不能行。我看你在此胡闹,也是无用,不如将尸身先殓起来,随他一同进城,到衙门候信,方是正理。”周氏见众人异口同词,心想我不过这样一闹,阻他下次再验,难得他收棺,随后也可无事了。周氏说道:“非是我今丈夫受苦,奈这狗官无辜寻隙,既是他自行首告,我就在他衙门坐守便了。此刻虽然入殓,那时不肯认罪,莫怪我哄闹公堂。”说着放手下来,让众人布置。无奈那口旧棺,已为她打散,只得赶令差役奔到皇华镇上,买了一口薄棺,下晚时节,方才抬来。当即草草殓毕,厝在原处,标了存记,然后带领人众,向皇华镇而来,就在前次那个客店住下。唐氏先行释回,周氏仍然管押。各事吩附已毕,已是上灯多时。 狄公见众人散后,心下实是疑虑,只见洪亮由外面进来,向着狄公道:“小人奉命访查那个后生,姓陈名瑞朋,就在这镇上开设店铺,因与毕顺生前邻舍,故他死后不免可惜。至于案情,也未必知道,但知周氏于毕顺在日,时常在街前嬉笑,殊非妇人道理,毕顺虽经管束几次,只是吵闹不休,至他死后,反终日不出大门,甚至连外人俱不肯见。就此一端,所以今人疑惑。此时既验无实证,这事如何处置?以死者看来,必是冤抑无疑,若论无伤,又不好严刑拷问,太爷还要设法。而且那六里墩之案,已有半月,乔太、马荣,俱未访得凶手。接连两案,皆是平空而起,一时何能了结。太爷虽不是以功名为重,但是人命关天,也要打点打点……” 两人正在客店谈论,忽听外面人声鼎沸,一片哭声,到了里面,洪亮疑是唐氏前来胡闹,早听外面喊道:“你问狄太爷,现在中进呢,虽是人命案件,也不能这样紧急,太爷又不是不代你伸冤。好好歇一歇,说明白了,我们替你回。怎么知道就是你的丈夫?”洪亮知是出了别事,赶了前来访问,哪知是六里墩被杀死那无名男子家属前来喊冤。洪亮当时回了狄公,吩咐差人将他带进。狄公见是个四十开外的妇人,蓬头垢面,满面的泪痕,方走进来,即大哭不止,跪在地下,直呼太爷伸冤。狄公问道:“你这人是何门氏?何以知道,那人是你丈夫?从实说来,本县好加差捕缉。”那个妇人道:“小妇人姓汪,娘家仇氏,丈夫名叫汪宏,专以推车为业,家住治下流水沟地方,离六里墩相隔有三四十里。那日因邻家有病,叫我丈夫到曲阜报信,往来有百里之遥,要一日赶回,是以三更时节就起身前去。谁知到了晚间,不见回来。初时疑惑他有了耽搁,后来等了数日,曲阜的人已回来,问起情由,说及我丈夫未曾前去。小妇人听了这话,就惊疑不定,只得又等了数日,仍不回来,惟有亲自前去寻找。哪知走到六里墩地方,见有一口棺柩,招人认领,小妇人就请人将告示念了一遍,那所开的身材年岁,以及所穿的衣裳,是我丈夫汪宏。不知何故被人杀死,这样冤枉,总要求太爷理清楚呢。”说着在地下痛哭不止。狄公听她说得真切,只得解劝了一番,允她刻期缉获,复又赏给了十吊钱,令她将尸柩领去,汪仇氏方才退去。 狄公一人闷闷不已,想道:“我到此间,原是为国为民,清理积案,此时接连出这无头疑案,不将这事判明,何以对得起百姓?六里墩那案,尚有眉目,只要邱姓获到,一审便可清楚,惟毕顺这事,验不出伤来,却是如何能了结?看那周氏如此凶恶,无论她不容我含糊了事,就是我见毕顺两次显灵,也不能为自己的功名,不代他追问。惟有回衙默祷阴官,求暗中指示,或可破了这两案。”当时烦恼了一会,小二送进酒饭,勉强吃了些饮食。复与洪亮二人出去,私访了一次,仍然不见端倪,只得胡乱回转店中,安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乘轿回衙。先绕道六里墩见汪仇氏,将尸柩领去,方才回到衙中。先具了自请议处的公事,升坐大堂,将周氏带至案前,与她说了一遍,道:“本县先行请罪,但这案一日不明,一日不离此地。你丈夫既来告你阴状,今晚且待本县出了阴差,将他提来询问明白,再为讯断。”周氏哪里相信,明知他用话欺人,说道:“太爷不必,如此做作,即使劳神问鬼,他既无伤痕,还敢再来对质么?太爷是堂堂阳官,反而为鬼所算,岂不令人可笑!既是详文缮好,小妇人在此候信便了。”当时狄公听她这派讥讽的话头,明知是当面骂他,无奈此时不好用刑惩治,只得命原差仍然带去,自己退入后堂,具了节略,将那表写好。然后斋戒沐浴,令洪亮先到县庙招呼,说今晚前来宿庙,所有闲杂人等,概行驱逐出去。自己行礼已毕,将表章跪诵一遍,在炉内焚去。命洪亮在下首伺候,一人在左边,将行李铺好,先在蒲团上静坐了一会,约至定更以后,复至神前祷告一番,无非谓:“阴阳虽隔,司理则同。官有俸禄,神有香火。既有此职,应问此事。叩我冥司,明明指示。”这几句话祷毕,方到铺上坐定,闭目凝神,以待鬼神显灵。 不知狄公此次宿庙,将这两案可否破获,且看下回分解。 第13章 求灵签隐隐相合 详梦境凿凿而谈 却说狄公在郡庙祷告已毕,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满想朦胧睡去,得了梦验,便可为死者伸冤,哪知日来为毕顺之事,过于烦恼,加了开棺揭验,周氏吵闹,汪仇氏呼冤,许多事件,团结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此时在蒲团上面,坐了好一会功夫,虽想安心合眼,无奈不想这件事来,就是那一件触动,胡思乱想,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闭眼。狄公自己着急说道:“我今日原为宿庙而来,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时得神灵指示。”自己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走到下首,但见洪亮早经熟睡,也不去惊动于他,一人在殿上,闲步了几趟,转眼见神桌上摆着一本书。狄公道:“常言‘观书引睡魔’,我此时正睡不着,何不将它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来,也未可知。”想着走到面前,取来一看,谁知并不是书卷,乃是郡庙内一本求签的签本。 狄公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没有应验,现在既有签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签,然后再为细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岂不更好。”随即将签本在神案上复行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又祷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签筒,嗦落嗦落,摇了几下,里面早穿出一条竹签。狄公赶着起身,将签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签。随即来至案前,将签本取过,挨次翻去,到了本签部位,写着“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却是骊姬。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时人,晋献公为她所惑,将太子申生杀死,后来国破家亡,晋文公出奔,受了许多苦难,想来这人,也要算个淫恶的妇人。复又望下面看去,只见有四句道: 不见司晨有牝鸡,为何晋主宠骊姬。 妇人心术由来险,床第私情不足题。 狄公看毕,心下犹疑不决,说道:“这四句,大概与毕顺案情相仿,但以骊姬比于周氏虽是暗合,无奈只说出起案的原因,却未把破案的情节叙出。毕顺与她本是夫妇,自然有床第私情了。至于头一句,不见司晨有牝鸡,他想前日私访到她家中之时,她就恶言厉声,骂个不了,不但骂我,而且骂她婆婆,这明明的牝鸡司晨了。第二句,说是毕顺不应娶她为妻。若第三句,只是不要讲的,她将亲夫害死,心术岂不危毒。签句虽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如何是好?自己在烛光之下,又细看得两回,竟想不出别的解说来,只得将签本放下。听见外面已转二鼓,就此一来,已觉得自己困倦,转身来至上首床上,安心安意,和衣睡下。 约有顿饭时刻,朦胧之间,见一个白发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道:“贵人日来辛苦了,此间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听那来往的新闻?”狄公将他一看,好似个极熟的人,一时想不出名姓,也忘却自己在庙中,不禁起身,随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见三教九流,热闹非常。走过两条大街,东边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门前悬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写“问津楼”三字。狄公到了门口,那老者邀他进内,过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间,有一六角亭子,内里设了许多桌位。两人进了亭内,拣着空桌坐下,抬头见上面一副黑漆对联是: 寻孺子遗踪,下榻专为千古事; 问尧夫究竟,卜圭难觅四川人。 狄公看罢,问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为何不用那卢同、李白这派俗典,反用这孺子、尧夫,又什么卜圭下榻,岂不是文不对题。而且下联又不贯串,尧夫又不是蜀人,何说四川两字,看来实实不雅。”那老者笑道:“贵人批驳,虽然不错,可知他命意遣词,并非为这茶坊起见,日后贵人自然晓得。”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也不再问。忽然自坐的地方,并不是个茶坊,乃变了一个耍戏场子,敲锣击鼓,满耳咚咚,不下有数百人围了一个人。圈子里面,也有舞枪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马卖线,破肚栽瓜的,种种把戏不一而足。中间有个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两脚高起,将一个头号坛子,打得滚圆。但是她两只脚,一上一下,如车轮相似。正耍之时,对面出来一个后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见了那妇人,不禁嬉嬉一笑。那妇人见他前来,也就欢喜非常,两足一蹬,将坛子踢起半空,身躯一拗,竖立起来,伸去右手,将坛底接住。只听一声喊叫:“我的爷呀,你又来了。”忽然坛口里面,跳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阻住那男孩子的去路,不准与那女子说笑。两人正闹之际,突然看把戏的人众,纷纷散去。顷刻之间,不见一人,所有那个坛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狄公正然诧异,方才同来的老者,复又站在门前说道:“你看了下半截,上截还未看呢,从速随我来吧。”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信步前去。走了许多荒烟蔓草地方,但见些奇禽怪兽,盘了许多死人,在那里咬吃。狄公到了此时,不觉得心中恍惚,惧怕起来,瞥见一个人,身睡地下,自头至足,如白纸仿佛,忽然有条火赤炼的毒蛇,由他鼻孔穿出,直至自己身前。狄公吓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说了一声:“切记!”不觉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自己原来仍在那庙里面,听听外边更鼓正交三更。爬坐起来,在床边上定了一定神,觉得口内作渴,将洪亮喊醒,将茶壶桶揭开,倒了一盏茶,递与狄公,等他饮毕,然后问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着么?”狄公道:“睡是睡着了,但是精神觉得恍惚。你睡在那边,可曾见什么形影不成?”洪亮道:“小人连日访这案件,东奔西走,已是辛苦万分,加之为大人办毕顺的案,茫无头绪,满想在此住宿一宵,得点梦兆,好为大人出力,谁知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此时还未醒呢。小人实未曾梦见什么,不知大人可得梦?”狄公道:“说也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烦意乱,直至二更时分,依然未曾合眼。然后无法,只得起身走了两趟,谁知见神案上,有一个签本……”就将求签,对洪亮说了一遍。说着又将签本破解与他听。 洪亮道:“从来签句,隐而不露,照这样签条,已是很明白了。小人虽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么古人推敲上面。首句就有‘牝鸡司晨’四字,或者天明时节,有什么动静。从来奸情案子,大都是明来暗去,鸡子叫的时节,正是奸夫偷走时节。第二句,是个空论。第三句,妇人之心险,这明是夜间与奸夫将人害死,到了天明,方装腔做势地哭喊起来。你看那日毕顺,看闹龙舟之后,来家已是上灯时分,再等厨下备酒饭,同他母亲等人吃酒,酒后已到了定更时分。虽不能随他吃就遂去睡觉的道理,不无还要淡些话,极早到进房之时,已有二鼓。再等熟睡,然后周氏再与奸夫计议,彼此下手谋害,几次耽搁,岂不是四五更天方能办完此事?唐氏老奶奶,说她儿子身死,不过是个约计之时,二更是夜间,四更五更也是夜间。这是小人胡想,怕这周氏害毕之后,正合‘牝鸡司晨’四字。如正在此时谋害,这案容易办了。”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乃道:“据你说来,也觉在理。姑作他在此时,你有如何办法?”洪亮道:“这句话题显而易见,有何难解。我们多派几个伴计,日间不去惊动,大人回衙,仍将周氏交唐氏领回。她既到家,苦没有外路则已,如有别情,那奸夫连日必在镇上,或衙门打听,见她回去,岂有不去动问之理?我们就派人在他巷口左右,通夜的逡巡,惟独鸡鸣时节,格外留神。我看如此办法,未有不破案之理。” 狄公见他言之凿凿,细看这形影,倒有几分着落,乃道:“这签句你破解得不错了,可知是我求签之后,身上已自困倦,睡梦之间,所见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且说来,大家参详。”洪亮道:“大人所做何梦?签句虽有的影象,能梦中再一指示,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不知大人还是单为毕顺这一案宿庙,还是连六里墩的案一起前来?”狄公道:“我是一齐来的,但是这梦甚难破解。不知什么,又吃起茶来,随后又看玩把戏的,这不是前后不应么?”当时又将梦中事复说了一遍。洪亮道:“这梦小人也猜详不出,请问大人,这‘孺子’两字怎讲,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难道孺子就是小孩子么?” 狄公见他不知这典,故胡乱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这两字原由,所以分别不出。我且将原本说与你听。”不知狄公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4章 说对联猜疑徐姓 得形影巧遇马荣 却说狄公见洪亮不知道“孺子”典故,乃道:“这孺子不是作小孩子讲,乃是人的名字。从前有个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地方上贤人。后来有位陈蕃专好结识名士,别人皆不来往,惟有同这徐孺子相好。因闻他的贤名,故一到任时,即置备一张床榻,以便这徐孺子前来居住,旁人欲想住在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难。这不过器重贤人意思,不知与这案件有何关合?”洪亮不等他说完,连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这案必是有一姓徐在内,不然,那奸夫必是姓徐,惟恐这人逃走了。”狄公道:“虽如此说,你何以见得他逃走了?”洪亮道:“小人也是就梦猜梦。上联头一句乃是‘寻孺子遗踪’,岂不是要追寻这姓徐的么?这一联有了眉目,且请大人,将‘尧夫’原典与小人听。” 狄公道:“下联甚是清楚,‘尧夫’也是个人名,此人姓邵叫康节,‘尧夫’两字乃是他的外号。此乃暗指六里墩之案。这姓邵的,本是要犯,现在访寻不着,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不知他本籍四川人。在湖州买卖以后,你们访案,若遇四川口音,你们须要留心盘问。”洪亮当时答应:“大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坛子女人,以及那个女孩,阻挡那个男人去路,并后来见着许多死人,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这样解也可,那样解也可。总之这两案,总有点端倪了。”两人谈论一番,早见窗外现出亮光,知是天已发白。狄公也无心再睡,站起身,将衣服检理一回。外面住持,一早已在窗外问候,听见里面起身,赶着进来,请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毕,随即出去呼唤司祝,烧了面水,送进茶来,请狄公净面漱口。狄公梳洗已毕,洪亮已将行李包裹起来,交与住持,以便派人来取,然后又招呼他,不许在外走露风声。住持一一遵命。这才与狄公两人,回衙而来。 到了书房,早有陶干前来动问。洪亮就将宿庙的话说了一遍,当即叫他厨下取了点心,请狄公进了饮食,两人在书房院落内伺候。到了辰牌时分,狄公传出话来,着洪亮协同值日差,先将皇华镇地甲提来问话。洪亮领命出去,下昼时分,何恺已到了衙中。狄公并不升堂,将他带至签押房内。何恺叩头毕,站立一边。狄公道:“毕顺这案件,要是身死不明,本县为他伸冤起见,反招了这反坐处分。你是他本镇地甲,难道就置身事外,为何这两日不加意访察,仍是如此延宕,岂不是故意藐视?”何恺见狄公如此说法,连忙跪在地下,叩头不止,说道:“小人日夜细访,不敢偷懒懈怠,无奈没有形影,以致不能破案,还请求大人开恩。”狄公道:“暂时不能破案,此时也不能强你所难,但你所管辖界内,共有多少人家,镇上有几家姓徐的么?”何恺见问,禀道:“小人这地方上面,不下有二三千人家,姓徐的也有十数家。不知大人问的哪一个,求大人明示。小人便去访问。”狄公道:“你这人也太糊涂,本县若知这人,早已出签提质,还要问你么?只因这案情重大,略闻有一徐姓男子,通同谋害。若能将此人寻获,便可破了这案,因此命你前来。你平时在镇上,可曾见什么姓徐的人家与毕顺来往?若看见有一二人在内,且从实说来,以便提县审讯。” 何恺沉吟了一会,就望着上面说道:“小人是上年四月间才应差的,访这案件,是五月出的,不过一个月之久,小人虽小心办公,实未知毕顺平时交结的何人,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讲。好在这姓徐的不多,小人回去,挨次访查,也可得了踪迹的。”狄公道:“你这个拙主见,虽想的不差,可知走露风声,即难寻觅。且这人既做这大案,岂有不远避之理。你此去务必不得声张,先从左近访起,俟有形影,赶紧前来报信,本县再派役前去。”何恺遵命,退下来,回转镇上不提。 这里狄公又命洪亮、陶干两人,等到上灯时候,挨城门而出,径至毕顺家巷口探听一回,当夜不必回来,一面暗暗的跟着何恺,看他如何访缉。你道狄公为何不叫他两人与何恺同去,皆因前日开棺之时,洪亮在皇华镇上住了数日,彼处人民大半认得,怕他日间去被人看见,反将正凶逃走。何恺是地方上的地甲,纵有的问张问李,这是他分内之事,旁人也不疑惑。又恐何恺一个得了凶手,独力难支,又拿他不住,因此令洪亮同陶干晚间前去。一则访访案情,二则何恺在坊上,还是勤力,还是懒惰,电可知道。这狄公的用意当日布置已毕,家人掌上灯来,一人在书房内,将连日积压的公事,看了一回。 用过晚饭,正拟安息,忽然窗外噗咚,噗咚,跳下两人,把狄公吃了一惊。抬头一见,乃是马荣、乔太。当时请安已毕,狄公问道:“二位壮士,这几日辛苦,但不知所访之事如何?”马荣道:“小人这数日虽访了些形影,只是不敢深信,恐前途有了错讹,或是寡众不敌,反而不美,因此回来禀明大人。”狄公道:“壮士何处看出破绽,赶快说来,好大家商量。” 乔太道:“小人奉命之后,他向东北角上,小人就在西南角上,各分地段,私下访查。前日走到西乡跨水桥地方天色已晚,在集上拣了个客店住下,且听同寓的客人闲谈。说高家洼这事,多半是自家害的自家人。小的听他们说得有因,也就答话上去,问道:‘你们这班人,所说何事?可是谈的孔家客店的案么?’那人道:‘何尝不是。看你也非此地口音,何以知道这事,莫非在此地做什么生意?’小人见他问了这话,只得答着机锋道:‘我乃山西贩皮货客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闻说县里访拿得很紧,还有赏格在外,你们既晓得自家人所杀,何不将此人捉住,送往县内?一则为死者伸冤,是莫大功德,二则多少得几百银子,落得快活。你我皆是做买卖的朋友,东奔西走,受了多少风霜,赚钱蚀本还不知道,有这美事,落得寻点外水,岂不是好?’那班人笑道:‘你这客人说得虽是,我们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钱好?只因有个缘故在内,我们是贩卖北货的,日前离此有三四站地方,见有一个大汉,约在三十上下,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极大的两个包裹,行色仓皂,忙忙的直往前走。谁知他心忙脚乱,对面的人未尝留心,咚地一声,那车轮正碰着我们大车之上,登时车轴震断,将包裹撞落在地下。我当他总要发急,不是揪打,定要大骂一番,哪知他并不言语跳下车,将车轴安好,忙将包裹在地下拾起,趁此错乱之际,散了一个包裹,里面露出许多湖丝。他亦不问怎样,并入大包裹内,上好车轴,仓皇失措,推车向前奔去,听那口音,却是湖州人氏。后来到了此地,听说出了这案,这人岂不是正凶?明是他杀了车夫,匆匆逃走了,这不是自家害的自家人?若不然,焉有这样巧,偏遇这人,也是湖州人氏。只怕他去远了,若早得了消息,岂不是个大大的财路。’这派话,皆是小人听那客店人说,当时就问了路径,以便次日前去追赶。却好马荣也来这店中住宿,彼此说了一遍。次早天还未明,就起身顺着路径,一路赶去。走了三四日光景,却到邻境地方。有一所极大的村庄,见许多人围着一辆车儿,阻住他的去路。小人们就远远的瞧看,果见有一个少年大汉,高声骂道:“咱老子走了无限的关隘,由南到北,从不惧怕何人,天大的事,也做过了。什么希奇的事,损坏你的田稻,也不值几吊大钱,竟敢约众拦住?若是好好讲说,老子虽无钱,给你一包丝货,抵得你们苦上几年。现在既然撒野,就莫怪老子动手。’说着两手放下车子,举起拳头,东三西四,打得那班人抱头鼠窜,跑了回去。后来庄内又有四五十个好汉,各执锄头农器,前来报复。哪知他不但不肯逃走,反赶上前去,夺了一把铁铲,就摔倒几个人。小人看见那人并非善类,欲想上去擒拿,又恐寡不敌众,只得等他将众人打退,向前走去。两人跟到个大镇市上,叫什么双土寨,他就在客寓内住下。访知他欲在那里卖货,有几日耽搁,因此紧赶回来,禀知大人。究竟若何办法?” 狄公听了这话,心中甚是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先派人捉拿凶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章 双土寨狄公访案 老丝行赵客闻风 却说狄公听马荣说出双土寨来,心下触机,不禁喜道:“此案有几分可破了,你们果曾访这人姓什名谁,果否在寨内有几天耽搁?若是访实,本县倒有一计在此,无须动那手脚,即可缉获此人。”乔太见狄公喜形于色,忙道:“小人访是访实了,至于他姓名,因匆匆寻他买货的根底,一时疏忽,未曾问知。不知大人何以晓得此案可破?”狄公就将宿庙得的梦,告诉于他,说卜圭的圭字,也是个双土,这贩丝的人,就在双土寨内出货,而且又是个湖州人,岂非应了这梦?“你二人可换了服色,同本县一齐前去,拣一个极大的客寓住下。访明那里谁家丝行,你即住在他行中,只说我是北京出来的庄客,本欲到湖州收买蚕茧,回京织卖京缎。只因半途得病,误了日期,恐来往已过了蚕时,闻你家代客买卖,特来相投。若有客人贩丝,无论多少,皆可收买。他见我们如此说法,自然将这人带出,那时本县自有道理。”马荣、乔太二人领命下来,专等狄公起身。狄公知此处有几日耽搁,当时备了公出的文书申详上宪,然后将捕厅传来,说明此意,着他暂管此印,一应公事,代拆代行,外面一概莫露风声,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即可回来。捕厅遵命而行,不在话下。 狄公此时见天色不早,即在书房安歇了一会,约至五更时分,即起身换了便服,带了银两,复又备了邻县移文,藏于身边,以便临时投递。诸事已毕,与马荣、乔太二人,暗暗出了衙署,真是人不知鬼不觉,直向双土寨而来。夜宿晓行,不到三四日光景,已到了寨内。马荣知这西寨口,有个张六房是个极大的老客店,水陆的客人,皆住在他家,当时将狄公所坐的车辆,在寨外歇下,自己同马荣进了寨里,来到客店门首,高声问道:“里面可有人?我们由北京到此,借你这地方住下一半天。咱家爷乃是办丝货的客商,若有房屋可随咱来。”店内党倌儿见有客人来住居,听说又是大买卖,赶着就应道:“里面上等的房屋,爷喜哪里住,听便便了。”当时出来两人问他行李车辆。马荣道:“那寨口一辆轻快的车辆,就是咱家爷的。你同我这伙伴前去,我到里面瞧一瞧。”说着命乔太同堂倌前去,自己进内,早有掌柜的带他到里面,拣了一间洁净的单房,命人打扫已毕,复行出店门。见狄公车辆已歇在门口,正在那里解卸行李,当时搬入房内,开发了车价。早有小二送进茶水。 众人净面已毕,掌柜进来问道:“这位客人尊姓?由北京而来,到何处去做买卖?小店信实通商,来往客人,皆蒙照顾,后面厨下点心酒饭,各色齐备。客人招呼便了。”狄公道:“咱们是京城缎行的庄客,前月由京动身,准备由此经过,一路赶到湖州收些蚕茧,不料在路得病,误了日期,以至今日才至贵处。这里是南北通衢的,不知今年的丝价,较往常如何?”掌柜道:“敝地离湖州尚远,彼处的行情,也听得人说。春间天气晴和,蚕市大旺,每百两不过三十四五两的关叙。前日有几个贩丝的客人,投在南街上薛广大家行内,请他代卖,闻开盘不过要三十八九两码子。比较起来,由此地到湖州不下有月余的路程,途费算在里面,比在当地收买倒还廉许多。”狄公听了这话,故作迟疑道:“不料今年丝价如此大减,只抵往常三分之二,看来虽然为病耽搁,尚未误正事。你们这地方丝行,想必向来是做这项生意的了,行情还是听客人定价,抑是行家做价,行用几分?可肯放期取银。”掌柜的说道:“我们虽住在咫尺,每年到了此时,但听见他们议论,也有卖的,也有买的。老放庄客的人,由此经过,皆知道这里的规矩。俗言道:‘隔行如隔山。’其中细情,因此未能晓得。客人想必初来此地,还不知尊姓大名。”狄公见他动问,乃道:“在下姓梁名狄公,皆因时运不佳,向来在京皆做这本行的买卖,从未到外路去过。今年咱们行内,老庄客故了,承东家的意思,叫咱们前来,哪知在路就得了病症。现在你们这里行情既廉,少停请你带咱们前去一趟,打听打听是哪路的卖客。如果此地可收,咱也不去别处了。”掌柜见他是个大本钱的客人,难得他肯在此地,不但图下次主顾,即以现在而论,多住一日,即赚他许多房金,心下岂不愿意?连忙满口应承,招呼堂倌,办点心,送酒饭,照应得十分周到。 到了下昼时分,狄公饮食已毕,令乔太在店中看守门户,自己同马荣步出外面,向着掌柜说道:“张老板,此刻有暇,你我同去走走。”掌柜见他邀约,赶紧答应,出了柜台说道:“小人在前引道。离此过了大街三两个弯子,就是南寨口,那就到了。”说着三人一同去。 果然一个好大的寨子,两边铺户十分整齐。走了一会,离前面不远,掌柜请狄公站下,自己先抢一步,到那人家门首,向里问道:“吴二爷,你家管事的可在家?我家店内有一缎行庄客,从北京到此,预备往南路收的,听说此地丝价倒廉,故此命我引荐来投宝行。客人现在门首呢。”里面那人,听他如此说法,忙答道:“张六爷,且请客人里面坐。我们管事的,到西寨会款子去了,顷刻就回来的。”狄公在外面见他们彼此答话说管事的不在行内,心下正合其意,可以探得这小官的口气,忙向张六说道:“老板,咱们回去也无别事,既然管事的不在这里,进去少待便了。”当时领马荣到了行内。见朝南的三间屋,并无柜台等物,上首一间设的座位,下首一间堆了许多客货,门前白粉墙上写了几排大字:“陆永顺老丝行,专办南北客商买卖。” 狄公看毕,在上首一间坐定。小官送上茶来,彼此通过名姓,叙了套话,然后狄公问道:“方才张老板说,宝号开设有年,驰名远近,令东不知是哪里人氏,是何名号,现在买卖可多?”吴小官道:“敝东是本地人氏,住在寨内,已有几代,名叫陆长波。不知尊家在北京哪家宝号?”狄公见他问这话,心下笑道:“我本是访案而来,哪知道京内的店号。曾记早年中进士时节,吏部带领引见,那时欲置办鞋帽,好像姚家胡同,有一缎号,代卖各色京货,叫什么‘威仪’两字,我且取来搪塞搪塞。”乃道:“小号是北京威仪。”那小官听他说了“威仪”二字,赶忙起着笑道:“原来是头等庄客,失敬失敬!先前老敝东在时,与宝号也有往来。后因京中生意兴旺,单此一处,转运不来,因此每年放庄到湖州收卖。今年尊驾何以不去?”狄公见他信以为真,心下好不欢喜,就将方才对张掌柜的那派谎言,说了一遍。 正谈之间,门下走进一人,约在四五十岁的光景,见了张六在此,笑嘻嘻的问道:“张老板何以有暇光顾?”张六回头一看,也忙起身笑道:“执事回来了,我们这北京客人,正盼望呢。”当时吴小官又将来意告诉了陆长波,狄公复又叙了寒暄,问现在客货多寡,市价如何。陆长波道:“尊驾来得正巧,新近有一湖州客人,投在小行。此人姓赵,也是多年的老客丝货,现在此处,尊驾先看一看。如若合意,那价银格外克己便了。”说着起身邀狄公到下首一间,打开丝包看了一会。只见包上盖了戳记,乃是“刘长发”三字,内有几包斑斑点点,现出那紫色的颜色,无奈为土泥护在上面,辨不清楚。狄公看在眼内,已是明白,转身向马荣道:“李三,你往常随胡大爷办货,谅也有点颜色。我看这一点丝货,不十分清爽,光彩混沌,怕的是做茧子时蚕子受伤了。你过来也看一看。”马荣会意,到了里面,先将别的包皮打开,约略看了几包,然后指着有斑点的说道:“丝货却是道地,恐这客人,一路上受了潮湿,因此光芒不好。若这一包,虽被泥土护满,本来的颜色,还看得出,见了外面就知里面了。不知这客人可在此处?他虽脱货求财,我们倒要斟酌斟酌。”狄公见马荣暗中有话,也就说道:“准是在下定价买了,好在小号用得甚多,就有几包不去,也可勉强收用。但将这赵客人请来,凭着宝行讲明银价,立即可银货两交,免得彼此牵延在此。”陆长波见他如此说法,难得这样买卖,随向吴小官道:“赵客人今日在店内打牌,你去请他即刻过来,有人要收全包呢。”小官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张掌柜也就起身向狄公说道:“此时天色已晚,过路客人正欲下店,小人不能奉陪了。”复又对陆长波说了两句客气话,一人先行。狄公见小官走后,心下甚是踌躇,深恐此人前来,不是凶手,那就白用了这心计,又恐此人本领高强,拿他不住,格外为难。只得向马荣递话道:“凡事不能粗鲁,若我因有了耽搁,不肯在这寨内停留,岂不失了机会?所幸有赵客人在此卖货,真是天从人愿。临见面时,让我同他开盘,你们不必多言。要紧要紧!”马荣知他用意,当时答应遵命,坐在院落内,专候小官回来。不多时,果然前日半路上那个大汉一同进门。 不知此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章 请庄客马荣交手 遇乡亲蒋忠谈心 却说狄公在陆家行内,等吴小官去请赵客人前来,不多一会马荣已看见前日在路上推车的那个大汉,一同进门,当时不敢鲁莽,望着狄公丢个眼色。狄公会意,便将那人一望,只见他身长一丈,生来黑漆面庞。两道浓眉,一双虎眼,足穿薄底靴儿,身穿短襟窄袖,玄色小袄,丢裆叉裤。那种神气,倒像绿林中朋友。狄公上下打量一番,暗暗想道:此人明是个匪头,哪里是什么贩丝的客人,而且浙湖的人形,皆是气格温柔,衣衫齐整,你看他这种行为神情,明是咱们北方气概。且等他一等,看他如何。只见陆长波见他进来,当时起身来笑道:“常言买鸡找不到卖鸡人,你客人投在小行,恨不得立刻将货脱去,得了丝价,好回贵处,一向要卖,无这项售户,今日有人来买,你又打牌去了。这位梁客人,是北京威仪缎庄上的。往年皆到你们贵处坐庄,今因中途抱病,听说小行有货,故此在这里收卖。所有存下的货物,皆一齐要买,但不过要价码克己。小行怕买卖不成,疑惑我等中间作梗,因此将你请来,对面开盘,我们单取行用便了。”那人听了陆长波这番话,转眼将狄公上下望了一会,坐下笑道:“我的货,卖是要卖,怕的这客人有点欺人。我即便肯卖与他,他也未必真买。”陆长波见他这番话,说得诧异,忙道:“赵客人你休要取笑,难道我骗你不成?人家很远的路程来投小行,而且威仪这缎号牌子,谁人不知。莫说你这点丝,即便加几倍,他也能售。你何以反说他欺人?倒是你奇货可居了。” 狄公见了这大汉说了这两句话,心下反吃了一惊,说道:“此人眼力,何以如此厉害?又未与他同在一处,何以知我不是客商?莫非他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为他识破,这人本事就可想而知了。虽有马荣在此,也未必能将他获住。”当时还故示周旋,起身作了揖,说:“赵客人请了。”大汉见他起身,也忙还了一一揖道:“大人请坐,小人见谒来迟,望祈恕罪。”这一句,更令狄公吃惊不小,分明是他知道自己的位分,复又故作惊异道:“尊兄何出此言,咱们皆是贸易中人,为何如此称呼?莫非有意见外么?还不识尊兄台甫何名,排行几位?”大汉道:“在下姓赵名万全,自幼兄弟三人,第三序齿。不知大人来此何干,有事但说不妨。若这样露头藏尾,殊非英雄本色。俺虽是贸易中人,南北省份,也走过许多码头,做了几件惊人出色的事件,今日为朋友所托,到此买卖,不期遇尊公。究竟尊姓何名,现官居何职,俺这两眼相法,从来百不失一。尊公后福方长,正是国家栋梁,现在莫非做哪里县丞么?”狄公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反而深愧不是,停了半晌,乃道:“赵兄,你我是为买卖起见,又不同你谈相,何故说出这派话来?你既知我来历,应该倾心吐胆,道出真言,完结你的案件。难道你说了这派大话,便将俺哄吓不成?”说着望马荣丢了个跟色,起身站在陆长波背后。 马荣到了此时,也由不得再不动手,当即跳出门外,高声喝道:“狗强盗,做了案件,想往哪里逃走!今日俺家太爷亲来捉你,应该束手受缚,归案讯办。可知那高家洼的事,不容你逃遁了。”说着两手摆了架落,将门挡住,专等他出来动手。陆长波看见言语不对,忽然动起手来,如同作梦一般,不知是素来有仇,也不知无故起衅,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在那里呼喊说:“你们可不要动气,生意场中,以和平为贵,何以还未交易,就说出这尴尬话来,莫非平时有难过么?”还未说完,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小衣,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箭步,跃出门外,向马荣骂道:“你这厮也不打听打听,来至太岁头上动土。俺立志要除尽这班贪官污吏,垄断奸商,你竟敢来寻死!不要走,送你到老家去!”只见左手一抬,用个猛虎擒羊的架落,对定马荣胸口一拳打来。狄公见了这样,吓得面如土色,深恐马荣招架不住。只见他将身向左边一偏,用了个调虎下山的形势,右手伸出两指,在大汉手寸上面一按,往下一沉,果然赵万全将手一缩回,不敢前去。原来马荣也是会手,这一下撞在他血道上面,因此全膀酥麻,不能再进。马荣见他中了一下,还不就此进步?登时调转身子,起势在他肋下一拳打去。赵万全见他手足灵便,就不敢轻视,一手护定周身,一手向前刁他的手掌。马荣哪里容他得手,随即改了个鹏鸟展翅的格式,将身一纵,约有一二尺的高下,提起左足欲想踢他的左眼。谁知道一来正中赵万全之计,但见他往下一蹲,两手高起,说声:“下来吧!”早将马荣的腿兜住,但听“咕咚”一声,摔在地下。 狄公这一惊不小,深恐他就此逃走。里面陆长波也吓得面面相觑,惟恐打杀人命,赶着出来喊道:“赵三爷,你是我家老主顾客人,向来未曾卤莽,何以今日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起来?设若有个险错,小行担受不起。有话进来好说。”众人正闹之间,街坊上面早已围着许多人来,言三语四,在那里乱说。 忽然人丛里面,有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见马荣落在地下,赶着分开众人,高声喊道:“赵三爷不要胡乱,都是家里人!”随即到了马荣面前叫道:“马二哥,你几时来此,为何与我们兄弟斗气?这几年未曾见面,令咱家想得好苦。听说你洗手不干那事了,怎么会到这里来?”说着即将马荣扶起。马荣将他一望,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大哥你也在此,俺们这里再谈,千万莫放这厮走了,他乃人命要犯。”说着那人果将赵万全邀入行内,招呼闲人散开,然后向马荣说道:“这是我自幼的朋友,虽是生意中人,与俺们很有来往。二哥何故与他交手,现在何处安身,且将别后之事说来。谁人不是,俺与你俩赔礼。” 原来此人也是绿林中朋友,与马荣一师传授,姓蒋名忠,虽然落身为盗,却也很有义气,此时已经去邪改正,在这个土寨当个地甲。赵万全本是山东沂水县人氏,因幼父母双亡,跟蒋忠的父亲,学了一身本领,所有医卜星相件件皆精。到了十八岁时,见本乡无可依靠亲戚,本家皆已亡过,因想湖州有个姑母,很有钱财,因而将家产变去,做了盘缠,到湖州探亲。他姑母见他如此手段,就收他在家中,过了数月,然后荐至丝行里面,学了这项生意。后来日渐长大,那年回家祭祖,访知这双土寨是南北的通衢,可以在此买卖,他就回到湖州,向姑母说明,凑了几千银本,每年春夏之交,由湖州贩丝来卖。却值蒋忠洗手,在曲阜县上卯,为了这寨内的地甲,彼此聚在一处,更觉得十分亲热。今日赵万全正在他家摸牌,忽然吴小官去喊他做生意,去了好久不见回来,蒋忠因此前来探望,不意却与马荣交手。此时马荣见他问别后之事,连忙说道:“大哥有所不知,自从你我在山东王家寨做案之后,小弟东奔西走,受了许多辛苦。后来一人思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转眼之间,就成了废物。若不在中年做出一番事业,落了好名,岂不枉为人世。而且这绿林之事,皆是丧心害理的钱,今日得手,不过数日之内,依然两手空空,徒然杀人害命,造下无穷的罪孽。到了恶贯满盈的时节,自己也免不得一刀之苦,所以一心不干。却好这年在昌平界内,遇见这位狄大人做了县令,真是一清如水,一明似镜,因而与乔二哥投在他麾下,做个长随。数年以来,也办了许多案件,只因前日高家洼出了命案,甚是希奇,直至前日,始寻出一点形影,故而到此寻拿。”说着就将孔万德客店如何起案,如何相验,如何换了尸的原由,说了一遍。然后又指狄公道:“这就是俺县主太爷,姓狄名仁杰,你们这里也是邻境地方,昌平县官声应该听见。” 蒋忠听了这番话,掉转头来望着狄公纳头便拜,说道:“小人迎接来迟,求大人恕罪。”狄公忙扶起说道:“刚才的事,马荣已经说明,还望壮士将这人犯交本县带回讯办。”蒋忠还未开口,赵万全忙道:“这是小人受人之愚了,此案实非小人所干,如有见委之处,万死不辞。且待小人禀明,大人便可明白了。方才马二哥说那凶手姓邵,是四川人氏,小人乃是姓赵,本省人氏,这一件就不相合。但是这人现在何处,叫什么名号,小人却甚清楚。大人在此且住一宵,明日前去,定可缉获。”狄公听了此言,不知如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17章 赵万全明言知盗首 狄梁公故意释奸淫 却说赵万全说他不是正凶,那个犯事之人,地方名姓,他皆知道。狄公听了此言,心下甚是疑惑,暗道:“看他这身材膂力,实不是个善类,莫非他故意诳言,希冀逃走,那可就费事了。”当时一个人对答不来。马荣知道他的意思,乃道:“大人不必疑惑,既然蒋大哥说出这原故,想必他不是这案内人犯。既他口称知道,但请他说明,同小的前去便了。”蒋忠也就说道:“赵三哥,你就在大人前言明,何以知道案件。你我行事,也须光明正大的方好。若照这姓邵的丧心害理,无论官法不容,即使你我碰见这厮,也不能饶了他的狗命。究竟现在何处,你若碍于交情,不便动手,我这管下与昌平是邻对,同去捉获,也是分内之事。”赵三道:“说来也是可恼,连我都为所骗了。这人姓邵名礼怀,是湖南土著人氏,一向与他来往。每年新春蚕见市,他也带着丝货到各处跑码头,只要谁地方价好,他就前去卖货,虽无一定的地方,总不出这山东山西两省。前月我在湖州,他是在我先动身的,并同了一个邻行的小官一并前来,日前在半途上碰见,但见他一人推着一轮车儿,在路上行走。我见他是孤客年轻,不知行道规矩,故上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徐相公到何处去?’他向我大哭不止,说那伙伴在路途暴病身亡,费了许多周折,方才买棺收殓,现在暂厝在一个地方。就此一来,货又误了日期,未能卖出,自己身旁路费又完,正是为难之际,总是为朋友起见,不然早巳回去了。’我见情真语切,问他到何处去,他说暂时不能转杭州,怕徐家家属问他要人,那就费事了。当时就同我借了三百银子,将姓徐的丝货交我代卖,他说到别处码头售货去了。谁知他做了这没良心的坏事,岂不是连我受他之愚吗?” 狄公听了此言,忙道:“照你如此说法,他已是远走去了,你焉能知他的所在?”赵万全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人有个师兄,先前以为礼怀是个诚实的后生,将女儿就他为妻,谁知过门之后,夫妻不睦,就将这妻子气死。后来听说,他又在外路结识了一个有夫之女,住在这左近一带,叫做什么齐团菜地方。彼时因不关我事,故而未曾追求,现在他既犯了这案,只要将这地方访出来,那就好办了。虽说他跟我师兄学了数年棍棒,纵有点本领,谅也平常,只要我去寻获,无不获之理。”狄公听他所言,也就深信不疑,向着众人说道:“本县到任以来,也私访过许多地方,这齐团菜地名从未听人说过,你们可曾晓得么?”此时陆长波见他们各道真言,知狄公是地方上父母官,真是意想不到,赶忙过来叩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虎威,统求恕罪。”狄公道:“你乃贸易之人,与本县本无大小,生意场中,理应如此,何得谓之冒犯?但你是土著的人氏,方才赵壮士所说这个地名,你可知道么?”陆长波细想不出来,说道:“大人要知这地段,除非移文到各处府州县,将府县志查看,或者可知。不然这偌大的山东省,从何处访问?”此时天已黑暗,小官掌上灯来,马荣道:“大人现在也不必久坐了,沿途受了风霜,也该安歇安歇,既有赵万全同小人在此,还怕日后这案不破么?我看乔太在寓内,也是望得心焦,不如前去店中吃了晚饭,大众计议个章程,以便分头办事。或者张老板知道齐团菜地名,也未可知。”狄公见他说得在理,当即起身,向赵万全说道:“壮士且至敝寓,共饮一杯,以便彼此谈论。”赵三也不推辞,当时也就起身一同出了陆长波家的门,来至张六房店内。 蒋忠就将狄公前来访案的话,向张六说明。大众直吓得鼓舌摇唇,说道:“我等在寨内,听往来人说,昌平县狄太爷,是个好官,真是名不虚传。由彼处到此,也有数百里路程,居然不辞劳苦,前来访案,实不愧民之父母了。”当时也就入里面,复又叩头已毕。当晚备了酒肴,众人也不分什么主仆,上下一齐入席饮酒。乔太见赵万全帮同捉案,更是欢喜非常,向着狄公道:“大人在此,虽得了一位壮士,依小人愚见,还是明早一同回去,暗暗的访问这地方,方可有益于事。若要在此地将人缉获,恐暂时未必如愿。就此一来,这案内正是人人知道,若再耽搁数日,南北往来的客商,传到别处,露了捉拿要犯的风声,反而令他得信。而且毕顺家那案,不知访缉得如何。那人胆量又小,即使有了事件,一人也未必能动手,岂不是顾此失彼?不如回去,两件事皆可兼顾得到。”狄公也以为然,当时上了几件美肴,撤去残杯,大众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马荣先起身,雇上车辆,然后进来将狄公喊醒。梳洗已毕,用过早点,给了房饭钱,与赵三、乔太一路出了客店,别了蒋忠、张六等人,坐了车头。只听鞭响一声,催动马匹,拖着车子,直奔小路而去。在路非止一日,闯关过寨,一路打听,皆不知齐团菜究意是何地名。到了第五日上,已到昌平城下,狄公到城外就将车价给过,命乔太、马荣背着包裹,先到衙门报信,自己同赵万全,慢慢的信步来至城内。到了本衙里面,先到书院坐下,命人到捕厅内送信,顿时过来回明了公事,将印卷交还。狄公敷衍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去。这里家人送进茶水,替狄公拂去灰尘。净面已毕,随回道:“洪亮、陶干自大人去后,已回来过两次,说何恺连日十分严查,所有那些管下姓徐的户口,皆是当地良民,无什么形迹可疑地方,因此不敢乱拿。每日早晚,他二人又在巷口昼夜巡查,但见唐氏一人出入,不时在家还啼哭叫骂。昨日陶干回衙,问大人可曾回来,若回来时节,务必将周氏交保释回,方好见她的动静。若这样,实寻不出。”狄公点点头,当下传命大堂伺候。当时门役一声高唤,所有书差皂役各自前来伺候。不多一回,狄公穿了冠带,暖阁门开,一声威武,狄公当中坐下。书办将连日的案卷捧上,狄公手披目诵,约有顿饭时节,已将连日的公事办清,然后标了监签,命值日差将周氏带堂讯问,两边齐声答应,早将监牌接下。转眼之间,已将周氏带至堂上。狄公还未开口,先听淫妇问道:“你这狗官,请我出监为何,莫非上宪来了文书,将你革职么?你且将公事从头至尾,念与我听,好令堂下百姓,知道个无辜受屈,不能诬害好人。”狄公道:“你这贱货,休要逞言,本县自己请处,此件不关你事。是否革职,随后自有人知晓,只因你婆婆在家痛哭,无人服侍,免不得一人受苦,因此提你出来,交保释去,好好服侍翁姑。口后将正犯缉获,那时再捕提到案,彼此辨个清白。”周氏不等他说完,乃道:“太爷如此恩典,小妇人岂不情愿。但是我丈夫死后,遭那苦楚,至今凶手未获,又验不出伤来,这谋害二字,小妇人实担受不起。若这样含糊了事,个个人皆可冤枉了,横竖也不遵王法。若说我婆婆在家,疼苦儿子死后验尸,媳妇又身在牢狱,岂有不哭之理!这总是生来命苦,遇见了你狗官,寻出这无中生有的事来。前日小妇人坐在家中,太爷一定命公差将我捉了,行刑拷问,此时小妇人安心在案,专等上宪来文,太爷又无故放我回去。这事非小妇人抗命,但一日此案不结,一日不能回家!不但这谋害性命难忍,恐我丈夫也不甘心,还求太爷将我收监罢。”狄公听她一派言词,说得半晌无言,还是马荣在旁答道:“你这妇人,何不知好歹,可知太爷居官,为代我百姓抑冤理枉,你这案虽未判白,太爷也自行清处了,难道这公事还谎你不成?凶手也是要缉获的,此时放你回去,太爷的意思,不过一点仁恩,你反胡言唐突,岂非不知好歹也?我看你就此令婆婆保去,落得个婆媳相聚。” 周氏听了这番话,早已喜出望外,只因在堂上,不能一说就行,怕被人疑惑,既然马荣说了这话,乃道:“论这案情,我是不能走,既你们说我婆婆苦恼,也只得勉强从事。但是太爷还要照公事办的。至于觅保一层,只好请你们同我回去,令我婆婆画了保押。”狄公见她答应,当时令人开了刑具,雇了一乘小轿,差马荣押送皇华镇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8章 聋差役以讹错讹 贤令尹将盗缉盗 却说狄公见周氏答应回去,当时令人开去刑具,差马荣押送皇华镇而去。周氏回转家中,与唐氏自有一番言语,不在话下。单说狄公自她走后,退入后堂,将多年老差役,传了数名进来,将齐团菜地名问他们,可曾知道,众人皆言莫说未曾听过,连听都未曾昕过。狄公见了这样,自是心中纳闷。内中忽有一七八十岁老差役,白发婆娑,语言不便,见狄公问众人的言语,他尚听不明白,说道:“蒲萁菜,八月才有呢。太爷要这样菜吃,现在虽未到时候,我家孙子专好淘气,栽了数缸蒲萁,现在苗芽已长得好高的了。外面虽然未有,太爷若要,小人回去,拖点来,为太爷进鲜。”众人见他耳聋胡闹,惟恐狄公见责,忙代他遮饰道:“此人有点重听,因此言语不对,所幸当差尚是谨慎,求太爷宽恕。”狄公见他牵涉的好笑,乃道:“你这人下去罢,我不要这物件。”哪知这差役听狄公说不要,疑惑他爱惜新苗,拖了芽子,随后不长蒲茸,乃道:“太爷不必如此,小人家中此物甚多,而且不是此地的,原是四川寨来的。”狄公听了此话,不觉触目惊心,诧异道:“我那梦中看见指迷亭上对联,有句卜圭,须问四川人,上两字已经应了,乃是暗暗的双土寨,下三字忽然在这老差役口中说出,莫非有点意思。从来无头的难案,类皆无意而破,我问的齐团菜地名,他就牵蒲萁菜的吃物,此刻又由蒲萁菜引出四川寨来。你看这菜呀寨呀,口音不是仿佛么?莫以为他是个聋子,倒要细问细问。”当时对众差役说道:“你等权且退去,这人本县有话问他。”众人见本官如此,虽是心下暗笑,说他与聋子谈心,当面却不敢再说,各人只得打了千儿,退了出去。 这里狄公问道:“你这人姓什么,卯名是哪个字,在此衙门当差现有几年了?”那人道:“小人姓应,卯名叫应奇,当差已四五十年了。”狄公道:“你方才说的蒲萁菜,不是此地的原种,是什么四川寨来的。本县好此物,你可将这地名说与我听,离此究有多远?”应奇道:“太爷问这地方,除了小的,别人也不知道。他们说我耳聋,办事不甚清楚,我看他们手明眼快的人,反不如我晓得道地。这是太爷恩典,待我们宽厚,唯有了小过,并不责罪小人,不过是念我年老的意思,他们就心中不服,人前背后,说小的坏话。幸亏太爷做了这县令,若换别人来此,小人这卯名,定被他们用坏话夺去了。”狄公见他所答非所问,噜噜苏苏的说个不了,乃高声说道:“本县问你这四川寨,离此多远,你怎么牵到别项去了?也不与你谈家常,你可从快说来,本县还有话问你。”应奇道:“非是小人胡闹,实是气他们不过。这四川寨乃是这莱州府地方一个寨名,前朝有四川客人,贩货到此,得了利息,每年就在这地方买卖。后来日渐起色,开了店铺,不到一二十年,居然成了一个大富户。到他儿孙手里,格外比先前更富贵,那一带人家,推他是首户,因此起了这一座寨名。皆为他上代是四川人氏,故命名为四川寨。后来时运已过,人家败坏,不甚有名,当地人氏,以讹传讹,改名为蒲萁寨,因那个地方蒲萁又大,味口又厚。小人早年,还未耳聋,也是奉差出境访案,从那里经过,同本地老年的人闲谈,方才知道这细底。办案之后就带了许多蒲萁菜回来,历年栽种,故此比外面的胜美许多。太爷要吃,小人就此回去送来便了。”狄公听了,心下大喜:“原来‘四川人’三字,有如此转折在内。照此看来,这邵礼怀必在那个地方了。”随向应奇说道:“你说这四川寨,曾经去过,本县现有一案在此,意欲差你帮同前去,你可吃这苦么?”应奇道:“小人在卯,为的是当差,两耳虽聋,手足甚便。只因为众人说了坏话,故近两任太爷,皆不差小人办事。太爷如有差遣,岂有不去之理。而且地方虽是在外府,也不过八九天路程,就可以来往的。太爷派谁同去,即请将公文备好,明日动身便了。”狄公当时甚是欢喜,先令他退去,明日早堂领文。然后到了书房内,把方才的话对赵万全说明。万全道:“既有这差役知道,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去务要将这厮擒获回来,分个水落石出,好与死者伸冤。”当时议论妥当。傍晚时节,马荣由皇华镇已回来,大众又谈说一回,当夜收拾了包裹,取了盘川,次日一早,狄公当堂批了公文,应奇在前引路,赵万全与马荣、乔太三人,一同起身。在路行程,非止一日。 这日过了登州地界,来至莱州府城,应奇道:“三位壮士,连日辛苦,可在府内安歇一宵吧。四川寨离此只有六七十里了,明日早则午前,迟则下昼时分,就可抵寨。到了那里就要办案,恐早晚不能安睡。”马荣听他说得有理,当即命他先进城去,找个僻静寓所,然后三人一同进城。先到莱州府衙门,投了公文,等了回批回来,已是向晚时节。却好应奇已在衙前等候,说西门大街,有个客店可居住的,明日起早出城,又甚顺便。马荣当时叫他引路,来至客寓门首,店小二将包裹接了进去,在后进房间住下,净面饮食,自不必言。 马荣恐应奇耳聋牵话,露出马脚,当时向小二道:“我们这位伙伴,有点重听,你有何话,但对我说便了。此地离蒲萁寨还有多远,那里买卖可好否?”小二道:“从此西门出去,不上七十里路,就抵东寨。”马荣道:“过了东寨呢?”小二道:“那里就中寨了。”马荣心下疑惑,忙问道:“究竟这寨子共有多远,难道不在一处么?”小二道:“客人是初到此地,故不知这地方缘故。这蒲萁寨共有三处,分东西中,中寨最为热闹,油坊典当,绸缎钱庄,无行不备。西寨专住的居民户口,各店的家眷。东寨极其冷淡,虽是个水陆码头,不过几家吃食店客寓而已。一带有八九百练兵,扎住在内,是为保护寨子设的。你客人还是赶路到别处有事,还是到寨中招客买卖?”马荣道:“我们是过路的,听说这个地方是个有名的所在,相巧在那里办点丝货,不知哪家行号出名?”小二道:“客人要办湖丝么,在此地收买不上算了。这里没有道地的好货,即使有两家代卖,也是由贩丝的客人转来的,价钱总不得划廉。前日立大缎号,听说有个客人,住在他家托销,每百两约银五十四五两呢,比较起来,在当地买不止双倍。客人何不在我们本地买点土丝用呢?虽然光彩不佳,织出那山东绸来,也还看得过去。”马荣也不再问,当时含糊答应,闭了房门,听那小二出去,向着赵万全道:“这立大缎号,不知在中寨何处?你明日前去作何话说?虽他本事平常,总之是个会手,若不动手,恐不能就缚的。”赵万全道:“这事情有何难办,你我明日到了寨内,叫乔太、应奇找个客店住下,姑作不认识样子,暗下接应。我一人到立大号问明这厮,见了他面,仍以丝上的话头起见。只要将他引到寓所,那就不怕他插翅飞去了。” 二人计议已定,次日一早给了房饭钱两,直出西门而去。一路之上,果见车驮骡载,络绎不绝,到了午后,已离东寨不远。抬头见前面有一土围,如同城墙仿佛,上面也竖立许多旗号,随风飘荡,射日光昌。围子外有一条通江的大河,往来船只,却也不少。四人渐走渐近西寨出头,尽是旱道,与青州交界那条路上,甚是难行。应奇边走边道:“现在六七月天气,高粱正长得丛茂,不但有强人截住,两边还有野草遮盖,暖就暖煞了,因此这道儿上,行人甚少,大都绕别处大路而行。我们此去,倒要留心,姓邵的如得好手段,若不然他向西逃走,那可就费事了。这青州道,不是玩的。”赵万全听了笑道:“俺虽生长这省内,但听得青州常有强人,今日到此,倒要见识见识。我想马、乔二位哥,也未必惧怕吧。”马荣笑道:“虽如此说,也是他小心的好处。若要办得顺手,我们也不去寻事做了。若他看反了味,拿着这条路,欺吓我们,谁还未见识过?事到临时,也只得较量较量。”正走之间,已至中寨,当时赵万全与他三人分开,招呼晚间在寨口等候。应奇虽听不清切,见乔太同马荣令他分路走开,也就会意,随他两人进寨,找寻客店去。 这里赵万全在前行走,进寨约有十多个铺面,见有一个大大的布店,向前欠身问道,借问一声:“此地有个立大缎号,在哪地方?”不知里面有人答应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9章 问路径小官无礼 见凶犯旧友谎言 却说赵万全见有个大大的布店,高声问道:“借问贵地,有个立大缎号,在哪地方?”里面坐了个中年伙计,见他来问,忙忙的起身指道:“前去四叉路,向南转弯一带,有几家楼房,那可就到了。”赵万全谢一声,转身依着指引,走了前去。果见前面铺户林立,虽然路道是土块筑成,却也平坦非常。到了四叉口,早有一派楼房,列在前面,过两三家店面,当中悬着一个招牌,上写“立大缎庄”四字。赵万全背着包裹,匆匆走入里面,向那伙计问道:“借问这坊地,可是立大缎庄?”里面那人气冲冲地骂道:“现有招牌在外,你这厮难道目不识丁,前来乱问?”赵万全虽贸易中人,恃着自己一身本领,哪里忍得下去,登时怒道:“你这厮何太无理,咱老子若认得字,还问你何用?你也不是害起病来,不能开口,问你一句,就如此冲撞么?”谁知那人也是个暴烈性子,不容他破口,跳出柜台,高声喝道:“你是何处杂种?也不打听打听,敢到这里来撒野吗?不要走,吃我一拳!”说着举手就对着万全腰下打来。万全见了笑道:“这人岂不是个冒失鬼,问问路径就动起手来。不叫他在此丢丑,随后何能再擒小邵!”当时并不着忙,将包裹顺在右边,提起左腿,对定那人寸关,就是一脚,只听“古冬”一声,一个筋斗横于街上。万全哈哈大笑道:“你这人如此手段,也在老子面前动手,今日姑且饶你性命,向后若遇人问路,可不要再讨苦吃了。”那人被他踢了一脚,爬起身来仍要动手,店中早拥出数人,将那人阻住说道:“小于,你真讨的什么,人家不来寻你,已是难得事件。你做错了事,还不晓得,为何拿个过路的使气?”当时又上两人向赵万全赔礼说:“客人且请息怒,此人方才错了一笔交易,约有四五两银子,被小号执事呼斥了几句,正自心下懊恼,却巧贵客前来问路,以致无故冒犯,且看在下薄面,进内奉茶。”万全见众人赔礼,也就随了大众,到店堂坐下,果见前后有四五进楼房,山架上各货齐备。因说道:“在下到底非为别故,只因有位同行契友,一向在贵处贩卖湖丝。近有要事与他面谈,访了许多日期,方知在宝寨立大庄内。特恐店号相同,生意各别,因此借问一句,不料这人无礼太甚,岂不令人可恼。还未请教尊兄贵姓大名,宝庄除绸缎而外,可别售蚕丝么?”那人见问,忙道:“在下姓李名生,小号虽是缎庄,那湖丝也还兼售,不知令友何人,尊兄高姓?”万全道:“敝友姓邵名礼怀,浙江湖州人氏,与小可是同乡至好,如在宝号,请出一见。”哪知这话还未说完,里面早跳出一人,高声喊道:“我说何人有此手段,原来是赵三哥来了。且请客厅叙话吧。” 万全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正是邵礼怀出来招呼,当时便故作欢容,随他进内。到了客厅坐下,邵礼怀问道:“三哥在曲阜做庄,何以知小弟在此,此来有何见谕?”万全道:“一言难尽,愚兄身负奇冤,此仇不能不报。无如这地方,虽是家乡故里,奈因举目无亲,以致被人欺负。欲想回转湖州清人报复,又因路途遥远,往返为难。因思吾弟是个英雄,特来相投,望助一臂之力。”邵礼怀听他这番言语,也就信以为真,诧异:“老哥何出此言,且请讲明,小弟自当为力。”万全就此做成一派谎话,说陆长波人面兽心,如何吞吃他丝价,如何不肯付银,如何请了好手,将他打伤,说得个千真万确。邵礼怀不禁起身怒道:“不料那厮欺人太甚,老哥在那里买卖,已非一日,他赚了银钱,也不知多少。此时他既反脸无情,小弟岂有不助之理。”说着又命打水送茶,忙个不了。 万全心下骂道:“你这丧心的狗贼,反说人家反脸无情,少时也叫你现了本相。”当时说道:“兄弟可无须照应,愚兄还有朋友,现在街坊,寻找下落。只因俺知你在这山东省内,一个蒲萁寨地方,却不知哪一府州县,多巧遇了几个旧友,从前也是绿林中人,知道这个所在,故而一同前来寻见贤弟。你此时也无须招呼,且同你出去,将他三人寻到。谅你这寄寓也不便我等众人居住,不如在客店安顿下来,还有事商议。”邵礼怀也不知细底,只得同他出了店堂,向着柜上说道:“我与这朋友上街有事,多半今晚不能回来,若执事问我,你等告诉他便了。”说毕同万全出了店,先到大街上,走了一回未能遇见。因问道:“你这朋友可曾到此来过?这寨内不下有数里宽阔,市面林立,若这样寻找,怕到晚上也不能碰头。你们可曾约在什么地方伺候么?”万全道:“我来找你,临别时节,匆匆叫他在寨口等候。此时天已不早,或者已到那里,我们再回转去吧。”两人转身正向东走,却巧对面遇见马荣,深恐他骤然来问,乃道:“马大哥你待久了。只因我们这小弟苦苦扳谈,因此耽搁了工夫。现在二人曾寻到寓么?”马荣见邵礼怀与他同来,心下暗暗欢喜,也就上前招呼,说:“客店即在前面,此时可去一歇吧。”说着在前示路。三人到了前街,走进里面,早有店主认得怀礼,乃道:“这客人,是大爷的朋友么?”怀礼道:“皆是我的乡亲,你们务必照应周到,随后房金,照我一共算给。”店主连声答应,叫小二取了钥匙,将房开下。乔太、应奇也由外面走进来,众人一同坐下,彼此通名道姓。 说了一会,马荣、乔太顺着万全口气,报了履历,无非说从前在绿林买卖,专好结交好汉英雄,因赵三哥受了委屈,故此同来奉约相助一臂。邵礼怀见他们言语爽快,也就高谈阔论,命小二备了酒肴,代大众接风。彼此欢呼畅饮,约至三更以后,方才散席。赵万全道:“愚兄的情节,贤弟是尽知的了,但此事迫不及待,三位还有要事要办,究定何日动身,你这里丝货可曾脱清?愚兄的意思,明日在此耽搁一天,可将款项完办,一路前去。干了此事,也好回转家乡。”邵礼怀听他这话,当时忙说道:“同去,报复这狗头便了。诸位初到此地,也该稍息两日。今日已过,准于大后日动身如何?”马荣怕万全过于催促,反令他生疑惑,忙在旁插言道:“赵三哥也不必过急,迟早这口气总要出的,也不拘在这一二日上。就停两日动身何妨?”邵礼怀笑道:“还是马大哥圆通。此时已是夜深,我还要回转店去,你们且请安歇吧。”说着令小二点了提灯,别了大众,出门而去。 这里马荣将门格扇关上,灭了灯光,即将房门关好,低声向赵万全言道:“人是碰着了,但是这地方管下是他,即便动手,未必能听我们如愿。你这调虎离山的计策虽好,可知这一路上,难免不得风声,设若为他听见,说高家洼出了命案,缉获凶手,那时再将我们形踪一看,他也是惯走江湖的人,岂有不知道理?若在半路为他逃走,岂不可惜!”应奇道:“你们还久当差事的,难道这点尴尬不知。昨日曲阜县已投了公文,好在邵礼怀有两日耽搁,明日无论谁人进城一趟,请县派差在半路接应。我们将他诱出寨门,在半路摆布,还怕他逃到何处去呢?”众人议论已定,各自安歇不提。 次日一早,邵礼怀已着人来请,说昨日匆匆,店内未曾接风,今早执事奉请诸位过去一叙。一则为大众接风,二则专诚赔礼。”赵万全听了这话,向着来人道:“我们本拟今日前去拜谒,稍停一会,当即过去。”那人答应而去。这里马荣道:“你们此时自然到他那里,我是要进城办事的。他若问我,就说我访友去了,大约明午方可回来。”万全答应,先是马荣出去,方才同应奇、乔太来到缎庄里面。邵礼怀与执事人,已在门口观望,见他们已至面前,随即邀入客厅,叙了一回寒温。用了早点,谈论些南北风景,已有午时中节。当中设了酒席,执事人向赵万全道:“昨日邵客人道及尊意,约他同去曲阜,此事本应遵命,惟款项一节,一时难清,小庄当此青黄不接之时,又难吩咐,是以去后,还须回来。如尊驾不弃,何妨俟尊事平复,同来一游,稍尽地主之谊。”万全知他是敷衍的套话,当时谦恭了一会,与礼怀约定了后日动身。酒过数巡,大家散席。 不知万全果能拿获邵礼怀,且看下回分解。 第20章 蒲萁寨半路获凶人 昌平县大堂审要犯 却说赵万全席散之后,约定后日一准动身。午后在寨内各街游玩一会,到了上灯时节,马荣已经回来。乔太心下疑惑,暗道:“他往来也有一百余里,何以如此快速,莫非身有别故么?”奈邵礼怀同在一处,不便过问,因说道:“马大哥,可有什么朋友遇见?邵兄正在惦念呢,谓今日杯酒盘桓,少一尊驾。”马荣也就答话说道:“小弟今日未能奉陪,抱罪之至。”邵礼怀也是谦恭了两句,彼此分手,来至寓中。万全见礼怀已走,忙道:“马哥何以此刻即回,莫非未到衙门么?”马荣道:“应该这厮逃走不了,去未多远,巧遇从前在昌平差快,现在这莱州当个门总。我将来意告知于他,他令我们只管照办,临时他招呼各快头,在半途等候。此人与我办几件案子,凡事甚为可靠,此去谅无虚言。好在只有明日一天,后日就要动身的,即使他误事,将他押至本地衙门,也可逃走不去。”万全更是欢喜。 光阴易过,已至三天。这日五更时候,邵礼怀先命人送来一个包袱,另外一百两银,随后本人到了店内。将房饭开发清楚,五人到缎庄内告辞。由此起身出了东寨,直向曲阜大道而来。走至巳正光景,离寨已有二三十里路径,万全不走了。礼怀笑道:“老哥虽生长是北方人氏,这行道儿的径儿,还比不得小弟呢。”万全也不开口,又走了一二里路径,见来往的行人比先前少了许多,站定身躯,向着邵礼怀说道:“愚兄有句话动问贤弟。”邵礼怀道:“老哥何事?你快说来,你我二人计议。”万全方要向下说去,马荣与乔太早已随过来,高声说道:“赵三哥,你既领我们到此,此事也不关你问了,俟我们同他扳谈。请问你由湖州到此,有一贩丝姓徐的,可是与你同行的么?高家洼死两人,夺了车辆,你可知与不知?常言道,杀人抵命,天理昭彰。你若明白一点,咱们还有好交情,留点面情与姓邵的。你讲吧!” 邵礼怀见他三人说了这话,如同冷水浇人满身,不由的心中乱跳,面皮改色,知道事觉,赶着退一步,到了大路道口,向着赵万全骂道:“狗头,咱只道你受人欺负,特去为你报仇,谁知你用暗计伤人!小徐是俺杀的,你能令我怎样!”说着掀去长衫,露出紧身短袄,排门密扣,紧封当中。万全冷笑道:“你这厮到了此时,还这样强横,可知小徐阴灵不散!他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背井离乡,不过为寻点买卖,你便图财害命,丧尽良心。可知阴有阎罗,阳有官府,现在昌平县狄太爷,登场相验,缉获正凶。你若是个好汉,与他们一同投案,在堂上辩个三长四短,放释回来,免得连累别人。若思在此逃走,你也休生妄想。”话未毕,只见马荣迈步进前,用了个独手擒王势,左手直向喉下截来。邵礼怀知遇了对头,还敢怠慢?忙将身子一偏,伸手来分他那手。马荣也就将手收转,用了个五鬼打门势,两腿分开,照定他色囊踢去。邵礼怀见他来得凶猛,随即运气功,将两卵提上去,反将两腿支开,预备他裆下踢来,用道士封门法,将他夹起,摔他个筋斗。乔太在旁看得清楚,深恐马荣敌他不过,忙由背后一拳打来。邵礼怀晓得不好,只得将身子一窜,到了圈外,迈步想望东奔走。赵万全哈哈笑道:“俺知道,就有这鬼计。为你逃走,也不来此一趟了。”说着动身如飞,扑到面前,当头将他挡住。邵礼怀心下焦急,高声说道:“万全老哥,也不必追人追急了,此事虽小弟一时之错,与老哥面上从无半点差池,何故今日苦苦相逼!你道我真逃走了么?”当时两手舞动猴拳,上下翻腾,如雪舞梨花相似,紧对万全身上没命打来,把个马荣与乔太倒吓得不敢上前,不知他有多大本领。赵三见了笑道:“你这伎俩,前来哄谁!你师父也比不得我,况你这无能之辈。欲想在俺前逃走,岂非登天向日之难。”当时就将两袖高卷,前后高下,打着一团。众人在旁看得如两个蜻蜓一样,你去我来,不知是谁胜谁负。约有一时之久,忽然赵万全两手一分,说声:“去罢!”邵礼怀早已一个筋斗,跌出圈外。马荣眼明手快,跳上前去,将他按住,乔太身边取出个竹管吹叫,两下远远来了许多差快,木拐铁尺蜂拥而来——乃是马荣昨日遇见那个门总,约在此地埋伏,此时走到前来,见凶犯已获,赶着代礼怀将刑具套上。一干人众,推推拥拥,直向莱州城而来。 到了州衙,天已将黑,随即请本官过堂,也不审问口供,饬令借监收禁。哪知就此一来,赵万全虽是负义出头,代死者伸冤,找到这蒲萁寨内,谁知倒令莱州府的差快骚扰了许多钱财。候他们去后,请官出了拘票,说立大缎庄与邵礼怀同谋害,是他的窝家。这日差役下去,把个执事人吓得魂飞天外,叫屈连天,花了许多使用,复又命合寨公保,方才把这事了结。此是闲话,暂且不提。 且说马荣在莱州府照墙后,寻了客店,住宿一宵,次日清早,由官府出了文书,加差押送。当时在监内提出凶犯,上路而行,过府穿州,不到十日光景,已到昌平界内。马荣先命应奇前去禀到,报知狄公。到了下昼之时,抵了衙署。狄公见天色已晚。传命姑且收禁,当时将马荣等人传了进去,问了擒获的原因,又将赵万全称赞一番,令他各自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早晨,狄公升堂,将邵礼怀提出,此时早惊动左近的百姓,说高家洼命案已破,无不拥至衙前,群来听审。只见邵礼怀当堂跪下。狄公命人开了刑具,向下问道:“你这人姓什名谁,何方人氏,向来作何生理?”但听下面答道:“小人姓邵名礼怀,浙江湖州人氏,自幼贩湖丝为业。近日因山东行家缺货,特由本籍贩运前来,借叨利益。不知何故公差前去,将小人捉拿来署,受此窘辱,心实不甘,求大人理楚。”狄公冷笑道:“你这厮无须巧饰了,可知本县不受你欺骗的。你为生意中人,岂不知道个守望相助,为何高家洼地方,将徐姓伙伴杀死,复又夺取车辆,杀死路人?此案情由,还不快快供来!”邵礼怀听了这话,虽是自己所干,无奈痴心妄想,欲求活命,不得不矢口抵赖,说:“大人的恩典!此皆赵万全与小人有仇,无辜牵涉。小人数千里外贸易为生,正思想多一乡亲,便多一照应,岂有无辜杀人之理。这是小人冤枉,求大人开恩。”狄公道:“你这人还在此搪塞,既有赵万全在此,你从何处抵赖!”随即传命万全对供。万全答应,在案前侍立。狄公道:“你这狗头,在公堂上面,还不招认!你且将他托售丝货的原由,在本县前诉说一遍。”万全就将当时,原原本本驳诘了一番,说他托售之时,言下姓徐暴病身死,此时何以改了言语。邵礼怀哪肯招供,直是呼冤不止。 狄公将惊堂一拍,喝道:“大胆的狗头,有人证在此,还是一派胡言。不用大刑,谅你不肯招认。”两旁一声吆喝,早将夹棍摔下堂来,上来数人,将邵礼怀按住行刑。差役早将他拖出左腿,撕去鞋袜,套上绒绳,只听狄公在上喝收绳,众差威武一声,将绳一紧,只见邵礼怀脸色一苦,“呀吓”一响,鲜血交流,半天未曾开口。狄公见他如此熬刑,不禁赫然大怒,复又命人取过小小锤头对定棒头,猛力敲打,邵礼怀虽学过数年棍棒,有点运功,究竟禁不住如此非刑,登时大叫一声,昏晕过去。执行差役赶上来,即回禀,取了一碗阴阳冷水,打开命门对面喷去,不到半刻光景,礼怀方渐渐醒来。狄公喝道:“你这狗头是招与不招?可知你为了几百银子,杀死两人,累得两家老小。以一人去抵两命,已是死有余辜,在此任意熬刑,岂非是自寻苦恼。”邵礼怀仍然不肯招认。 狄公道:“本来不与你个对证,你皆是一派游供。赵万全姑作诬扳。孔客店你曾住过,明日令孔万德前来对质,看你尚有何辩!”当时拂袖退堂,仍将邵礼怀收监,补提孔万德到堂对质。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1章 邵礼怀认供结案 华国祥投县呼冤 却说狄公见邵礼怀不肯招认,仍命收入监内,随即差马荣到六里墩,提孔万德到案。马荣领命去后,次日将胡德并王仇氏一干原告,与孔万德一同进城。狄公随即升堂,先带孔万德问道:“本县为你这命案,费了许多周折,始将凶手缉获。惟是他忍苦挨刑,坚不吐实,以此难以定案,但此人果否是正凶不是,此时也不能遽定,待提你前来,究竟当日那姓邵同姓徐两人,到你店中投宿时,你应该与他见过面了,规模形像,谅皆晓得。这姓邵的约有多大年纪,身材长短,你且供来。”孔万德听了这话,战战兢兢地禀道:“此事已隔有数日,虽十分记忆不清,但他身形年貌,却还记得。此人约有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黑面长瘦。最记得一件,那天晚间,令小人的伙计出去沽酒回来,在灯光之下,见他饮食,他口中牙齿,好像是黑色。大人昨日公差,将他缉获来案,小人并不知道在先,又未与他见,并非有意诬栽,请大人提出,当堂验看。如果是个黑齿,这人不必问供,那是一定无疑了。且小人还记得了那形样,一看未有不知的。”狄公见他指出实在证据,暗说:“天下事,可以谎说的,这牙齿是他生成的样子,且将他提出看视。” 当时在堂上,标了监签,禁子提牌,将邵礼怀带到案前当中跪下。狄公道:“你这厮昨日苦苦不肯招认,今有一人在此,你可认得他么?”说着用手指着孔万德令他记识。邵礼怀一惊,复又心头一横,道:“你与我未曾识面,何故串通赵万全挟仇害我?”孔万德不等他说完,一见了面,不禁放声哭道:“邵客人你害得我好苦呀!老汉在六里墩开设有数十年客店,来往客人,无不信实,被你害了这事,几乎送了性命。不是这青天太爷,哪里还想活么?当时进店时节,可是你命我接那包裹的,晚间又饮酒的么。次日天明,给我房钱,皆是你一人干的,临走又招呼我开门。哪知你心地不良,出了镇门,就将那徐相公害死。一个不足,又添上一个车夫。我看你不必抵赖了,这青天太爷,也不知断了许多疑难案件,你想搪塞,也是徒然。”后向狄公道:“小人方才说他牙齿是黑色,请太爷看视,他还从哪里辩白!”狄公听了此言,抬头将邵礼怀一望,果与他所说无疑,当时拍案叫道:“你这狗头,分明确有证据,还敢如此乱言,不用重刑,谅难定案。”随即命左右取了一条铁索,用火烧得飞红,在丹墀下铺好,左右两人将凶犯提起,走到下面,将磕膝露出,对定那通红的练子纳了跪下。只听“哎哟”一声,一阵清烟,痴痴地作响,真是痛入骨髓,把个邵礼怀早已昏迷过去。再将他两腿一望,皮肉已是焦枯,腥味四起。只见执刑的差役将火炉移到阶下,命人取过一碗酒醋,向炉中一泼,登时醋烟四起,透入脑门。约有半盏茶时,邵礼怀沉吟一声,渐渐地苏醒。 狄公道:“你是招与不招?若再迟延,本县就另换了刑法了。”邵礼怀到了此时,实是受刑不过,只得向上禀道:“小人自幼在湖州县行生理,每年在此坐庄,只因去年结识了一个女人,花费了许多本钱,回乡之后,负债累累。今年有一徐姓小官,名叫光启,也是当地的同行,约同到此买卖。小人见他有二三百金现银外,七八百两丝货,不觉陡起歹意,想将他治死,得了钱财,与这妇女安居乐业。一路之间虽有此意,只是未逢其便。这日路过治下六里墩地方,见该处行人尚少,因此投在孔家客店。晚间用酒将他灌醉,次日五更动身,彼时他还未醒,勉强催他行路,走出了镇门,背后一刀,将他砍倒。正拟取他身边银两,突来过路的车夫,瞥眼看见,说我拦街劫盗,当时就欲声张。小人惟恐惊动民居,也就将他砍死,得了他的车辆,推着包裹物件,得路奔逃。谁知心下越走越怕,过了两站路程,却巧遇了这赵万全,谎言请他售货,得了他几百银子,将车子与他推载。此皆小人一派实供,小人情知罪重,只求大人开恩。我尚有老母!”狄公冷笑道:“你还记得念着家乡,徐光启难道没有老小吗?”说着命那刑府,录了口供,入监羁禁,以便申详上宪。当时书役将口供录好,高声诵念一遍,命邵礼怀盖了指印,收下监牢。 狄公方要退堂,忽然衙前一片哭声,许多妇女男幼,揪着二十四五岁的后生,由头门喊起,直叫伸冤,后面跟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哭得更是悲苦。见狄公正坐堂,当时一齐跪下案前,各人哭诉。狄公不解其意,只得令赵万全先行退下,然后向值差言道:“你去问这干人,为何而来。不许多人,单叫原告上来问话。其余暂且退下,免得审听不清。”值日差领命,将一群人推到班房外面,将狄公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当时有两个原告,跟他进来。狄公向下一望,一个中年妇人,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人到了案前,左右分开跪下。狄公问道:“你两人是何姓名,有什么冤抑,前来扭控?”只听那妇人先开口道:“小妇人姓李,娘家王氏,丈夫名唤在工,本是县学增生,只因早年已亡故,小妇人苦守柏舟,食贪茹苦。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黎姑,今年十九岁,去年经同邑史清来为媒,聘本地孝廉华国祥之子文俊为妻,前日彩舆吉日,甫咏于归,未及三朝,昨日忽然身死。小妇人得信,如同天塌一般,赶着前去观望,哪知我女儿全身青肿,七孔流血,眼见身死不明,为他家谋害。可怜小妇人,只此一女,满望半子收成,似此苦楚,求青天伸雪呢!”说毕放声大哭,在堂下乱滚不止。狄公忙命媒婆,将她扶起,然后向那老者问道:“你这人可是华国祥么?”老者禀道:“便是国祥。”狄公道:“佳儿佳妇,本是人生乐事,为何娶媳三朝,即行谋害?还是你等翁姑凌虐,抑是你家教不严,儿子做出这非礼之事?从实供来,本县好前去登场相验。” 狄公还未说毕,国祥已是泪流满面,说道:“举人乃诗礼之家,岂敢肆行凌虐。儿子文俊,虽未功名上达,也是应试的童生,而且新婚燕尔,夫妇和谐,何忍下此毒手!只因前日佳期,晚间儿媳交拜之后,那时正宾客盈堂,有许多少年亲友,欲闹新房,举人因他们取笑之事,不便过于相阻。谁知内中有一胡作宾,乃是县学生员,与小儿同窗契友,平日最喜嬉戏,当时见儿媳有几分姿色,生了妒忌之心,评脚论头,闹个不了。举人见夜静更深,恐误了吉时,便请他们到书房饮酒,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定欲在新房取闹。后来有人转圜,命新人饮酒三杯,以此讨饶。众人俱已首肯,惟他执意不从。后来举人怒斥他几句,他就恼羞成怒,说取闹新房,古来不禁,你这老头似此可恼,三朝内定叫你知我的厉害便了。众人当时以为他是戏言,次日并复行请酒,谁料他心地窄狭,怀恨前仇,不知怎样,将毒药放在新房茶壶里面。昨晚文俊幸而未曾饮喝,故而未曾同死,媳妇不知何时饮茶,服下毒药,未及三鼓,便腹痛非常。登时合家起身看视,连忙请医来救,约有四鼓,一命呜呼。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为这胡作宾害死。举人身列缙绅,遽遭此祸,务求父台伸雪。”说着也是痛哭不止。 狄公听他们各执一词,乃道:“据你两造所言,这命案明是胡作宾肇祸,此人但不知可曾逃逸?”华国祥道:“现已扭禀来辕,在衙前伺候。”狄公当时命带胡作宾到案,一声传命,早见仪门外也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后生,哭喊连声,到案跪下。狄公问道:“你就是胡作宾么?”下面答道:“生员是胡作宾。”狄公向他高声喝道:“还亏你自称生员,你既身列胶庠,岂不达周公之礼,冠婚丧祭,事有定义,为何越分而行,无理取闹?华文俊又与你同窗契友,夫妇乃人之大伦,为何见美生嫌,因嫌生妒,暗中遗害?人命关天,看你这一领青衫,也是辜负了。今日他两造具控,本县明察如神,你当日为何起意,如何下毒,从速供来。本县或可略分言情,从轻拟罪;若为你是黉门秀士,恃为护符,不能得刑拷问,那就是自寻苦恼了。莫说本县也是科第出身,十载寒窗,做了这地方官宰,即是那不肖贪婪之子,遇了这重大的案件,也有个国法人情,不容袒护,而且本县是言出法随的!”狄公说了一番,不知胡作宾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2章 胡秀士戏言召祸 狄县令度情审案 却说狄公将胡作宾申斥一番,命他从实供来,只见他含泪供言,匐伏在地,口称:“父台暂息雷霆,容生员细禀。前日闹房之事,虽有生员从中取闹,也不过少年豪气,随众笑言。那时诸亲友在他家中,不下有三四十人,生员见华国祥独不与旁人求免,惟向我一人拦阻,因恐当时便允,扫众人之兴,是以未答应。谁知忽然长者面斥生员,因一时面面相觑,遭其驳斥,似乎难以为情,因此无意说了一句戏言,教他三日内防备,不知借此转圜之法。而且次日,华国祥复设酒相请,即有嫌隙,已言归于好,岂肯为此不法之事,谋毒人命。生员身列士林,岂不知国法昭彰,疏而不漏,况家中现有老母妻儿,皆赖生员舌耕度日,何忍作此非礼之事,累及一家?如谓生员有妒忌之心,他人妻室虽妒,亦何济于事?即使妒忌,应该谋占谋奸,方是不法的人奸计,断不至将她毒死。若说生员不应嬉戏,越礼犯规,生员受责无辞;若说生员谋害人命,生员是冤枉。求父台还要明察。”说毕,那个妇人直是叩头呼冤,痛哭不已。狄公问她两句,乃是胡作宾的母亲,自幼孀居,抚养这儿子成立,今因戏言,遭了这横事,深怕在堂上受苦,因此同来,求太爷体察。 狄公听了三人言词,心下狐疑不定,暗道:“华、李两家见女儿身死,自然是情急具控,惟是牵涉这胡作宾在内,说他因妒谋害,这事大有疑惑。莫说从来闹新房之人,断无害新人性命之理,即以他为人论,那种风度儒雅,不是谋害命的人,而且他方才所禀的言词,甚是入情入理。此事倒不可造次,误信供词。”停了一晌,乃问李王氏道:“你女儿出嫁,未及三朝,速尔身死,虽则身死不明,据华国祥所言,也非他家所害;若因闹新房所见,胡作宾下毒伤人,这是何人为凭?本县也不能听一面之词,信为定谳。你等姑且退回具禀补词,明日亲临相验,那时方辨得真假。胡作宾无端起哄,指为祸首,着发看管,明日验毕再核。”李王氏本是世家妇女,知道公门的规矩,理应验后拷供,当时与国祥退下堂来,乘轿回去,专等明日相验。惟有胡作宾的母亲赵氏,见儿子发交县学,不由得一阵心酸,嚎啕大哭起来,无奈是本官吩咐的,直待望他走去,方才回家。预备临场判白,这也不在话下。 但说华国祥回家之后,知道相验之事,闲人拥挤,只得含着眼泪,命人将厅堂及前后的物件搬运一空,新房门前搭了芦席,虽知房屋遭其损坏,无奈这案情重大,不得不如此办法。所幸他尚是一榜人员,地方上差役不敢罗唣,当时忙了一夜。惟有他儿子见了这个美貌娇妻,两夜恩情,忽遭大故,直哭得死去活来。李王氏痛女情深,也是前来痛哭,这一场祸事真叫神鬼不安。 到了次日,当坊地甲,先同值日差前来布置,在庭前设了公案,将屏门大开,以便在上房院落验尸,好与公案相对,所有那动用物件,无不各式齐全。华国祥当时又请了一妥实的亲戚备了一口棺木,以及装殓的服饰,预备验后收尸。各事办毕,已到巳正时候。只听门外锣声响亮,知是狄公登场,华国祥赶急具了衣冠,同儿子出去迎接。李王氏也就哭向后堂。狄公在福祠下轿,步入厅前,国祥邀了坐下,家人送上茶来。文俊上前叩礼已毕,狄公知是他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是个读书儒雅的士子,心下实实委决不下,只得向他问道:“你妻子到家,甫经三天,你前晚是何时进房的呢?进房之时,她是若何模样,随后何以知茶壶有毒,他误服身亡?”文俊道:“童生因喜期诸亲前来拜贺,因奉家父之命,往各家走谢。一路回来,已是身子困倦,适值家中补请众客,复命之后,不得不与周旋。客散之后,已是时交二鼓,当即又至父母膝前,稍事定省,然后方至房中。彼时妻子正在床沿下面坐,见童生回来,特命伴姑倒了两杯浓茶,彼此饮吃,童生因酒后已在书房同父母房中饮过,故而未曾入口。妻子即将那一杯吃下,然后入寝。不料时交三鼓,童生正要熟睡,听她隐隐的呼痛。童生方疑她是积寒所致,谁知越痛越紧,叫喊不止,正欲命人请医生,到了四鼓之时,已是魂归地下。 后来追本寻源,方知她腹痛的原由,乃是吃茶所致,随将茶壶看视,已变成赤黑的颜色,岂非下毒所致?”狄公道:“照此说来,那胡作宾前日吵闹之时,可曾进房么?”文俊道:“童生午前即出门谢客,未能知悉。”华国祥随即说道:“此人是午前与大众进房的。”狄公道:“既是午前进房的,这茶壶设于何地,午后你媳妇可曾吃茶么,泡茶又是谁人?”华国祥被狄公问了这两句,一时反回答不来,直急得跌足哭道:“举人早知道有这祸事,那时就各事留心了。且是新娶的媳妇,这琐屑事,也不必过问,哪里知道的清楚?总之这胡作宾素来嬉戏,前日一大,也是时出时进的,他有心毒害,自然不把人看见了。况他至二更时候,方与众人回去,难保午后灯前背人下毒。这事但求父台拷问他,自然招认了。”狄公道:“此事非比儿戏,人命重案,岂可据一己偏见,深信不疑。即今胡作宾素来嬉戏,这两日有伴姑在旁,他亦岂能下手。这事另有别故,且请将伴姑交出,让本县问她一问。” 华国祥见他代胡作宾辩驳,疑他有心袒护,不禁作急起来,说道:“父台乃民之父母,居官食禄,理应为民伸冤,难道举人有心牵害这胡作宾不成?即如父台所言,不定是他毒害,就此含糊了事么?举人身尚在缙绅,出了这案,尚且如此怠慢,那百姓岂不是冤沉海底么?若照这样,平日也尽是虚名了。”狄公见他说起浑话,因他是苦家,当时也不便发作,只得说道:“本县也不是不办这案,此时追寻,正为代你媳妇伸冤的意思。若听你一面之词,将胡作宾问抵,设若他也是个冤枉,又谁人代他伸这冤呢?凡事俱有个理解,而此时尚未问验,何以就如此焦急。这伴姑本县是要讯问的。”当时命差役入内提人。华国祥被他一番话,也是无言可对,只得听他所为。转眼之间,伴姑已俯伏在地。 狄公道:“你便是伴姑么?还是李府陪嫁过来,还是此地年老仆妇?连日新房里面出入人多,你为何不小心照应呢?”那妇人见狄公一派恶言厉声的话,吓得战战兢兢,低头禀道:“老奴姓高,娘家陈氏,自幼蒙李夫人恩典,叫留养在家,作为婢女。后来蒙恩发嫁,与高起为妻,历来夫妇皆在李家为役。近来因老夫人与老爷相继物故,夫人以小姐出嫁,见老奴是个旧仆,特命前来为伴,不意前晚即出了这祸事了。小姐身死不明,叩求太爷将胡作宾拷问。” 狄公初时疑惑是伴姑作弊,因她是贴身的佣人,又恐是华国祥嫌贫爱富,另有别项情事,命伴姑从中暗害,故立意要提伴姑审问。此时听她所说,乃是李家的旧仆人,而且是她携大的小姐,断无忽然毒害之理,心下反没了主意,只得向她问道:“你既由李府陪嫁过来,这连日泡茶取水,皆是你一人照应的了。临晚那茶壶,是何时泡的呢?”高陈氏道:“午后泡了一次,上灯以后,又泡了一次,夜间所吃,是第二次泡的。”狄公又道:“泡茶之后,你可离房没有,那时书房曾开酒席?”伴姑道:“老奴就吃夜饭出来一次,余下并未出来。那时书房酒席,姑少爷同胡少爷也在那里吃酒。但是胡少爷认真,晚间忿忿而走,且说下狠言,这药肯定是他下的。”狄公道:“据你说来,也不过是疑猜的意思,但问你午后所泡的一壶可有人吃么?”伴姑想了一会,也是记忆不清。狄公只得入内相验尸骸。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3章 善言开导免验尸骸 二审口供升堂讯问 却说狄公听了高陈氏之言,更是委决不下,向华国祥说道:“据你众人之言,皆是独挟己见。茶是饭后泡的,其时胡作宾又在书房饮酒;伴姑除了吃晚饭,又未出来,不能新人自下毒物,即可就伴姑身上追寻了。午后有无人进房,她又记忆不清,这案何能臆断?且待本县勘验之后,再为审断罢。”说着即起身到了里面。此时李王氏以及华家大小眷口,无不哭声震耳,说好个温柔美貌的新娘,忽然遭此惨变。狄公来至上房院落,先命女眷暂避一避,在各处看视一遭,然后与华国祥走到房内,见箱笼物件,俱已搬去,惟有那把茶壶并一个红漆筒子,放在一扇四仙桌子上,许多仆妇,在床前看守。狄公问道:“这茶壶可是本在这桌上的么?你们取了碗来,待本县试它一试。”说着当差的早已递过一个茶杯,狄公亲自取在手中,将壶内的茶倒了一杯,果见颜色与众不同,紫黑色如同那糖水相似,一阵阵还闻得那派腥气。狄公看了一回,命人唤了一只狗来,复着人放了些食物在内,将它泼在地下,那狗也是送死:低头哼了一两声,一气吃下,霎时之间,乱咬乱叫,约有顿饭时节,那狗已一命呜呼。狄公更是诧异,先命差役上了封标,以免闲人误食,随即走到床前,看视一遍。只见死者口内,漫漫的流血,浑身上下青肿非常,知是毒气无疑。转身到院落站下,命人将李王氏带来,向着华国祥与她说道:“此人身死,是中毒无疑,但你等男女两家,皆是书香门第,今日遭了这事,已是不幸之至,既具控请本县究办,断无不来相验之理。但是死者因毒身亡,已非意料所及,若再翻尸相验,就更苦不堪言了。此乃本县怜惜之意,特地命你两造前来说明缘故,若不忍死者吃苦,便具免验结来,以免日后反悔。” 华国祥还未开言,李王氏向狄公哭道:“青天老爷,小妇人只此一女,因她身死不明,故而据情报控。既老爷如此定案,免得她死后受苦,小妇人情愿免验了。”华文俊见岳母如此,总因夫妇情深,不忍她遭众人摆布,也就向国祥说道:“父亲且免了这事吧,孩儿见媳妇死了太惨,难得老父台成全其事,以中毒定案。此时且依他收殓。”华国祥见儿子与死尸的母亲,皆如此说,也不过于苛求,只得退下,同李王氏具了免验的首结,然后与狄公说道:“父台令举人免验,虽是顾恤体面之意,但儿媳中毒身亡,此事皆众目所见,惟求父台总要拷问这胡作宾,照律惩办。若以盖棺之后,具有甘结,一味收殓,那时老父台反为不美了。”狄公点点首,将结取过,命刑役皂隶退出堂后,心下实是踌躇,一时不便回去,坐在上房,专看他们出去之时,有什么动静。 此时里里外外,自然闹个不清,仆众亲朋俱在那里办事,所幸棺木一切,昨日俱已办齐。李王氏与华文俊自然痛入酸肠,泪流不止。狄公等外面棺木设好,欲代死者穿衣,他也随着众人来到房内,但闻床前一阵阵腥气,吹人脑髓,心下直是悟不出个理来,暗道:“古来奇案甚多,即便中毒所致,这茶壶之内,无非被那砒霜信石服在腹中,纵然七孔流血,立时毙命,何以有这腥秽之气?你看尸身虽然青肿,皮肤却未破烂,而且胸前膨胀如瓜,显见另有别故。真非床下有什么毒物么?”一人暗自揣度,忽有一人喊道:“不好了,怎么死了两日,腹中还是掀动?莫非作怪么?”说着登时跑下床来,吓得颜色都改变了。观看那些人,见他如此说,有大着胆子,到他那地方观看,复又没有动静,以致众人俱说他疑心。当时七上八下,赶将衣服穿齐,只听阴阳先生招呼入殓,众人一拥下床,将尸升起,抬出房间入殡。惟有狄公,等众人出去之后,自己走到床前,细细观看一回,复又在地下瞧了一瞧,见有许多血水点子,里面带着些黑丝,好像活动的样子。狄公看在眼内,出了后堂,在厅前坐下,心下想:“此事定非胡作宾所为,内中必有奇怪的事件,华国祥虽一口咬定,不肯放松,若不如此办法,他必不能依断。”主意想定,却好收殓已毕。狄公命人将华国祥请出说道:“此事似有可疑,本县断无不办之理。胡作宾虽是个被告,高陈氏乃是伴姑,也不能置身事外,请即交出,一齐归案讯办,以昭公允。若一味在胡作宾身上苛求,岂不致招物议?本县决不刻待尊仆便了。”华国祥见他如此说法,总因他是地方上的父母官,案件要他判断,只得命高陈氏出来,当堂申辩。狄公随即起身乘轿回衙。此时惟胡作宾的母亲感激万分,知道狄公另有一番美意,暗中买属差役,传信与他儿子,不在话下。 单说狄公回到署中,也不升堂理事,但传命将高陈氏交官媒看管,其余案件全行不问,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华国祥这日发急起来,向着儿子怨道:“此事皆你畜生误事,你岳母答应免验,她乃是个女流,不知公事的利弊。从来作官的人,皆是省事为是,只求将他自己的脚步站稳,别人的冤抑,他便不问了。前日你定要请我免验,你看这狗官,至今未曾发落。他所恃者,我们已具甘结,虽然中毒是真,那胡作宾毒害是无凭无据,他就借此迟延,意在袒护那狗头,岂不是为你所误!我今日倒要前去催审,看他如何对我,不然上控的状子,是免不了的。”说着命人带了冠带,径向昌平县而来。 你道狄公为何不将这事审问,奈他是个好官,从不肯诬害平人。他看这案件,非胡作宾所为,也非高陈氏陷害,虽然知道这缘故,只是思不出个原由,毒物是何时下入,因此不便发落。这日午后正与马荣将赵万全送走,给了他一百两路费,说他心地明直,于邵礼怀这案勇于为力。赵万全称谢一番,将银两璧还,分手而去。然后向马荣说道:“六里墩那案,本县起初就知易办,但须将姓邵的缉获就可断结。惟是毕顺验不出伤痕,自己已经检举,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国祥媳妇又出了这件疑案。若要注意在胡作宾身上,未免于心不忍,前日你在他家,也曾看见各样案情,皆是不能拟定。虽将高陈氏带来,也不过是阻饰华国祥催案的意思。你手下办的案件,已是不少,可帮着本县想想,再访邻封地方,有什么好验尸官,前去问他,或者得些眉目。” 两人正在书房议论,执帖上进来回道:“华举人现在堂上,要面见太爷,问太爷那案子是如何办法。”狄公道:“本县知他必来催案,你且出去请会,一面招呼大堂伺候。”那人答应退去,顷刻之间,果见华国祥衣冠整齐,走了进来。狄公只得迎出书房,分宾主坐下。华国祥开言问道:“前日老父台将女仆带来,这数日之间,想必这案情判白了,究竟谁人下毒,请父台示下,感激非浅。”狄公答道:“本县于此事思之已久,乃一时未得其由,故未曾审问。今尊驾来得甚巧,且请稍坐,待本县究问如何。”说着外堂已伺候齐备,狄公随即更衣升堂问案。先命将胡作宾带来,原差答应一声,到了堂口,将他传人。胡作宾在案前跪下。 狄公道:“华文俊之妻,本县已登场验毕,显系中毒身亡。众口一词,皆谓你一人毒害。你且从实招来,这毒物是何时下入?”胡作宾道:“生员前日已经申明,嬉戏则有之,毒害实是冤枉,使生员从何招起?”狄公道:“你也不必抵赖,现有他家伴姑为证。当日请酒之时,华文俊出门谢客,你与众人时常出入新房,乘隙将毒投下。你还巧言辩赖么?”胡作宾听毕忙道:“父台的明见。既她说与众人时常出入,显见非生员一人进房,既非一人进房,则众目昭彰,又从何时乘隙?即使生员下入,则一日之中,为何甚久,岂无一人向茶壶倒茶?何以别人皆未身死,独新人吃下,就有毒物?此茶是何人倒给,何时所泡,求父台总要寻这根底。生员虽不明指其人,但伴姑责有攸归,除亲友进房外,家中妇女仆妇,并无一人进去,若父台不在这上面追问,虽将生员详革用刑拷死,也是无口供招认。叩求父台明察!”未知狄公如何办理,且看下回分解。 第24章 想案情猛然省悟 听哑语细观行踪 却说狄公听胡作宾一番申辩,故意怒道:“你这无知劣生,自己心地不良,酿成人命,已是情法难容,到了这赫赫公堂,便应据实陈词,好好供说,何故又牵涉他人,望图开脱?可知本县是明见万里的官员,岂容你巧言置辩!若再游词抵赖,国法俱在,便借夏楚施威了。”胡作宾听了这些话,不禁叩头禀道:“生员实是冤枉,父台如不将华家女仆提案,虽将生员治死,这事也不能明白。且父台从来审案,断无偏听一面的道理,若国祥抗不遵提,其中显有别故,还求父台三思。”狄公听罢,向他喊道:“胡作宾,本县见你是个县学生员,不忍苦苦刻责于你,今日如此巧辩,本县若不将他女仆提质,谅你心也不甘。”随即命人提高陈氏。两旁威武一声,早将伴姑提到,在案前跪下。狄公言道:“本县据你家主所控,实系胡作宾毒害人命,奈他矢口不认。你且将此前日如何在新房取闹,何时乘隙下毒,一一供来,与他对质。”高陈氏道:“喜期吉日,那晚间所闹之事,家主已声明在前,总因家主面斥恶言,以致他心怀不善,临走之时,令我等三日之内,小心提防。当时尚以为戏言,谁知那日前来,乘间便下了毒物,约计其时,总在上灯前后。那时里外正摆酒席,老奴虽在房中,黄昏之际,也辨不出来,而且出入的人又多。即以他一人来往,由午时至午后,已不下数次,多半那时借倒茶为名,来此放下。只求青天老爷先将他功名详革,用刑拷问,那就不怕他不供认了。” 狄公还未开言,胡作宾向他辩道:“你这老狗才,岂非信口雌黄,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闹,也非我一人之事,只因你家老爷独向我申斥,故说了一句戏话,关顾面目,以便好出来回去,岂能便以此为凭证?若说我在上灯前后到来下毒,此话便是诬陷。从午前与众亲朋在新房说笑了一回,随后不独我不曾进去,即别人也未曾进去;上灯前后,正你公子谢客回家之后,连他皆未至上房,同大众在书房饮酒。这岂不是无中生有,有意害人!彼时而况离睡觉尚远,那时岂无别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单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你等平时嫌小姐夫人刻薄,或心头不遂,因此下这些毒手,害她性命,一则报了前仇,二则想趁仓猝之时,掳掠些财物。不然即是华家父子通向谋害,以便另娶高门。这事无论如何皆不关我事!你且想来。由午前与众人进房去后,你就是陪嫁的伴姑,自不能离她左右,曾见我复进房去过么?” 高氏被他这一番辩驳,回想那日,实未留意,不知那毒物从何时而来;况且晚间那壶茶,既自己去泡,想来心下实在害怕,到了此时,难以强词辩白,全推到在胡作宾身上。无奈为他这番穷辩,又见狄公在上那样威严,一时畏怯,说不出来。狄公见了这样情形,乃道:“你说胡作宾午后进房,他说未曾进去,而且你先前所供,你出来吃晚饭时,胡作宾正同你家少爷在书房饮酒,你家老爷也说胡作宾是午前进房,据此看来,这显见非他所害。你若不从实招来,定用大刑伺候。”高陈氏见了这样,不敢开言。狄公又道:“你既是多年仆妇,便皆各事留心,而且那茶壶又是你自己所泡,岂能诬害与他!本县度理准情,此案皆从你所干出来。早早供来,免得受刑。”高陈氏跪在堂下,闻狄公所言,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不止,说道:“青天大老爷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坏心,有负李家老夫人大德,而且这小姐是老奴携抱长大的,何忍一朝下此毒手。这事总要青天大老爷究寻根底。”狄公见高陈氏说毕,心中想道:这案甚是奇怪,他两造如此供说,连本县皆为他迷惑。一个是儒雅书生,一个是多年的老仆,断无谋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结,还算什么为民之父母!照此看来,只好在这茶壶上面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静无声,思想不出个道理。 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来,家人因他审案的时候已久,恐他口中作渴。狄公见他献上,当时盖子掀开,只见上面有几点黑灰浮于茶上,狄公向那人问道:“你等何以如此粗心。茶房献茶,也不用洁净水来煎饮,这上面许多黑灰,是哪里来的?”那家人赶着回道:“此事与茶夫无涉,小的在旁边看到,正泡茶时,那檐口屋上忽飘一块灰尘下来,落于里面,以致未能清楚。”狄公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向着高陈氏说道:“你既说到那茶壶内茶是你所泡,这茶水还是在外面茶坊内买来,还是家中烹烧的呢?”高陈氏道:“华老爷因连日喜事,众客纷纷,恐外面买水不能应用,自那日喜事起,皆自家中亲烧的。”狄公道:“既是自家烧的,可是你烧的么?”高陈氏道:“老奴是用现成开水,另有别人专管此事。”狄公道:“你既未烧,这烧水的地方,是在何处呢?”高陈氏道:“在厨房下首间屋内。”狄公一一听毕,向着下面说道:“此案本县已知道了,你两人权且退下,分别看管,本县明日揭了此案,再行释放。”当时起身,退入后堂。 此时华国祥在后面听他审问,在先专代胡作宾说话,恨不得挺身到堂,向他辱骂一番,只因是国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时又听他假想沉吟,分不出个皂白,忽然令两造退下,心下更是不悦。见狄公进来,怒颜问道:“父台从来听案,就如此审事的么?”不敢用刑拷问,何以连申斥驳洁,皆不肯开口呢?照此看来,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断明白了。不知这里州府衙门,未曾封闭,天外有天,到那时莫怪举人越控。”说着大气不止,即要起身出去。狄公见了笑道:“尊府之事,本县现已明白,且请稍安毋躁,明日午后,定在尊府分个明白。此乃本县分内之事,何劳上宪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那时不必尊驾上控,本县自己也无颜作这官宰了。此时且请回去吧。”华国祥听他如此说来,也是疑信参半,只得答道:“非是举人如此焦急,实因案出多日,死者含冤,于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来,明日在家定当恭候了。”说完起身告辞,回到家内。 这里狄公来至书房,马荣向前问道:“太爷今日升堂,何以定明日判结?”狄公道:“凡事无非是个理字,你看胡作宾那人,可是个害人的奸匪么?无非是少年豪气,一味嬉戏,误说了那句戏言,却巧次日生出这件祸事,便一口咬定于他。若本县再附和随声,详革拷问,他乃是世家子弟,现已遭了此事,母子二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认,那时不等本县究办,他母子此时必寻短见,岂非此案未结,又出一冤枉案件?至于高陈氏,听她那个言语,这李家乃是她的恩人,更不忍为害可知。所以本县这数日,思前想后,寻不出这条案情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华国祥特来催审,本县也只得敷衍其事,总知道这茶壶为害。不料今日坐堂时候,本县正在思索此案,无法可破,忽值茶房献茶与本县,上面有许多浮灰,乃是屋上落下。他家那烧茶的地方,却在厨下木屋里面,如此这般的推求,这案岂不可明白么?”马荣听毕说:“这太爷的神鉴,真是无微不至。但是如此追求,若再不能断结,则案情比那皇华镇毕顺的事,更难办了。” 正说之间,洪亮同陶干也由外面进来,向狄公面前请安已毕,站立一边。狄公问道:“你等已去多日,究竟看出什么破绽,早晚查访如何?”洪亮道:“小人奉命之后,日间在那何恺里边居住,每至定更以后,以及五更时间,即到毕家察访,一连数日,皆无形影。昨晚小人着急,急同陶干两人施展夜行工夫,跳在那房上细听。但闻周氏先在外面,向那婆婆叫骂了一回,抱怨她将太爷带至家中医病,小人以为是她的惯伎,后来那哑子忽然在房中叫了一声,周氏听了骂道:‘小贱货,又造反了,老鼠吵闹,有什么大惊小怪!’说着只听扑通一声,将门关起。当时小人就有点疑惑,她女儿虽是个哑子,不能见老鼠就会叫起来。小人只得伏在屋上细听,好像里面有男人说话,欲想下去,又未明见进出的地方,不敢造次。后来陶干将瓦屋揭去,望下细看,又不见什么形迹。因此小人回来禀明太爷,请太爷示下。” 狄公听毕问道:“何恺这连日查访那姓徐的,想已清楚。他家左近可有这个人么?”不知洪亮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25章 访凶人闻声报信 见毒蛇开释无辜 却说洪亮见狄公问何恺这时连日访查那姓徐的,可有着落。亮道:“何恺俱已访竣了,皆是本地良民,虽管下有十六家姓徐,离镇的倒有大半,其余不是年老之人,在镇开张店面,便是些小孩子,与这案皆牵涉不来,是以未曾具禀。”狄公道:“据你两人意见,现在若何办法呢?”洪亮道:“小人虽属听有声音,因不见进出的所在,是以未敢冒昧下去。此时禀明太爷,欲想在那邻居家披缉披缉。因毕家那后墙,与间壁的人家公共的,或此墙内有什么缘故。这人家小人已查访明白,虽在乡村居住,却是本地有名的人家,姓汤名叫汤得忠,他父亲曾做过江西万载县,自己也是个落第举子,目下闲居在家课读,小人见他是个绅衿,不敢冒昧从事前去。”狄公听了想道:“这事也未必不的确,这墙岂是出入地方?”当时也不开口,想了一会,复又问道:“你说这墙是公共之墙,还是在她床后,还是在两边呢?”洪亮道:“小人当时揭屋细看,因两边全是空空的,只有床后靠着那墙,却为床帐张盖,看不清楚。除却在这上面推求,再无别项破绽。”狄公拍案叫道:“此事得了,你且持我名帖,赶今晚到皇华镇上,明早同何恺到这汤家,说我因地方上公事,请汤举人前来相商。看他是何形景言语,前来回禀,本县明早同差役,到华家办案。”洪亮答应一声下来,当时领了名帖,转身退去,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狄公青衣小帽,带了两名值日差役,并马荣、乔太,行至华国祥家内,一径来至厅前。彼时华国祥正令人在厅上打扫,见县官狄公已进里面,只得逊同入坐,命人取自己的冠带。狄公笑道:“本县尚不拘形迹,尊驾何必劳动。但是令媳之事,今日总可分明。且请命那烧茶的仆妇前来,本县有话动问。”华国祥不解何意,见他绝早而来,不便相阻,只得将那烧茶的丫头唤出。狄公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走到前面,叩头跪下。狄公说道:“这处也不是公堂,何须如此。你叫什么名字,向来是专烧火的么?”那个丫头禀道:“小女子名叫彩姑,向来伏伺夫人,只因近日娶少奶奶,便命专司茶水。”狄公道:“那日高陈氏午后倒茶,你可在厨房里面么?”彩姑说道:“正在那里烧水。后来上灯时分,回到上房,因有事情,高奶奶来了去泡茶,却未看见。及小女子有事之后,回到那烧茶的处在,炉内的茶水已泼在地下。随后小女子进来,询问其事,方知高奶奶泡茶时,炉子已没有开水,她将炉子取下,放在檐口,后加火炭,用火烧了一壶开水,只用了一半,那一半正拟到院落添加冷水,不料左脚绊了一跤,以致将水泼于地下。随后小女子另行添水,她方走去。此是那日泡茶的原委。至别项事件,小女子一概不知。” 狄公听毕,随即命马荣回衙,立将高陈氏带上来。狄公一见,大声喝道:“你这女狗头,如此狡猾行为!前日当堂口供,说那日向晚泡茶,取的是现成开水,今日彩姑供说,乃是你将火炉移在檐口,将冷水浇开,只倒了一半,那水又在檐前泼去一半,显见你所供真正不实,你尚有何辩?”高陈氏被这番驳斥,吓得叩头不止,但说:“求太爷开恩,老奴因在堂上惧怕,一时心乱,胡口所供,以太爷恐有它问,其实老奴毫无别项缘故。”狄公怒道:“可知你只图一时狡猾,你那小姐的冤枉,为你耽搁了许多时日了,若非本县明白,岂不又冤枉那胡作宾?早能如此实供,何致令本县费心索虑,这总想不出个缘故。此时暂缓掌颊,候这案明白后,定行责罚。”当时起身向华国祥道:“本县且同尊驾到厨房一行,以便令人办事。”华国祥到了此时,也只得随他而去。 当时狄公到了里面,见朝东三间正屋,是锅灶的所在,南北两边,共是四个厢房。狄公问彩姑道:“你等那日烧茶,可是这朝北厢房里么?”彩姑道:“正是这个厢房,现在泥炉子还在里面呢。”狄公走进里面,果然不错,但见那厨房的房屋,古旧不堪,瓦木已多半朽坏,随向高陈氏问道:“你那晚将火炉子移在何处檐口?”高陈氏向前指道:“便在这青石上面。”狄公依着他指点的所在,细心向檐口望去,只见那椽子已坍下半截,瓦檐俱已破损,随向高陈氏说道:“你前所供不实,本应掌你两颊,姑念你年老昏愦,罚你仍在原处烧一天开水,以便本县在此饮茶。”华国祥见狄公看了一回,也说不出这个道理,此时忽然命高陈氏烧茶,实不是审案的道理,不禁暗怒起来,向着狄公说道:“父台到此踏勘,理应敬备茶点,若等这老狗才烧水,恐已迟迟小及。既她所供不实,理合带回严惩,以便水落石出。若这样胡闹,岂不反成戏谑么?”狄公冷笑道:“在尊驾看来似近戏谑,可知本县正要在这上寻究此事。自有本县专主,阁下且勿多言。”随即命人取了两张桌椅,在厨房内坐下,与那些厨子仆妇混说些闲话,停一会,便催高陈氏添火,或而掀扇,或而倒茶,闹个不了。及至将水烧开,泡了茶来,他又不吃,如此有十数次光景。 高陈氏正在那里烧火,忽然檐口落下几点碎泥,在她颈头上面,赶紧用手在上面拂去。狄公早已经看见,随即喊道:“你且过来!”高陈氏见他叫唤,也只得走过,到了他面前。狄公道:“你且在此稍等一等,那害你小姐的毒物,顷刻便见了。”高陈氏直是不敢开口,华国祥更不以为然,起身反向上房而去。狄公也不阻他,坐在那椅上,两眼直望着檐口。又过了有盏茶时,果然见那落泥的地方露出一线红光,闪闪的在那檐口,或现或隐,但不知是什么物件。狄公心下已是大喜,赶着向马荣道:“你们看见什么?”马荣道:“看是看见了,还是就趁此时取出如何?”狄公忙道:“且勿动手,既有这个物件,先将他主人请来,一同观看,究竟那毒物是怎么样下入,方令他信服。从来本县断案,不肯冤屈于人。若不彻底根究,岂得为民之父母?”当时彩姑见了这样,赶紧跑到上房,报于华国祥知道。里面众人一听,真是意外之事,无不惊服狄公的神明。狄公也着华家家人去请华国祥出来观看,华国祥也随即出来瞧望。狄公道:“这案庶可明白了,且请稍坐片刻,看这物究竟怎样。” 当时华国祥抬头细瞧,但只见火炉内一股热气冲入上面,那条红光被烟抽得蠕蠕欲动,忽然伸出一个蛇头,四下观望,口中流着浓涎,对火炉内滴下。那蛇见有人在此,顷刻又缩进里去。此时众人无不凝神屏气,吓得口不敢开。狄公向华国祥道:“原来令媳之故,是为这毒物所伤,这是尊驾亲目所见,非是本县袒护胡作宾了。尊处房屋既坏,历久不修,已至生此毒物,不如趁此将它拆毁。”说完命那些闲杂人等,一概走开,令马荣与值日的差人,以及华家打杂的人,各执器具,先拥入室内,将檐口所有的椽子拖下。只见上面响了一声,砖瓦连泥滚下,内有二尺多长的一条火赤炼,由泥瓦中游出,窜入院落巷里,要想逃走,早被马荣看见,正欲上前去提,乔太手内早取了一把火叉,对定那蛇头打了一下,那蛇登时不得走动,复又一叉将它打死。众人还恐里面仍有小蛇,一齐上前把那一间房子拆毁了,干干净净。狄公命人将蛇带着到了厅前。此时里面得信,早将李王氏接来。 狄公坐下向华国祥言道:“此案本县初来相验,便知令媳非人毒害。无论胡作宾是个儒雅书生,断不致干这非礼之事。惟进房之前,闻有一派骚腥气,那时便好生疑惑。后来临验之时,又有人说他肚内掀动。本县思想,用毒害人,无非是砒霜信石,即便服下,但七窍流血而已,岂有腥秽的气味?因此本县未敢速断。日来思虑万分,审讯高陈氏的口供,她但说茶是自己所泡,泡茶之后,胡作宾又未进房;除她吃晚饭出来,其余又未离原处;又见无别人进去,难道新人自己毒害?今日听彩姑之言,这明是当日高陈氏烧茶之时,在檐口添火,那烟冲入上面,蛇涎滴下。其时高陈氏未曾知觉,便将开水倒入茶壶,其余一半,却巧为她泼去,以致未害别人。缘由知端,乃是高陈氏自不小心,以致令媳误服其毒。理应将她治罪,惟是她事出无心,老年可悯,且从轻办理。令媳无端身死,亦属天命使然,仍请尊驾延唤高僧诵经忏悔,超度亡魂。胡作宾无辜受屈,本应释放,奈他嬉戏性成,殊非士林的正品,着发学派老师戒饬,以儆下次。”说完又向李王氏道:“你女儿身死的原由,今已明白,本县如此断结,你等可服么?”李王氏哭道:“照此看来,却是误毒所致,这皆是我女儿命苦,太爷如此讯结,也是秉公而论,还有何说呢?”狄公见李王氏应允,当即命众人销案具结。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6章 探消息假言请客 为盗贼大意惊人 却说狄公见众人应允,命他们结具销案。华国祥自无话说,惟有李王氏见那条毒蛇,在狄公面前,不禁放声大哭。狄公又命人将蛇烧灰,以作治罪。就此一来,已是午后,当即起身回衙,将胡作宾由学内提来申斥一番,令他下次务要诚实谨言,免召外祸。此时胡作宾母子自然感激万分,申冤活命,在堂上叩头不止。狄公发落已毕,退入后堂。 且说洪亮昨日领了名片,赶到皇华镇与何恺说明缘故,次日一早,便来到汤家门首。先命何恺进去,向里面问道:“汤先生在家么?”里面见有人询问,出来一个老头子,答道:“你是哪里来的,问我家先生何干?”何恺笑道:“原来是宋老爷。地方上的公食人,皆不认得了?”那人将何恺一望,也就笑道:“你问他何事,现在还未起身呢。”何恺听了这句话,转身就向洪亮丢个眼色,两人信步到了里面。在书房门口站定,洪亮向何恺道:“你办事何以这懈怠,既然汤先生在家,现在何处睡觉,好请他起来讲话。”那老家人见洪亮是公门中的打扮,赶着问道:“你这公差有何话说,可告知我,进去通知他。”何恺答道:“他是县太爷差来的,现有名片在此。因地方上事,请你家先生进太爷衙门有事相商,不能稍缓。”那老人在洪亮手内将名片接过,进了书房,穿过了一小小天井,朝南正宅三间两厢。此时何恺也跟那人到了里面,心下想道:如他住在这上首房内,便是毕家那墙相连了。正想之间,忽见那人走到下首房门。何恺心下好不自在,暗道:“这个想头又完了,人尚不在房内居住,墙上还有何说? 一人暗暗的说话,忽然上首房内出来一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眉目清秀,仪表非凡,好个极美的男子。见老家人一进来,赶着问道:“是谁来请先生?”老人道:“这事也奇怪,我们先生虽是个举子,平日除在家课读,外面的事,一概不管。不知县里狄太爷为着何事,命人前来请他?说地方上有公事,同他商酌。你看这不是奇怪么?恐先生也未必肯前去。”那少年人听他说狄太爷,不禁面色一变,神情慌张,说道:“你何不回却他,说先生不与外事便了,为何将人领入里面来呢?”何恺听了这话,将那人上下一看,却巧这人的房间,便在毕家的墙后,心下甚是疑惑,赶紧接话问道:“你公子尊姓,可是在这里寄馆的么?我们太爷,非为别事,因有一处善举,没有人办,访闻汤先生是个用心公正的君子,故命差人持片来请。”说着,见老人已走到房内,高声喊了两声。只听里头那人醒来,问道:“我昨日一夜带众学生清理积课,直至天明方睡,你难道未曾知道,何故此时便来叫喊?”只听老者回答道:“非是我等不知,因知县太爷差人来请,现有公差立等回话。”汤得忠道:“你为什么不代我回报他?此时且去将我名片取来,向来人传说,拜上他贵县太爷,说我是牖下书生,闭户授徒,不理闲事。虽属善举,地方上绅士甚多,请他太爷另请别人办公罢。”老人听了这话,只得出来对何恺回复了一遍。 当时洪亮在书房早已听见了,见何恺出来说道:“汤先生不肯进城,在我看来,惟有回去禀太爷,请太爷自己前来吧。此事倒不可懈怠,莫要误事方好。你此时照原话赶速进城去吧。”说着两人出了大门,那老人将门关上。彼此到了街上,何恺问道:“你可看见那人没有?”洪亮道:“这事也是徒然,汤得忠是在那边房间居住,有什么看见?”何恺说道:“你还不知道呢,这头房内有人,同老者说话的,你未看见么?是个少年男子,见我们说县里差来的,那他脸上神色就不如先前。我所以出来,叫你赶速刚去,这句话乃是看他的动静的。他如惧怕,你我出门,他必到别处去了。你此时便可赶速回城,禀明太爷,请太爷自己前来,姑作拜汤先生的话说到了里面,借话问话,再为察看。我此时便在这左近等候,看他可出来否,顺便打听他姓什名谁。”彼此计议停当,已是辰牌时候。洪亮随即来至城中,将方才的话禀了。狄太爷心下甚是欢喜,当时传齐差役,带同马荣,乔太、陶干三人,乘轿而来,一路之上,不敢怠慢。到了上灯时分,方至镇上,先命马荣仍在从前那个客寓内住下,所有衙役,皆不许出去走露风声,说本县到此客寓;主人也是如此吩咐。众人自领命而行,当时将行李卸下,净面用茶。 饮食已毕,狄公向马荣道:“你们四人,今夜分班前去,洪亮同你在毕家屋上等候,若有动静,便可即喊拿贼,看他下面如何;乔太同陶干在汤家门前守候,若有人夜半出来,便将他拿获住。本县此时不去,正恐夜晚办事不成,令凶人走去。”四人领命下来,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马荣同洪亮两人出了店门,洪亮道:“我近来为这事吃了许多辛苦,方有这点眉目,今夜若再不破案,随后更难办了。我想你这身本事,何事不可行?现有一计在此,不知你肯行不肯行?”马荣道:“你我皆是为主人办事,只要能做,何处不可去?你且说与我听。”洪亮道:“汤家那个后生,实是令人可疑,为恐识破机关于他,一连数日安分守己,不与那周氏往来,我们虽在屋上,再听数日,也不能下去。莫若你扮作窃贼,由房上蹿入他里面,在他房中偷看动静,是不比外面,较有把握。恐你早经洗手,不干此事。现在请你做这买卖,怕你见怪,故尔不便说出。你意下究竟如何?”马荣笑说道:“我道何事,不过由来是我旧业,此计甚是高明,今夜便去如何?”说着二人到了何恺家内,坐谈了一会。 约有二鼓之后,街上行人已静,马荣命洪亮竟在毕家巷口等候,自己一人先到了汤家门口,脱去外衣,蹿身上屋,顺着那屋脊,过了书房,将身倒挂在檐口,身向里面观望。见书房内灯光明亮,当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两旁约有五六个门徒,在那里讲说。马荣暗道:“这样人家岂是个提案的地方?我且到后边住宅内再瞧一瞧。”照样运动蛇行法,转过小院落,挨着墙头,到了朝南的屋上。举头见毕家那里,也伏着一人,猛然吃了一惊,再定神一看,却是洪亮。两人打了一个暗哨,马荣依旧伏在檐口。见上首房内,也有一盏灯,里面果然有个二十余岁的后生,面貌与洪亮所说一点不错,但见那人不言不语,一人坐在那椅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停了一会,起身向书房望了一望,然后又望望墙屋,好像一人自言自语的神情。马荣正在偷看,忽听前面格扇一响,出来一人,向房内喊道:“徐师兄,先生有话问你。”马荣在上面听见一个徐字,心下好不欢喜,赶即将身躯收转,只在檐瓦上面伏定。但见那少年也就应了一声,低低说道:“你怎么今夜偏偏乱喊乱叫的!”说着出了房门,到书屋而去。马荣见他已去,知这房内无人,赶着用了一个蝴蝶穿花形势,由檐口飞身下来,到了院落,由院落直蹿到正宅中间,四下一望,见有一个老者,伏在桌上,打盹睡的模样。马荣趁此时候,到了房内,先将那张灯吹熄,然后顺着墙壁,细听了一回,直是没有响动,心下委决不下,复用指头敲了一阵,声音也是着实的样子。 马荣着急起来,将身子一横,走到那张客床前面,将帐幔掀起,攒身到了床下,两脚在地下蹬了两脚,却是个空洞的声音。马荣道:“分明是这地下的尴尬了。”当时将几块方砖,全行试过,只有当中的两块与众不同,因在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只得将两手在地下摸了一摸,却是一踏平阳,绝无一点高下。心下想道:“就要将这方砖取起,下面的门路,方可知道。它这样牢固,教我如何想法?”正在为难之际,两手一摸,忽然一条绳子,系于床柱上。马荣以为它扣着什么铁器,以便撬那方砖,当时以为得计,顺手将绳一拖,只听“豁啦”一声,早将床帐拖倒了下来。当时马荣这一惊不小,正想逃走,书房里头早来数人,高喊有贼。走到院落,忽见灯光已灭,众人恐有暗算,不敢进去,惟有叫喊,绝无一人上前捉拿。马荣此时跳在房上,见已脱身,索性也不回去,伏在屋瓦脊上,细听下面动静,如何举止。 不知那少年公子如何进房,且看下回分解。 第27章 以假弄真何恺捉贼 依计行事马荣擒人 却说马荣躲在屋上,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那少年跑到书房,忙忙的点了个烛台,转身到了正宅,向着那老人喊道:“你也不是死人,有贼人走你面前经过,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睡死过去了?”那老人被他骂了两句,直是不敢开口。众人拥进房中,惟听那少年人走到床前,高声说道:“这瘟贼,也不过将床帐拖倒下来,我道你偷取不计外,还见什么要紧地方呢。”众人说道:“你的物件未曾偷去,已是幸事,还说什么戏谑话。现存先生尚坐在书房,吓得不敢出来,我们且去告知他一声。”说着,大众在里面照了一番,又回书房而去。马荣在屋上,听得清楚,随即心生一计,爬过墙头,招呼洪亮,两人蹿身下来,来至何恺家内,三人一齐到了客寓,将以上的话禀明了狄公。如此如此,议论了一会,狄公心下大喜,随命何恺依计而行。 三人复行到了汤家门口,何恺敲门喊道:“里面朱老爷快来开门,你家可是闹贼么?现在已被我们捉住,快来帮我捆他。”里面听了这话,正是贼走之后,未曾睡觉,听是何恺敲门,众学生甚是得意,也不告知汤得忠,早将大门开了。 只见何恺揪着一人骂道:“你这厮也不访问,这地方是谁人的管下,他家是何等之人?不是为我看见,你得手走去,明日汤先生报官究治,我便为你吃苦了。今朝县里狄太爷还来请他老人家办地方的善举,汤先生方且不去,明日早上太爷便亲自来此。若是知道这窃案,我这屁股还不是板子山倒下来么?”何恺在门外揪骂,众学生不知是计,赶着里面报与汤得忠知道。汤得忠随即出来,果见何恺还揪那人在门口乱骂,见了汤先生出来,连忙说道:“其人现在已获到了,你先生如何发落?这是我们的责任,明早县太爷还要到此,请你老人家要方便一句,小人这行当方站得稳。”汤得忠见何恺如此说项,也是信以为真,取了烛台,将马荣周身一看,骂道:“你这狗强盗,看你这身材高大,相貌魁梧,便该做出一番事业,何事不可吃饭,偏要做这偷儿,岂不可恨。我今积点阴功,放你去吧。”何恺见汤得忠如此说项,乃道:“你老人家是个好心,将他放走,他又随即到别处去做案了,这事断不能。若要放这贼,等县太爷来放,今夜权且扭在这门口,以见我们做保甲的,平时尚不松懈怠。但有一件,才在哪里惊走的地方,请你们带我进去看一看。”说着向马荣道:“你们跟我进来,好好实说,由什么地方进门,走哪单出去的?”一面说,一手扭着马荣,向门里走来,他的意思,就想趁此混进里面,好寻那床下的着落。 哪知道里面听了这话,赶着出来一个少年人,马荣将他一看,正是那个姓徐的,向着何恺阻道:“你这人,也太固执了,我们先生尚且叫你放他,你哪不行这方便,一定要惊官动府,以见你的能为。若说县太爷明日前来,我家又未报案,要他县太爷来踏勘何事。若说你的责任,汤先生已知道了,即便在县太爷面前保举你两次,也不过得点儿犒赏,这贼人就吃了大亏,何必如此!我同先生说,譬如为他偷去,失了钱财,给你二两银子,吃酒去。这事可以算罢了。”马荣听了暗暗骂道:“你这狗头,不是你有欺心之事,你肯这样慷慨!”只见何恺问道:“你这位相公尊姓,还是在此宿馆,还是府上的住宅?请汤先生在家教读呢?”这人还未开口,旁边学生笑道:“你这毛贼,倒会捉当地人家,还不知他姓徐,这房子便是他家的,近因家眷不在此,故请本地汤先生来此教馆。他一人在此附从,所以门口单帖汤家板条。此时既徐相公如此说项,你们可便将这人放去了吧。”何恺笑道:“原来他相公姓徐,这就是了。听说县里出了一条人命案子,也是姓徐的。今日无论是与不是,且请你同我去一趟。”说着脸色一变,向汤得忠说道:“汤先生,我实对你说,你道他真是窃贼,我真是送贼来的么?你老人家虽是个举子,何以育化不严,令学生做出这非礼之事?间壁巷内,毕顺的案子至今未曾明白,官今自己请到上宪的处分,现已摘去顶戴。我们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日前太爷宿庙,说凶手是个姓徐的,密令我们访查,方知在你家内。请你二人前去一见,辩个明白,便不关我们的事了。”说毕,将马荣一松,向前一把,将那少年相公,上前揪住。马荣一同也就上去,拖了汤得忠。那先生汤得忠,正欲分辩,只见何恺高喊一声,外面早有乔太、洪亮二人一齐进来迎接,不由分说,簇拥着汤先生、徐相公二人,向街前走去。到了客店,狄公正恐他二人维持不住,已带着许多差役,执着灯球,前来接应。见已将人拿到,随命差役同洪亮分身前往,将毕周氏立刻提来,以免她逃走。洪亮领命而去,暂且不提。 单说何恺揪着那个少年,前来见了狄公,回禀了各节,狄公即道:“此人乃是要犯,你同乔太、马荣,先行将他管押,明早俟踏勘之后,再行拷问。”何恺答应下来,马荣、乔太随即取出刑具,将他套上。汤得忠是一榜人员,不敢遽然上刑,狄公命将他一人带入店内,先行询问。马荣只得将汤得忠交与值日原差,自己与乔太到何恺家内管押正凶。狄公就趁此到了汤得忠家,在书房坐下。所有众学生,见先生皆被地甲捉去,以免牵涉在案内,留下几个远处寄馆的学生,一时未能逃走,只得坐在里面,心胆悬悬。不知竟为何故,忽然见许多高竿的灯笼,走了进来,一个个穿的号衣,嘴里说道:“我们太爷来了,你等可要直说,他如何同周氏同谋?”众人也不知何事,听了这话,俱皆哑口无声。但见一人当中坐下,青衣小帽,儒服儒巾,向着上首那个学生问道:“你姓什么,从汤先生有几年了?那个姓徐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你等从实说来,不关你事。”那学生道:“我姓杜,名叫杜俊夫,是今岁春间方来的。那姓徐的名叫德泰,乃是这里的学长,先生最欢喜他,与先生对书房住。我等就住在这书房旁边那间屋内。”狄公当时点点首,起身说道:“既为本县将他捉下,你等且同我到他房内看视一番,好作凭证。”众人不敢有违,当即在前引路。到了房内,狄公命差人将床架子移到别处,低身向前一看,果是方砖砌成。在地下,床下四角有四条麻绳,扣于下面。狄公有意将绳子一绊,早见床前两根床柱,应手而倒,“噗咚”一声,磕在地下。再仔细一看,方知那绳子系在柱脚之上,柱脚平摆在床架上面,以至将绳子轻轻一绊,便倒了下来。狄公看毕,复取了烛台命人找觅了一柄铁扒,对着中间那两块方砖,拚力地撬起。忽听下面铜铃一响,早已现出一方洞,如地穴相仿。再向下面望去,向着陶干道:“里头黑漆漆的,辨不出个道理,本县恐下面另有埋伏,不敢命人下去。地下既有这个暗道,这人犯就是不错了。你且在此看守,待天明再来察看。”说毕,将所有的学生,开了名单。只见众学生无不目瞪口呆,彼此呆望,不知房内何以有这个所在。狄公一一问毕,命众学生兼服侍人等:“与你们无涉。”吩咐之后,回转店内。 此时已转四鼓,乔太上前禀道:“太爷走了片时,小人将汤得忠盘问了一番,他实不知此事。看他那样,倒是个古道君子。此刻已是夜深,太爷请安歇一会。好在奸人已缉获,拿齐再问不迟。”狄公说道:“本县已知道了,但是洪亮已去多时,毕周氏何以仍未提来?莫非毕周氏闻风逃走不成?”两人正在客店闲谈,早听门外人声喧哗,洪亮忽忙进来说道:“毕周氏已是提到。请太爷示下,还是暂交官媒,还是小人带回衙门?”不知狄太爷后来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28章 见县官书生迂腐 揭地窖邑宰精明 却说狄公听得毕周氏已是提到,命洪亮先在客店内里看押,候明早带回衙内,讯问奸情。洪亮领命下来。狄公已是困倦,当时进房,和衣而睡。次日辰牌时分,起身净面。诸事已毕,先令陶干,将汤得忠带来。狄公将他一看,却是一个迂腐拘谨之人,因为他是一个举人,不敢过于怠慢,当时起身问道:“先生可是姓汤名叫得忠么?”汤得忠说道:“举人正是姓汤名叫得忠,不知父台深夜差提,究竟为何缘故?举人自乡荐之后,闭户读书,授徒乐业,虽不敢自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逾矩犯规之事,从不敢开试其端。若举人之为人,仍欲公差提押、官吏入门,正不知那刁监劣生,流氓奸宄,更何以处治?举人不明其故,尚求父台明示。”狄公听他说了这派迂腐之言,确是个诚实的举子,乃道:“你先生品学兼优,久为本处钦敬。可知熏莸异类,玉石殊形,教化不齐,便是自己的过失。先生所授的门生,其品学行为,也与先生一样么?”汤得忠听道:“父台之言,虽是合理,但所教之学生,俱属世家子弟,目无暇暮,夜读尤严,功课之深,无过于此。且从来足不出户,哪里有意外之事?莫非是父台误听人言么?”狄公笑道:“本县莅任以来,皆实事求是,若不访有确证,从不鲁莽从事。你先生说所授门徒皆世家子弟,难道世家的子弟,就是循规蹈矩的么?且问你姓徐的学生从你先生几载了?他的所做所为,皆关系人命案件,那等行为,不法已极点了,你先生可否知道么?”汤得忠回说道:“这更奇了,别人或者可疑,惟徐学生断无此事,不能因他姓徐便说他是命案的凶手。方才贵差说那姓徐的命案,父台宿庙,有一姓徐的在内,此乃梦幻离奇之事,何足为凭?而且此事实是父台孟浪,绝无形影之案。遽行开棺检验,以至身遭反坐,误了前程,此时不能够顾全自己,便指姓徐的,就为凶手。莫说他父台是在籍的缙绅,即以举子而论,地方有此殃民之官,也不能置之不理了!”狄公见汤得忠矢口不移,代那徐德泰抵赖,不禁大怒道:“本县因你是个举子,究竟是诗文骨肉,不肯牵涉无辜,你还不知,自己糊涂,疏以防察,反敢挺撞本县。若不指明实证,教你这昏愦的腐儒岂能心眼!”说完,命人仍将他看管,即带徐德泰奸夫上来审问。陶干答应一声,随命值日差人,到何恺家内,将人犯带来。差人奉命前去,不多一刻,人已带到。 狄公见他跪在地下,细细将他一看,那副面目,却是一个极美的好男子,心下思道:“无怪那淫妇看中于他。可恨他这人,一表人材,不归于正,做了这犯罪之事,本县也只得尽法惩治了。”当即大声喝道:“你就是徐德泰么?本县访得你已久,今日既已缉获,你且将如何同毕周氏通奸,如何谋害毕顺,一一从实供来,免致受刑吃苦。可知本县立法最严,既已前次开棺,自行请处,若不将这事水落石出,于心也不肯罢休!你且细细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恩,超豁你命;如若不然,那真凭实证,也不容你抵赖的!”徐德泰见狄公正言厉色,虽是心下惧怕,当此一时审问,总不肯承认,乃回答说道:“学生乃世家子弟,先祖生父,皆作外官。家法森严,岂敢越礼?而况有汤先生朝夕相处,饮食同居,此便是学生的明证。父台无故黑夜提质,牵涉奸情,这事无论不敢胡行。连目观耳闻,皆未经过。还求父台再为明察侦访,开释无辜,实为德便。”狄公笑道:“你这派巧语胡供,只能欺你那个昏愦的先生,本县明察秋毫,岂容你饰词狡赖?此案若不用刑拷问,定难供认。且同你前去,将地窖揭起,究竟通于何处,那时众目昭彰,虽你百喙千言,也不容你辩赖。”说完即忙起身,令马荣同众差役,带回汤得忠,并徐德泰两人,前去起案。 众人出去之后,忽然外面哭喊连声,一路骂入里头,只听那妇人言道:“你这狗官,将我媳妇儿放回,还未曾有多日,果曾是缉获凶手,提来对质,倒也罢了,忽又无影无形的,牵设好人,半夜更深,有许多男子,拥入家内来。这是什么缘故?提人是你,放人也是你!今日不将此事办明,莫说我年老无用之人,定与你到兖州扭控,预备耽这忤逆官长的罪名,横竖也不能活命了。”一头哭着向里面走来。狄公知是唐氏,赶着说道:“你来的正好,可将你一起带去,免致你不知这暗昧的地方。”又命人役到何恺家中,将毕周氏提来。吩咐已毕,然后众人出了店门,来至汤得忠家内。此时皇华镇上无不知道这事,前来看破此案,纷纷拥挤,站在门前。狄公先走进去,在书房坐定,等群人到齐,随后来至徐德泰房中,指着那个地窖问道:“你既是读书世家子弟,理应安分守己,为何在卧房床架之下,挖这一个地窖,有何用处?下面还有什么害人之物么?”徐德泰到了此时,全不开口。马荣上前禀道:“太爷既已将那方砖挖起,下面无非是个暗门,通于别处。小人且再去探一探。”说着向乔太手中取了烛台,到里面一照。只见有二三尺深,一个深塘直通那墙壁,上下皆是木板砌成,并无泥土。见那个铜铃悬在空中,知是个暗号,便将铃绳一抽,响亮一声。见前面有块木板,忽然开下,却是一个小小的圆洞,有四五层坡台。马荣举步由坡台上去,约有四尺见方一个所在,四面俱看不出门路,不知由何处通着隔壁。正在各处观看,将头一抬,早见上面有块方砖为头顶起,心下好不欢喜,随将烛台递与乔太,两手举过头顶,将那方砖取过。隐隐的上面射进亮光,再伸头向洞外看去,正是那毕顺房中床柱之上。马荣见案已破,自己站在房内,命乔太开了房门,由毕家大门,绕至街上,到了汤家大门口。 众人见他由外面进来,心下无不诧异,只见他向唐氏说道:“尊府的后门,已经瞻仰了。请你前来观看吧。”狄公正在房中,等下面的消息,正在静坐之中,忽听乔太在面前进来说话,知已通到间壁,有意如此,特使众人观望。当即问道:“乔太上来。可是通到那边?”乔太回道:“正在那床脚之下,且请太爷下去一看。”狄公道:“你且将汤先生同毕唐氏带来,陪本县一齐下去,方令他两人心下折服。”说着众差人役,已将两人提到,陆续地由床脚原处,到了毕家房中。此时汤得忠直急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刻身死。狄公向他说道:“这事你先生亲目所观见么?不必出门,可是干了那人命案件,岂不是你知情故昧,教化不严?”复向毕唐氏道:“你儿子仇人,今已拿获,这个所在是你媳妇房中寻出,怪不得她终日在家,闭门不出,却是另有道路。岂非你二人心地糊涂,使毕顺遭了弥天大害?”毕唐氏到了此时,方知为媳妇蒙混,回想儿子身死,不由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于地下。汤得忠见徐德泰这个学生,做出不法极顶之事,自己终日同处,不知这件隐情,明知罪无可诿,也是急得两眼流泪,向着狄公说道:“此事举人实在不知,若早知有此事件,断不能有意酿成。现在既经父台揭晓,举人教化无方,也只得甘心认罪,请父台将徐德泰究办就是了。”狄公见他这样情景,反去安慰两句,然后命人用姜汤将唐氏灌醒。见他咬牙切齿,爬起身来要去寻她媳妇找徐德泰拼命。狄公连忙阻道:“你这人何以如此昏昧,从前本县为你儿子伸冤,那样向你解说,你竟执迷不悟;此案现已揭晓,人已获到,正是你儿子报仇之日,便该静候本县拷问明白,然后治刑抵罪,为何又无理取闹,有误本县的正事。”毕唐氏听了这句话,只得向狄太爷面前哭说道:“非是老妇人当太爷面前取闹,只因被这贱货害得我儿子太毒。先前不知道,还以为太爷是仇人,现在彰明昭著,恨不得食她淫货之肉。若非太爷明察秋毫,是个清官,我儿子的冤孽,真是深沉海底。”说话未完,当见眼泪直流,痛哭不已。狄公命差人将毕唐氏扶出,吩咐汤得忠将所有的学生,概行解馆,房屋暂行发封,地窖命人填塞。毕唐氏无须带案,候审明定罪后,再行到堂。 吩咐已完,早有马荣、何恺,将闲人等一概驱逐出去,所有的人犯,俱皆提来,将奸妇交与官媒看押,奸夫收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9章 少年郎供认不讳 淫泼妇忍辱熬刑 却说狄公将地窖填满,将一干人犯带回衙门,到了下昼,已至城内。众差人投进衙,狄公先命将汤得忠交捕厅看管,奸夫淫妇分别监禁,以便明早升堂拷问,自己到了书房静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梦,前半截俱灵验了,上联是“寻孺子遗踪,下榻空传千古谊”,哪知这凶手便是姓徐,破案的缘由,又在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马荣扮贼进房,到他床下搜寻,哪里知道?还隔着墙壁,就是通奸之理,由这个地窖,确是在他床柱之下,此真所谓神灵有感应了。一人思想了一会,然后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毕周氏是个狡猾的妇人,暂时必不肯承认,先命人将徐德泰提出。众差答应一声,即将徐德泰提来,当堂跪下。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的地方搜出,看你是年幼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了毕顺的,你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格外施恩。”徐德泰道:“此事学生实未知情,不知道这地窖从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从前地主为埋藏金银起见,以致遗留至今。只因学生先祖出仕为官,告老回家,便在这镇上居住,买下这房屋。其初毕家的房子,同这里房子是一时共起,皆为上首房主赵姓执业。自从先祖买来,以人少屋多,复又转卖了数间,将偏宅与毕家居住。这地窖之门,因将此而有,亦未可知。若说学生为通奸之所,学生实冤枉,叩求父台格外施恩。”狄公听了冷笑道:“看你这少年后生人,竟有如此的巧辩,众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干干净净,归罪在前人身上。无怪你有此本领,不出大门,便将人害死了,可知本县也是个精明的官吏!你说这地窖是从前埋藏金银,这数十年来,里面应该尘垢堆满,晦气难闻,为何里面木板一块未损,灰尘也一处没有呢?”徐德泰道:“从前既用木板砌于四面,后来又无人开用,自然未能损坏。”狄公道:“便算作他是为埋藏金银,何以又用那响铃呢?这种事情,不用大刑,谅你断不招认。吩咐左右,用藤鞭笞背!”两旁一声吆喝,早将他衣服褫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见他仍不招认,命人住手,推他上来,勃然怒道:“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备受惨刑。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国法森严,不可以人命为儿戏。”随即命人将天平架子移来。顷刻之间,众差人已安排妥当。只见众人将徐德泰发辫扭于横木上面,两手背绑在背后,前面有两个圆洞,里面按好的碗底,将徐德泰的两个膝头直对在那碗底上跪下,脚尖在地脚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极粗极圆的木棍,在两腿押定,一头一个公差,站定两头,向下的乱踩。可怜徐德泰也是一个世家子弟,哪里受得这个苦楚,初跪之时,还可咬牙忍痛,此刻直听得喊叫连声,汗流不止,没有一盏茶时,即渐渐的忍不住疼痛,两眼一昏,晕迷过去。狄公命手下差人止刑,用火醋慢慢地抽醒,将徐德泰搀扶起来,在堂上走了数次,渐渐的可以言语,然后复到狄公台前跪下。狄公问道:“本县这三尺法堂,虽江洋大盗,也不能熬这酷刑逃过,况你是年少书生,岂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难容,据实供来,免致受苦。本县准情料理,或非你一人起意,你且细细供来,避重就轻,未为不可。” 徐德泰到了此时,已知抵赖不过,只得向上禀道:“学生悔不当初,生了邪念。只因毕顺在时日子,开了一个绒线店面,学生那日至他店中买货,他妻子周氏坐在里面,见了学生进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时尚不在意,数次之后,凡学生前去买货,她便喜笑颜开,自己交易。因此趁毕顺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后来周氏设法命毕顺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内,心想学生可以时常前去。谁知他母亲终日在家,并无漏空,以此命学生趁先生年终放学之后,暗赂一匠人,开了这一个地道,由此便可时常往来,除匠人外,无一人知觉。无奈毕周氏心地太毒,常说这暗去暗来,终非常久之计,一心要谋害她的丈夫。学生屡屡执意不肯,不料那日端阳之后,不知如何将她丈夫害死。其时学生并不知,到次日这边哭闹起来,方才知道,虽晓得是她害死,哪里还敢开口。迨毕顺棺柩埋后,她见学生数日未至,那日夜间忽然前来,向学生道:‘你这冤家,奴将结发丈夫结果,你反将我置之脑后,不如我趁此时出首,说你主谋行事。你若依我主见,做了长久夫妻,只要一两年后,便可设法明嫁与你。’学生那时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满口应允,从此无夜不到她那里。至前父台到门首破案,开棺检验,学生已吓得日夜不安,不料开棺检验无伤,复将周氏释放。连日正同学生算计,要择日逃走,不意父台访问明白,将学生提案。以上所供,实无虚词半句。至周氏如何将毕顺害死,学生虽屡次问她,毕周氏终不肯说,只好请求父台再行拷问。此皆学生一时之误,致遭此祸,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说完在地下叩头不止。 狄公命刑房录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对质。随即又提毕周氏,差人取监牌,在女监将毕周氏提出,当堂跪下。狄公向周氏说道:“你前说你丈夫毕顺暴病身亡,丈夫死后,足不出户,可见你是个节烈女人,但是这地窖直通你床下,奸夫已供认在此,你还有何辩说呢?今日若再不招供,本县就不像前日,摆布你了。”毕周氏见徐德泰背脊流红,皮开肉绽,两腿亦是流血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小妇人的丈夫身死,谁人不知暴病,又经太爷开棺检验,未有伤痕,已经自行请处。现在上宪来文,摘去顶戴,反又爱惜自己前程,忽思平反,岂不是以人命为儿戏?若说以地窖为凭,本是毕家向徐家所买,徐姓挖下这个所在,后人岂能得知?从来屈打成招,本非信谳,徐德泰是个读书子弟,何曾受过这些重刑?鞭背踩棍,两件齐施,他岂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妇人实是冤枉。若太爷爱惜前程,但求延请高僧,将我先生超度,以赎那开棺之咎,小妇人或可看点情面,不到上宪衙门控告;太爷的公事,也可从轻禀复,彼此含糊了事。如想故意苛求,便行残害,莫说德泰是世家子弟,不肯干休,即小妇人受了血海冤仇,亦难瞑目。生不能寝你之皮,死必欲食你之肉。这事曲直,全凭太爷自主,小妇人已置生死于度外不问了。”狄公听毕周氏这番话头,不禁怒气冲天,大声喝道:“你这贱淫妇,现已天理昭彰,还敢在这法堂上巧辩,本县如无把握,何已知这徐德泰是你奸夫!可知本县日作阳官,夜为阴官,日前神明指示,方得了这段隐情。你既任意游词,本县也不能姑惜于你了。”说毕,命人照前次上了夹棒,登时将她拖下,两腿套入眼内,绳子一抽,横木插上,只听得“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狄公在上面看见,向着徐德泰说道:“此乃她罪恶多端,刑狱未满,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国法。当日毕周氏究竟如何谋害,你且代她说出。即便你未同谋,事后未有不与你言及,你岂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时,已是受苦不住,见狄公又来追问,深恐复用大刑,不禁流下泪来,向狄公说道:“学生此事实不知情,现已悔之无及,若果同谋置害,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敢再肯以身试法?求父台再向毕周氏拷问,就明白了。”狄公见徐德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过了好一会的功夫,方才转过来,瘫卧地下,两腿的鲜血,已是淌满脚面。 徐德泰站在旁边,心下实是不忍,只得开言说道:“我看你如此苦刑,不如实供吧。虽是你为我,若当日听信我的言语,虽然不能长久,也不至今日遭此大祸。你既将他害死,这也是冤冤相报,免不得个将命抵偿,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听他言语,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一番,足见得男子情意刻薄,到了此时,反来逼我招认,你既要我性命,我就要你肝肠,也怪不得,反言栽害你了。当时“哼”了一声,开言骂道:“你这无谋的死狗,你诬我同你通奸,毕顺身死之时,你应该全行知道,何以此时又说不知呢?若说你未同谋,既言苟合在先,事后岂有不问不知的道理?显见你受刑不过,任意胡言,以图目前免受酷刑。不然便受此狗官的买托,有意诬害我了。若问我的口供,如何谋害毕顺丈夫身死,是半句也没有的。”这番言语,不知狄公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第30章 真县令扮作阎王 假阴官审明奸妇 却说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将徐德泰骂了一回,说他受了狄公买托,有意诬害,这番言词,说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差人当下打了数十嘴掌,仍是一味胡言。狄公心下想道:“这淫妇如此熬刑,不肯招认,现已受了多少夹棒,如再用非刑处治,仍恐无济于事,不若如此恐吓一番,看她怎样。”想毕,向着毕周氏道:“本县今日苦苦问你,你竟矢口不移,若再用刑,深恐目前送你狗命,特念你丈夫毕顺已死,不能复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将你抵偿,你那老人无依无靠。你若将实情说出,虽是罪无可逃,本县或援亲老留养之例,苟全你的性命。你且仔细思量,是与不是,今日权且监禁,明日早堂,再为供说。”言毕,命人仍将奸夫淫妇带去,各自收入监禁,然后退入后堂。 到了书房坐定,传唤马荣、乔太等四人,一齐进来。当时到了里面,狄公向马荣等说道:“这案久不得供,开验又无伤痕之处,望着奸夫淫妇,一时不能定案,岂不令人可恼。现有一计在此,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行事。惟有毕顺在日的身影,你等未经见过,不知是何模样,若能访问清楚,到了那时,也不怕她不肯招认。”马荣道:“这事何难,虽然未曾见过,那日开棺之日,面孔也曾看见。若照样寻貌,不过难十分酷肖,若依样葫芦,这倒是一条好计。”狄公道:“你既说不难,此时可便寻找,虽不十分恰肖,那一时更深之际,也可冒充得来。”马荣等答应下去,自来办理。狄公又命乔太、陶干、洪亮三人,分头办事,二更之后一律办齐,以便狄公审讯,众人各自前去不提。 旦说毕周氏在堂上,见狄公无理可谕,复用这几句骗言,以便退堂,心下暗想道:“可恨这徐德泰无情无义,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将他半字提出,他今日初次到堂,便直认不讳,而且还教我招供,岂非我误做这场春梦么?”又道:“你虽不是有心害我,因为熬刑不过,心悔起来,拼作一死以便抵命,不知你的罪轻,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来,横竖那动手之时,你不知道,无论他如何用刑,没有实供,没有伤处,他总不能治定我何罪。”一人在牢禁中胡思乱想。 哪知到了二鼓之后,忽然听得鬼叫一声,一阵阴风飒飒吹到里面来,周氏不禁毛发倒竖,抖战起来,心下实在害怕。谁知正怕之间,忽然牢门一开,进来一个蓬头黑面的,到了前面,一个恶鬼,将周氏头一把揪住,高声骂道:“你这淫妇将丈夫害死,拼受苦刑,不肯招认,可知你丈夫告了阴状,现在立等你到阎王台前对质,赶速随我前去。”说着伸出极冷极冰的手来,拖着就走。周氏到了此时,已吓得魂魄出窍,昏昏沉沉,不由自己的,随那恶鬼前去。只见走了些黑暗的所在,到了个有些殿阁的地方,许多青面獠牙的人站在阶下,堂口设了多少刑具,刀山油锅炮烙铁磨,无件没有。当中设了一张大大的公案,中间也无高照等物,惟有一对烛台上点着绿豆大的绿蜡烛,光芒隐隐,实在怕人。周氏到了此时,知是森罗殿上,不可翻供,心下一阵阵地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敢言语。再往上面一望,见当中坐着一个青面的阎王,纱帽黄须,满脸怒色;上首一人,左手执着一本案卷,右手执定一枝笔,眼似铜铃,面如黑漆,直对自己观望;下面侍立着许多牛头马面,各执刀枪棍棒。周氏只得在堂口跪下。见那提她的阴差走上去,到案前便落膝禀道:“奉阎王差遣,因毕顺身死不明,冤仇未报,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周氏女谋害身亡。今奉命差提被告,现在周氏已经到案,特请阎王究办。”只见中间那个阎王开言怒道:“这淫妇既已提到前来,且将她叉下油锅受熬阴刑,再与她丈夫毕顺对质。”话犹未了,那些牛头马面,舞刀动枪,直从下面跑来,到了周氏面前,一阵阴风忽然又过,周氏才要叫喊,肩背上早已中了一枪,顷刻之间,血流不止。两旁正要齐来动手,忽听那执笔的官吏喊道:“大王且请息怒,周氏纵难逃阴谴,且将毕顺提来,到案问讯一番,再为定罪。”那阎王听完,遂向下面喊道:“毕顺何在?将他带来!”两旁一声答应,但见阴风飒飒,灯火昏昏,殿后走出一个少年恶鬼,面目狰狞,七孔流血,走到周氏面前,一手将周氏拖住,吼叫两声:“还我命来!”周氏即抬头一望,正是她的丈夫毕顺前来,不禁向后一栽,跌倒在地下。复听上面喊道:“毕顺你且过来。你妻子既已在此,这森罗殿上,还怕她不肯招认么,为何在殿前索命?你且将当日临死时,是何景象,复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质证。” 毕顺听了这话,伏于案前,将头一摔,两眼如铜铃大,口中伸出那舌头,有一尺多长,直向上面禀道:“王爷不必再问,说起更是凄凉,那犯词上面尽是实情,求王爷照状词上面问她便了。”那阎王听了这话,随在案上翻了一会,寻出一个呈状,展开看了一会,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淫妇,谋害计策,真是想入非非,设非她丈夫前来控告,何能晓得她的这恶计?左右,与我引油锅伺候!若是周氏有半句迟疑,心想狡赖,即将周氏叉入油锅里面,令她永世不转轮回。”两旁答应一声,早有许多恶鬼阴差,纷纷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专等周氏说了口供,即将她叉入。 周氏看了这样光景,心下自分必死,惟有不顾性命,自认谋害事情,上前供道:“我丈夫平日在皇华镇上开设绒线店面,自从小妇人进门后,生意日渐淡薄,终日三餐,饮食维艰。加之婆婆日夜不安,无端吵闹,小妇人不该因此生了邪念,想别嫁他人。这日徐德泰忽至店内买物,见他年少美貌,一时淫念忽生,遂有爱他之意。后来又访知他家财产富有,尚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来,尽情挑引,遂至乘间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后,却巧与徐家仅隔一墙,复又生出挖地窖心思,以便时常出入。总之日甚一日,情意坚深。但觉不是长久之计,平日只可处暂,未克处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毕顺丈夫于死地。却巧那日端阳佳节,大闹龙舟,他带女儿玩耍回来,晚饭之后,又带了几分酒意。当时小妇人变了心肠,等他昏然睡熟之后,用了一根纳鞋底的钢针,直对他头心下去,他便一声大叫,气绝而亡。以上是小妇人一派实供,实无半句虚言。”只见上面喝道:“你这狠心淫妇,为何不害他的别处,独用这个钢针钉在他的头心上呢?”周氏道:“小妇人因别处伤痕治命,皆显而易见,这针是极细之物,针入里面,外有头发蒙护,死后再有灰泥堆积,难再开棺检验,一时检验不出伤痕。此乃恐日后破案的意思。”上面复又喝道:“你丈夫说你弓徐德泰同谋,你为何不将他吐出,而且又同他将你女儿药哑?这状呈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为何不据实供来?显见你在我森罗殿上,尚敢如此狡猾!” 周氏见了阎罗王如此动怒,深恐又一声吆喝,要下油锅,赶紧在下面叩头道:“此事徐德泰实不知情,因他屡次问我,皆未同他说明。至将女儿药哑,此乃那日徐德泰来房时,为她看见,恐她在外旁混说,此事露了风声。因此想出主意,用耳屎将她药哑。别事一概不有,求王爷饶命。”周氏供罢,只听上面喝道:“你一妇人,也不能逃这阴曹刑具。今且将你仍然放还阳世,待禀了十殿阎王,那时且将要你命来,受那刀山油锅之苦。”说毕,仍然有两个蓬头散发的恶鬼,将她提起,下了殿前,如风走相似,提入牢内,复代她将刑具套好。周氏等那恶鬼走后,吓出一身冷汗,抖战非常,心下糊糊涂涂,疑惑不止:若说是阴曹地府,何以两眼圆睁,又未熟睡,哪里便会鬼迷?若说不是,这些牛头马面恶鬼阴差,又何从哪里而来?一人思想,心下实是害怕,遥想这性命难保。 看官你道这阎王是谁人做的,真是个阴曹地府么?乃是狄公因这案件审不出口供,难再用刑,无奈验不出伤痕,终是不能定谳,以故想出这条计来,命马荣在各差里面:找了一人有点与毕顺相同,便令他装作死鬼毕顺。马荣装了判官,乔太同洪亮装了牛头马面,陶干同值日差装了阴差,其余那些刀山油锅,皆是纸扎而成。狄公在上面,又用黑烟将脸涂黑,半夜三更,又无月色,上面又别无灯光,只有一点绿豆似的蜡烛,那种凄惨的样子,岂不像个阴曹地府么?此时狄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欢悦,当时退人后堂,以便明日复审。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1章 狄梁公审明奸案 阎立本保奏贤臣 却说狄公扮作阎罗天子,将周氏口供吓出,得了实情,然后退入后堂,向马荣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她仍是不承认,便又要开棺检验,那时岂不又多此周折。你明日天明,骑马出城,将唐氏同那哑子,一并带来。本县曾记得古本医方,有耳屎药哑子,用黄连三钱,人黄钱五分,可以治哑。因此二物乃是凉性,耳屎乃是热性,以凉治热,故能见效。且将她女儿治好,方令她心下惧怕,信以为真,日间在堂下供认。”马荣答应下来,便在衙中安歇一会,等至天明,便出城而去。狄公当时也不坐堂,先将夜间周氏的口供,看了一会。 直至下昼时分,马荣将唐氏同她孙女二人带回,来至后堂。狄公先向毕顺的母亲说道:“你儿子的伤处治命,皆知道了,你且在此稍等一刻,先将这孩子哑病治好,再升堂对质。惟恨你这老妇是个糊涂人,儿子在日,终日里无端吵闹,儿子死后,又不知其中隐情,反说你媳妇是个好人。”当时便命刑房,将徐德泰的口供,念与她听。老妇人听完,不禁痛哭起来:“媳妇终日静坐闺房,是件好事,谁知她有此事多月,另有出入的暗门呢。若非太爷清正,我儿子虽一百世也无人代他伸这冤仇。”狄公道:“此时既然知道,则不必噜苏了。”随即命人去买药煎好,命那哑子服了。约有一二个时辰,只见那哑子作呕非凡,大吐不止,一连数次,吐出许多淡红鲜血在地下。狄公又令人将她扶睡在炕,此时如同害病相似,只是吁喘。睡了一会,旁边差人送上一杯浓茶,使她吃下,那女孩如梦初醒,向着唐氏哭道:“奶奶,我们何以来至此地?把我急坏了!”老妇人见孙女能开言说话,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说不出话来。狄公走到她面前,向女孩说道:“你不许害怕,是我命你来的。我且问你,那个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认得他么?”女孩见问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说道:“自从我爹死后,他天天晚间前来。先前我妈令我莫告诉我奶奶,后来我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瞒我了。你们这近来的事,虽是心里明白,却是不能分辨。现在我妈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妈去呢。”狄公听了这话,究竟是个小孩子,也不同她说什么,但道:“你既要见你妈,我带你去。”随即取出衣冠,传命:“大堂伺候!” 当时传令出去,顷刻之间,差役俱已齐备。狄公升了公堂,将周氏提出。才到堂口跪下,那个小女孩早已看见,不无总有天性,上前喊道:“妈呀,我几天不见你了!”周氏忽见她女儿前来,能够言语,就这一惊,实是不小,暗道昨夜阎罗王审问口供,今日她何以便会说话?这事我今日不能抵赖了。只见狄公问道:“周氏,你女儿本是一个哑子,你道本县何能将她治好?”周氏故意说道:“此乃太老爷的功德。毕顺只有一女,能令她言语通灵,不成残废。不但小妇人感激,谅毕顺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的。”狄公听了笑道:“你这利口,甚是灵敏,可知非本县的功劳,乃是神灵指示。因你丈夫身死不安。控了阴状,阎罗天子准了阴状,审得你女儿为耳屎所哑,故指示本县,用药医治。照此看来,还是你丈夫的灵验。但是他遭你所害,你既在阴曹吐了口供,阳官堂上,自然无从辩赖。既有阴府牒文在此,你且从实供来,免得再用刑拷问。” 周氏到了此时,心下已是如冷水一般,向着上面禀道:“太爷又用这无稽之言,前来哄骗。女儿本不是生来就哑,此时能会说话,也是意中之事。或说我阴曹认供,我又未曾死去,焉能得到阴间?”狄公听毕,不禁连声喝叫,拍案骂道:“掌嘴!”众差役答应一声,当时数一数十打毕,狄公复又怒道:“本县一秉至公,神明感应,已将细情明白指示。难道你独怕阎王,当殿供认,到了这县官堂上,便任意胡言么?我且将实据说来,看你尚有何说!你丈夫身死伤处,是头顶上面;女儿药哑,可是用的耳屎?这二件本县何从知道?皆是阴曹来的移文,申明上面,故本县依法行事,将这小女孩子治好。你若再不承认,则目下要用官刑,恐不能半夜三更,难逃那阴谴了。不如此时照前供认,本县或可从轻治罚。”这派话早已将周氏吓得魂飞天外,自分抵赖不过,只得将如何谋害,如何起意,如何成奸,以及如何药哑女儿的话头,前后在堂上供认了一遍。狄公命刑房将口供录就,盖了手印,仍命入监收禁。 当时将汤得忠由捕厅内提出,申斥一番,说他固执不通,疏于访察,“因你是个一榜,不忍株连,仍着回家中教读。徐德泰虽未与周氏同谋,究属因奸起见,拟定徐德泰绞监候的罪名。毕顺的母亲,同那个小女孩子,赏了五十千钱,以资度活。”吩咐已完,然后退堂,令他三人回去,这也不在话下。 单表狄公回转书房,备了四柱公文,将原案的情节,以及各犯人的口供,申文上宪。毕周氏拟了凌迟的重罪,直等回批下来,便明正典刑。 谁知这案件讯明,一个昌平县内无不议论纷纷,街谈巷议,说:“这位县太爷,真是自古及今,有一无二,这样疑难的案情,竟被他审出真供,把死鬼伸了冤枉。此乃是我们的福气,地方上有这如此的好清正官。”那一个说:“毕顺的事,你可晓得么?”这一个说:“胡作宾为华国祥一口咬定,说他毒害新人,那件事,格外难呢!若是别的个县官,在这姓胡的身上,必要用刑拷问,狄太爷便知道不是他,岂不是有先见之明么?而且六里墩那案,宿庙烧香,得了梦兆,就把那个姓邵的寻获,诸如这几件疑案,断得毫发无讹。听说等公文下来,这毕周氏还要凌迟呢,那时我们倒要往法场去看。”谁知这百姓私自议论,从此便你传我,我传你,不到半月之久,狄公的公文未到山东,那山东巡抚已知这事。此人乃姓阎名立本,生平正直无私,自莅任以来,专门访问民情,观察僚吏。一月之前,狄公因开棺验毕顺的身尸,未得毕顺的治命伤处,当时自请处分。这件事上去,阎公展看之后心下想道:“此案甚属离奇,岂能无影无踪地便开棺相验,无非他苛索贫民,所欲不遂,找出这事,恐吓那百姓的钱财。后来遇到地方上的绅士,逼令开棺,以致弄巧成拙,只得自请处分。”正拟用批申斥,饬令革职离任,复又想道:“纵或他是因贪起见,若无把握,虽有人唆使,他亦何敢开棺相验,岂不知道开验无伤,罪干反坐?照此看来,倒是令人可疑,或者是个好官,实心为民理事雪冤。你看,他来文上面,说私访知情,因而开棺相验。究或闻风有什么事件,要实事求是办理的,以致反缠扰在自己身上。这一件公事,这人一生好丑,便可在这上分辨。我且批:‘革职留任,务穷根底,以便水落石出。俟凶手缉获,讯出案件,仍复具情禀复。’”这批批毕,回文到了昌平,狄公遂日夜私访,得了实情,现已列供实情详复。 这日阎立本得了这件公事,将前后的口供推鞠一番,不禁拍案叫道:“天下真有如此的好官,不能为朝廷大用,但在这偏州小县,做个邑宰,岂不可惜!我阎某不知便罢,今日既然晓得,若是知而不举,岂非我蔽塞贤路!”随起了一道保举奏稿,八百里马递,先将案情叙上,然后保举狄公乃宰相之才,不可屈于下位。 此时当今天子乃是唐高宗宴驾之后,中宗接位,被贬房州,武则天娘娘坐朝理政。这武后乃是太宗的才人,赐号武媚,太宗驾崩,大放宫娥,她便削发为尼,做了佛门弟子。谁知性情阴险,品貌颇佳,及高宗即位之后,这日出外拈香,见了这个女尼,心上甚是喜悦。其时王皇后知道高宗之意,阴令她复行蓄发,纳入后宫,不上数年,高宗宠信,封为昭仪。由此她便生不良之心,反将王皇后同萧皇后害死,她居了正宫之位。以后便宣淫无道,秽乱春宫。高宗崩后,她便将中宗贬至房州,降为卢陵王,不称天子。所有武则天娘娘家中的内侄,如承嗣、三思等人,皆封为极品之职,执掌朝政;而将前头先皇的旧臣诸人,即如徐敬业、骆宾王这一班顾命的诸大臣子,托孤的元老三公,皆置之不用。其时武则天娘娘,日夜荒淫无道,中外骚然,把一个唐室的江山,几乎改为姓武。而且武则天娘娘,自立国号,称为后周……种种恶迹,一笔总难尽述。所幸者有一好处,凡是在朝有才有学之人,她还肯敬重十分。阎立本知道这武后娘娘为人敬贤爱士,虽想欲整理朝纲,无奈一人力薄,此时见昌平县知县狄仁杰如此清正,兼有才学,随即具了一奏本,申奏朝廷之上。特请武则天娘娘,不问资格,升狄仁杰的官职。 不知武则天可听所奏,且看下回分解。 第32章 赴杀场三犯受刑 入山东二臣议事 话说阎立本将狄仁杰的人才,并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奏。这日武后娘娘临朝,启事官将山东巡抚阎立本原折呈上,武后娘娘展开看毕,乃说道:“狄仁杰乃是山西太原人氏,高宗在位,曾举明经。此人本是先皇臣子,应该早经大用,此时既已阎立本保奏,着升汴州参军之职。邵礼怀、毕周氏两案,分别斩首凌迟。俟此案完结,立赴新任。”这圣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东巡抚转饬到昌平。狄公得着这信,当即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望阙谢恩。 次日传齐合县的差役,置了一架异样的物件,名叫木驴——此乃狄公创造之始,独出其奇,后来许多官吏,凡是谋杀亲夫的案件,屡用这套刑具,以儆百姓中的妇人。你道狄公置这样的器具,是何用意,为这毕周氏将毕顺害死了,乃是极隐微极秘密之事,除去奸夫徐德泰、淫妇毕周氏二人外,并无一人知道,尚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无作有,审出真情,可见世上的男子妇人,皆不可生了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姓不得周知,虽然听人传说,总不若目见为真,因此想出这主意,置出这个木驴。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多长、六寸宽一个横木。面子中间,造有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椅,却是可上可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一个驴头驴尾,差人领了式样,连夜打造成了。等到了三日上,狄公绝早起来,换了元服,披了大红披肩,传齐了差役,以及刽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后发了三梆,升了公堂。标毕监牌,捆绑手先进监内,将那邵礼怀提出,当堂验明正身,赐了斩酒杀肉,捆绑已毕,插好标旗,命人四下围护。随即又将徐德泰由监内提出,可怜他本是一个世家子弟,日前在堂上受刑,已是万分痛苦,此日坐在监内,忽见两个公差,一个执了牌,一人上前,将他肩头一拍说道:“恭喜你喜日到了!”说着两手一分,早将红衣撕去,随即揪着发辫,拖出监来。徐德泰到了此时,知是要我身首异处,回想父母坐在家中,无人侍奉,只为我一时顿生邪念,遂至今日正法典刑,一阵心酸,悔之已晚,不禁大哭连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捆绑起来,标了“绞犯”二字,着人看守。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插了标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她抬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凳上,将木牌向下。此时周氏已是神魂出窍,吓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变作了灰黑的骷髅,听人摆布。 狄公见她上木驴之上,先命两人执着拖绳在前,旁边两人,左右照应,然后命城守营守备兵卒,并本衙门的小队,排齐队伍,在前面开路,随后众差役执着破锣破鼓,敲打向前而行。狄公等这许多人去后,方命人先将邵礼怀推走,中间便是徐德泰,末后是那只木驴,两人牵着出了衙门。狄公坐在轿内,押着众犯,刽子手举着大刀,排立轿前,后面许多武官,骑马前进。此事城里城外,无论老少妇女,皆拥挤得满街满巷,争先观看,无不恨这周氏说:“你这淫恶的妇人,也有今日。这样的出丑,我料她提出监时,已经吓死;那日谋害之时,何以忍心下手!到了此时,依然落空,受了凌迟的重罪。你看这面无人色的样子,如死一般,若是有气,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顶,岂不将尿屎全行撒下。”旁边一人听他们这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们倒说得好,真是她今日极快活煞了,不知她此时即便欲撒尿屎,也撒不出来了。不然那旁边的两个人,岂不道污秽么?”他两人正是谈笑,此时后面有一个老者说道:“他们已是悔之不及了,你们还是取笑呢。古人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这个人,也是自找的死门。可知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皆不可犯法。她如安分守己,同毕顺耐心劳苦,虽是一时穷困,却是一夫一妻的同偕到老呢,安见得不转贫为富?她偏生出这一个邪念,不但害了毕顺,而且害了那徐德泰,不独害了那徐德泰,竟是害了自己。这就说个祸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们只可以她为戒,不可以她取笑。”众人在此议论,早见三个犯人,已走过去,内中有多少些豪兴的人,跟在后面,看他们三犯人临刑,纷纷拥挤不堪,直至西门城外。 到了法场之中,所有的兵丁列排四面,当中设了两个公案,上首知县狄公,下首城守营守备。狄公下轿入座,只见刽子手先将邵礼怀推倒于地下,向那两块土堆跪好,前面一人,拖了头发,旁边刽子手执了大刀,只听阴阳生到了案前,报了午时,四面炮声一响,人头早已落地。刽子手随即一腿推倒尸首,提起人头,到了狄公案前,请县太爷验头。狄公用朱笔点了一下,然后将那颗人头,摔去多远。复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着那样跪下,取出一条绵软的麻绳,打了一个圈子,在徐德泰头颈上套好,前后各一人,用两根小木棍,系在绳上,彼此对绞起来。可怜一个世家子弟,又兼文人书生,只因误入邪途,遂至遭此刑死。只见三绞三放,他早已身死过去,那个舌头伸出,倒有五六寸长,拖于外面,至于眼睛突出,实令人可怕。刽子手见他气绝,方才住手放下。这才许多人将周氏推于地下,先割去首级,依着凌迟处治。此时法场上面,那片声音,犹如人山人海相似,枪炮之声,不绝于耳。约有半个时辰,方才完事。除邵礼怀外,皆有人来收尸,那两家的家属,俱备了棺木,预备入殓,惟有德泰的父母,同汤得忠先生,乃痛哭不已。 狄公见施刑完竣,同城守营守备回城中,到郡庙拈香后,回至署中。升堂座,门役进来报道:“现到有抚院差官,在大堂伺候,说道:奉抚宪台命,特奉圣旨前来,请太爷到大堂接旨。”狄公听了这话,心中甚是诧异,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命人摆设了香案,自己换了朝服,来至大堂,行了三跪九拜礼。那个差官站立在一旁,打开一黄布包袱,里面有个黄皮匣子,内中请出圣旨一道,在案前供奉,等他行礼已毕,方才请出开读。乃是武则天娘娘,爱才器使,不等狄公赴并州新任,便升为河南巡抚,转同平章事。狄公接了此旨,当时望阙谢恩,即将圣旨在大堂上供好,然后邀那差官,到书房入座,献茶已毕,安歇一宵。 次日早晨,新任已到,当即交代印绶,择了日子起行。所有合郡的绅士,以及男女父老,无不攀辕遮道,涕泪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而去。 在路上非止一日,这一日到了山东,禀知卸任。阎立本巡抚见他前来,随即命人开了中门,迎于阶下,狄公连忙上前见礼。已毕,向阎立本言道:“大人乃上宪衙门,何劳迎接!如此谦逊待下,令卑职狄某殊抱不安。”阎立本道:“阁下乃宰相之才,他日旋转乾坤,当在我辈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分为僚属,今日是河南抚台,已是敌体平行,岂容稍失礼貌。”狄公谦逊了一回,然后入座献茶。叙了一会寒暄,狄公方才问道:“下官自举明经之后,放了昌平县宰,只因官卑职小,不敢妄言,现虽受国厚恩,当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诸臣谁邪谁正?”阎立本见他问了这话,不禁长叹一声,见左右无人,当即垂泪言道:“目今武后临朝,秽乱春宫,不可言喻。中宗遭贬,远谪房州,天子之尊,降为王爵。武承嗣、武三思,皆是出身微贱之人,居然言听计从,干预朝政;还有那张昌宗等这班狐群狗党,伤天逆理,出入宫闱,丑迹秽言,非我等为臣下所敢言,亦非我等为臣下所敢禁。目前如骆宾王、张柬之这班老臣宿将,皆是心欲效忠,无能为力之人。眼见得唐室江山,送与这妇人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后,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举。惟望同心合力,补弊救偏,保得江山一统。那时不独先皇感激,即普天百姓,也是感激的。”说着眼睛眶里不禁流下泪来。狄公听完言道:“大人暂且放心,古人有言:‘君辱臣死。’目前武后临朝,中宗贬谪,既迁下官为平章之职,正我尽忠报国之秋。此去不将那武三思、张昌宗等人,尽治施行,也不能对皇天后土。”说着,也不是从前颜色,闷闷不已。 谁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前,适值张昌宗出了一件祸事,他便照例而行,受了一番窘辱。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3章 大巡抚访问恶棍 小黄门贪索赃银 却说狄公听了阎立本一番言语,心下也是不平,当时在巡抚衙门住宿一宵,杯酒谈心,自必格外许多亲近。次日狄公一早起程,辞别阎公,只带了马荣诸人,几个随具的仆众,长亭一揖,径直登程。渡过黄河,已到河南境内。只因唐朝承晋隋之后,建都在汴梁,河南一省乃畿辅要地。武后虽荒淫无道,也知都城一带,非有一个人才出众、德望素著的人,不能坐镇,因此命狄公仁杰为河南巡抚。这一日,狄公车马行李已到境内,当时不便声张,深恐沿路的各官郊劳迎送,那时不但供应耗费,且各地知新巡抚前来,那些奸宄流氓,土豪恶棍,以及贪官污吏,反而敛迹藏形,访问不出。因此只带有仆众数人,在客店中住下。当时住宿一宵,次日命众人在寓所守候,自己只带了马荣一人,出门而去,沿乡各镇,私访一回。 一日来至清河县内,此县在汉朝时名为孟津县,晋朝改为富平县,唐朝改为清河县。这县地界在洛阳偃师,两县毗连,皆是河南府属下。当时清河县令姓周,名卜成,乃是张昌宗家的家奴,平日作奸犯科,迎合主人的意思,谋了这县令的实缺,到任之后,无恶不作。平日专与那地方上的劣绅、刁监狼狈为奸。百姓遭他的横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虽经列名具禀,到上宪衙门控告,总以他朝内有人,不敢理论,反而苛求责备,批驳了不准。 狄公到了境内,正自察访,忽到一个乡庄地方,许多人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在那里谈论。当时不知何故,同马荣到了,只听众人说道:“你这个人,也不知其利害,前月王小三子,为妻子的事件,被他家的人打了个半死,后来还是不得不回来。胡大经的女儿,现在被他抢去,连寻死也不得漏空。你这媳妇,被他抢去,谅你这人,有多大的本领,能将这个瘟官告动了?这不是鸡蛋向石卵上碰么!我们劝你省一点力气,直当没有这个媳妇罢了。横竖你儿子又没了,你这小儿子还小,即使你不顾这老命,又有谁人问你?”狄公听了这话,心下已知大半,乃向前问道:“你这老头儿姓什名谁,何故如此短见,哭得这样如此厉害?”旁边一人说道:“你先生是个过路的客人,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氏,故不妨告诉你听听,谅你们听了,也是要呕气的。这县内有个富户人家,姓曾,名叫有才,虽是出身微贱,却是很有门路……”随低声问道:“你们想该听见现在武后荒淫,把张昌宗做了散骑常侍,张易之做了司卫少卿。因他二人少年美貌,太平公主荐入宫中,武后十分喜悦,每日令他二人更衣傅粉,封作东宫,这武承嗣、武三思诸人,皆听他的指挥,代他执鞭牵镫。现在只听见称张易之为张五郎,张昌宗为张六郎,皆是承顺武后的意旨。因此文武大臣,恭维为王子王孙,还胜十倍。这个姓曾的乃是张家的三等丫头的儿子,不知怎样,得了许多钱财,来这地方居住。加之这县官周卜成,又是张家的出身,故此首尾相应,以故曾有才便目无法纪,平日霸占田产,抢夺妇女,也说不尽的恶迹。这位老人家姓郝名干庭,乃是本地良民,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有霖,次子名叫有霁。这有霖于去年七月间病故,留下那吴明川之女。这郝吴氏虽是乡户人家,倒还申明大义,立志在家,侍养翁姑,清贫守节。谁知曾有才前日到东庄收租,走此经过,见她有几分姿色,喝令佃户将她抢去,现在已两日。虽经他到县里喊冤,反说他无理诬栽,砌词控诉。他知道这县官同他一样,还欲去告府状。若是别人做出这不法事来,纵然他老而无能,我们这邻舍人家也要代他公禀申冤,无奈此时世道朝纲,俱已大变,即便到府衙去告状,吃苦花钱,告了还是个不准,虽控了京控,有张昌宗在武后面前,一言之下,无论你的血海冤仇,也是无用。现在中宗太子尚且无辜的遭贬谪呢,何况这些百姓,自然受这班狐群狗党的祸害了。你客人虽是外路的人,当今时事,未有不知道理的。我们不能报复此事,也只好劝他息事,落得过两天安静日子,以终余年,免得再自寻苦吃。所以我们这合村的人,在此苦劝。”狄公听了此话,不由得忿气填胸,心下道:“国家无道,一至于此,民不聊生,小人在朝,君子失位。你听这班人的言语,虽是纯民的口吻,心中已是恨如切骨了。我狄某不知此事便罢,既然亲目所观,亲耳所闻,何能置之不问?”乃向那老人说道:“你既受了这冤枉,地方官又如此狼狈,朋比为奸,我指你一条明路,目下且忍耐几天,可知道本省的巡抚,现在放的狄大人了。此人脾气,惯同这班奸臣作对,专代百姓伸冤,特为国家除害。目下他已经由昌平到山东,渡黄河到京,不过半月光景,便可到任。那时你可到他衙门控告,包你将这状子告准,一定不疑。方才听你众人所言,还有两个人家,也受了他的害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为他抢去,你最好约同这两人,一齐前去,包你有济。我不过是行路的人,见你们如此苦恼,故告知你们听听。”众人忙问道:“这个人可是叫狄仁杰么?他乃是先皇帝的老臣,听说在昌平任上,断了不少疑难案件。若果是他前来,真是地方上的福气了。”狄公当时又叮嘱了一番,同马荣走去。沿路上又访出无限的案情,皆是张昌宗这党类俱多。当时一一记在心上,然后回到客寓,歇了一日,这才到京。 先到了那黄门官那里挂号,预备宫门请安,听候召见。谁知各官自武后坐朝以来,无不贪淫背法。这黄门官乃是武三思的妻舅,姓朱名叫利人,也是武三思在武后面前极力保奏。武则天因是娘家的亲戚,便令他做了这个差使,一则顺了武三思的意思,二则张昌宗这班人出入,便无阻隔。谁知朱利人莅事以来,无论在京在外,大小官员,若是启奏朝廷,入见武后,皆非送他的例银不可。自巡抚节度使起,以及道府州县,他皆有一定的例银。此时见狄公前来上号,知他是新简的巡抚,疑惑他也知道这个规矩,送些钱财与他。当时见门公前来禀过,随即命人去请见。狄公因他是朝廷的官员,定制虽是品级卑小,也只得进去,同他相见。 彼此见礼坐下,朱利人开言说道:“日前武后传旨,命大人特授这个河南巡抚,此乃不次之拔擢,特别之恩典。莫非大人托舍亲保奏么?”狄公一听,心下早已不悦,明知他是武三思的妻舅,故意问道:“足下令亲是谁,下官还求示知。”朱利人笑道:“原来大人是初供京职,故尔未知。本官虽当这个黄门差使,也添在国戚之列,武三思乃是本官的姐丈,在京大员,无人不知,照此看来,岂不是国戚么?大人是几时有信到京,请他为力?”狄公听说,将脸色一变,乃道:“下官乃是先皇的旧臣,由举叫经授了昌平知县,虽然官卑职小,只知道尽忠效力,爱国为民,决不能同这一班误国的奸臣,欺君的贼子为伍。莫说书信贿赂,是下官切齿之恨,连与这类奸徒见了面,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治以国法,以报先皇于九泉之下。至于升任原由,乃是圣上的恩典,岂你等这班小人所知!”朱利人见狄公这番正言厉色,知道是个冰炭不入的,心下暗想道:“你也不访访,现在何人当国,说这派恶言,岂不是故意骂我么?可知你虽然公正,我这个规矩,是少不了的。”当时冷笑说道:“大人原来是圣上简放,怪不得如此小视。下官这差使,也是朝廷所命,虽然有俸有禄,无奈所入甚少,不得不取润于诸官。大人外任多年,一旦膺此重任,不知本官的例银,可曾带来?”狄公听了此言,不禁大声喝道:“你这该死的匹夫,平日贪赃枉法,已是恶迹多端,本院因初入京中,未便骤然参奏,你道本院也同你们一类么?可知食君之禄,当报君恩,本院乃清廉忠正的大臣,哪有这银与你?你若稍知进退,从此革面洗心,乃心君国,本院或可宽其既往,免其追究。若以武三思为护符,可知本院只知道唐朝的国法,不知道误国的奸臣,无论他是太后的内侄,也要尽法惩治的。而况你等这班狗党乎?” 朱利人为狄公大骂一顿,彼一时转不过脸来,不禁恼羞成怒,乃道:“我道你是个现在的巡抚,掌管天下的平章,故尔与你相见,谁知你目无国戚,信口雌黄。这黄门官,也不是为你而设,受你的指挥的!你虽是个清正大员,也走不过我这条门径,你有本领去见太后便了。”说着怒气冲冲,两袖一拂而起,转入后堂而去。狄公此时哪里容得下去,高声大骂了一番,乃即说道:“本部院因你这地方乃是皇家的定制,故尔前来,难道有了你阻隔,我便不能入见太后么?明日本院在金殿上,定与你这个狗畜生辩个是非!”说毕,仍是怒气不止,也是两袖一拂,冲冲出门而去,以便明日五鼓上朝见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4章 元行冲奏参小吏 武三思怀恨大臣 话说狄公为朱利人抢白,口角了一番,家丁马荣上前问道:“大人何故如此动怒?“狄公说道:“罢了罢了,我狄某受国厚恩,升了这个封疆大臣,今日初次入京,便见了这许多不法的狗徒,贪婪无礼。无怪乎四方扰乱,朝政日非,将一统江山,败坏在女子妇人之手,原来这班无耻的匹夫,也要认皇恩国戚,岂不令人苦恼!”当时命马荣择了寓所,先将众人行李安排停妥,然后想道:“目今先王驾崩,女后临朝,所有年老的旧臣,不是罢职归田,便是依附权贵。明日若不能入朝见驾,不但被这狗头见笑,他必谎奏于我,陷害大臣。”自己想了一会,惟有通事舍人元行冲,这人尚在京中,不与这班狗党为伍,此时何不前去访拜一日,同他商议个良策,以便将朱利人惩治。想毕仍然带了马荣,问明路径,直到元行冲衙门里来。到了前面,先命马荣递进名帖,家人见是新简放的巡抚,平日又闻他的名,不敢怠慢,进内禀明主人。 元行冲这连日正是为国忧勤,恨不能将张昌宗、武三思罢职出朝,复了中宗的正位,无奈势孤力薄,少个同力之人,因此在书房纳闷,长吁短叹。忽见家人来呈上名帖说道,现新任巡抚来拜。元行冲抬头一看,见是狄公仁杰名字,心下好不欢喜,随命人开了中门,自己迎接出来。彼此见礼已毕,携手同行,到了厅堂,相邀入座。元行冲开言说道:“自从尊兄授了县令,至今倏忽光阴,已有数载。近日公车到此,访闻德政,真乃为国为民,古今良吏,莫及我兄。目下圣心优渥,不次遴选,放了畿辅大臣,此乃君民之福,国家之幸。谁知这数年之内,先皇崩驾,母后临朝,国事日非,荒淫日甚,凡先皇的老成硕望,大半凋零。我等生不逢辰,遇了无道之世,虽欲除奸去佞,启悟后心,无奈职卑言轻,也只好腼颜人世了。”说到此处,不禁声悲呜咽,直流下泪来。狄公见他如此情形,乃说道:“下官今日虽受了这重任,可知职分愈大,则报效愈难。武后荒淫,皆由这一班小人在朝煽惑,下官此来奉拜,正有一事相商。不知大人果可能为力否?”当时就将朱利人的话,说了一遍。 元行冲听毕,说道:“此人就是武三思的妻舅,可恨在廷诸臣子,谄媚求荣,承顺他的命令。平时觐见不有一千,便有八百,日复一日,竟成了牢不可破之例。不然便谎君欺臣,阻挽觐见。前番虽有据实参奏,皆为武三思将本章抽下,由此各官,竟畏其权力,争相贿赂。京中除了下官、张柬之等四五人,没有这陋规赃款,其余诸人,无不奉承。我兄既欲除此弊端,下官无不欲成,必待下官明日入朝,然后大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令朝廷得悉其情,自后这狗头也可稍知敛迹。”当下商酌已定,便留狄公在衙内饮酒,杯盘肴馔,备极殷勤。席中谈论,无非谈些乱臣贼子。到了二鼓之后,方才席散回寓,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五鼓起来,具了朝服,也不问朱利人带他启奏与否,公然到了朝房,专待入朝见驾。此时文武大臣,见他是新任的巡抚,无不欲同他接见。方未见完,忽然朱利人的小黄门进来一望,然后高声大叫:“今日太后有旨,诸臣入朝启奏,俱各按名而进。若无名次,不准擅入。违者斩首,以示将来。”说毕,当时在袖内取出一道旨意,上面写了许多人名,高声朗诵,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其中独没有狄公的名字。狄公知他是假传圣旨,随上前问道:“你这小黄门,既然在此当差,本部院昨日前来接号,为何不奏知圣上,宣命朝见?”那个小黄门将他一望,冷笑道:“这事你问我么?也不是我不令你进去,等有一日,你见了圣驾,那时在金殿上询问,方可明白。这旨意是朱国戚奏的,圣上谕的,你来问我,干我什事!”狄公听了如此言语,恨不能立刻治死,只因圣驾尚未临朝,不便预先争论,但说道:“此话是你讲的,恐你看错了,本院部那时在圣驾面前,可不许抵赖。”说着,元行冲也来了朝房,众人也不言语。不多一会,忽听景阳钟一响,武后临朝,众大臣皆起身入内。 狄公候众人走毕,然后也起身,出了朝房,直向午门而去。那个小黄门看见,赶着上前喝道:“你是个新任的巡抚,难道朝廷统制,都不知道么?现有圣旨在此,若未名列,不准入见,何故忤逆圣旨,有意欺君!我等做此官儿,不能听你做主,还不为我出去!”说着抢上一步,伸手揪着狄公的衣衿,拖他出去。当时狄公大怒不止,举起朝笏对小黄门手掌上,猛力一下,高声喝道:“你这狗头,本院乃是朝廷的重臣,封疆大吏。圣上升官授职,理应入朝奏事,昨日前来挂号,那个朱狗头滥索例规,贪赃枉法,已是罪无可逭。今又假传圣旨,欺罔大臣,该当何罪!本部院预备领违旨之罪,先同你这狗头入朝见驾,然后同那个狗头朱利人分辩。”说着举起朝笏,直望小黄门打来。小黄门本朱利人命他前来,见狄公如此动怒,不禁有意诬栽,高声喝道:“此乃朝廷上的朝房,你这如此无礼,岂不欲前来行刺么!”里面值日的太监,听见外面喧嚷,不知为着何事,随即命人奏知武后,一面许多人出来询问。 此时元行冲与众大臣,正是山呼万岁已毕,侍立两旁,见武后在御案上观各大臣的奏本。忽有值殿官上前奏道:“启奏我主万岁,不知何人紊乱朝纲,目无法纪,竟敢在朝房向小黄门揪打。似此欺君不法,理合查明议罪。请圣上旨下!”武后正要开言,早有元行冲俯伏金阶,向武后奏道:“请陛下先将朱利人斩首,然后再传旨查办。”武后道:“卿家何出此言?他乃黄门官之职,有人不法,闯入朝门,他岂有不阻之理,为何反欲将他斩首?”元行冲道:“臣奏陛下,新任河南巡抚,现是何人?封疆大吏入京陛见,可准其见驾么?”武后道:“孤家正思念此人,前山东巡抚阎立本保奏狄仁杰,在昌平县任内,慈道惠民,尽心为国,颇有宰相之才。朕思此人,虽为县令,乃是先皇旧臣,因此准奏。先授并州参军,未及至任,便越级升用,简了这河南巡抚同平章事。此旨传谕已久,计日此人也应到京。卿家为何询问?至于大臣由职进京,凡要宫门请安的人,皆须在黄门官处挂号,先日奏知,以便召见,此乃国家定例,卿家难道尚不知道么?”元行冲道:“臣因晓得,所以请陛下将朱利人斩首。此时朝房喧嚷,正是简命大臣狄仁杰。因昨日往黄门官处挂号,朱利人滥索例规,挟仇阻挡,不许狄仁杰入朝,以故狄仁杰同他争论。朱利人乃是宫门小吏,便尔欺君枉法,侮辱大臣。倘在廷诸臣,皆相效尤,将置国法于何地?臣所以请陛下先斩朱利人首级,以警将来臣僚,然后追问从前保奏不实之人,尽法惩治,庶几朝政清而臣职尽。惟陛下察之。” 武后听元行冲之言,心下想道:“朱利人乃武三思妻舅,即是我娘家的国戚。前次三思保奏,方将他派这件差事,此时若准他所奏,不但武三思颜面有关,孤家也觉得无什么体面。且令三思出去查问,好令他私下调处。”当即向下面说道:“卿家所奏,虽属确实,朱利人乃当今的国戚,何至如此贪鄙?且令武三思往朝房查核。若果是狄卿家入朝见孤,就此带他引见。”武三思知道武后的意思,当时出班领旨,下了金阶,心下骂道:“元行冲你这匹夫,朱利人同狄仁杰索规要费,干你甚事!你同张柬之诸人,平日一毛不拔,已算你们是个狠手,为什么还帮着别人,不交银两?众人全不开口,你偏要奏一本,不独参他,还要参我。若非这天下是我的姑母,见顾亲戚情分,我两人的性命,岂不为你送去!你既如此可恶,便不能怪我等心狠了。早迟定有一日,总要摘你短处,严参一本,方教你知道我的手段,随后不敢藐视于我。”一人心下思想,走了一会,已到朝房,果见一小黄门同一大员朝服朝冠,在那里争论。一面说道:“我是钦命的大臣,理应带领引见,为何所欲不遂,便假传圣旨,使我为大臣的不得陛见?”一个说道:“你要想见天子,必须先交例规,方可走这条门路,得见圣上。如不有这个例规交来,纵要欲面圣上,也是如登天向日之难。我不妨说与你听听,你有本领,你见了圣上,我家老爷也不当这个差使了。你若不有银子孝敬,还如此在这里威武么,纵有天大的胆,终不能越此范围。”向前把狄公揪住。狄公只是举朝笏乱打,口中大叫大骂不止。此时武三思正来看见,连忙只得上前来问。不知后事究竟如何了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35章 狄仁杰奏参污吏 洪如珍接见大员 却说武三思来至朝房,果见小黄门与狄仁杰喧嚷,走到面前,向着狄公奉了一揖,乃说道:“大人乃朝廷大臣,何故同朝廷的小吏争论,岂不失了大人的体面?若这班人,有什么过失,尽可据实奏闻呢,若这样胡闹,还算什么封疆大吏?现在太后有旨,召你入见,你且随我进来。”狄公对他一看,年纪甚是幼小,绿袍五带,头戴乌纱,就知是武三思前来。当时故作不知,高声言道:“我说朝廷主子,甚是清明,岂有新简放的大臣,不能朝观之礼!可恨被这班小人,欺君误国,将一统江山,败坏于小人之手。朱利人那厮以武三思为护符,此乃是狗党狐群,贪赃枉法,算什幺皂家国戚?既然太后命你宣旨,还不知尊姓大名,现居何职?” 武三思听他骂了这一番,哪里还敢开口,心下暗道:“此人非比寻常,若令他久在朝中,与我等甚为不便。此时当我的面,尚敢作不知,指桑骂槐,如此,背后更可想见了。”复又见问他的姓名,更不敢说出,乃即道:“太后现在金殿上,立等观见,大人赶速前去见驾罢。你我同为一殿之臣,此时不知我的姓名,后来总可知道。”说着喝令小黄门退去,自己在前引路,狄公随后穿了几个偏殿,来至午门。武三思先命狄公在此稍待,自己进去,先在御驾前回奏,然后值殿官出来喊道:“太后有旨,传河南巡抚狄仁杰朝见。”狄公随即趋进午门,俯伏金殿,向上奏道:“臣河南巡抚狄仁杰见驾,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后在御案上,龙目观看,只见他跪拜从容,实是相臣的气度,当即问道:“卿家何日由昌平起程,沿途风俗,年成可否丰足?前者山东巡抚阎立本,保奏卿家,政声卓著,孤家怜才甚笃,故此越级而升。既然到了京中,何不先至黄门官处挂号,以便入朝见朕?”狄公当即奏道:“臣愚昧之才,毫无知识,蒙恩拔摧,深惧不称其职,只以圣眷优隆,惟有竭力报效。臣于前月由昌平赴京,沿途年岁,可卜丰收,惟贪官污吏太多,百姓自不聊生,诚为可虑。”武后听了这话,连忙问道:“孤家御极以来,屡下明诏,命地方官,各爱民勤慎。卿家见谁如此,且据实奏来。”狄公跪奏说道:“现有河南府渭河县周卜成,便贪赃枉法,害虐民生,平日专同恶棍土豪鱼肉百姓,境内有富户曾有才,霸占民田,奸占民女,诸般恶迹,道路宣传。百姓控告衙门,反说小民的不是。推原其故,皆这两个人是张昌宗的家奴,张昌宗是皇上的宠臣,以故目无法纪。若此贪官污吏,如不尽法惩治,则日甚一日,百姓受害无穷,必至激成大变,此乃外官的恶习。京官的窦弊,臣入京都未能尽悉。但是黄门官朱利人而言,臣是奉命的重臣,简放的巡抚,进京陛见,理合先赴该处挂号。黄门官朱利人,谓臣升任巡抚,是因请托武三思贿赂而来。他乃武三思的妻舅,自称是皇亲国戚,勒令臣下送他一千两例规,方肯带领引见。臣乃由县令荐升,平日清正廉明,除应得的俸禄,余皆一尘不染,哪里有这赃银送他?谁知他阻挠入觐,令黄门假传圣旨,不准微臣入朝。设非陛下厚恩,传诏宣见,恐再迟一年,也难得再见圣上。这班小人,居官当国,皆是全仗武三思、张昌宗等人之力,若不将此人罢斥,驱逐出京,恐官方不能整饬,百姓受害日深,天下大局,不堪设想!臣受国厚恩,故冒死读奏,伏乞我主施行。” 武后听他奏毕,暗道:“此人好大的胆量,张昌宗、武三思,皆我宠爱之人,他初入京中见朕便如此参奏他们,可见他平日的是为民为国,不避权贵的人了。虽则此事你可奏明,教孤家如何发落?将他两人革职,于心实是不忍,况且宫中以后无人陪伴了;若是不问,狄仁杰乃是先皇的旧臣,百官更是不服了。”想了一会,乃说道:“卿家所奏,足见革除弊政,殊堪嘉尚。着朱利人降二级调用,撤去黄门官的差使;周卜成误国殃民,着即行撤任。与曾有才并被害百姓,俟卿家赴任后,一并归案讯办,具奏治罪。张昌宗、武三思姑念事朕有功,可着毋庸置议。”狄公见有这道旨下,随即叩头谢恩。武后命他赴新任,然后卷帘退朝,百官分散。 元行冲出了朝房,向狄公说道:“大人今日这番口奏,也算得出人意表,虽不能将那两个狗贼处治其罪,从此谅也不敢小视你我了。但是一日不去,皆是国家的大患,还望大人竭力访察,互相究办,方得谓无负厥职。”狄公说道:“请大人但放宽心,我狄某不是那求荣慕富的小人,依附这班奸臣,到任之后,哪怕这武后有了过失,也要参她一本!”说着两个人分手而别。狄公到了客寓,进了饮茶,因有圣命在身,不敢久留京中。午后出门,拜了一天的客,择了第五日接印。好在这抚巡衙门即在河南府境内。唐朝建都,在河南名为外任,仍与京官一般,每日也要上朝奏事,加之狄公又兼有同平章事这个官职,如同御史相仿,凡应奏事件又多,所以每日皆须见驾。自从朱利人降级之后,所有这班奸臣,皆知道这狄公的厉害,不敢小视于他。众人私下议道:“武、张这两人如此的权势,尚且被他进京头一次陛见便奏他的不法,圣上虽未准奏,已将三思的妻舅撤差。你我不是依草附木的人,设若为他参奏一本,也要同周卜成一样了。” 不说众人心里畏惧,单说狄公次日先颁发红帖谕示,择定本月十三日辰刻接印,一面命马荣前去投递,一面自己先到巡抚衙门里,拜会旧任的巡抚。此时旧任的巡抚正是洪如珍,此人乃是个市侩,同僧人怀义自幼交好,因怀义生得美貌超群,有一日被武后看见,便命他为白马寺的主持,凡武后到寺里拈香,皆住在寺里,淫乱之风,笔难尽述。僧人怀义得幸之后,更是骄贵非常,致尊王位,出入俱乘舆马,凡当朝臣子,皆匍匐道途,卑躬尽礼。武承嗣、武三思见武后宠爱于他,皆以童仆礼相见,呼他为师父。僧人怀义因一人力薄,恐武后不能尽其意中之欢悦,又聚了许多市井无赖之徒,度为僧徒,终日在白马寺里传了些秘法,然后送进宫中。这洪如珍知道这门径,他有个儿子,长得甚好,也就送在寺内,拜怀义为师父。此子生来灵巧,所传的秘法,比群人格外的活动。因此怀义非常喜欢他,进于太后,太后大为宠爱。由此在武后面前,求之再四,将洪如珍放了巡抚。这许多秽迹,狄公还未曾知道。当时到了衙门,将名帖投进号房,见是新任巡抚大人,赶紧送与执帖的家人到里头通报,此时洪如珍已经得他儿子的信息,说新任的巡抚到了,十分刚直,连武、张诸人,皆为他严参,朱利人已经撤差。如到衙门拜见,不可大意。洪如珍看了这封书信后,心下笑道:“张昌宗这厮,平口专妒忌怀义,说他占了他的地位,无奈他没有怀义许多的秘法,不过老实行事,现在仁杰再参了一本,格外要失宠了。那时我的儿子,能大得幸任,虽有这姓狄的在京,还怕什么?”当见家人来回,也只得命跟随家人,开了中门,花厅请会,自己也是换了冠带,在阶下候立。抬头见外面引进一人,纱帽乌靴,腰束玉带,年数五十以外,堂堂一表,人材颇觉威严,当即赶紧上前一步,高声说道:“下官不知大人枉顾,有接来迟,望祈见谅。”狄公见他如此谦厚,也就言道:“大人乃前任大员,何敢劳接!”说着彼此到了花厅,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寒温叙毕,各吐其怀抱。 洪如珍先问说道:“大人由县令升阶,卓授此任,圣上优眷,可谓隆极了。但不知大人何时接印,尚祈示知,以便迁让衙门。”狄公道:“下官知识毫无,深恐负此大任,只以圣上厚恩,命授封疆。昨日观见之时,圣命甚为匆促,现已择定本月十三日辰刻接印,红谕已经颁发,故特前来奉拜,藉达鄙忱。至地方上一切公牍,还望大人不吝箴言,授以针指。”哪知洪如珍见狄公如此谦卑,疑惑儿子所写的书信不实,此时反不以狄仁杰为意,乃道:“大人是钦命的大臣,理合早为接印。至下官手里公牍案件,自莅任以来,无不整理有方,地方上无不官清民顺。纵有那寻常案件,皆无关紧要,俟下官交卸时,自然交代清楚的,此时无烦大人过虑。”狄公见他言谈目中无人的气象,心下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个我辈,谁知你也是个狂妄不经的小人,你既如此托大居傲,本部院今日倒要当面驳你一驳。”乃即说道:“照此说来,大人在任上数年,真乃是小民之福了。但不知目下属下各员,可与大人所言相合否?下官自昌平由山东渡黄河,至清河县内,那个周卜成甚是殃民害国,下官昨日陛见圣上,在殿前一一据实参奏他的罪案。蒙圣上准奏,将他革职,不知大人耳目,可知道这班贪官污吏么?大人既自谓官清民顺,何以这等人员,姑容尚未究办呢?莫非是大人口不应心,察访不明的处在么?” 当时洪如珍听狄公的一番言语,明知有意讥讽,因当他说了大话,即乃说道:“大人但知一面,可知周卜成是谁处出身?他的功名,乃是张昌宗所保奏,武后放的这县令,现在虽然革职,恐也是掩人耳目。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虽有此直道,恐于此言不合呢,岂不有误自己的前程?”这一番言语,说得狄公火从心起,大怒不止。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6章 接印绶旧任受辱 发公文老民伸冤 却说洪如珍这一番话,说得狄公大怒不止,乃即说道:“我道你是个正人君子,谁知你也与这班狗徒鼠辈视同一类,但有一言问你,你这个官儿,是做的当今皇家里的官呢,还是做的张昌宗家的官呢?先皇升驾,虽为这一班奸党,弄得朝政不清,弊端百出,若是你忠心报国,理合不避权贵,面折廷诤,才是为大臣的正理。而且这个周卜成乃是你的属下,若不知情,这防范不严的罪名,还可稍恕;你竟明明知道他害虐百姓,设若将民心激变,酿成大祸,那时张昌宗还能代你为力么?你识时务,乃是如此耶,岂不是欺君误国的奸臣么?有何面目,尚与本部院抗礼相见?可知做官,只知为国治民,不避艰险,即使为奸臣暗害,随后自有公论,何必贪这区区富贵,遗留万世骂名乎?本部院今日苦口劝你,以后务使革面洗心,致身君国,方是为大臣的气度,百年后史策流传,亦令人可敬。”这一派话,说得洪如珍哑口无言,两耳飞红,过了一会,只得自己认错说道:“下官明知不能胜任,因此屡经呈请开缺。目下大人前来,此乃万民之福也,下官岂有不遵之理?”狄公见洪如珍面有惭色,彼时也就起身告辞,上轿而去。 回至客寓,却巧元行冲前来回拜。狄仁杰便将方才这番言语,说了一回。乃即道:“洪如珍这厮,不知自何出身,何以数年之间,便做了这个封疆大吏?看他举止动静,实是不学无术模样。”元行冲长叹了一声,说道:“目今是绿衣变黄裳,瓦缶胜金玉了。你道洪如珍是何等人物,说来也是可耻之甚。你我若非受先皇的厚恩,定要罢职归田,不问时务,落得个清白留遗,免得同这一班市侩为伍了。”当时就将洪如珍儿子拜那僧人怀义为师,送入宫中,以及僧人怀义为白马寺的主持,圣驾常常临幸的话头,说了一遍。狄仁杰听说后,也就长叹不止,说道:“我狄某若早在京数年,这一班狗群鼠党,何能容他等鸱张如此!其初以为只张昌宗数人而已,谁知武后又有僧人邪道。但不知此人,现在宫中,还在寺内呢?”元行冲说道:“现在尚在寺中,若日久下来,难保不潜入宫内了。”狄公当时又谈论了一会,元行冲方才拜别,坐轿而去。 到了第十三日,这天狄公先入朝,请了圣恩,回至寓中,已是卯正之后。因自己的仆众尢多,又无公馆,当时在寓中穿了朝服,乘坐大轿,遮前拥后,来至巡抚衙门,卸在大堂,升了公座,命巡抚差官,到里面请印。所有合署的书差,以及属下的各官员,如此见大人轻减非常,一个个也就具了冠带,在堂口两旁侍立。洪如珍见巡抚差官进来请印,知是狄公已到,随即将王命旗牌,以及书卷案牍,同印一并送出去。只听得三声炮响。音乐齐鸣,暖阁门开,巡抚差官披着大红,将印放在公案桌上设好,狄公当时行了拜印礼,然后在堂下设了香案,谨敬叩头,三拜九叩首,望阙谢恩。升堂公座,标了朱笔,写了“上任大吉”四个字,用印盖好,贴于暖阁上面,方才堂下各官,廷参礼毕,众书役即贺任喜。 狄公随即在堂上起了公文。用六百里牌单,加紧命清河县周卜成迅速来省。所有遗缺,着该县县丞暂行代理,并传知郝干廷同胡大经、王小三子,并被告曾有才,着派差押解来辕,以便讯办。书办将案稿接过,心下甚是恐怕,各书吏暗道:“真是狄巡抚大人,名不虚传,算得个有胆量的人,从未见过,方才接印,便动公事。”提人之事,当即在堂上誊清已毕,盖了官印,由驿递去。这里狄公又阅城盘库。查狱点卯,一连数日。将这许多公文例行公事办毕。此时洪如珍已迁出衙门,入朝复命,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卜成自夤缘了这清河县缺,心下好不欢喜,一人时常言道:“古人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看古时这两句话,或者有用;若在此时,无论你如何自强,也不能为官。我若非在张昌宗家作役,巴结了这许多年月,哪里能为一县之主?我倒要将这两句话,记挂方好,又好改换了这两句话:将相本无种,其权在武张。你看今日做官的人,无论京官外官,俱是这两家的党类居多。我现在既做了这个官儿,若不得些钱财,作些威福,岂不辜负了这个县令么?”他平日如此想法,到任以后,却巧又见曾有才居住在此地,更是喜出望外,两人表里为奸,凡自己不好出面的事情,皆令曾有才去。无论霸占田地,抢夺妇女,皆让他得个先分,等到有人来告控,皆是驳个不准。外人但知道他与曾有才一类,殊不知他比曾有才还坏更甚。那日将郝干廷的媳妇抢来,便与曾有才说道:“此人我心下甚是喜悦,日下权听你受用,等事情办毕,还是归我做主的。”两人正议之间,适值郝干廷前来告诉,周卜成格外驳个干净,好令他决不敢再告。谁知此时反被狄公进京沿路中访问,未有数日,京中已有圣旨下来,着他撤任。彼此两人甚为诧异,不知这姓狄的是何出身,何以知道这县内案件。当时虽然疑惑,总倚着是张家的人,纵然有了风波,也未必有碍。当即写了一封书信,并许多金银礼物,遣人连夜进京,请张昌宗从中为力,以免撤任。谁料此才去,河南府里已接到狄公的公事,吓得府里的知府手忙脚乱,随即专差专访下来,命县丞代理县印,立即传原被告人等,一并赴辕候审。周卜成接了这公事,心下方才着急,悔这件事不该胡闹,好容易夤这个县缺,忽然为上宪的来文撤任。已是悔之不及。虽想迟延,无奈公事紧急,次日便将印卷交代与县丞。县丞也随即出差,传知原告,准于后日赴巡抚辕门候讯。如此一来,早把郝干廷、胡大经、王小三子等人,弄得犹豫不定,听说巡抚亲提,遥想总非佳兆,当即到县内禀到,同曾有才等人十分惧怕,惟恐在堂上吃苦。 谁知公文号房见了这件公禀,知清河县已经到省,当即送入里面,请狄公示下。狄公命将被告,并将已革清河县交巡捕差官看管,明日早晨,郝干廷同胡大经、王小三子三人来辕门,伺候听审。当日狄公朝罢之后,随即升坐大堂,两旁巡捕差官,书吏皂役,站满阶下。只见狄公入了公座,书办将案卷呈上。狄公展开看毕,用朱笔在花名册上,点了一下,旁边书办喊道:“带原告郝干廷上来。”一声传命,仪门外面听见喊带原告,差人等赶将原告郝干廷带进,高声报道:“民人郝干廷告进。”堂上也吆喝一一声,道了一个“进”字,早将郝老儿在案前跪下。 狄公望下面喊道:“郝干廷,你抬起头来,可认得本部院么?”郝老头禀道:“小人不敢抬头,小人身负大冤,媳妇被曾有才抢去,叩求大人公断。”狄公说道:“你这老头儿也太糊涂了,此乃本部院访闻得知,自然为你等讯结。你且将抬头,向本部院一看,可在哪里看见过么?”郝干廷只得战战兢兢,抬头向上面一望,不觉吃了一惊:乃是前日为这事,要告府状,那个行路的客人。当时只在下面叩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人私下里暗访,真正我等小人之幸。此事是大人亲目所睹,并无虚假的话头。可恨这清河县,不准民词,被书差勒索许多的银钱,反驳了诬栽两字,岂不有冤无处可伸么?可怜胡大经同王小三子,也是同小人如此苦恼,现在在辕门外伺候,总求大人从公问断,令他将人放回。其余别事,求大人也不必追问他便了。他有张昌宗在武太后娘娘面前袒护,大人若办得厉害,虽然为我们百姓,恐于大人自己身上,有碍前程。小人们情愿花些钱,皆随他便了。”狄公听了这话,暗暗感叹不已,自思目今未尝不有好百姓,你以慈爱待他,他便同父母敬你,本部院只将人取回,余皆不必深究,恐怕张昌宗暗中害我,这样百姓,尚有何说!可恨这班狗头,贪婪无厌,鱼肉小民,以致国家的弊政,反为小人訾议,岂不可恨!当时说道:“你等不必多言,本部院既为朝廷大臣,贪官污吏理合尽法惩治。你等冤抑,本部院已尽知道了。且命胡大经、王小三子上堂对质。”这堂谕一下,差役也就将这两个人带到案前。狄公随命跪在一旁,然后传犯官听审。堂上一声高喊,巡捕差官早已听见,将周卜成带到案下。将至仪门,报名而入。此时周卜成已心惊胆裂,心下说道:“这狄仁杰是专与我们作对了。我虽是地方官,通同一类,抢劫皆是曾有才所作所为,何以不先提他,惟独先提我?这件事就不甚妙了。”心下一想,越怕不止,将两双脚软软的就提不起来,面皮上自然而然的就变了颜色,一脸红来,又一脸白了。巡捕差官见他如此光景,就低声骂道:“你这个狗头的囚犯,此时既如此骇怕,当日便不该以张昌宗家势力,欺虐清河县的百姓。昨日一天半夜未见你有点儿孝敬老子。你这么在清河县的任上,会向人要钱的,到了此时还要装什么腔,做什么势?不代我快走!” 周卜成此时也只好随他辱骂,到了案前跪下说道:“已革清河县知县周卜成跪见。”不知狄公如何治罪周卜成,且看下回分解。 第37章 审恶奴受刑供认 辱奸贼设计讥嘲 却说周卜成到了堂口,向案前跪下说道:“革员周卜成,为大人请安。”狄公将他下上一望,不禁冷笑说道:“我道你身膺民社,相貌不凡,原来是个鼠眼猫头的种子,无怪乎心地不良,为百姓之害。本部院素来刚直,想你也有所闻,你且将如何同曾有才狼狈为奸,抢占良家妇女,从实供来。可知你乃革职人员,若有半句的支吾,国法森严,哪容你无所忌惮!”周卜成此时见狄公这派威严,早经乱了方寸,只得向上禀道:“革员莅任以来,从不敢越礼行事。曾有才抢占民间妇女,若果实有此事,革员岂不知悉。且该民人当时何不扭禀前来,乃竟事隔多年,控捏呈词,此事何能还信?而且曾有才是张昌宗的旧仆,何敢行此不端之事?革员虽经革职,负屈良深,还求大人明察。”狄公冷笑说道:“你这个狗才倒辩得爽快,若临时扭控,能到县里去,他媳妇倒不至抢去了。你说他是张昌宗的旧仆,本部院便不问这案么?且带他进来,同你讯个明白。”当时一声招呼,也就将曾有才带到案前跪下。狄公见他跪在堂上,便将惊堂一拍,喝叫:“左右!且将这狗奴才夹起来,然后再问他的口供。此案是本部院亲目所睹,亲耳所闻的,岂容你等抵赖。”两旁威武一声,早已大刑具取过上来,两个差役,将曾有才之腿衣撕去,套入圈内,只见将绳索一收,曾有才当时“哎哟”一声,早已昏死过去。狄公命人止刑,随向周卜成言道:“这刑具在清河县想你也曾用过,不知冤枉了多少民人。现在负罪非轻,若再不明白供来,便令你亲尝这刑滋味。你以本部院为何如人,以我平日依附那班奸贼么?从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使张昌宗有了过失,本部院也不能饶恕于他,况你等是他的家奴出身,还在本部院面前,巧言粉饰?”周卜成到了此时,哪里还敢开口,只在地上叩头不止,连声说道:“革员知罪了,叩求大人格外施恩,以全革员体面。”狄公也不再说,复又命人将曾有才放在地上,用凉水喷醒过来。众差役如法行事,先将绳子松下,取了一碗冷水,当脑门喷去,约有半个时辰,只听得“哎哟”的一声,说道:“痛煞我也!”方才神魂入窍,渐渐苏醒过来。曾有才自己一望,两腿如同刀砍的一般,血流不止。早已上来两个差役,将曾有才扶起,勉强在地上拖走了两三步,复又命他跪下。 狄公问道:“你这狗才,他日视朝廷刑法如当儿戏,以为地方官通同一气,便可无恶不作。本部院问你这狗才,现在郝干廷老头的媳妇,究竟放在何处?王小三子的妻子,与胡大经的女儿,皆为你抢去,此皆本部院亲目所睹,亲耳所闻,若不立时供出,即传刀斧手来,斩你这个狗头,使你命不活了,到了阴里再作恶去吧。”曾有才此时已是痛不可言,深恐再上刑具,若不实说,邡时性命难保,不如权且认供,再央请张昌宗从中为力便了。当时向上说道:“此事乃小人一时之错,不应将民人妻女任意抢占。现在郝家媳妇在清河县衙中,其余两个人在小人家内。小人自知有罪,惟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以全性命。”狄公骂道:“你这狗奴才,不到此时,也不肯实吐真情。你知道要保全性命,抢人家的妇女,便不顾人家的性命了?”随又命差役鞭背五十。登时差人拖了下来,一片声音,打得皮开肉绽。刑房将口供录好,盖了花印,将他带去监禁。 然后又向周卜成说道:“现在对证在此,显见曾有才所为,乃你所指使,你还有何赖?若不将你重责,还道本部院有偏重呢。左右,且将他打五十大棍!”两旁吆喝已毕,将他撕下裤子,拖下重打起来,叫喊之声,不绝于口,如同犬吠。好容易将大棍打毕,复行将周卜成推到案前。周卜成哪里吃过苦处,鲜血淋漓,勉强跪下,只得上前向狄公案前说道:“大人权且息雷霆之怒,革员在下,照直供来便了。”随即在巡抚狄公大人堂上,当日如何夤缘张昌宗家,补了这清河县缺,如何同这曾有才计议霸占民产,如何看中郝干廷的媳妇,指使曾有才前去抢夺,前后事情,说了一遍。狄公大人令他画供已毕,跪在一旁,向着郝干廷说道:“你等三人可听见么?本部院现有公文一封,命差院同你等回去,着代理清河县知县,速将你媳妇并他两人妻女追回,当堂领去。俟后地方上再有不法官吏等情,准你等百姓前来辕门投诉,本部院绝不看情,姑容人面。若差役私下苛索,也须在呈上注册,毋得索要若干,亦毋许告状人同差役等私下授受;一经木部院访出,遂与受者同科治罪。”狄公说毕,郝干廷与胡大经、王小二子等,直是在公案地下磕头如捣蒜的一般,说道:“大人如此厚恩厚德,小人们惟有犬马相报了。”当时书吏写好公文,狄公当堂又安慰他们一番,吩咐差人同去,不准私索盘费。又警戒了一回,然后将公文一封,交差奉去不提。 且说周卜成跪在堂上,狄公心下想道:“若不在这公案上羞辱张昌宗一番,他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惟有如此这般,方可牵涉在他身上。即使他在宫中哭诉,谅武后也不能奈何我怎么样。”主意想定,向周卜成道:“你这狗才,乃是清河县地方上的县令,谁知你知法犯法,加等问罪,以这案情而论,尚有余年。我且问你,你是要死要活,好好照直说来。”周卜成当时听了这话,复又叩头不止说道:“革员自知罪恶难容,惟蝼蚁尚且贪生,人生岂不要命,万求大人开恩,饶恕革员的性命。”狄公道:“你既要命,本部院有一言在此,你若能行,便可免你一死,不然也不免了枭首示众。”周卜成听得狄公说到他可以活命,已是意想不到,还有什么不肯行的处在?只见周卜成在地下叩头请罪:“望大人吩咐,革员遵命便了。”狄公说道:“本部院也不苦你所难,因你等是张昌宗家里的出身,动则以他为护符,若非本部院不畏避权贵,他这人家三个妇女,岂不为你等占定;则他三家,有冤也无处伸了。虽有上宪衙门,也是告你等不准的。细想起来,你等罪恶皆是张昌宗为害。本院欲令你将何时卖入他家为奴,何时为他重用,将何法术迎合张昌宗的意旨,张昌宗又如何保举你为官,以及你如何仗张昌宗的势力,做了这许多不法的事件,现在被本部院访实审问出来,奏参革职,仍然是个家奴的来头……将这话写在纸旗上,明明白白,今日在本部院大堂上练熟,明日同曾有才前去游街。凡到了一处街口,便停下一时,自己高声朗说一遍,晓喻军民人等知悉。你果能行此事,本部院便当法外施恩,稍全你的狗命;如其不然,刀下定不留情。” 周卜成听了狄公这番言语,心下实是为难,若说不行此事,眼见得皇命牌子供在上面,只要他一声说斩,顷刻推出辕门,人头落地,岂不是自己白送自己的性命么?然若立即答应,我一人无什么碍事处,但在张昌宗那边,乃是武后的宠幸之子,显然见他失了体面了。设或张昌宗动了一时之怒,反过了脸来,奏知武后娘娘,那时我也是个没命的。心内正在踌躇,口中只不言语,狄公坐在上面,察景观情,也知道他的用意,故意催促他说道:“本部院已宽厚待人,你如何绝无回答,在你莫非怕张昌宗责罪你么?可知这事乃是本部院命你如此,如若张昌宗动怒,只能归咎于本部院,与你绝无相干涉。既你这样畏惧张昌宗,想必自知有罪,不愿在世为人了。左右上来,代我将这狗奴才,推出辕门外,斩首示众,以警目前为官不法者。”两旁听得狄公一说,当时吆喝一声,早将周卜成吓得魂飞天外,忙失声叩头哭道:“大人在上,权且息怒,革员情愿遵大人命令做了。”狄公见他已经答应,随即命巡捕差官,赶速造了一面纸旗,铺在地上。命书吏给了笔墨,使他在下面录写。周卜成此时也无可如何,且顾自己的性命,不问张昌宗的体面,当时就在地上,手中执笔,从头至尾,写了一遍,呈上与巡捕、狄公大人观看。狄公过了目之后,还用朱笔写了两行:“所写乃是已革清河县周卜成一名,因家奴出身,在张昌宗逢迎合意保举县令,食禄居位,抢占妇女。所作所为,在任不该如此,大失朝廷法度,有玷官箴,今遇狄公巡抚,私访察出,当堂口供,直言不讳,插标游街,以示警众。”底下一行所写的是:“河南巡抚部院狄示。”这两行字迹写毕,命巡捕差仍将他带去看管,然后退堂。 次日将近五鼓入朝,先在朝房见了元行冲,将这主意对他说明。元行冲听了这话,也是此意。谈话不多时间,忽听殿上钟鼓齐鸣,宫门大开,有值日内监,传宣朝房文武上殿,随班各奏其事。狄公随班上朝面奏,周卜成该如何讯究,如何结案,又当如何发落,武太后娘娘一一准奏。狄公然后随班出朝之后,回到巡抚衙门,将例行的公事办毕,然后升堂。先将曾有才从监中提出,将昨日周卜成的话,对他说明。又将那面旗子取出,令书吏在堂上念了一遍,与曾有才听毕,然后向他说道:“他尚且是个知县人犯,犯了罪,还如此处治,你比他更贱一等,岂能无故开释?本部院因他已经宽恕,若仅治你死命,未免有点不公之处。命你也与他一同游街,凡他到了街巷,你先手中执着一个小铜锣,敲上数下,俟街坊的百姓拥来观看,命他高声朗念。此乃本部院法外施仁,你若怕死,便在大堂上先演一番,以便周卜成前来,同你一齐前去游街。不然本部院照例施行,令你死而无怨。”曾有才当时听了这番话头,虽明知张昌宗面上难看,无奈被狄公如此逼迫,究竟是自己的性命要紧,而且周卜成虽是革员,终是一个实缺的清河县知县,他今既能够答应,我又有何不可?当时也就答应一声下来。狄公便命巡捕差官,取来了一面小铜锣,一个木锤子,交给曾有才手里,命他在堂上操演。曾有才接过手来,不知怎样敲法,两眼直望着。两个巡捕差官走上前来,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38章 敲铜锣游街示众 执皮鞭押令念供 却说曾有才执着那个铜锣不知如何敲法,两眼望着那个巡捕,下面许多百姓、书差,望着那样,实是好笑,只见有巡捕上来说道:“你这厮故作艰难,抢人家的妇女怎么会抢,此时望我们何用?我且传教你一遍。”说着复将铜锣取过敲了一阵,高声说道:“军民人等听了,我乃张昌宗的家奴,只因犯法受刑,游街示众,你等欲知底细,且听他念如何。”说毕,又将锣一阵乱敲,然后放下道:“这也不是难事,你既要活命,便将这几句话,牢记在心中。还有一件在堂上说明,你等前去游街,大人无论派谁人押去,不得有意迟挨;若是不敲,那时可用皮鞭抽打。现在先禀明大人,随后莫怨我们动手。”狄公在上面听得清楚,向曾有才道:“这番话你可听见么?他既经教传,为何还不演来与本院观看?”曾有才此时也是无法,只得照着巡捕的样子,先敲了一阵,才要喊尔军民人等听了,下面许多百姓,见他这种情形,不禁大笑起来。曾有才被众人一笑,复又住口,当时堂上的巡捕也是好笑,上前骂道:“你这厮在堂上尚且如此,随后上街还肯说么?还是请大人将你斩首悬首示众,免得你如此艰难。”曾有才听这话,再望一望狄公,深恐果然斩首,赶着求道:“巡捕老爷且请息怒,我说便了。”当时老着面皮又说一句:“我乃张昌宗的家奴……”下面众人见他被巡捕吓了两句,把脸色吓得又红又白,那个样子实是难看,复又大笑起来,曾有才随又掩住。巡捕见了,取过皮鞭上前打了两下,骂道:“你这混帐种子,你能禁他们不笑么?现在众人还少,稍刻在街上将这锣一敲,四处人皆拥来观看,那时笑的人还更多呢,你便故意不说么?”骂后复又抽了二下。曾有才被他逼得无法,只得将头低着照他所教的话说了一遍。堂下这片笑声,如同翻潮相似。 狄公心下也是好笑,暗想:“非如此不能令那张昌宗丢脸。”当即命巡捕将卜成带上说道:“昨日你写的那个旗子,你可记得么?”周卜成道:“革员记得。”狄公道:“这便妙极了。本院恐你一人实无趣味,即使你高声朗念,不过街坊上人可以听见,那些内室的妇女,大小的幼孩,未必尽知。因此本院带你约个伙伴,命曾有才敲锣,等那百姓敲满了,那时再令你念供,岂非里外的人皆可听见么?方才他在堂上已经演过,你再演一次与本院观看。”说毕,便命曾有才照方才的样子敲锣唱说。曾有才知道挨不过去,只得又敲念了一遍。周卜成自己不忍再看,把头一低,恨没有地缝钻下去,这种丑态毕露,已非人类,哪里还肯再念。狄公道:“他已敲毕了,你何故不住下念?”周卜成直不开口,旁边巡捕喝道:“你莫要如此装腔做势!且问你,方才在大人面前,所说何话?一经不念,这皮鞭在此,便望下打的。现在保全了你性命,还不知道感激,这嘴上的言语还不肯念吗。”周卜成见巡捕催逼,只在地下叩头,向案前说道:“求大人开恩到底,革员从此定然改过。若照如此施行,革员实是惭愧。求大人单令革员游街,将这口供免念罢。”狄公道:“本院不因你情愿念供,为何免你的死罪?现复得陇望蜀,故意迟延,岂不是有心刁钻?若再不高念,定斩你头。” 周卜成见了这样,心下虽是害怕,口里真念不出来,无意之中,向狄公说道:“大人与张昌宗也是一殿之臣,小人有罪,与他无涉,何故要探本求原,牵涉在他身上?求将他保举的话,并他的名字免去,小人方可前去。”狄公听了这话,哪里容得下去,登时将惊堂一拍,高声骂道:“你这大胆的狗才,竟敢在本院堂上冲撞!昨日乃你自己所供,亲手写录,一夜过来,复想出这主意,以张昌宗来挟制本院,可知本院命你这样,正是羞辱与他,你敢如此翻供,该当何罪!左右,将他重打一百!”两边差役见狄公动了真气,哪里还敢怠慢,立即将他拖下,举起大棍,向两腿打下。但听那哭喊之声,不绝于耳。好容易将一百大棍打毕,周卜成已是瘫在地下,趴不起来。狄公命人将他扶起问道:“你可情愿念么?若仍不行,本院便趁此将你打死,好令曾有才一人前去。”周卜成究竟以性命为重,低声禀道:“革员再不敢有违了。但是不得行走,求大人开恩。”狄公道:“这事不难。”随命人取出一个大大的篾篮,命他坐在里面,旗子插在篮上,传了两名小队,将他抬起。许多院差,押着了曾有才,两个巡捕,骑马在后面弹压。顷刻人众纷纷,出了巡捕的衙门,向街前而去。 到了街口,先命曾有才敲了一阵锣,说了那几句话,然后命周卜成,照旗上念了一遍。所有街坊的百姓,无不同声称快,大笑不止。这个说:“目今张昌宗当道,手下的哪里是些家奴,如同虎狼一般,无风三尺浪,把百姓欺得如鸡犬一样。”有的说:“这个狄大人,虽办得痛快,我怕他太为过分。这不是办的周卜成,明是羞辱张昌宗,设若他在宫内哭奏一本,武后正爱他如命,未有不准之理。那时在别项事件上发作起来,将大人革职问罪呢,也是意中之事。”这班人不过在旁边私论,惟有那班无业的流氓,以及幼童小孩,不知轻重,见了这两人如此,真是喜出望外,站在面前笑道:“周卜成,你为何不高念,还是怕丑么?你既不念,我代你念了。”说着,许多小孩儿,争先抢后,叫念一阵。回头见曾有才执着小锣,复又敲过来,在周卜成耳旁,没命的乱敲一阵,笑一阵,骂一阵,又念上两遍。满街的老少百姓,见这许多小孩无理取闹,真是忍不住的好笑。那些巡捕,正欲借此羞辱张昌宗,哪里还去拦阻。周卜成心下虽然羞恼,欲想起身拦阻,无奈两腿不能移动。一路而来,走了许多街坊,却巧离张昌宗家巷口不远。巡捕本来受了狄公的意旨,命他故意绕道前来,此时见到了巷口,随即命曾有才敲锣。曾有才道:“你们诸位公差,可以容点情面。现在走了许多道路,加上这班小孩不住的闹笑,我两手已敲得提不起来,可以将这巷子走过再敲吧!”巡捕骂道:“你这混帐种子,倒会掩饰,前面可知到谁家门首了?别处街坊还可饶恕,若是这地方不敲,皮鞭子请你受用。”说着在身上乱打下来。那些小孩子听巡捕这番话,知道到了张昌宗家,一声邀约,早在他家门首挤满。 里面家人不知何事,正要出来观望,众人望里面喊道:“你们快来,你们伙伴来了,快点帮着他念去!”家人见如此说项,赶着出来一看,谁不认得是曾有才!只见他被巡抚衙门的差官押着行走,迫令他敲那小锣。曾有才见里面众人出来,心想代他讨个人情,谁知张家这班豪仆,因前日听了狄公在朝将黄门官参去,武三思、张昌宗皆在其内,虽想为他讨情,无奈狄公不好说话,深恐牵连自己身上。再望着那竹篮坐的周卜成,知道是为的清河县之事,乃是奏参的案件,谁人敢来过问。只见巡捕官执着皮鞭,将曾有才乱打,嘴里说道:“你这厮故意迟延,可知不能怪我们不掏人情,大人耳风甚长,你不敲念,职任在我们身上。你若害羞,便不该犯法,此时想谁来救你?”曾有才被他打得疼痛,见里面的人,但望着自己,一个个一言不发,到了此时,迫于无奈,勉强的敲了两下,那些小孩子已喊说起来:“军民人等听了……”这句一说,遂又笑声震耳,哄闹在门前。曾有才此时也不能顾全脸面,硬着头皮,将那几句念毕。应该周卜成来念,周卜成哪里肯行,直是低头不语。巡捕官儿见他如此,一时怒气起来,复又举鞭要打。谁知众小孩在门外吵闹,那些家人再留神向纸旗上一看,那些口供,明是羞辱主子的,无不同生惭愧,向里而去,顷刻之间,已是一人没有。周卜成见众人已走,更是大失所望,只得照着旗上念了一遍。 谁料张昌宗此时由宫内回来,正在厅前谈论,听得门外喧嚷,忙令人出来询问。你道此人是谁,乃是周卜成弟周卜兴走出门来,见他哥哥如此,也不问是狄公的罚令,仗着张昌宗的势力,向前骂道:“你们这班狗头,是谁人命你如此?他也没有乌珠,将我哥哥如此摆布,还不赶速代我放下!”那些公差见出来一个后生,出此不逊言语,当时也就道:“你这厮,哪里来的?谁是你的哥哥?我等奉巡抚大人的差遣,你口内骂谁?”就此一来,周卜兴又闹出一桩大祸。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39章 众豪奴恃强图劫 好巡捕设计骗人 却说周卜兴,见哥哥被院差押着游街,向巡捕恐吓了几句,那班人见他仗着张昌宗的势力,哪里能容他放肆。周卜兴见众人不放下来,心中着急,一时忿怒起来,上前骂道:“你们这班狗娘养的,巡抚的差遣,前来吓谁?爷爷还是张六郎的管家!你能打得我哥哥,俺便打得你这班狗头。”当时奔到面前,就向那个抬篾篮的小队一掌,左手一起,把面纸旗抢在手内,摔在地下,一阵乱踹。众院差与巡捕见他如此,赶着上前喝道:“你这狗才,也不要性命,这旗子是犯人口供,上面有狄大人印章,手批的告示,你敢前来撕抢!你拿张昌宗来吓谁?”说着上来许多人,将他乱打了一阵,揪着发辫,要带回衙去。周卜兴本来年纪尚幼,不知国家的法度,见众人与他揪打,更是大骂不止,复又在地下将纸旗拾起,撕得粉碎。里面许多家人,本不前来过问,见周卜兴已闹出这事,即赶出来解劝。谁知周卜兴见自己的人多,格外闹个不了,内有几个好事的,帮着他揪打,早将一个巡捕拖进门来。张昌宗在厅上正等回信,不知外面何事,只见看门的老者吁吁进来,说道:“不好了,这事闹得大了!请六郎赶快出去弹压。这个巡抚,非比寻常!”张昌宗见他如此慌张,忙道:“你这人究为何事,外面是谁吵闹?”那人道:“非是小人慌张,只因周卜成在清河县任内,与曾有才抢占民间妇女,为狄仁杰奏参革出,归案讯办,谁知他将这两人的出身,以及因何作官,在任上犯法的话,录了口供,写在一面纸旗上,令人押将出来,敲锣游街,晓谕大众。外面喧嚷,那是巡抚的院差,押着两人在此。周卜成因在我们门口,上面的话,牵涉主人体面,不肯再念,那班人便用皮鞭抽打。却巧周卜兴出去,见他哥哥为众人摆布,想令他们放下,因而彼此争闹,将那小队打了一掌,把那面旗子撕去。许多人揪在一处,欲将他带进衙去。我想别人做这巡抚,虽再争闹,也没有事,这个姓狄的甚是碍手。我们虽仗着六郎的势力,究是有个国法,何必因这事,又与他争较?即便求武后设法,这案乃是奉旨办的,听他如何发落,何能殴打他的差役?而且那旗子上面有印,此时毁去如何得了。所以请六郎赶快出去,能在门口弹压下来,免得为狄仁杰晓得最好。” 张昌宗听了这话,还未开言,旁边有个贴身的顽童,听说周卜兴被人揪打,登时怒道:“你这老糊涂,如此懦弱!狄仁杰虽是巡抚,总比不得我家六郎在宫中得宠。周卜成乃是六郎保举做官,现在将这细情写在旗上,满街的敲锣示众,这个脸面,置于何处?岂不为众百姓耻笑。此次若不与他较量一番,随后还有脸出去么,无论何人皆可上门羞辱了。”张昌宗被这人一阵唆弄,不禁怒气勃发,高声骂道:“这班狗才,胆敢狐假虎威,在我门前吵闹!狄仁杰虽是巡抚,他也能奈何我?前日在太后面前,无故参奏,此恨尚未消除,现又如此放肆!”随即起身,匆匆地到了门口,果见周卜兴睡在地下,口内虽是叫骂,无奈被那些院差已打了一顿,正要将他揪走。周卜成一眼见张昌宗由里面出来,赶着在篮内喊道:“六郎赶快救我,小人痛煞了!”张昌宗再向外一看,只见他两腿淋漓,尽是鲜血,早是目不忍视,向着众人喝道:“你这班狗头,谁人命你前来,在这门前取闹!此人乃是我的管家,现虽革职人员,不能用刑拷打,辱羞旁人!你等在此放下,万事皆休,若再以狄仁杰为辞,明日早朝,定送你等的狗命。”说着,喝令众人将周卜兴扶起,然后来拖曾有才,想就此将他两人拦下,明日太后上朝,求一道赦旨,便可无事。此时众巡捕与院差见张昌宗出来,总因他是武后的宠臣,不敢十分拦阻,只得上前说道:“六郎权请息怒,可知我等也是上命差遣,六郎欲要这两人,最好到衙门与狄大人讨情,那时面面相觑,有六郎这样势力,未有不准之理。此时在半路拦下,六郎虽然不怕,就害得我们苦了。”周卜成见巡差换了口吻,一味地向张昌宗情商,知道是怕他势焰,当即说道:“六郎不要信他哄骗,为他带进衙门,小人便没有性命。他虽是上命差遣,为何在街道上任意毒打!”张昌宗听了这话,向着众人道:“你等将这班狗头打散,管他什么差遣人,是我要留下!”这一声吩咐,许多如狼似虎的家人,便来与院差争夺。 彼此正欲相斗,谁知狄公久经料着,知道周卜成到张家门口,便欲求救,惟恐寡不敌众,暗令马荣、乔太两人远远地接应。此时见张家已经动手,赶着奔到面前,分开众人,到里面喝道:“此乃奉旨的钦犯,遵巡抚的号令游街示众,你等何人,敢在半途抢劫么?我乃狄大人的亲随,马荣、乔太的便是,似此目无法纪,那王命旗牌是无用之物了?还不快住手,将那个撕旗的交出!”张昌宗本不知什么利害,见马荣陡然上来,说了这派混话,更是气不可遏,随即喝道:“你这大胆的野种,干你甚事,敢在此乱道!尔等先将这厮打死,看有谁人出头!马荣见他来骂,自己也不与他辩白,举起两手,向着那班豪奴,右三右四,打倒了六七个人。还有许多人站在后面,见他如此撒野,正想上来帮助,哪知乔太趁着空儿,早把周卜兴在地下提起,向前而去。张昌宗知道不好,还要命人去追,这里周卜成与曾有才,已经被那院差,抬上肩头,蜂拥回去。马荣见众人已走,拾起纸旗,向张昌宗道:“我劝你小心些儿,莫谓你出入宫闱,便毫无忌惮,可知也有个国法。狄大人也不是好说话的!”张昌宗见众人将周卜兴抢去,登时喊道:“罢了罢了,我张昌宗不把他置之死地,也不知我手段!明日早朝,在金殿上与他理论便了。”说毕气冲冲复向里面进来。所有那班豪奴,见如此还敢前来过问?也就退了进去。马荣见了甚好笑,当时回转衙门。 却巧众人已到堂上,两个巡捕先进去禀知狄公。狄公道:“我正要寻他的短处,如此岂不妙极?”随向巡捕如此如此说了一遍,然后穿了冠带,立即升堂,将周卜成跪在案下,高声喝道:“你等方才在堂所供何事?本院命你游街,已是万分之幸,还敢命人在半途抢劫本院的旗印,竟大胆的撕踹,还能做这大位么?你兄弟现在何处,将他带来!”乔太答应一声,早将一人按跪在堂上,如此这般,把张昌宗的话回了一遍。狄公也不言语,但向周卜兴问道:“你哥哥所犯的何法,你可知道么?本院是奉旨讯办,那旗上口供,是他自己缮录,本院又盖印在上面,如此慎重物件,你敢抢去撕踹,还有什么王法?左右将他推出斩了!”两个巡捕到了此时,赶着向案前禀道:“此事卑职有情容禀,周卜成乃周卜兴的胞兄,虽然案情重大,不应撕去纸旗,奈他一时情急,加之张昌宗又出来吆喝,因此大胆妄为,求大人宽恕他初次,全其活命。”狄公听了这话,故意沉吟了一会,乃道:“照你说来,虽觉其情可原,但张昌宗不应过问此事,即便有心袒护,也该来本院当面求情,方是正理。而且家奴犯法,罪归其主,周卜成犯了这大罪,他已难免过失,何致再出来阻我功令?恐你等造言搪塞。既然如此说项,暂恕一晚,看张昌宗来与不来,明日再为讯夺。”说毕,仍命巡捕将三人带去,分别收管,然后拂袖退堂。众人也就出了衙门。 且说巡捕将周卜成带到里面,向他说道:“你们先前只恨我们打你,无奈这大人过为认真,不关你我之事,谁人不想方便?只要力量得来,有何不可。方才不是我在大人面前求情,你那兄弟,已一命呜呼。但是只能保目前,若今晚张六郎不来,不但你们二人没命,连我总要带累。此人的名声,你们也该知道,怎样说项从来不会更改。在我看来,要赶快打算,能将张六郎请来方好。总而言之,现在是当道的为强,在京在外的官,谁人不仰仗武、张这两家的势力。虽僧人怀义现今得宠,他究竟是方外之人,与官场无涉,能将六郎来此一趟,那时面面相觑,莫说不得送命,打也不得打了。若他再下身分,说两句情商的话,还不把你们立时释放么?这是我方便之处,故将这话说与你听,你们倒要斟酌斟酌,可不要连累我便了。”这派话,说得周卜成破忧为喜。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0章 投书信误投罗网 入衙门自入牢笼 话说周卜成听了巡捕这番话,心下暗道:“昨日他们那样凶恶,虽再求与他,全不看一点情面,此时由外面回来,虽然狄大人仍恐吓,为他这两句话一说,便转过话来。看这蹊径,并非因他求情,实是方才巡捕将张六郎的话,告诉于他,他怕明日早朝,彼此会面,在金殿上理论起来。他虽是个大员,终不比六郎宠信,故尔借话开门,使我们去求张六郎求情这事。虽如此说,设若他竟不来,那时狄仁杰恼羞成怒,拼作与他辩论,一时转不过堂来,竟将我等治罪,那便如何是好?巡捕的话,虽不能尽信,倒也不可不听。”当时说道:“你的好意,我岂不知道,但是我们之人,皆被押在此,张六郎但说在殿上理论,未曾说来为我们求情。他处又无人打听,我们又无人去送信,他焉能知道?你有什么主见,还请代我想想。”巡捕道:“这有何难,你既在他家多年,你的字迹,他应该认得,何不写一书信,我这里着人送去。他见了这信自然知道,岂有不来的道理。若再怕他固执不行,再另外写一信,托你们知己的人,存他面前求一求,也就完了。你想我这主意,可用得?你若以为然,我便前去喊人。此事可不能再迟了,若再迁延时刻,里面升堂讯问,便来不及再去。”周卜成不知是计,随即请他取了笔砚,挨着痛苦,扶坐起身,勉强写好书信,递与巡捕道:“谁人前去,但向那门公说声,请他在旁边帮助,断无不来之理,他乃六郎面前最相信之人。”巡捕答应,将信取出,转身来至衙门,回禀了狄公。狄公命陶干前去投信,若张昌宗果来,务必赶先回来,以便办事。陶干领命,将信揣在怀中,换了衣服,直向张家而来。 到了门口止步,向里面一望,但听众人说道:“我家六郎,今日也算是初次动怒,平时皆是人来恭维,连句高声话皆未听过。自从那狄仁杰进京,第一次入朝,便参了许多人,今日又将周卜成,到门口羞辱,岂不是全无肝胆么?莫说六郎是个主子,面上难乎为情,我们同门的人,也是害臊。此时他们兄弟,到了堂上,三人还是不知是打是夹,若能将今晚过去,明早六郎入朝,便可有望了。”陶干听了清楚,故意咳嗽两声,将脚步放实,走进里面。只见门房坐了许多人,在那里议论。陶干上前问道:“请问门公,这可是张六郎府上么?”里面出来一人,将他一望,说道:“你也不是外路的人,不知六郎的名望,故意前来乱问。你是哪里来的,到此何干?”陶干道:“不是小人乱问,只因这是要秘密方好,露出风声,小人实担不住。日间巡抚衙门,押人在门口取闹,被六郎骂了一顿,那些人将周老爷仍然抢去,禀知了狄大人。狄大人立即升堂,要将周卜兴斩首治罪,幸亏有位巡捕竭力的求情,说他是六郎所用之人,一时情急,做出这事。狄大人见六郎出面,登时便改口说道:‘你等不许撒谎,张六郎既重他两人,理应到我们衙门求情,未见他来,显见搪塞本院。暂且收管,俟今晚不来,明早定尽法惩治。’因此周老爷写了一书信,请我送来,便命我代门公请安,若六郎不肯前去,务必在旁边帮助两句,方可有命。此乃犯法之事,小人因此地人多,不敢遽然说出,所以先问一声。此事必不能缓,我还要等到回信,才好回去呢。”说毕在身边取出信来。众人见是周卜成的笔迹,知非假冒,赶着命陶于在门房等候,两三人取了书子,向里而去。 此时张昌宗正为这事,与那班玩童嬖女互相私议,预备在这事上,将狄公纳倒,方免随后之患,忽见家人送进一封书信,照着陶干的话说了一遍。张昌宗取开观看,与来人所说大略相同,下面但赘了几句:“小人三人之命,皆系于六郎之手,六郎不来,则我命休矣!”张昌宗看毕道:“这事如何行得?他虽是巡抚,我的身分也不在他之下,前去向他求情,岂不为他耻笑!谅他今夜也不敢十分究办,明日早朝,只要面求了武后,那时圣命下来,命他释放,还怕他违旨么?”众人见他不去,齐声说道:“六郎虽然势大,可知其权在他手中,人又为他押着,此时不敢处治,已是惧畏六郎,若再不给他点体面,那时恼羞变怒,竟将他三人处死,等到明天已来不及。此乃保全自家的人性命,与狄仁杰无涉。难得有此意见,何不趁此前去拜会,不但救了他三人,还可藉释前怨,随后事件,也好商议。常言冤家宜解不宜结,小人的意思,还是六郎去的妥当。”张昌宗见众人如此说项,乃道:“不因周卜成是我重用之人,等他处治之后,自然有法报复,不过此去便宜他了。你们且命来人回去报信,说我们立刻就去。”众人见张昌宗肯去,当时出来,对陶干说明:“令你赶速回去。”陶干口内答应,心下甚是好笑,暗道:“今番要在堂上吃苦了,不是这条妙计,你可肯自己送来?”当时忙忙的回转衙门,直至书房里面,回复了狄公。狄公也是得意,命人布置不提。 且说张昌宗打发来人去后,随即进去,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乌纱玉带,粉底靴儿,灯光之下,越发显得他脸上如白雪一般。本来武后命他平时皆傅香粉,此时因为是拜会狄公,格外傅了许多,远远的望见,比那极美的女子还标致几分。许多娈童玩仆,跟在后面,在厅前上了大轿,直向巡抚衙门而来。到了署内仪门住下,命家人投进名帖。号房见了张昌宗三字,心下甚是诧异道:“今日我们大人故意羞辱他一番,现在三个人犯,还捉在衙内。此时他忽来拜会,莫非他又来争论么?我看你主意打错了。这位大人,不比寻常的巡抚,设若争论不过,看你如何回去。你现在既来,也只好代你去通禀一声。”一面说着,已到了暖阁后面,进了巡抚房中,照来人的话说了一遍,将名帖递上。此时巡捕已经知道,当即起身,到了里面。狄公闻张昌宗已来,骂道:“这个狗才,居然便来拜会,岂非是自讨其辱!”随即传命,令大堂伺候,所有首领各官,以及巡捕书吏,皆在堂口站班。本来预备停妥,专等他来,此时一听招呼,无不齐来听命,顷刻间,已经站满。狄公换了冠带,犹恐张昌宗不循规矩,将供奉的那个万岁牌子,由后面请出,自己捧出大堂,在公堂上南面供好,然后命巡捕大开仪门,堂见来人。 此时张昌宗坐在轿内,见号房内取了名帖,进里面去了多时,只不见他出来请会,心中甚是疑惑,忽见仪门大开,出来两个巡捕,到了轿前,抢三步,请了个安,高声禀道:“狄大人现在大学公干,请六郎就此相会。”张昌宗听了这话,疑惑狄公本来有事,忽见他来,就此请在后厅相会,总以为巡捕说话不清,当时命人住轿,走出轿来,再向堂上一望,那等威仪,实是令人可怕。只见狄公高坐在堂上,全不动身,心下已是疑惑,无奈已经下轿,也不好复行出去,只得移步,向堂上走来。绕到堂口,有个旗牌,上面喊道:“大人有命,来人就此堂见。”张昌宗一听这话,晓得有个变卦,赶着上前,向狄公一揖道:“狄大人请了,张某这旁有礼。”狄公也不起身,向下面问道:“来者何人?至此皆须下跪,而况万岁的牌位供奉在上面,何立而不跪,干犯国法!左右,为我将他拉下!”张昌宗见狄公以王命来压他,知道有意寻隙,一时不敢争论,当时向上笑道:“大人莫非认错人么?此地虽是法堂,奈我不能跪你,不如后堂相见吧。”狄公将惊堂一拍,高声骂道:“你这狗才,竟如此不知礼法,可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公堂乃是国家的定制,无论何人到此,皆须下跪参见!你既是张昌宗本人,为何不知国法,莫非冒充他前来么?左右还不将他纳下,打这狗头,以儆下次!”张昌宗见他如此吩咐,赶着走下堂来,欲转身就走,谁知下面上来四五个院差将他拦住。 不知张昌宗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41章 求人情恶打张昌宗 施国法怒斩周卜成 却说张昌宗拜会狄公,狄公命他在本堂跪下,知道是有意寻衅,随即转身欲走,早经堂下走来四五个院差,将他拦阻道:“你这狗才,受谁人指使,竟敢冒充张六郎,穿插衙门,究是何故?现被人看出真假,又想转身逃走,岂非梦想么!”说着上来将他纳下。 张昌宗早知中计,向堂上喝道:“狄仁杰,你敢计诳我!此时便跪立下来,也是跪的万岁,你能奈何我?可知迟早总要出这衙门,那时同你在金殿辩论便了。”狄公哪里能容,高声骂道:“你这厮假扮禁臣,已为本院察觉,还矢口辩说!今日本院的巡捕,在他家门首,还有事件,也未听说他前来。你说是张昌宗本人,来到本院何事,可快说明!若果与案件相合,本院岂有不知之理,自然与你相商,不然便冒充无疑。那时可尽法惩治!”张昌宗听了这话,恍然悟道:“人说他心道刁钻,实是可惧。难怪他如此做作,深恐不是本人,前来误做人情,不但与我不能释怨,还要为我耻笑,因此在堂上问问真假,然后等我说情,那时大众方知。他因我前来,如行释放,随后太后即便知道,他也可推倒在我身上。你既如此用意,我已经到堂,岂能不说出真话?”当时向狄公说道:“大人但放宽心,此乃我本人前来,只因周卜成冒犯虎威,案情难恕,虽是武后本旨讯办,也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耳目。听说实事求是,照例施行,故特趁晚前来,一则拜谒尊颜,二则为这家奴求情,求大人看张某薄面,就此释放,免予追究。随后复命之时,但含糊奏本,便可了事,谅武后也不致查问。”狄公等他说毕,将惊堂一拍,在刑杖筒内摔下许多刑签,大声喝道:“左右,还不将这厮恶打四十!显见这派言词,是胡乱捏造。本院今日将周卜成示众游街,张昌宗这狗头,还吆喝恶奴,图意抢劫。幸本院命亲随前去,将人犯押回,并将那个周卜兴带案讯办。张昌宗乃是他三人主子,已是难逃国法,他方且要哭诉太后,求免治罪。莫说他不敢前来,即不知厉害,今日被本院羞辱一番,已是愧死,还有什么面目前来求情?据此看来,岂非冒充为何!左右快将这厮,重责四十大棍,然后再问他口供!”堂上那些院差,先前本不敢动手,此时见狄公连声叫打,横竖不关自己事件,并知他平日虐待小民,已是恨如切骨,趁此机会,便一声吆喝,将他拖下,顷刻之间,将腿打得血流满地。张昌宗从未受过这苦楚,期初还喊叫辱骂,此时已是噤不出声。众院差虽因狄公吩咐,惟恐将他打坏,那时自己也脱身不得,当即将他扶起,取了一碗糖茶,命他吃下,定了一定疼,方才能够言语。张昌宗此时只恨自己的家人不来抢获,到了此刻独受苦刑。你道他家人此时为何不问,只因自古及今,邪总不能胜正,虽然这班豪奴,平日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小民,擅作威福,现在到法堂上面,见狄公那派有威可畏的气象,自然而然将平时的邪气压了下去;加之主人方且为狄公摆布,自己有多大胆量,敢来自讨苦吃?因此一个个吓得如死鸡一般,虽未全走,皆躲在那仪门外面,向里张望。 狄公见他打毕,复又问道:“你可冒充张昌宗么?若仍然不肯认供,本院拚作一顶乌纱,将你活活打死!可知张昌宗乃误国奸臣,本院与他势不两立,即便果真前来,也要参奏治罪,何况你这狗头,换面装头!再不说出,便行大刑!”张昌宗到了此时,深恐再用刑具,那就性命不保,心下虽然忿恨,只得以真作假,向上说道:“求大人开恩。某乃张昌宗的家奴王起,因同事周卜成犯罪,恐大人将他治罪,故此冒充主人,前来求情。此时自知有罪,求大人饶恕释放。”狄公听他供毕,心下实是暗笑:“你这厮也受了狄某的摆布!现在不得你一个手笔,明日你又反害。”当时命刑书录了口供,令他画了冒充的供押,心下想道:“若是教你受毕,须得嘲笑你一番,方知本院的厉害。”举眼见他满脸的泪痕,将他那脸上香粉流滴下来,当即喝道:“你这厮好大胆量!本院道你是个男子,哪知你还是女流,可见你不法已极。”张昌宗正以画供之后便可开恩释放,忽又听他问了这句,如同霹雳一般,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求道:“小人实是男子,求大人免究。”狄公道:“你还要抵赖?既是男人,何故面涂脂粉?此乃实在的痕迹,想巧辩么?”张昌宗无可置辩,只得忍心害理,乃向上回道:“小人因张昌宗平时入宫,皆涂脂粉。因冒他前来,也就涂了许多,以为掩饰。不料为大人即看破。”狄公冷笑道:“你倒想得周密,本院也不责你。你既要面皮生白,本院偏要令你涂了黑漆,好令你下次休生妄想!”随命众差,在堂口阴沟里面取了许多臭秽的污泥,将他面皮涂上。 此时堂上堂下,差官巡捕,莫不掩口而笑,皆说狄公好个毒计。张昌宗见了如此,心内如急火一般,惟恐污了面目,无奈怕狄公用刑,不敢求饶,只得听众差摆布。登时将一面雪白如银的面脸,涂得如泥判官相似,臭秽的气味,直向鼻孔钻去,到此境界,真是哭笑不得。狄公见众人涂毕,复又说道:“本院今日开法外之仁,全你的狗命。以后若再仗张昌宗势力,挟制官长,一经访问,提案处治!”说毕也不发落,但将他口供收入袖中,退入后堂。所有张昌宗的家人,见狄大人已走,方才赶着上来,也不问张昌宗如何,纳进轿内,抬起便走。 狄公在内堂,候他走后,随即复又升堂,将周卜成弟兄,并曾有才三人提来,怒道:“你等犯了这不赦之罪,还敢私自传书,令张昌宗前来求情?如此刁唆,岂能容恕!今日不将你等治罪,尽人皆可犯法了。”随即将王命牌请出,行礼已毕,将三人在堂上捆绑起来,推出辕门,将其斩首,然后将首级挂于旗杆上面示众。就此一来,所有在辕下听差各官,无不心惊胆怯。狄公本来无心将这三个处死,因张昌宗既出来阻止,现又受了如此窘辱,真要明日进宫,必定就有赦旨,那时活全三人,还是小事,随后张昌宗便压服不住。故趁此时猝不及防,将他三人治罪,明日太后问起,本是奉旨的钦犯,审出口供,理应斩首。而且张昌宗现在亲口供认在此,彼时奏明武后,便不好转口。当时发落已毕,到书房起了一道奏稿,以便明早上朝,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张昌宗抬入家中,众人见了如此,无不咬牙切齿,恨狄公用这毒计。张昌宗骂道:“你们这班狗才,方才本说不去,你等定要说去,现在受了这苦恼,只是在此乱讲!我面孔上的污秽,你们看不见么,腿上鲜血,已是不止,还不代我薰洗?好让我进宫,哭诉太后。”那些人听他说了这话,再将他脸上一看,真是面无人色,心下虽是好笑,外面却不敢起齿,赶着轻轻地将下衣脱去,先用温水,将面孔洗毕,然后将两腿薰洗了一回,取了棒伤药,代他敷好,勉强乘轿,由后宰门潜入宫中。 此叫武后正与武三思计议密事,忽闻张昌宗前来,心下大喜道:“孤家正在寂寞,他来伴驾,岂不甚妙!”随即宣他进来。早有小太监禀道:“六郎现在身受重伤,不便行走,现是乘轿入宫,请旨命人将他搀进。”武后不知何故,只得令武三思,带领四名值宫太监,将他扶入。张昌宗见了武后,随即放声大哭,说:“微臣受陛下厚恩,起居宫院,谁知狄仁杰心怀不测,将臣打辱一番,几乎痛死。”说着将两腿卷起,与武则天观看。武则天忙道:“孤家因他是先王旧臣,放命他做这河南巡抚。前日与黄门官争论,将其撤差,不过全他的体面。此时复与卿家作对,若不传旨追究,嗣后更无畏惧了。卿家此时权在宫中,安歇一夜,明日早朝,再为究办。”张昌宗见武则天如此安慰,也就谢恩,起来与武三思谈论各事。 一夜无话,次日五鼓武后临朝,文武大臣,两班侍立,值殿官上前喊道:“有事出班奏朝,无事卷帘退驾!”文班中一人上前,俯伏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不知狄公所奏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2章 入早朝直言面奏 遇良友细访奸僧 却说武则天临朝,狄公出班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武后心下正是不悦,忽见他出班奏事,乃道:“卿家入京以来每日皆有启奏,今日有何事件?莫非又参劾大臣么?”狄公听了这话,知道张昌宗已入宫中,在武则天面前哭诉,当即叩头奏道:“臣职任平章,官居巡抚,受恩深重,报答尤殷。若有事不言,是谓欺君,言之不尽,是谓误国。启奏之职,本臣专任,愿陛下垂听焉。只因前任清河县与曾有才抢占民间妇女,经臣据实奏参,奉旨革职,交臣讯办。此乃案情重大之事,臣回衙之后,提起原被两告,细为推鞫,该犯始以为张昌宗家奴,仰仗主子势力,一味胡供,不求承认。臣思此二人乃知法犯法之人,既经奉旨讯办,理合用刑拷问,当将曾有才上了夹棒,鞭背四十,方才直言不讳。原来曾有才所为,皆周卜成指使,郝干廷媳妇抢去之后,藏匿衙中;至胡、王两家妇女,则在曾有才家内。供认之后,复向周卜成拷问,彼以质证在堂,无词抵赖,当即也认了口供。臣思该犯,始为县令,扰害民生,既经告发,又通势力,似此不法顽徒,若不严行治罪,嗣后效尤更多。且张昌宗虽属宠臣,国法森严,岂容干犯?若借他势力,为该犯护符,尽人皆能犯法,尽人不可管束了。因思作一警百之计,命周卜成自录口供,与曾有才游街示众,俾小民官吏,咸知警畏。此乃臣下慎重国法之意。谁知张昌宗驭下不严,恶仆豪奴,不计其数,胆敢在半途图劫,将纸旗撕踹,殴辱公差。幸臣有亲随二名,临时将人犯夺回,始免逃逸。似此胆大妄为,已属不法已极,臣在衙门,正欲提审讯,谁料有豪奴王起冒充张昌宗本人,来衙拜会,藉口求情,欲将该犯带去。当经臣察出真伪,讯实口供,方知冒充情事……”说到此处,武则天问道:“卿家所奏,可是实情么?设若是张昌宗本人,那时也将他治罪不成吗?”狄公道:“若果张昌宗前来,此乃越分妄为,臣当奏知陛下,交刑部审问。此人乃是他的家奴,理合臣讯办。”武则天道:“你既谓此人是冒充,可有实据么?”狄公道:“如何没有?现有口供在此,下面亲手执押,岂有错讹。”说着在怀里取出口供,交值殿太监呈上。 武则天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皆是张昌宗亲口所供,无处可以批驳,心下虽是不悦,直是不便施罪,乃道:“现在该犯想仍在衙门,此人虽罪不可逭,但朕御极以来,无故不施杀戮,且将他交刑部监禁,俟秋间去斩。”狄公听了这话,心下喜道:“若非我先见之明,此事定为她翻过。”随即奏道:“臣有过分之举,求陛下究察。窃思此等小人,犯罪之后,还敢私通情节,命人求情,若再姑留,设或与匪类相通,谋为不轨,那时为害不浅,防不胜防?因此问定口供,请王命在辕门外斩首。”武则天听了这话,心下吃了一惊:“此人胆量,可为巨擘!如此许多情节,竟敢按理独断,启奏寡人。似此圣才,虽碍张昌宗情面,也不能奈他怎样。”当时言道:“卿家有守有为,实堪嘉尚。但嗣后行事,不可如此决裂,须奏知寡人方可。”狄公当时也就说了一声遵旨,退朝。所有在廷大臣,见狄公如此刚直,连张昌宗俱受棒伤,依法惩治,无不心怀畏惧,不敢妄为。 谁知狄公退入朝房,却与元行冲相遇,彼此谈了一会,痛快非常。元行冲道:“大人如此严威,易于访查,惟有白马寺僧人怀义,秽乱春宫,有关风化。武则天不时以拈香为名驻跸在内,风声远播,耳不忍闻。大人能再整顿一番,便可清平世界。”狄公道:“下官此次进京,立志削奸除佞。白马寺僧人不法,我久经耳有所闻,只因行远自迩,登高自卑,若不先将这出入宫帷的幸臣,狐假虎威的国戚惩治数人,威名不能远振,这班鼠辈,也不能畏服。即便躐等行事,他反有所阻拦,于事仍然无济,因此下官先就近处办起。但不知这白马寺离此有多远,里面房屋究竟有多少,其人有多大年纪?须访问清楚,方可前去。”元行冲道:“这事下官尽知,离京不过一二十里之遥,从前宰门迤北而行,一路俱有御道。将御道走毕,前面有一极大的松林,这寺便在松林后面。里面房屋,不下有四五十间。怀义住在那南北园内,离正殿行宫虽远,闻其中另有暗道,不过一两进房屋,便可相通。此人年纪约在三十以外,虽是佛门孽障,却是闺阁的美男。听说收了许多无赖少年,传教那春宫秘法。洪如珍发迹之始,便是由此而入。” 狄公一一听毕,记在心中。彼此分别回去。到了衙门,安歇了一会,将马荣、乔太喊来道:“本院在此为官,只因先皇晏驾,中宗远谪,万里江山,皆为武三思、张昌宗等人败坏。现又听说,将国号要改后周,将大统传于武三思继极,如此坏法乱纪,岂不将唐室江山送于他人之手?目今虽有徐敬业、骆宾王欲兴师讨贼,在朝大臣,惟有张柬之、元行冲等人,是个忠臣,本院居心,欲想将这班奸贼除尽,然后以母子之情,国家之重,善言开导。这武后她也回心转意,传位于中宗。那时大统固然,丑事又不至外露,及君臣骨肉之间,皆可弥缝无事。此乃本院的一番苦心,可以对神明,可以对先皇于地下者。此时虽将张昌宗、武三思二人小为挫抑,总不能削除净尽。方才适遇元行冲大人,又说有白马寺僧人,名叫什么怀义,武后每至寺中烧香住宿,里面秽行百出,丑态毕彰,因此本院欲想除此奸僧,又恐不知底细。此寺离此只有一二十里远近,从前宰门出去,将御道走毕,那个松树后面,便是这白马寺所在。你可同乔太前去访一访。闻他住在南花园内,教传那无赖少年的秘法。访有实信,赶快回来告禀。”马荣道:“这事小人倒易查访,但有一件,不知大人可否知道?”狄公道:“现有何事?本院不知,你可原本说来。”马荣道:“这个僧人,尚是居住在宫外,还有一姓薛的,名叫薛敖曹。此人专在宫里,与张昌宗相继为恶,所作所为,真乃悉数难尽。须将此人设法处治,不得令他在京,方可无事。小人因是宫中暗昧之事,不敢乱说,方才因大人言及,方敢告禀。”狄公叹了一声道:“国家如此荒淫,天下安能太平!此事本院容为细访,你等且去,将此事访明。” 马荣、乔太二人领命出来,当时先到街坊探问一趟,到了下昼时分,两人饱餐晚膳,穿了夜行衣服,各带暗器,出了大门,由前宰门出去,向大路一直而去。行了有一二十里,果见前面一个极大的树林,古柏苍松夹于两道,远远望去,好似一圈乌云盖住,涛声鼎沸,碧荫葱茏,倒是世外的仙境。马荣道:“你看这派气概,实是仙人佳境,可惜为这淫僧居住,把个僻静山林,改为龌龊世界。究不知这松林过去,还有多远。” 两人渐走渐近,已离林前不远,抬头一望,却巧左边露出一路红墙,墙角边一阵阵钟声,度于林表,但觉鲸铿两响,令人尘俗都消。两人见到了庙寺,使穿出松林,顺着月色,由小路向前面去。谁知走未多远,看见庙门,只是不得过去,因为在门前一道长河,将周围环住。乔太道:“不料这个地方,如此讲究,仔细看这一带房屋已是同宫殿仿佛,加上这个松林,这道护河,岂非是天生画境?那个木桥,已被寺内拉起,此时怎么过去?”马荣道:“你为何故作艰难?别人到此无法可想,你我怕他怎样?却巧此时月光正上,一带又无旁人,此时正可前去寻访寻访,若欲干那混帐事件,此时正当其巧。”说罢两人看了地势,一先一后,在河岸上用了个燕子穿帘势,两脚在下面一垫,如飞相似,早就穿过护河。 到了那边岸上,乔太道:“我且去到寺门口看一看,若是开着,就此掩将过去,不然还要蹿高,方能入内。”马荣也就与他一齐同来,顺着红墙转过几个斜路,但见前面有个极大的牌坊,高耸在半空,一派雕空的梅兰竹菊的花纹,当中上面,一块横额,上写着“天人福地”四个金字。牌坊过去两旁,四个石莲台,左右一对石狮子,三座寺门,当中门额上面有块石匾,刻就的“敕赐白马禅寺”六字。两扇朱漆山门,一对铜环,如赤金相似,钉于门上。 马荣向乔太低声说道:“山门现已紧闭,我们还是蹿高上去。”乔太道:“这个不行。虽然可以上屋,那时找他的花园,有好一会寻找方向。且推他一推。”说着乔太进前一步,将身子靠定了山门,两手将铜环抓住,用了悬劲,轻轻向上一提,复向里一推,幸喜一点未响,将门推开。 乔太当时招手喊了马荣,两人挨身进去。复向西下一望,但见黑漆三间门殿,当中有座神龛,大约供的是韦驮。彼此捏着脚步,过了龛子,向二门走来,也就如法施行,将门推开。才欲进去,忽见左边有排板壁,隔着半间房屋,里面好像有人谈心。马荣知是看山门的僧人所在,当时将乔太衣袖一拉,乔太会意,彼此到了板壁前面。屏气凝神,在板缝内向里一看,却是一盏油灯,半明不灭的摆在条桌上首,一个四五十岁的僧人,坐在椅子上面,下首有个白发老者,是个乡间的粗人,坐在凳上,好像要打盹的神情。只见那个和尚,将他一推说道:“天下事,总是不公平,你醒来,我同你谈心,免得这样昏迷。”那人被他推了两下,打了呵气,睁眼问道:“你问我有何话说?方要睡着,又为你推醒。现在已近三更,那人还未前来。”和尚道:“想必她另有别人了。本来女流心肠,不能一定,直可怜那许多节烈的人,被他困在里面,真乃可恼。”马荣见他们话中有因,便向里面问道。那和尚又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43章 入山门老衲说真情 寻暗室道婆行秽事 却说马荣、乔太两人,听那僧人说道:“那人不来,许多贞节好人,为他困在里面,岂不是天下事太不公平?即如我,虽不敢说是真心修行,从前在这寺中为主持,从不敢一事苟且。来往的僧人,在此挂锡,每日也有七八十人,虽然不比有势力,总是个清净道场。自他到此,干出这许多事来,怕我在里面看见,又怕我出去乱说,故意奏明武则天,令我在此做这看山门的僧人,岂不鹊巢鸠占么?而且那班戏子,虽是送进宫中,无不先为他受用。你看昨日那个女子,被他骗来,现在百般的强行。虽然那人不肯,特恐那个贱货花言巧语,总要将她说成。”老者听了此言,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你也莫要怨恨,现在尼姑还做皇帝,和尚自然不法了。朝廷大臣,哪个不是武、张两党,连庐陵王还被他们谗间贬出房州。他母子之情,尚且不问,其余别人,还有何说?我看你,也只好各做各事罢。”马荣听得清楚,将乔太拖到房边,低声说道:“我等此时何不将此人喝住,令他把寺内的细情说明,然后令他在前引路,岂不是好。”乔太也以为然。 当时马荣拔出腰刀,使乔太在外防备,恐有出入的人来,自己抢上一步,左脚一起,将那扇门踢开,一把腰刀向桌上一拍,顺手将和尚的衣领,一把揪住,高声喝道:“你这秃驴,要死还是要活?”那个和尚正在说话,忽然一个大汉冲了进来,手执钢刀,身穿短袄,满脸的露出杀气,疑惑他是怀义的党类,或是武则天手下宠人,命他来访事,方才的话为他听见,此时早吓得神魄失散,两手护着袈裟,浑身发抖,嘴里急了一会,乃道:“英、英、英雄,僧、僧、僧人不、不敢了,方才、才是大意之言,求、求英雄饶命,随后再不说他坏处。”马荣知他误认其人,喝道:“你这秃驴,当俺是谁?只因怀义这秃驴,积恶多端,强占人家妇女,俺路过此地,访知一件事,特来与他寻事。方才听你之言,足见你二人非他一党。好好将他细情,并那藏人的所在,细细说明,俺不但不肯杀你,且命你得个极大的好处。若是不说,便是与他一类,先将你这厮杀死,然后再寻怀义算帐。”和尚听了此言方才明白,乃道:“英雄既是怀义的仇家,且请松手,让僧人起来,慢慢的言讲。难得英雄如此仗义,若将这厮置之死地,不但救人的性命,国家大事,也要安静许多。且请英雄释手,僧人总说便了。” 马荣听了此言,将腰刀举在手内,说道:“我便松开,看你有何隐掩!”当时将手一放,只听“咕咚”一声,原来和尚身体极大,不防着马荣松手,一个筋斗,栽倒在地。马荣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他害怕,乃道:“你好好说来,俺定有好处与你。究竟这怀义住在何处?方才你两人说,那人未来,究是谁人?”和尚爬起来说道:“僧人本是这寺中住持,十年前来了这怀义,在寺中挂锡,当时因他是个游方和尚,将他留下……”说到此时,复又低声说道:“英雄千万莫要声张,我虽说出,可是关着人命,你若声张起来,我命就没有了。只因当今天下,武则天被太宗逐出宫闱,削发为尼,彼时见怀义品貌甚好,命老尼暗中勾引,成了苟且之事。后来高宗即位,武后收入宫中,不时到这庙中烧香,已是不甚干净。那时因关国体,虽知其事,却不敢说出。谁知高宗驾崩,她把太子贬至房州,登了大宝,竟封这怀义做了寺中主持,命我看这山门。从此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前日见村前王员外家的媳妇,有几分姿色,他自己便假传圣旨,到他家化缘,说太后欲拜四百八十天黄忏,令他到王公大臣家募化福缘。王员外见他前去,知他来历不轻,当时给了五千银子。他又说银子虽然送出,还要合家前去看礼,若是不去,便是违旨。次日王员外只得领着合家大小男女,入庙烧香,他便令人将他媳妇分开,骗到暗室里面。随后王员外回去,不见他媳妇,前来寻找,他反说人家扰乱清规,污浊佛地,欲奏知朝廷,论法处治。王员外不敢与他争论,只得抱头鼠窜的回去。听说连日在家寻死觅活,说这冤情没处伸了。谁知怀义将他媳妇藏入暗室,百般强污。所幸这李氏竭力抗拒,终日痛骂,虽然进来数日,终是不能近身。现在怀义无法,将平时那个相好的王道婆找来,先行出火,然后许她钱财,命向李氏言劝。说若李氏答应,遂了心愿,遂将她两人作为东西夫人。昨日在此一夜,午前方走,约定今晚仍来,故此山门尚未关好。” 马荣道:“既有此事,你且带我进去,先将这厮杀死,岂不除了大患!”和尚忙道:“英雄切勿粗莽,此去岂不白送了性命?他自大殿起,直至他内室暗室,各处皆有关键,而且临室前面,有四人把守。听说这四人是绿林大盗,犯了弥天大罪,当该斩首,他同武则天讲明,宽他不杀之罪,命他在此把守暗室,以防外人入内。武则天视他如命,岂有不依之理。当时便派这四人前来,马上步下,明来暗去,无不皆精。只要进了大殿,无意碰上暗门,当即突陷下去,莫想活命。四人听见响动,立刻下来,杀成两段。游人在此,无故送命的,也不知多少,何能前去?我看你休生妄想,你这样虽有本领,恐不是他的对手。这是我一派直言。那个王道婆要来了,若是见有生人,你我一齐没命。我话虽说明,你可赶快出去吧!”马荣道:“你放心,包不累你,我去便了。”当时将腰刀插入了鞘内,出了房门,将门带好,然后与乔太说道:“你我且躲在龛内等候,且待道婆前来,随她进去,方访得明白。两人计议已毕,一前一后,蹿上神台,在龛内藏躲。 未有一个更次,果然门外有人谈心道:“今晚这个月色,正是明亮,怀义大约同热锅蚂蚁一般,在那里盼望呢。”后面一人又道:“本来你也太装腔做势的,人家昨日同你千恩万爱的,叫你今晚早来,你到此时,方才动身。我看你也是挨不过去了。”那人道:“你知道拿我垫闲!一经将那个好的代他说上,你抱着他,他也不问你的。今日总要叫他认得我,方才知我的厉害。”说着咯咋一声,已将山门推下,高声问道:“净师父哪里去了?这半夜三更不在此看守,若有歹人钻了进来,岂不误了大事!”里面和尚赶着答道:“李婆婆来了!我方才进房有事,可巧你便来了。”马荣向外面一看,见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虽是大脚,却是满身的淫气。见和尚出来,向着后面那个女子说道:“你回去吧,明日不见得回去。本欲领你同我进去,那个馋猫见了你,又要动手动脚的了。随后有便,我再代你上卯,这几日先让我快活快活。”外面那人啐了一声,果然回去。这里道婆命沙弥将山门关好,自己提着个灯笼,向大殿而去。 乔太听她这派言语,已是气不可遏,欲想上前就是一刀,结果她性命,马荣赶快拦住,低声说道:“正要随她进去,访明道路,此时杀死,岂不误事!”两人见她进入大殿,跳神龛,捏着脚步,随后赶来。只见在大殿口站定,左脚向门槛上两蹬,忽然一阵响声,顷刻之间,里面出来几人,见是道婆,齐声笑道:“你这老崽子,如此装腔!他在那里乱来了,前后不分,揪着人胡闹。”当时说笑着,向里面而去。马荣、乔太欲想随她而行,又恐众人转身,为其看见,彼此没有退步,而且这班人皆非善类。当时两人只得蹿身上了房屋,在上面随着灯光,一路而去。穿过几处偏殿,见前面有个极大的院落,院左边有个月洞门,并不推敲,但将门外那块方石一敲,两扇门自然开来,里面却是个花园,梅、兰、竹、菊、杨柳、梧桐,无不齐备。两人在墙头伏定,但见前面一带深竹,过了竹径,乃是三间方厅,众人到了厅内,道婆喊道:“秃子还不出来迎接!你再在里面,我便走了。”这话还未说完,好像一人道:“我的心肝,你再走,我便死过去了。”正说之间,众人哄然大笑。马荣不知何事,当时蹿身下来,隐在竹园里面,向厅前一看,只见一个少年和尚,精赤条条,站立在前面。因道婆说要回去,他来不及穿衣服,便这样出来,所以引得众人大笑不止。马荣虽是气愤,只得耐着性子,向里面望去,见怀义同那道婆,手搀手,到了那上首房间里去,众人顷刻间,全然不见。遥想此时,这奸僧干那苟且之事,不忍听那淫秽之声,只得又等了一会。约计干毕之后,走到窗下侧耳细听,闻得道婆说道:“你这没良心的种子,现在无人,竟拿我垫闲,今日火自出了,日后怎样说法?我们是下贱人,比不得你上至武后,下至官人,皆可亲热的。今日不允我个神福,那件事你也莫想上手。我这利口,你也应该知道。”怀义道:“你莫要这样说,昨晚已允过你了,若把她说妥,这两个房间,一东一西,为你两人居住。若武则天前来,横竖她也不在这里,另有那个地方。听说我们的那班戏子,无不个个如意,加之薛敖曹又入宫中,她已是乐不可支,一时也未必想起我来。即便我间或进宫,也是躲躲藏藏,焉能同你们如此忘形。你看我这小怀义,又怒起来了,你可再救我一救。”说着便搂抱起来。马荣听到此时,实在忍耐不住,拔出腰刀便想进去动手,忽听里面隐隐的露出哭声,知是李氏困在里面,复又按着性子,想道:“我此时进去,就要将这狗男女杀死,设若误入暗室,岂不反误了大事!”只得转身到了院内,命乔太在竹园等候,自己顺着声音,暗暗听去。却是在地窖里面,走了两趟,只不见有门路。 忽然奸僧与道婆一阵笑声,出了厅门。马荣反吃了一惊,深恐被他看见,正要躲避,复又铃声一响,许多男子齐行出来,向道婆说道:“李婆婆,我们在下面说了两天,为他骂了无限,只是不依。你现在人浆也吃过了,火已平了,可以将此事办成,免我们这位寻人乱闹。”道婆道:“你们这许多人垫垫工,也不为过,若再向我取笑,便显个手段你看。”众人道:“我等如此说,须也是为的你日后做二夫人,岂不快活。”说着,道婆一笑,将那门槛一踹,众人顷刻复又不见。马荣甚是诧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4章 王虔婆花言骗烈妇 狄巡抚妙计遣公差 却说马荣见怀义同众人忽然不见,知是下入地窖,见四下无人,当即走身出来,与乔太并在一处,侧耳细听。但听道婆到了里面说道:“王家娘子,还在这里么?我看你们这些人,为什不打盆面水来,快为娘子净面?就是想娘子在此,也该殷勤殷勤些,令人心下舒服。常言道,不怕千金体,三个小殷勤。人心是肉做的,她看你这温柔苦求,自然生那怜爱的心了,而况怀义有这样品貌,这样人物,还有这样声势富贵,旁人还想不到呢。目下虽是个和尚,可知这个和尚,不比等闲,连武后也是来往的,王公大臣,哪个不来恭维?只要武则天一道旨意,顷刻便官极品,那时做了正夫人,岂不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双。到那时我们求夫人让两夜,赏我们沾点光,恐也不肯了。总是你们不会劝说。你看哭得这可怜样子,把我们这一位都疼痛死了。你们快去,取盆水来,好让我为娘子揩脸。凡事总不出情理二字,你情到理到,她看看这好处,岂有不情愿之理?” 正说之间,忽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吃了一惊,赶着用了个蝴蝶穿花势,蹿至竹园里面隐身。向原处一望,早有两个人来,捧着一个瓷盆,向东而去。马荣道:“你听虔婆这张利口,说得如此温柔,想必取水之后,便要动手了,你我索性在此听个明白。”两人在私下议论。未有一会工夫,那人已取了水来,依然铃声响动,入内而去。马荣复又出来,但听道婆又道:“娘子且请净面,即便要去,如此夜深,也不好出庙,我们再为商议。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娘子既来此地,就是此时出去,也未必有干净名声,若是清洁,最好不来。现在至此,你想怀义的事情,谁不知道?那时落个坏名,同谁辩白?我看不如成了好事,两人皆有益处。这样一块美玉似的人,还不情愿,尚要想谁?我知道你的意思,昨日进来,羞搭搭的不好意思,故此说了几句满话,现在又转脸不过来,其实心下早已动情了。只总是怀义不好,不能体察人的意思,我来代你收拾好,让你两人亲热亲热的在一处。”说着好像上前去代她揩脸解衣的神情。 马荣正是怒气填胸,只听得“光”一声,打了一个巴掌,一人高声骂道:“你这贱货,当着我是谁,敢用这派花言巧语?可知我乃金玉之体,松柏之姿,怎比得你这蝇蛆逐臭的烂物!今日既为他困在此地,拚作一死,到阴曹地府,同他在阎王前算帐。若想苟且,也是梦话。他虽与武则天来往,可知国家也有个兴败!何况这秃厮罪不容诛,等到恶贯满盈,那时也要碎骨粉身,以暴此恶!你这贱货,若再动手,先与你拚了死活。打量我不知你的事情?半夜三更,乱入僧寺,你也不怕羞煞!”乔太向马荣耳边说道:“这个女子实是贞烈,若果这虔婆与怀义硬行,也只好冒险的前去了。”马荣道:“怕的怀义到别处去了,这半时不闻他言语。且再听一会,看是如何。”乔太只得将腰刀拔出,专候厮杀。 谁知虔婆被她这一顿痛骂,并不动气,反哈哈笑道:“娘子你也太古怪了,我说的是好话,反将我骂这一顿。我就不回手,看你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样子,几时是了。我且出去,免得你生气。”说罢向众人道:“你们在此看守,我去回信。遥想秃驴,不知怎样急法呢!”当时又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疑惑里面有人出来,复又隐入竹内,谁知听了一会,并不见有动静。马荣道:“这下面地方,想必宽大。方才怀义下去,不听他的言语,此时铃声一响,虔婆又不出来,想是另有道路,到别处去了。你我此时且到后面寻觅一番,看那里有什么所在。现已打四更了,去后也可回城通报。你我两人在此,虽知其事,终于无益。”二人言定,由竹园内穿出院墙,蹿上厅房,向后而去。但见瓦屋重重,四面八方,皆有围墙护着,欲想寻个门路,也是登天向日之难。看了一会,知是他的暗室,当时只得出来,蹿过护河,向城内而去。 到了衙前,却巧天色已亮,自己吃了饮食,正值狄公起身,当即到了书房。狄公问道:“你等去了一夜,可曾访出什么?”马荣道:“大人听了此事,也要气煞!世上有这等事件,岂非是君不成君,臣不成臣。”当时两人便把白马寺的话,从头至尾,说比一遍。狄公自是气不可遏,忙道:“今夜你等可如此如此,先将这老虔婆杀死,本院一面命陶干前去,将王家的原主唤来,本院自有章程。”马荣领命出来。登时狄公将陶干喊进,又将刚才的话,诉说了一番,命他立刻出城,如此如此。 陶干当时出了衙门,飞马向城外而来,一路问了乡人,约至辰牌之后,已到了王员外庄上。赶紧下马,在树上拴好,自己走到庄前,见有四五个庄丁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说什么东西。陶干上前问道:“你这庄可是姓王?你且进去通报一声,说是有个陶干,特由城内而来,同他有机密商议。从速前去,迟则误事矣。” 却说那些庄丁,见他是公门中打扮,不知是好是歹,乃说:“天差到此,虽是正事,可巧我主人现卧病在床,不要见客,且请改日来罢。”陶干知他是推诿,乃道:“你主人的病由,我是知道的,若能见我,不但可以治病,而且可以伸冤。这句话,你可明白么?近日你家庄上出了何事,你主人的病,就因此事而起。是与不是,快去快去,莫再误事。这个地方,非谈心的所在,到了里面,你们便知我来历了。”众人见了他如此说法,明明指着白马寺之事,当时只得说道:“且请天差稍待一刻,我进去通报一声,看是如何。”说着那人走了进去,稍停一回出来,向着陶干道:“我主人问你是何处衙门的天差?”陶干道:“俺乃巡抚衙门狄大人那里前来,还不知道么?”那人听了此言,遂说道:“既然是巡抚衙门,我主人现在厅前,就此请见吧。”陶干当即跟他进去,穿过了几处院落,来至厅前。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老者,站在厅前,见那陶干来,赶着说道:“天差光降,老朽适抱微恙,未克远迎,且请坐奉茶。”陶干当时说道:“小人奉命前来,闻得尊处现有意外之事,且请说明,敝上或可代为理恤。但不知员外是何名号?”王员外道:“老朽姓王名毓书,曾举进士,只因钝朽无能,家中有些薄产,可以度日,因此不愿为官,居于是乡。然村庄田户,见老朽有些薄产,妄为称谓,此庄唤王家庄,遂称老朽为员外,其实万不敢当。但狄大人雷厉风行,居官清正,实是令人钦慕。此时天差前来,有何见教?”陶干见他不肯说出真情,乃道:“当今朝廷大臣,半皆张、武两党,狄大人削除奸佞,日前已将两人惩办。小人前来,正为白马寺之事,何故员外见外,尚不言明?岂不有负来意!”王毓书听了此事,不禁流下泪来。忙道:“非是老朽隐瞒,只因此事关着朝廷统制。若是走漏风声,性命难保。目下哪一个不是奸党的爪牙,犹恐冒充前来,探听虚实,以致未敢直言。其实老朽这冤枉,无处伸诉的了。”说罢流泪不止。 陶干道:“员外且莫悲伤,这其中细情,俺俱已知悉,幸而令媳此时并未受污。”当时将马荣、乔太昨夜去访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大人命我来此授意员外,请员外如此这般,大人定将此事办明,所有沉重,皆在大人身上。外面耳目众多,实是要紧,千万勿误。小人不能在此久待,回衙还有别的差遣。”说毕,起身告辞而去。王毓书听毕,心下万分感激,虽然犹豫不决,不敢就行,复又想了一会道:“我家不幸出了此事,难得狄公为我出力,若再畏首畏尾,岂不是自取其辱么?”当时千恩万谢,将陶干送出大门之外,依议办事。 且说陶干回转城中,禀见狄公,各人在辕门伺候。到了下半天,忽然堂上人声鼎沸,有许多乡人,拥在大堂之上,狂喊伸冤。一个中年老者,执着一个鼓槌,在堂上乱敲不已。当时文武巡捕不知为何事,赶紧出来问道:“你这老人家有何冤抑事,为何带这许多人前来喊冤?明日堂期,可以呈递控状,此时谁人代你回禀?”那老者听了此言,抓着鼓槌,向巡捕拚命,说:“来击鼓呜冤。”说是白马寺僧人,将他媳妇骗入寺内,现在死活存亡,全未知悉,特来请大人伸冤。狄公道:“白马寺乃怀义住持,是武后常临之地,岂得有此不法之事!他的犯词何在?”巡捕道:“小人向他索取,他说请大人升堂,方才呈递。不然就要轰进来了。”狄公假意怒道:“天下哪有这样事件?若果没有此事,本院定将这干人从重处治;若是怀义果真不法,本院也不怕他是敕赐僧人,也要依律问罪。既这原告如此,且传大堂伺候。”巡捕领命出来,招呼了一声,早见许多书差皂役,由外进来,在堂上两旁侍立。顷刻之间,暖阁门开,威武一声,狄公升堂公座,值日差在旁伺候。狄公问道:“且将击鼓人传来。”下面听了这句言语,如海潮相似,异口同声,八九十人,一齐跪下,口称大人伸冤。为首一个老者,穿着进士的冠带,在案前跪下,身边取出呈子,两手递上。狄公展开看了一遍,与马荣回来说那看山门的和尚所说的话无异,然后问道:“你叫王毓书么?”老者道:“进士正是王毓书。”狄公道:“你呈上所控之人,可是实事么?怀义乃当今敕赐的住持,他既是修行之人,又是武后所封,岂不知天理国法?何故假传圣旨,到你家化缘,勒令你出五千两银子?又命你合家入庙烧香,将你媳妇骗入在里面,此是罪不容诛之事。若控不实,那个反坐的罪名,可是不轻、你且从实供来。” 王毓书听了此言,说道:“进士若有一句虚言,情甘加等问罪。只求大人不畏权势,此事定可明白。”说罢放声大哭。不知狄公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45章 王进士击鼓鸣冤 老奸妇受刀身死 却说狄公见王毓书说,大人如能不畏权贵,决可将此事明白,当时拍案怒道:“你虽不入仕途,也是科名之士,岂不知国家立官,为达民隐?本院莅任以来,凡事皆秉公评断,你何故出此不逊之言?且将你交巡捕看管,本院访明再核。若果不实,便将你重处!余人一律开释。”说罢拂袖退堂。所有那些百姓听见此事,无不切齿痛骂,说怀义这秃驴,平日干的事件,已是杀不胜杀,只因有关国体,朝廷大臣,无奈何他,近又将王毓书媳妇骗入里面,还敢假传圣旨,这样大罪还可容得么?可惜这老人家,只控了一番,这狄公但问他是虚是实,那个意思,也不敢办,这岂非有心袒护么?你言我浯,私下议论不了。当时王毓书随巡捕而去,众农户见狄公如此发落,齐向王员外道:“员外在此,且耐心两日,若大人再不肯办,我们明日再来。”说罢,齐声而散。 你道狄公何故说这松懈的话,只因怀义党类甚多,就要今晚马荣、乔太两人事情办成,明日方可奏知武后,严加惩办,若此时在堂上过于决裂,满口要办怀义,设或有人与怀义一党,当时前去报信,走漏风声,反为不美。因此但将控告的原因,在堂上细问了一遍,使百姓知道,又见自己不肯替王毓书伸冤,此乃他禁止人通报信息的意思。此时退堂之后,将控告收好,已是上灯时候。命陶干去喊马荣,说他二人已经前去,当晚也不安寝,专等马荣的回信。 谁知马荣与乔太早就吃了晚饭,出衙门,由原路向白马寺来。约至二鼓左右,已到面前。两人走的是熟路,直至寺口,依旧将山门轻轻一推,幸喜又未掩着。两人挨身进去,复又掩好,来至和尚房内。那个和尚见他又来,忙道:“昨晚你们几时出去?里面的事情,曾访明白?”马荣道:“全晓得了,但问你昨晚山门不关,是等那个道婆,昨日听得说今晚不回去,为何此时仍将山门开着?”和尚道:“英雄不知,她每日皆如此说法,到了次日,便自回去。因她那个庵中,也是个龌龊世界,所有的尼姑,把持京城中少年公子,不知坑害了多少。她每日回去,仍要办那些牵马打龙等事。今日巳正之后,方才出去,言定三更复来。英雄此时又来何干?”马荣道:“可真来么?”和尚道:“僧人岂敢说诳?”马荣当即说道:“你且在里面静坐,若山门外有什么声响,千万莫出来询问,切记切记!”说毕,仍然与乔太出寺,在牌坊口站定。 看看天色尚早,复又在周围一带,游玩了一回,约至三鼓,月色已是当头,心下正是盼望,远远的见松林外面有团亮光,一闪一闪的。马荣招呼乔太道:“你看对面可是来了么?”乔太说:“这树枝挡住看不清楚,且待我前去看明白了。”当时捏着脚步,向松林内走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少年女子,提着个灯笼,照着那道婆前来。乔太赶忙出了树林,来至牌坊前面,低声向马荣道:“这贱货来是来了,你我在哪里动手?”马荣道:“就在这山门前结果她姓命。”当时背着月光,倚着牌坊的柱子,掩住身躯。只听树林二人说道:“王道婆婆,你何以认知怀义?听说他与别人不同,浑身全瘫在身上,惟有那件东西,如铁棍子相似,两下一来,便令人筋骨酥麻,可是真的么?你天天如此受用,可惜我未尝过这滋味,你哪一天也松松手,给点好处与我。每天送你来,便不许我进去,岂不令人想煞?不听这妙事,也就罢了,既然晓得,不能身入其境,你想可怪难受的。”王婆婆听了笑道:“你这臊货,每日两三个男人上下,还要得陇望蜀,想这神仙肉吃。可知他虽是如此,也要逢迎的人有那种本领,软在一处,瘫在一堆,方有趣味。不然独脚戏唱得来,也无意味。”两人一头走着,嘴里只顾混说这邪话,不防着已到了牌坊前面。马荣将腰刀一举,蹿身出来,高声喝道:“老虔婆,做得好事,今日逢着俺了!”说着左右将头发揪住,随手一拖,早跌倒地下。那个少年女子正要叫喊,乔太早踢了一脚,将灯笼踢去,露出明晃晃钢刀,向着两人说道:“你们如喊叫一声,顷刻就送你的狗命。” 虔婆见是两个大汉,皆是手执钢刀,疑是劫路的贼盗,早已唬得魂不附体,当时说道:“大王饶命,我身边没有银钱,且放我进寺,定送钱财与你。”马荣两人也不开口,每人提着一人,直向松林而来。到了里面,“咕咚”摔下。乔太向马荣道:“大哥,我们就此开刀,先将她那个贱货剥下,究竟看她什么形象,就如此淫贱,然后挖出她心来,就挂在这树上,让鸟雀吃了吧。再将头割下,为那烈妇报仇。”马荣故意止住说道:“这不是怪她一人,总是怀义这狗头秃驴造的这淫孽。若是这虔婆肯将那地窖的暗门,何处是关键,何处是埋伏,何处是怀义淫秽的地方,共有几个所在,她能说明,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仍寻怀义算帐,与她二人无涉。”乔太听了此言,向着王婆婆说道:“你这虔婆可听见么?爷爷本欲结果你们的性命,这位大哥替你们讨情,饶你狗命,你还不赶快说么?”王道婆听了此言,心下想道:“这两人是何处而来,为何与怀义有这仇恨?我且谎他一谎,只要将此时过去,告知怀义,命他明日进宫奏知武后传出圣旨,捉拿这两个盗匪,还怕他逃上天去么?”当时说道:“大王要问他地窖,此乃是自己的埋伏,外人焉能知道?我不过偶然到此烧支香,哪里知道他的暗室?”马荣冷笑道:“你这刁钻的贱婆,死在头上,还来骗人,打量爷爷们不知道?昨日夜间打洗脸水是谁叫的,东西夫人是谁要做的,我不说明,你道我未曾看见么?你既偏护着孤老,爷爷就要得你性命,先送点滋味你尝尝。”说着刀尖一起,在虔婆背臂上,戳了一下,登时“哎哟”一声,满地的乱滚,鲜血直流,嘴里喊道:“王爷千万饶命,我说便了。”马荣说:“爷爷叫你说,你偏要谎我,现在不要你说,你又求饶。要说快说,不说就下手了!”当时将钢刀竖起,刀背子靠在颈项上,命她直说。 王道婆到了此时,已是身不由主,欲待不说,眼见得性命不保,只得说道:“他那个厅口的门槛,两面皆有口子,在外边一碰,便陷入地窖,下面皆是梅花桩、鱼鳞网等物,陷了下去,纵不送命,已是半死。由里一得脚,那门槛下面有两块砖头,铺嵌在木板上面,用铁索子系在槛上,只要一碰铁索子,便落了下来,当时两块石板,左右分开,下面露出坡屋。由此下去,底下有十数间房层,各是各的用处。我那日在那里是第二间房内,李氏娘子是第五间,其余皆是他娈童顽童的所在。将这房屋走尽,另有五大间极精美的所在,便是武后的寝宫了。这全是真实的言语,并无半句虚词,求大王饶命吧。”马荣听完,乃道:“爷爷倒想饶你,奈我伙伴不肯。”王道婆疑惑的看乔太,也就向乔太求道:“是这位大王,也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乔太笑道:“他有伙汁,俺也有伙计,只问我伙伴肯饶你,便没有事。”王道婆道:“大王不要作耍,统只有你两人,哪里再有伙计?”乔太将刀一起喝道:“就是这伙计,饶你不得!”王道婆“哎哟”一声,早已人头两处。那个少年女子,见道婆被杀,自分也是必死,只得求道:“大王如不杀我,我便把身上这金镯与你两人。”马荣骂道:“你这臊货,也饶你不得!你且说来,庵在何处,里面共有多少尼姑?”女子道:“此去三里远近,有座兴隆庵,便是武后从前为尼之所。这道婆与怀义是多年的情人。现在共有三四十间暗房,此三四十个尼姑,专门招引王公大臣、少年子弟,在内顽耍。凡有人家暧昧之事,不得遂心的,也来此处商议。我是去年方才进庵,专随这道婆出入,有时她迎接不上,使命我替代,因此知道这里面的滋味。不料今日此处遇见大王,但求大王饶命。”马荣听了骂道:“你这贱货,留着你也非好事!你既同她前来,一齐再同她前去。”当时也是一刀,把那女子杀死。马荣道:“你我此事是干毕了,明日怀义出来,自必奏知武后,捉拿凶手,尸骸山门前面,岂不有累这看门的和尚?你且进去,对他说知,我将这两颗人头,送到怀义那个厅上去。先把点惊吓与他。”说着起手在地下将两颗首级提起,一路蹿房过屋,向那竹园而来。 到了里面,见了下面有人说道:“这个老东西,此时又不来了。每日夜间,总不得令人早早安歇,她不来,这一个便逢人胡闹。”马荣见四下无人,捏着脚步,顺着道婆所说的路径,走到里面,轻轻把两颗首级,一里一外,在那开键处摆好。随即蹿身上房,连蹿带纵,到了山门口,向里喊道:“乔太,你我快点回去。顷刻里面警觉,便走不去了。”乔太正值里面出来,两人一齐向城内而去。半路之间,马荣问道:“你如何同他说?”乔太道:“我同他说明,是巡抚衙门来,若是怀义在他身上追寻凶手,命他到辕门控告,但说怀义骗奸人家妇女,致杀两人。他见我是狄大人差来,感激不尽,说代他出了冤气。虽是他的私意,遥想也不甚有误。”当时两人赶急入城,已是四更以后。 进了衙门,却巧狄公正拟上朝,见他两人回来,知是事情办妥,问明原委,上车来至朝房。此时文武大臣尚未前来,幸喜元行冲已到,狄公当将王毓书的事告知与他。行冲道:“此事惟恐碍武后情面,难以依律惩办,只得切实争奏,方可处治。”狄公道:“本院思之已久,稍停金殿上如有违拂之处,尚望大人同为申奏。”元行冲道:“大人不必烦虑,除武后传旨免议,那时无法可想,若是武三思、张昌宗等人阻挠,下官定然伏阙力争。”二人计议已毕,众臣陆续已来。稍待,景阳钟响,武后临朝,文武两旁侍立,早有值殿官上前喊道:“有事出班奏驾,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狄公俯伏金阶,上前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兹因进士王毓书昨投臣衙门击鼓呼冤,说有媳妇李氏为白马寺僧人怀义骗入寺中,肆行强占,目下不知生死如何。臣因该地是敕赐的所在,恐其所控不实,当即在堂申驳。谁知此事合境皆知,听审百姓齐声鼓噪,声言此案不办,便欲酿成大祸。臣思若果王毓书诬告,何以百姓众口一词,如再不奏明严办,不但有污佛地,于国体有关,且恐激成民变。求陛下传旨,将白马寺封禁,俾臣率领差役,前去搜查一番,方可水落石出。若果没有此事,这王毓书诬控僧人,扰乱清规,也须依律惩办。” 武则天听了此言,不禁吃惊道:“怀义是寡人的宠人,准是因薛敖曹现入宫中,他不能前来,加之寡人久不前去,因此忍耐不住,做出这不法事来。但此事有碍我的情义,设若被他审出,如何是好?”当时要想阻止他不办,一时又不好启齿。武后想来……不知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6章 金銮殿狄仁杰直言 白马寺武三思受窘 却说武后听狄公奏怀义骗诱王毓书媳妇,请传旨交他查办,心下难以决断:欲待不行,显见碍于私情,恐招物议,而且狄公非他人廿丁比;若是他前去搜出实据,那时更难挽回。若遽然准旨,此去怀义定然吃苦,那种如花似玉的男人,设若用刑拷问,我心下何以能忍?况此事也不能怪怀义,总因薛敖曹、张昌宗等人,日在宫中,便令我将他忘却,以致他心火上炎,难以遏止。此事惟有推诿在别人身上。若果他实事求是的认真起来,那时也只好如此这般,传道旨意,开赦便了。当时答道:“狄卿家所奏,王毓书击鼓呼冤,孤家虽不知怀义果有此事,但此寺乃是先皇敕建,加以寡人允了神愿,偶往烧香,见怀义苦志修行,不愧佛门子弟,因此命他为这寺中住持。此时既有此事,切不能因他是敕封的僧人,违例不办;但也要访明,惟恐别处僧人冒充其事,那时坏了佛地是小,坏了国体是大。卿家是明白之人,也应知寡人的意见。此去但将王毓书媳妇查访清楚,令其交出便了。余下若能宽恕,看他是出家之人,容饶一二。”狄公心下骂道:“这个无道昏君,金殿上面,竟命我违例饶恕他,明是袒护怀义,我且不问如何,你既命我去,当时也不怕你有什么私意,也要奏上一本,不然全没有天理国法。”随即奏道:“臣定仰体圣意!若怀义果真不法,也只好临时再看轻重了。” 当时正要退朝,忽然黄门官奏道:“现有白马寺住持怀义报道,山门前不知何人杀死两口女尸,首级不知去向。特命人来报官,转请代奏。”武则天听了此言,心下疑道:“莫非怀义真是妄为!两个女子是他骗来行奸不从,致将她杀死,反来奏朕发落?现在狄仁杰在朝,如何遮掩得过来?”当即怒道:“白马寺乃敕建的寺院,何人敢在此行凶?若不严办,法律安在!且山门有人看守,僧人静慧岂不听见!莫非他干出不端之事,抵赖在怀义身上?”狄公心下明白,当时并不再奏,领旨下来,退朝而去。 且说怀义何以知山门前有了死尸?只因他与众娈童在暗室内胡闹了半夜,轮流更替,皆不得王道婆那件顺意。一看玉杵如钢炭一般,真是无处安放。等到三更,仍是不来,欲想与毓书媳妇勾当,见她那样哭骂,深恐她拚命寻死,反而断了妄想。直到四更,疑惑道婆真是不来,不得已揪着了极小的道童,硬行干了一会,勉强出了点火,心下终不舒服,向着众人道:“这个老崽子骗得我好若!她明知我熬不过去,偏是不来。此去她庵中不远,你们带我寻她,究竟看她去那里何事。莫非又遇见个妙人儿,舍不得前来?”那些娈童,皆是百说百依的,随即三四个人,由暗室出来。才将铜铃一抽,将那暗门开下,忽然一个滚圆的物件,如西瓜一般,骨碌碌的由台坡上直滚下来,把众人吃了一惊。皆定神向前一看,叱诧一声,未曾喊得出口,早又咕咚栽倒在地。怀义忙道:“你们怎样了?”那人早已吓僵,但听说道:“人、人、人头!”怀义再仔细一望,正是血淋淋一颗首级,当时亦魂飞天外,忙喊道:“前面英雄赶快出来,此地出了命案了。” 原来门槛外面那个陷人坑,四面有四个绿林大盗在那里把守,日间无事,夜间专在此处,恐有人来陷入坑中,他四人便一齐上前乱刀砍死。此时听见怀义叫喊,知又出了事了,也就将铜铃抽起,开下暗门,依然一样,早有个如西瓜大小东西,从上面滚了下来。为首一人正往上走,不防着正滚在自己头上,吃了一惊,也不知何物,顺手一摔滚了过去。但觉头额冰凉,再用手一抹,不看犹可,再举手一看,乃是鲜红的人血,忙呼道:“这事奇了,此地哪里有人头。”四人不解其故,只得一起攒身上来,过了门槛,复到里面暗室,见那边一人已吓昏在地下,忙道:“你等不要慌,此事必仇家所为,而且是个好汉,方有胆量干得出这事。且取个灯台来照一照,看是何人。”怀义连忙移过烛光,这一吓非同小可,忙道:“不、不、不好了,就是王道婆,为人杀了!我的心肝,你死得好苦,这来我怎么得过?”大汉道:“你们莫要大惊小怪的,可知我那边还有个人头,一同看清楚了,再想这凶手是谁。”说着过去,两人把那颗首级取来,众人一看,正是道婆的伙伴。怀义道:“这明是她两人前来,行至半路,被仇人所杀。这事如何得了?” 正闹之间,忽听前面又叫喊起来,说道:“你们里面快点出来,现在山门口,杀死两人尸骸,不知由何处而来。这事不是儿戏,有关人命哪!”怀义听道:“不好了!这分明是静慧狂叫,莫非赵老儿也被人杀死?”四个伙伴听得此言,忙道:“只要凶手在此,也不怕他逃上天去,我等且去将他擒获。”说毕四人如飞一般,穿蹿纵跳,到了前面。见静慧面如土色,还在那里叫喊,忙问道:“净师父,凶手在哪里?”静慧道:“我与赵老儿在山门内等候道婆,直不见她前来。因是天色不早,正要小解,一人出去瞧望,见有一个大汉,肩头上背着两件东西,向牌楼前一摔。我正要上前去问,那人大喝一声:‘你来便送你狗命!’我见他手中执着一把亮刀,一吓一个筋斗,昏了过去。过了半会,方才醒来,那人已不知去向。因此前来喊叫,不知我们里面如何?”四人齐道:“这事奇了,里面只有两颗人头,莫非与山门前那个尸骸是一人?我们赶快追击。”四人各执兵器,蹿出山门,果见牌房前两口尸骸横在下面。向脚下一望,却是两个女尸,知是身首两分。四人在左近追寻了一会,不见有人影,只得依旧回寺,来到里面,告知怀义。 怀义道:“这事如何是好?若他今夜再来,哪里有这许多人防备?可见这人本领非常,一人杀死两人,还敢将人头送至里面,竟无人知觉,遥想我们这内里的事,他皆知道了。似此若何办法?”四人道:“你何必这样惧怕?此时赶快命人至武三思衙门。报知此事。现在天已将亮,请他立刻上朝,奏明武后,传旨刑部衙门九门提督,一体严拿凶手。如此雷厉风行,还怕他逃脱么?这个人头,从速在后面掩埋灭迹,就说是无头的命案,在别处杀人之后,将尸身移在寺前,有意拖害。武后听了此奏,岂有不办之理!”怀义听了此言,甚有主见,随即命人赶快入城。谁知到了城内,武三思已去上朝,那人只得到黄门官处,禀知此事,请他随即代奏。 此时武后退朝,赶命武三思入宫,说道:“怀义干出此事,现为狄仁杰奏明寡人,他乃先皇的老臣,而且孤家见他便有三分惧怯。这事若被他审出真情,为祸不浅。王毓书控告之事,还未明白,复又闹出命案,岂非叠床架屋,令人难救。你此时赶先到白马寺去,命他将所有的罪名,移卸在净慧身上,孤家便可转圜了。”武三思本是他们一类,听说狄仁杰承办此事,也是为怀义担心,当时领旨,由后宰门出去,骑马出城,由小路飞奔白马寺来了。 下了牲口,果见山门横着两具女人的尸首,地甲等人在那里看守,仍有许多百姓来来往往,拥在那里观看。武三思恐有议论,当时进了山门,直向内厅而去。正是怀义与众人谈论,说命人前去,何以仍未回来,不知武后如何发落。忽见武三思匆匆而进,正是喜出望外,忙道:“皇亲请坐!寺中闹出这项事件,如何是好?”三思笑道:“本来你们也太乐极了,日夜的在此快活,可知有人告了师父?”怀义道:“这是何说?有谁告我?”三思正色道:“此来正奉武后的密旨。现在王毓书在老狄辕门击鼓鸣冤,说你将他的媳妇李氏骗困在里房内面,而且假传圣旨,勒令出五千两饷银。方才老狄上朝,奏明武后,武后正如此这般,为你掩饰,谁知黄门官又启奏说,寺前杀死两人。这明是你因奸不从,下这毒手。稍顷老狄便来相验,武后特命我来,命你推在净慧身上,随后方好转圜。”怀义听了此言,也是吃惊不小,忙道:“这不是冤煞人了?王毓书所控,虽有此事,只因我久不进宫,故一时才妄为,可知杀死的人,并非什么百姓,乃兴隆庵的王道婆。她与我的事件,你也晓得,何忍将她杀死?这定是仇家所为。现在老狄前来,惟恐这事不能掩饰,却是如何是好?”武三思道:“横竖有武后作主,尚无大碍,但不可与他硬辩。从前我与张昌宗尚吃他大苦,何况你是出家之人。虽看这私情在内,可知外面说不出口。我还不能在此久坐,设若他来两下对面,反为不美。他来后怎样,只赶快命人到我那里送信,好进宫复奏。这个地方也不能久坐,他进来,径在前殿上请他起坐,免得露行迹。”说着匆匆起身而去,就出了山门,正望小路上走来。 谁知前面鸣锣开道,纷纷而来,许多百姓,齐声让开,说道:“巡抚狄仁杰大人来了,稍顷便要相验。”武三思见狄公已来,只好站立一旁,挤在人丛里面。谁知狄公在轿内早已看见,心下骂道:“这厮前来,必有什么密旨传教怀义,我且将他拘在此地,令他亲目所睹,方无更变。”随即命人候轿,走出轿来,高声喊道:“武大人在此何干?莫非怕下官徇情,相验不实,从旁监视么?”武三思被他喊了两声,彼此转不过脸来,只得上前答道:“下官因有己事下乡,路过此地,特来一瞧。大人乃清正之官,何必生疑?大人且请办公,下官即告退了。”狄公见他如此,心下笑道:“你也太乖巧了,既来如何能去!”忙道:“下官正恐一人照应不到,欲请一位亲信大人,同办此事。既然大人在此,且请同为查验,稍缓一刻何妨。”武三思心下正是着急,明知他是有意缠缚,忙道:“大人乃奉旨而来,下官未奉主命,何敢越分行事。”狄公正色道:“你未奉命办此案件,难道私下至此,便行得么?此乃案情重大之事,你此时前来,非通消息而何?食君之禄,理合报君之恩,为何徇私废公,不办国家之事?今日虽未奉旨,且越分一次,所有罪名,老夫奏知圣上,自请处分便了。若不在此间办这案,便是你有意欺君!”武三思被他抢白了一顿,只是回答不来,只道:“下官何敢如此?奉陪大人便了。”当时两人一齐进了山门。早有人通信,告知怀义。 怀义平时妄自尊大,任凭你何人,也不出来迎接,此时有亏心的事件,加以狄公清正刚直,无人不知,早已心中惧怕,迎接出来,在大殿前侍立。见了狄公,待行礼已毕,邀入前厅上坐下,怀义也就入座。狄公当时喝道:“你是何人,竟敢与钦差对坐?即此一端,可知目无法纪。平日你是敕建的住持,稍为宽待,胆敢将良家妇女,骗困寺中!本院奉旨查办,你是为首的钦犯,还不向我跪下,从实供来!王毓书的媳妇现在何处?山门外两人,你何时所杀?”这番话早将怀义吓得满身乱战。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7章 搜地窖李氏尽节 升大堂怀义拷供 却说怀义见狄公说了一番言语,吓得浑身乱抖,乃道:“僧人奉圣命在此住持,何得谓之钦犯?王毓书媳妇,是谁骗来,大人何能听一面之词,以为信谳?”武三思在旁道:“大人且待相验之后,再为讯审。此时未分皂白,也不能命御赐僧人,便尔下跪。”狄公道:“不然。王毓书也是个进士,断无不顾羞耻,捏控于他人之理。以命案看来,在他寺前,无论他是谋与否,杀人之时,未有不呼救之理。他既为寺中住持,为何闻听不救?照此论来,也不能置身事外。而况王毓书所控,又是被告,虽未讯质,也须下跪。本院又是奉旨的钦差,他虽是敕赐住持,乃敕赐他在这寺中修行,非敕赐他在此犯法,或以‘敕赐’二字便为护符,难道他杀人也不治罪么?可知王毓书之事,合境皆知,若不严审明白,设若激成民变,大人可担当得住?”这番话,把武三思说得不敢开口。狄公又向怀义大喝道:“你这奸僧,所作所为,本院尽所知悉。今日奉旨前来,还想恃宠不跪么?若再有违,本院便将万岁牌请来,用刑处治!”怀义见此时,武三思已为他抢白得口不出言,只得双膝跪下。狄公道:“你犯重罪,谅也难逃。且将大概说来,这两口尸骸是谁家妇女,为何因奸不从,将她杀死?”怀义忙道:“这事僧人实是冤屈。若谓我见死不救,这个寺院,不下有二三十进房屋,山门口之事,里面焉能听见?此事显系看山门的僧人净慧所为。自从僧人奉旨住持,便命他在山门看守,平日挟仇怀义,已非一朝一夕。近闻他好骗妇女,在山门前胡行,僧人恐所闻不确,每日晚间,方自去探访。谁知昨夜三更,便闹出此事,只求大人将他传来,问明此事。”狄公道:“你既知有此事,为何不早为奏明,将他驱逐出寺?可见是你朋比为奸,事前同谋,事后推卸在他身上。本院且待相验之后,再向你询问。”说着起身,与三思同出了山门。 早见验尸官书差等,在那里伺候,当时升了公座。验尸官如法验毕,喝报是刀伤身死,填明尸格,复又进入庙中。狄公命将净慧带来。净慧到了厅前,早已跪了下去。狄公喝道:“你这狗秃,圣上命你看守山门,乃是慎重出入之意,你何故挟仇怀义,胆大妄为,做出这不法之事!此两人是谁家妇女,因何起意将她杀害?”净慧本受了乔太的意思,乃道:“大人明见。僧人自从入庙,皆是小心谨慎,从不敢越礼而行。昨日三鼓时分,山门尚未关闭,当时出去小解,忽见有此死尸,明是仇人所为。求大人明察。”狄公当时怒道:“你这狗秃,还说不关己事,为何半夜三更,尚不关闭?此言便有破绽,还不从实招来!”净慧道:“这事仍不关我事,求大人追问怀义。”狄公道:“怀义你听见么?庵观寺院,乃洁静地方,理合下昼将寺门关闭,何故夜静更深,听其出入?”怀义听了此言,深恐净慧说出真情,连忙道:“净师父,你不可混说。现在狄大人同武皇亲同在此间,乃是奉旨而来,你可知道么?你管的山门,自不关闭,为何推在我身上?” 狄公知他递话与他,说武三思由宫中出来,叫他先行任过的道理,连忙喝道:“净慧,你是招与不招?若再不说,本院定用严刑!”净慧道:“大人明见!这事虽僧人尽知,却不敢自行说出,所有的缘故,全在前面厅口。请大人追查便知。”狄公听了此言,向着武三思道:“本院还不知他有许多暗室,既然净慧如此说法,且同大人前去查明。”说着便命马荣、乔太,并众差役,一齐前去。 此时武三思心下着急,乃道:“里面是圣上进香之所,若不奏明,何能擅自入内?这事还望大人三思。”狄公冷笑道:“贵皇亲不言,下官岂不知道?可知历来寺院,皆有驾临之地,设若他在内谋为不轨,不去追查,何能水落石出?此事本院情甘任罪,此时不查,尚待何时!”武三思道:“既然大人立意要行,也不能凭净慧一面之词,扰乱禁地。设若无什么破绽,那时如何?”狄公道:“既皇亲如此认真,先命净慧具了甘结,再行追究。”当时书差将结写好,命净慧画押已毕,随即穿过大殿,由月洞门,抽铃进去。净慧本是寺内的僧人,岂不知道他暗室?况平时为怀义挟制,正是怀恨万分。此时难得有此干系,拚作性命不要,与他作这对头。当将月洞门抽开,怀义已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若能他陷入坑内,送了性命,那时死无对证,武后也不能将我治罪。”谁知马荣早已知道这暗门,先命净慧进去,自己与众人,站在竹林里面。只见净慧将门槛一碰,铃声响亮,早将两扇石门开下,向外喊道:“皇亲大人,此便是怀义不法的所在,现在李氏还在里面痛哭呢!”狄公凝神,果然一派哭声,隐隐的由地窖内送出,随向武三思道:“贵皇亲曾听见么?若因禁地不来,岂不令妇女冤沉海底。”武三思直急得无可回答。只见狄公向怀义怒道:“你这贼秃,竟敢如此不法!且引我等入内。究竟里面有多少暗室,骗人家多少妇女?”怀义欲想不去,早被马荣揪着左手,向前拖来,此时身不由己,只得同马荣在前引路,由坡台而下。 狄公入了地窖,但见下面如房屋一般,也是一间一间的排列在四面,所有陈设物件,无不精美。狄公道:“清净道场,变作个污秽世界了。李氏现在哪间房内,还不为我指出!”怀义到了此时,也是无可隐瞒,只得指着第二间屋内说道:“这便是她的所在。”当时狄公命马荣同净慧,将门开了,果见里面一个极美的女子,年约二十以外,真乃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有男子进去,当时骂道:“你这混帐种子,又前来何事!我终久拚作一死,与怀义这贼秃,到阎罗殿前算帐。”马荣道:“娘子你错认人了。我等奉狄大人之命,前来追查这事。只因王毓书住巡抚衙门控告,说怀义假传圣旨,骗奸娘子,因此狄大人奏明圣上,前来查办。此时钦差在此,赶快随我出去。”李氏听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狄青天来了么?今日我死得清白了。”说着放声大哭。走出房来,抬头见两位顶冠束带的大臣,也不知谁是狄公,随即倒身下拜道:“小妇人王李氏,为怀义这奸僧假传圣旨,骗我家公公合家入庙烧香,将奴家骗入此处,强行苦逼,虽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妇人遭此羞辱,也无颜回去见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来,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惜,留得好名声。”说罢对那根铁柱子,拚命的碰去。早把狄公吃了一惊,赶命马荣前去救护,谁知又是一下,脑浆迸裂,一命呜呼。把个武三思同怀义,直吓得浑身的抖战。狄公也是叹惜不已,又向武三思道:“此是贵皇亲亲目所睹,切勿以人命为儿戏。”当时命差役将怀义锁起,然后各处又查了一番。所有那里娈童顽仆,以及四个大盗,早由地道内逃走个干净。 狄公查了一会,明知前去还有房屋,因碍于武后的国体,不便深追。正要出来,忽见坡台下许多鲜血,随向怀义喝道:“你这没王法的秃贼,奸盗邪淫,杀人放火,这八字皆为你做尽了!现有形迹在此,还想哪里抵赖!人是你所杀,首级弃在何处?”怀义急道:“此事僧人实系不知。现已自知犯法,但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俯念敕赐的寺院,免予深追,僧人从此改过,决不再犯!”狄公哪里容他置辩,随命先将怀义同净慧一齐带回衙署,自己与武三思回转头来,所有寺内僧众,全行驱入偏殿,将月洞门各处发封。 到了辕门,先传巡捕,将王毓书带来,向他说道:“你先前控告之人,本院已经带来了,依律严办便了。但是你媳妇节烈可嘉,自裁而死,你且赶速回去,自行收殓,明日午堂前来听审。”王毓书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可怜我媳妇,硬为这奸僧逼死!若非青天追究,水落石出,岂不冤沉海底!”当时叩头不止,起身退出。此时王家庄早已得信,毓书的儿子已在辕门等候,父子抱头大哭。当时回家,备了棺木,连夜又来辕请起标封。次日一早,大殡已毕,抬回庄上不表。 且说狄公将武三思留在衙门,当时命人摆了酒饭,与武三思吃毕,然后说道:“下官即将怀义带回,又是彰明实据之事,非得先审一堂,问实口供,明日奏明圣上不可。”武三思此时恨不能立刻出衙,好急往宫中送信,无奈被他困住,不得脱身,心下甚觉着急。现又见他要审,格外着忙道:“大人虽是为民伸冤,可知他乃是御赐的住持,若过于认真,恐圣上面上,稍有关碍。还望大人三思。”狄公道:“有圣明之君,始有刚正之臣,下官今日追究此事,正欲为国家驱除奸恶。贵皇亲所言,也只看了一面。”当时命人在大堂伺候。顷刻间书差皂役,排列两班。狄公犹恐怀义刁猾,当时又将万岁牌位供在大堂,然后升堂公座,传命将净慧带来。两边威武一声,早将净慧带至堂上。狄公问道:“你且将怀义的事,悉数供来,好在这堂上对证。”净慧道:“僧人本在这寺内住持,自从看这山门,凡里面的细情,虽不知悉,至他奸淫妇女,却日有所闻。久已思想前来控告,总因他势力浩大,若是不准,反送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大人既究出这根底,其余之事,已自包罗在内。惟山门前这两口尸骸,没有事主,求大人将怀义带来,交出人头,好收殓掩埋。如此惨暴寺前,实于佛地有碍。”狄公听罢,明知他隐藏武后的事件,不敢直说,当时也不过问,但提出怀义对质。巡捕答应一声,将奸僧带到。狄公喝道:“你这秃厮,胆敢在寺内立而不跪,若非本院寻出这暗室,随后更是目无王法了。现在当今牌位供奉于此,你且跪下,从实供来。究竟那两颗首级,藏置何处?”怀义道:“这事僧人实不知情,总求大人开恩,追问净慧。昨夜是他开门小解,叫喊起来方才知道,当时便没有人头了。这是他亲口所说。”净慧道:“昨夜是你们哄闹出来,我方才开门出去,彼时你等众人,怎么说杀人了,人头滚到地窖去了,安知你们已将人杀过,故意哄闹出来,不然为何说有人头呢?”狄公听罢,将惊堂一拍,喝道:“你这秃囚,至此还敢抵赖!可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你是个憎人,难道本院不能用刑审问?左右,先将他重打六十,然后再问他口供。” 你道狄公是命马荣将王道婆杀死,除了兴隆庵之患,为何反有意在怀义身上拷问,岂不是狄公冤人么?殊不知狄公除恶,正是务尽的意思,若不将道婆杀死,虽然搜寻出这事,王道婆定要出入宫闱,随通消息,将怀义救了出去。而且兴隆庵又是武则天出家之所,若再如白马寺这样严办,于武后面上,万下不去,因此暗中除了此恶,随后再办那三四十房的尼姑。现令怀义招供,也是恐武后赦罪,故意将此事推到他身上,好令武后转不过口来。有这件道理,所以命人拷打。 不知怀义肯招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48章 金銮殿两臣争奏 刑部府奸贼徇私 却说狄公见怀义不肯招认,命人重打六十大板,当时威武一声,拖了下去,顷刻间吆五喝六,将六十板打毕。可怜怀义虽是个僧人,自从到白马寺以来,为武后朝亲夕爱,住的高房大厦,吃的珍肴百味,与公主大臣一般,十数年来,皆是居移气养移体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恼大刑?受打之后,早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哼声不止。狄公命人将他拖起,仍到公案跪下,喝道:“你这狗头,妄自尊大,哪里将国法摆在心上,一味的奸盗邪淫,无恶不作。除了本院,谁还敢同你如此?!你究竟招与不招?不然本院便用大刑夹起。”此时怀义也是无法,忙道:“大人乃堂堂大臣,何故有意刻薄,苛责僧人?大人欲我招供不难,先将我敕赐白马寺主持,这几个字奏销,那时再想我认供。你说我目无法纪,我看你也目无君上呢。皇上御封的僧人,擅敢用刑拷问,今日受你摆布,明日金殿上,再与你谈论!”狄公听了此言,哪里忍耐得住,大声喝道:“你这派胡言,前来吓谁!可知本院执法无私,欲想依阿权贵,坏那国家的法纪,也非本院的秉性。你既是御赐的主持,知法犯法,理合加等问罪。本院情愿领受那擅专的罪名,定欲将你拷问!”当时把惊堂拍了数下,命左右取夹棍伺候。 马荣、乔太知道狄公的性情,随即连声答应,“噗咚”一响,摔了下来。武三思连忙说道:“怀义之罪,固不可恕。且求大人宽恕一日,候明日奏明圣上,再行拷问。”狄公怒道:“贵皇亲也是朝廷命官,本院办这案件,情真确实,尚有何赖!这秃僧胆敢挺撞大臣,种种不法,该当何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院已将这万岁牌供奉在上面,今日审问,正是为国家办事。若有罪名,本院一人承任。”说着连连命人将他夹起。下面众役见狄公动了真怒,赶着上来数人,将怀义拉下,脱出僧鞋,将两腿放入圆眼里面,一声吆喝,将绳索一收。只听怀义喊叫连天,大叫没命。狄公冷笑道:“你平时不知王法,令你受些苦楚,以后方不敢为非。”随命再行收紧。下面又一声威武,绳子一收,只听怀义“哎哟”两声,昏了过去。众差役赶着止刑,上来同报狄公,命人将他扶起,用火醋缓缓抽醒。众人如法炮制,未有顿饭工夫,复听怀义忽叫一声:“痛煞我也!”方才醒转过来。 狄公命人扶着怀义,在当堂两边走了数下,此时怀义已痛入骨髓,只是哼声不止。狄公命人推跪在案前,喝道:“这刑具谅你还可勉强接受,若再不招,本院便用极刑了!”怀义听了此言,不禁哭道:“求大人勿用刑,僧人情愿招了。两颗人头,现在竹林下墙根底下。此人乃兴隆庵两个道婆,不知为何人杀死在寺前,致将两颗首级送在暗室外面。僧人昨夜开门,忽然一个人头滚入地窖,已是诧异万分,谁知外面地窖也有一个人头。再命人提起一看,方知王道婆同庵中使用的那个女子,因此叫喊起来。此乃实情,全无一句虚言,求大人再为探访。僧人这苦刑,实受不下去了。”狄公道:“只要有了首级,便是实在的形迹。谁教你埋在下面。”当时命招房录了口供,命他在上面画押已毕,仍交巡捕看管,然后退堂。到了书房,向三思说道:“方才供认之事,非本院一人私行,贵皇亲亲目看见。明日早朝,请大人一同面圣。”武三思满口应允,见他审问已毕,随即告辞。 出了辕门,天色将晚,当时并不回府,直由后宰门,到了宫内。虽说天色夜晚,所幸那些太监,无不认得三思,每每的穿宫入内。这时到了武则天宫中,却巧张昌宗为则天洗足,只听则天问道:“你两人自入宫中,你封为东宫,薛敖曹封为西宫如意君,每日无忧无虑,在此快乐。可怜怀义是孤家的旧交,许多时日未尝亲近。今日上朝,为狄仁杰奏他一本,说有进士王毓书,控告怀义将他媳妇骗入庙中,意在强行,死活存亡不知如何。狄仁杰奏知寡人,委他亲自入寺搜查。你看那个人的性情,甚是刚直,若去查出破绽,狄仁杰非别人所比,一点不看情面,此去惟恐他总要吃苦。孤家已命武三思前去报信,不知何故此时尚未回来。” 三思在外听见,忙道:“姑母不必过虑,臣儿已回来了。”当时便将在山门前如何会过狄公,如何为他围困在寺内,以及搜出暗室,李氏寻死,怀义带回衙门用刑拷问,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武则天听毕,吃了一惊,忙道:“怀义那雪白如玉的皮肉,焉能受这重刑!如将他拷死,如何是好?狄仁杰又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辩论,令孤家如何处治?”武三思道:“现有计在此,王道婆被人杀死,此案未有凶手,怀义亦未认供,明日圣上说他二人各执一词,难以定谳,着交刑部问讯。刑部大堂,乃是武承业管理,他是臣儿的兄弟,又是圣上的侄儿,岂有不偏护怀义之理?”张昌宗在旁奏道:“这老狄在朝中,终不是好,不但与我们作对,专与圣上怒言怒色。即如怀义这事,明知朝廷敕赐的地方,可恨他偏要寻出暗室。似此办理,国体岂不有亏!陛下说是刚直,我等看他,明是瞧不起陛下,故意如此。若不将他革职退朝,我等诸人,何能久在宫内?陛下隆恩万分亲爱,奈他只是不容,岂不令陛下日后冷清,无人在宫中陪伴?”武则天道:“你等所言,朕岂不知。只因狄仁杰乃先皇旧臣,平日又无过处,何能轻意革职。而且你我在此,尽是私情,他办的乃是公事,何能因私废公。且待明日上朝,再行定夺。” 不说众人在宫中私议,单言狄公当晚退堂后,随至书房,写了一道极长极细的表章,将怀义的恶迹,全叙在上面,预备早朝奏驾。灯下写毕,次日五鼓,来至朝房,却巧景阳钟响,当时入朝,俯伏金阶。山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臣狄仁杰,昨日奉旨查办白马寺案件,所有恶迹,诛不胜诛,当时在暗室里面,将王毓书媳妇搜出,该媳节烈可嘉,触柱而死。山门前两口尸骸,也是怀义所杀,首级被他埋藏在地窖里面。此两案皆臣与武三思二人,亲目所睹,又有净慧僧人为证。似此奸僧,显违王法,动以敕赐的住持恃为护符,将天理公法全行不惧,岂不有坏国体,有污佛地,百姓遭其奸害。臣于昨日回辕之时,升堂讯问,胆敢恶言挺撞,有辱大臣。此时因他不吐实情,以故将他重打六十大板。此虽臣擅责御僧,却是为国体之故,依法处治。强逼一妇,杀害两人,又是御赐的僧人,知法犯法,理合凌迟处死。今特奏明圣上,请旨发落。” 武后听毕,将他奏折细看了一遍,乃道:“卿家所奏,固是实情,理合将他问罪。但阅原奏,怀义虽将人头掩埋,并非是他所杀。这事恐尚有别情,何能遽行定谳。”武三思也出班奏道:“昨日臣在狄仁杰衙门,也恐此事另有别故,只因狄仁杰立意独行,他乃奉旨的大臣,故不敢过问。但恐怀义为仇家所害。”狄仁杰听了此言,忙道:“姑作这两人非他所杀,人头何以在地窖里面?白马寺清净地方,何故造这地窖暗室?显见平日无恶不作。即以王毓书媳妇而论,这事乃武大人亲目所睹。强逼良家妇女,须当何罪?而况此妇人尽节而死,就此而言,也该斩首,岂得因他所供不清,便尔宽恕?于国体何在,于法律又何在!从来国家大患,皆这班党类,怙恶欺君,遂至酿成大祸,今日不将怀义斩首,恐王家庄那许多百姓,激成大变。臣实担忧不起,且请陛下三思。” 武三思直不开口,等他言毕,乃言道:“狄大人,你虽痛恨这怀义,在我看来,说他骗困李氏有之,若说强逼她,又未尝成奸,那李氏自己触柱而死,于怀义何涉?”狄公听了此言,愈加怒道:“你这欺君附恶的狗头,李氏不为他强逼,为何自己寻死?她死正为怀义罗唣,此事不依律论斩,且请圣上将国法注销,免得徒有虚文。罪轻者无辜受杀,罪重者反逃法外,何能令百姓心服!”武则天见他两人争辩不已,乃道:“此案情重大之事,两人各持一见,寡人疑难偏信,且将怀义发交刑部审问。问实口供,再行论罪。”狄公还要再奏,武则天早卷帘退朝。 狄公闷闷不已,出了朝堂,高声骂道:“武三思,你这狗头,护庇奸僧,如此妄奏!你仗武承业是你兄弟,将此案驳轻,可知法律俱在,那怕你有心袒护,本院也要在金殿申奏!”武三思只是淡笑不言,各自回去。狄公到了辕门,早有刑部差役前来提人。当时狄公又大骂不止,只得命巡捕将怀义交出,一人进了书房,心下暗想:“不将武承业这狗头痛辱一番,也不能将怀义除去。今日武承业必不讯问。准是将他送入宫中,哭诉武后,若不如此如此,何以除这班奸党!” 却说王毓书来辕探信,听说怀义为武承业要去,不禁大哭不止,说此血海冤仇,不能报了。当时便在堂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刻寻个自尽。狄公在里面听见,命马荣如此这般对王毓书说了,叫他赶快回去。马荣依命,出来将王毓书拉在旁,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毓书自是感激不尽,遵命而去。这里狄公换了便服,带了马荣、乔太,以及亲身的差役,来至刑部衙门左近,等候动静。约至午后,忽然一乘大轿,由衙门抬出,如飞似的向东而去。马荣远远看见,赶着上前喊道:“你这轿内抬的何人?也不是上杀场去的,这样飞跑,将我肩头碰伤,如何说法?”那人认不得马荣,大声骂道:“你这厮也没有神魂,访访再来胡缠。俺们在刑部当差,抬的是皇亲国戚,莫说未曾碰你,便将你这厮打死,看有谁出头,敢说个闹字!?你这厮敢来阻挡,这轿内乃是武皇亲的夫人,现在武后召见,立刻进宫,若是误了时候,你这狗头莫想牢固。爷爷今日积德,不与你作对,为我赶快滚去吧。”马荣听了此言,心下实佩服狄公,当时怒道:“你这厮用大话吓谁,我也不是没来历的。你说抬的武皇亲的夫人,我还说你是抬的钦犯呢!莫要走,现在巡抚衙门来了许多百姓,闹得不了,说武承业卖法,将怀义放走。我们大人还说不信,特地命我前来探信,究竟刑部可曾审讯。哪知你们通同作弊,竟将怀义抢走。我等且看一看,若果是他的夫人,情甘任罪;若是怀义,此乃重大的钦犯,为何将他释放?且带将抚院,请狄大人定夺。”说着走了上来便掀轿帘。 那轿夫听了此言,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前来阻止。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9章 众百姓大闹法堂 武三思哀求巡抚 却说马荣正要掀那轿帘,那几个轿夫听了此言,赶着喝道:“你这人没胆量,皇亲国戚,你等可乱看的么!莫要动手,你冒充抚院的差人,先将你打个半死。”马荣哪里睬他,见他来阻止,随即高声喊道:“你们众人前来,这轿内明是怀义!”此时乔太、陶干,以及书院皂役,全围将上来。狄公也就上前喝道:“你这两人受谁指使,里面究是何人?本院的声名,你等也该知道?且从实说来!”四人见是狄大人亲自前来,这一吓魂不附体,也不答应,赶着便转身逃走。早有差役并陶干等人,每人上前揪住一个。马荣把轿帘掀起一看,正是怀义,随即命人将原轿抬起,回转衙门。狄公随即来至辕门,升堂审讯。此时王毓书早带了许多百姓,在衙门哄闹,说:“怀义如此不法,小民受害不堪,若今日不将他斩首,我等齐死在此处,看巡抚大人如何发落。不然我等到午门去了。” 当时正闹个不了,忽见狄公回来,许多人揪了轿夫,抬了一乘轿子。狄公在大堂坐下,命人先将轿夫提案。陶干一声答应,早将四人在案前跪下。狄公喝道:“你四人好大胆量,敢在刑部衙门去劫钦犯!左右先将他们重责一百,然后斩首示众。”轿夫听了,无不魂飞天外,连忙在下面叩头不止道:“此事非小人之意,大人若将小人等斩首示众,皆有老小,那就活活饿死了。此皆刑部武皇亲,命我等将怀义抬出,送入宫中。若半途有人询问,便说是他夫人,因此小人方敢如此。现在大人若将小人们治死,岂不冤煞!”狄公道:“胡说!武皇亲乃是朝廷的大臣,奉旨承办此案,未经审讯,何故把他送入宫中?这明是你等不法!”那些百姓听了此言,无不齐声说道:“世上有如此坏官,一味偏护情面,不照顾百姓!我们也是民不聊生,不如到刑部,将武承业揪出打死,拚作死罪。”说着,一哄而去,皆到了刑部衙门。 此时武承业正命人将怀义送入宫中,预备哭诉武则天,商议个善策,将这事完结。去了好一会,直不见原人回来。忽听门外如鼎沸相似,无限人声,蜂拥而来。正是诧异,命人出去探问,早已外面有人来报道:“现在许多百姓,将大堂挤满,说大人将怀义放去,半路为百姓拦住,逼令狄大人带了回去。说大人徇私卖法,不将怀义治罪,他们便要哄堂到宅门内来,与大人讲论。”武承业听了惊道:“我将怀义送入宫中,正是想他躲藏,清武后传旨释放,那怕狄仁杰再为认真,也便无事。谁知又为众百姓知道,现在带至抚院衙门吃苦,明日老狄定与我有一番纠缠,这便如何是好?” 正说之间,忽听喧嚷一声,早将暖阁门挤倒。只听百姓喊道:“他是刑部,理该为民伸冤,何故私放怀义?他既徇得私,我等便打得他!横竖民不聊生,打出祸来,拚得将我百姓杀尽了,好让和尚为皇帝。”说着已来了四五十人,见了武承业齐声叫抓住。承业见动了众怒,不敢出去禁止,正要由旁边逃走,早为一人抓住。接着上来五六人,你打一拳,他踢一脚,早把武承业打得头青脸肿。承业深恐送了性命,只在地下求道:“诸位百姓,我定将怀义严办便了,你们意下如何?千万不可再打!”内有几个做好做歹的人说道:“你们权且住手,等我向他说话。”众人都道:“还同他说什么?他不顾我们百姓,百姓要这狗官何用!”武承业忙道:“这位百姓,要说何话,武承业总遵命如何?”那人复又将众人止住道:“你既为朝廷大臣,昨日白马寺的暗室,以及李氏碰死,皆是你哥哥亲目所睹。你也不是狼心狗肺,何故因一个和尚,如此枉法?今日你要活命,除非你将狄大人请来,在此公同审讯,定成死罪,所有白马寺的暗室,一概拆毁,我众人等便随时散去。若非如此,我等逃不了殴辱大臣的死罪,你也休想活命!”武承业见众人汹汹,不敢答应,忙道:“我随你等所言,立刻请狄大人去。”随即命人拿帖子,到巡抚衙门。一面命人到各衙门送信,以便带兵前来,将这干人驱逐,为首的治成死罪。那些众家人,领命出来,分头而去。 先说狄公见众百姓到了刑部,当时他就退堂,仍将怀义交巡捕看管,四个轿夫录了口供,交差役带去,自己在书房静候。过了一刻,忽见巡捕带进一人,到了书房,取出一个帖子,向着狄公道:“刑部武大人,特命着差官请大人赶速前去。现在百姓闹堂,万不得了,若再不去,便有大祸!”狄公故意说道:“此乃武皇亲自不小心,不犯众怒,我现为他已受累。自从圣上将怀义交他审讯,此事已是不干我事,忽然百姓闹至辕门,说武皇亲循私枉法,把怀义释放,逼令我捉获,只得同他前去。遥想断无此事,谁知走到半途,百姓已将轿子掀开,将怀义抱出。彼时面面相觑,只得将人带回,虚问一堂;谁知轿夫说明真情,乃是武皇亲将他释放,所以动了众怒,到刑部衙门而去。此时来请本院,本院何能前去?又未奉旨会审,若皇亲不能制度百姓,反说本院有意把持,越俎行事,此欺君之罪,如何能当?”那个差官见狄公不肯前去,赶着说道:“此事武大人亲命来请,现有名帖在此,岂能致累大人?务恳大人前去一趟,不然百姓闹出祸来,在京皆遭其累。”狄公道:“本院未曾奉旨,万不能去。你何不到武三思处那里去报信,请他去排解,不然便将怀义请你带去,看百姓如何说项。”那个差官怎敢答应将怀义带回,岂不为众人打死,只得退了出来,飞奔回衙。早见合城官员,带着许多官兵,拥在门口,随即分开众人,挤入里面。只见百姓高声喊道:“武承业,你这狗头,还调兵来恐吓我们!”说着,许多人上前,将武承业举起,向外说道:“你等若进这门来,便将他开刀!”众官员见了如此,哪个还敢动手,连忙说道:“你等权且放下,命兵丁退去便了。”武承业已吓得尿滚屎流,满口喊道:“诸位大臣不必进来,且等狄大人来发落。” 正自扰乱一堆,那个差官只得说道:“狄大人不肯前来,说此事不关己事,又未奉旨,不能越俎而谋,现在已经为大人受累。说为众百姓在辕门争闹,并拟将怀义送来,仍听大人审讯。”武承业还未开言,只见许多百姓说道:“巡抚大人如此偏护?他如送来,一齐将他治罪。”说着复又争闹不已。武承业赶忙喊道:“此乃他不肯前来,非关下官之事。诸位百姓,便将下官治死,也无好处,何不仍到巡抚衙门去,向怀义理论。”众人骂道:“你这奸贼倒会推诿,狄大人不来,乃是怕你谎奏朝廷,此时这许多官员在此,为何不令他们前去同请,用这些兵丁来吓我等何事?若再不去,我等爽性不畏王法了。”说着两人将武承业倒举起来,头朝下脚朝上,如同摔流星一般,摔来摔去,把个武承业摔得头晕眼花,如猪喊相似,直是乱叫。众官见了如此,真是进退两难,欲想上前阻止,反怕送了性命;若待不去,武承业又乱叫。适武三思此时已来,只得高声叫道:“我与众大人一同前去,你等可勿动手。”众人道:“限你三刻,不来便摔。”说罢,“咕咚”一声,摔于地下。 武三思只得领着众人,飞奔而去。到了巡抚衙门,也等不及巡捕通报,直至书房而来。狄公见众人到此,知是乃为怀义的事件,不等武三思开口,忙道:“这事叫下官怎样?众怒难犯,这许多百姓,来辕门哄闹,设若激出大变,下官怎担任得住?令弟乃承审大臣,为何又将怀义释放?四名轿夫,异口同声,皆说刑部大人指使的。不是下官虚张声势,怀义几为百姓治死。现在贵皇亲前来,下官适巧得以解脱,好者是圣上命令弟承审,将人犯请贵皇亲带去,免后百姓又来此地乱闹。”武三思见狄公用这封门的言语,忙道:“大人乃是先皇的老臣,久为小民信服。现在舍弟命在顷刻,务请大人前去一行,先将怀义的罪名定下,好让众人散去。随后若开活怀义,再为计议。此时且看一殿之臣的情面,免得酿成大祸。”狄公连忙言道:“贵皇亲岂不害杀老夫!令弟审讯,乃奉旨而行的,老夫前去,乃是越分。设若圣上说我多事,那欺君专擅的罪名,那还了得?贵皇亲尚要原谅,此事万不能越。”武三思道:“大人此去,救我兄弟之命,圣上知道,正要加恩,岂有问罪之理?”狄公道:“任凭诸公言语,老夫不敢遵命。可知人心总难问,现为此事,已受累不浅,设事后奸臣妄奏一本,说我唆令百姓大闹法堂,将怀义抢回,那时圣怒之下,如可辨别?岂不反送了性命?诸位如果要下官前去,且请在此立一凭单,将武承业如何私自放怀义,为众百姓哄闹法堂,以致来请的话,写成凭单,各位签字在上面,老夫或可前往。不然事不关已,何必多管。”武三思明知狄公有心推辞,只得依他,匆匆忙忙写毕,许多官员皆是武氏奸党,全行执押在上面的,然后狄公同众人,乘轿坐至刑部。 百姓正在那里说:“武三思未曾去请,大约也躲避去了,不然此时也该来了。他把我们作叛民看,待用兵来挟制我等,便摔死他再说。”说罢一齐呐喊,如潮水涌来的一般,顷刻又把武承业头朝下,脚朝上,当流星摔。狄公赶着上前,抢到里面,高声说道:“你等在此,还是为王李氏伸冤,还是趁此作乱?”众人见狄公前来,齐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人没有身家性命,何敢作乱?只因平日为这般奸党虐害生民,奸淫妇女,已是民不聊生。昨日王毓书媳妇在白马寺自尽,乃是大人同武三思搜查,彰明昭著,罪无可逃,为何不将他问罪,反交刑部里来,被这狗官将他私放!不是我等闻风前来,岂不又漏法网?如此发落,百姓焉能安处?此时既大人前来,只求将王氏冤枉伸雪,怀义治罪,我等情愿认大闹公堂之罪。若不这样,断难散去。”狄公道:“本院既到此地,你等尚有何虑!立刻去提怀义,你等且将武皇亲放下,方成体统。似此哄乱在一处,尚有什么上下?”百姓道:“此地万不能审!怀义到了此间,我等不能时时看守,若他晚间仍然放去,至何处与他要人?若要审问,仍到巡抚衙门去,方妥当。”狄公听了此言,故意说道:“你等为何如此横暴?武大人乃奉旨的钦差,岂能到巡抚衙门审问?如此次再行私放,你等皆向本院要人便了。”随向武承业道:“贵皇亲,今日下官前来,可知要将怀义的罪名拟定,不然,下官也承任不起。”武承业此时只想众人走散,无不满口应允,说:“大人为下官做主,无论如何,一同奏知圣上便了。”当时百姓听了他如此说定,方将他放下。 狄公命人去提怀义。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0章 武承业罪定奸僧 薛敖曹夜行秽事 却说狄公命人回辕,去提怀义,顷刻之间,人已提到。狄公命武承业公服升堂,自己坐在一旁,听他审讯。承业道:“众百姓请大人前来,本望从公拟罪,此时太人何以一言不发?”狄公笑道:“怀义之罪,律有明条,贵皇亲也非不知法律之人,他所犯何罪,依何律处治,百姓尚有何言?下官此来,不过替大人解和,何敢越俎审问。”武承业此时逼得前后为难,若不审问,堂下这许多百姓断不答应;一经定了罪名,怀义便无生路了。想来想去,实在为难。谁知他还未开口,众百姓早将怀义纳跪下来,向上面说道:“狄大人如不定了罪,我等又要动手了。”狄公复向武承业道:“皇亲呀,事已到临头了,若再存私袒护,下官便不好在此。圣上命你承审,为何此时还不开口?”武承业恐又干众怒,只得向怀义问道:“那两人究竟是否你所杀?可知下官为你之事,也是情非得已,乃你亲目所睹,现在实逼此处,权且供来,你可明白么?”狄公听了此言,心下骂道:“这个奸贼几乎送了性命,现又递话与怀义。打量我不知你心下的话,教他权且认供,将此时挨了过去,便可哭诉武后,赦他重罪。岂非是梦想!你是乘着拚将吃苦,直不审问,百姓当真不知王法,将你治死么?你既害怕,只要说定罪名,哪怕你再依仗武后,欲想更改,也是登天向日之难。” 只见怀义见武承业如此说法,知不说也不得过去,当时只得供道:“所杀两人,乃是兴隆庵道婆,平日时常入寺,四下搜寻,恐她将暗室看破,走露风声,因此起这不良之心。昨夜在半路等候,却巧她路过此地,将她杀死。又恐日后追寻凶手,因此将人头带入寺中,埋于竹林墙脚下面灭迹。不料为狄大人看出破绽,致尔败露。以上所供,悉是实话,求大人从宽发落。僧人自知有罪,总求俯念是敕建的地方,免致有伤国体。”武承业听毕,向狄公道:“律载挟仇杀害,本身拟抵,怀义杀毙二人,罪加一等,加以王李氏受逼身死,此乃凌迟重罪。惟念他是敕封的住持,恐于圣上情面有关,且拟一斩监候罪名。嗣后入秋,再为施刑,此时权行收入天牢。狄大人意下如何?”狄公道:“贵皇亲所拟的当之至,但怀义虽然供认,却未画供;贵皇亲拟定罪名,且未立案,何能成为定谳?且命书差录供,使怀义印模,那时下官命众百姓退散。”武承业听毕,心下恨道:“老狄你也太狠了,定然欲做得无可挽回,将怀义置之死地,这是何苦!也罢,这时便如你心愿,随后一道圣旨,将怀义赦去,看你究有何说?”当时便命书差,将怀义的口供录下。画供已毕,狄公道:“你等众百姓,本为王书毓媳妇伸冤而来,现在已蒙武大人定成斩监候罪名,实是依律严办。你等此时还不退去,又是何干?可知未定罪之先,将人私放,乃武大人一时之误。既定罪之后,你等仍在此地取闹,并不为死者伸冤,乃是有意叛逆,挟制大臣。似此叛民,国家岂能容恕?便调兵前来,将你等一律处死,看你等能成何事?还不赶快回去,各人各勤农事!将王毓书带来,好备此案。”那许多百姓见狄公如此吩咐,随即一哄而散,出衙回去。 顷刻功夫,将王毓书带进来,见怀义跪在下面,当时也不问是法堂上面,抢上来将怀义揪住,对定背心一口咬着。只听怀义“哎呀”一声,众差役忙上来拦阻,已咬下一块肉来,嘴里还是骂道:“你这秃驴,月前怎样说项?说武后命你前来化五千银子,要拜黄忏。你假传圣旨,骗去银两,这事还小,何故起那不良之心,致将我媳妇逼死?若不是狄青天审问,这冤枉何时得伸?此时还要哀求奸人,私行释放,岂不是无法无天么!”说罢大哭不止,怒气填胸,又要上来揪闹。狄公连忙喝道:“王毓书,你既是进士出身,为何不早来听审?现已发办依律定罪,你此时无理取闹,全不听官解说,天下哪有这糊涂书生?”说罢命人将怀义录的口供,念与王毓书听毕,他也在原呈上执了押,随后命他回去听信。王毓书千恩万谢,回头下来。然后狄公将案件原呈,一并收好,两人退堂,将怀义带了进去。 狄公向武承业道:“贵皇亲今日受辱,实是自取其咎,岂有要紧的钦犯,私下释放之理?国家以民为本,大兵调来,难道全将他们杀死不成?从来得天下者,得民心,失天下者,失民心。小民无知,岂能干犯众怒?今日下官若是不来,岂不将贵皇亲任性乱摔的,虽不致身死,那头晕眼昏,肚肠作呕,这些丑态,无不百出。朝廷的大员,皇家的国戚,为徇私存人,致被这羞辱,岂不愧煞!照此看来,我等虽不能算好官,也不落坏名,被人笑骂。”这番话把武承业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说道:“大人之言,何尝不是,只因碍于圣上的国体,故此稍存私见。谁知百姓竟不能容,还是大人来禁阻,实是感激不尽了。”狄公知道他是嘴上的春风,冷笑道:“同是为国为民之事,有什么感激,在人居心而已。百姓也是人,岂没有个知意感激的?你待他不好,他自向你作对。下官此时也要紧回转,怀义现在堂上,贵皇亲可莫私心妄想,这许多蠢民,照常仍在左近访问,若再为他们知悉,本院虽再来,恐亦无济了。”说罢起身,告辞回辕而去。 不说武承业与怀义私下议论,单表狄公来至书房,做了一道奏稿,次日五鼓上朝,好奏明武后。 谁知武承业见众人散去,心虽放下,浑身已为众人摔得寸骨寸伤,动弹不得,向着怀义哭道:“下官为你之事,几乎送了性命,现在如何是好?狄仁杰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辩论,叫我如何袒护?他已将口供案件,全行带去。”怀义已知难活,不禁哭道:“现在惟有请大人私往宫中,请圣上设法,总求她看昔日之情,留我一命。”武承业忙道:“你这话,岂不送我性命?日问因送你入宫,为百姓半途揪获。我此时出去,设若再为他们碰见,黑夜之间,打个半死,有谁救我?我现在吃苦已经非浅,若再遭打,便顷刻呜呼。”怀义急道:“武皇亲,你我非一日之义,今日我死活,操之你手,除得圣上救我,更有何人挽回?你不肯去,如何是好?”武承业也是着急,只得向武三思说:“此事还是哥哥进宫一趟,将细情奏明圣上,请她设法,只要将狄仁杰一人阻止,余下便可无事。”武三思因怀义是武后的宠人,恐怕伤了情面,当时说道:“愚兄此时姑作回衙之说,径入宫中,今夜却不能来回信,好歹总求武后为力便了。”随即乘轿出来,故意命轿夫说道:“你等闲人让开,武大人回衙。”说罢如飞而去,由后宰门进去。 到了里面,小太监连忙止住道:“武后现在宫中,与如意君饮酒呢,连我们皆不进去。请皇亲在此稍待罢。”武三思知薛敖曹在里干事,只得站在纱窗外面等候。耳边但听薛敖曹吁吁呼呼的,武后也是那种沉吟的声音,把个武三思听得忍耐不住,只得移步走远过去。停了一回再来,仍然如此情形,如是两三次,方听武后说道:“我封你这‘如意君’三字,实是令我如意。可怜怀义,昨日受狄仁杰一顿恶打,两腿六十板,打得皮开肉绽,今日交我侄儿审讯,不知如何了结。”武三思在外听见,知他们事情完毕,故意咳了一声,里面武后问道:“是谁在此?”早有小太监走去,说足武三思在帘外听候多时了。武后道:“我道是谁,他还无碍。且令他进来。”武三思听了此言,随即进去,与薛敖曹见礼坐下,并将武承业如何送怀义,如何百姓哄闹,如何请狄仁杰定罪的话,说了一遍。武后吃惊道:“这事还当了得狄仁杰是铁面御史,如此一来,岂得更改?端端的好怀义,将他送了性命,使孤家心下何忍。”武三思道:“臣等无法可想。怀义特命臣连夜进宫,求请陛下看这昔日的恩情,传旨开赦。不然便难见陛下之面了。”武后踌躇半会,乃说道:“孤家早朝,也只好顺着狄仁杰的言语,如此这般发落,或可活命。你且前去,命他安心便了。”武三思见武后应允,只得出宫而去,回衙门。 到了五鼓上朝,早见狄仁杰坐在朝房里面,见武三思进来,连忙问道:“昨日之事,乃是贵皇亲众目所睹,本院乃事外之人,反又滥竽其间了。”当时听景阳钟响,文武大臣一齐入朝。三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昨日武承业激成民变,陛下可曾知道么?”武后见他用这重大的话启奏,忙道:“寡人深处宫中,又未得大臣启奏,哪单知道?”狄公道:“陛下既然不知,且请将武承业斩首,以免酿成大祸,然后再将怀义所犯所拟的罪名,照律使行。武承业乃是承审的人员,竟将钦犯徇私释放,致为百姓在半途拦截,送入臣衙,哄闹刑部。若非武三思同众大臣商议,将臣请去压住,几乎京畿重地倏起隙端。求陛下宸衷独断,将徇私枉法之武承业治罪,于国家实有裨益。”武后道:“百姓哄闹法堂,此乃顽民不知乇法,理该调兵剿斩,于武承业何涉?”狄公道:“陛下且不必问臣,兹有凭字,并各人手押,以及怀义所拟定的罪名,均誊录在此,请陛下阅后便知。”说罢将奏折递了上去。 武后展开细阅了一遍,欲想批驳,实无一处破绽,只得假意怒道:“外间有此大变,武承业并不奏闻,若非卿家启奏,联从何处得悉?私释钦犯,该当何罪!本应斩首,姑念皇亲围戚,加恩开缺,从严议处。怀义拟定斩临候罪名,着照所清,交刑部监禁,俟秋决之期,枭酋示众。王毓书之媳,节烈可嘉,准其旌表。”狄公复又奏道:“白马寺虽是敕建地方,既是怀义所污,神人共怒,此秽亵之所,谅陛下也未必前去。请陛下将厅院地窖,一律拆毁,佛殿斋室,一并封禁,所有寺中田产,着充公,永为善举。”武后见他如此办理,虽恨他过于严刻,只是说不出口,也就准了退朝。狄公回辕,分别措置,百姓自是感激不尽。 谁知武后进宫之后,薛敖曹上前奏道:“陛下今日升殿,怀义之事,究竟如何?”武后见问,闷闷不乐,乃道:“寡人同你恩同夫妇,无事不可言说。自从早年在兴隆庵与怀义结识,至今一二十年,云雨之恩,不可胜数,今为狄仁杰拟定罪名,斩监候,虽候秋间施行,此乃掩耳盗铃之意,随后传一道旨意,便可释放。惟恐不知寡人的用意,反误为寡人无情,岂不可恨!”敖曹道:“这事他岂不知道,可以不必过虑。惟是狄仁杰如此作对,我等何能安处?现有一计,与陛下相商,不知陛下可能准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1章 薛敖曹半途遭擒 狄梁公一心除贼 却说薛敖曹道:“陛下莫虑怀义,他岂不知此事,而且昨日武三思又传言于他,谅他总可知道。但狄仁杰一日在京,我等一日不能安枕,陛下何不将他放了外任,或借作别事将他罢职,岂不去了眼前的肉刺?”武后叹道:“寡人岂不想如此,只因朝中现无能臣,所有的官僚,皆是寡人的私党,设若有意外之事,这于人皆不能办理,就以狄仁杰在朝中。一则是先皇的旧臣,外人也不议论,说我尽用私人;二则国家之事,他可掌理,因此不肯将他罢职。你且勿多言,孤家今日心绪不佳,满心记挂着怀义,你明日私自出宫,先到武三思家内,同他到刑部监内,安慰怀义,说孤家此举,也是迫于法律。一两月以后,等外间物议稍平后,开赦便了。”薛敖曹见他如此,当时也只得答应,随命小太监摆酒,将张昌宗复又请来,两人执杯把盏,陪武则天解闷。武则天本天生的尤物,见他两人如此殷勤,不禁开怀畅饮,半酣之间,春兴高腾,薛敖曹便对坐舞动了一番,然后酒阑灯灿,共寝宫中。 次日一早,武后上朝,敖曹换了太监的装束,便带了两名穿宫小太监,由后宰门出去,直向武三思家中而来。也是合当有事,却巧狄公昨日回转之后,将王毓书传来,圣旨旌表他媳妇,即定了怀义的罪名,秋间施行的话,说了一遍。王毓书当时即叩头不止,说朝廷大臣,能全像大人如此忠直,小民自高枕无忧了。今日将此事说明,我媳妇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狄公复行劝慰了一番,命他回去,准备今日早朝之后,便到白马寺拆毁地窖。谁知由朝房出来走至半途,忽见武三思家人,带领三个少年,向刑部衙门那条路上而去,心下甚是疑惑,暗道:“前面那个少年,颇觉熟识,曾记在何处见过,何以与武家的人一路行走?”随即将马荣喊至轿前,低声问道:“你见前面几人可认识么?”马荣道:“如何不认识?为首的是武家旺儿,后面三人,不便在街坊说明,且请大人回辕后再说。”狄公会意道:“你命乔太跟在他后面,看他究竟向何处而去,赶着回来禀报。”马荣答应,叫乔太前去。这里狄公命人赶快抬回辕门,轿夫听了此言,不知何故,只得飞似的进了抚辕。狄公下轿,到了内书房后面,马荣已随了进来。狄公道:“你方才见后面三人,究竟是谁?”马荣道:“那个三十上下,雪白面皮的。此人便是这南门外一个无耻的流氓,叫作小薛,不知何时,为武三思所见,知他阳具肥大,送入宫中。目前所说的那个薛敖曹便是此人。”狄公听了此言,不禁起身,勃然大怒:“这个无道昏君,自己亲生的太子,远贬房州,将这无赖的奸人收入宫中去。此必是到刑部私通消息,与怀义商议事件。今日遇见本院,也是他自投罗网!不将他治死,也令他成为废物。”正说之间,果见乔太匆匆跑来说:“那少年正是薛敖曾,小人跟他在后面,见旺儿与他三人一齐到刑部去了。”狄公听了此言,随命差役伺候,说至白马寺拆毁地窖。外面许多皂役听说到白马寺去,尤不高兴非常,想在寺中搜罗钱财,顷刻众人毕至。狄公带了人众,并马荣等人,出辕而来。当时坐在轿内,心下想道:“如若这个狗头能在半途碰见,便叮如此这般的行事,若不能碰见,也只好借拆毁之名,到刑部前去提怀义。” 一路上正是思想,渐渐离刑部不远,忽见前面那个少年又由对面而来,心下好不欢喜。正要命马荣前面去,谁知他早经会意,抢了儿步,到了面前,故意在薛敖曹身边一撞,薛敖曹差点摔倒,心下不由一怒,当即骂道:“你这狗头,为何不带着眼睛,你也不是瞎子,走在爷爷面前,还不看见!”马荣见他叫骂,也就喝道:“你这厮,破口骂谁?这街坊上面,皆是皇上的土地,谁人不敢行走?也不是你买的路途,为何不让我走路?说我未带眼睛不看见,你何故不看见让我呢?你也不妨探我是那个衙门而来,在此狐假虎威!”薛敖曹哪里忍得下去,随向小太监道:“你等在此,还不将这厮捆起,送至九门提督处,活活将他打死!敢存此间与我抢白?”两人正闹之际,狄公轿子已到前面,忙令住轿,向外问道:“本院命你先过去提怀义出刑部,好往白马寺拆毁地窖,何故在此与人争论?”马荣道:“此人乃是南门无赖,名叫小薛,往年为非作歹,地方官出差严拿,被他逃走,现又潜来都中。小人一路而来,因差事紧迫,行路匆匆,他撞在小人身上,反将小人乱骂。”狄公喝道:“胡说!他是个少年子弟,何以知他是无赖?且命众差役来询问。” 马荣当时将辕门的院差,一齐喊来,众人一望,一个个皆吃了一惊,不敢开口。狄公道:“你等可认识此人么?若果是无赖小薛,或者前次犯法,现已改邪归正,本院但须略问数言,便可释放。若不是小薛,本院倒要彻底根究,是谁人如此横暴,胆敢殴辱院差,闯阻官道!本院定须严加重责。”武三思的家人见狄公前来,早吓得魂不附体,知道又出了祸事。见狄公如此言语,恨不得众人说是小薛,免得彻底根究,无奈众人知道薛敖曹之事,无一人开口。狄公怒道:“你等想必与他同类,以至不敢言语?且将这厮带回本院,审讯一番,也就明白。”薛敖曹见了这样,已是心惊胆战,深恐自己吃苦,忙道:“我正是小薛,求大人宽恩免责。”狄公听了喝道:“狗头,从前幸逃法网,深恐自己吃苦行凶!本院若不深究,你必不肯供认。皇城禁地,岂容你这奸民混迹!左右且将他锁了,送回辕门,交巡捕看管。候本院由白马寺回来,冉行发落。”乔太、陶干答应一声,不问青红皂白,锁了起来。后面两个小太监不知厉害,见薛敖曹被锁,忙上前拦道:“你们这班人胆子好大,他乃是宫中的人,敢用铁练锁他!圣上晓得,你们也不顾性命!”旺儿见小太监说出真情,心下实是着急,惟恐干累自己,赶着挤出人围,逃回去了。 这里狄公道:“你这两个小孩子,为何说出此话,难道你认得他么?你是何人,赶快说来,本院放你回去。”小太监道:“我两人是穿宫的太监,名叫江喜,他名叫李顺,与他一齐前来。”狄公也怕他说出尴尬的话,连忙喝道:“你两个小狗头毋得混说!他说是小薛,何敢往入宫中?此人大有疑窦,一并交差带去,候本院回衙严讯。”说毕,乔太将三人锁回抚院。狄公便至刑部,将怀义提出,到白马寺毁了地窖,直至傍晚方才回来。 谁知旺儿见小太监说出真话,赶紧跑回家内与武三思说明,三思也是焦急万分,乃道:“这事如何又为他碰见?他若认真的究办,薛敖曹说出真情,这如何是好?”当时也只得来至宫中,告知武后。武则天听了此言,更是羞惭无地,又愧又恨,忙道:“你等赶速前去,说我宫中逃走了三名太监,既为他拿获,令他送进宫中,听我发落。设若狄公审讯,千万传言薛敖曹,莫说出真情。那老狄非比别人!”武三思只得遵命出来,着人到抚院,说武后有旨,将太监送去。早有巡捕回道:“我等奉大人差遣,看管人犯,此时大人尚未回转,不敢擅自专主。不知圣旨是假是真,不能凭贵王亲口言,信以为实。”来人无可如何,只得回复三思。谁知狄公早料着有这次情事,故意到晚方回。进了辕门,已是上灯之后,当时巡捕将上项说话回明,狄公道:“这明是假传圣旨,且待本院审问,候明早奏明再核。”当时也就升堂,命人将仪门关闭,恐有人观审。先将太监传来喝道:“小薛乃是地方上的无赖,你等说他来往宫中,莫非他受人指使,欲想行刺么?此乃大逆无道之事,你且从实供来。还是与他同谋,抑是遭他骗惑?本院审明口供,便将他斩首。”薛敖曹在旁听见,早已魂飞天外,深恐这性命不保,只见小太监供道:“这小薛也与我等同类,为圣上的穿宫太监,实非行刺之人。适才圣上已经有旨,请大人将我等送进宫中。只因我等私自出宫,圣上未曾知悉,现在查出,已获罪不小,求大人开恩释放。” 狄公听了此言,不禁拍案大怒,命人用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2章 查旧案显出贺三太 记前仇阉割薛敖曹 却说狄公拍案喝道:“你这两个小狗头,纯是一派胡言!小薛自己已供认无赖,为何你等反说他是穿宫太监?这事明有别情,若不直供,定将你处死!”小太监道:“小薛实是太监。方才圣上已经传旨,请大人送进宫中,与圣上发落,这事何敢撒谎?”狄公说:“本院看小薛决非太监,你等既矢口不移,且命那书差,查他旧案,若果确有实据,本院断不轻恕。”谁知众书差却不敢开口。内有一个刑部书办,姓贺名三太,此人自幼与薛敖曹为邻,凡敖曹的恶迹,无不尽知,早年有个女婢,为敖曹强占,俟后报官究办,正拟出差获案,忽为武承嗣送进宫中。因此他这愤气至今未出。现在见狄公如此追究,又值众人不敢开口,心下想道:小薛虽是入宫,权势浩大,既有本官招呼,我且将他陈案翻出,令他眼前受点枪棒。随即上前说道:“此人实系无赖,串同太监,在外胡行,所有案件,书办尽知。”说着退了下来,将敖曹从前案牍,悉数查呈上堂来。狄公看了几件,尽是奸淫的案情,不禁拍案怒道:“你这狗头,犯了此等罪恶,尚敢在此串同太监,作恶胡行!左右,先将他重责百板,再行收禁。两名太监,交巡捕看管。”左右答应一声,早将薛敖曹拖下,一五一十,打得叫喊连天,然后将他收入禁中,以便明早上朝申奏。 谁知狄公退堂之后,贺三太心下想道:本官虽重办薛敖曹,终不能置之死地,一经武后传旨,送往宫中,虽狄大人也无法可想。他既自称是太监,方才受责之时,何以那浊物如杵棍一般,不下有一二尺长短。这物件也不知犯了无限的罪名,我要报他前仇,拚得性命不保,方可为国家除害。主意想毕,等到二鼓之后,一人想着,暗暗到了监门。那个禁卒认得是贺三太,忙迎来问道:“贺先生来此何干?”三太道:“我同你商议一事,听说你从前为小薛累的很苦,可是不是?”那人道:“提起来话长呢,恨不能食他之肉,剥他之皮。小可从前的家私,虽不能是丰富,也还小康,自从与他赌钱,被他赚了数千两银子,嗣后我将家产输得干净。再去找他,他不认我,因此无法可想,钻了门路,来当这禁卒。可怜每月落不上数吊钱,家中老小,仍是不能敷衍。他现在进了宫中,又有这般势力,自是心满意足,谁知天网恢恢,遇见了我们这大人,将他打了百板,收入禁中。现在想趁此报复他前仇,只是想不出主意。贺先生可有良策,我们商议商议。”贺三太道:“我从前之事,你也知道,此时前来,正想与你打点。你可知他在堂上供认的是穿宫的太监,太监哪有留着阳具的道理?方才为大人打了百板,见他那浊物,不下有一二尺长,取下来,改作敲鼓槌子或则敲锣,倒也别致。”禁卒道:“你想得虽好,这一来送他性命,固报了前仇,明日狄大人要人,如何是好?”贺三太道:“你不知道,这物件并不是致命,将他割下,依然可活。你看宫中太监,皆没有此物。但不可伤破他卵子,便可无碍。”禁卒道:“能够这样就妙了。现在堂上明明供认了是太监,即便明日上堂,他不敢说出这物件。在别人身上是不可少的,在他身上,却是犯禁,这个暗苦,叫他受罪,如是却好。”两人商议妥当,禁卒取了一柄尖刀,取了两个酒杯,一包末药,就同贺三太两人来至狱内。 此时薛敖曹因棒伤打得厉害,在那里哼声不止,心中只想武三思,告知武后命狄公释放,此时听见狱门响亮,抬头一望,见是三太,连忙喊道:“贺三哥,你救我一救。我的事情,谅你知道,能在这事上周全与我,不出三日,定叫你富贵两全。”贺三太道:“正是同你商议。你现得了好处,把我们旧邻居,旧朋友,皆忘却了,我家那个女婢,至今还在我家,你此时在此苦恼,命她前来服侍你好么?”禁卒也在旁道:“你的女婢,虽可服侍,但是狱中没有钱财。我积得数十串钱在此,我们三人赌钱如何?”薛敖曹见他二人说了前仇,连忙道:“二位老哥,千万莫记前仇,我已悔之莫及了。能够救我,将我放出辕门,逃回宫中,定然厚报如何?”贺三太冷笑道:“放你出去,这个沉重,倒可担得,但是要同你借一物件,不知可肯与不肯?”薛敖曹见他两人允从,甚是欢喜,忙道:“岂有不肯之理,只求你将我放出,无论金银珠宝,功名富贵,皆包在我身上。好朋友,我这棒疮实是疼痛不过了,可先代我取点水来,让我薰洗薰洗,然后同你们一同出去。”贺三太道:“你虽肯允,只是你所说的,我二人全用他不着。想在你身上借用一物。”薛敖曹道:“我由宫中出来,万不料遇着这事,此时我身上,除随身衣服,另外哪有别物?”贺三太道:“你莫要装作聋子,故做不知,放爽快些,快点送出!”薛敖曹见他二人只不说明,心里急道:“好朋友,你明说吧,只要你能救我命,此处随你要什么总可。”禁卒上前骂道:“你这烂乌龟,老子看这禁狱的门,少一个敲门槌子,方才在堂上时,见你被打,露出那个怪物,又长又粗,取下来适当合用,就与你借这物件!” 薛敖曹听了此言,自是吓慌,忙道:“好朋友,我今日已在难中,从前虽有不是,我已自知,自今以后,定然酬报。现在何必取笑,哪里敲门用这肉槌头的道理?”禁卒不等他说完,当头啐了一口骂道:“谁同你这乌种子取笑!老子的家产,被你骗尽,同你借一二百银子,尚是不睬,还说什么酬报,功名富贵,包在你身上?即如贺三爷,同你做邻居,哪件事不周济你,你反恩将仇报,将他的婢女奸骗。你也不想想是何人物,仗着这件长大怪物,便尔秽乱春宫,行出这无法无天之事。平日深居宫院,要想见你一面,也是登天向日之难,今日也是天网恢恢,冒充太监,到那刑部与怀义私论事件,独巧被大人看见。你既做了太监,哪里还有这物?长在你身上,也是作怪,不如交给我们,还成一样器具。老子的性情,你也晓得的,告诉你句实话,叫你受点疼痛,绝不至送命便了。”薛敖曹听了此言,自是魂不附体,连忙求道:“两位朋友,可高抬贵手,留我一条性命,以后再不敢放肆了。”禁卒道:“以后已迟,老子既到此地,你不依便可了么?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贺三太道:“同他说什么闲话,此时不报前仇,明日朝罢,又寻他不着!”说罢,禁卒抢了一步,将薛敖曹拖倒下来。 敖曹到此时,知道斗他们不过,只得喊叫连天,大呼救命。哪知禁卒晓得必定狂叫,遂取了一张宽凳,将他纳在上面,两手背绑在凳腿之上,七半截已是动弹不得。贺三太也就在旁边,将他两脚绑好。禁卒取出两张草纸,在酒内浸潮,向着薛敖曹骂道:“你这狗头,还想喊叫,老子请你吃酒,看你可能言语。”薛敖曹也不知道何故,正是狂叫连天,忽见禁卒将草纸在嘴边一蒙,只见薛敖曹将眼睛一闭,连连地闷咳了数声,复将眼睛睁开,满脸急得通红,欲想说半句言语,却也难乎其难。贺三太本是刑房,岂不知这私刑,赶着说道:“不可不可,如此一来,便送了他性命,随后反不好令他受罪了。”禁卒道:“哪里如此快法,我们快点动手,不再加草纸,便不至死去。免得他乱喊乱叫,取得不安静。”说着又跑了出去,取了簸箕,装上石灰,摆在板凳下面,然后将衣袖卷起,取出一柄尖刀,向着贺三太说:“我今日干了此事,这两手必然污秽,只得事后浸浸擦洗。”随后向薛敖曹骂道:“你这乌种子,可莫怪老子心狠,只恨你罪太大了。这件怪物,且待我留下!”只见一刀刺下,不知薛敖曹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3章 薛敖曹哭诉宫廷 武则天怒召奸党 却说禁卒取着尖刀对定薛敖曹阳具根上一刀下去,贺三太深恐伤了他卵蛋,赶着说道:“小心一点,莫送了他的性命。那反不好。”禁卒道:“你慌什么,前日我见人割那驴子,便是如此。”说着又见他将刀执定,由上而下,四围一旋,顷刻之间,只见薛敖曹在板凳上,半截身子,跳上跳下,知是他疼痛万分,两眼不住的流泪,嘴里只说不出话来。贺三太又恐他身子肥大,将宽凳跳翻过来,赶着上前,将他纳住。又见禁卒将周围旋开,惟有中间那个溺管未断,尚挂在上面,此时两手血流不止,将一簸箕的石灰,全行染得鲜红。贺三太虽是恨他前仇,到了此时,也觉有点不忍,赶着向禁卒说道:“你用刀尖子,将他溺管割断,从速用末药,代他敷好了。遥想这厮,罪已受足,若耽延工夫,恐他昏死过去,那时便费了大事。”禁卒果然依他所言,将溺管割断,将阳具摔在地上,然后用末药在四下敷满,果神效非常,顷刻将血止住。又在贺三太衣衿上面,撕下一块绸子,将伤痕扎好,始行取过木盆,倒了冷水,将手上血迹洗去。贺三太方将薛敖曹脸上草纸一揭,只见他已不能言语。贺三太忙道:“你手脚太慢,致将他闷死过去,只是如何是好?”禁卒道:“你莫要慌乱,他如死去,我来偿命。”说着将他扶坐起来,禁卒出去,取了一支返魂香燃着,送在他鼻孔前,抽了一会。没有顿饭工夫,但见薛敖曹有了进出的生气,又停了一会,忽然将脸一苦,将口一张,大叫一声:“疼煞我也!”禁卒骂道:“你这乌种子,早知有此疼痛,为何从前犯法?舒服得好,便叫你疼得厉害,以后看你还能放肆了!”说着在地下将阳具拾起,用水洗了几次,抓在手中,向薛敖曹道:“也不知你这狗头,如何生长的,你自己看看,可像个敲门的槌子?”说着摔起来,便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薛敖曹此时方疼痛稍定,低头向下身一望,一个威威武武的丈夫,变作了坑坑凹凹的女子!这一急非同小可,比送他的性命还格外伤心,高声骂道:“你这两个伤心的杂种,下这毒手,我姓薛的,与你誓不甘休!除非将我治死,不然叫你家破人亡。你把这长具取去,想必是送你老婆送你妹妹去了!”禁卒哪里容得他辱骂,他骂一句,便将那件怪物,在他嘴上打一下,于是你骂我打,愈骂愈打,两人闹作一团。贺三太实是好笑,赶着向禁卒拦住道:“你我已报了前仇,既割下来了,也不能复行合上,骂自然要骂。我且问他的言语,你莫要在此胡闹。”禁卒道:“我实气他不过,你有何话问他?”贺三太向薛敖曹道:“我两人虽然报自己前仇,可知为国家除了大患,也免得日后露出破绽,有那杀身之祸。可知你此时恨骂,没有益处,我两人既摆布你到此,还怕你怎么?你倚仗不过那个兴隆庵的尼姑,受你这怪物,封你为如意君,此时既已割去,成了废物,还能如从前得宠么?即使你进宫哭诉,将我俩治罪,我们也不是死的,难道不会逃走?告诉你句实话,顷刻与他逃走他方,看你有何本领害得我两家?莫说你借了太监,说不出受我两人恶苦,便那个尼姑,也是不能彰明昭著的,奈何我两人?你要骂便骂,我们是出去了。”说着拖了禁卒,飞奔出狱。薛敖曹要想去追,他无奈两脚锁了铁镣,不得动弹,心下越想越气,看看下面,格外伤心,想贺三太所说的言语,也是不错。只恨自己不应出宫来看怀义,反送了自己的性命,一人只是在监中啼哭。 且说武三思到宫中,说明此事,武则天命人到辕门去要薛敖曹,反为巡捕回说狄大人尚未回家,不敢信以为实,未将人交出。武则天接着此信,自己也悔恨不已,心下想道:“薛敖曹为狄仁杰捉去,尚是小事,他两人为他擒去,设或露出破绽,彻底根究,岂不令人愧死!”一人在宫中翻来覆去,只是想不出主意,到了四鼓之时,只得上朝理事。众人齐在殿首,只见狄仁杰出班奏道:“臣奉旨拆毁白马寺地窖,昨日已经完毕,特来复命。并奏明圣上,在半途寻获了两名穿宫太监,与那无赖小薛在外胡行,臣已带回辕门。查出小薛的案件,全是不法之事,理合依律处治。适因回辕之后,又闻传旨要此三人,不知真伪,特来启奏陛下。内侍阉宦,何能与无赖为伍,在外胡行,此中关系甚大,求陛下拟定罪名,如何究办,臣好遵旨施行。”武则天听了此言,心中不禁胆寒:此人实是铁面冰心!寡人之事,竟敢如此启奏,无奈你太认真了。若再为你说出实情,孤家颜面何在?乃道:“卿家所奏,寡人已早尽知。但此三人,是孤家宫中内监,私逃出外,固罪不容宽。也不能令外官审问。卿家回衙,立刻押转宫中,寡人亲自发落。”狄公当时只得遵旨,心下暗道:“我昨日若非赶先审问一堂,打了一百重板,岂不为他逃过!”说罢众人散朝。 狄公回转衙中,只得将监中薛敖曹提出,也不再审,命巡捕同着那个小太监,一齐押送宫中而去。此时武则天退朝入宫,正思念薛敖曹,不知此时方可回来,拟命人前去催促,忽见后宫太监引着薛敖曹进来。登时放声大哭,向着武则天奏道:“自沐重恩,情深似海,从此万不能如前了!”武则天见他如此凄惨,忙惊道:“寡人已将你三人要回宫来,还有何事害怕?”薛敖曹道:“此非说话之地,且请圣上入内。”武则天也不知何事,只得进入寝宫。薛敖曹便将贺三太与禁卒如何怀恨前仇,将自己阉割的话,说了一遍。武则天本以此为命,这一听,真是又羞又恼,恨不得将贺三太等人,顷刻碎尸万段。当时说道:“这也是寡家误你,不是命你去看怀义,何至有如此之事;也是情分圆满了。你且住在后宫,陪伴寡人,以便调养。但是这贺姓的同那个禁卒,非将他处死,不能泄心中之恨!”当时恼恨不已,只得将张昌宗召来。薛敖曹只痛哭不已。张昌宗闻知也是骇异之事,向武则天说道:“这事总是狄仁杰为祸!若非他与陛下作对,将薛敖曹带进衙门,追究前案,何至如此?照此看来,我等竟不能安处了。我看狄仁杰一人,也未必如此清楚,惟恐他手下另有秘党,访明宫中之事,想了最毒的主意,命他出头办事。现在陛下三人,已去其两,只有我一人在此,陛下若非访拿那班奸贼,将他党类灭尽,随后日渐效尤,再将我等逼出宫中。我等送了性命,尚是小事,那时陛下一人在宫内,岂不冷清!。”说着两眼流下泪来。武则天见薛敖曹成了废物,已是恼闷不堪,此时见张昌宗说了这番,更是难忍,不禁怒道:“孤家因静处深宫,唯恐致滋物议,因此加恩,凡是老臣概行重用。不料他如此狠毒,竟与寡人暗中作对!不将这班奸人处治,这大宝还要为他们夺去!”当时大发雷霆,命太监赶着召武承嗣到前,命彼说出这班奸人,以便按名拿问。 武承嗣在家,正与武三思谈薛敖曹,说老狄虽是心辣,只得打他一百大板,认为太监。现武后在金殿上,命将他送入宫中,他也别无法想。但是怀义常在刑部,恐武后心中不悦,必得没法将他放出,送入宫中,此事方妙。正在谈论,忽见有个内监匆匆进来说道:“二位爷,就此进宫!陛下此时恼恨非常,薛敖曹如此这般,受了重苦。圣上因此大怒,命你进去,访拿这班奸人,好按名治罪呢。”武承嗣听了此言,心下大喜,向着武三思道:“我等可于此时报复这狗头了!惟恨狄仁杰、元行冲等人,平日全瞧不起我,今日进宫,如此如此,启奏一番。先把几个狗头办去,随后老狄一人在京,便是一个独木难支,无能为力。”三思亦以为然,随即命他同太监,一齐同到了宫中。武则天见他前来,不禁怒道:“孤家因你等是我娘家之人,因此重用。原想各事协心办理,凡外面所有事件,以及奸人为害,早奏朕知,现在薛敖曹、怀义等人,连连遭了此事,置朕颜面于何地?显有奸人与狄仁杰狼狈为奸。若不将这班人除尽,朝廷何能安处!召你前来,可赶速暗访,将奸人名姓开单呈阅,好按次严办。”武承嗣见武则天动怒,随即跪下奏道:“臣儿早知有此祸事,从前屡次奏明。自从庐陵王远贬房州,许多大臣心下不悦,意在谋反,废黜圣上,总因未得其便。现在这几件恶事,皆只是奸人唆出老狄先除了陛下的近宠左右,然后再将我等除尽,那时便带兵入禁,立拥庐陵王。臣儿虽有所闻,欲奏明圣上,无奈圣上以狄仁杰为大臣,不肯深信,故不敢启奏。陛下再不严办,这天下恐非陛下所有了!”说罢痛哭不止。 这番话将武则天听得深信不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4章 怀宿怨诬奏忠良 出愤言挽回奸计 却说武承嗣奏了一番言语,武则天怒道:“寡人从前也不过因先皇臣子,不肯尽行诛绝!明日早朝,你候在金殿奏明,好立时拿问。”武承嗣道:“陛下如此,则安居无事矣。”道罢,复安慰了武后一番,薛敖曹安心在宫内陪伴,然后出来,与武三思计议了一晚。 次日五鼓进朝,山呼已毕,左右文武大臣,两班侍立。忽然武承嗣上前奏道:“臣儿受陛下厚恩,正思报效,风闻有旁人怨恨,说陛下严贬亲子,废立明君,致将天下大权归己掌握,不日便欲起兵讨逆,以辅立庐陵王为名,欲将臣等置之死地,逼陛下退位。臣等受国厚恩,不敢隐匿,求陛下俯念臣等身受无辜,群臣罢职,免得受此大逆之名,致将陛下有滥用私人之议。现在庐陵王还在房州,仍求陛下即日传旨,召进都中,复登大宝,以杜意外之祸。”武承嗣奏了这番言语,两边文武大臣无不大惊失色,彼此心中骇异,也不知是谁有此议论,致为武承嗣妄奏。只见武后怒道:“此乃是寡人家事!前因太子昏弱,不胜大宝之任,因此朕临朝听政。是谁奸臣,妄议朝事,意在谋反,你既闻风,未有不知此人之理,何故所奏不实,一味含糊?着即明白奏闻,以便按名拿办。”武承嗣道:“此人正是昭文馆学士刘伟之,并苏安恒、兀行冲、恒彦范等人,每日在刘伟之家中私议。求陛下先将刘伟之赐死,然后再将余党,交刑部审问。”武则天听了此言,只见刘伟之现在金殿上,随即怒道:“刘伟之,寡人待你不薄,你既受国厚恩,食朝廷俸禄,为何谋逆议反,离间宫廷?你今尚有何说?” 刘伟之此时自觉吃惊不小,赶着俯伏金阶,向上奏道:“此乃武承嗣与臣挟仇,造此叛逆之言,诬惑圣听,陷害微臣。若谓臣等私议朝事,自从太子受屈,贬至房州,率土臣民,无不惋惜。臣等私心冀念,久欲启奏陛下,将太子召回,以全母子之情,以慰臣民之望。且陛下春秋高大,日理万机,旰食宵衣,焦劳不逮。家有令子,理合临朝,国有明君,正宜禅位,随后优游宫院,以乐余年,含饴弄孙,天伦佳话。此不独与陛下母子有望,即普天率土臣民,亦莫不有益。如此一来,那些奸臣贼子,窥听神器、扰乱朝纲之小人,自然不生妄想,不惑君心。此皆臣等存志于心,未敢明言之想。若说臣等谋逆造反,实武承嗣诬害之言,求陛下明降谕旨,问武承嗣有何实据!”武则天听了此言,格外怒道:“你说他乃诬奏,即以你自己所奏,已自目无君上!太子远谪,乃是彼昏弱不明之故?为何说率土臣民,无不惋惜?此非明说寡人不是,为众怨恨?孤家年迈,岂不自知,要你渎奏,却是何故?依你所言,方可有益,不依你所言,便是无益,这叛逆情形,已见诸言表,你尚有何说!左右,将刘传之推出午门斩首!”一声传旨,早有殿前侍卫,蜂拥上来,即便想动手。只见元行冲、苏安恒这一班人齐跪在阶下奏道:“武承嗣奏臣等同谋,臣等之冤,无须辩白。但是武承嗣不能信口雌黄,乱惑君听!且请陛下,将臣等衙门,概行查抄,若有实据,不独刘伟之一人斩首,即臣等亦愿认罪。”武则天哪肯准奏,喝道:“你等受国深恩,甘心为逆,朕今将刘伟之一人斩首,已是法外之仁慈,你等尚敢渎奏!” 狄仁杰此时见众人所奏不准,心下知是武则天心怀懊悔,欲借此出那些闷气,当时也就上前奏道:“刘伟之妄议朝政,理当斩首,但臣访问此事,实在不止此数人,尚有武三思、武承业等诸人在内,陛下欲斩刘伟之,须将二武处斩,方合公论。”武则天听了此言,忙说道:“狄卿家,不可胡乱害人!三思、承业皆是朕的内侄,岂有谋反之理,莫非是卿家诬奏么?”狄公道:“他两人何尝不想谋反?自从太子远贬,他便百计攒谋,逢迎陛下,思想陛下传位于他。近见陛下未曾传旨,他便怨恨在心,欲想带兵入宫,以弑君上,不料为刘伟之等人闻知,竭力禁止,方免此祸。故尔武三思等人恨他切骨。又因他奏知圣上,故今日先行还奏,以报私仇。若不将他二人斩首,恐欲激成大变。”武三思听了此言,吓得魄不附体,连忙与承业奏道:“臣儿何敢如此,实是狄仁杰有心诬奏,用这毫无影响之言欺蒙圣上。”狄公不等武后言语,忙道:“你说我毫无影响,刘伟之影响何在?陛下说你是皇上的内侄,断不造反,刘伟之也是先皇的老臣,各人皆忠心义胆,更不至造反了。要斩刘伟之,连武氏兄弟一同斩首,随后连老臣也须斩首,方使朝廷无人,奸臣当道。若开恩不斩,须一概赦免,方得公允。”武则天见狄公一派言语,明是袒护刘伟之,乃道:“狄卿家不可诬奏,寡人自己家的事,要他论何干。方才在殿前所奏,已是满口叛逆,如此奸人,不令斩首,尚有何待?”狄公忙又奏道:“陛下之言,也失了意旨,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刘伟之所言,正是为天下之公论,岂得谓陛下家事?若因此斩杀忠臣,恐陛下圣明之君,反蒙以不美之名矣。太子远谪房州,岂不远望慈宫,夙夜思念,若因武承嗣诬奏,致将大臣论斩,恐天下之人,不说陛下为好臣所惑,反说陛下之把持朝位,无退让太子之心。既灭母子之恩,又失君臣之义,千秋而后,以陛下为何如人?岂不因小人之言,误了自己的名分,误了国家的大事?武承嗣所奏,实有心诬害,请陛下另派大臣审明此事,方可水落石出,无党无偏。臣因国家大事,冒死直陈,祈陛下明鉴!”这番说得武则天无言可对,只得准奏,将刘伟之等人交刑部讯问,然后退朝。 不说那武三思恨狄公阻挠其事,且说刑部尚书,自从武承嗣开缺之后,武后恐别人接任,不能仰体己意,当即传旨命许敬宗补授。此人乃是杭州新城县人,高宗在时,举为著作郎之职,其后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正宫,众大臣齐力切谏,他说:“田舍翁剩十斛麦,尚欲更新妇。天子富有四海,立后废一后,有何不可?”高宗了听了此言,便将武则天为皇后。从此武后专权,十分宠任,凡朝廷大事,皆与敬宗商议。敬宗遂迎合意旨,平日与武张二党,狼狈为奸,不知害了多少忠臣。此时为了刑部尚书,也是武后命他照应怀义的意思。现在将刘伟之发在他部内,当时回衙,便将武承嗣所奏一干人,带回部内,一时未敢审讯。等至晚间,私服出了衙门,来至武三思府内。家人传禀进去,顷刻在书房相会。敬宗开言问道:“贵皇亲,今日所奏,已是如愿所偿。将他斩首,又为这老狄无辜牵诬贵皇亲身上,致将此事挽回。但此事命下官承审,特来与皇亲商议,如何方令刘伟之供认?”武三思道:“大人在上,已非一日,可知此事不怕钦犯狡赖,惟是狄仁杰阻挠太甚。必得如此如此,不与他知道,然后方得行事。”许敬宗道:“此言虽是,但圣上面前,如何则行?”武三思道:“圣上此时已是闷恨非常!早朝之事,正是舍弟昨晚进宫,说明缘故。大人能如下官办法,这事便无阻挠了。”当时又将薛敖曹之事,说了一番。许敬宗自是答应。 次日一早,敬宗也不上朝,天明便齐传书差,在大堂审案。将刘伟之、苏安恒一干人,分别监守,自己升了公座,先将刘伟之提来。伟之见是敬宗,知道这事定有苦吃,此时已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因是皇上的法堂,不能不跪。当时敬宗在上言道:“刘大人,你也是先皇的旧臣,你我同事一君,同居一地,今日非下官自抗,高坐法堂,只因圣上旨意,不得不如此行事。所有同谋之事,且请大人从实供来,免得下官为难,伤了旧日之情。”刘伟之高声答道:“在官言官,在朝言朝,大人是皇上钦差,审问此事,法堂上面,理宜下跪。但是命下官实供,除了一片忠心,保助唐皇的天下,以外没有半句的口供。那种诬害忠良,依附权贵,将一统江山送与乱臣贼子,刘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岂有谋反之理?大人既看旧日之情,但平心公论便了。”许敬宗笑道:“这事乃圣上发来,何能如此含糊复奏?昨日在朝,说圣上伤了母子之情,太子受屈,百姓怨望,这明是你心怀不愤,想带兵入宫,废君立嗣,不便出诸己口,故供旁人措词。可知此乃大逆无道之事,若不审出实供,本部也有处分,那时可莫恨下官用刑了。”这番话,说得刘伟之大骂不止。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5章 用非刑敬宗行毒 传圣诏伟之尽忠 却说刘伟之听了许敬宗一派言语,高声骂道:“你这欺君附贼的奸臣,你敢用刑拷谁!先皇在日,为你所欺蒙,致将王皇后废立,现在太子在外,圣上年高,不思天下为重,竟敢依附武党,陷辱大臣。我伟之未曾奉旨革职,你何敢擅自用刑!”许敬宗听了此言,登时怒道:“你道你未经斥革,本部院因为同你一殿之臣,故尔稍存你面,既然如此,且将圣旨请出,使你明白。”当时起身入内,果然捧出一道圣旨说:“刘伟之结党同谋,案情重大,虽经交许敬宗审讯,犹恐他抗官不服,抵赖不供,着将原官革去。如不吐供,用刑严审。”刘伟之听他念毕,更是大骂不止。许敬宗存在上怒道:“你究竟供与不供?你此时既经革职,便与小民无异。钦定非刑,俱在堂上。”刘伟之道:“误国的奸臣!我刘某电弧娃贪生之辈,今日生死虽难预知,若想刑求,为你这班狗头,住宫献媚,忍那谋逆之名,虽刀锯鼎烹,也无半句言语!本学士忠心赤鹏,举国皆知,你等将唐室山河,断送在他人之手,一旦身首异处,恶贯满盈,有何面目见先皇于地下乎?”许敬宗为他骂得无言可对,不禁恼羞成怒,也就喝道:“本部院奉旨承审,若想逃过此事,也不知道我的手段。左右快取刑来。”两边齐声答应,早将一个火盆,端在堂上,红光高起,火焰腾腾,一个人取了一个铁锅,顿在火上。敬宗道:“刘伟之,可知道这刑具不比寻常,若能认了口供,免却目前之苦。你看这里面,乃是锡质炼化,沾上身躯,顷刻浆流泡起。”刘伟之复又骂道:“本学士死且不惧,岂畏这私刑!但你虐害忠良,须保武氏求掌大权,方得保全首领。一日新君嗣位,恐你这孤群狗党,明正典刑,刀锯鼎烹,免不得万年遗臭。”许敬宗见他仍然不屈,忙命众人施刑。早有一班人,如狼似虎的恶差,将刘伟之的衣袍撕去,两手绑在背后,一人取了个小铁勺子,在铁锅子内,取了一勺子的热锡,先在刘伟之肩背上倒去。只听见他大叫一声,那热锡自上至下,直流至谷道前面,但见一股青烟飞起。在公案面前,再将伟之身上一望,那一路皮肉,已焦烂万分,鲜血淋漓,浆水外冒,刘伟之已烫昏过去。 许敬宗在上面看得清楚,向他笑道:“你平日与老狄同声附和,见我等众人如肉上之刺,眼中之钉,今日叫你知我厉害。”随命人用醋汁倒于炭上,将刘伟之扶起,受了这酸醋的烟气,停了一回,依然大叫一声,复行苏醒。见许敬宗坐在堂上冷笑不言,伟之不禁丹田起怒,大骂喝道:“我刘某身受无辜,为这奸畜诬害,皇天后土,鉴我忠心!武后秽乱春宫,革命临朝,僭居大统,你等不知羞耻,谄媚妇人,致令武氏党人,把持盘据。本学士也不思活命,且同你拚个死活存亡,好见先皂于地下。”说着摔开众人,奋勇上前,来奔许敬宗揪打。许敬宗虽是文士,两膀却很有膂力,深恐遭其毒手,随即起身向后便走。哪知刘伟之拚命来斗,早将公堂上方砚台,抢在手内,对定许敬宗脑门一下打来,许敬宗不防这物件,赶着偏转身躯,欲想避让,额角上早中了一下,登时一个窟窿,血流不止。所有堂下的差役,见本官为钦犯所伤,也不问伟之是好人,是坏人,端起大锅,向伟之身上一泼。伟之正想揪着许敬宗,同他扭结,猝不及防,浑身上下为热锡浇满,登时痛入骨髓,两脚在地下,一阵乱跳,把个皮肉身躯,如在油锅之内,当时鲜血淋淋,露筋露骨,要想有一块好肉,也万难寻出。只见他大叫连声,倒在地下。 许敬宗见他倒栽地下,自己虽已受伤,也不好再摆布,命人将伟之抬往里面,自己将绸子扎好。命人先到武三思府中打听,问三思在家与否,自己便在书房做了一张假供,使人誊清。那个打听的家人,已来回信,说武三思正在府上,候此地的信息。许敬宗听了此言,便乘了大轿,来到武三思府上,直入书房坐下。 此时武三思正与武承嗣相议,欲想藉此事为词,便将狄仁杰诬害,听说许敬宗前来,兄弟二人同至书房里面。忽见许敬宗面带损伤,当时笑道:“老许今日是喜欢极了,连行路皆不留心,致将额角裁破。如此时升了宰相,岂不将头颅跌破?”许敬宗道:“人家为了刘伟之之事,吃了如此重苦,你还是取笑。可知此事。须要令老狄不知。现在虽已将刘伟之用了非刑,已经离死不远,不趁此时商议良策,火速将刘伟之置死,不然,随后之祸,更不得了。因来此斟酌,你们二人之中,须得一人就此入宫,得一道圣旨出来,将刘伟之事完毕。明日早朝,狄仁杰晓得,那时已身首异处,他也无可如何。”武三思听了此言,说道:“果然妙计,这事仍令承嗣前去。”当时便将许敬宗自拟的假供,取来放在身边,着便服入宫而去。 武后连日因各事烦集,皆不如心,只得与张昌宗饮酒为乐,听毋小太监启奏说武承嗣前来奏事,忙召他进来问道:“你深夜前来有何事奏?”承嗣道:“只因早朝圣上将刘伟之等人交刑部审讯,虽知伟之实是谋逆不法,为敬宗用刑拷问,招了这供。自知罪无可赦,竟敢在法堂用武,将许敬宗头颅击伤,因此敬宗不能上朝,故请臣进宫入奏。请陛下独断施行,赶传密旨,将他正法。不然为狄仁杰知悉,势必酿成大变。”武则天听了此言,不禁怒道:“狄仁杰自升巡抚,寡人因他是先皇老臣,性情刚直,凡事皆优容之,乃竟不知报效,结党横行,殊非意料所及。”当即传旨:“先将刘伟之在刑部赐死,余党候明日早朝再核。”武承嗣得着此言,随即出宫,飞马到了刑部。许敬宗已早回衙,在大堂等信,见武承嗣匆匆而来,口传接旨,许敬宗当即设香案,命人将刘伟之提出,将圣谕宣读已毕,刘伟之此时已如死人相仿,浑身无一处完肤,听得许敬宗宣明圣旨,不禁两眼圆睁,高声骂道:“你等这班误国的狗头,诬奏朝廷,害我本学士,刘某在九泉之下,待你对质!”说罢大骂不止,许敬宗仍是一言不发,但命人取了一条白绫,递与伟之。伟之取在手中,自缢而死。武承嗣随命人传信报他家属,说他谋逆不轨,赐死天牢。本应暴尸示众,主上加恩,着令家属收尸。顷刻之间,伟之家得了此信,自是号啕痛哭,以便收拾呈报。 且说狄梁公正在衙中观书,忽见马荣匆匆进来说道:“不好了,小人方才出去巡夜,听说刘大人为刑部私刑拷问,将周身用热锡浇烂,逼出口供。命武承嗣禀知武后,已将刘大人赐死,现在报知家属前去收尸。如此一来,不知苏安恒等人,若何处置。”狄公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刘学士,你心在朝廷,身罹刑戮,这也是唐室江山,应该败坏。总之有狄某一日在朝,定将你这无妄之灾,伸雪便了。”当时大堂上,听得已交三更,他也不去安歇,随在书房,将所有的公事办清,自己穿了朝服,上朝而去。 却说武承嗣在刑部见刘伟之已死,心下好不欢喜,向着许敬宗道:“这厮自谓忠臣,平日将你我绝不放在眼里,私心妄想,欲请武后退位。昨日金殿上独敢如此说强,岂不是他自寻死路!但是他一人虽已除去,惟有老狄在朝,十分不妥。明日早朝能再将元行冲等人如此这般,奏明天子,那时一并送了性命,然后再摆布老狄。将这干人尽行除绝,嗣后将庐陵王废死,这一统江山,便可归我掌握了。大人能为我出力,随后为开国元勋,也不失公侯之位了。”许敬宗本是极不堪的小人,见他私心妄想,也就附会了一番,把武承嗣说得个不亦乐乎,如同自己做了皇帝一般。交到四更之后,但听见刘伟之的妻子等,又在大堂,哭一番,骂一阵,皆说是许、武二人残害忠良,有日恶贯满盈,等斩首之时,定将他五脏分开,为鸟兽争食。许敬宗虽听见,如耳聋一般,反而大笑不止。两人不知不觉脱去官服,乐不可支,直至五更,方由衙门出来,上朝而去。到了朝房,见文武百官俱已齐集,许多人见他进来,皆起身出迎,齐声问道:“许大人承审案件,闻已讯明,奉旨赐死。设非大人的高才,何能迅速如此!”许敬宗当时并未见狄公在座。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6章 狄仁杰掌颊武承嗣 许敬宗勾结李飞雄 却说许敬宗到了朝房,许多人说他高才,心下甚是得意,当时并未见狄公在座。武承嗣笑道:“这些须小事,何足介意。只要有俺兄弟在朝,哪怕老狄再吹毛求疵,也要将他一班的党类削去。他也不知当今皇帝现是何人,欲想传位于谁,常将唐室天下谈论!”众人见他说出这话,知狄公在此,一个不敢回言。狄公哪里忍得下去,忙起身推开众人问道:“贵皇亲乃圣上的内侄,圣上传位于谁,贵皇亲想必知道了。狄某居唐朝之官,为唐朝之臣,不视唐室江山何为重,以何事为重?此言乃众公耳听,且请说明,俾大众知悉。”武承嗣见狄公前来问他,方知此言犯法,赶着笑道:“此乃下官一时戏言,大人亦何必计较。”狄公当时喝道:“你此言,岂非胡说,朝房之内,国事攸关,岂容你这班狗头妄议!日今武后临朝,太子远谪,并未明降谕旨,立嗣退朝,你何敢大言议论?岂非扰乱臣民,欲想于中篡逆?刘伟之被你等诬奏,滥用非刑,致令身死,现又牵涉在狄某身上。你此时不将话讲明,与你入朝,一齐剖个明白。唐皇天下,为你这班奸臣已败坏得不可收拾,还想陷害大臣,私心谋逆。老夫有何党类,有何实据。为我从快说来!”说着走上前来,直奔武承嗣。武承嗣此时自知理屈,为他骂了一顿奸贼狗头,也就恼羞成怒,回声骂道:“你这老死囚,圣上几次宽容,尚不知感,胆敢暗中作对,结党同谋。刘伟之现有口供,看你从何抵赖!”狄公见他回言骂道,不禁左手一伸,将他衣领揪住喝道:“老夫问你的圣上传位却与何人?你反敢侮辱大臣,造言生事,如此情形,岂不要造反么?”武承嗣为他揪着衣领,格外愤怒起来,高声叫道:“狄仁杰,你在朝房放肆,还不是有心作乱!”这句话尚未言毕,早为狄仁杰在脸上,分左右两旁,每处掌了两下,顷刻浮肿起来,满口流出鲜血。正闹之际,直听景阳钟声响,武后临朝。众位大臣见他两人揪作一团,未敢上前分解,只得各顾自己,起身入朝。 山呼已毕,许敬宗上前奏道:“现有叛臣狄仁杰,因逆党刘伟之,经臣审讯问出实供,奉旨赐死,不料狄仁杰因武承嗣自奏陛下,迁怒于他,竟守在朝房内,殴辱皇亲,实属不法已极。听陛下临朝,犹自肆行殴打,叛逆之状,已可想见。不将狄仁杰严加治罪,不能整率臣下,恐大局亦为败坏矣。”武后听了此言,不禁大发雷霆,向下怒道:“狄仁杰乃朝廷大臣,竟至目无君上。着传旨,将狄仁杰锁拿前来,在此金殿审问!”所有殿前侍卫,皆是张武二党的羽翼,赶着领旨下来,到朝房将狄公锁拿进去。武承嗣方知是许敬宗为他启奏,心下甚是得意,想趁此盛怒之下,将狄仁杰送了性命,报了前仇,免他在京阻拦各事。且说到了金殿,不等武后开言,狄公当时奏道:“微臣今日入朝,方知武承嗣与许敬宗等人谋权篡位,诬害大臣。胆敢在朝房宣言,说陛下传位有人,不以唐室江山为重。似此贼子乱臣,人人得而诛之,臣正拟扭解入朝,请陛下明正典刑,以除巨患。不知何人妄奏,致令侍卫传旨,释放逆臣!”武后听了此言,哪里相信,不禁怒道:“孤家听政以来,待你不薄,刘伟之等人谋逆,理合按律施行,你为朝廷大臣,虽未与谋,尚有何说!”狄公连忙奏道:“陛下所闻,乃许敬宗一人妄奏。微臣所奏,乃武承嗣在朝房所说,文武大臣,皆所共听。许敬宗与武承嗣一党,自然为他粉饰,陛下如不信武承嗣等人谋逆,且看他两人衣服,他既忠心报国,入朝面圣,理合朝衣朝冠,何故便衣前来见驾?此明是目无君上,欲趁便行刺,若非臣早至朝房,听所言,恐此时陛下已不能安坐朝廷矣。微臣一死,本不足惜,可惜庐陵王无故受屈,不能尽孝于陛下。先皇以天下为重,付托陛下,不能传位于太子。陛下身登九五,宠待武氏兄弟,但恐反开篡弑之谋,臣若不言,千秋而后,为臣诌谀耳。今日之事,决断全在陛下,且刘伟之等人,忠心赤胆,誓报陛下,竟被许敬宗热锡烧烫,身无完肤。如此非刑,虽桀纣也无比酷虐,乃敢妄造口供,诬奏陛下,致当令赐死!”说罢放声大哭。 武则天听了狄公这番言语,反是哑口无言,一语不发。再看许敬宗与武承嗣两人果是居常的便服。此时两人将自己遍身一看,也就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昨夜刘伟之赐死之后,两人在书房议论,无意之间,将衣服脱去,到了入朝之时,仍疑惑在堂上,朝服穿在身上,即便前来。现在为狄公指为口实,深恐武后信以为真,究罪不赦,两人面面相觑,浑身流汗不止。武后停了半响,向许敬宗问道:“你是刑部大臣,为何妄奏朝廷,致说狄卿谋反?明是你等浮躁性成,与武承嗣妄议军国之事。入朝见驾,如此不敬,已罪无可赦!即非谋反,也难胜刑部之任,着即离任议处。武承嗣姑念为孤家母属,亦着记大过一次,非召不准入朝。所有张柬之、元行冲等人,既经狄仁杰保奏,全行释放。余着无庸置议。”狄公还要启奏,武后卷帘退朝,众官各散。狄公自是闷闷不乐,虽刘伟之冤屈未伸,所幸将元行冲等人赦免,只得回转衙中,一人感叹。 谁知武承嗣退朝出来,将许敬宗邀入自己府中,两人怒道:“不料老狄如此厉害。今日满想将他治死,反为他如此妄奏,将我两人记过。幸圣恩宽大,不然我两人性命,岂不枉然送在他手内。而且在朝房里面,当着众人,掌我两颊,这次羞辱,何能罢休,我等不能奈何他,怎样反为他将每人摆布?你想薛敖曹、怀义以及我兄弟二人,并张昌宗同你,无人不受他的挟制,虽圣上十分宠信,皆为他一番强辩,以至无可言语,随后总是如他心愿,将我等治罪。后日方长,此人一日不去,一日便不得安稳,还想得这唐皇的天下么?”许敬宗道:“下官倒有一计,不知贵皇亲果有胆量否?”三思在旁言道:“只怕大事难成!随你天大的罪名,我三人皆可任肩。但不知你有何计?”许敬宗道:“目今老狄等人所希望者,不过想庐陵王入朝,请武后退位。虽我等众人屡次奏说庐陵王谋反,圣上总是疑信参半。能得一人,领一枝兵马,在房州一带攻打城池,冒称是庐陵王所使,那时如此这般,启奏一番,不怕圣上不肯相信。虽老狄再有本领,也令他无可置词。到了急迫之时,朝廷出兵征逆,到房州将太子灭去,这一座万里江山,还不是归你兄弟掌握么?”.武承嗣与三思听了此言,两人如获珍宝一般,喜出望外,齐声说道:“此计实是大妙!但一时未得其人,如何是好?”许敬宗道:“此事不难。此去怀庆府,有座山头叫太行山,绵亘有数千里远近,其间峰谷岩洞,峻险非常。山内有一伙强人,为首的叫赛元霸,此人姓李名飞雄,手执一柄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前未入山时曾经破案,为地方官拿获,解入京城,下官见他相貌魁武,实足英雄气概,恐日后有用他之处,特地设法救了他性命。谁知逃生之后,路过太行山为从前强人阻住去路,他杀上山寨,将头目杀死,自己为了寨王。因感下官活命之恩,每年皆命人私行送礼,以报前德。手下现有数万人马,兵精粮足,兴旺非常。若令此人于这事件,自然事事有济。三思忙道:“既有此人,正是难得。此事万不宜迟,须命谁前去?”敬宗道:“这事务要机密,不可走漏风声,若为老狄访知,那便误事不浅。俟我回去,自有人前去,至迟来往,不过一月之久,便可命李飞雄亲自前来。”武承嗣弟兄听了此言,自是喜之不胜。 许敬宗随即回至刑部,因奉旨离职任,只得次日迁出衙门,听武后另行放人。到了晚间,将那个贴身家人喊来,此人名叫王魁,平日李飞雄来往的事件,皆是他经手,当时向他说道:“今日有一差事,命你前去。若是干得妥当,不但回家随后提拔与你,连武大人皆要保你个大大的前程。不知你可有这个胆量?”王魁见问,也不知何事,忙道:“小人受大人厚恩,虽赴汤蹈火,也不敢辞。且请大人说明,究竟何往?不知许敬宗如何对他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57章 太行山王魁送信 东京城敬宗定谋 却说许敬宗见王魁满口答应,乃道:“目今朝廷之事,你也尽知。武大人想圣上传位于他,总因狄大人屡次阻挠,以致各人皆为他挟制。现在想出妙计一条,欲你到太行山一走,将李飞雄请来,与他商议要事。若武大人得了天下,我为开国的元勋,你也不失封侯之位。但此去关系甚大,设或走露风声,性命不保,不但你一人受累,连我与武大人也不得过去。因此同你商量,赶速即日动身,限一个月便须来往。”王魁道:“我道何事,这事也不费许多时日。此地离怀庆府只有千余里,小人的脚力,大人尽知,多则二十个日子,便可回京。李飞雄受过大人的厚恩,加之小人前去告知他,此事但见功名富贵之事,岂有不允之理。”当时主仆计议停当,许敬宗便即取出了一千两银子,命他作为路费。王魁道:“大人何须费此钱钞,只须一二十两,便可路用。其余皆存在府中,俟有功后,再行领赏。”自己带了包袱,次日天明,别了敬宗,直向太行山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已到山脚边下面,正拟上山,命小喽罗通报,忽听一派锣声,一字排开,走出数百喽兵,各执刀枪,阻住去路。只听高声叫道:“你这人好大胆子。走到山前,还不孝敬!快快送下买路钱来,方好放你过去。”王魁笑道:“你这班狗头,乌珠也未瞎去,敢向爷爷要钱,惟恐你等反要送钱与我!”那些喽罗齐声骂道:“你这牛子,莫想胡缠,再不送了出来,我等便要动手!”王魁道:“你要动手,恐你没有这胆量。快去通报李飞雄说,都中有个王魁前来相望,着他赶速下山见我。”那班喽兵见他说出寨主的名姓,知非外人,赶着四五个小头目,跑上山去,嘴里招呼道:“孩子们,招呼好了,这是自家人。”说着如飞而去。顷刻工夫,只见山头上飞来一匹坐骑,远远的高声叫道:“来的莫非王兄弟么?愚兄接待来迟,孩子们冒犯虎威,多多得罪。”王魁抬头一看,正是李飞雄,赶着迎了上来,也就招呼道:“小弟相隔已久,特来宝山探望。”两人对面走来,行至半山,彼此相望,李飞雄欢喜非常,忙问道:“贤弟不在京中,特来荒山何干?大人精神可好么?”王魁道:“小人此来,正是大人指使。此地非说话之所,且到山中,再行叙议。”当时李飞雄牵过喽兵一匹马来,让他骑坐,自己在前领路,过了三道木城,方至聚义厅上。彼此见礼坐下,随即命人送上茶来,为王魁洗尘,然后摆了酒食,两人入座。 三魁道:“小弟此来,恭喜大哥,要官居极品了。”李飞雄不知何故,忙道:“贤弟何出此言?愚兄乃化外之人,罪恶滔天,为王法所不宥,设非大人成全,活了性命,久做刀头之鬼,哪里还想为官作宰,此不是贤弟取笑么?”王魁道:“小弟不言,老哥从何知道。只因太子远贬房州,武后欲想传位于承嗣,只因狄仁杰在朝,各事阻格,特命小弟前来,请老哥进京商议此事。”李飞雄本是个亡命之徒,听了此言,自是高兴非常,当时说道:“非是愚兄夸口,就是那一柄大刀,也算得出色惊人。既许大人如此提拔,岂有不去之理?明日便与贤弟动身。”当下两人,你斟我酌,痛饮一番,方才席散。随义带王魁到山前山后游玩一番,又将军械粮草,看视一周,果然兵精粮足。王魁道:“老哥既有此佳境,也算个化外诸侯,一人独占此山,无拘无束,岂不令人羡慕!若能成功之后,便得富贵功名,实不愧英雄一世。”李飞雄见王魁如此称贺,格外喜笑眉开,十分得意。晚间将那总领头目喊来,此人名叫出洞虎赵林,本领虽较李飞雄稍逊一筹,两柄四方锤,也不在人之下,山中除了寨主,便以他为长。当时见王魁上山,知道有事,故随即到了聚义厅上。李飞雄道:“愚兄明日须往京都,因许、武两大人有要事面商。上下的买卖,且请贤弟照管数日,嗣后愚兄回山,那时定有用贤弟之处。”说着便将王魁的来意告诉赵林。这辈强人,哪里知道王法,但听武承嗣得了天下,随后自己可以做官,便自欢喜非常。一夜已过,次早李飞雄带了盘川,暗藏兵器,与王魁一同下山,望京都而去。两人本是好汉,脚力飞快,未有数日,已到京都。一直到了许敬宗府内,王魁先命他在内厅落座,自己来到书房,却巧许敬宗到武三思府上有事,只得命人安排了李飞雄,自己到了武三思府上,也不要人通报,径自进入书房。三人望见他回来,敬宗忙开言问道:“你前去如何,李飞雄可曾同来?”王魁道:“现已到了府中,只因大人在此,故尔前来送信。”武三思听了此言,甚是欢喜,随说道:“许大人且请回去,能将这李飞雄带来,待下官试验一番,就更妙了。”许敬宗道:“大人既要将他试验,但命他前来便了,下官府内正恐地方偏窄,易于走露风声,住在这里,耳目较少许多。”随向王魁道:“你仍回去,将李飞雄带来,说武皇亲命他到府中居住。”王魁领命而去,稍顷果带了大汉,走了进来。 武承嗣向外一望,此人身高九尺向外,紫红色面目,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年约四十,大踏步到了檐前,向着许敬宗说道:“小人李飞雄,向恩公请安!”说着叩头下去。武三思不禁赞道:“好一个英雄气概!你便是李飞雄么?”许敬宗道:“此乃皇亲武三思大人,你且叩见。”当时李飞雄按次行礼已毕,侍立檐前。许敬宗先将王魁何日到山,在路行了几日的话,问了一遍,然后向李飞雄道:“本院喊你前来,所有用你之处,王魁想已言及,你可敢行么?”飞雄道:“小人蒙大人活命之恩,加之武皇亲如此提拔,焉有不行之理。但不知大人几时起事,一切如何布置,还须示下,方可遵行。”武承嗣与三思两人见他满口答应,急忙道:“你能干成此事,定要封你个大前程。但军装旗号,必须要照庐陵王而行,方命他地方官相信。不知你山还有多少帮手,若欲发兵下山,先打何处城池?”李飞雄道:“小人初到此地,虽有一身本领,只能提刀开战,拚个你死我活。欲要定谋运略,须要大人指示。”武三思道:“既然如此,且到后面安歇一宵,明日依计而行。”当下王魁将他带出书房,早有武府的家人,前来照应。三思又命厨下备了上等酒筵,款待飞雄。当晚便请许敬宗计议了一番。先拟了一道檄,照庐陵王口气,说:“孤家乃高宗之长子,天下之储君,理合继统称尊,临朝听政,只以母后武氏,臻虐不仁,信听馋言,致遭贬谪。抚躬自问,抱憾良深。兹特命太行山寨主李飞雄,带兵征叛,以复大统,以定名分。所过各府州县,理合望风归顺,纳款相迎,属在臣民,直尊君上。若与王师相抗,便为叛逆之臣,攻破城池,斩首不赦。将此通谕知之!”三人先拟了这道草檄,以便出兵之先,命人投递,好令地力官,以此为凭,通报武后。然后又拟了大旗的式样,用何号令,由何处进兵,何处屯扎。二人直至四鼓以后,方议定。 次日朝罢回来,武三思向许敬宗说道:“李飞雄虽有这本领,但下官未曾目睹,深以为憾。欲想令他操演一番,不知他可应允?”许敬宗道:“此事何难,且命他前来便了。”当下将李飞雄喊到书房,一手指着院中一块峰石说道:“武大人命你当此重任,若不在此开演一回,武皇亲何以知你手段?这峰石你能举起否?”李飞雄听了此言,恨不能将通身本领,全卖与他,方可令他敬服,随向敬宗说道:“小人本领虽不高明,这一座峰石,也不难提起。”说着抢走几步,到了前面,将左右衣袖高卷,右手撑在腰间,两脚用了丁字步,伸开手掌,先把峰石向外一推,离了土地,只见身躯一弯,手掌往下一托,说声起,早已见一双手,将一人高的一块石,举了起来,前后走了一回。然后到了原处,又轻轻摆好。把个武承嗣倒伸不出舌来,忙道:“本领大的人,也曾见了许多,这样天神似的力气,实未尝见过。据此一端,便可知他的武艺了。”两人称赞了一回,然后在书房摆了一席酒肴,自己把杯请李飞雄上坐。飞雄赶忙辞道:“小人何等之人,敢与皇亲对坐?这事万不敢当。所有差遣之处,小人定尽力便行。”武承嗣道:“此乃谋天下大事。昔汉高祖欲用韩信,尚且登坛拜将,今某请英雄出兵,此席也是这意思,何必固执谦让。”许敬宗也命他上坐。李飞雄见众人如此,只得谢罪告坐。酒至数巡,许敬宗便将所拟的旗号草檄,交代与他,然后武承嗣送出两万黄金,命他带回作为粮饷。 李飞雄次早回山,发兵起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58章 李飞雄兵下太行山 胡世经力守怀庆府 却说武三思如此厚待飞雄,次日将银两如数取出。飞雄扮作客商模样,雇了几辆大车,回转太行山而去。约期出月初间起事。在路非止一日,这口已到山头,喽兵见寨主回来,当即前来,将牲口牵去,银两搬上山寨。李飞雄到聚义厅上坐下,赵林忙上来问道:“大哥都中去过,事情如何举办?”李飞雄即便将武三思兄弟,并许敬宗所议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洗了行尘;又问了山下的买卖,赵林交代已毕。 次日李飞雄便将合山的大小头目,并那喽兵的花名册籍,查阅一遍。选出几个头目,一名草上飞王怀,一名朱砂记洪亮,一名双枪手吴猛。这三人马上步下工夫,皆不在人之下。先命这三人,各带一万银两,采办生铁火药,并马匹旗幡之类,限本月办齐回山,以便打造军装。着郭泉、齐霖、陶石、王宝等四人,派为山头领将,专督喽兵操演等事,每日施枪放炮,威武非凡。 且说怀庆府离此太行山仅有百里之遥,怀庆太守姓胡名世经,乃是进士出身。其中虽迂拘腐儒,并不与张、武两家附和,武承嗣等人屡欲想撤他职任,无奈他深得民心,凡有离任消息,总是百姓到巡抚衙门挽留。又值狄公为河南巡抚,知道他的政声,也就屡次保奏,承嗣诸人也不能怎样奈何他。近日闻太行山操兵,随命人前去打听,回来说是庐陵王的党类,已命李飞雄带兵入京,以便复夺大位。胡世经吃了一惊,暗道:“这事何能行得?武后虽无道,别人如此而行,还有所藉口,他自己何能彰明昭著,欲夺江山。母子分上,如何解说?”一人正是诧异,复又想道:“这里万分不实,恐是奸人诬害太子,以假弄真,串出人来,干出这事,好令武后信以为实,究罪于他,以便从中篡逆。照此看来,不是张昌宗所为,定是武氏兄弟干的这事。庐陵王现在房州,彼此相离数千百里,即使他欲意复位房州,老臣宿将正自不少,徐敬业等人已干过此事,皆非出自他口。他要真意举行,何不由房州一路而来,反令这强寇做此大事,此事明是疑案。”一面写了一封细信,命人星夜往巡抚狄公衙门投递,请他在京中暗访,若有人直指太子,好请他面奏朝廷,挽回其事。一面将四门把守得铁桶相似,以备强人入境。 谁知胡世经在城内防备,李飞雄山上早已将军械粮草号令旗幡,布置的如火如荼。择了初一下山,先取怀庆府城,然后相机前进。三日之前,便杀羊宰马,犒赏三军。分作四队,命赵林、王怀、洪亮、吴猛四人统带行兵。吉日一早,李飞雄披挂整齐,按着军礼,祭旗已毕,然后拔队登程,一路之上,浩浩荡荡而来,真是旌旗蔽日,刀甲如云。当日行了五六十里,安营下寨,次日一早登程,便向府城进发。 这日胡世经见探马来报,说战兵已离城不远,赶即登城遥望。但见对面如乌云盖地相仿,无限的兵马,向城下而来,当头一面大旗上书:“庐陵王驾下统领兵马复国将军李。”所有的旗旌,均是用的五彩颜色。胡世经看毕,心下实是疑惑,先令人将擂石滚木排列在城头上。但见贼兵渐走渐近,离城十里,扎下营寨。到了下午时分,忽然敌营一声炮响,当中显出一匹马来,为首一员大将,手执大刀,飞至城下,高声大叫道:“城上军兵听了,赶快飞报太守胡世经前来答话。”胡世经见贼人会话,也就挺身上前,向下说道:“囚贼,你是何人,敢冒太子之名,兴兵作乱,攻犯城池!是谁举谋,从实供来。本府详奏朝廷,罪在为首之人,或着可开恩免你死罪。若是执迷不悟,天下皆皇上赤子,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谁敢甘心附逆?谁不知你是冒名?庐陵王远在房州,岂有母后登朝,太子夺位之理!这明是奸臣诡计,离间宫廷。本府幼读诗书,岂不明伦常纲纪。从此速退兵丁,休生妄想,这座铁桶似的城池,你焉能攻破!” 李飞雄听了此言,心中大惊不止,暗道:我等在京计议,原想冒名行事,使地方各官信以为实,好飞奏朝廷,以便暗中诬害。谁知初次出兵,便为这胡世经说明破绽,随后如何前进。现在进退两难,只得矢口不移,同他再辩论。当时向城上答道:“你既幼读诗书,为何不明事理?武后奸淫无道,秽乱春宫,杀妹屠兄,弑君鸠母,人神之所共殛,天地之所不容。庐陵王乃高宗长子,天下明君,岂能视母后奸淫,不顾社稷生民之理?只因前次徐敬业用未当之兵,猝致身亡,特命李某统领山寨大兵,入京兴复。你乃唐朝臣子,何故甘事妇人?不开关迎师,已罪在不赦,还以真为伪,抗逆王师。你既不信,且将通檄与你观阅。”说罢身旁再取公文一角,插上箭头,弓响一声,向城头射上。胡世经展开观了一遍,向下骂道:“此乃你这班逆贼,将骆宾王的讨召,依学葫芦,造成这样通檄。天下人可欺,欲想欺我胡某,也是登天向日之难。要我开关,非得庐陵王亲自前来,方能相信。”说罢命人将擂石滚木打将下来。李飞雄见城上把守得十分严整,真是无隙可乘,当时只得拨马回营,以便次日攻打。 且说怀庆府城守姓金名城,是个无赖出身,平时与武三思的家奴联为一气,鱼肉乡民,不知怎样逢迎三思,保举了一个守备。自从狄仁杰进京之后,这班孤群狗党不敢再如从前,却巧怀庆府守备出缺,他便求了武三思,补了此缺。武三思从李飞雄入京以后,知道太行山在怀庆属下,惟恐胡世经看出奸计,有所阻格,便私下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至金城。等到兵临城下,请他见机而行,务必请胡世经通详具奏,便可成事。金城此时见胡世经看出伪诏,心下也是吃惊,一人想道:“武三思日前致信于我,命我从中行事,不料他居然料着。无奈这个迂儒甚为固执,必得此如,方可使他详奏。”自己想了一会,向着胡世经说道:“大人既知他冒名前来,末将有身本领,何不就此开关,杀他个大败亏输,然后奏朝廷,岂不为美?若紧闭关自守,设或相持日久,粮草空虚,岂不难乎为继?”胡世经知他是武三思一党,说此言语,明是诱他开城,好让贼人进城。当时喝道:“此地乃本府镇守,战守自有权衡,可容你等多言!贼人此来,正想开城会敌,方可以伪乱真,借庐陵王之名,好遂奸贼之计。本府且严加防守,星夜命人到房州询问,如果庐陵王行出这不法之事,他自承认无辞,命我等开关迎接。若不然,他必有回文照复,或命人带兵前来征剿。那时真伪分明,圣上母子之间,也不至为人谗间。”金城听了此言,知他是个迂儒,说得出做得到,那时便误事不浅。当时急道:“大人之言,虽然想得周到,无乃缓不济急。你看他数万人马,如火如荼,不出几日,定将这城池破失。大人是个文官,固然有革职任处分,末将是个武士,干戈扰乱,责任较大人尤重。设有不测,悔之晚矣。此事不据实申奏朝廷,请领大兵前来退敌,何能解这重围?且徐敬业与骆宾王之事,已行之在先,庐陵王既命他两人兴兵犯境,不能勾结李飞雄进取么?此事毋庸疑惑,定是庐陵王指使。我看大人十载寒窗,方巴结了个进士出身,受了多少辛苦,始为怀庆的太守,若因此事误了功名,岂不可惜!” 胡世经见他如此辩白,明欲顺着这奸计,不禁大怒起来,乃道:“本府为此地的太守,虽由诗书而来,多年辛苦,到了为难之地,也须顾名思义,不能听那奸臣,信用私党,欺惑朝廷,致令唐室江山,送与无赖之手。”这番话把个金城说得满面羞惭,当时说道:“你我文武分曹,不相统属。你既迂谬固执,某不能随你而行,将这座城池失去。各做各事便了。”当时也不再言了,怒气冲冲,回衙门而去。竟自起了一道详文,说庐陵王命李飞雄攻打城池,复取天下,并将伪檄抄录在上面,连夜命人飞马出城,向京中告急;并参胡世经匿情不报,隐与李飞雄勾通一气,势同谋反。未有数日,早至都中。先到兵部投递,请他奏明圣上,火速发兵。 武承嗣因怀义之事,将刑部尚书撤任,未有数月,便补了这兵部尚书。连日正与武三思、许敬宗诸人,盼望怀庆府的报紧,只是未见前来,心下甚是思想。这日接到金城的禀报,拆阅看毕,随即来三思府中商议了一会,众人只恨胡世经不肯通禀。武承业道:“此事本应怀庆府通详巡抚,既是城守有告急文书,我为兵部大臣,也不怕朝廷不肯相信,明日早朝定可分晓。”说毕,回转自己部内,以便来朝启奏。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9章 安金藏剖心哭谏 狄仁杰奉命提兵 却说武承嗣回转了兵部衙门,次日五鼓入朝,俯伏金阶,上前奏道:“目今庐陵王兵犯怀庆,势至猖狂,和贼首李飞雄带领数万大兵,直通城下,心想攻破城池,向东京进发,复取天下。怀庆太守胡世经,与贼通同一气,匿报军情,幸有守备金城,单名飞报。现在告急文书,投递在臣部,请臣具情代奏。城本虚弱,危急万分,一经胡世经出城投降,以下州县,便势如破竹。并有庐陵王伪诏抄录前来,请圣上御览。”说着将金城的公文伪诏,一并由值殿侍卫呈上。武则天展开看了一遍,不禁叹道:“前者寡人因太子懦弱不明,故而将他远贬房州,原期他阅历数年,借赎前愆,然后赦回,再登大宝,不料他天伦绝灭,与母为仇。前次徐敬业、骆宾王诸人兴兵犯境,孤家以他为误听馋言,并未究罪,此时复勾结贼人,争取天下。如此不孝不义之人,何能身登九五,为天下人君!他既不孝,朕岂能慈,速发五万大兵,星夜赴怀庆剿灭。破贼之后,再赴房州,将太子锁拿来京,按律治罪!”两边文武见武则天如此传旨,无不面如土色,盛怒之下,又不敢上前劝谏。 狄仁杰到了此时,明知是太子受冤,不得不上前阻谏道: “圣上休伤母子之情,为天下臣民耻笑。此必奸人勾引强人,冒充庐陵王旗号,以伪乱真,使圣上相信,此乃军情事务。若果是太子作乱,为何不在房州起事,反在怀庆进兵?怀庆太守胡世经虽是文士出身,未有不知利害,如果城池危急,理合他飞禀到臣,请巡抚衙门代奏,何敢匿情不报,致令金城到兵部告急?兵部尚书乃是武承业本任,日前他弟兄诬害刘伟之等人,蒙蔽朝廷,致令赐死,后经臣两番复奏,方才蒙恩开释。安知非他兄弟之言,发兵剿灭太子,随后嗣位无人,他便从中窥窃?这事断非庐陵王所为。请陛下发兵,但将李飞雄提入京中,交臣审讯,定有实供。” 那武三思听了狄公所奏,深恐他又将此事辩驳个干净,忙即复奏道:“这事求陛下善察其事,臣等在京供职,每日上朝,何忍辜负国恩,甘与贼人谋反!此明是狄仁杰勾通太子,擅动干戈,威吓陛下。日前伟之请陛下召太子还京,退朝让位,陛下未能准奏,反将伟之赐死;狄仁杰亦屡次请陛下将太子召还,因未能俯如所请,激成如此大变。臣等宁可奏明,听陛下裁夺,但恐陛下以慈爱待太子,太子不能以仁孝待陛下。到了兵犯阙廷,不过将大恶大罪推在李飞雄身上。那时复登朝位,不知将陛下置诸何地。若说臣诬奏,天下事皆可冒充,惟这旗号诏书,万万伪借不来,圣上何以不明其故?恐此次干戈,较之骆宾王尤甚了。”这番话把个则天说得深信不疑,向狄仁杰怒道:“你这班误国奸臣,你既身为巡抚,怀庆府又在你属下,太行山有此强人,何不早为剿灭?此时养痈贻患,兵犯天朝,岂非你等驭下不严之故!似此情节,与庐陵王同谋可知。逆叛奸臣,既伤我母子之情,复损你君臣之谊,此番不将太子赐死,国法人伦,皆为你等毁灭。等至水落石出之时,再与你等究罪!”说罢便命武承业,发大兵五万,带领将士,先到怀庆,将李飞雄灭去,然后便往房州,捉拿庐陵王。 武承业奉了这道圣旨,心下好不欢喜,正要领旨退朝,忽见左班中走出一人来,身高九尺向外,两道浓眉,一双圆目,走上前高声奏道:“陛下如此而行,欲置太子于何地?前者太子贬谪,在廷臣中莫不知是冤抑。彼时有罢官归隐者,有痛哭流涕者,这干人皆忠心赤胆,日夜望陛下转心,复承大位。武承业乃不法小人,江洋大盗,绿林下人,无不暗中勾结。此事明是奸臣造成伪诏,令李飞雄冒名而来,使陛下堕其计中,好乘机为乱,掠夺江山。陛下何不顾母子情面,反听奸臣之言,恐唐朝非李家所有了!”说罢大哭不止,声震殿廷。 武后见他说不顾母子情面,愈加怒道:“你等食禄在朝,天下大事,漫不经心,凡朕有事举行,便尔纷纷饶舌。寡人乃天下之母,庐陵王不遵子道,若不再诛,何以御天下?如有人再奏,便先斩首!”众人听了此言,再将那人一望,乃是太常工人,姓安名金藏,只见他大哭一声,向着武后奏道:“陛下不听臣言,诬屈太子,不忍目睹其事,请剖心以明太子不反。”说罢只见他拔出佩刀,将胸前玉带解下,一手撕开朝服,一手将刀望胸前一刺,登时大叫道:“臣安金藏为太子明冤,陛下若再不信,恐江山失于奸贼了!”说罢复将刀往里一送,随又拔出,顷刻五脏皆出,鲜血直流,将众臣的衣服溅得满身红血。 当时两边武文猝不及防,忽见他如此直谏,无不大惊失色,倒退了几步。武后此时也不料他竟尔不顾性命,见他倒于阶下,也就目不忍睹,龙袖一展,将两眼遮住,传旨说道:“孤家母子之事,不能自明,致令你出此下策,诚为可叹。”旋命人用车辇将安金藏送入宫中,命太医赶速医治,如能保全胜命,定行论功加赏。这道旨下来,随有穿宫太监,将安金藏舁入辇中,已是不知人事,手中佩刀,依然未去。众大臣候他去后,有元行冲、恒彦范一干人,齐声哭道:“安金藏乃是太常工人,官卑职小,尚知太子之冤,以死直谏。陛下再不听臣等所奏,只好死于金銮殿上了。”当时众人有欲拔刀自刎的,有欲向金殿铁柱上撞死的,把个金銮殿前,当个寻死地府。 武则天见众人异口同声,皆说李飞雄冒名诬害,只得说道:“众卿家如此苦谏,孤家岂好动干戈,你众人所言若何处治?总之怀庆兵临城下,此是实情,无论是真是假,皆须带兵剿灭。”狄仁杰道:“陛下若能委臣一旅之师,带同武将,前往征讨,定可将李飞雄活提来京。一面命元行冲将敌人的伪诏,带往房州,与太子观看。太子见此逆书,岂不以朝廷为重。那时陛下虽不命他征剿贼人,太子也要奋力前驱,以明心迹。似此一举两得,陛下恩义俱全,那班奸贼,也无从施其伎俩。”武后此时骑虎之势,只得准奏,将武承业之兵,归狄公统带,听其挑选猛将百员,星夜往怀庆灭寇。复下一道御书,并李飞雄伪诏,一并交元行冲,带往房州而去。两人谢恩已毕,然后退朝。 单说狄公一早,便在教场点了五万大兵,带了十数员有名的上将,皆是忠心赤胆,公而忘私,一路浩浩荡荡,直向怀庆而来。此时胡世经早已得报,听说是狄公前来,不禁喜出望外,向着部下说道:“本府自与金城争论之后,明知他飞檄到京,请兵告急,深恐张、武二党带兵前来,便令太子衔冤莫解。现在狄公到此,诚为万岁之幸。”当时将城中所有的兵丁,齐行在城中把守,自己带领数名牙将,徒步出城,向大队迎来。到了前队,早有差官问明职名,到军中来见狄公。狄公见是怀庆府亲自前来,当即问道:“贵府为一方领袖,兵临城下,镇静不移,深为可敬!日前接尊函,足证巨识。贵府现将何法退贼?”胡世经见狄公如此询问,乃道:“下官明知金守备起文申报,但不肯迎合奸臣,致令太子受屈。此事定是李飞雄受人指使,冒名而行。若是庐陵王若有此举,为何不在起事之先,通行手诏,等到贼兵入境,方将伪诏投递?据此一端,可知伪冒。现已命人先到房州询问,候真伪辨明,再行具报,免得有劳圣虑,致伤母子之情。此时大人前来,实为万幸。”当时与狄公到了城前,依城下寨。 次日狄公升座大帐,传金城前来问话。金城此时已是心大恐惧,满想将告急公文递到兵部,武氏兄弟带兵前来,便可合而为一,不料不能如愿,反命巡抚大人带兵到此。当时只得到大帐请安侍立。狄公道:“本院在京接你告急文书,说庐陵王与李飞雄勾通,兵犯怀庆,你既身为武备,何故不开城迎敌,杀退贼兵?若说胡世经阻挠加意防守,此固迂儒见识,本院既已到此,且命你就此去骂敌,若不得胜而回,提头来见!”金城听了此言,不禁心惊胆裂,领下令而来,上马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0章 开战事金城送命 遇官兵吴猛亡身 却说金城见狄公命他出马,虽将令箭领下,心下甚是怕惧,一人想道:“我虽是个武职人员,补了这怀庆守备,无奈我不是个绿林出身。平日与武氏家奴横行乡党,尽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哪里有什么本领?这个功名也是武三思瞻徇情面,私自保奏。现在上阵交锋,岂不是自寻死路?”欲想不去,又知狄公法令森严,不容推诿。当时只得披挂整齐,上马提刀,来至阵上。李飞雄自从由太行山来此,虽则日夜攻打,因是胡世经严加防守,攻城不开。昨日听说京中大队前来,疑惑是武氏兄弟的党类,随命人到营中私探回营报知,方知是狄公到此。正在诧异,现又见小军来报,说官兵阵前讨战。李飞雄听了此言,随即提刀上马,望众人说道:“愚兄奉许大人之命,于此要事,今日狄仁杰到此开兵,务必胜他一阵,方破了他锐气。诸位贤弟,可到战场,一同看战!”所有那朱砂记洪亮、双枪将吴猛、草上飞王怀等强寇,无不齐声说道:“我等在山杀人如草,绿林中谁不知我等威名?莫说狄仁杰是个懦弱书生,徒以哼文为上,他便是个三头六臂,亦将他杀得片甲不回。”说着众人上马,领命冲出本寨。 李飞雄抬头看见是金城,连日见他在城上与胡世经把守,早已认熟在眼中,忙将马头一领,上前喝道:“来者莫非怀庆守备金城么?”金城见他道他姓名,疑是武三思曾与李飞雄言过,说他在这城中为守备,也就答道:“老爷便是金城!你既知名姓,谅知我来历。今奉狄抚之命,上马前来与你决一死战。”李飞雄不知他说的暗话,连忙喝道:“你这无名小辈,既食君禄,当报君恩。唐室江山,乃庐陵王天下,现为武后荒乱朝纲,宠嬖小人,致将太子远谪,目下亟思复位,整理朝纲,特下血书,命本帅念社稷艰难,为此征讨。日前草诏在于兹,你何不知顺逆,闭关自守,抗拒王师?此时大队前来,首先开战,来得好,本帅不将你分为两段,也不知俺手段!”说着一个泰山压顶,当头劈来。金城见他认真杀来,本是个无赖出身,从不知阵前利害,抬头一看,已吓得魂不附体,快将两手把单刀握定,迎了上来,碰上大刀如同火炭一般,早将虎口震得进裂。一时抵挡不住,把个单刀飞在空中,正要拨转马头,落荒而走,措手不及,李飞雄一刀已砍于马下。贼兵一声呐喊,掩杀过来。幸得狄公手下人多,用乱箭将阵脚射住,难以上前。李飞雄得意洋洋,敲得胜鼓回营。 且说狄公派金城出马,因他与武氏一党,故用借刀杀人之计,命他身死。此时见已丧命,忙传令赵大成、方如海。只听两边齐声得令,出来两人,到案前站下。此两人乃是高宗御前都指挥,平时历著战功,封为永胜将军之职。赵大成身材短小,相貌粗豪,手执两柄六角锤,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个方如海,也与他一般职位,手执一杆烂银枪,如蛟龙出水相似。当时狄公说道:“你两人就此出征,先将李飞雄获一胜仗,挫了锐气,本院自有退敌之策。”两人得令下来,随即披挂上马,到了战场,见李飞雄已经收队,只得到敌营前面高声挑战。双枪将吴猛,正押着后队向前退去,忽听后面又有人来骂战,当即拨转马头,双枪并起,迎将上来。赵大成见敌人来会战,上前喝道:“贼将通名,本将军锤下,不打无名之将!”吴猛道:“俺乃庐陵王麾下,复国大将军帐前偏将吴猛是也。你是何人,快通名来!”赵大成喝道:“你这叛贼,敢冒太子之名,暗行诬害,勾结奸党!本将军乃唐皇天子驾下巡抚麾下,永胜将军赵大成是也。”说着六角锤一分,用了个流星赶月,一先一后,相继打来。吴猛见他来得厉害,双枪一举,用了平生之力拼力格来。赵大成乃是长征惯战之人,比这山寨强人,自强胜百倍,丽锤打下,如泰山一般,吴猛哪里架得过去?顷刻满脸震得绯红,虎口流血不止,晓得不好,赶着连招带拖,拖了过来,便想趁此逃回营内。谁知赵大成手段飞快,两锤见他招架不住,惟恐他逃走,赶将左手一起,飞起锤头,摔过马来。吴猛正向前走,不防着后面来了兵器,只听“咕咚”一声,早把吴猛栽倒马下,再望那颗头颅,已是脑浆迸裂。敌营见吴猛身死,众兵一声呐喊,各自逃生。赵大成仗着一身本领,邀动方如海,手提兵刃,杀入重围。两匹马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逢枪便死,遇锤即亡,顷刻之间,早已尸骸满地。 李飞雄自将金城杀死,正是得意非凡,忽听得前营有喊杀声音,赶着命人查问,谁知探军已到大帐,奉请主将出营御敌:“现在官兵队里,来了两员猛将,一名赵大成,一名方如海。吴猛与他交战,已死在赵大成手下,今已杀进营来。主将再不出去,便到大帐了!李飞雄听了此言,大叫一声:“无名的小辈,杀了我山头将士!”只听他高叫数声,跃马提刀,冲出阵匕,劈面见大成两人,也不答话,刀锤并举,二马相争,一来一往,杀了有数十个回合,李飞雄渐渐招架不住。方如海惟恐让他逃脱,也就拍马提枪,前后夹战。李飞雄自知不能相斗,两手将大刀一举,用个横扫千人的刀法,将赵大成双锤掀开,大叫一声:“本将军战你不过,休得追来!”说着,将马一拎,落荒而去。赵大成恐他另有暗算,也就不去追他,回转本营。 此时狄公正在营前观战,见赵大成杀追贼将,得胜而回,当时进入大帐,记上功劳。向着胡世经言道:“此贼本领也甚平常,若能设法生擒,方令太子之冤水落石出。但不知贼营前后有小路通行,并往他山寨上有僻道可去?”胡世经还未开言,早有马荣上前说道:“此事大人不必过虑。小人疑惑李飞雄是一个三头六臂异样的强人,谁知是从前那个白鹤林的小李,不知何人为他起这绰号,叫赛元霸。小人的出身,大人无不尽知,此人与小人早年是一党,陆道上买卖,彼此通行。明日待小人到他营中,如此这般,套出他的真话,然后里应外合,用计破他,易如反掌。”狄公听了此言,心下甚是欢喜,忙道:“你能干出这事,不但解了目前之危,俟太子还朝,也当加恩升赏。可知此事关系国家伦常之大务,必设法将主谋之人访出,那时本院便可启奏了。”马荣领命下来,一宿已过,次日改换装束,乃扮绿林的模样,由后营出去,绕上大道,然后向贼营而来。 且说李飞雄败回营中,闷闷不乐,与洪亮等人说道:“愚兄受许大人深恩,又奉武皇亲重托,着我干出这事。满想富贵功名,从此发达,谁知今日初次开兵,虽将金城杀死,我处亦伤一吴猛。愚兄又打了这败仗,官兵主将,又是狄仁杰前来。此人足智多谋,从前做县令时,并访出许多无头案件,此时掌这大权,手下有许多精兵猛将,我等何能与他对敌?虽承武、许两大人重用,设若事败,岂非是画虎反类犬!”洪亮道:“大哥何必多虑,胜败乃兵家常事。赵大成虽是勇猛,明日我等并马出营,用个车轮大战,那怕他如天神的手段,也要大败亏输。”众人正在帐中议论,忽见小军进来报道:“外面有一好汉,自称马荣,说与寨主从前在白鹤林交好,日前访问寨主,在太行山聚义,特地千里相投,到得山前,闻又提兵到此,因此来营求见,请寨主示下。”李飞雄只恐营中将少,没有能人,听说马荣前来,连忙道:“此人与俺自幼的好友,他此时前来,正好助我一臂。”随即起身,带须众人,接出营来。抬头向前一望,果见一人短领窄袖,玄色缎的短袄,排门密扣,铺列胸前,两腿玄色丢裆叉裤,铁尖快鞋,头带一顶英雄巾,一朵红缨拖于脑后,肩头背着个小小包袱,腰间佩了一把单刀,飞宇轩昂,正是马荣到此。 李飞雄高声叫道:“马大哥,几时到此?小弟接驾来迟,望祈恕罪!”马荣见他出营,也就上前答道:“贤弟名亨利达,掌此兵权,曾记白鹤林旧交么?”李飞雄哈哈大笑道:“自从别后,念念不忘,今日相逢,实为万幸!且请入营畅叙。”说着邀马荣进入营去,一同到了大帐,见礼坐下。不知马荣此来,能否访出实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61章 访旧友计入敌营 获胜仗命攻大寨 却说马荣进了大帐,李飞雄开言问道:“小弟自别尊颜,历经数载,从自鹤林劫夺官眷,得了财资,嗣后在何处得意?”马荣道:“一言难尽!自那年分手,东奔西荡,卒无定程。近年在山东一带,干了捕快班头,无奈贪官污吏,不识人材,反与绿林朋友,结下许多仇恨,因此悔心,将卯名除退,依旧做往日生涯。日后方知贤弟在太行山聚义,不料到了宝山,又值临兵到此。不知贤弟有此大志,竟干此惊人出色之事。愚兄到此,不知可能委用么?”李飞雄听了此言,便将白鹤林劫夺之后,众人分散,不料地方缉捕,为快班擒获,解入京都,承许敬宗开活,以及在太行山聚义的话,说了一遍。当时命人摆酒,为马荣接风。人席之后,马荣复又问道:“贤弟所言皆是从前之事,现在攻打城池,还是欲唐室江山,称孤道寡,抑是另有别人主使?近日胜败若何,官兵是何人所带?”李飞雄见他问这话,忙道:“小弟哪有如此妄想!设非有人命我如此,莫说本领不能取胜,便是粮草也不能接济。”马荣听了此言,心中实是暗喜,果不出大人所料,竟是有人暗中指使。乃道:“此乃贤弟鸿运当头,故有如此机遇!方才来营,见大旗上面写的庐陵王名号,莫非是房州太子,复夺江山,命弟辅助?”李飞雄哈哈笑道:“老哥不是外人,此来正可助小弟一臂之力,不妨将这细情告知。哪里有什么庐陵王?说来大哥也可知道,目今武后临朝,将武三思兄弟皆封了大官,掌理朝政。将太子贬至房州,一心想将大统传与武承嗣接位,无奈狄仁杰一班忠臣将士,屡次阻挠,不但不能令武氏为天子,反请武后将庐陵王召回。因此武氏兄弟想出这主意,命我冒充太子的旗号,攻打城池,使地方各官通报到京,说太子造反,好令武后伤了母子情,将太子赐死,这万里江山,便归入武氏兄弟之手。不料这怀庆太守胡世经闭关自守,攻打不开,目下狄仁杰又带兵前来,互相交战。不料他皆是能征惯战之将,昨日初次开兵,虽将守备金城杀死,本营中双枪将吴猛,亦为敌营伤命。小弟本领,大哥深知,这一座海大营盘,加上这许多精兵猛将,何能将他退去?幸得大哥前来,明日上阵交锋,助我一臂,倘能武承嗣得了天下,你我这功名富贵,还怕不得么?”马荣也装喜悦情形,满口应道:“贤弟有如此出路,若将此事办成,岂不比绿林买卖强似十倍!愚兄明日出马,定杀个大败亏输,以报昨日之恨。” 李飞雄见马荣如此应允,自是得意非常,又将王怀、洪亮这干人喊来相见,彼此通名道姓,开怀畅饮,直吃到下午之时,方才席散。马荣道:“贤弟这座营寨,虽是十分雄壮,但不知前后左右,可有小路通行?大凡扎营须要四通八达,方可进退自如。若是一面开兵,三面闭塞,若前队打败,无一退步,岂非是束手待毙?”李飞雄道:“小弟哪里知道什么兵法,横竖有武承嗣等人,暗中布置,只求将官兵打退,弄假成真,那时便功成名就。既是老哥讲究,此时便请去巡视,若有破绽的地方,不妨更改。”说着起身,众人出了后营,四面察看一番,尽是依山带水,颇得地势。惟有左边一座高山,相离有一二里远近,若能在此伏兵,便可居高临下。随即问道:“这座山头,虽是险固,不知这山后通于何处?”李飞雄道:“山后乃是怀庆府西门大道。我这座大营,依他南门而扎,若非这高山阻隔,也不在此扎立营盘。”马荣巡视已华,复行看了他粮草所在。天色已晚,李飞雄复命摆酒叙谈,直至二鼓方才安寝。次日早李飞雄请他出战,将自己的马匹兵刀,让他使用。马荣道:“愚兄秉性,贤弟深知。这口佩刀,很好与人对敌,那马上工夫,反不能爽快。”说罢,仍旧是随身衣服,出了营门,到战场喊战。 官兵帐里见马荣讨战,众人无不诧异,赶着进帐,报与狄公知道。狄公随命乔太前去会敌,说道:“马荣此来,必有消息,你去只可诈败,看马荣有何话说。”乔太本欲步战,此时惟恐敌营生疑,只得坐马提刀,向阵前而去。马荣见乔太前来,故意喝道:“来者何人,快通名纳命!俺家李大寨主,昨日为你等杀败,命俺家报仇,不要走,吃我一刀!”说着左手一刀,劈面砍来。乔太见他故作惊人,心下实是好笑,也就举刀迎上,两人一来一往,杀了有二三合,乔太已是只能招架,不能还兵。复又战了数合,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马荣高声喝道:“逆贼往哪里走,俺追来也!”当时连蹿带跳,紧紧追来,不下有十数里远近,左右皆是树林,后面贼兵,全行不见。乔太住马笑道:“大哥,你做什么鬼脸,究竟营中怎样?”马荣道:“若不如此,何能使他相信。”当即将敌营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左边高山,可以伏兵,明日如此这般,由西门前进,那时便可一鼓成擒了。”乔太听罢大喜。两人正要回去,远远的贼兵追来,马荣道:“你仍就败走前去,好令众人除疑!”乔太赶即伏在马头,盔斜甲卸,现出败的模样,没命向前逃走。马荣见贼兵已到,高声喊道:“你等赶速拦阻去路,莫要被这厮逃走!”一声招呼,依旧紧紧的追来,乔太早已打定鞍马越树穿林回转本营,那时贼兵齐声叫道:“李寨主有令,请将军就此回营。山路崎岖,恐遭敌人的暗计。”马荣见众人如此,反说道:“你等早来一步,也不至为这厮逃脱。且待明日开兵,再将这厮擒住。”当时同众贼一同回营。见李飞雄早出来迎道:“老哥今日获此胜仗。虽未将敌人擒获,所幸尚未败回。有老哥如此本领,还怕不能取胜么?”马荣也就进入帐中。 李飞雄早已预备下酒席,两人入座畅饮。马荣道:“愚兄到此,疑惑敌营很有能人,谁知今日到场,乃是无能之辈。本营有如此兵马。何不分成四队,将他那座营盘,团团围住,四面杀入,没有一日之久,定可将这狄仁杰擒获,何故在此久久相待,反长了他人志气!”李飞雄见如此言语,乃道:“小弟营中虽有许多兵将,无奈操练未久,皆非能征惯战之将。若能老哥在此缓缓交锋,每日与小弟出营,皆获胜仗,将他几名妙手送了性命,然后四面夹攻,哪怕他逃奔天外!”马荣道:“贤弟此言差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不趁此锐气一鼓而下,但凭愚兄一人每日出战,何能必定取胜?若敌营再添了新手,那时又如何说项?兵事宜速不宜迟,且营中旗号,尽以庐陵王为名,若太子在房州得信,带兵前来,前后夹攻,那时将这机关败露,又便如何?成败好丑,在此一举,贤弟幸勿自误。”李飞雄本是个极粗莽的人,见马荣这番言语,不禁鼓舞起来:“大哥所言真是妙计,小弟何敢不依!但前进必须后退,明日一早先命人到京都送信,告知许敬宗大人说,狄仁杰到此,万分难破,现已四面攻打,请他赶紧设法接济,以便在太行山招兵救应;一面须斟酌一人在营看守,恐有敌兵前来冲寨。”马荣道:“贤弟如虑无人,愚兄在营,可万无一失。大队若得胜好极,否则愚兄领队出营,将贤弟接应出来,岂不好么?”李飞雄听罢,当即依计而行。 次日先写了一封信,命人送s往都中,到许敬宗衙门交递。然后命洪亮打东门,王怀打南门,自己打西门,其余将弁,选派数名攻打北门。所有粮草军械,皆在后营,并留下三千兵士,请马荣在营看守,仍不时到营前观战,若是官兵战败,便上前接应。诸事分派已定,只等次日开兵。 且说乔太回转本营,将马荣的话,说了一遍。狄公听了此言大喜,次日一早便命赵大成、方如海各带精兵五千,由西门大道绕至高山,等到夜晚之间,率众登山,在树林内埋伏。但听得炮声响亮,一齐杀下山去,务必与马荣合为一队,将李飞雄生获过来,勿伤他性命,方可随后作证。”两人领命下来,自去埋伏不提。再表李飞雄当日传令已毕,一宿已过,次日天明,各人带领兵丁,放炮开营,直向官兵前队围绕上来,顷刻之间,数万贼兵,把个很大的怀庆府,并一座大营,四面围住。李飞雄一马当先,上前喊道:“营内兵丁听了,前日本将军为那赵大成杀败,又伤我一员大将,此恨此仇,尚未报复,今日特来与你等决一死战,好报庐陵王付托之意!你等速去报狄仁杰知道,命他选派能人,前来会战,不然这四面兵将,拥挤上来,立刻将你等营盘,踏为平地。”官兵见贼兵围上来,不知他受了马荣之惑,遂不禁大惊失色,飞报前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2章 四面出兵飞雄中计 两将身死马荣回营 却说李飞雄依着马荣之计,四面出兵,将唐营攻围。小兵不知何故,赶紧进帐报知。狄公命了四员偏将,一名裘万里,一名曹其荣,更有徐标、王泰,各带二千兵卒,分头会敌,四人得令起身。裘万里跨马提鞭,直向东门迎出,劈面遇见洪亮,举手一鞭,当头打下,洪亮提刀格架相迎,两人杀在一团,斗在一处,战有二三十个回合。洪亮杀得性急,大喊一声,直向裘万里拚力劈去。裘万里赶即两膀用足了劲,钢鞭飞舞,架去单刀,随手一鞭,已打中洪亮的顶门,翻于马下。后面军士见敌人落马,呐喊一声,上前冲杀。裘万里见自己得了胜仗,当即下马取出佩刀,将洪亮首级割下,复跳上马匹,杀向南门而来。远远听到战鼓声音,震动山谷,赶着快马加鞭,飞到前面,但见曹其荣手执一杆长枪,却为王怀的双刀压住,气喘吁吁,几乎败下。裘万里见了吼一声,叫道:“曹贤弟休得慌忙,有愚兄前来助你!”说着遂奔到阵上,用钢鞭往下一格,将王怀的双刀架格过去,让曹其荣冲出重围,随即一连几鞭,向那敌人打下。王怀虽然是一个草寇,但在太行山上,也算他是第一把好手,正想摆布敌将,忽见一人前来助战,不觉大喊连声,一手招架钢鞭,一面对准裘万里的要害,拚命刺去。那二人你想我死,我想你亡,刀去鞭来,好似在山猛虎;刀来鞭去,宛如出海飞龙,彼此竟杀不放手。霎时黄砂飞起,大约争战了有五六十合,早已日光当头,裘万里深恐战他不过,误了大事,赶着虚晃一鞭,诈败而去。王怀正是杀得兴起,哪里肯舍不追,高声叫道:“无能的匹夫,向哪里逃走。爷爷来也!”只见飞虎镫一挂,那马如腾空一般,在后紧紧追来。裘万里见他赶来,跑去有二三里远近,忽将裆劲一松,那马忽然停住,裘万里将脚尖在搭镫扣稳,一个斛斗,跌向马腹里面。王怀疑惑他是失足落马,心下大喜,高声叫道:“裘万里也是你性命该绝,落下马来,看刀!”说着一刀,在裘万里背心劈下。裘万里见他到了背后,脚尖在搭镫上一垫,一个转身,早在马上倒下,王怀正弯腰用刀来劈,措手不及,裘万里一鞭打中脑门,“咕咚”栽于马下。袭万里骂道:“你这狗头,方才那样英勇,此时英雄何在?且命你身首异处!”当时就将王怀的刀取下,割下首级,复向城上奔来。 且说李飞雄自己攻打西门,一柄大刀逢人便杀,正遇徐标将他拦住,两人兵刀大举,各显生平。谁知徐标一柄三尖刀,较之李飞雄高出数倍,彼此刀来刀去,未有十数个回合,已杀得两膀酸麻,高抬不起,正想王怀等人前来接应,忽见劈面人声喧乱。鸾铃响处,裘万里早到前面,高声骂道:“贼囚,你羽翼已去,还想在此逞能!你看这两颗首级是谁,还不下马受缚!”李飞雄正是危急,听了此言,抬头一望,却是洪亮、王怀两人的首级,晓得不好,赶将马头一领,斜刺里冲出重围,欲向本营而走。忽见本营烟雾连天,喊声大震,四面八方全是火起。李飞雄到了此时,已是心惊胆裂,知道有了内变。只见许多逃残兵士,蜂拥而来,向着李飞雄说道:“寨主不好了,出兵之后,马将军并不到营前观战,忽自出了后营,放了几声大炮。顷刻左边山下,出来许多兵马,穿山越岭,向中营拥来。我等正请他退敌,谁知他反将敌兵,带入营中放火烧寨。现在军中粮饷,以及帐棚,皆为他焚烧殆尽,前面万不可去了。”李飞雄听了此言,只得大叫一声:“马荣,我道你是旧日良朋,前来助我,谁知你是奸细,害得我瓦解冰消!今日俺也拚作一死,只与你送了性命!”当时便想去寻马荣。后面裘万里追兵已到,高声叫道:“李飞雄,你窠已失,还不下马受降!”飞雄正是忿火中烧,举起大刀向万里复战,彼此又交了五六回合,早见大兵如潮水相似,纷纷拥拥四面围来,将两匹坐骑困在核心,齐呼捉贼。李飞雄见大势已去,料想难以逃脱,狂叫数声,便想举刀自刎。裘万里早已看见,右手将钢鞭顺转,身躯一进,左手只在李飞雄腰间一把,说声带过,早把飞雄提离坐骑,复行向地下一掷。四面兵丁见贼首已得,一声呐喊,捆绑起来。裘万里因自己擒了贼首,心下得意非常,拨转马头,提鞭执辔,押着大队回营。 此时狄公在营,早已得着捷报,命乔太赶速到敌营,传令贼人,如愿投降,一概准予自新,放归回里。所有粮草器械,命赵大成、方如海两人收解回营。着马荣先回本寨,以便与李飞雄见面。乔太得令出营,走至半途,已与马荣相遇,彼此一同到了大帐。马荣将焚营事,说了一遍。狄公命他先到后营安歇,然后升坐大帐。只见众兵将敲着得胜鼓而来,大队排列两旁,直至营门之外,随后许多人,捆缚着一个大汉,裘万里押在后面。到了帐前,报功已毕,将李飞雄推跪在阶下。飞雄此时大骂不止:“你等这班叛逆贼臣,庐陵王乃天下明君,命俺复夺江山,重兴天下!误中马荣贼狗头之计,使我大营焚掠,山寨难归。你等要杀便杀,想投顺你等叛国奸臣,也是三更梦想!”当下只是骂不绝口。狄公见他到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冒充庐陵王旗号,暗道:“这人颇有恒心,据他对马荣说来,因为许敬宗活命之恩,故尔为这班奸臣干出这事。此时被擒,命在顷刻,仍然始终不一,不肯推赖他人。且待本院以恩待他,看他若何言语。”当即起身下堂,便将众人喝退,自己为他亲解其缚,向他言道:“将军乃一世英雄,何苦受人之愚,不顾自己性命?本帅若想杀你,何不在军前取你首级?不日庐陵王便来营中,那时本院为你分辩如何?”说毕,也不问别事,命人将他送往后营,暗下命乔太、裘万里两人防守,每日好酒好肉,使他饮食。一连数日,直不见狄公之面,所有服伺的兵丁,皆是你我来往,无一定之人。李飞雄初进营时,自分必死,此时见这样情形,反不知狄仁杰是何用意,又听他说庐陵王不日前来,疑惑等太子来时,再行斩首,果是如此,又不应这样款待,想来想去,实是委决不下。这日性急起来,却巧小军来送酒食,李飞雄将他揪住,横按前磕膝上面,露出腰刀,向他喝道:“俺到此间是个贼首,狄大人为何不将我斩首,究竟是何用意?你将他意思说明,俺就饶你性命,不然先令凉风贯顶,与阎王相见!”那个小军为他按住,动弹不得,忙说道:“狄大人命我等如此,哪晓得他有何用意?但听他与马将军说,这人误听人言,干出非礼之事,若欲天下太平,还须在他身上。其余的话,虽将我杀死,也不知道了。”李飞雄听了此言,高声骂道:“马荣你这狼心狗肺的死贼,俺好心待你,反遭你毒手!此时又虚情假意,前来骗谁?你今日除非不见俺面,一日相逢,定与你誓不两立!”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走来一人,向里说道:“贤弟,愚兄这旁请罪了。可知此事,不能怪我,许敬宗乃误国奸臣,唐室江山,要入武氏之手。你冒庐陵王之名,攻打怀庆,朝廷以伪乱真,竟将庐陵王赐死。若非众位忠臣竭力保奏,早送了太子性命。从来误国奸臣,后来绝无好处,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目今武后临朝,春宫秽乱,以她一生而论,先是太宗的才女,后来削发为尼,勾引高宗,复又收入宫内,封为昭仪。高宗死后,又将张昌宗弟兄,并怀义这秃驴,以及薛敖曹等人宠爱,真是可谓天地间贱货。庐陵王是高宗的长子,理合传位于他,接承大统,反将他贬在房州,把那些奸淫的狗贼,灭伦的奸贼,宠用在身边。如此不仁不义,不慈不爱之人,何能母仪天下?你我皆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做事俱要正大光明,曾记在白鹤林聚义之先,立志专与贪官污吏、恶霸强豪作对。从前许敬宗虽有恩贤弟,可知他并非好意待你,想你代他干了这叛逆事件成功,他与武承嗣弟兄平分天下,那时他为君,你为臣,我们堂堂英雄,反屈膝在这班狗头之下,听他的指挥,岂不羞煞!事情不成,所有罪名,全赖在贤弟身上,与他无涉,我等虽是草寇,也该知个君臣父子,天理人情。武三思等人,乃是遗臭万年之人,恨不能食他之肉,寝他之皮,不料贤弟中他之计,反把国家的太子,天下的储君诬害!自己思量,岂不大错?前日来你营中,实是有心诱骗,想贤弟即改邪归正,作个好人。贤弟如信我言,此时便同去见大人,以便日后临朝,对个明证。若不相信,愚兄欲为好人,也不能有负贤弟,致受一刀之苦。不如先在你面前,寻个自尽。”说罢便要自刎。 不知马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3章 李飞雄悔志投降 安金藏入朝报捷 却说马荣劝说了一会,便要自刎。李飞雄听了此言语,已是开口不得,心下暗想:“实是惭愧。”见他如此情形,赶着上前把马荣的刀夺下,说道:“大哥之言使我如梦方醒。但是我从前受过许敬宗之恩,照你说来;不过想我同狄大人到京,将太子冤屈辩明,好令武后母子如初,并将武三思等人处治。可知此事关系甚大,害了武、许两人,小弟依然没有活命。损人利己之事,固不可做,损人害己之事,更何必做。老哥既将我擒入营中,焚烧山寨,尚有何面目去到京中?”不如请狄大人将我枭首,免得进退两难。”马荣道:“愚兄若想杀你,进营之时何不动手?直因你我结义之时,立誓定盟同生同死。言犹在耳,今昔敢忘?你若能为太子辩明这冤情,狄大人自有救你之策。设若我言不实,有累贤弟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你面。”李飞雄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心下总是狐疑不定。马荣道:“贤弟,你莫要犹豫不决。今将实话告你,狄大人带兵来时,元行冲已到房州,此事你也知道。只等他来至此地,便一齐起队到京。那时措手不及,先将奸党拿获,然后奏明太子,救你之死,与他对质。还有何惧?”马荣说罢,见他只不开口,知他心下已经应允。随即挽着李飞雄的手腕道:“你我此时先见了大人,说明此意,好命人前去打听庐陵王曾否前来。”说毕,挽着飞雄便走。飞雄到了此时,为他这派劝说,又因他连日如此殷勤,自是感激,当时只得随他到了大帐。 马荣先进帐报知狄公,然后出来领他入内。李飞雄到了里面,向着狄公纳头便拜,说道:“罪人李飞雄,蒙大人不杀之恩。方才听马荣一派言词,如梦初醒,情愿投降,在营效力。俟后如有指挥,以及国家大事,我李某皆甘报效。”狄公见他归顺,赶着起身将他扶起,命小军端了一个座头,命他坐下。李飞雄谦逊了一会,方才敢坐。狄公道:“本院看将军相貌,自是不凡。目今时事多艰,脱身落草,也是英雄末路之感。本院爱才如命,又值朝廷大事,唐室江山,皆想在将军身上挽回,岂有涉心杀害?本院已于前日派探前去,想日内当得房州消息。” 三人正在帐中谈论,只见中军进来说道:“元大人行冲现有差官公文来营投递,说要面见大人,有话细禀。”狄公听了此言,赶命将原差带进。中军领命下去,果然带了一个年少差官,肩头背着个公文包袱,短衣窄袖,身佩腰刀,到帐前单落膝跪下,口中报道:“房州节度使衙门差官刘豫,见大人请安。”狄公听他所言,不是元行冲派来之人,而且行冲出京时,只是主仆数人,那里有这多使用。赶着问道:“你方才说是元大人命你前来投递公件,何以见了本院,又说是节度衙门呢?”那人道:“小人虽是节度差官,这公文却是元大人差遣。大人看毕,便知这里面的细情了。”狄公听他所言,当时将来文命人取上。自己拆开看毕,不禁怒道:“武承嗣,你这个狗头,如此丧心害理。此地命李飞雄冒名作乱,幸得安金藏剖心自明,本院提兵到来,方将此事明白。你恐此事不成,复又暗通刺客,奔到房州,若非节度衙门有如此能人,岂不送了庐陵王性命。本院不日定教你做个刀头之鬼便了。”看毕,向刘豫道:“原来将军有救驾之功,实深可敬。且在本营安歇一宵,本院定派人与将军同去接驾。” 原来元行冲自奉旨到房州而去,武承嗣与许敬宗等人便恐他访出情形,又值狄公提兵来到怀庆,那时将李飞雄擒获?问出口供,两下夹攻,进京回奏,追出许、武两人同谋之故,自己吃罪不起。因此访了个有名的刺客,名叫千里眼王熊,赏他二万金银,命他到房州行刺。但将庐陵王送了性命,带了证件回京,再加二万。俟后等他登了大宝,封个大大前程。谁知王熊到了房州,访知庐陵王在节度衙门为行宫,这日夜间便去行刺。不料刘豫虽是差官,从前也是个绿林的好手,改邪归正,投在节度衙门当差,以图进身。这晚却巧是他值班,听见窗格微响一声,一个黑影蹿了进去,晓得不好,赶着随后而至。乃是一个山西胯汉,手执苗刀,已到床前。刘豫恐来不及上去,顺手取了一根格闩,打了过去。王熊正要下手,忽然后面有人,赶着转身来看,刘豫已到面前,拔出腰刀,在脊背砍了一下。王熊已措手不及,带了伤痕,复行蹿出院落,欲想逃走。刘豫一声高叫:“拿刺客!”惊动了合衙门兵将,围绕上来,将他拿住。元行冲此时已到房州,审出口供,方知是武承嗣所使。随即枭首示众,将首级带回京中,以便使武承嗣知道。次日庐陵王知道,对元行冲哭道:“本藩家庭多难,奸贼盈朝,致令遭贬至此。设非众卿家如此保奏,岂不冤沉海底。但是目今到怀庆剿贼,这房州义无精兵良将,设若半途再有贼人暗害,那便如何?”元行冲道:“殿下此去,万不能不行。无论狄仁杰提兵前去胜负如何,须得前往,方可水落石出。若恐半途遭事,便命刘豫到怀庆送信,命狄仁杰派队来接。”因此刘豫到了狄公营内。此时狄公知道此事,随命裘万里、方如海两人,各带部下十名,与刘豫星夜迎接。 不说他两人前去,且说武承嗣自命王熊去后,次日朝罢,便到许敬宗衙门,向他说道:“老狄日前带兵前去,不知连日胜负如何。我看他也无什么韬略,若能李飞雄将怀庆攻破,那时不怕老狄是什么老臣,这失守城池的罪名也逃不过去。连日李飞雄可有信前来?”许敬宗道:“我也在此盼望。若得了信息,岂有不通知你的道理。老狄亦未有胜负禀报前来。心想明日早朝,如此这般,奏他一本。若圣上仍将狄调回,这事便万无一失了。”武承嗣听了此言,大喜道:“这样三面夹攻,若有一处能成,倘王熊之事办妥,便省用许多心计。”二人谈了一会。 次日五鼓,各自临朝。山呼已毕,许敬宗出班奏道:“臣位居兵部,任重盘查,理合上下一心,以国事为重。月前李飞雄奉庐陵王之命,兵犯怀庆。陛下遣狄仁杰带兵征剿,现已去有数日,胜负情形未有边报前来。设若狄仁杰与叛贼私通结兵之处,岂不是如虎添翼。拟请陛下传旨,勒令从速开兵,限日破贼。”武后见他如此启奏,尚未开言,见值殿官奏道:“太常工人安金藏,前因谏保太子剖腹自明,蒙圣上赐药救治,越日苏醒,现在午门候旨。并有狄仁杰报捷本章,请他代奏。”武后此时正因许敬宗启奏此事,随道:“既狄卿家有报捷的本章,且命安金藏入朝见孤。” 值殿官领旨下来,顷刻安金藏入朝,俯伏金阶,谢恩已毕,然后在怀中取出狄公的奏本,递上御案。武后看毕,不容不怒,向着许敬宗道:“你这误国奸臣,害我母子。平日居官食禄,所为何事?李飞雄乃你旧人,敢用这冒名顶替之计,诈称庐陵王谋反,并勾结武氏弟兄,使我皇亲国戚结怨于人,万里江山几为祸乱。若非安金藏、狄仁杰等人保奏阻止,此事何以自明?现在李飞雄身已遭擒,直认不讳。元行冲行抵房州,太子痛不欲生,嚎啕痛哭,立志单身独骑驰赴怀庆,与狄仁杰破贼擒王,以明心迹。现既将贼首拿获,以候太子驾到,得胜回朝。孤家因你屡有功劳,故每有奏章,皆曲如所请。今日辜恩负国,几将大统倾移,似此奸臣,本该斩首。且候狄仁杰入朝,李飞雄对质明白,那时绝不宽容。”说毕,在御案亲笔写了一道谕旨,向安金藏道:“卿家保奏有功,太子既往怀庆,着卿家传旨前往,召庐陵王与狄仁杰一同入朝,以慰离别。”安金藏接了此旨,当即谢恩出朝。此时众文武大臣,见武后如此发落,忠心报国的无不欢喜异常,不日可复见太子,那些狐群狗党,见了这道旨意,无不大惊失色,为许敬宗、武承嗣担忧。 当下武后传旨已毕,卷帘退朝,百官各散。许敬宗到了武三思家内,告知此事,彼此皆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事如何是好?不料老狄手下有如此能人,竟将李飞雄生擒过马。若果太子还朝,我等还有什么望想?但不知王熊前去如何,现在也该回来了。圣上现已传旨,召令还京,安金藏这厮断不肯随我等指使,必得设法在半路结果了性命,方保无事。”两人商议了一番,忽然武三思的家人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三思不禁大喜,命他赶速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4章 庐陵王驾回怀庆 高县令行毒孟城 却说武三思听那家人之言,大喜道:“你能将这事办成,随后前程定与你个出路。”许敬宗忙问何事,三思道:“此去怀庆府有一孟县,现任知县乃是我门下家生子,提拔做了这县令,名叫高荣。这家人名叫高发,是他的弟兄。此时大兵前来,得胜还朝,非得如此这般,不能令老狄结果性命。既如此这般,岂不是件妙计。”许敬宗听了,也是欢喜。 不说高发前去行那毒计,回头再说刘豫同裘万里、方如海,带了偏将,赶至房州。次日庐陵王听说李飞雄已经擒拿,放心前往。一路乘太平车辇,直向怀庆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到了怀庆府界内。探马报入营中,狄公带领前队沿路接来。离域一百余里,前面车驾已到,两下相遇,狄公赶着下马。到辇前行了军礼,君臣相见,悲喜交集,两边队伍呜炮壮威,敬谨恭接。庐陵王见众官跪到两旁,传旨一概到营相谒,然后命狄公同行。直至下昼,方到怀庆城下。早有胡世经上前奏道:“微臣恐太子一路辛苦,营中僻野,风雨频经,不免有伤龙体。现已将臣衙门概行让出,改为行宫,请太子进城驻马。”狄公见胡世经如此敬奏,也就请太子入城,并将李飞雄兵临城下,幸他闭城自守,不肯告急的话,说了一遍。庐陵王道:“孤家命途多舛,家事国事如此纷纭,今日前来,正宜与士卒同甘苦,以表寸心,挽回母意。何能再图安乐,广厦高居。”狄公道:“殿下之言虽是切当,此时贼首已擒,两三日后俟指差回营,看圣旨如何发落,那时便可进京。”庐陵王见众人谆谆启奏,只得准旨,与元行冲、刘豫等人,在胡世经衙门住下。 次日一早,受百官叩谒,然后命驾出城,到营中巡视一番,又将敌营事问了一遍。狄公便将前事尽行告知,又将京中武氏弟兄、许敬宗诬害,亏得安金藏剖腹保奏的话,说了半日。庐陵王流泪道:“母子之间,岂有别故?皆是这班奸贼欺奏,以致使我容身不得,定省久疏,言之深堪痛恨。不知卿家报捷的本章入朝,如何处置。”君臣正在营中谈论,营门外忽有报马飞来,到了营前,飞身下骑,也不用人通报,走入大帐跪下报道:“禀大人,现在安金藏大人钦奉圣旨,前来召太子回京,钦差已离营不远了。”狄公听了喜道:“果是他来么?太子可从此无虑了。”赶着命人在大帐没了香案,同庐陵王接出营来。 未有一刻,前站州县派了差官护送前来。狄公因太子是国家的储君,不便去接钦差,但请在营前等候。自己上前,将安金藏迎接下马,邀请入了大帐,随着太子望阙行礼,恭请圣安。然后安金藏将圣旨开读,说:“狄仁杰讨贼有功,回京升赏。庐陵王无辜受屈,既已亲临怀庆,命狄仁杰护送进京,以慰慈望。钦此。”当时太子谢恩已毕。这日先命裘万里带同大队,先行起程,仅留一千兵丁保护太子。众将依令前往,马荣等人同着李飞雄,随着狄公等人一起而行。道路之间,欢声震耳,皆说太子还朝,接登大宝,不至再如从前荒乱。 君臣在路,行了未有两日,到了孟县界内。忽见前站差官,向前禀道:“现有孟县知县高荣,闻说太子还朝,特备行宫,请太子暂驻行旌,聊伸忠悃。”此时庐陵王房州一路而来,未曾安歇便起程,连日在路甚觉疲困,只因狄公耐辛受苦,随马而行,不便自己安歇。现听高荣备了行宫,正是投其所欲,向着狄公道:“这高荣虽是个县令出身,却还有忠君报国之心。现既备下行宫,且请卿家同孤家暂住一宵,明日再行如何?”狄公也知太子的意思,只得向差官道:“且命孟县知县前来接驾。”差官领命,将高荣带至驾前,只见俯伏道旁,口称:“孟县高荣接驾来迟,叩求殿下恩典。”庐陵王赐了平身,向他说道:“本藩耐寒触苦,远道而来,皆为奸臣所误。卿家服官此地,具有天良。本藩今日暂住一宵,一概供张概行节省。” 高荣当时领命起身,让车驾过去,方才随驾而来。狄公在旁将他一望,只见此人鹰鼻鼠眼,相貌奸刁,心下便疑惑道:“日前本院也由此经过,他果赤心为国,听见大兵前来,也该出城来接,为何寂静无声,不闻不问。现在虽太子到此,却竟如此周到,莫非是武氏一党,又用什么毒计?所幸胡世经随驾妒送,现在后面,此地又是他属下,这高荣为人他总可知道。”此时也不言语。等太子进了行宫,果见一带搭盖彩篷,供张美备,也说不尽那种华丽。狄公见了这样,越觉疑惑不止。无论他是武氏一党与否,单就这行宫供应而论,平日也就不是好官,不是苛刻百姓得来赃银,那里有这许多银钱置办。当时与太子入内,所有的兵将概在城外驻扎,只留马荣、乔太、元行冲、胡世经等人在内。传命已毕,狄公将胡世经喊至一旁,向他问道:“孟县乃贵府属下,这高荣是何出身,及平日居官声名,心术邪正,谅该知道,且请与本院说明,好禀明太子。”胡世经见问,忙道:“此人出身甚是微贱,乃武三思家生的奴婢。平日在此无恶不作,卑府屡次严参,皆为奸臣匿报不奏。现在如此接待,想必惧卑府奏明太子,故来献这殷勤。”狄公道:“既是如此,恐为这事起见。惟恐另有别故。”随命马荣、乔太加意防护,勿离太子左右。 且说高荣见庐陵王驻歇行旌,心下大喜,赶即回转衙门向高发说道:“此事可算办妥。但我不能在此担搁,须到行旌伺候,乃不令人生疑。其余你照办便了。”高发更是喜出望外。当下高荣又到行旌,布置一切。到了上灯时分,县衙里送来一席上等酒肴。高荣向庐陵王奏道:“太子沿路而来,饮食起居自必不能妥善。微臣谨备粗肴一席,叩请太子赏收。”庐陵王也不知他心怀叵测,见他殷勤奉献,当时准奏收下。顷刻间设了位,山珍海味摆满厅前。庐陵王因自己尚在藩位,也就命狄公、元行冲两人陪食。此时狄仁杰早已看出破绽,只见高荣手执锡壶,满斟一盏,跪送在庐陵王面前。然后又斟了两杯,送狄、元两人。狄公见杯中酒色鲜明,香芬扑鼻,当时向庐陵王道:“微臣自提兵出京,历有数月,不知酒食为何物。今日高知县如此周到,敬饮酒肴,足征乃心君国。此酒色香味俱佳,可谓三绝,但太子此时虽足藩位,转瞬即为大君,外来酒食必当谨慎。古有君食臣尝之礼,殿下面前之酒,且请赐高荣先饮,以免他虞。”庐陵王见狄公如此言语,心下暗道:“此事你也多疑,这不过县令报效的意思,那有为祸之处,要如此郑重。”一人虽这样说项,总因狄公是忠正的老臣,不能不准他所奏。当时向高荣道:“此酒权赐卿家代饮。”这句活一说,顷刻把个高荣吓得面如土色,恐惧情形见诸面上。当时又不敢不接,欲想饮下,明知这洒内有毒,何能送自己性命?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赶紧跪下谢恩。故作匆忙的情状,两手未曾接住,“当啷”一声,把个酒杯跌在地下,瓦片纷纷,酒已泼去,复又在下面叩头清罪。狄公知他的诡计,随时脸色一沉,怒容满面,向高荣喝道:“你这狗头诡计多端,疑惑本院不能知道。你故意失手将酒泼去,便可掩饰此事么?武三思如何命你设计,为我从实说来,本院或可求殿下开恩,免你一死。不然,这锡壶美酒既你所献,便在此当面饮毕,以解前疑。”庐陵王听狄公如此言词,方知他的用意,也就命高荣饮酒。高荣此时见狄公说出心病,早是汗流不止,在下面叩头说:“微臣死罪,何敢异心。陛下既不赏收,便命人随时撤去。微臣素不善饮,设若熏醉失仪,领罪不起。”狄公听了,冷笑道:“你倒掩饰得爽快。本院不将此事辨白清楚,你也不知厉害。”随命到县署狱中,提出一个死罪的犯人,将酒命他饮下。顷刻之间,那人大叫不止,满地乱滚,喊哭连天,未有半个时辰,已是七孔流血而死。庐陵王见了这样,不禁怒道:“狗贼如此丧心害理,毒害本藩,究是谁人指使?若不说明,将你立刻枭首。”高荣到了此时,也无可置辩,只得将武三思的话说了一遍。庐陵王白是大发雷霆,命马荣到县署将高发捉来,一同枭首。随命刘豫做了这孟县知县,以赏房州救驾之功。 次早仍然拔队起程,向京都而进。行未数日’已到都城。裘万里先将前营各兵扎于城外,听候施行。此时各京官衙门得报,听说太子还朝,虽是奸贼居多,也只得出城迎接。不知武三思等人接着此信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5章 见母后太子还朝 念老臣狄公病故 却说庐陵王到了京中,狄公命裘万里将大营扎在城外,与元行冲、安金藏三人来至黄门官处,请他赶速奏知武后,说太子回朝,午门候旨。黄门官何敢怠慢,却巧武后在偏殿理事,当即奏明。武则天听说是太子前来,虽是淫恶不堪的人,到了此时不无天性或发,随命入宫见驾。黄门官出来,将三人领至宫内。庐陵王见了武后,连忙俯伏金阶,泪流不止,说:“臣儿久离膝下,寝食不安,定省久疏,罪躬难赦,只以奉命远贬,未敢自便来京。今获还朝,得瞻母后,求圣上宽恩赦罪,曲鉴下情。”奏毕,哭声不止。武则天见了这样情形,明知他是负屈,又不好自己认过,只得说道:“孤家由今返昔,往事不追。你既由狄卿家保奏还朝,且安心居住东宫,以尽子职,孤家自有定夺。”庐陵王听了此言,只得谢恩侍立。狄公与元行冲、金安藏三人复命请安,将各事奏毕,然后齐声说道:“目今太子回朝,圣心安慰。但奸贼不除,何以令天下诚服?设非臣等保奏,误听谗言,以假作真,适中奸计。那时江山有失,骨肉猜疑,是谁之咎?许敬宗、武三思等人,若不依罪处治,恐日后小人诬奏,尤甚于前。臣等冒死陈词,叩求陛下宸断。”武则天此时为三人启奏得名正理顺,心下虽想袒护,也不好启齿,当即传旨:“命元行冲为刑部尚书,许敬宗立即拿问,与武承嗣等到案讯质,复奏施行。”三人当时谢恩出来。自是太子居住东宫。 且说武承嗣与许敬宗自命高发往怀庆去后,每日心惊胆裂,但想将此事办成便可无事。这日正在家中候信,忽听京都城外有号炮声音,吃了一惊,忙道:“这是畿辅之地,那里有这军械响声。”赶着命人出去查问。那人才出了大门,只见满街百姓不分老幼,无不欢天喜地,互相说道:“这冤屈可伸了。若不是这三人忠心为国,将李飞雄擒住,庐陵王此时也不能还瓠。现在前队已抵城外扎营,顷刻工夫车驾便要入宫,我们且在此等候,好在两边跪接。”当时纷纷扰扰,忙摆香案,以备跪接。那人听说如此,心下仍不相信,远远的见有一匹马来,一个差官飞奔过去。众百姓拦阻马头,问道:“你可由城外而来?庐陵王可进城么?”差官道:“你们让开,后面随即到了。”那人知是实情,赶着分开众人,没命的跑回家内,气喘吁吁,向着武承嗣道:“不好了,庐陵王已经入朝了。方才那个炮声,乃是狄仁杰大队扎营。想必高发弟兄未能成功,这事如何是好?惟恐狄仁杰等人不肯罢休,究寻起来获罪非轻。”武承嗣听了此言,登时大叫一声道:“狄仁杰,我与你何恨何仇,将我这锦绣江山得而复去。罢了罢了,今生不能奈何与你,来生狭路相逢同他算帐。”说罢,自知难以活命,一人走进书房,仰药而死。当时武承业见了此事,也知获罪不起,随带了许多金银细软,由后门带领家眷,逃往他方。惟有武三思不肯逃走,心下想:“这武后究是我姑母,即便追出实情,一切推到他两人身上,谅武后也要看娘家分上,不肯追究。” 正闹之间,外面已喧嚷进来,说巡抚衙门许多差官衙役,将前后门把守,说刑部现在放了元大人,许敬宗为李飞雄事革职归案审办。现在狄大人与元大人已经奉旨将许敬宗拿下,顷刻便来捉拿他弟兄。武三思听了此言,也不慌忙,一人坐在厅前等候。稍顷,元、狄两人到了里面,先将旨意说明,便要命他同赴刑部。三思道:“二位大人既奉旨前来,下官亦何敢逆旨。但此事下官实是不知,乃舍弟与许敬宗同谋。现已畏罪身死,且圣上只命二位大人审问,并未查封家产,舍弟身死,不能听他尸骸暴露,不用棺盛殓之理。权请宽一日,将此事办毕,定然投案待质。若恐下官逃逸,请派人在此防守便了。”元行冲见他如此言语,明知武后断不至将他治死,此时见武承嗣已经自尽,大事无虑,落得做点人情,向着狄公说道:“武承嗣乃是要犯,既是畏罪服毒,且奏知圣上,请旨定夺。”当时两人依然回转刑部。这里武三思一面命人置办棺木等件,自己一面入宫。见了武后,哭奏一番,说:“前事皆武承嗣所为,现在已经身死。承业恐其波及,复又逃逸。武氏香埘,只剩自己一人,如圣上俯念娘家之后,明日早朝赶速传旨开赦。不然前后皆是一死,便碰死在这宫中。”说罢,大哭不止。此时武后回想从前,悔之已晚,当时也只得准奏,命他回去收殓承嗣。 次日早朝,也就赦旨,说武承嗣虽犯大罪,死有余辜,姑念服毒而亡,着免戮尸示众。武承业在逃,沿途地方访拿解办。三思未与其谋,加恩免议。狄公听了此奏,知是奸臣不能诛绝干净,深以为恨。所幸庐陵王入京,奸焰已熄,目前想可无虑。当下退朝出来,随同元行冲到刑部,升堂将许敬宗审讯。敬宗知是抵赖不去,只得将前后各事直供一遍。随即录了口供,次日奏明朝廷,奉旨斩首。狄、元出朝,随将许敬宗绑赴市曹。所有在京各官,以及地方百姓,受过凌辱之人,无不齐赴法场,看他临刑。到了午时三刻,人犯已到,阴阳官报了时辰,刽役举起一刀,身首异处。百姓见他头已落地,无不拍掌叫快。许多人拥绕上来,你撕皮,他割肉,未有半个时辰,将尸骸弄得七零八落的,随后自有家属前来收殓。 且说狄公与元行冲监斩之后,入朝复命,武后封他为梁国公、同平章事,入阁拜相。所有元行冲、安金藏等人,皆论功行赏。李飞雄故念自己投城,误听奸计,着免其斩首,戴罪立功。众臣次日上朝谢恩。从此那班奸臣皆畏狄公威望,不敢再施诡计。庐陵王居住东宫,每日侍奉武后,曲尽孝恩。 谁知乐极悲来,狄公自入京以来,削奸除佞,整理朝纲,全无半刻闲暇,加以年岁高大,精力衰颓,以至积勤成疾。这年正交七十一岁,武后见他年迈,一日问道:“卿家百年归后,朕欲得一佳士为相,朝廷文武,可命谁人?”狄公道:“文武酝藉,有苏味道、李峤两人。若欲取卓荦奇林,则有荆州司马张柬之。此人虽老,真宰相材也。臣死之后,以他继之,断无遗误。”武后见了如此保奏,次日便迁为洛州司马。那知狄公保奏之后,未有数日,便身体不爽。到了夜间三更,忽然无疾而逝。在朝各官得了此信,无不哭声震地,感念不忘。五鼓上朝,奏明武后,武后也是哭泣道:“狄卿家死后,朝堂空矣。朝廷大事,有谁能决?天夺我国老,何太早耶!”‘随传旨户部尚书,发银万两,命庐陵王亲去叩奠,谥法封为梁文惠公,御赐祭奠。回籍之日,沿途地方妥为照料。然后传旨命张柬之为相。 谁料那班奸臣,见狄公已死,心下无所畏惧,故态复萌,复思奸诈。张昌宗、张易之两人,愈复肆无忌惮。平日狐媚武则天,所有朝廷大臣,阁部宰相,一连数日皆不得见武后之面,庐陵王虽居东宫,依然为这般人把持挟制。张柬之一日叹道:“我受狄公知遇,由刺史荐升宰相,位高禄重,不能清理朝政,致将万里江山送与小人之手,他日身死地下,何颜去见狄公?”一人思想了一会,随命人将袁恕已、崔元晡、桓彦范等人请来,在密室商议。袁恕已道:“听说武后连日抱病,不能临朝,因此二张居中用事。设有不测,国事甚危,如何是好?”张柬之道:“欲除奸臣,必思妙计。现在羽林卫左将军李多祚,此人颇有忠心,每在朝房,凡遇奸贼前来,他便侧目而视。若能与他定谋,除去国贼,则庐陵王便无后虑。”众人齐声道好,说:“此人我等皆知,事不宜迟,可令人就此去请。”当下张柬之出来,命人取了名帖,请李将军立刻过来,有要事相商。 此时李多祚,正因连日武后抱病,朝政纷纭,一人闷闷在家,长吁短叹,想不出一个善策可以将张昌宗两人除去,忽然家人来禀说:“张柬之命人请你去议事。”不禁心下一惊,复又暗喜道:“我与他虽职分文武,他这宰相乃是狄仁杰保举。此时请我,莫非有什么妙计?”当时回报,立刻过来。家人去后,随即乘轿来至张柬之相府。柬之先命袁恕已等人退避,一人穿了盛服在后书房接见。两人行礼已毕,叙了寒暄。张柬之见他面带忧容,乃道:“目今圣明在上,太子还朝,老将军重庆升平,可为人臣的快事,何故心中不乐,面带忧容?莫非因官职未迁,以致抱憾么?”李多祚见问,知道试探他的口气,乃道:“老夫年已衰迈,还想什么迁官加爵。但能如大人所言重庆升平,虽死而无怨。若以毕身而论,除国事未能报效,其余也算得富贵两全了。”张柬之见他说了此言,也是同一心病,趁机便将除贼的话与他相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6章 张柬之用谋除贼 庐陵王复位登朝 却说张柬之见李多祚所言,也是同一心病,趁机说道:“将军可谓富贵双全。但不知今日富贵,是谁所致?”多祚听了此言,不禁起身流泪道:“老夫南征北讨,受先皇知遇之恩,以致荐居厥职。今日之富贵,先皇所赐也。”柬之道:“将军既受先皇之赐,今日先皇之子为二竖所危,何以不报先皇之德?”多祚到了此时,正是伤心不已,乃道:“老夫久有此心,只因未得其便。大人乃朝廷宰相,社稷良臣,苟利国家,惟命是德。”柬之见他此言出于至诚,也就流泪道:“此时请将军正为此事,刻下武后抱病,将军能率部下斩关而入,将张昌宗诛绝,然后请武后养病于上阳宫,则唐室江山岂不仍归李姓?”多祚当时哭拜于地道:“宰相之言真国家之福,老夫何敢不从。” 当时议定,柬之又命袁恕已等人出来,彼此相见,议论了一番。多祚道:“老夫依计而行,设若外有奸人闻风起乱,那时何能兼顾?必得再有一人,以靖外乱,方可万全。”柬之想了一会,起身道:“此人已得之矣。下官在荆州之时,与长史杨元琰泛舟江中,偶谈国事,慨然有匡复之志。自张某入相,引为羽林卫右将军,与将军朝夕相见。其人赤心报国,具有肝胆,何不此时去邀来,共议此事。”李多祚忙道:“此人实可与谋,设非宰相言及,几乎忘却。老夫此时便去。”说罢起身,来至杨元琰府内。元琰见是多祚前来,随即出见。看他面有泪痕,忙问道:“将军从何而来?为何面色不乐?”多祚道:“适自宰相府中至此,闻将军从前为荆州长史,与张公意气相投,不知可有此事么?”元琰道:“某一身知遇,惟张公一人,岂仅意气相投而已。”多祚道:“既然如此,张公立等,有言面商,特命老夫前来奉约。”杨元琰听了此言,心下已猜着几分,因有家人侍立两旁,不便追问,随即乘轿同至相府。走入里面,见袁恕已这干人全在书房,无不忧形于色。入座问道:“相公呼我何来?若有用某之处,万死不辞。”柬之道:“将军曾记江中之言乎?此其时矣,不能再缓。”元琰道:“某亦久有此心,‘只因独力难支,未敢启齿。此正为臣报国之秋,何敢退避。”当下六人商议已毕,柬之道:“前议虽佳,究竟绝裂。张昌宗虽在宫中,他家下未必无人。莫若用调虎离山之计,引他出来,将他诛杀,岂不是好。”众人道:“若能如此,便省无限周折,且免武后震恐。”众人直至三鼓以后,方才各散。 次日李多祚打听得张易之每日自回家中,将宫中禁物肆行搬运,至四鼓之时方进宫去。多祚访问清楚,当即选了五百亲信兵丁,到了二鼓之后,借巡夜为名,向张昌宗住宅而来。合当二张诛杀,却巧张易之带了许多宫禁之物,命两个小太监随着自己,由宫内回来。方欲进门,后面李多祚已至,上前喝道:“你是谁人,竟敢犯夜。”张易之见是羽林卫的军兵,那里能受,骂道:“你这许多狗头,不知此地是谁的府上,在此呼喝。”众兵本是李多祚指使,为捉他而来,当时上来数人,将他揪住道:“不问是谁的门前,我们李将军要将你带去。”说着也不问情由,早将两手背于后面。小太监想来帮助,无奈身边俱有要物,不敢动手,只得说:“你等勿得罗唣,此乃西宫张六郎府前。若不放手,可获罪不浅。”李多祚见已将张易之拿住,心下好不欢喜,随即上前问道:“你是谁人?可从实说明,本将军自有发落。”张易之连忙答道:“李将军,你我皆一殿之臣,我乃张易之,难道未曾见过么?”李多祚道:“误国的奸臣,你既说出姓名,何故深夜不在家中,带着太监意欲何往?为我从实言明。”张易之道:“目今武后抱病,方才进宫看视病症。蒙武后龙恩,命小太监送我回来,你何得在门前拦阻?”李多祚道:“胡说。这太监身上明有宝物,显见你偷盗禁物,潜运家中,该当何罪?”说着命人将小太监身上搜查。顷刻上来数人,搜出许多物件。多祚道:“你这奸贼,此乃人赃两获,尚有何赖?显见家中私藏不少了。”随命兵丁分一半在门外把守,一半同自己入内起赃。 当时呐喊一声,众兵将太监并易之三人拥入里面。无论男女老少,见一名捆一个,见两名捆一双,上下里外,不下有四五百人,一名未能逃脱。然后将张易之捆倒在地,取出腰刀,在他颈项上试了两下,然后问道;“你是要死要活?”张易之到了此时,早吓得魂飞天外,连忙答道:“蝼蚁还想贪生,谁人肯死?”多祚道:“你既要活,可快命人入宫,将你哥哥喊来;问他迁我何官,送我多少银两。说明之后,随后不但不杀你,还要感激。”张易之不知是计,疑惑他因未升官故尔挟仇,忙道:“这事容易。”立刻命人前去,说家中出有要事,请六郎即速回来,千万勿误,再迟便有性命之虞了。 当时释放了一个家人,领着易之的言语,拼命的奔入宫中,照着原话说了一遍。张昌宗正伏伺武则天安睡已毕,听了此言,便鬼使神差,随着家人乘轿回来。以为李多祚见了自己,总要看点情分,将兄弟释放。谁知才到里面,兵丁看见,齐声喊道:“奸贼来也,莫要为他逃走。”只见你推我拥,早将张昌宗捆起,押至厅前。昌宗见了多祚之面,还未知道是他的妙计,忙道:“李将军快来救我。你手下的兵士不知道我的权势,竟敢将我捆起,你还不为我解下。”多祚喝道:“你想谁救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欺君误国,死有余辜,今日还想活命么?”当时吩咐将张昌宗弟兄斩首,所有家属数百人全行杀戮。独将两名小太监放去。这两人是死里逃生,自是没命跑回宫中。谁知张柬之、袁恕已等人,已到玄武门内。太监到了里面,正值武后查问,赶忙奏道:“不好了,右羽林卫将军李多祚谋反,现已将张六郎弟兄杀死。”武则天虽在病中,听说有人谋反,知道李多祚有兵权在手,赶着起身问道:“谁人作乱?何不拿下。”此时张柬之等人皆已听见,随即在外答道:“张易之、张昌宗两人欺君误国,久存谋反之心。今趁陛下病中,欲行己志,又将宫廷禁物私运家中,臣等奉太子之令,特命右羽林将军李多祚将两贼斩首,以杜乱萌。” 正说之间,桓彦范同敬晖等人已将太子由东宫请出,来此候旨。武后见了他面,乃道:“是你指使耶?小子既诛,可还东宫而去。”此言未毕,桓彦范领着众人跪于阶下,奏道:“太子乃天下明君。昔先皇以爱子托陛下,国家王器自有所归。今年齿已长,既蒙加恩由房州赦归,久居东宫恐失民望。人心天意,久思李氏,虽有二张为乱,君臣不忘先皇之德,故奉太子诛乱臣。陛下春秋已高,理合静养余年,以臻上寿。从容闲暇,含饴弄孙,愿传位于太子,以顺天人之望。”武后到了此时,只得准奏。 当时庐陵王谢恩已毕,此时正值四鼓以后,将次临朝。张柬之赶忙为庐陵王换了天子章服,来至金殿御案前坐下。张柬之随敲了龙凤钟鼓,朝房文武有一半得知此事,其余尚不知道。忽然听得钟鼓齐鸣,无不惊讶,若非有了大典,何以两器同敲。当下众臣纷纷人朝,两班侍立。再朝金殿上一望,正是惊者大惊,喜者大喜,不知庐陵王何以复登龙位。张柬之高声说道:“在廷文武大小臣工,兹因张昌宗、易之两人谋为不轨,张某奉太子之命,率同李多祚等人将昌宗斩首。既蒙武后传旨,传位东宫。今日登极之初,理合排班恭贺。”众人听了此言,无不俯伏金阶,行那君臣之礼。庐陵王首先传旨,率百官上武后尊号,称为则天大圣皇帝,徙居上阳宫。每日请安问膳,定省晨昏,曲尽子职。 次日,大赦天下,后人称为中宗。随又传出一道圣旨:加封狄仁杰公爵,世袭罔替;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已这一干人,皆加封侯爵;李多祚封为勇猛侯;刘豫升为怀庆府;胡世经着来京升用。其余有功大臣,哨弁偏将,无不加封实职。从此太平无事,君明臣良,官为国家,民知君上,江山万里依然李氏家传。社稷千秋,终赖狄公政治。 第67章 骆游击定兴县赴任 绿牡丹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这首《西江月》传言,世上不拘英雄豪杰、庸俗之人,皆乐生于有道之朝,恶生于无道之国。何也?国家有道,所用者忠良之辈,所退者奸佞之徒。英雄得展其志,庸愚安乐于野。若逢无道之君,亲谗佞而疏贤良,近小人而远君子。怀才之士,不得展试其才,隐姓埋名,自然气短。即庸辈之流,行止听命于人,朝更夕改,亦不得乐业,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今闻一件故事,亦是谗佞得意,权得国柄;豪杰丧志,流落江湖,与这首《西江月》相合。说这故事出在哪朝哪代?看官莫要着急,等慢慢写将出来。 却说大唐太宗殿下大太子庐陵王不过十几岁,不能理朝政。皇后武氏代掌朝纲,取名则天,生得极其俊秀,有沉鱼落雁之容;甚是聪明,多有才干,凡事到面前,不待思索,即能判断。他是上界雌龙降生,该有四十余年天下,纷纷扰乱大唐纲纪。只有一件,淫心过重,倍于常人,一朝若无男子相陪,则夜不成寐。自太宗驾崩,朝朝登殿理事,日与群臣相聚,遂私于张天左、张天右、薛敖曹等一班奸党。先不过日间暂为消遣,后来情浓意洽,竟连夜留在宫中。常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朝内文武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但此事关系甚大,无人敢言。武后存之于心,难免自愧。只是太子一十二岁,颇晓人事,倘被知道,日后长成,母子之间难以相见。遂同张天左等将太子贬赴房州为庐陵王,不召不许入朝。又加封张天左为左相,天右为右相之职。朝中臣僚,惟有薛刚父子耿直,张天左等常怀恐惧。适因薛刚惹出祸来,遂暗地用力,将薛家满门处斩。只逃走了薛刚同弟薛强、子薛葵、侄薛勇,兄弟叔侄四人奔至山林。后来庐陵王召入房州,及回国之日,封薛刚大元帅,薛勇正先锋。此是后话,按不下表。 且说文陵扬州,有一人姓骆,名龙,字腾云,英雄盖世,武艺精强。由武进士出身,初任定兴县游击之职,携妻带子同往定兴县上任。老爷夫妇年将四旬,只生一位公子,那公子年方一十三岁,方面大耳,极其魁梧,又且秉性聪明,膂力过人,老爷夫妇爱如珍宝,取名宾侯,字宏勋。还有一个老家人之子,姓余名谦,父母双亡,亦随老爷在任上,与公子同庚,也是一十三岁。老爷念他无父无母,素昔勤劳,只生了一个娃子,倒甚爱惜他。那余谦生来亦是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极有勇力,性情好动不好静,闻得谈文论诗,他便愁眉蹙额;听说抡枪弄棒,他就侧耳切听。虽只一十三岁,小小年纪,每与大人赌胜,往往倒输与他,所以人呼他一个外号,叫做“多胳膊余谦”。老爷叫他同公子同学攻书,闲时叫二人习些枪棒。公子与余谦食则同桌,寝则同床,虽系主仆,情同骨肉。老爷到任之后,少不得操演兵马,防守城池。武职之中,除演兵之外,别无他事,倒也清闲。这老爷声名著于外,多有人投在他门下习学枪棒。今有一人,系本县富户,姓任名正千,字威远。其人黑面暴眼,相貌凶恶。十四岁上父母双亡,上无兄弟,下无姐妹,幸得有个老家人主持家业,请师教小主人念书。这官人生来专好骑马射箭,抡剑弄刀,文章亦是不大留心,各处访师投友,习学武艺。及至二十余岁间,稍长胡须,其色红赤,竟是个黑面红须,其相之恶,过尉迟公几分,故此呼为“赛尉迟”。因他相貌怪异,人家女子都不许配他。他立志只在武艺上讲究,这件事倒也不在意下,所以二十余岁,尚是只身独自。日间与人讲拳论棒,甚是有兴,夜来孤身自眠,未免有些寂寞。正是:饱暖思淫欲,饥寒生盗心。于是,往往同几个朋友,向那烟花巷内走动,非止一日。那日会见一个妓女贺氏,遂与他有缘。任正千乃定兴县一个富户,其心甚喜,加倍温存。任大爷实难割舍,遂不惜三百金之费,在老鸨手内赎出,接在家内为妻。那贺氏生性伶俐,到家无事不料理。他有个嫡亲哥子,贺氏在院内之时,他亦住在院中端茶送酒。及贺氏从良任门,在任正千面前每每说起:他极有机变,干事能巧。任正千看夫妻之情,即道:“我家事务不少,既是令兄有才,请来我家管分闲事,一则令兄有以糊口,二则兄妹得以长聚,岂不两便!”贺氏闻言,恩谢大爷之情。于是兄妹俱在任府安身。 你说那贺氏之兄是何等人物?其人名世赖,字国益,生得五短身材,极有机变,正是:无笑不开口,非谗不尽言。见人不笑不说话,只好财钱,善于取财。若逢有钱之事,人不能取,他偏能生法取来;就受些须羞辱,只要有钱,他总不以为耻。他一入任大爷之门,小心谨慎,诸事和气,任府上下,无一人不喜他,任大爷也甚喜欢。过了年余,任大爷性格脾气,他却晓得了。逢任大爷不在家时,他瞒了妹子走出,与三朋四友赌起钱来。从来说,赌帐神仙输,哪个赢的?把自己在任大爷家一年积下的十二金尽皆输尽。后来在妹子跟前只说买鞋子、袜子、做衣服无有钱钞,告借些须。贺氏看兄妹之情,不好相阻,逢借之时,或一两、或八钱与他。那贺世赖小运不通,赌十场输八场,就是妹子此后一两、八钱也不济事,况又不好今日借了明日又借。外边欠帐要还,家内又不便先借,出于无奈,遂将任大爷客厅、书房中摆设的小景物件,每每藏在袖内拿出,变价还人。任正千乃是财主,些须之物,哪里检点。不料贺世赖那一日输得大了,足要大钱三千文,方可还帐,小件东西不能济事,且是常拿惯了,胆便比从前大些。在客厅、书房往来寻觅,忽然条桌底下有一大火铜盆,约重三十余斤,被他看见,心中暗想:“此物还值得四五两银子,趁此无人,不免拿去卖了。”于是撩衣袖,将火盆提起往外便走。合当有事,将至二门,任大爷拜客回来撞见,问道:“舅爷!拿火盆做什么?”贺世赖一见,脸有愧色,连忙回道:“我见此盆坏了一只脚,故此拿去命匠人修正,预为冬日应用。” 任正千见贺世赖言语支吾,形色仓皇,所谓做贼心虚,即走过来将火盆上下一看,见四只脚皆全,并未坏一只,心中大起猜疑。即刻到客堂、书房查点别物,小件东西不见了许多。任大爷心急如火,哪里忍耐得住,将贺世赖叫过来痛责一番,骂道:“无品行,不长进,我以亲情相待,各事相托,你反偷盗我家许多物件。若不看你妹子分上,该送官究治!你今作速离我之门,永不许再到我家。”说罢,怒狠狠往后去了。见了贺氏,将此事说了一遍。贺氏闻言,虽惜哥哥出去无有投奔,但他自作孽,也不敢怨任大爷无情,说道:“他自不长俊,敢怨谁来?”口中虽有如此答话,心中倒有个兄妹难舍之情。由此,贺世赖出了任大爷之门。从来恼羞便成怒,心中说道:“我与你有郎舅之分,就是所做不是,你也该原谅些须,与人留个体面;怎的今有许多家人在此,就如此羞辱于我!”暗恨道:“任正千啊任正千!要是你轰轰烈烈一世,贺世赖永无发迹便了;倘有一日侥幸,遇人提拔一二,那时稍使计谋,不叫你倾家败业,誓不为人!”此乃是贺世赖心中之志,按下不言。 再表任大爷闻骆老爷之名,就拜在门下。骆老爷见他相貌怪异,声音洪亮,知他后来必有大用;又兼任大爷诚心习学,从不懈怠,骆老爷甚是欢喜,以为得意门生。这老爷所教门生甚多,只取中两个门生。向日到任之时,有山东恩县胡家凹姓胡名琏,字日商,惯使一枝钢鞭,人都呼他“金鞭胡琏”,曾来广陵扬州,拜在门下习学武艺。一连三载,拳棒精通,拜辞回去。老爷甚是爱他,时常念及。今日又逢任大爷,师生投机,更加欢悦。只是任大爷朝朝在骆老爷府内习学,往往终日不回,食则与骆宏勋同桌,余谦在旁伺候,安寝与公子同榻。二人情投意合,虽系世兄世弟,而情不异同胞。老爷一任九年,年交五十,忽染大病,卧床不起。公子同余谦衣不解带,进事汤药。任大爷见先生卧病在床,亦不回宅,同骆公子调治汤药,曲尽弟子之心。谁知老爷一病不起,服药无效,祈神不灵。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老爷病了半月有余,那夜三更时分,风火一动,呜呼哀哉!夫人、公子哀痛不已,不必深言,少不得置办衣衾棺,将老爷收殓起来,停柩于中堂。任大爷也伤感一番,遂备祭礼拜祭老爷,就在府中帮助公子料理事务。三日之后,合城文武官员都来吊孝。逢七,请僧道诵经打醮,自不必言。正是: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追少年。 倏忽之间,看看七终。闻得京中补授游击新老爷已经辞朝,即日到任。夫人与公子计议:“新官到任,我们少不得要让衙门。据我之意,不若择日起柩回南,省得又迁公馆,多了一番经营。”公子道:“母亲之意甚是。但新官到任时催迫我们回南,其奈路途遥远,非可朝发夕至;就是起柩,未免仓卒慌速。依孩儿想来,还是暂借民宅居住,将诸事完备齐全,再择日期起柩,方无拮据失错之事。请母亲上裁。”母子计议之时,任大爷亦在旁,乃接口道:“世弟之言极是,师母大人不必着急,门生舍下空房甚多,即请师母、世弟,将师尊灵柩迁至舍下外宅停放,待后慢慢回南,未为迟也。不知师母、世弟意下如何?”夫人、公子称谢,说道:“多承厚意,甚得其便。但恐造府,未免动烦贤契,于心不安,如何是好?”任大爷道:“说哪里话来,蒙师受业,未报万一;师尊乘鹤仙游,门生之心抱歉之至。今师母驾迁舍下,师尊柩前早晚得奉香火;师母之前,微尽孝意,此门生之素志也,不必狐疑。”夫人、公子谢过。任大爷遂告辞还家,令人将自己住的房后收拾洁净,另外开一大门,好抬老爷的灵柩。任大爷同贺氏大娘即住在中院。 且说骆公子家中细软物件并桌椅条几,亦有人往任大爷家搬运。不止一日,东西尽已运完,择日将老爷灵柩并合家人口,俱迁移过来。老爷灵柩进宅之后,仍将新开之门堵塞,骆公子进入与任老爷竟是一个大门。贺氏大娘参拜骆太太,宏勋拜见世嫂,任大爷又办祭礼祭奠老师,再备筵席款待太太、公子。以后日食,任大爷不要骆太太另炊,一日三餐,俱同贺氏大娘陪着。且喜骆太太并无多人,止有太太、公子并余谦主仆三人。公子与任大爷投机相好,食则同食,行则同行,至晚安寝。亦是同榻,朝夕不离,真如同胞兄弟一般,从无彼此之分。贺氏大娘与骆太太也相宜,三餐茶饭全不懈怠。太太、公子每欲告辞回南,任大爷谆谆款留,骆公子亦不忍忽然便去,所以在任大爷家一住二年。 那年春季三月,桃花开放之期,定兴县西门城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桃花坞”,其地多种桃花。每年二三月间,桃花茂盛,士人君子,老少妇女,提瓶抬肴携酒往看,多来此游玩。任大爷分付家人置备酒肴,遂请公子游玩;又分付贺氏大娘,亦请太太同行。于是两轿两马带着余谦,向桃花坞而来。骆宏勋马到其间,抬头一看,真乃好个所在,话不虚传。怎见得好景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8章 王公子桃花坞游春 众人观望了一番,即在大路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担子挑进。且喜内中桌椅现成,骆太太与贺氏大娘一席,任大爷与骆大爷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说这亭子内桌椅是哪里来的?只因桃花坞乃定兴县之胜地,凡到春来,不断游人。也有邻近的,搬运桌椅容易;若远处来的,只能提壶携盒,不能携带桌椅了。就有这好利之人,买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将放之时,士人游动之际,预先典些闹地,把桌椅摆设其间,凭那远方游人把钱。所以任大爷一到亭子内,桌椅如此现成。因骆太太、贺氏大娘在内,任大爷就把一两银子给他包了这个亭子,别的坐头许他再租赁与别人。这也不谈。 再言任大爷与公子谈笑对酌,饮过数巡,肴举数箸,正在畅饮之际,忽听得大路之上锣声响亮。任大爷和骆公子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只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山东装扮,还有那妇女一老一少,老的约有六十内外,年纪小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俱是老蓝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条绿绸裤子,鱼白色绫袜套,大红缎子鞋,却全不穿裙子。内中一个老儿,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骆宏勋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班什么人,问道:“世兄,此班是什么名堂?”任大爷道:“世弟,此乃山东所做,名叫‘把戏’。南边亦曾见过否?”骆宏勋答应道:“弟倒未曾见过。”任大爷分付余谦:“将那班人唤来,问他所会何样把戏?”余谦闻命,下了亭子,高声大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大爷叫你哩!”那老夫妻闻言,急忙走过来,满脸堆笑,说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戏了?”余谦道:“正是。我且问你:把戏共有多少套数?每套要银多少?”那老儿答道:“大叔,我们马上九般,马下九般,外有软索、卖赛,共有二十套,每套纹银二两;若要做完,共银四十两整。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不知大叔要玩哪几套?”余谦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禀上大爷,再来对你说。”余谦说罢,上了亭子,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问他,他有马上九般,马下九般,走马卖赛,并踩软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银二两整,全套做完共银四十两。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任大爷开言向骆公子道:“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都是你我晓得的,可以不必,只叫他玩卖赛、踩软索,就给他八两银子罢了。”骆宏勋说道:“此东小弟来出,请世兄观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钞?正是愚兄备东。”分付余谦领命下去:单玩软索、卖赛。余谦领命,来到老儿面前说道:“我爷分付: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俱都会的,单叫玩卖赛并踩软索。”老儿道:“先已禀过大叔的,这两套要算四套哩!”余谦说:“那个自然。你只放心玩,银子分文不少。”老儿答应:“领命。”回首向着自家一众人,说道:“这位单要玩软索、卖赛,给我们八两银子。”家人答应:“知道了。”只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乃是一匹川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云盖雪”,俱是新鞍新辔,判官头上有个铜圈儿,乃是制就卖赛之物。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丈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哥哥、弟弟!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哩!晚生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马冲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竟自走开,正中让出一条马路。那老儿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敲着。又叫道:“俺的儿,该上马了。”只见那个幼年女子站起身来,将上边老蓝布褂子脱去,里边现出杏黄短绫袄,青缎子背心,腰间一条大红绉纱汗巾,衬着绿绸裤子,五色绫子袜套,花红鞋子,那一只金莲刚刚三寸。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金坠子。不长不短,六尺多的身材,装一个柳腰儿朝上迎着,加上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象一个花蝴蝶,无人不爱。有诗为证: 蝉鬓云堆眉黛山,天生艳质降人间。 生成倾国倾城貌,长就沉鱼落雁颜。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临泉。 雅淡不须脂粉施,轻盈堪比霓裳仙。 飘飘恍如三鸟降,袅袅仿佛五云旋。 那女子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宗脚不踏镫,将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鞍鞒,左手扯住缰辔,二膝一催,那马一撒,右手将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正跑之间,那女子将身一纵,跪在鞍鞒之上,玩了个童子拜观音的故事,满场之人无不喝彩。话不可多叙。一连三马,又做了一个镫里藏身,一个太公钓鱼,桩桩出众,件件超群。三赛已过,女子下得马来,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将软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时,站起身来,将腰中汗巾系了一索,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小小金莲在那绳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爷同骆大爷看得爽快,骆宏勋不觉大声喝彩道:“这软索也值八两银子!”任大爷应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软索上玩那些套数,忽闻有人喝彩,声若巨雷,抬头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戏的亭子内的二位英雄:一个黑面红须,一个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之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广额,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风,见之令人爱慕。一边男夸女技艺出众,一边女爱男品貌惊人。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对过亭子上,也有二人坐着饮酒。你说那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吏部尚书公子、礼部侍郎侄儿,姓王名伦,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就是一件,色欲之心过于常人;凡遇见有颜色的妇女,连性命也不顾,定然弄到手才罢。他乃定兴县有名的首家,广有银钱,父亲王怀仁,现任吏部尚书,叔父王怀义,现任礼部侍郎,轰轰烈烈,声势惊人。家内长养教习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他,先着家人带领教习至他家,不论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细软物件,捶个尽烂,然后拿个名帖送定兴县,要打三十,县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还要押到他府上验疼。因此满城之人,哪个不惧怕他,哪个不奉承他。旁边坐的那位不是别人,乃是贺氏大娘之兄贺世赖。自被任大爷赶出之后,腰内分文全无,流落不堪。过了半年,身上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幸亏平素常去城隍庙进香。道士见他落难至此,知他肚内颇颇明白,遂留他在庙内抄写手帖,只有饭吃,却无工钱。又过了半年,该他的运气来了。王伦来至城隍庙内进香,见有签筒在香桌上,顺便求了一签。贺世赖在旁,连忙为他抄写签诗。王伦细看签诗,一毫不解,就叫贺世赖代解。贺世赖知他是吏部公子,尽其平生谄媚之学,奉承一番。王伦心中甚悦,遂请他至家,做个帮闲,一住二年,宾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伦来此桃花坞游玩。王伦看见那女子跑马卖赛并踩软索,令人心爱,乃向贺世赖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儿否?”贺世赖笑道:“大爷真可谓宦家公子,连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凡卖赛的,以及那踩软索的,卖翠花的,游历各府州县,不过以此为名,全以夜间那话儿赚钱,哪有不是此道者。但不知她住在城里城外?”王伦道:“明日会她一会才好。”贺世赖道:“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马家饭店,大约就是这班人。今兄若要高兴,待门下明日到店去唤来,如鹰食燕雀一般,何难之有!”王伦大喜,又叫道:“老贺,这桃花坞内,来来往往妇女也不少,总的皆无有什么十分入眼之人,我只看中了两个。”贺世赖道:“大爷看中了哪两个?”王伦道:“方才说的软索上女子一个。”贺世赖说:“那一个是谁?”王伦用手一指,“你看对过亭子内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躯,还有几分人材。你还未曾看见么?”贺世赖举目一看,不觉满面通红,笑道:“大爷莫来取笑,那不是别人,乃是舍妹。”王伦喜道:“我与你相交多日,未曾说到令妹,今日才说你有个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贺世赖用手一指,说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红须,此乃是妹丈也。”王伦一看,双眉紧皱,骂道:“老贺!你这个人丧尽天良,怎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个丑鬼怪形之人,岂不屈了令妹了!我与你相好不浅,怎不把她给我做个侧室,岂不胜嫁他十倍。”贺世赖道:“大爷错怪门下,门下与他相交在前,与大爷相交在后。”王伦带笑叫道:“老贺,你极有才干,怎能使令妹与我一会,我重重谢你!”贺世赖忙止住道:“大爷说话声音略低着些,不要被他听见了。你道舍妹丈是谁?他乃是定兴县有名之人,叫做‘赛尉迟’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盖世,倘若闻得,为祸不小!”从来说:色胆如天大,淫心海洋深。王伦道:“我今日一见令妹,神魂飘荡,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阎罗,我也不怕。我今日且与令妹亲个千里嘴。”贺世赖拦阻不住,王伦将手托自己嘴,对着贺氏嬉戏玩耍不提。 且言那边亭子内,贺氏大娘眼极清明,早已望见他哥子同那一个少年郎君在对过亭子内饮酒。郎君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见了王伦,就有三分爱慕之意,口中虽与骆太太讲话,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对过亭子内观看。见了王伦照着他亲嘴,心中愈觉爱慕。合当凑巧,王伦、贺氏正在传情之时,正千、宏勋正在畅饮之际,骆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险些把一桌子器皿尽皆打碎。任大爷连忙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因何事来?”只因一拍: 倾家情由从此起,杀身仇恨自此生。 毕竟不知骆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69章 骆宏勋命余谦硬夺把戏 却说骆宏勋大叫为何?因这日亭子内席面上任大爷的主席,骆宏勋是客席,背里面外,对着王伦的亭子,饮酒之间,抬头看见王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向贺氏嬉戏,心头大怒,按捺不住,遂失声大叫。及任大爷追问,又不好直言,说道:“此话不好在此谈得,等回家再言。”分付余谦下去,对那踩软索之人说:“不必玩了,明日叫他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取银子,分文不少。” 余谦领命,下得亭台,向老儿说道:“今已见武艺之精,何必谆谆劳神,不用玩罢!我们今日未带许多银子,叫你老人家明日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去拿银子。”那老儿答道:“大叔方才说了四牌楼任大爷,莫非就是‘赛尉迟’正千任大爷么?”余谦答道:“正是。”那老儿说道:“久仰大名,尚未拜谒,明日早去,甚为两便。”遂将那女子唤了来,将那架子收了,同至包裹前歇息。那女子向母亲耳边低声说道:“孩儿方才在软索上见了一人,就是叫我卖赛的亭子内之人,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丈二身躯,凛凛杀气。据女儿看来,倒是一位英雄。”老妇闻女儿之言,观女儿之色,知她中意了。向那老儿耳边,将女儿之言述说一遍。那老儿满心欢喜,自忖道:“闻得任大爷乃是个黑面红须,此位白面却是何人?”即至亭子旁边,问那本地人,方知是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名宏勋,字宾侯,年方二十一岁,与任大爷是世弟兄,就在任大爷家借住,本籍广陵扬州人也。访得明白,即走回来,对妈妈说知:“我明日去拜谒任大爷,就烦他作伐,岂不是好。” 看官,你道这老儿是什么人物?他是山东恩县苦水铺人氏,乃山东陆地有名响马。山东六府并河南八府,以及直隶八府道上,凡有行道之人,车马行李之上,插个“花”字旗号,即露宿霜眠,也无人敢动他一草一木。这老儿姓花,名萼,字振芳;这位奶奶亦是山东道上有名的母大虫,父亲姓巴,共生他姐弟十个。这位奶奶乃头生,底下还有几个兄弟,乃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奶奶因幼年曾在道上放响,遇见花振芳保镖,二人杀了一日一夜,未分胜负。你爱我,我爱你,因此配为夫妇。一生所产甚多,俱不存世。老夫妇年纪将六十,只有这个女儿,小名碧莲,年方一十六岁,自幼从师读书,文字惊人;又从父、母、舅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无所不通,老夫妇爱如珍宝,不肯轻易许人。又且这碧莲立志不嫁庸俗,必要个英雄豪杰才遂其愿,所以今日这老夫妇同着巴龙、巴虎、巴豹、巴彪兄弟四人,带着女儿,以把戏为名,周游各府州县,实为择婿。出来有几年的光景,并无一个中女儿之意。今来定兴县,问得桃花坞乃士人君子、英雄豪杰聚集之所,特同众人来访察一番,不期女儿看中了骆宏勋,所以老夫妻欢喜不尽。这且不提。 再表贺世赖同王伦在亭内饮酒看把戏,那王伦在那里亲千里嘴,忽听得对过亭子内大叫一声,犹如半空中丢了一个霹雳,即时,踹软索的也不玩了。贺世赖在旁说道:“门下对大爷说,不要取笑。大爷不听,弄得他知觉,如今连软索也不玩了,好不败兴。门下方才听见喊叫之声,不是任正千,乃是骆游击之子骆宏勋。门下谅任正千必要问他情由,有舍妹在旁,姓骆的必不好骤然说出。幸亏任正千不知,若正千看破,此刻我们这桌子早已被他掀倒了,打一个不亦乐乎!”王伦被这一句话,说得恼羞变成怒,说道:“他玩得起,难道我就玩不起?他不玩,我偏要玩,看他把我怎样?”分付家人王能、王德、王禄、王福:“多去几个,将那玩把戏的人都给我唤来,凭他耍多少套数,与我尽数全玩;凭他多少银子,分文不少。”王能等闻命,即至花老面前,道:“老儿,这里来,吏部尚书王公子叫你。叫你们凭有多少套数尽数全玩。不拘多少银子,叫你们府内去拿,分文不少。教你要比先前更加几分工夫,方显我们大爷体面。稍有懈怠,半文俱无。”那花振芳闻这许多分付,做这许多的声势,就有三分不大喜欢。今日若不去随他玩,又要和他淘气,耽误了明早去拜正千,只得忍气吞声,答道:“晓得。”遂同巴氏弟兄跟随王府家人前来。 再言骆宏勋因心内有此一气,闷闷不悦,酒也不吃了,抬头一看,那玩把戏的老儿去而复返,不知为何?余谦抬头一望,见前面四人尽是王府家人。余谦平素认得,遂说道:“前边四人,小的认得是王伦家人。想是对过亭子上王伦也玩把戏哩。”骆宏勋闻得对过也要玩把戏,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说道:“他们共是二十套,我们只玩过两套,还有十八套未玩。余谦下去对那老儿说:‘还早,这边未曾玩完。’倘王家不肯,给我打这个狗才,再同王伦讲话。”余谦闻命,笑嘻嘻的去了。 看官,你说余谦因何笑嘻嘻的?因他乃有名的“多胳膊余谦”,听说打拳,心花俱开,闻得主人分付他打这狗才,不由得喜形见于面,急忙迎上前来拦住,说道:“那老人家,我家老爷还要玩哩!”花老道:“方才这四位大叔相唤,等俺玩过那边的,再往这边来玩吧。”王能等四人上前接应,道:“余大叔,久违了!”余谦怒狠狠的问道:“不敢!”王能又道:“余大叔,那边玩过了,已经不玩了,我家爷才命我等唤他。候弟等到亭子内禀过大爷,少玩两套,即送过来,何如?”余谦说道:“多话,他共有二十套,我们只玩了两套,余着十八般尚未玩。待我们玩过这十八般,再让你们玩不迟。”叫道:“老儿,随我来!”王能等四人素知余谦厉害,哪个再敢多言。花老儿同巴龙弟兄,只得随余谦来了,又仍至先前踩软索的所在。花振芳同巴龙二人跳下场子,各持长枪,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枯树盘根,怎见好枪法?有《临江月》为证: 神枪手真可堪夸,枪摆车轮大花。落在英雄手逞威,军中遇能将,阵中伤敌家。前冲足远护两丈,后坐能冲丈八。七十二路花枪妙,若人间武明甫,胜天上李哪吒。 又有一诗为证: 奇枪出众世间稀,护前遮后无空遗。 不怕敌人惊破胆,那堪神鬼亦凄凄。 二人扎了一回长枪,满场喝彩。 且言王家家人四个,听余谦将那老儿生生夺去,不好回禀主人,恐主人责罚无用。回至亭外,心生一计,将脚步停住,使个眼色与贺世赖。贺世赖看见,望王伦说声:“得罪,门下告便。”便至王能等人前,问:“列位回来了,叫的那老儿何在?”王能皱眉道:“我弟兄四人领了大爷之命,已将那花老唤至半路,不料对过亭子骆游击家人余谦怒气冲冲,生生夺去。贺相公是知余谦那个匹夫平日的凶恶,我弟兄四人怎能与他对手?欲将此话禀上大爷,恐大爷动怒,责备我们四个人倒怕他一个。故此请贺相公出来,你老人家极有机变,指教一二。”贺世赖沉吟一会,道:“你们且在下边,莫进亭子内来。那老儿在那里玩枪,大爷也不知他玩不玩?不问便罢,如问时,我慢慢的代你各位分说便了。若以实情告诉,倘或大爷任性,叫你与他斗气,你们是知任正千同余谦之名的,还打得酆鲍史唐。好景不得好玩,好酒不得好吃,可是不是?”王能四人齐应道:“全仗贺相公维持。”贺世赖走上亭子,说声:“有罪!”就坐下了。王伦道:“你看那老儿,年近六旬,玩得好枪法,全身俱是气力。”贺世赖答道:“真乃好枪法!” 再讲花振芳同巴龙,把七十二路花枪扎完。巴虎又跳上场,手提铁鞭一枝,前纵后坐,左拦右遮,只听得风声响亮,真好鞭法。怎见得?有五言诗一首为证: 炉中曾百炼,破节十八根。 英雄持在手,临阵挡征人。 倘若着一下,折骨又断筋。 四围风不透,上盖雨不淋, 一路分二路,四路八边分。 变化七十二,鞭有数千根。 好似一铁山,那里还见人? 惊碎敌人胆,爱杀识者心。 若问使鞭者,山东有名人。 生长豪门第,久居苦水村。 姓巴讳虎字,排行二爷身。 巴虎使了一回鞭,人人道好,个个称奇。 且说任正千同骆宏勋看得亲切,心中大悦,说道:“我只当是江湖上花枪花棒,细观起来,竟是真本事,只在你我肩左,不在肩右。”分付余谦,速速下去,将老儿同那几位英雄,俱请上亭子来,说:“观此两件武艺,已经领教;余者自然也是好的,不敢有劳了,请上亭一谈。说我二人在此立候。”余谦下去,遂将花老儿同巴氏弟兄俱请上亭子。任大爷同骆大爷相迎,见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振芳开言道:“哪位是任大爷?哪位是骆大爷?”任正千道:“在下任正千。”又指骆宏勋道:“这位是骆大爷,名宏勋。”花老道:“昨晚方到贵处,尚未拜谒,容罪容罪!”任正千道:“岂敢。方才观见枪、鞭二件,玩得惊人,已知英雄豪杰,非是江湖之花枪可比也。若不嫌菲酌,特请一叙。敢问英雄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花老儿答道:“在下姓花名萼,字振芳,乃山东恩县人氏。这四位乃内弟巴龙、巴虎、巴豹、巴彪。”任正千道:“莫不是苦铺花老先生么?”花振芳道:“岂敢,在下就是。”任正千道:“久仰!久仰!”又问道:“适才跑马女子却是何人?”花振芳道:“那年少的是小女,年老的乃贱内也。”任正千道:“幸而问及,不然多有得罪。既是奶奶、姑娘,何不请来与骆太太、贱内同坐一坐!”花振芳同巴氏弟兄站起身来道:“不知是骆老太太、任大娘在此,未曾拜见,有罪!有罪!”重新又见过礼。花振芳走下亭子,将花奶奶及碧莲姑娘叫上亭子,众人见礼已毕。花奶奶与碧莲同骆太太、任大娘一席,花振芳与巴氏弟兄、任正千、骆宏勋一席,谈话自如,开怀畅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0章 花振芳求任爷巧作冰人 且说王伦同贺世赖又看巴虎玩了一回鞭,王伦方才欢喜,道:“此两套比那卖赛并软索更觉壮观,凭他多少银子,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老贺你说是也不是?”贺世赖带笑而应。正看在热闹之间,忽然把戏场子散了,见那老儿同那一众男女,俱上对过亭子内去坐下。王伦叫道:“王能哪里?王能哪里?”连叫几声,无人答应。贺世赖知他是要问此情由,谅来隐瞒不住,乃问道:“大爷叫王能何干?”王伦说道:“那玩把戏的,只会这两套不成?我叫他尽数全玩,怎么就散了场子?你看那些玩把戏的男女,又都上对过亭子去了,坐着相谈,令我心中大不明白。我对王能说过,是他未分付尽数全玩?还是只会这两套武艺?如果只会这两套就罢了。倘然还有,这般不肯全玩,又屈奉他人,我如今不但不把银子与他,还要送官究治!”贺世赖忍不住笑道:“大爷不把银子与他,他原不敢来要大爷的银子。”王伦道:“难道他竟不敢向我要银子么?”贺世赖道:“非是不敢要。大爷,你道方才刺枪、舞鞭是谁家玩的?”王伦道:“是我叫王能他们四个人叫他们玩的。”贺世赖道:“此刻好叫大爷得知。”遂将王能叫他们之事,一一说明,然后道:“是门下之意,叫他瞒过大爷,他玩,我们也看得见,我们且乐得省几两银子,何必与他们争夺,惹得生闲气!”这把个王伦气得目瞪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骂道:“大胆匹夫!气杀我也!况你不是别个,乃游击之子,就敢如此大胆欺我。即今现任提督军门,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分付抬台的、挑担子的,并马夫、轿夫以及跟随的家人:“一齐过去,将那对过亭子内,不论男女,给我痛打一顿,出我胸中之气。”贺世赖连忙拦住,道:“大爷,你请息雷霆大怒,听门下讲来,那任正千、骆宏勋二人厉害,莫说今日跟随来的这几个人,就是连家中那些教习尽数叫来,也未必是他家人余谦的对手。”王伦道:“这般说来,难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压不成?”贺世赖道:“大爷,常言道:江山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对头时。日月长着哩!气力不能胜他,以智谋可也。岂有白受他一番欺压的道理!”王伦道:“此乃后事,为今之计当何如?”贺世赖道:“为今之计,据门下想来,只有两个字甚好。”王伦道:“请问两个什么字?”贺世赖道:“无有别法,只‘走’字上加一个‘偷’宇。”王伦冷笑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老贺!何欺我太甚?今彼欺我,我不与他较量,已见我宽宏大度。明白回去,难道也把我吃了?加个‘偷’字,何怯之极!”贺世赖道:“大爷有所不知,今日之偷走,非是惧彼也,实愧于外亭观望之人耳!大爷唤来之人,反被余谦生生夺去,大爷竟置之不问,忙忙躲避走了。知者,说大爷宽宏大量;不知者,以为现任吏部尚书公子反怕那死后游击将军的儿子。门下叫大爷偷走者,正是顾全了大爷体面,保了老爷的声势。门下何敢渺视大爷?” 贺世赖一席话,说得王大爷心中痛快。遂分付家人:“我此刻欲与贺相公先行一步,你们牵马抬轿,慢慢随后来吧!”王伦同贺世赖从亭子后边一条小路悄悄而去,家人收拾食担、轿马,陆续而走,自不必说。 再言那对过亭子内,花振芳一众人谈了一回枪刀剑戟,论了一回鞭锤抓锏,无一不精其妙。任大爷与骆大爷心悦诚服,同饮至将晚,那花振芳一众之人告辞回下处,骆大爷等亦坐轿马入城而去。骆宏勋因心里有事,到底不肯大饮。任正千被花振芳谈论枪棒入妙,遂开怀畅饮了几杯,不觉大醉,及至家中,天色已晚,把桃花坞骆宏勋大叫之事已尽忘了,骆大爷也就隐而不言。二人别过,各自归房安歇。 次日早旦清晨,各自起身,梳洗已毕,同在客厅。任正千向骆宏勋说道:“昨日所会的那花老儿,真个般般入妙,件件皆精,诚名不愧实也。”骆宏勋道:“正是呢,不但花老难比,连巴氏弟兄亦当世之英雄。”正谈论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上大爷:门外来了五个男子、两个女子,还有十数个扛包袱的,口称是山东人氏,姓花,特来拜谒。”任、骆二位相公闻言,连忙整衣出迎。任正千又分付家人:“快请大娘出来,迎接女客。”于是,贺氏大娘出来将花奶奶并碧莲姑娘迎进后堂不提。 且说任正千将花老儿并巴氏弟兄请至客堂,行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老儿道:“昨日桃花坞相见,今特造府,一则进谒,二则拜谢。”任正千道:“方才与世弟谈及贤妻舅之英雄,正欲往贵寓奉拜,不意大驾已光寒舍,何以克当!”花老叫那扛包袱的,又将包裹送上厅来,大小共有数包。花老向任大爷、骆大爷二人说道:“此物乃敝处之土产,几包小枣,几包回饼,几包茧罗,权为贽见之礼,望乞笑纳。”任正千、骆宏勋欠身道:“光降寒门,已蓬荜生辉,安敢受此大礼?”花老道:“此皆自家土产,何为礼云。若不收留,是见外了,在下即便告别。”任正千道:“既如此说,只得谨领了。”遂叫人搬运后边,又向花老等谢过,遂分付家人摆酒。不一时客厅之上摆设两席:东席上,花振芳、巴龙、巴豹,任正千奉陪;西席上,巴虎、巴彪,骆宏勋奉陪。花奶奶、碧莲姑娘,后边自有骆太太、贺大娘款待。 且表席上酒过数巡,肴上几品,花老儿邀任正千至天井中,说道:“在下有一言奉告,不好同骆公子言之,故邀任大爷出来奉告。不识任大爷可肯代在下玉成否?”任正千道:“请道其详。”花振芳道:“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只有小女一人,自幼颇读诗书,稍通枪棒。小女立志不嫁庸俗,愿侍巾栉于英雄;年交一十六岁,尚未许人。现今老夫妇带她周游各州府县,以把戏为名,实择婿也。所游地方甚多,总未相成一人。昨日在桃花坞,幸蒙不弃,得瞻大驾同令世弟骆公子。在下看骆大爷青年气相非常人可比。在下稍有家私,情愿陪嫁小女金银二十万,意欲烦任大爷代我小女作媒,不知任大爷肯俯就否?”任大爷道:“常言说,君子成人之美。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过,闻得是贵州总兵家小姐姓桂名凤箫。”花振芳闻得聘过,沉思一会,因说道:“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既骆大爷已经聘过,小女愿为侧室,望乞帮衬一二。”任正千道:“这个或者领教。且请入席,待我同骆世弟言之。”二人遂又入座。 不多时,任大爷将骆大爷邀出外面,将花老之言说了一遍。骆宏勋道:“岂有此理,我已聘过,哪有再聘之理;若侧室之说,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而先立侧室之理!况孝服在身,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烦世兄善为我辞焉!”二人遂又入座饮酒。任正千又将花老请出,将骆宏勋之言又诉了一遍。花振芳见亲事不妥,遂无心饮酒。又入座饮了两杯,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任正千、骆宏勋谆谆款留,花老哪里肯坐。花奶奶知前面散席,也同碧莲辞过骆太太、贺氏大娘出来。男女均于大门会齐。奶奶便问:“事体如何?”花老道:“事不谐矣!”任、骆送出大门,一拱而别。 花老同众人仍由原路出西门,回寓处而来。到得店门,只听天井中嚷嚷道:“我们自日出时就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回来。回去又得受主人责骂了。总是这店主人这狗才坏我们的事。我们来时,就该说不得回来,有别事一时不能便回,我们就不等到这早晚了。且先把店主人打一顿,方消我们之气。”门中有个人解劝道:“你们众位不必着急,常言道:‘不怕晚了,只怕事不成。’天还早哩。就是上灯时,也将他等了再去。”正嚷之间,店主人抬头一看:见花老走进门来,道念一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回来了。”只因这一声,直叫: 三九公子狠心丧心,二八佳人耀武扬威。 毕竟不知店内因何吵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71章 亲母女王宅显勇 却说花振芳自任府回来,将走进店门,店主人抬头一看,念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向着花振芳说道:“你老人家说去去就来,怎么这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楼任大爷留住饮酒,所以此刻才回。”店主人又说道:“里边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爷家来了几位大叔并贺相公,自日出时就来相等,直到此刻,都等得不耐烦了。”说着,花振芳走进天井来,看五个人在那里怒气冲冲的讲话。却认得四个人,只有一位不相识。所认得者即是昨日相唤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们奉家大爷之命,前来相请众位进府玩耍。已等了这半日,在这里着急,来得甚好。”花振芳道:“原来如此。”花振芳指着那穿直裰、带绣巾的说道:“这位足谁?”王能道:“这位是我家贺相公。”贺世赖听得,遂向花老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请了,在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大爷的帮闲。恐他四位相请有什么阻碍,故命在下同来。已等了这半日,大驾才回寓,敝东王大爷不知候得怎样焦躁了”花振芳哪里把玩把戏为事,因烦任大爷作伐不谐,就有几分不大自在,哪里还有心肠应酬他们,推说道:“适才闻得敝处天雨淋漓,将几亩田淹了。敝处颇有几亩田地,甚为恐惧,定于今日起身回家。敢烦贺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爷台前巧言一二,就说我不日还来,那时再造府现丑吧。”贺世赖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淋雨淹麦,此不过耳闻;就是真个淹没,老先生即使回至贵处,凉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坞中奉请,已被骆游击之子叫家人夺去。彼时若非小的在座,相公昨日有番争闹之气。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轻此也。倘王大爷见怪,老先生亦无辞相解。奉劝权住半日,到王府一谈,明日起身回贵府,亦不为迟。”花振芳听贺世赖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处不相逢。想他是个吏部的公子,相与他也不玷辱于我。”遂同奶奶、碧莲、巴氏弟兄一众男女人等,随了王府之人前去。 看官,你说贺世赖亲来相唤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坞同王伦逃走回家,天气尚早,二人在书房摆酒重饮。王伦向贺世赖说道:“你若使令妹与我一会,我不惜千金谢你。”贺世赖原是个爱财如命之徒,听得千金相谢,就顾不得“礼义廉耻”四个字,遂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后,悔改前言,那时,使门下无可如何。”王伦道:“我从不说谎。”贺世赖道:“既如此,待门下慢慢与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爷之愿。那桃花坞踩软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唤来与大爷解渴如何?”王伦欢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着王能四人到西门外马家饭店内呼唤。贺世赖恐有别的阻碍,放心不下,故亦随其中。今日他若不随来,就叫王能等四人来唤,花老无心玩耍,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势生压他们;岂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软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儿他还不怕,倒怕你个吏部尚书来了!真个唤不来的。幸亏贺世赖一阵软话,把个花振芳说得心服,方肯与众人同来。一直来到王府门首,贺世赖道:“王能,将他们邀进门房坐坐,待我先进去通报与大爷。”于是贺世赖先到书房,见了王伦道:“大爷恭喜!”王伦道:“这时候才来?”贺世赖将花老去拜任大爷、骆大爷,留他饮酒,并花老闻得路人说,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东的。门下委曲说了半日,方才一同随来的话,说了一遍。王伦道:“难为,难为!如今人在何处哩?”贺世赖道:“门下方才着王能等留他们在门房中坐坐。门下先来禀知大爷,不知还是怎样个玩法?”王伦道:“我不过要与那个女子谈笑,哪有别的什么玩法?”贺世赖道:“如此说,叫拿些酒饭,在门房里给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摆一桌在客厅,叫人出去,将那两个女子叫进来,只说是里面大娘唤来玩耍,难道谁人敢进客厅?她既在大爷这里,还有什么说的。”王伦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门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说内室大娘唤二位女将里边去,暗暗引进客厅来。”家人闻命,不敢迟慢,将花奶奶同那碧莲引进客厅来。花奶奶母女来至天井之中,家人遂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莲抬头往厅内一看,见厅东首摆列一桌席面,有两个男人在上指手画脚:一个是方才那个姓贺的,那一个头戴公子巾,身穿桃花缎子直摆,足下穿一双粉底乌靴,手拿一把大白纸扇,扇儿下系一个白脂玉的扇坠,也不扇扇,转过来将扇坠绕上来,调过去将扇坠摆开,一团心高气满的光景,大约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见厅上并无妇女,遂将脚步停住。王伦道:“老贺,你看她两人正行之间,怎么站下?”贺世赖道:“此辈多善做势拿腔。本是这样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样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惭的光景,令人爱慕。今她正行忽止,正是做身分,叫我们下去迎她的意思,我们何不就去迎迎,与大爷携手而上,岂不是一乐事!”王伦欢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厅来,到得花奶奶、碧莲跟前。王伦向碧莲道:“昨在桃花坞观见踩软索,无一不入其妙。今特遣价相请,至舍一会,足慰小生渴慕之怀。”花碧莲闻得王伦以“小生”自称,不觉粉面通红。花奶奶听得他言语虚晃,就知他心怀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说道:“方才闻大娘相唤,遂同小女来至里面,宅上宽阔,不知大娘在于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贺世赖道:“老人家不认得这位大爷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坞望见令爱技艺,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请者,即此位王大爷,说大娘者,不过名色耳!”王伦忙接应道:“相请玩把戏,此不过名色耳,实为请令爱前来一会,以慰渴想。相敬谢仪自然从重,多于把戏。”王伦看见花碧莲面带赤色,比先更觉可爱,只当她是做出的羞态。又道:“若肯不弃,厅上现备菲酌,请坐一饮。”遂来携碧莲之手。花碧莲大骂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来调戏姑娘。”遂卷袖持拳,要打王伦。花奶奶要捺贺世赖。幸喜门外跑进几个家人一拦,王伦、贺世赖看事不好,往屏风后走进去,将屏门紧闭,躲入内书房去r。花奶奶、碧莲见众家人相拦,走脱了王伦、贺世赖二人,心中大怒,将众人乱打一番。真乃是: 遇脚之人磕于地,逢拳之将面朝天。 这几个家人哪里是她母女二人的对手,三拳两脚,打得众家人东跑西走。母文二人上得厅来,找寻王伦、贺世赖,见屏风紧闭,知他躲起来了。遂将厅东首摆设之席面一脚翻倒,将四只桌脚取下,把客厅之上的占玩、器物、桌椅、条案,打得他一个穷斯滥矣! 书说到此,看官未免要说作书之人前后不照应。王伦家内常养着三五十个教习,为何只有这寥寥几个家人?只因贺世赖大意,说这班人原是这一道儿,有什么不好?又值桃花坞盛景之时,这些教习都说,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众,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连家人也只留了十数个,余者都同教习赴桃花坞看花去了。若他们在家,花奶奶、碧莲虽不会吃亏,也不能打得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内里打将出来。花振芳在门前房内闻得一声响,连忙走出来一看,见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脚两条。花振芳忙问所以,花奶奶将如此这般情由说了一遍,把个花振芳气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问,花振芳将上项事一一说知。巴氏弟兄早已将王能等四人掼了一个跟斗。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贺世赖与主人所为,不干我等之事。我们俱在此奉陪劝饮,实是不知就里,望英雄暂息雷霆之怒,饶恕则个。”花奶奶在花老耳边说道:“今早在任府议亲,未见允诺。骆公子说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满,再可议及。”花老点头,向巴氏兄弟说道:“诸位贤弟,且莫动手,这四个人本不该饶他,但你我来时,他们就在此相陪,寸步未离,此皆他主人同姓贺的所为,实不干他们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连你主人巢皆毁了,但我们有事在心,暂且饶他们一死!”四人叩谢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说:“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骆二位知之,日后之事难以商议。”花老听见说得甚是有理,遂带一众人照原路回去了。 再言王能等见花老人等去后,进里边看了一看,客厅之上,真不是个客厅了,就如人家堆污秽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风之后,见门紧闭,用手连敲几下,里面无人答应。王能会意,知大爷们还当是那花氏母女来打,故不敢答应。遂叫道:“那玩把戏的众人尽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请大爷出厅。”里边听得是家人的声音,贺世赖同王伦才放心开门,走将出来。至客厅上,抬头一看,厅上摆设之物尽皆打坏。又听得一人在那月台跟前呻吟,王伦命王能看来,乃家人王龙。问其所以,是被花碧莲一脚蹬在脚下,将他脚骨蹬折了两根,不能动弹,故瘫在地下呻吟。王伦叫人将他抬了,送到卧房,少不得延医调治。遂向贺世赖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总要吃她的亏。不料这两个妇人这般厉害。今日之气,如何得出?”贺世赖道:“没有别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众,不拘教习、家人,俱皆齐集到西门外马家店,将这伙男女打一个筋断骨折,然后拿个帖子送到县里,重重处治,枷号起来,方见大爷的手段。”那王伦遂依了贺世赖的话,一一分付家人并教习等。众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无非是槐杖铁尺等类。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门外厮打。这且按上表。 再表任正千、骆宏勋送花老去后,回至厅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来相拜,又承送数包礼物,于心甚不过意。”骆宏勋道:“没有别说,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们大大备下两份礼仪送他罢了。”任正千应诺,各备程仪一封。一宿晚景已过,不必细述。 且说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些早汤点心,备了三匹骏马,带着余谦望西门大路而来。将至西门,只见西门大街上有百十余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门而来。任正千问道:“是些什么人?”余谦下得马来,将缰绳交付任正干代拉,向前来一看:有王能在内。余谦拱手。王能连忙上前笑应道:“余大叔哪里来?”余谦道:“拜问一声:府上与哪家斗气?合府兵马全至。”王能道:“余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坞卖赛的那一伙人。昨日我家大爷唤到家内玩耍,就那两个堂客不识抬举,反诬我家大爷调戏她,将我们客厅上摆设的物件尽皆打碎,又把我们王龙的脚骨都蹬折了,现在请人调治。家爷气极,叫我们兄弟等同各位教习,往他寓所厮打。余谦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弃,同弟等走走,给弟助助威。”余谦道:“家爷俱在城门下,因见全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来问问,还要回家爷话去。”将手一拱,抽身而去,将王能之言,一一禀上。骆宏勋道:“花老乃异乡之人,王伦有意欺他。他若不调戏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他家人,坏他的家伙。我们不知便罢,既然遇见,若不解围,倘花老后来知道,说我们知而不解,道是我们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72章 世弟兄西门解围 且说任正千道:“正是。余谦再去转说:我二人说,你家不调戏人家女子,人家也未必敢坏你家伙,打坏你的人口。况他是外路人,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你家王大爷乃堂堂吏部公子,抬抬手就让他过去了。看我二人之面,叫他们回去吧!”于是余谦又到王能前,将任、骆二位大爷之言告诉一遍。王能笑道:“余大叔错了,我乃上命差遣,慨不由己。即任、骆二公解围,须先与家爷说过,家爷着人来一呼即回。余大叔,你说是与不是?” 余谦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回来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将大爷之言告诉他,他说奉主差遣,不得自专。即二位大爷解围,务必预先给王伦说过,待王伦差人来到叫唤他们,方可转回;不然不能遵命。”任正千听说大怒,说:“我就不能与王伦讲话!”又向骆宏勋说道:“世弟,请下马来,此地离王伦家不远,我与你同去走走。”骆宏勋连忙跳下马,将二匹马的缰绳俱交与余谦牵住,又分付余谦道:“你牵马拦门立着,不要放这群狗才一个过去,我们好与王伦说话。倘若有人硬要过去出城,你与我打这畜生。”分付已毕,任正千、骆宏勋大踏步往王伦家去了。余谦即将三匹马牵在当中站立,大叫道:“我家爷同任大爷已到王府,解围,命我挡住,倘有硬过去的,叫我先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摩拳擦掌,怒目而立。 且说王伦家人连教习倒有百十个人,哪一个不晓得余谦厉害,俱面面相觑,无一个敢过去。王能看此光景,知不能出城的了,即着两个会走路的连忙回府,将此情由禀知大爷。这王伦两个家人闻得此言,不敢慢行,一则路熟,二则连走带跑,所以任、骆未到,二人早已跑进府去。王伦、贺世赖正在书房里商议写帖送县,只见两个家人跑得喘吁吁的进来。王伦问道:“回来得快呀?不许伤她的性命暧!”二人禀道:“小的们还未出城哩。”王伦道:“因何不出城?”二人将遇见任正千、骆宏勋,他叫我们回转的话说了,然后道:“小的们奉主人之命,不能由己。他就大怒,叫余谦把城门拦住,不许一人出城。任正千同骆宠勋二人要来面见大爷讲话,小的们即从小路抄近赶来,先禀大爷得知。”王伦大怒说:“这两个匹夫,真正岂有此理!前在桃花坞硬夺把戏,今日又仗势解围。何欺我太甚!我只不允,看你有何法?”贺世赖在旁说道:“据门下看来,人情不如早做的好。”王伦道:“我不允情,他能砍我头去不成!”贺世赖道:“大爷允情,我们的人自然回来;大爷不允情,我们的人也要回来的。他令余谦拦住城门,哪个再敢过去?”又向王伦耳边低低说道:“大爷不必着恼,喜事临门,还不晓得?”王伦道:“今日遇见两个凶神,反说我喜事临门,是何言也!”贺世赖又在王伦耳边低低说道:“舍妹之事有机会也。”王伦亦低低问道:“怎么有机会也?”贺世赖道:“任正干亦是有名的财主,不可以财帛动之;他英雄盖世,又不可以势力压之。大爷与他又无来往,虽在咫尺而实天渊也。据门下愚见,待任正千、骆宏勋到府,恭恭敬敬迎他们进来,摆酒相待。今日他既饮了大爷酒席,明日少不得摆酒相酬于你。于是你来我往,彼此走动,门下好于中做事。不然,想与舍妹见面,较登天还难也!”王伦闻言,改怒作喜,称赞道:“人说老贺极有机智,今果然也。” 正议论间,门上人禀道:“任、骆二位爷在门口,请大爷说话。”王伦即整衣出门相迎,打躬说道:“二位光临,寒门有幸,请进内厅奉茶。”任、骆二人还礼,任正千道:“适在西门相遇尊府人等,问其情由,知与山东花老斗气。在下念他是个异乡之人,且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足下乃堂堂公子,岂可与他争较?今大胆前来奉恳,恕他无知。允与不允,速速示下,在下就此告别。”王伦大笑道:“就有天来大事,二位仁兄驾到,也无有不允之理。况此些须小事,岂有违命者乎?但亦未有在大门之外谈话之理。二兄骤然要回,知者说二兄有事,无从留饮;不知者道弟不肯款留,殊慢桑梓,弟岂肯负此不贤之名?还是请进,稍留一刻,敬一杯茶为是。”任、骆见王伦之言一一说得有理,便道:“只是无事到府,不好轻造,又蒙见爱,稍坐何妨!”任、骆先行,王伦就分付门上人道:“还着一人到西门大街,将众人叫回。就说:蒙任、骆二位大爷讲情,我不与他那老儿较量了。只是便宜这个老物件!” 说罢,邀了任、骆二人走到二门。贺世赖连忙迎出。任正千道:“你也在这里么?”贺世赖道:“正是!”到厅上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茶罢,王伦向任正千道:“兄与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便,今蒙光临,幸会!幸会!”任正千道:“弟每有此心,不独兄如是也。”王伦又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任正千道:“此乃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字宏勋,在下之世弟也。”王伦道:“如此说来,乃是骆兄了。失敬!失敬!”贺世赖与骆宏勋素日是认得的,不过叙些久阔的言语,彼此问答一回,任、骆就要起身相别。王伦大笑道:“岂有此理!二兄光临寒舍,匆匆即别,谅弟作不起一杯水酒之主么?”任、骆二人应道:“非也!我实有他事,待等稍闲,再来造府领教。”王伦道:“二兄既有要事,先就不该来了。”即分付家人摆酒。任正千、骆宏勋看王伦举止言词入情入理,不失为好人。又见他留意诚切,任正千便向宏勋说道:“你看王伦如此谆谆,少不得要领三杯了。就是明日出城,也不为晚。”于是任大爷首坐,骆大爷二坐,贺世赖三坐,王伦主坐,递杯传盏。 饮不多时,王伦又遭:“我有一言奉告二兄,不知允否?”任、骆二人答道:“有话领教何妨。”王伦道:“昔日刘、关、张一旦相会,即有聚义,结成生死之交。我辈虽不敢比古人之风,但今日之会亦不期之会,真乃幸会也。弟素与二兄神交,今欲效古人结拜生死之义。不知二兄意下何如?”任、骆二人道:“我们今日一会,以为永好,何必结拜。”王伦道:“虽如此说,但人各有心,谁能保其始终不变耳?明之于神,方无异心。”即分付家人速备香烛、纸马。任、骆二位推之不过,只得应允。又取全柬一个,烦贺世赖写录盟书。略曰: 朝庭有法律,乡党有议约。法律特颁天下,议约严束一方。窃昔者管、鲍之谊,美传列国;桃园之义,芳满汉庭,后世之人谁不仰慕而欲效之!今吾辈四人,虽不敢以今比古,而情投意合,不啻古人之志焉。但人各有心,谁保其始终不二,以为人欺而神可昧也!敬备香花宝锭,以献赤心于神圣台前:自盟以后,人虽四体,心合而一;姓虽各异,而胜于共父母之同胞。患难相扶,富贵同享,倘生异心,天必鉴之。神其有灵来格来歆,尚飨。 任正千、王伦、贺世赖、骆宏勋均列生辰,大唐年月日时具。不多一时,将议约写完。家人早已将香烛元宝备办妥当。四人齐齐跪下,贺世赖把盟书朗诵一遍,焚了香烛元宝。礼拜已毕,站起身来,兄弟们重新见礼。王伦命家人重整席面,四人又复入座。此时座位:任正千仍是首座,论次序二座该是王伦的了,因为酒席是他的,王伦不肯坐,让与贺世赖,到了骆宏勋是三座,王伦是主席。酒过三巡,肴动几味,任正千道:“今日厚扰王贤弟。明日愚兄那边整备菲酌,候诸位一坐。”骆宏勋道:“后日小弟备东。”贺世赖道:“再后一日,我备东。”王伦笑道:“贺贤弟又要撑虚架子了。莫怪愚兄直言,你要备东,手中哪里有钱钞哩?若一人一日,这是那萍水之交,你应我酬,算得什么知己?”便向任正千说道:“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说的是与不是?骆贤弟在此不过是客居,他若备东也是不便。据小弟说来,骆贤弟在大哥处暂居,贺世赖在小弟处长住,总不要他二人作东。今日在小弟处谈谈,明日就往大哥府上聚会,后日还在小弟处。不是小弟夸口,就是吃三年五载,大哥同小弟也还备办得起。”任正千闻说,大喜道:“这才算得知心之语!就依贤弟之言。实为有理,妥当之极!”又道:“王贤弟,莫怪愚兄直言,素日闻人传说,贤弟为人奸险刻薄,据今日看其行事,闻其言语,通达人情物理。常言道:‘耳闻尽是假,面见方为真。’此言真不诬也!”王伦道:“大哥,还有两句俗语说得好:‘含冤其不辩,终久见人心。”’四人哈哈大笑,开怀畅饮,毫不猜忌。 且说那余谦拉马拦门而立,见王府众人不多一时尽都回去,知道是任、骆二位爷讲了人情,王伦遣人唤回。又等了半刻,仍不见二位大爷回来,心中焦躁,扯着马也奔王家而来。来到王伦门首,王府之人素昔皆认得,一见余谦扯马而来,说道:“余大叔来了!”连忙代他牵马送在棚内喂养,将余谦邀进门房,摆酒款待,言及任、骆二位爷并家大爷同贺世赖相会结拜一事,正在厅中会饮。余谦闻言,心中想道:“二位大爷好无分晓,闻得王伦人面兽心,贺世赖见利忘义,怎么与他结拜起来?”却不好对王府人说出,只应道:“也好!”且讲客厅上饮了多时,任、骆欲告辞,王伦也不深留,分付上饭。用毕之后,天已将晚,任正千道:“明日愚兄处备办菲酌,屈驾同贺贤弟走走,亦要早些。是遣人奉请,还是不待请而自往?”王伦道:“大哥说哪里话!叫人来请又是客套了。小弟明早同贺贤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说!任正千说说谈谈,天已向暮,即起身告辞。王伦也不深留,送至大门以外。余谦早已牵马伺候,一拱而别,上马竟自去了。任、骆至家,二人谈论:“王伦举动、言谈,不失为好人,怎么人说他奸险之极,正是人言可畏!只是我们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缠住,但不知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们明日再去拜他,岂不空走一场。”即分付余谦备马,出城至马家店,访察花老信息。余谦闻命,即上马而去。不多一时,回来禀道:“小的方才到西门马家店问及花老,店主人回说,今日早饭后,已经起身回山东去了。”任、骆闻知,甚是懊悔。这且不言。 再言王伦送任、骆二人之后,回至书房。王伦道:“今日之事,多亏老贺维持,与令妹会面之后,再一齐厚谢罢了。”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门下想任正千好饮,且粗而无细,倒不在意,惟骆宏勋虽亦好饮,但为人精细,确是碍眼,怎的将他瞒过才好?”王伦道:“你极有智谋,何不代我设法。”贺世赖沉吟一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有,有,有!”只因这一计,能使: 张家妻为李家妇,富家子作贫家郎。 毕竟不知贺世赖设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73章 奸兄为嫡妹牵马 话说王伦求计于贺世赖。贺世赖沉吟一会,说道:“有了,明日到彼饮酒,莫要过饮,必须行一令。门下素知任正千不通文墨,却不知骆宏勋肚内如何?门下与大爷先约下两个字令:或一字分两字,或二字合一字;内有古人,上下合韵。倘骆宏勋肚内通文,大爷再改。门下与大爷约定:抬头、低头、睁眼、合眼为暗号,虽骆宏勋精细,难逃暗算。输者,连饮三大杯,不过三回五转,便打发他醉了。挨到更余时候,大爷便无酒也要假醉,伏案而卧,门下就有计生了。”王伦大喜。二人将字令传妥,熟练谨记,又将猜拳演熟,各人回房安歇。到明日早晨,连忙起来梳洗,吃些点心,又将昨晚之令重习一遍,分毫不错。 王伦换了一身新衣帽,同了贺世赖起身。王伦坐一乘大轿,贺世赖坐一乘小轿,赴任正千家而来。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来到任正千门首,门上人连忙通报。原来任正千同骆宏勋因昨日过饮,今日起来得晏些,梳洗将毕,早汤点心放在桌上,尚未食用,即闻报王伦来了。任正千道:“真信人也!”同骆宏勋连忙整衣出迎。迎出二门,王伦同贺世赖早已进来了。任、骆相迎至厅,礼毕分坐。任正千道:“因昨日在府过饮,今日起身迟些。方才梳洗,闻得贤弟驾至,连忙迎出门,却大驾已来。兄有失远迎之罪!”王伦道:“既称弟兄,哪里还拘这些礼数!大哥,以后这些套话都不必说了。”任正千大喜道:“贤弟真爽快人也!遵命,遵命!”骆宏勋亦向王伦道:“多谢昨日之宴。”任正千分付献茶、摆点心。王伦道:“只拿茶来吧,稍停再领早席。”任正千见王伦事事爽快,以为相契之友,心中大悦,说道:“既如此,拿茶来!”于是,家人献茶。茶罢,谈些闲话,王伦道:“烦通禀一声,骆老伯母台前,大嫂妆次,小弟进谒!”骆宏勋道:“家母年迈,尚未起床,蒙兄长言及,领情了。”王伦又道:“大嫂呢?”任正千道:“贱内不幸昨染微疾,亦尚未起来。你我既是弟兄,岂肯躲避,候她疾好,贤弟再来,愚兄命她拜见贤弟便了。”王伦道:“既骆伯母未起,贤嫂有恙,弟也不惊动了,烦任大哥同骆贤弟代我禀知吧!”任、骆应道:“多谢,多谢!”贺世赖说道:“王二哥,骆贤弟,恕我不陪,我到里边与舍妹谈谈就来。”王伦道:“当得。请便!”贺世赖拱了一拱手,往内去了。 走到贺氏住房,兄妹见过礼坐下。贺氏道:“一别二年,未闻哥哥真信,使妹子日夜耽心。昨夜间你妹夫说你在王家作门客,妹子心才稍放。但不知哥哥近日可好么?想是发财的了。”贺世赖道:“自离家之后,流落不堪,幸蒙吏部尚书的公子王大爷收留,今已二载,亦不过是有饭吃,哪里寻个钱钞?每欲来看望妹子,又恐正千性格不好,不敢前来。我前日在桃花坞,看见妹子在那对过亭子上坐着,只是不敢过去。”贺世赖说过,贺氏道:“我前日也望见哥哥在对过亭子上吃酒,不知你同来的那位是谁?”贺世赖道:“那就是公子王伦大爷了,如今现在前厅。”贺氏道:“那就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么?做妹妹的看他生得好个相貌,不是个鄙吝之人。你可生个别法,哄他几个钱,寻个亲事,就成个人家了。不然,一时出了王伦的门,又是无归无着,成个什么样子?”贺世赖听妹子说前日在桃花坞已经看见过王伦,说他好个相貌,就知妹子有几分爱慕之心,连忙答应道:“妹子之言甚是,王大爷倒是个洒银的公子,怎奈没个机会诓他的银子。目下倒有一股财气,只是不好对妹子讲。”贺氏道:“你我乃一母所生嫡亲兄妹,有什么话不好讲!”贺世赖即说:“王伦在桃花坞看见你,即神魂飘荡,谆谆恳我达意于妹子,能与一会,情愿谢我一千金。愚兄因无门可入,昨日撮合他们拜弟兄,好彼此走动。愚兄特地前来通知妹子,万望贤妹看爹娘之面,念愚兄无室无家,俯允一二。愚兄就得这注大财,终久不忘妹子大恩也!”贺氏闻得此言,不觉粉面微红,用袖掩嘴带笑而言道:“哥哥,休要胡说,这事可不是玩的!你是知道那黑夫的厉害的,倘若闻知,有性命之忧。”贺世赖见贺氏的光景,有八分愿意,便说道:“愚兄久已安排妥当。”就将同王伦所约的酒令,并到更深装醉,扶桌而卧的话,又说了一遍。贺氏也不应允,也不推辞,口里只说:“这件事比不得别的事,使不得。”贺世赖见房内无人,双膝跪下道:“外边事全在我,内里只要妹子临晚时,将丫鬟早些设法使开了,愚兄自有摆布。”贺氏说:“你说哪一日行事?”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就是今日。”贺氏道:“你起来,被人看见倒不稳便。你进来了半日,也该出去了;若迟,被人犯疑,那事却难成了。”贺世赖听妹子如此言语,知是允了,即爬起来,笑嘻嘻的往前去了。 贺世赖来到厅上,说道:“少陪,少陪!”仍旧坐下,使个眼色与王伦。王伦会意,心中大喜。任正千道:“闭坐空谈,无味之极,还是拿酒来慢慢饮着谈话。”众人说声使得。家人摆上酒席,众人入坐。今日是王伦的首座,任正千的主席,二座本该贺世赖,因其与任正千有郎舅之亲,亲不僭友之故,骆宏勋坐了二席,贺世赖是三座。早酒都不久饮,饮到吃饭之时,大家用过早饭,起身散坐,你与我下棋,我与他观画。闲散一会,日已将暮,客厅上早已摆设酒席。家人禀道:“诸位爷,请入席。”于是重又入席,仍照早间序座饮酒。酒过三巡,王伦道:“弟有个贱脾气,逢饮酒时,或猜拳,或行令,分外多吃几杯;若吃哑酒,几杯就醉了。”任正千道:“这好,这好,就请一个令行行如何?”王伦道:“既如此,请大哥出一令,就此行令。”任正千道:“虽有一日之长,但今日在舍下,我如何作得令官发令?”王伦道:“大哥不做,今日骆贤弟乃是贵客,请骆贤弟作令官。”骆宏勋道:“朝庭莫如爵,乡党莫如齿,既任大哥不作令台,依次请王二哥的了。”贺世赖道:“骆贤弟之言甚是有理,王二哥不必过谦了!”王伦道:“如此说来,有僭了。”分付拿三个大杯来,先斟无私,先自己斟了,然后又说道:“多斟少饮,其令不公。先自斟起来,回头一饮而干才妙!我今将一个字分为两个字,要顺口说四句俗语,却又要上下合韵。若说不出者,饮此三大杯。”众人齐道:“请令台先行!”王伦说道:“一个出字两重山,一色二样锡共铅。不知哪个山里出锡?哪个山里出铅?”贺世赖道:“一个朋字两个月,一色二样霜共雪。不知哪个月里下霜?哪个月里下雪?”骆宏勋道:“一个吕字两个口,一色二样茶共酒。不知哪个口里吃茶?哪个口里吃酒?”及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说道:“愚兄不知文墨,情愿算输。”即将先斟之酒,一气一杯。饮过之后,三人齐道:“此令已过,请令台出令!”王伦道:“我令必要两字合一字,内要说出三个人古人名来,顺口四句俗语,末句要合在这个字上。若不押韵,仍饮三大杯。”说罢,又将大杯斟满了酒,摆在桌上。不知王伦又出何令,且听下回分解。 第74章 义仆代主友捉奸 话说王伦又出令,说道:“田心合为思,法聪问张生:君瑞何处往?书房害相思。”贺世赖道:“禾日合为香,夫人问红娘:莺莺何处去?花园降夜香。”骆宏勋道:“女干合为奸,杨雄问时迁:石秀何处去?后房去捉奸。”又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道:“愚兄还算输。”又饮三大杯。骆宏勋道:“饮酒行令,原是大家同饮。既是任大哥不知文墨,再行字令就觉不雅了。”王伦同贺世赖见两令不能赢骆宏勋,心中亦要改令,将计就计,说道:“骆贤弟之言有理!既是任大哥不擅文墨,我们也不行别令,拣极容易的玩吧,猜拳如何?”骆宏勋道:“这好。”于是挨次出拳,轮流猜去。 看官,贺世赖、王伦二人是有暗计的,做十回,就要赢任、骆八回。三回五转,天约起更,就把任正千、骆宏勋吃得烂醉如泥,还勉强应酬。贺世赖使个眼色,王伦会意,亦假醉起来,伏桌而卧。贺世赖也伏桌而卧。任正千、骆宏勋早已支撑不住,因有客在座,不得不勉强劝饮,及见王、贺二人俱睡,也就由不得自己,将头一低,尽皆睡着了。贺世赖耳边听得鼾声如雷,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知是睡了。将头一抬,看见任正千头搁在桌边睡着,骆宏勋背靠椅而卧。即站起身来,走出厅房,见门外站着四个管家,伺候奉酒递茶。贺世赖道:“你们这些痴子,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放着那厢房里不去?赶早吃杯酒去。”管家道:“那厢房里款待王大爷跟来的人,吃酒的人多着呢。只恐大爷呼唤,不敢远离。”贺世赖道:“痴子,你看主客俱醉,皆已睡着,大约三更天方得醒来。如此光景,有哪个唤你们?只管放心去吃酒,有我在此。他们若睡醒了,我即来唤你。”四个家人闻得贺世赖如此说,满心欢喜,说道:“多谢贺老爷!”一阵风的去了。贺世赖将管家支去,便悄悄径直走进后房,直到贺氏住房,竟无一人,心中欢喜。走进门来,见妹子一人,对灯而坐。贺世赖问道:“丫鬟们哪里去了?”贺氏道:“你先叫我将她们打发开去,我今叫她们各自睡去了。”贺世赖道:“这好。”一溜烟走出来,看任、骆正睡着,将王伦捏了一把。王伦抬头一看,贺世赖将手一招,王伦跟着就走,往里边行来。到了贺氏住房门首,贺世赖道:“大爷请进去,门下在二门等候,以速为妙,后会有期。”说罢,贺世赖出二门,厅后站立,以观风声。 且讲王伦走进贺氏之房,贺氏站起身来,面带笑容道:“请坐!”王伦在灯下观见贺氏容貌,比桃花坞会见之时更俏十分,欲火哪里按捺得住,双手将贺氏抱起来,进得红纱帐中,宽衣解带,这且不言。 且说余谦自知王伦、贺世赖来任大爷家吃酒,自有任府家人伺候;他乃是骆府家人,客居于此,无他甚事,遂自往街市上游玩。那余谦虽系骆府家人,颇有英名,无人不交结他,一见如故。此日自往街上游玩,遂三三两两留他饮酒。扰过这一班才散,又有那一班,一直饮了一日,到更深天气方才回来。东倒西歪,行到门首,任府门上人说道:“余大叔回来了!”余谦道声:“有偏,得罪了!”看见门首两乘轿子还在,问道:“酒席还未散么?”门上人回道:“还未散哩。”余谦走上客厅一看,任大爷、骆大爷俱在睡,看王伦、贺世赖又不在席上。余谦道:“是了,想必是王伦要大解,不知道茅厕,贺世赖领他去了。我莫管他闲事,且往后边睡觉去。”下得厅房,高一脚低一脚,一直奔后边来。行到二门,贺世赖远远望见余谦,连忙躲在一边,让他过去。事当凑巧,骆宏勋住的是任正千的后层房子,后边去,必走任正千的住房而过。余谦走到贺氏住房,正当二人云雨之时,不能自禁,呼吸之声闻于室外。余谦虽醉,心中明白,闻得此声乃淫欲之声。抬头一看,房内并无灯光,自说道:“我方才从厅上而来,看见大爷、任大爷尽在睡乡,何人在内调戏?且住,任大爷尚未进房,并不该熄了灯火,其中必有原故?”自言自语,左思右想,想了一会,忽然想起贺世赖、王伦二人俱不在席上,说:“是了!王伦原是人面兽心,贺世赖乃见财如命,一定是王伦许他些财帛,贺世赖代妹牵马,将二位爷灌醉,又将家人支开,他就引王伦进房,与他的妹子玩耍。不料我余谦进来。待我打开房门,进去捉奸,看这个匹夫逃往哪里去!”又想道:“做事不可鲁莽,进去有人是好,倘若无人,为祸非小!管他怎么。非我骆家之事,管他作甚!”才往后走几步,又停步想道:“任大爷与我大爷如同胞骨肉之交,且平昔待我实是有礼,一旦有事,置之不管,乃无情之人也。”抬头一望,房内并无灯火,复思量一会:“待我回至客厅,将大爷、任大爷唤醒,叫他们自进房来,有人无人,不干我事。”举步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想道:“不妥,不妥,等我回到客厅,我素知任大爷睡觉如泥,及至叫醒他来,这奸夫淫妇好事已完,开门逃走。俗语说得好:‘撒手不为奸。’任大爷进来,见房内无人,道我余谦无故诬他妻子为非,我家大爷再责我酒后妄为,叫我有口难分。”仍返回到贺氏房门口站住。 且说王伦是个色中饿鬼,贺氏是个淫妇班头,意怜情浓,不能自禁,忘其奸偷之为,不觉淫声出于户外。那贺世赖在二门,观见余谦东倒西歪而来,将身躲在一边,让他过去,还当吃醉了,往后边睡去。不意他到了贺氏房门前站着,不解他是何意?心道:“爹爹妈妈!但愿你这个时候,且莫开门出来,别撞着这太岁才好。” 且说余谦站在贺氏房门口想道:“我且在此等着他,看你奸夫往哪里逃走?待任大爷酒醒,自然进来,好不妥当。”抬头看见廊檐底下有张椅子,用手拿了放在贺氏房门外正中,自己坐下,遂大叫一声:“我看你奸夫往哪里走!”这一声大叫,吓得房内床帐乱响,二门后“嗳呀”一声。正是: 淫荡子女惊碎胆,观风男子暗落魂。 毕竟不知房内因何乱响,二门后因何“嗳呀”,且听下回分解。 第75章 贺氏女戏叔书斋 却说余谦拿了椅子,拦住贺氏的房门坐下,口中大叫道:“我看你奸夫往哪里走!”那个王伦正与贺氏二人欢乐之时,不防外边大叫,闻得声音是余谦,二人不由不惊颤起来,故而连床帐都摇动了,所以响亮。那二门外“嗳呀”者,是贺世赖也。先见余谦走来转去,只说他酒醉颠狂之状,不料他听见房内有人。忽听余谦大叫道:“奸夫哪里走!”料道被他知道了,腿脚一软,往后边跌倒在门槛上,险些把腿跌断了,所以“嗳呀”一声。 贺世赖顾不得疼痛,爬将起来,自想道:“今日祸事不小!料王伦同妹子并自己的性命必不能活。想王伦被余谦拦住房门,必不能出来。我今在此无有拘禁,还不逃走,等待何时?倘若余谦那厮再声叫起来,合家都知,那时欲走而不能。”正欲举步要走,忽听鼾声如雷,又将脚步停住了,细细听来,竟是余谦熟睡之声。心中还怕他是假睡,悄悄的走近前来,相离数步之远,从地上顺手拾起一块小砖头,轻轻望余谦打去,竟打在余谦左腿,余谦毫不动弹。贺世赖知他是真睡,遂大着胆走向窗边,用手轻轻一弹。王伦、贺氏正在惊颤之间,听得熟睡之声,不见余谦言语,贺氏极有机谋,正打算王伦出房之计,忽闻窗外轻弹之声,知是哥哥指点出路。贺氏一想:是个法了。那窗子乃是两扇活的,用搭钩搭着。即站起身来,将镜架儿端在一边,把搭钩下了,轻轻将窗子开了,王伦连忙跨窗跳出。王伦出窗之后,贺氏照前关好,仍把镜架端上,点起银灯,脱衣蒙被而卧,心中发恨道:“余谦,余谦,你这个天杀的!坐在房门口不去,等我那个丑夫回来,看你有何话说?”正是: 画虎不成反为犬,害人反落害自身。 不言贺氏在房自恨。且说王伦出得窗外,早有贺世赖接着,道:“速走!速走!”一直奔到大门,连忙将自己人役唤齐,分付任府门上人道:“天已夜深,不胜酒力,你家爷亦醉了,现在席上熟睡。等他醒来,就说我们去了,明日再来赔罪吧!”说毕上轿去了。正是: 打开玉笼飞彩凤,挣断金锁走蛟龙。 且说余谦心内有事,哪里能安然长睡。睡了一个时辰,将眼一睁,自骂道:“好杀才,在此做何事,反倒大意睡觉了!”抬头一看,自窗格缝里射出灯光,自己悔道:“不好了!方才睡着之时,那奸夫已经逃走了。我只在此呆坐什么?倘若任大爷进来,道我夤夜在他房门口何为?那时反为不美。”即将椅子端在一边,迈步走上前厅,见任、骆二人仍在睡觉。又走至大门,轿子已不在了。问门上人,门上人回道:“方才王、贺二位爷乘轿去了。”余谦听得,又回至厅上,将任、骆二人唤醒。任正千道:“王贤弟去了么?”余谦含怒回道:“他东西都受用足了,为什么不去?”任正千道:“去了罢。天已夜深了,骆贤弟也回房安歇吧!”骆宏勋道:“生平未饮过分,今日之醉,客都散了,还不晓得!以后当戒。”说罢,余谦手执烛台引路,二人随后而行。行到任正千房门口,将手一拱,骆宏勋同余谦往后边去了。任正千进得房来,回身将门关闭,见贺氏蒙被而睡,说道:“你睡了么?”贺氏做出方才睡醒的神情,口中含糊应道:“睡了这半日了。”任正千脱完衣巾,也自睡了。贺氏见他毫无动作,知他不晓,方才放心不提。 且说余谦手执烛台,进得卧房,朝桌上一放,其声刮耳。心中有气,未免重些。骆宏勋看了余谦一眼,也就罢了。余谦又斟了一杯茶,端到骆宏勋面前,将杯朝桌上一搁,道:“大爷吃茶!”险些儿将茶杯搁碎。骆宏勋又望了余谦一眼,又罢了。余谦怒冲冲的说道:“大爷,以后酒少吃一杯才好!”骆宏勋闻得此言,正象父叔教子侄一般的声口,不觉大怒,喝道:“好狗才!看看自己醉得什么样子?反来劝我。”余谦道:“大爷吃酒误事,小人吃酒不误事。”骆宏勋怒道:“你说我误了何事?”余谦道:“大爷问小的,小的就直说。大爷同任大爷方才吃醉睡去,贺世赖这个忘八乌龟为妹子牵马,王伦同贺氏他两个人捣得好不热闹。”骆宏勋闻得此言,大喝道:“好畜生,你在哪里吃了骚酒?在我面前胡说。还不睡去!”余谦被骆宏勋大骂了一阵,只落得忍气吞声,口内唧唧哝哝说:“我就是胡说!以后哪怕他弄得翻江倒海,干我甚事!因他与大爷相厚,我不得不禀。我就不管。我且睡我的去。”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 骆宏勋虽口中禁止余谦,而心中自忖道:“余谦乃忠诚之人,从不说谎。细想起来,真有此事。王伦不辞回去,其情可疑。王、贺终非好人,有与无不必管他,只禁止余谦不许声张,恐伤任大哥的脸面,慢慢劝他绝交王、贺二人便了。”亦解带宽衣而睡不提。 且说王伦、贺世赖二人到家,在书房坐下,心内还在那里乱跳,说道:“唬杀我也!”贺世赖道:“造化!造化!若非这个匹夫大醉,今日定有性命之忧!”王伦道:“今虽走脱,明日难免一场大闹,事已败露,只是我与令妹不能再会了!”贺世赖道:“大势固然如此,据门下想来,还有一线之路。谅余谦那厮醒来,必先回骆宏勋,后达任正千。骆宏勋乃精细之人,必不肯声张,恐碍任正千体面。大爷明早差一干办之人,赴任府门首观其动静,若任正千知觉,必有一番光景;倘安然无事,就便请任、骆二人来会饮。骆宏勋知道此事,必推故不来,任正千必自来也。大爷陪他闲谈,门下速至舍妹处设计。” 第二日早晨,王伦差王能前去,分付如此如此。王能奉命奔任府而来。及至任府门首,任府才开大门,见来往出入之人无异平常,知无甚事。王伦的家人走到门前,道声:“请了!”任家门上说道:“王兄,好早呀!”王能道:“家大爷分付,来请任、骆二位即刻就请过去用早点心,俱已预备了。”任正千门上回道:“家爷并骆大爷尚未起来,谅家大爷同骆大爷与王大爷至密新交,无有不去之理。王兄且请先回,待家爷起来,小的禀知便了。”于是王能辞别回家,将此话禀复王伦。王伦闻说无事,满心欢喜。 且说任正千日出时方才起身,门上人将王能来请大爷并骆宏勋那边吃点心之话禀上。任正千知道,即遣人到后面邀骆宏勋同往。骆宏勋叫余谦出来回复,说:“大爷因昨日伤酒,身子不快,请任大爷自去吧!”任正千又亲自到骆宏勋的卧室问候。骆宏勋尚在床上未起,以伤酒推之。任正千道:“既如此,愚兄自去了。”又分付家人:“叫厨下调些解酒汤来,与骆大爷解酒。”说过,竟自乘轿奔于府去了。来到王府门首,王伦迎接,问道:“骆贤弟因何不来?”任正千道:“因昨日过饮,有些伤酒,此刻尚未起床,叫转告贤弟,今日实不能奉召。”王伦道:“弟昨日也是大醉,不觉扶桌而卧;及至醒时,见大哥同骆贤弟亦在睡觉,弟未敢惊动,就同贺世赖不辞而回。恐大哥醒来见责,将此情对尊府说过,待大哥醒来禀知。不知他们禀过否?”任正千道:“失送之罪,望贤弟包涵!”二人说说行行,已到厅上,分宾主坐下,吃茶闲谈。 贺世赖见任正千独自而来,即躲在门房之内,待王伦迎任进去,即迈开大步,直奔任正千家内。来到门首,任府门上人知他是主母之兄,不敢拦阻。他便一直奔贺氏房来。进得房门,贺氏才起来梳洗。贺氏一见哥哥进来,连忙将乌云挽起,出来埋怨道:“我说不是耍的,你偏要人做,昨日几乎丧命!今日王府会饮,你又来做甚?”贺世赖道:“今日王府会饮,任正干自去,骆宏勋推伤酒未起,此必余谦道知,骆宏勋乃精细之人,不好骤然对任正千说知,故以伤酒推辞。愚兄虽谅他一时不说,后来自然慢慢的告诉,终久为祸。况且他主仆在此,真是眼中之钉,有许多碍事处。愚兄今来无有别事,特与你商酌,稍停骆宏勋起身,观看无人的时节,溜进他房,以戏言挑之;彼避嫌疑,必不久而辞去也。若得他主仆离此,你与王大爷来往,则百无禁忌了。”贺氏一一应诺。又叫道:“哥哥,回去对王大爷就说妹子之言,叫他胆放大些,莫要吓出病来,令我挂怀。”贺世赖亦答应,告辞回到王府,悄悄将王伦请到一边,遂将授妹子之计,又将贺氏相劝之言,一一说之,把个王伦喜得心痒难抓。贺世赖来到厅上,向任正千谢过了昨日之宴。王伦分付家人摆上点心,吃毕,就摆早席。这且不提。 且说骆宏勋自任正千去后,即起身梳洗,细思昨晚之事,心中不快,吃了些点心,连早饭都不吃。余谦吃过早饭,也自出门去了。骆宏勋独坐书斋,取了一本《列国》观看,看的是齐襄公兄妹通奸故事。正在那里大怒,只听得脚步之声,抬头一看,乃是贺氏大娘欲来调戏。不知从与不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76章 骆太太缚子跪门 却说贺氏来到骆宏勋书房。宏勋一见,忙站起身来问道:“贤嫂来此何干?”贺氏满面堆笑道:“叔叔,不同你哥哥赴王府会饮,怎么在此看书?”骆宏勋道:“嫂嫂,不想昨日过饮,有些伤酒,身子不快。大哥自赴王府,愚小叔未去。”贺氏道:“原来叔叔伤酒,奴尚不知,实有失候之罪!奴若早知,当命厨下煎个解酒汤来,与叔叔解个酒也好。”骆宏勋道:“多谢嫂嫂美意,解酒汤已经用过了。”贺氏走到桌边,将骆宏勋所看之书拿在手中一看,见是文姜因求亲未谐,因而成病,即与其兄通妹之事,看了一遍,说道:“叔叔,常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言真不诬也。观此一回,虽是兄妹灭伦,实因不早为婚嫁之故,其父亦难逃其责也。”骆宏勋见贺氏恋恋不回,口评是非,只得点头应是,说道:“嫂嫂请回,恐有客至。”贺氏以袖掩口带笑道:“叔叔今虽在舍二载,奴家总未深谈,今值无人之际,欲领教益,怎么催我速回?是见外也。叔叔年交二十一岁,因何不早完婚事?”骆宏勋道:“愚小叔随父赴任时,其年十二,不当完娶。及成立之后,定兴到扬州相隔三千里之遥,又因路远而不能完娶,故今只身独自也。”贺氏又道:“日间谈文论武,会友交朋,庶几乎可;到得夜间,枕寒衾冷,孤影独眠,到底有些寂寞。敢问叔叔:夜间光景何如?”骆宏勋见贺氏如此问,知她心怀不善,怒目正色道:“古礼叔嫂不通问,今人皆不能也。即言语问答皆正事耳!此亦嫂嫂宜问者乎?我骆宏勋生性耿直,非邪言能摇。请嫂嫂速回,以廉耻为重!”那贺氏原无心相戏,不过奉兄之命,使离间之计耳。被骆宏勋正言责斥一番,不觉满面通红,带闷而走,自言道:“我好意问他,他反说我胡言,真无情无义,不识轻重之徒!”竟自回房去了。 骆宏勋坐在书房,心中比先前更加十分不快,自忖道:“待世兄回来,若将此事告知,有失世兄体面;若不告之,贺氏既有邪心,倘再缠扰,如何是好?”思想一会,道:“有了,再迟一二日,看是如何光景?那时择日盘榇回南为上。” 且言任正千在王府会饮,吃到二更时候,任正千又大醉,亦不能再多饮,即告别上轿而回。及至家中,先到书房去会骆宏勋,说道:“贤弟,心中这会如何?”骆宏勋道:“多谢大哥!小弟比先稍好。”任正千又说:“王伦吃酒甚是殷勤,极其恭敬。”叙谈一会,骆宏勋道:“天色已晚,请大哥回房安歇,弟还稍坐一刻。”任正千酒已十分,同骆宏勋说道:“愚兄醉了,得罪贤弟,先去睡了。”家人掌烛进内,入了自家的卧房,见贺氏和衣而睡,面有忧容。任正千问道:“娘子,今日因何不乐?”贺氏故意做出娇态,长叹一声,说道:“你今日又醉了,不便告诉,待你酒醒再言。”任正千焦躁道:“我虽酒醉,心中明白,有话就讲,哪里等得明日!”贺氏道:“咳!我知你性躁,若对你说,哪里容忍得住?恐你酒后力怯,难与那人对手。”任正千闻了这些言语,心中更觉焦躁,即大叫道:“有话便说,哪里有这些穷罗嗦!”贺氏道:“今日你往王家去后,奴因骆叔叔伤酒,亲至书房问候。谁知他是人面兽心,见无人在,彼竟以戏言调我。我说道:‘我与你有叔嫂之称,岂可胡言!’那畜生说他存心已久,不然早已回扬,岂肯在此鳏居二载,今日害酒亦推辞耳!就要上前拉扯,被我大声吆喝,伊恐家人听见,故未敢动,妾身方免其辱。”任正千听了这些言语,正是: 镔铁脸上生杀气,豹虎目中冒金星。 任正千大骂道:“好匹夫!我感你师尊授业之恩,款留于此,以报万一。不料你这个匹夫,外君子而内小人,如此欺人,我必不与这匹夫共立!”即将帐竿上挂的宝剑伸手拔出,迈步直奔书房而来。到了书房,大喝道:“匹夫!为何欺我!”将宝剑望骆宏勋砍来。骆宏勋看势头不好,侧身躲过,说道:“世兄所为何来?”任正千道:“匹夫!自做之事,假做不知,还敢问人?”举手又是一剑。骆宏勋又闪过,想道:“此必贺氏诬我。世兄醉后不辨真伪,故气忿来斗我,如何说得分明?暂且躲避,待世兄酒醉再讲便了。”任正千又是一剑。骆宏勋又侧身躲过,趁空跑出门外。书房东首有一小夹巷,骆宏勋将身躲避其中,又想:“此地甚窄,世兄有酒之人,倘寻至此间,持剑砍来,叫我无处躲闪。隔壁是间茶房,幸喜不甚高大。”双足一纵,蹿上茶房间隐避。看官,任正千乃酒后之人,手迟脚慢,头重体软,漏空颇多。不然一连三剑,骆宏勋空手赤拳,哪里躲得这般容易!骆宏勋避在夹巷,并蹿上茶房之上,任正千竟没有看见,只说他躲在客厅,仗剑赶上客厅去了。 且说余谦这日在外游玩,也有许多朋友留饮。他心中知骆大爷未往王家会饮,就未敢过饮,所以亦未十分大醉。回家之时,也有更余天气,只当骆大爷在后边卧房内,就一直奔后边来。及至卧房,见大爷不在,自思道:“哪里去了?”正要出来找寻,忽听得前边一声嚷,连忙出房,遇任府家人,问道:“前边因何吵闹?”那家人道:“我家爷不知何事,仗剑追寻你家爷?不知你家爷躲在何处?”余谦闻得此言,毛骨悚然,把酒都吓醒了,说道:“此必王、贺二贼挑唆,任大爷酒后不分皂白,故回家与家爷争闹。倘然寻见大爷,一剑砍伤,如何是好?我若不前去帮助吾主,等待何时!”即回到卧房,将自用的两把板斧带在身边,放开大步直奔书房而来。及至书房,不见一人,正待放步而走,只听骆大爷叫声:“余谦。”余谦抬头一看,见骆大爷避在茶房上,安然无事,余谦方才放心。即问大爷今日之事因何而起?骆宏勋跳下房来,将自己日间被贺氏如何调戏,自己如何斥责。此必贺氏变羞成怒,任世兄醉后归家,诬我戏她。醉人不辨真假,忿怒仗剑而来。余谦道:“自妻偷人反不自禁,尚以好人为匪。他既无情,我就无义,待小的赶上前边与他见个输赢!”骆宏勋连忙扯住道:“不可,不可!他是醉后之人,不知虚实真伪,只听他人之言。今日一旦与之较量,将数年情义俱付东流。”余谦气乃稍平。 且说任正千持剑至客厅,不见骆宏勋之面,心内想道:“这畜生见我动怒,一定躲至后面师母房中,不免奔后边寻他便了。”一直跑到骆太太卧房。骆太太伴灯而坐,手拿一本《观音经》诵念。抬头见任正千怒气冲冠,仗剑而进,问道:“贤契更深至此,有何话说?”任正千见问,双膝跪下,不觉放声大哭道:“门生此来,实该万死,只是气满胸中,不得不然!”骆太太惊问道:“有何事情?贤契速速讲来!”任正千含泪将贺氏所告之言诉了一遍,说:“实不瞒师母说,门生今来只要与那匹夫拼命!”太太只当宏勋真有此事,心中甚是惊惧,道:“贤契,你且请回,这畜生自知理亏,不知躲在何处?老身在此,断无不来之理!等他来时,我亲自将那畜生捆将起来,送到贤契面前:杀剐存留,听凭贤契裁之!”任正千闻骆太太一番言语,无可奈何,说道:“蒙师母分付,门生怎敢不从,既蒙师尊授业之恩,何敢刻忘!只是世弟今日之为,欺我太甚,待他回来,望师母严训一番罢了。既是如此,门生告辞便了。”乃回身归房安歇去了。 却说骆宏勋闻知任正千回房安歇,方同余谦走向太太房中。太太一见宏勋,大骂:“畜生!于此伤阴损德之事!”宏勋将贺氏至书房调戏之言说了一遍,余谦又将昨夜王伦通奸之事禀告一番,太太方知其子被冤,说道:“承你世兄情留,又贺氏日奉三餐,我母子丝毫未报,今若以实情说出,贺氏则无葬身之地。据我之意,拿绳子来将你绑起来,跪在他房前请罪,我亦同去,谅你世兄必不见责。”宏勋道:“母亲之言孩儿怎敢不依?但世兄秉性如火,一见孩儿,或刀或剑砍来,孩儿被捆不能躲闪,岂不屈死?”余谦道:“大爷放心,小的也随去,倘任大爷认真动手,小的岂肯让他?”太太道:“余谦之言不差。”即拿绳子将宏勋捆起,余谦暗藏板斧,同太太走到任正千房门首。 那时天已三更,太太用手叩门,叫道:“贤契开门!”任正千此时已经睡醒了,连酒也醒了八九分,晚间持剑要砍骆宏勋之事,皆不知道。听见师母之声,连忙起来,不知此刻来到有何原故?反吃一惊。开了房门,看见骆太太带领宏勋缚背跪在房门口。骆太太指着宏勋说道:“这个畜生,昨日得罪了贤契,真是罪不容诛!此时老身特地将他捆了前来,悉听贤契处治,老身决不见怪!”骆太太这一番言语说了,只见任正千: 虎目中连流珠泪,雄心内难禁伤情。 毕竟任正千怎般处治骆宏勋,且看下回分解。 第77章 骆宏勋扶榇回维扬 却说骆宏勋直跪于任正千房门口,骆太太请任正千处治。任正千才将昨晚之事触起一二分来,亦记得不大十分明白。一见宏勋跪在尘埃,低首请罪,虎目中不觉流下泪来,连忙扶起,说道:“我与你数年相交,情同骨肉,从无相犯。昨晚虽愚兄粗鲁于酒后,亦世弟之所作轻薄,彼此咸当知戒!以后不许提今日之事,均勿挂怀。”骆宏勋含冤忍屈道:“多谢世兄海量,弟知罪矣!”骆太太亦过来相谢,任正千还礼不迭,分付丫鬟暖酒,款待师母。骆太太道:“天已三鼓,正当安睡,非饮酒之时。且老身年迈之人,亦无精神再饮。”任正千不敢相强,亲送太太回房安歇,又到宏勋房中坐谈片时,方才告别回房安睡。贺氏接着道:“此事轻轻放过,只是太便宜了这个禽兽!”任正千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是缚跪门前,已知理屈;蒙师授业之恩,分毫未报,一旦与世弟较量,他人则道我无情。不过使他知道,叫他自悔罢了。”又道:“明日茶饭仍照常供给,不许略缺。”说了一会,各自安睡。第二日清晨,任正千梳洗已毕,着人去请骆宏勋来吃点心,好预备王、贺来此会饮。 且说骆宏勋自从夜间跪门回房之后,虽然安歇了,回思负屈含冤,一腔闷气,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心中自忖道:“今日之事,虽然见宽,乃世兄感父授业之恩,不肯谆谆较量,而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我岂可还在此居住?天明禀知母亲,扶枢回南。但只是明日又该世兄摆宴,王、贺来此会饮,必邀我同席,我岂肯与禽兽为友,又不好当面推托,如何是好?”又思:“我昨日已有伤酒之说,明日只是不起,推病更重。暗叫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急速回南可也。”左思右想,不觉日已东升。猛听任府家人前来,说道:“家爷在书房相请骆大爷同吃点心,并议迎接王大爷、贺舅爷会饮之事。”骆宏勋道:“烦你禀复你家爷:说我害酒之病比前更重几分,尚未起来,实不能遵命。叫你家爷自陪吧。”家人闻命,回至书房,将骆大爷之言回复任正千。任正千还当骆宏勋因昨日做了非礼之事,愧于见人,假病不起,也就不来相强。于是差人赴王府邀请,又分付家中预备酒席。不多一时,王、贺二人已至,任正千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献茶。王伦问道:“骆贤弟还不出来?”任正千道:“今早已着人邀请,伊说害酒之病更甚于昨日,尚未起来,不能会饮。他既推托,愚兄就不便再邀了。”王伦闻正千之言,有三分疏慢之意,知贺氏已行计了。贺世赖怕人见疑,今日也不往后边会妹子去,只在前边陪王伦。不言王、贺三人谈饮。 且说骆宏勋起得身来,梳洗已毕,走进太太房中,母子商议回南之计。太太道:“须先通知你世兄,然后再雇人夫方妥,不然你先雇了人夫,临行时你世兄必要款留,那时再退人夫,岂不折费一番钱钞?”宏勋道:“母亲不是这样说法,若先通知世兄,他必不肯让我回去。据孩儿之见,暗着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诸事收拾齐备,候世兄赴王家会饮之日,不辞而行,省得世兄预知,又有许多缠绕。倘世兄他日责备不辞而行,亦无大过。且我们不辞而去,世兄必疑我怪他,或细想前日之事,并想孩儿素日之为人,道孩儿负屈,亦未见得。若念念于此,其事不能分皂白,孩儿之冤终不能明。我身清白,岂甘受此乱伦之名乎!”太太闻儿子之言,道声:“使得。”遂命余谦即时将人夫、轿马办备停妥,择于三月廿八日搬柩回南。母子商议之时乃廿五日,计算还有三日光景。骆宏勋逢王伦家饮酒之日,推病不去;逢任家设席之时,推病重不起。任正千因他轻薄,也就不十分敬重。贺氏恨不得一时打发他母子、主仆出门。虽是任正千分付茶饭不许怠慢,早一顿,迟一顿,不准其时,骆太太母子含忍。住了三日,已到廿八日了,早饭时节,任正千已往王家去了。余谦将人夫、马匹唤齐,骆太太同宏勋前来告别贺氏。贺氏道:“师母并叔叔即欲同南,何此迅速也?待拙夫回来亲送一送。何速乃尔?”骆太太道:“本该候贤契回府面谢,方不亏礼;但恐贤契知老身起行,义不肯放走。先夫也该同家安葬,犬子亦要赴浙完娴,二事当做,势不容缓,故不通知贤契。贤契刚府,拜烦转致,容后面谢吧。”贺氏恨不得把他们一时推出门,岂肯谆留,遂将计就计,道:“既师母归心已决,奴家不敢相留。”分付摆酒饯行,与太太把盏三杯。朋了完膳,仍将向日进枢之门打开,把骆老爷灵柩移出来,十六个夫子抬起,太太四人轿一乘,小丫鬟一乘小轿,外有一二十个扛皮箱包裹。骆宏勋同余谦骑马前后照应,且奔大道而去。 骆宏勋起身之后,任府家人连忙将后边大门仍然砌起,一边着人到王府通知任正千。任正千正在畅饮,家人禀道:“骆大爷同骆太太方才雇人马起身回南,特来禀知。”任正千道:“未起身时就该来报,人去之后来说何用?要你这些无用的狗才何用?”王伦、贺世赖闻骆宏勋主仆起身,满心欢喜,见任正千责骂家人,乃劝道:“闻得骆宏勋在府上一住二载有余,大哥待他不薄。今欲回家,早该通知大哥,叩谢一番,才是个知恩之人。今不辞而去,内中必有非礼之为,羞于见人。此等人天下甚多,大哥以为失此好友么?”任正干道:“骆宏勋这个畜生不足为重,但愚兄受业于其父,此恩未报,“故款留师母以报万一。今师母去了,愚兄未得亲送,是以歉耳!”王伦道:“留住二载,日奉三餐,报师之恩不为薄矣!今之不送,乃彼未通知之故;彼有不辞之罪大,而大哥失送之罪小,以后吾等再见骆宏勋,俱莫睬他。如今也不要提他了。”王伦这些话,说得轻重分明。任正千以为骆宏勋真非好人,遂置之度外,倒与王伦一来一往,其情甚密。逢在任家吃酒,一定把任正千灌醉,贺世赖将任家妇女支开,王伦入内与贺氏玩耍。约略任正千将醒时候,贺世赖又引王伦出来。任府家人也颇知觉,因贺氏平日待人甚宽,近日又知自己非礼,每以银钱酒食赏他们,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况这些家人一则感她平日之恩,二则受今日之贿,哪个肯多管闲事!可怜任正千落得只身独自,并无一个心腹。 过了几日,王伦见人心归顺,遂取了一千两银子谢贺世赖。贺世赖道:“门下无业无家,这多银子给门下,叫门下收存何处?大爷只写张欠帖给门下就是了。倘有便人进京,乞大爷报中通知老太爷一声,将此银与门下大小办一个前程,也是蒙大爷抬举一番。祖、父生我一场,他老人家也增些光,感你大爷之恩。”王伦道:“如此,我代你收着。”写了一千两欠帖与贺世赖。王伦笑道:“我与令妹只能相会一时,不能长夜取乐。我想明日连男带女一并请来,将花园中空房一间,把令妹藏在其中。到晚,只说贱内苦留不放,明日再回。那时任正千自去,我与令妹岂不是长夜相聚乎!”贺世赖道:“使得,使得!” 次日,差人请任正千连贺氏大娘一并请来,就说:“后边设席,家大娘仰慕大娘,请去一会。”家人来到任府,将言禀上。任正千道:“既是同盟兄弟,有何猜忌?”分付贺氏收拾,王府赴宴,说:“明日,我这边也前后备席,连王大娘一同请来饮酒。”任正千上马先自去了。贺氏连忙梳洗,穿着衣裳,诸事停妥。临上轿时,叫过心腹丫头两个,一名秋菊,一名夏莲,分付道:“我去王府赴宴,你二人在家如此如此,我自然抬举。”他二人领命,贺氏方才上轿去了。 且说骆宏勋回南,因有老爷灵柩,不能快行,一日只行得二三十里路程。晚上住宿,必得个大客店方可住得下。在路行了十日有余,来到山东地方。那日太阳将落,来到定南府恩县交界一个大镇头,叫做苦水铺。余谦道:“大爷,论天气还行得几里,但恐前边没有大店,此地店口稍宽,不如在此住了,明日再行。”骆宏勋道:“天已渐热,人也疲了,就此歇了吧。”众人见一个大店,即将皮箱包裹俱搬入店内,老爷的灵柩停放店门以外,是不能进店的。走至上房坐下,店小二忙取净面水,骆太太并宏勋净了面,分付余谦,叫店小二拿酒饭与人夫食用。将上灯时分,店小二将一支烛台点一支大烛,送进上房,摆在桌上,请太太、公子用酒。骆太太母子入席,正待举杯,只见外边走进一个老儿来,高声说道:“哎呀!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听得,举目一观,正是: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不知来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78章 花振芳救友下定兴 却说骆宏勋下在苦水铺上坊子内,才待饮酒,只见外边走进一个老儿来,道:“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举目一观,不是别人,是昔日桃花坞玩把戏的花振芳。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老师从何而来?”花振芳向骆太太行过礼,又与骆宏勋行过礼。礼毕,说道:“骆大爷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开,舍下住宅在酸枣林,离此八十里,今因无事,来店照应照应。及至店内,见有棺柩停放,问及店中人,皆云:“是过路官员搬柩回南的。老拙自定兴县任府相会,知大爷不过暂住任大爷处,不久自然回南,见有过路搬柩的,再无不问。今见柩停店门,疑是大爷,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芳分付店小二将此等残馔搬过,令锅上重整新鲜菜蔬与他。店小二应诺下去。 花老分付已毕,又问道:“任大爷近日如何?可纳福否?”骆宏勋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老闻听此言,甚是狐疑。因骆太太在房,恐途中困乏,不好高谈,道声:“暂为告别,请太太方便,俟用饭之后,再来领教。”骆宏勋道:“稍坐何妨?”花振芳道:“余大叔尚未相会,老拙也去照应照应,就来相陪。”一拱而别。来到厢房,余谦正在那里安放行李,便道:“呀,老爹么?久违了!”花振芳道:“我今若不来店,大驾竟过去了。”余谦道:“自老爹在府分别之后,次日家爷同任大爷赴寓拜谒,不知大驾已行。内中有多少事敌,皆因老爹而起,一言难尽,少刻奉禀。”花老愈加动疑,见余谦收拾物件,又不好深问,遂道:“停时再来领教罢了。”辞了余谦,来至锅上照应菜蔬。不一时,菜饭俱齐。骆太太母子用过酒饭,余谦亦用过了。店小二将碗盏家伙收拾完毕,又送上一壶好茶之后,骆宏勋打开太太行李,请太太安歇。 花老儿知太太已睡,走至上房说道:“因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骆宏勋道:“岂敢!”花振芳道:“前边备了几味粗肴,请大爷一谈。”骆宏勋也想将任正千情由细说,便应道:“领教。”遂同花老来到门面旁一间大房。房内琴棋书画,桌椅条台,床帐衾枕,无所不备,真不象个开店之家。问此房来历,乃花振芳时常来店之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将门封锁;他若来时才开,所以与店中别房大不同。内中设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请骆宏勋坐了首位,花老主位,将酒斟上,举杯劝饮。三杯之后,花振芳道:“适才问及任大爷之话,大爷长叹为何?”骆宏勋就将因回拜路遇王家百十余人,各持器械,问其所以,知与足下斗气;晚生同任世兄命众人撤回,伊云:“奉主之命,不敢自擅;晚生同世兄赴王府解围,不料王伦甚是恭敬,谆谆款留,遂与之拜结。及次日,王、贺来世兄处会饮,将我二人灌得大醉;贺世赖为妹牵马,王伦与贺氏通奸,被余谦听见等等这些前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花振芳闻了这些言语,皆因王家解围而起,心中自说道:“怪不得余谦说,皆因我而起。”便说道:“王伦那厮,依老拙愚见,彼时就要毁他巢穴;贱内苦苦相劝说:‘出门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所以我未与他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一路动身返舍。回来后,老汉在家,哪里知道后边就弄出了这许多事来。真个令人实实难料。大爷,且说王伦这个奸贼,真是人面兽心,实属叫人发指,可恨之极!大爷请用一杯,老汉还有话说。”说罢,杯盘相劝。彼此相合,二人对饮,正是有诗为记,诗云: 良友邸旅叙往因,须知片语值千金。 忠肝义胆成知己,永志冰心报友情。 挥洒千金存匹马,且杯一盏碎张琴。 今朝得叙旧年事,方知义友一番心。 花老又道:“大爷隐恶扬善,原是君子为之。但大爷起身之时,也该微微通知,好叫任大爷有些防避。彼毫不知情,奸夫淫妇毫无禁忌,任大爷将有性命之忧。”骆宏勋道:“晚生若回去言之,灵柩何人搬送?倘不回去,世兄稍有损伤,于心何忍!”言到此处,骆大爷双眉紧皱,无心饮酒,只是长吁短叹。花老劝道:“天下事有大有小,有亲有疏,朋友乃人伦之末,父母乃人伦之首,岂有舍大而就小,疏亲而为友者乎!大爷搬柩回南,任大爷之事俱放在老拙身上。况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不忍坐视成败。既大爷起身日期至今已有数日,及老拙往定兴又有几日工夫,不知任大爷性命如何?如等老拙到了定兴,任大爷性命无伤,老拙包管把奸夫淫妇与他一看,分明大爷之冤,并救任大爷之命。”骆宏勋谢过,重新又饮。又问道:“不知老爹几时赴定兴?”花老道:“救人如救火,岂可迟延!不过一二日,就要起行。”骆宏勋又吃了两杯,天已二鼓,告辞回房去了。花老分付店中杀猪宰羊,整备祭礼,一夜未睡。 及到天明,骆太太母子起来,梳洗方毕,余谦来禀道:“花老爹亦有祭礼,摆在老爷柩前,请大爷陪奠。”骆宏勋连忙来至柩前,只见摆列数张方桌,上设刚鬣柔毛、香楮庶馐之仪。花老上香奠爵,骆宏勋一旁陪奠。祭奠已毕,骆宏勋重致谢意,欲赶早起身。花老哪里肯放,又备早席款待。骆宏勋叫余谦称银四两,赏与那搬桌运椅之人。吃罢早饭,人夫轿马预备停当,骆宏勋又叫余谦封过房租银两。花老道:“岂有此理!今日老爷仙柩回南,老拙不便相留;今封银子与我,是轻老拙做不起个地主了。老拙别无尽情之处,小店差一人跟随大爷,送至黄河渡口。黄河这边一切使用并房饭银两,俱是老拙备办,过河以后,大爷再备。”骆宏勋道:“今日无故叨扰,已为不当;路费之说,断不敢领。”花老道:“我差人相随,亦非徒备路费。黄河这边皆山东地方,黄河相近,路多响马,黑店甚多。我差人送去,方保无事。我已预备停妥,大爷不当过推。”骆宏勋见花老诚心实意,遂谢了又谢,方上马而去。 不言骆宏勋起身上路。且表花振芳回店将事情料理停当,晌午时候,上马而回,日未落时,已至自家寨中。进门来见了妈妈,将遇见骆宏勋在店之事说了一遍。花奶奶道:“你这个老杀才,女儿因他害起病来。不见则已,今既在我店中,还放了他去,是何原故?”花老道:“你妇人家不通道理。如骆宏勋一人自来,或同他家太太母子同来,我岂肯叫他匆匆即行?他今搬柩回家,难道叫我将他家棺材留下不成!”花奶奶道:“他如今回家,几时还来?女儿婚姻,何日方就?”花老笑道:“今日正有一个机会告你知道。”妈妈忙问其详。花老将任正千之事说了一遍,又将自己欲往定兴救任正千之言,又说了一通。又道:“我今将任正千救来,怕他不代我女儿作伐么?”花奶奶听了此言,也自欢喜。花老忙差四人,分四路去请巴龙、巴彪、巴虎、巴豹四人。 看官,你说因何差四人去请他弟兄四人?那巴氏弟兄九个,住了九个大寨,连花振芳共十个,周围有百里之遥。今连夜去请,要到次日饭时方能齐至,一人如何通得信来?所以差四人前去。巴氏弟兄九人,惟此四人做事精细。花老差人之后,用了些晚饭,妈妈将这些说话又对碧莲说了一番。碧莲知任正千同骆宏勋乃莫逆之交,任正千感父救他之恩,必竭力代我做媒无疑。心怀一开,病也好了三分。第二日早晨,巴氏弟兄前后不一,直至饭时四人方齐。花老备酒饭款待,将下定兴救任正千之话说过。又道:“定兴往返有千里之遥,岂可空去空回?意欲带十个干办之人,顺便看有相宜生意,带他个把才好。”巴氏弟兄齐声道:“好!”花老将寨中素日办事精细,武艺惯熟之人,选了十名,各人收拾行李,暗带应用之物,于明日起行。话不重叙。到了次日,一众人等吃了早饭,花振芳带领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又有十个精细伴当,一众骑了十五匹上好的惯走路的骡子,直奔定兴大路而来。只因这一去,正是: 定兴黎民心胆落,满城文武魄魂飞。 毕竟不知花振芳一众人等到得定兴,怎生救任正千,且听下回分解。 第79章 劫不义财帛巴氏放火 却说花振芳、巴氏弟兄一众自离了酸枣林,在路行程也非止一日。那日来到定兴,已是四月间。进了西门,已到马家店外。花振芳本欲还寓在此,然自离定兴至今不过个把月光景,仍住他店内,他们必定认得,如何是好?若迁往别处住店,又恐不干净。心想不若寻个庙宇,便于行事。于是,直奔南门而来。幸喜离南门不远有一炎帝庙,甚是宽大,闲房甚多。花振芳进内与住持说了,不过住两三日就动身,大大给你个香仪;庙中道人亦赏了五钱银子。住持同道人甚是欢喜,将后院三间大庙房给他们住,旁边又有三间厂棚,原是养牲口之所,槽头现成。花老一众将行李取下,搬入住房,十五匹骡子拴在槽旁,又将钱与道人,代买草料。道人问道:“老爷们是吃素还是吃荤?吃素,就在我们灶上制办;吃荤时,那住房北首有一间房,房内锅灶现成,请爷们自便。”花老见诸事便利,甚为欢喜,答道:“我们有人办饭,只是劳动买买罢了。”道人应道:“当得,当得!”即拿钱买草料去了。 入庙之时,天方日中,众人在路已吃过早饭,肚不饥饿。花振芳道:“你们在此歇息歇息,我先进城到任府走走,探探任正千消息。”巴氏兄弟道:“你进城去,我们在此办午饭候你。” 花老也不更衣,就是原来的样子迈步进城,一直来到任正千门首,看了一看,不如前月来时那般热闹。站了半会,并无一人出入,心中疑惑,迈步登门,见一人在门凳上坐着打睡。花老用手一推,道声:“大叔,醒醒。”那人将眼一睁,问道:“哪里来的?”花老道:“在下山东来的。”那人仔细一看,认得是三月间来拜大爷的花老儿,便说道:“花老师又来了么?”花振芳道:“前在此厚扰,今特来谢大爷。敢问大爷可在家吗?”那人道:“不在家,今早赴王府会饮去了。”花老道:“哪个王府?”那人道:“是家爷新拜的朋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伦王大爷家。”花振芳道:“大娘在家么?”那人道:“大娘有五日不在家了。”花老道:“娘家去了?”那人道:“不是的,在王府赴宴。”花老道:“既是赴宴,那有五日不回之理?”那人道:“花老师,你不晓得,朋友有厚薄不同。家爷与王大爷相交甚契,先前只是男客往来,过有半月光景,连女眷也来往了。”花老道:“他家那王大娘也到府上来否?”那人道:“闻得说王大娘有腿痛之疾,难以行走,家爷备席请她,她不能来,所以请我家大娘过去陪伴玩耍,不肯放回。大约是男子相厚,女眷也就不薄了。”花老道:“府上大叔好多哩,今日怎不见人出入?”那人道:“有是有十来个,跟大爷去了两个,其余见大爷一见而已。大爷一去一日,更深方回,家中无事,都去闲玩去了。”花老道:“既大爷不在家,在下告别。”那人道:“老师寓在何处?家爷回来,我好禀知。”花振芳道:“方才到此,尚未觅寓。大爷回来,大叔不必禀罢了。”那人道:“倘大爷闻知,我岂无过?”花老道:“不妨,即使我会见大爷亦不提,大爷怎得知道?” 看官,你道花老因何不肯对他说出寓所?只恐弄出事来,连累炎帝庙的和尚,故不对他说。花老辞了那人,照旧路向寓所而来。一路上想那门上人的话,一定是骆大爷主仆二人起身之后,百无禁忌,王伦假托老婆有病,将贺氏接在家中,夤夜畅乐。任正千乃好酒之人,不知真伪,而为之愚焉。我今不来则巳,既来厂,必将奸夫淫妇捉住与他一看,任大爷方信为实,骆大爷之冤方白。适言更深方回,我且等至更深时分,不使人知,悄悄入他家内,约任正千同到王府捉奸。算计已定,来至寓所,巴氏兄弟早将晚饭备妥。共是三桌,巴氏弟兄同花老一桌,寨内十人分两桌。他寨内规矩:有客在坐则分上下,花老儿主坐,其余分立两旁;若无外人,则不分尊卑了,皆同坐同饮。今寓中皆自家人,昕以办三桌,一室合饮。闲话少叙。 众人用过晚饭,各自起身。花振芳在内闲坐,谈论任正千之事。那十人喂料的喂料,垫草的垫草,各办其事。不一时天已起更,又摆夜酒,也是三桌。饮酒之间,花老道:“我们今番盘费无多,事宜急做。今晚我即进城相会任正千,看如何光景?我们好速速回去。不然盘费用完,又要向人借贷。”巴氏弟兄道:“姊夫放心前去,盘费之说,包在我弟兄们身上,不必心焦。” 时至二更,谅任正千亦已回家。花老连忙打开包裹,换了一身夜行衣服:青褂、青裤、青褡,包青裹脚。两口顺刀插入裹脚里边,将莲花筒、鸡鸣断魂香、火闷子、解药等物,俱揣在怀内;有爬墙索甚长,不能怀揣,便缠在腰中。看官,你说那爬墙索其形如何?长有数丈,绳上两头系有两个半尺多长的铁钉,逢上高时,即二手持钉,一个个照墙缝插入,一把一把攀登上去;凡下来时节,用一钉插在上边,绳子松开,坠绳而下。此物一名“爬墙索”,一名“登山虎”,江湖上朋友个个俱是有的。花老收拾完毕,别了众人,直至城门。城门已闭,花老将爬墙索取下,依法而行。进得城来,街上梆响锣鸣,栅门已闭,不敢上街,自房上行走。及至任正千家,亦不呼门打户,从屋上走进来,直至里面,并不见一些动静。又走进内院天井中,忽听鼾睡之声,潜近身边。此时四月二十上下,微月渐明,仔细一看,竟是任正千!在房门外放了一张凉床,带醉而卧,别处并无一人。花老用手去推,推了两番,任正千朦胧之中问声:“哪个?”仍又睡了。花老点头道:“怪不得其妻偷人,茫然不知,今将他扛送江河之中,他亦未必知道。”又用手着力一推,任正千方醒,喝道:“有贼!”将身一纵,已离床七步之遥。花老低低说道:“任大爷,不要惊慌,我乃山东花振芳也。若是盗贼,此刻不但将你银钱偷去,连你性命都完了。” 任正千听说是花振芳,虽月光之下看不明白面貌,却听得出声音,连忙问道:“大驾几时来此?夤夜到舍,有何见教?”花老道:“大爷不要声张,在下昨午至贵处,连夜到府来救你性命。”任正千惊问道:“晚生未作犯法之事,有甚性命相碍,老师何出此言?”花老道:“骆大爷到哪里去了?”任正千道:“那个轻薄人,说他作甚!”花老道:“好人反作歹人,无怪受人暗欺。”遂将王伦、贺氏通奸,贺氏过书房相戏,反诬骆大爷轻薄;无奈自缚跪门,不辞而去,说了一遍。任正千叹道:“此必骆宏勋捏造之方,以饰自己轻薄之意,老师何故信之?”花老道:“因怕你不信此言,故我夤夜而来,与你亲眼一看,皂白始分,而骆大爷这冤亦白矣!我也知令正夫人在王家五日未回,此刻正淫乐之时。想你武艺精通,自能登高履险,趁此时我与你同到王家捉奸。若令正不与王伦同眠,不但骆大爷有诬良之罪,即老拙亦难逃其愆矣!”任正干被花老这一番话,说得才有几分相信,便答道:“我即同老师前去走走。”花老将任正千上下一看,道:“你这副穿着,如何上得高屋,速速更换。”任正千自王家回来,连衣而卧,靴也未脱,衣也未卸。花老叫他更换,方才进房,脱了大衣,穿一件短袄;褪下靴子,换一双薄底鞋儿,把帐柱上挂的宝剑带在腰间。走出房来,同花老正要上屋,只见正南方火光遮天。花老道:“此必哪块失火!”将脚一纵,上得屋来,那火正在南门以外,却不远。花老道:“不好了,此火正在我的寓所。大爷稍停,我暂回南门一望即回。”任正千道:“天已三鼓,待老师去而复返,岂不迟了?即老师行李有些损失,价值若干,在下一定奉上。”花老道:“大爷有所不知,老拙今来一众十五人,骑了十五匹骡子,皆是走骡,每个价值一二百金,在南门外炎帝庙寓住,故老拙心焦,不得不去一看。”任正千道:“既是老师要去,速些回来才好。”花老道:“就来。”将脚一纵,上屋如飞而去。 任正千坐在凉床上,细思花老之言,恨道:“如今到王伦家捉住奸夫淫妇,不杀十刀不趁我心!”任正千在天井中,自言自语,自气自恨,这且不言。且说花振芳来到南门,见城门已开,想道:“自必有人报火。”遂跳下出城,举目一看,正是火出于炎帝庙中,真正厉害。正是: 风趁火势,火仗风威。 却说花振芳急忙走到跟前,见救火之人有一二百,东张西望,不见自家带来的人,想道:“难道十四个人,一个也未逃出不成?”正在焦躁之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0章 伤无限天理王姓陷人 却说花振芳看见炎帝庙里火起,并不见自家带来一人,正在焦躁,猛听得口号响亮,心中稍安。细听一听,在东北树林之内,相隔有两箭之远。迈开大步直奔树林而来,进得林中,见巴氏兄弟并寨内十人,连十五头骡子俱在;其中又见十五头骡子驮了十五个大箱子。花振芳忙问道:“此物从何而来?”巴氏弟兄道:“老姊丈进城之后,我们又吃了几杯酒,商议道:一路行来,并无生意,白白回去,岂不空走一遭!细想王伦父亲是吏部尚书,叔是礼部侍郎,在东京贾官卖爵,也不知赚了多少不义之财!我等到他家去,一直走到后边五间楼上,细软之物尽皆搜之。等你多时了。”花振芳又问道:“庙内因何火起?”巴氏弟兄笑道:“只因劫了王伦回来,才交二鼓天气,若是起身,庙内和尚、道人必猜疑。天明王伦报官,他们必知是我们劫去,恐不干净,故此放起一把火,烧得他着慌逃命不及,哪里还管我们闲事。”花老言道:“虽然干净,岂不毁坏了庙宇,坑了和尚。”沉吟一会,道:“也罢!明日将王伦之物,造一所庙还他,其余再为分用。”巴氏四人道:“那也罢了。” 听一听天已四鼓,见城中有骑马往来者,知是文武官员出城救火。花老道:“再迟就不好了!趁此你们赶路,我仍进城,同任正千把事做了,随后赶来。”巴龙道:“我们就是山东路上相熟,直隶地方甚生,你要送我们一送才好;不然路上弄出事来,为祸不小!”花老道:“我与任正千相约,许他看火就回。他如今在天井里等我,不回去岂不失信于他?”巴龙道:“此地离山东交界也只六十里路,此刻动身,天明就入了山东地方,你过午又回此地。任正千怎的将老婆给人玩了半个多月,今一日就受不住了么?常言道:‘先顾己而后有人’,未有舍己从人之理。”看官,花振芳山东、直隶、河南,到处闻他之名,凡路上马快、捕役等见他的生意,不过说声“发财”,那个敢正眼视他?那巴氏弟兄就是山东道上不碍事,这六十里直隶地方竟不敢行,所以要他送去。花振芳见说得有理,少不得要送送他,便说道:“要走就走。一时合城官员救火,不大稳便。”众人解开骡子上路,奔山东去了。 却说任正千等花振芳往王家捉奸,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一直等到五更东方发白,骂道:“这个老杀才!真个下等之辈。约我做事,直叫人等个不耐烦!天已将明,如何去得?明日遇见,不理他这个老东西。”骂了一会,连衣倒在床上睡了。合当有事,花振芳同任正千在天井里说话,尽被秋菊、夏莲两个贱人窃听。贺氏分付:凡家内有甚风声,速到王府通知。天将发白之时,看见任正千睡了,二人悄悄走出,一直跑到王家。他二人随贺氏走过两次,知他在花园内宿歇,不必问人,走进房来。王伦已经起去,贺氏在那里梳洗,见两人进来,贺氏打了个寒噤,问道:“家中有甚风声,恁早而来?”二人道:“娘,不好了,祸事不小!”遂将任正千与花振芳在天井所议之事,一一告知:“正要来捉奸,忽见南门失火。那花老恐伤他同伴之人并他牲口,暂别大爷到南门一看即回,叫大爷在开井等他。幸喜皇天保佑,那老儿一去未回。大爷等得不耐烦,东方发白,进房睡了。我二人一夜何曾合眼,看见大爷已睡,连忙跑来禀知。大娘速定良策,不然性命难保。我二人就要回去,恐大爷醒来呼唤。”贺氏闻听此一番言语,只见她: 桃红面变青靛脸,樱桃小口白粉唇。 贺氏满身乱抖,说道:“此事怎了?你快与我请王大爷并贺大爷前来,你们再回去。”秋菊、夏莲忙到书房,见王伦、贺世赖二人正在说话。一见二人进来,王伦道:“你们来得恁早,想是问大娘要钱买果子吃?”二人道:“大娘请王大爷与贺大爷说话。我二人即回,恐大爷呼唤。”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王、贺二人见她俩神情慌速,想必有异事,即急忙来至贺氏房里。只见贺氏面青唇白,两眼垂泪,恨道:“你二人害人不浅!方才两个丫鬟来说此事尽被丑夫知之,叫我如何回家?”王伦道:“这足何人走漏消息?”贺氏又将花振芳夜来所议之话说了一遍:“天将发白时,丑夫方才睡去,他二人趁空跑来通知我。好好的日子,你二人弄得我不得好过,连性命都要送在你们手里了!”只是呜呜啼哭。王、贺二人只落得蹙眉擦眼,低头顿足,想不出个计来。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家人来禀道:“大爷,不好了!后边五间库楼,今夜被强盗打劫去了。”王伦道:“从来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正我今日之谓也。”迈步欲往后边观看情形,贺氏拦住道:“你想往哪里去?不先将我之事设法,要走万万不能!”王伦无可奈何,只得停步,惟有长吁短叹而已。 忽见贺世赖愁眉展放,脸上堆笑,道:“妹子不要着急,王大爷又有喜事可贺!”王伦道:“大祸解脱,其愿足矣!又有何喜可贺?”贺世赖道:“大爷失物破财,却是添人进口。”王伦道:“所添何人?”贺世赖道:“今夜库楼被人劫去,大爷速速写下失单,并写一个报单。单内直指任正千之名,门下速进定兴县报与马快。再带五十两银子,将马快头役买嘱,叫他请定兴县孙老爷亲往任家起赃。我去之后,妹子亦速速回去,轿内带些包裹,将值钱小件之物包些,舍妹身边再藏几件小东西,都摆在后边堂楼底下。孙老爷一到,观见赃物,不怕任正千有八口五张嘴,也难辩得清白。那时问成大盗,自然正法;舍妹即大爷之人,岂不是添人进口么?”王伦听得此言,心中大喜,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分付家人快取文房四宝,速开失单,并写报呈,将偷了去的开上来,未偷去的也开了许多。贺世赖又催促妹子回去。贺氏道:“我不敢回去,那丑夫性如烈火,一见我回,岂肯轻放?”贺世赖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人回去,谅他不能杀你,必要问个端的,然后动手的。这里甚快,你一到家,我随后即请孙老爷驾到,管保你无事。”贺氏没奈何,只得依着哥哥之言,收拾了包裹,身边又带了几件东西。贺世赖将失单、报呈放入袖口内,王伦又拿了五十两银子与他。贺世赖又对贺氏道:“我顿饭光景办妥此事,你再起身,恐我家做事做不完,你先到家吃他之亏。”又向贺氏耳边说道:“你若到家,必须如此如此,方不费手脚。”贺氏点头应道:“晓得!” 贺世赖诸事安排妥当,缓步去了。不多一时,走至定兴县衙门,正遇马快头役杨干才进衙门。贺世赖上前拱了拱手,道:“杨兄请了!”杨干认得贺世赖,知他近日在王府作门客,答道:“贺相公,恁早往哪里去?”贺世赖道:“特来寻兄说话,请在县前茶馆中坐谈。”进门坐下,茶博士拿来一壶好茶,捧了两盘点心。杨干道:“相公寻弟有何话说?”贺世赖在袖中取出失单并报呈,递与杨干看。杨干一见报呈上直指任正千之名,大惊道:“这个任正千,莫非四牌楼‘赛尉迟’么?”贺世赖道:“正是!”杨干摇首道:“此人久居定兴,世代富豪,且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人所共知,岂是匪类?相公莫要诬良,不是耍的!”贺世赖道:“王大爷若无实据,岂肯指名妄报?他乃吏部公子,反不知诬良之例?自古道: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世上人哪里看得透,论得定?王大爷叫弟今来寻兄,不先报官之意,原知抓贼捕盗乃兄分内之事。倘若走漏消息,强人躲避,又费兄等气力。故先通知兄。”即从袖中取出五十两银子,大红封套一个,说道:“这是王大爷薄敬,烦兄将此单拿进宅门,面禀老爷,就请老爷即赴强人窝客起赃,迟了则费手脚。”杨干见了五十两银子,就顾不得诬良不诬良,且是他家指名而报,与我何干?假推道:“这点小事,难道不能代王大爷效劳不成?只求日后在敝主人之前荐拔荐拔,就感恩不浅,怎敢受此重赐?”贺世赖道:“你若不收,是嫌轻了。只要把事办得妥当,王大爷还要谢你哩!”杨干道:“既如此,弟且收下。贺相公在此少坐,待我进去投递,禀请老爷,看是何说法?相公好回王大爷信息。”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以速为妙。”杨干说:“晓得!”随即急急进衙门去了。来至宅门将传桶一转,里边问:“哪个?”杨干道:“是马快杨干,有紧急事,向老爷面禀。”宅门上知道逢紧急事,马快要禀,必是获住了大盗,不敢怠慢,忙请老爷出二堂。杨干上前磕头,将报呈、失单呈上。孙老爷一见失主是王伦,就有几分愁色,若不代他获住强盗,就有许多不便。将报呈看完,竟是指名而报。孙老爷忙问杨干:“这任正千住居何处?”杨干道:“就在城内四牌楼,闻得赃物尚在未分,请老爷速驾至彼处起赃。迟恐赃物分过,强人一散,那时又费老爷之心。”孙老爷道:“正是!”分付伺候,再传捕衙陈老爷同去。杨干出来对贺世赖一一说知。又道:“素知任正千英雄勇猛,我班中之人未必足用。闻得王大爷府上教习甚多,帮助数名,一阵成功才好。”贺世赖道:“这个容易,许你十名,在三岔路口关帝庙中等候。”说罢,分手而别。贺世赖来到府中,回复王伦,拨了十名好教习,贺世赖领到关帝庙中去了。 且说定兴县孙老爷坐了轿子,带领杨干班中三十余人;捕衙陈老爷骑了马,亦带了十数个衙役,一直前行,来到十字街三岔路口关帝庙中。贺世赖早已迎出来,将十人交付杨干,一同往任正千家来了。这正是: 英雄含冤遭缧绁,奸佞得意坐高堂。 毕竟不知任正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1章 悔失信南牢独劫友 却说贺氏回家,到得家内,不先入住房,到得后边楼堂底下,将带来的包裹并身上所带的小件东西俱皆栽匿,然后提心吊胆走进自己卧房。 贺氏见任正千尚睡未醒,叫道:“大爷,不脱衣睡,连衣怎睡得舒畅,大约是昨日醉归就睡了。这是妾身不在家,就无人管你闲事。”叨叨咕咕,自言自语,把任正千惊醒。任正千见贺氏站在面前,不觉大怒,骂道:“贱人,做得好事!怎今日舍得回来了?”贺氏假惊道:“妾被王大娘苦留不放,故未回来,多住几日。今早谆谆告辞,方得回来,有何难舍之处?”任正千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与王伦干得好事,尚推不知,还敢强辩!”贺氏双眼流泪道:“皇天呵,屈杀人也!这是那个天杀的在大爷面前将无作有,挑唆是非!”任正千道:“此时暂且饶你,稍停看你性命可能得活!”怒气冲冲往书房去了。秋菊忙送梳妆盒,夏莲忙送净面水,俱送至书房内。任正千带怒草草梳洗了,在书房内静坐。 看官,你说正千静坐为何?因他心内暗想道:虽贺氏实有此事,但未拿住得审她一个口供,方好动手。不然无故杀妻,就要有罪。正在那里思想审问之计,鼻中忽闻酒香,回头一看,见条桌上一把酒壶,说道:“这是哪个送来的?未说一声就去了。”遂斟上一碗,口内饮酒,心内想计,不觉一碗一碗,将五斤一壶的烧酒吃在肚中。正是: 酒逢畅饮千杯少,闷在心头半盏多。 一则是早酒不能多吃,二则心中发恼又易醉,不多一时,任正千酒涌上来,头晕眼花,遂隐几而卧。这壶酒正是贺世赖临行时,在贺氏耳边所说之计,叫贺氏到家,暗暗命丫鬟送酒一壶。知任正千乃好饮之人,未有见而不饮的,将他灌醉,则易于捉拿了。且不言任正千书房醉睡。 且说孙老爷带领捕役人等前来,离任家不远,杨干禀道:“二位老爷在此少停,待小的先到强人家内观看动静,并打探强人现在何处?再来请老爷驾往。不然,一众齐至,恐强人知觉,则有预备。小的素知强人了得,恐怕惊动逃走。”孙老爷道:“速去快来!”杨干迈开大步,来到任家门口,问门上道:“任大爷起来否?”门上人认得是县里马快杨干,忙答道:“大哥哪里来的?”杨干道:“弟有一事,特来拜托任大爷。”门上人道:“家爷起却起来了,闻得在书房中又饮了五斤一大壶烧酒,大醉隐几而睡。既杨兄有事相商,我去禀声。”杨干连忙禁止道:“弟也无甚要紧事,既大爷醉卧,不便惊动。再来吧。”将手一拱去了。杨干回到孙老爷前禀道:“小的访得强人正大醉隐几而卧,请老爷速行。”杨干同合班人众各执挠钩长杆、王家教习各执槐杖铁尺在前,孙、陈二位老爷乘轿马随后。到了任正千家门口,杨干禀道:“二位老爷在门外少坐,待小的先进,获住强人,再请老爷进内起赃。”孙老爷分付:“谨慎要紧!”杨干答道:“晓得!”于是率领一众人等直奔书房而来,任府家人见一个捉一个。离书房尚有数步之遥,早听得鼾声如雷。杨干等在门外站立,用两把长钩在任正千左右二腿肚上着力一钩,十个人用力往外一扯,任正千将身一起,“哎哟!何人伤我?”话未说完,“咕冬”倒地,可怜两个腿肚钩了有半尺余长的伤口,钩子入在肉内。任正千才待抬身要起,早跑过十数个人抓伏身上,那槐杖、铁尺似雨点般打来。正是: 可怜虎背熊腰将,打作断骨肤伤人。 当时任正千还想挣扎起来,未有一盅茶时节,只落了个哼喘而已。杨干道:“谅他不能得动,不必再打了。快请老爷进来起赃。”外边着人请孙老爷,内里贺氏已知任正千被捉,早把带来的包裹打开,并身边带来的小件东西尽摆在堂楼后。孙老爷进去,在里边一一点明上单,又把各房搜寻,凡有之物,尽皆上单。却说任正千乃定兴县第二个财主,家中古物玩器,值钱之物甚多,却尽当赃物了。大件东西入单上;金银财宝并小件东西,被搜检之人掖的掖藏的藏,连捕衙陈老爷亦满载而归。起赃已毕,孙老爷分付将强人家口尽皆上索,计点十数个家人,并两个丫鬟、贼妻贺氏,别无他人。孙老爷道:“带进内衙听审。”朱笔写了两张封皮,将任正千前、后门封了,把乡保邻右俱带至衙门听审。分付已毕,坐轿回衙。 任正千哪里还走得动?杨干卸了一扇大门,把任正千放上,四人抬起赴衙前来。孙老爷进了衙门,坐了大堂,分付带上强人,将任正千抬上连门板放下。孙老爷问道:“任正千,你一伙共有多少人?怎样打劫王家?从实说来,省得本县动刑。”任正千虎目一睁,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谁是强盗?”孙老爷分付:“掌嘴!”吆喝一声,连打二十个嘴巴。孙老爷又问道:“赃物现在哪里,还要抵赖?”任正千道:“你是强盗!今日带了多人,明明抄掠我家,反以我为强盗!”孙老爷又分付:“掌嘴”,又是二十个嘴巴。任正千只是骂不绝口。孙老爷吩咐:抬夹棍来。话不重叙,一夹一问,共夹了三夹棍,打了二十杠子。任正千昏迷几次,仍骂道:“狗官!我今日下半截都不要了,即今你剐了我,想任爷屈认强盗之名,万万不能。”孙老爷见刑已用足,强人毫无口供,若再用酷刑,则犯贪暴之名。分付:“带贼妻贺氏。”贺氏闻唤,移步上堂,口中唧哝道:“为人难得个好丈夫,似我这般苦命,撞了个强盗男人,如今出头露面,好不惶恐死人也!”说说走走,来至堂上,双膝跪下,说道:“贺氏与老爷磕头。”孙老爷问道:“贺氏,你丈夫怎么打劫王伦?一伙多少人?从实说来,本县不难为你。”贺氏道:“老爷!堂上有神,小妇人不敢说谎。小妇人已嫁他三年,一进门两月光景,丈夫出门有两月才回来,带回了许多金银财宝,并衣服首饰等。小妇人问他: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说:外边生意赚了钱,代小妇人做来的。彼时小妇人只见他空手独去,并无他物,哪里生意做来?就有几分疑惑,新来初嫁亦不好说他。后来或三月一出门,或五月一出门,回来都是许多东西。又渐渐有些人同来,都是直眉竖眼,其像怕人,小妇人就知他是此道了。临晚劝他道:‘菜里虫菜里死,犯法事做不得,朝廷的王法森严,我们家业颇富,洗手吧。’反惹他痛骂一场。小妇人若要开言,他就照嘴几个巴掌。小妇人后来乐得吃好的,穿好的,过了一日少一日,管他则甚。晚间来了几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小妇人连忙着人办了酒饭款待,天晚留那儿个住宿,小妇人也只当丈夫在前陪宿。谁知到半夜时节,听得许多人来往走动,又听口中说道:‘做八股分吧。’一人说:‘平分才是!’小妇人就知那事了。各人睡各人的觉,莫管他,别惹气淘。不料天明就弄出这些事来了,脸面何在?正千若听我的话,早些丢手,岂不好?别人分了走开,落得好;你只身受罪,还不说出他们名姓来,请老爷差人拿来问罪。可怜父母皮肉打得这个样子,叫你妻子疼也不疼?又不能救你。”又朝着孙老爷磕了个头,双眼流泪叫声:“青天老爷!笔下超生,开我丈夫一条生路,小妇人则万世不忘大德。”任正千冷笑道:“多承你爱惜,供得老实!我任正千今日死了便罢,倘得云散见天之日,不把你这淫妇碎尸万段,不称我心。” 孙老爷又叫带他家人上来。家人禀道:“小的从未见主人为匪,即有此事,亦是暗去暗来。小的等实系不知,只问主母便了。”贺氏在旁又磕了个头,叫声:“老爷明鉴!小妇人是他妻子,尚不知其详细,这家人、丫鬟怎得知情?望老爷开恩。” 孙老爷见贺氏一一招认,也就不深究别人。叫刑房拿口供单来看,与贺氏所供无异。遂将任正千下监,家人、奴仆释放,贺氏叫官媒婆管押。 那孙老爷又将邻右乡保唤上,问道:“你等既系乡保邻右,里中有此匪人,早就该出首。今本县已经捉获,你等尚不知觉,自然是包庇通情。”邻右道:“小的等皆系小本营生,早出晚回。任正千乃富豪之家,小的虽为邻居,实不通往来。伊家人尚然不知,况我等外邻!”乡保道:“任正千虽住小的坊内,往日从无异怪声息;且盗全伦之物并无三日五日,或者落些空漏,小的好来禀告;乃昨夜之事,天明就被拘,小的如何能知?”孙老爷见他们无半点谎言,又说得入情,俱将众人开释。将赃物寄库,审定口供,再令失主来领。发放已毕,退堂去了。 却说王伦差了一个家人,拿了个世弟名帖进县,说:“贺氏有个哥哥在府内作门客,乞老爷看家爷之面,将贺氏付他哥子保领,审时到案。”知县不敢不允人情,遂将贺氏付贺世赖领去。贺世赖仍带到王伦之家日夜同乐,更无拘束了,这且小提。 再讲花振芳送巴氏弟兄到了山东交界,抽身就回。困心中有事,往返一百二十里路,四更天起身,次日早饭时仍回至定兴县。昨日寓所已被火焚,即不住南门,顺便在北门外店内歇下,住了一个单房,讨了一把钥匙,连忙吃了早饭,迈步进城,赴四牌楼而来。花振芳只恐失信于朋友,还当任正千既知此事,今日必不与王伦会饮,自然在家等候,所以连忙到任正千门首。及至,抬头一看,只见大门封锁,封条是新贴的,面浆尚未大干。心中惊讶道:“这是任正千家大门?昨日来时,虽然寂寞,还是一个好好人家。半夜光景,难道就弄出大祸,竟朱笔封门?”想了一会,又无一个人来问问。无奈何走到对面杂货店中,将手一拱道声“请了!”那柜上人忙拱手问道:“老客下顾小店么?”花老道:“在下并非要买宝店之货,却有一事,敢借问一声:那对过可是任正千大爷家?”那人听得,把花老上下望了又望,把手连摇了两摇,低低说道:“朋友,快些走,莫要管他甚么任正千不任正千的!你幸是问我,若是遇见别人,恐惹出是非来了。”花老道:“这却为何?请道其详。”那人道:“你好噜苏,教你快走为妙,莫要弄出事来连累我。”花老道:“不妨!我乃过路之人,有何干系?”那人只是不肯说。花老再三相逼问他,那人无奈,只得说出来与花老知识。这一说,不打紧,有分教: 奸夫丢魂丧胆,淫妇吊胆心惊。 毕竟那人对花振芳说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82章 错杀奸西门双挂头 话说那人被花振芳再四相问,方慢慢说:“你难道不认识字?不看见门都封锁了,请速走为妙。”花振芳大叫道:“我又未杀人放火,又不是大案强盗,有何连累,催我速走?若不说明,我就在此问一日!”那人蹙额道:“我与你素日无仇,今日无冤,此地恁些人家,偏来问我?”无奈何,遂说:“那夜王伦被盗,说是任正千偷劫,指名报县。天明,孙老爷亲自带领成百余人至其家,人赃俱获,将我们邻右俱带到衙门审了一堂,开释回来。虽未受刑,却叩了两个头,你今又来把苦我吃?” 花振芳闻听此言,虎目圆睁,大骂道:“王伦匹夫,诬良为盗,该当何罪?”那柜上人吓得脸似金纸,唇如白粉,满身乱抖,深深一躬,说道:“求求你,太岁爷饶命!”花振芳又问道:“任大爷可曾受过了刑罚么?”那人道:“听得在家捉拿他时,已打得寸骨寸伤,不能行走;及官府审时,是我等亲眼看见的,又是四十个掌嘴、三夹棍、二十杠子,直至昏死几次。”花振芳道:“任大爷可曾招认么?”那人道:“此番重刑,毫无惧色,骂不绝口,半句口供也无。把个孙知县弄得没法,将他收禁,明日再审。”花振芳大笑道:“这才是个好汉!不愧我辈朋友也。”将手一拱,道声“多承惊动”,大步而去。那柜上人道:“阿弥陀佛!凶神离门。”忙拿了两张纸,烧在店门外。 却说花振芳问得明明白白,回至店中,开了自己房门坐下,想道:“我来救他,不料反累他。昨日他们不劫王伦,任正千也无今日之祸。众人已去,落我只身,无一帮手,叫我如何救他?”意欲回转山东,再取帮手,往返又得几日工夫,恐任正千再审二堂,难保性命。踌躇一会,说:“事已至此,也讲不得了!拼着我这条老性命,等到今夜三更天气,翻进狱中,驮他出来便了。”算计已定,拿了五钱银子,叫店小二沽一瓶好酒,制几味肴馔,送进房来,自斟自饮。吃了一会,将剩下的肴酒收放一边,卧在床上,养养精神。瞌睡片时,不觉晚饭时候,店家送进饭来,花振芳起来吃了些饭,闲散闲散,已至上灯时候。店家又送盏灯进来,花老叫取桶水来,将手脸洗净,把日间余下酒肴拿来,又在那里自斟自饮。只听店中也有猜拳行令的,也有弹唱歌舞的,各房灯火明亮,吵吵闹闹,天交二鼓,渐渐哑静,灯火也熄了一大半。花老还不肯动身,又饮了半更天的光景,听听店中毫无声息。开了房门,探头一望,灯火尽熄。 花老回来打开包裹,仍照昨日装束,应用之物依旧揣在怀中。自料救了任正千出来,必不能又回店中,将换下衣服紧紧的打了一个小卷,系在背后。出了房门,回手带过,双足一蹬,上了自己的住房,翻出歇店,入了小径,奔进城来。过了吊桥,挨城墙根边行走,走至无人之处,腰间取下爬墙索,依法而上,仍从房上行至定兴县禁牢,睁眼四下观看,见号房甚多,不知任正千在哪一号里?又不敢叫喊。正在那里观望,忽听更锣响亮。花老恐被看见,遂卧在房上细看:乃是两个更夫,一个提锣,一个执棍。花老道:“有了!须先治住此二人,得了更锣,好往各号房访任正千监身之所。”正在筹思,忽听得二人又走回来。花老看他歇在狱神堂檐底下,在那里唧唧哝哝的闲谈。他悄悄走到上风头,将莲花筒取出,鸡鸣断魂香烧上,又取一粒解药放在自己口中,然后用火点着香,顺风吹去,听见两个喷嚏,就无声了。花老轻轻一纵,下得房来,取出顺刀,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非花老嗜杀,若不杀他,恐二人醒来找寻更锣,惊动旁人,无奈何才杀了两个更夫。稍停一停,持锣巡更,各处细听。行至老号门首,忽听声唤:“嗳呀!疼杀我也!”其声正是任正千之音。花老道:“好了!在这里了!”用手在门上一摸,乃是一把大锁。听了听堂上更鼓,已交四更一点。花老将锣敲了四下,趁锣音未绝,用力将锁一扭,其锁分为两段;又将锣击了四下,借其声将门推开。进得门来,怀中取出闷子火一照,幸喜就在门里边地堂板上睡着。两边尽是暖隔,其余的罪囚尽在暖隔之里,独任正千人睡于此。项下一条铁索把头系在梁上,手下带一副手铐,脚下一副脚镣,任正千哼声不绝,二目紧闭。花老一见如此情形,不觉虎目中掉下泪来,自骂道:“总是我这个匹夫、老杀才,害得他如此!”又想道:“既系大盗,怎不入内上刑?”反复一思:“是了,虽然审过,实无口供,恐一上刑,难保性命;无口供而刑死人命,问官则犯参,谅他寸骨寸伤,不能脱逃,故不上大刑具拘禁于此,以待二堂审问真假。”遂走进去,向任正千耳边叫道:“任大爷,任大爷!”任正千听得呼唤,问道:“哪个?”花老道:“是我花振芳来了。”任正千道:“既是花老师前来,何以救得我?”花老道:“我来了多时,只因不知你在那一号中,寻访你到此时。你要忍耐疼痛,我好救你。”花老遂拔出顺刀,那刀乃纯钢打就,在铁索上轻轻几刀,切为两段,将任正千扶起,连手肘套在自己颈下,花老驮起,出了老号之门,奔外而来,几步登高纵跳。花老虽然英雄,来时只身独自,于今背上驮着一个丈二身躯大的汉子,又兼禁牢墙头高大,如何上得去?花老正在急躁,抬头一看,那边墙根倚着一扇破门。走向前来,用手拿过,倚在那狱神堂墙边,用尽平生之力,将脚在门上一点,方纵上狱神堂的屋上,履险直奔西门而来。到了城墙之上,花老遍身是汗,遍体生津,把任正千放下。任正千咬牙切齿也不敢作声,花老在一旁喘息。此时,听得已交四鼓三点,将交五鼓,花老向任正千耳边低声说道:“任大爷在此少歇,待老拙至王伦家将奸夫淫妇结果性命,代你报仇雪恨何如?”任正千道:“好是甚好,只是晚生在此,倘禁役知觉,追赶前来,晚生又不能动移,岂不又被捉住?”花老道:“我已筹计明白,你我出禁牢之时正在四鼓,到得五鼓,不闻锣鸣,内中禁卒并守宿人等,方才起身催更。及见更夫被杀,又不知哪一号走了犯人,再用灯火各号查点,追查至老号,方知是你走脱。再赴宅门,通禀官府,吹号齐人,四下奔找,大约做完套数,将近要到发白时候。任大爷在此放心,我去去就来。”说罢,仍纵到房上去了。 王伦家离西门不远,花老是熟的,不多一时进了王伦家内。前后走了共十一进房子,但不知王伦同贺氏宿于何处?自悔道:“我恁大年纪,做事鲁莽,倒不在行,不该在任大爷面前许他杀奸。此刻知他在哪块?今若空手回去,反被任正千笑话。”遂下得房顶,挨房细听。听至中院,厢房内有二人言语,正是一男一女声音。男的道:“我还要玩玩。”女的道:“你先已闹过半夜,一觉尚未睡醒,又来闹人!”男的说:“我因你不知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方才得弄到一块。若不尽兴,岂肯饶你!”女的说:“你莫说大话吓我,我也不怕!”那花老听得,说道:“此必王伦、贺氏无疑矣!”怀中取出莲花筒,将香点着,从窗眼透进烟去,只听得一个喷嚏,那男的就不响了。女的说:“你可丑啊!好本事哪里去了?”又听得一喷嚏,女的也无言语了。花老想道:“若是从门内而入,恐惊别房之人。”拔出顺刀,将窗棂花削去几个眼,伸手把腰闩拔出,把窗推开,上得窗台,用手将镜架先提在一边,走近床边取火一照:看见男女上下附合一处。用顺刀一切,二头齐下,血水控了控,男女头发结为一处,提在手中,迈步出房,仍从房上回来。至任正千面前道声:“恭喜,恭喜!任大爷,代你伸过冤了!”把刀放下,把两个人头往地下一丢。任正千道:“多谢老师费心!再借火闷一照,看看这奸夫淫妇。”花老从怀中取出了火闷一照,任正千道声:“错了,这不是奸夫淫妇之首。”花老听说不是,又用火闷一照,自家细细一看,不是王、贺二人,是真的杀错了。花老遂将他二人在房淫乐之声,告诉一遍,说:“我竟未细看,连忙割了头来。此时已交五鼓,我若回去再去杀他二人,恐天明有碍。我们暂且回去,饶他一死。但这两个人头丢在此处,天明就要连累下边附近之人。人家含冤受屈,必要咒骂。置于何处,方不连累于人?”抬头四处一看,见西门城楼正高,且是官地,心想:“我将此人头挂在兽头铁须上,则无害于别人了!”即忙提头走到城楼边,将脚一纵,一手扳住兽头,一手向那铁须上拴挂。 且说城门下边一个人家,贩卖青菜为生。听得天交五鼓,不久就开城门,连忙起来,弄点东西吃了,好出城赴菜园贩菜,来城里赶早市。他正在天井中小便,仰头想看看天阴天晴,突见城楼兽头上吊着个人头,尚在那里动,大叫一声,说:“不好了!城门楼上有人上吊了!”左邻右舍也有睡着的,也有醒着的,闻此一声,各各起身开门瞧看。花老听得有人喊叫,连忙将头挂了,跳下来走到任正千前,道声:“不好了!人已惊着,我们快走要紧!”只听得那城门上一片喊声,嚷道:“好可怪!方才一个长大人吊在那里,如今怎只有两个头葫芦在那里飘荡?我们上去看看!”众人齐声道:“使得,使得!”皆迈步上城而来。及至城墙上,离城楼不甚高远,看得亲切,大叫道:“不好了!竟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门兵乡保俱在,见天已发白,忙跑至县前禀报。及至衙门,只听得吹号、鸣锣,头役点齐人夫,不知为何?问其所以,说:“禁牢内昨夜四更杀死两个更夫,并劫去大盗任正千,已分付不许开四门,齐人捉拿劫狱人犯。” 门兵乡保又将西门现挂两个人头在上情事禀报孙老爷。孙老爷闻此言,道:“这又不知所杀何人?速速捉拿,迟恐逃走。”于是满城哄动,无处不搜,无处不找。正是: 杀人英雄早走去,空施地网与天罗。 毕竟不知城门开不开?花振芳同任正千从何处逃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3章 骆母为生计将本起息 却说花振芳西门挂头惊动众人,连忙松开绳索,将任正千放下;然后自己亦坠绳而下,又将任正千驮在背后。幸喜天早,且城河边水虽未涸尽,而所存之水有限,不大宽阔,将身一纵,过了城河。走了数里远近,天已大明,恐人看见任大爷带着刑具,不大稳便,便到僻静所在,用顺刀把手铐切断,将自己衣服更换了应用之物并换下衣服打起包裹,复将任大爷背好。行至镇市之所,只说有个好朋友偶染大病,不能行走。遂雇了人夫用绳床抬起,一程一程奔山东而回。 且表城里定兴县知县孙老爷,分付搜寻劫狱之人,并杀人的凶手。到了早饭以后,毫无踪迹,少不得开放城门,令人出入,另行票差马快捉人,在远近访拿。城门所挂人头,令取下来悬于西门以下,交付门军看守,待有苦主来认头时禀报本县,看因何被杀,再擒捉审问便了;禁牢内更夫尸首,令本户领回,各赏给棺木银五两。这且按下不表。 再讲王伦早上起来梳洗已毕,就在贺氏房中,请了贺世赖来吃点心。正在那里说说笑笑,满腔得意,家人王能进来,禀道:“启大爷得知:方才闻得今夜四更时分,不知何人将禁牢中更夫杀死,把大盗任正千劫去。天明时,西门城楼兽角铁须之上,挂了两个血淋淋人头,一男一女。合城的文武官员并马快捉人,各处搜寻,至今西门尚未开。”王伦道:“西门所挂人头,此必奸情被本夫杀死,亦不该挂在那个所在!但反狱劫走任正千的却是何人?”贺世赖道:“门下想来,此必是山东花振芳了!前次约他同来,因见火起而去;昨日闻任正千在狱,夤夜入禁牢,杀更夫以绝巡更,后劫走任正千无疑矣!”王伦道:“花振芳在桃花坞,说他乃山东姓花,必山东人也。但不知是哪府哪县?今日获住便罢,倘拿不住,叫老孙行一角文书,到山东各府、州、县去访拿这老畜生!” 正在议论,猛见两个丫鬟跑得喘吁吁的来说道:“大爷,不好了!今夜不知何人将五姨娘杀死,还有一个男人同在一处,亦被杀死,但不见有头。禀大爷定夺。”王伦、贺世赖同往一看,却是两个死尸在一处,俱没有头。着人床下搜寻亦无。细观褂裤鞋袜等物,却不是别人,竟是买办家人王虎!王伦发恨道:“家人欺主母,该杀!该杀!”二人仍回到贺氏房中。王伦少不得着人去将两个人头认来,说:“省得现于人眼万人瞧,使我面上无色。”贺世赖止道:“不可,不可!大爷不必着恼,又是大爷与舍妹万幸也!”王伦同贺氏问道:“怎么是我二人之幸?”贺世赖道:“此必是来杀你二人,误杀他两个人,亦是任党无疑!杀去之后,教任正千一见,不是你二人,故把头挂在那个所在以示勇。”王伦仔细一想,揣猜一毫不差,转觉毛骨悚然,说道:“此二人尸首如何发放?”贺世赖道:“这有何难!一个是你远方娶来之妾,从小无有父母;那一个又是你的家生子。大爷差人买口棺木,就说今夜死了一个老妈,把棺木抬到家里,将两个尸首俱入在里面,抬到城外义冢地内埋下;家内人多多赏些酒食,再每人给他几钱银子做衣服穿,不许传扬,其事就完了。那孙知县自然分付看头人招认;此刻天热,若三五日无人来认,其味腐臭难闻,必分付掩埋。未有苦主,即系悬案,慢慢捕人。大爷今若差人去认头,一则有人命官司,二则外人都知道主仆通奸,岂非自取不美之名!”王伦听贺世赖句句有理,一一遵行。果然四五日后,其头腐臭不堪,西门下无人敢出入,门兵即来衙禀知。知县分付:“既无苦主来认,此必远来顺带挂在于此,非我城池之事,即速掩埋。”看官,凡地方官最怕的是人命盗案。门军随即埋了,知县乐得推开,他只上紧差人捕捉劫狱之案便了。且按下任正千之事慢表。 此回单讲骆宏勋自苦水铺别了花振芳,到黄河渡口,一路盘费俱是花老着人照管。骆宏勋称了二两银子送他买酒吃,叫他回去多多上复花老爹,异日相会面谢。那人回去。骆大爷一众渡了黄河而走,非止一日。那日来到广陵,守家的家人出城迎接,自大东门进城到了家里。老爷的灵柩置于中堂,合家大小男妇挂孝磕过头,又与太太、公子磕头已毕,备酒饭管待人夫脚役,赏银各人少不得把余谦一一称赞。众人吃过饭以后,收拾绳扛各自去了。老爷柩前摆了几味供菜,母子二人又重祭一番。祭毕,用过晚饭,各自安歇。次日起身,各处请僧道来家做好事。骆宏勋正待分派家人办事,门上禀道:“启大爷:南门徐大爷来了。”骆宏勋正欲出迎,徐大爷已进来。骆宏勋迎上客厅坐下。徐大爷道:“昨日舅舅灵柩并舅母、表弟回府,实是不知,未出廓远迎,实为有罪!今早方才得信,备了一份香纸,特来灵前一奠。”骆宏勋道:“昨日回舍,诸事匆匆,未及即到表兄处叩谒,今特蒙驾先到,弟何以克当!”吃茶之后,徐大爷至老爷柩前行祭一番,又与舅母骆太太见过礼。骆太太见徐大爷方面大耳,相貌魁伟,心中大喜,说道:“愚舅母向在家时候,贤甥尚在孩提。一别数年,贤甥长得如此雄伟,令老身见之喜甚!”徐大爷道:“彼时表弟年十一岁,今甫长成大器,若非家中相会,路遇还不认得!”骆宏勋道:“好快!一别六年余矣!”叙话一会,摆酒后堂款待。 列位,你说这徐大爷是谁?他世居南门,祖、父皆武学生员。其父就生他一人,名唤苓,表字松朋,乃骆氏所生,系骆老爷外甥,骆宏勋之嫡亲姑表兄弟。他自幼父母双亡,骆老爷未仕之时,一力扶持。后骆老爷定兴赴任,有意带他同去。但他祖父遗下有三万余金产业,他若随去,家中无人照应,故而在家,嘱咐一个老家人在家帮他请师教训。这徐松朋天性聪明,骆老爷赴任之后,又过了三年,十八岁时就入了武学。本城杨乡宦见他文武全才,相貌惊人,少年入泮,后来必要大擢,以女妻之。目下已二十六岁了。闻得舅舅灵柩回来,特备香烛来祭。是日,骆宏勋留住款待了中饭方回。以后你来我往,讲文论武,甚是投合。骆宏勋在家住了四月有余,与母亲商议,择日将老父灵柩送葬。临期,又请僧道念经超度,诸亲六眷、乡党邻里都来行奠,徐松朋前后照应。至期,将老爷灵柩入土,招灵回家。 三日后,骆宏勋至门谢吊。治葬已毕,即无正事。三日五日,或骆宏勋至徐松朋家一聚,或徐松朋至骆家一聚。一日无事,骆宏勋在太太房中闲坐,余谦立在一旁,议论道:“我们在外数年之间,扬州不知穷了多少人家?富了多少人家?某人素日怎么大富,今竞穷了;某人向日只平平淡淡,今竟成了大富。”骆宏勋说道:“古来有两句话说得好,道是:‘古古今今多更改,贫贫富富有循环。’世上哪有生来长贫长富之理!”余谦在旁边说道:“大爷、太太在上,若是要论世上的俗话,原说得不错:‘家无生活计,吃尽一秤金。’你看那有生活的人家,到底比那清闲人家永远些。”骆太太道:“正是呢,即今我家老爷去世,公子清闲,虽可暖衣饱食,但恐日后有出无入,终非永远之业。”余谦道:“大爷位居公子,难于生理。据小的看来,备三千金,不零沽碎发,我扬州时兴放账,二分起息,一年有五六百金之利。大爷经管入出账目,小的专管在外催讨记账。看我上下家口不过二十来人,其利足一年之费。青蚨飞来,岂不是个长策!”太太大喜道:“余谦此法正善。我素有蓄资三千两,就交余谦拿去生息。”余谦道:“遵命!”遂同大爷定了两本簿子。外人闻知骆公子放银,都到骆府中来借用。余谦说“与他”,骆宏勋就与他;余谦说“不与他”,骆宏勋也不给。以此趋奉余谦者日多。临收讨之日,余谦一到,本利全来,哪个敢少他一钱五分?因此余谦朝朝在外,早出晚回,无一日不大醉。骆大爷因他办事有功,就多吃几杯亦不管他。一日,徐大爷来,骆大爷留他用饭,饭后在客厅设席。其时九月重阳上下,菊花正放,一则饮酒,二则玩赏天井中洋菊。日将落时,猛见余谦自外东倒西歪而来。徐大爷笑道:“你看,余谦今日回来何早?”骆大爷道:“你未看见那个鬼形么?他是酒吃足了,故此回来得早些。”二人谈论之间,余谦走至面前,勉强直了一直身子,说道:“徐大爷来了么!”徐松朋道:“我来了半日。你今日回来得早呀!”余谦道:“不瞒徐大爷说,今日遇见两个朋友,多劝了小的几杯,不觉就醉了,故此回来得早些!”徐大爷道:“你既醉了,早些回房睡去吧。”余谦道:“徐大爷与大爷在此吃酒,小的正当伺候,岂有先睡之理?”徐大爷道:“我常来此,非客也,何必拘礼!”骆宏勋冷笑道:“看看自己的样子,还要伺候人?须要两个人伺候你。还不回去睡觉,在此做什么?”余谦闻主人分付,不敢做声,竟高一脚低一脚往后走了。 刚进得二门,听得房上“哗啦啦”一声响亮。余谦醉眼朦胧,抬头一看,见一只大毛猴在房上面。余谦正走,便大喝一声,如雷响一样相似,道:“孽畜!往哪里走,我来擒你!”徐、骆二人听得是余谦喊叫,不知为何?遂站起身来,要问余谦因何事故?毕竟不知余谦说出何物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84章 余谦因逞胜履险登高 却说骆宏勋同徐松朋二人在厅上饮酒,正谈着,余谦吃了酒回来,就醉得这般光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喊叫,竟是余谦的声音,因此二人急忙起身,一同走至二门内。只见余谦已爬起,卷起袖子正要上房。骆宏勋大喝一声:“匹夫!做什么?”余谦道:“有一妖精从房上去了,小的欲上房去拿他。”骆宏勋道:“哪里有这些醉话乱说,平地上都立不住,还想登高,是不要性命了?还不速速睡了。”余谦无奈,只得把衣袖放下,进房睡了。 徐、骆二人回转厅上,谈笑余谦见鬼。骆宏勋道:“酒不可不吃,亦不可多吃,多吃作事到底不得清白。弟因在定兴县时大醉一次,被人相欺,至今刻刻在念,不敢再蹈前辙。”徐松朋道:“谁敢相欺?”骆大爷将桃花坞相会花振芳,次日回拜,路遇王家解围,与之结义,王、贺通奸,贺氏来房调戏,世兄醉后仗剑相刺,自缚跪门,不辞回南;路宿苦水铺,又遇花振芳,责弟不通知世兄,反害了他,我意欲复返定兴县,他代我去救世兄;振芳重新摆祭柩前,又差人送柩至黄河渡口,以防不测,并送盘费。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道:“至今半载有余,毫无音信,不知世兄近来作何光景?此皆因一醉之过也!”徐松朋道:“还有这些情由。”正谈论间,听得外边人声喧嚷。徐、骆同至大门,问道:“外边因何喧嚷?”门上人回道:“栾御史家的马猴挣断了绳索,在屋上乱跑,方才从对过房上过去,众人捉猴,因此喧嚷。”骆大爷道:“原来如此。”向徐大爷道:“余谦所说大约也就是这孽畜了。我们还去吃酒,管他作甚!”二人又回到席上,饮了片时。徐松朋走进门告别了骆太太,又辞了骆宏勋回家。 次日早晨,骆宏勋起身吃了早饭,家中无事,正欲赴徐松朋处闲谈,猛见徐松朋走进门来,笑嘻嘻的道:“闻得平山堂观音阁洋菊茂盛,赏观之人正多。我已备下酒饭,先着人赴平山堂等候,特来迎表弟前去闲散闲散。”骆大爷应道:“正欲到表兄处闲游,如此正好。我们也不骑牲口,步行走吧。”徐大爷道:“余谦在家么?也叫他去走走。”骆宏勋道:“他每日绝早就出去了,此时哪还在家。”徐大爷道:“他既然不在家中,就罢了。我二人早些去吧。”于是二人出了大门,竞往那四望亭大路奔西门而来。离四望亭半里多地,人已塞满街着,不知何事?只听人都言:“若非是他,哪个能登高履险!”一个道:“他乃有名的多胳膊,武艺实是了不得!”又一个道:“惜乎人太多了些,不能上前看得真切。”又一个道:“莫说十两银子叫我去拿它,就先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能在那高处行走!”徐、骆二人听得“多胳膊”三字,暗暗想道:“又是余谦在那块逞能了!”一路前走,将至四望亭不远,只见一个大马猴从街南房上跳过四望亭来。众人吆喝道:“大叔!猴子上了四望亭了!”话出口未了,只见余谦上衣尽皆脱去,赤身露体,亦从街南房上跳过四望亭来。骆宏勋一见余谦似凶神一般在那里抓猴,说道:“表兄在此小停,待弟过去将那匹夫叫下来,把他呼喝一番,打他两个嘴巴,因何在此出丑?”徐大爷连忙拦阻道:“使不得!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他在众人面前夸口,才上去捉的。如今在众人面前打他,叫他以后怎么做人?愚兄素亦闻他之名,马上马下都好,只是未曾亲见出手。”对着骆宏勋叫声:“表弟!你过来,我寻个相熟人家借块落脚地,略站一站,让愚兄看他的纵跳何如?”遂过四望亭约有一箭之地,寻个相熟的酒店,二人站在房门口张看,只见余谦在四望亭头层上捉拿。余谦走至南边,猴子跳到西南上了。余谦正在寻找,众人大叫道:“余大叔,猴子在西南上了!”余谦又走向西南,将转过树角,猴子看见,“喇”一声,早到北边角上了。余谦又看不见它在何处?话不可重叙。未有三五个来回转,把个余谦弄得面红眼赤,满身是汗。那猴子乃天生野物,登高履险本其质也。余谦不过是练就的气力,纵跳怎能如那猴子容易!三五个盘转,不觉喘吁起来,遍体生津。早间在众人前已夸下口,务必要捉到孽畜,怎好空空的下来!心中焦躁,所以二目圆睁,满面通红,还在那里勉强追赶。徐、骆二人看见余谦如此光景,代他发躁。 忽听得后边一派鸾铃响亮,二人回头一望,乃是五男六女,骑了十一匹骡子,吆喝喊叫前来,离酒店不远,被看捉猴子之人挤满街道,不能前进。骆大爷仔细一看,连忙往店内一躲。徐大爷问道:“因何躲避?”骆宏勋道:“这十一位之中,我认得七个。”徐大爷道:“都是何人?”骆大爷道:“那五个男子,年老者即我所言花振芳;其余四位是他舅子: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六个女的,那个年老的是花振芳的妻子,年少的是花振芳的女儿;四位中年的却认不得。”徐大爷闻听得是花振芳,遂正色说道:“你真无礼。闻你时常说,舅舅灵柩回南之时,路宿此人店中,重摆祭礼柩前奠祭。不惟本店房饭钱不收,且至黄河路费尽是此人管待,你受他之情不为薄矣!他今日至此,就该迎上前去,你又不是管待不起之家,却为何躲避起来!幸而我与你姑表兄弟不生异想;倘若朋友之交,见你如此情薄,岂肯与你为友!”骆大爷道:“非是这样,其中有一隐情,表兄不知。”徐大爷道:“且说与我听听。”骆宏勋将向在任正千处议亲,弟言已曾聘过,他说既已聘过,情愿将女儿与弟作侧室;弟言孝服在身,不敢言及婚姻,他方停议。今日同来,又必议亲无疑。弟故此避之,岂有惧酒饭之费乎?徐松朋道:“婚事究竟其权在你,他岂能相强;今日若不招呼,终非礼也。”骆大爷道:“表兄言之有理,弟谅他今日之来,必至家中,你可代迎留。我们今日也不上平山堂去了,表兄同弟回家候花振芳便了。”徐大爷道:“这个使得!一发看他拿了猴子再回去不迟。”二人仍站在门口张望。只见花振芳一众牲口还在那里,不能前进,听得花振芳大叫道:“让路,让路!”谁知众人只顾看捉猴子,耳边哪里听见。花振芳又大叫道:“诸位真个不让么?”众人道:“我劝你远走几步,从别街转去吧。我们都是大早五更吃了点东西就来到此地,连中饭都不肯回去吃,好容易占的落脚地,怎的就叫人让你!不能让!不能让!”花老道:“你们真个不让,我就撒马冲路哩!”众人道:“你这话只好唬鬼,那三岁娃子才怕,唬我们不能!”花老回首向家人道:“但将牲口拨回,撒一回马与他们看看!”家人答道:“晓得!晓得!”只见十一匹骡马俱转回倒走。看这一回: 北客含怒冲街道,男人惧怕让街衢。 毕竟不知花振芳真个撒马不撒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85章 十字街头父跑马 却说花振芳十一个人将骡马转回,离四望亭百十多步远,各把马缰勒了一勒。花老在前,十人随后,大喝一声:“马来了!”十匹牲口放开缰绳,如飞的跑来。一众看的人,一见来势凶猛,哪个不顾性命?一声喊:“让他过去!”一个个面黄唇白,遍体出汗,瞪眼骂道:“好一众狠骚奴,大街之上当真撒起马来了!幸亏我等让得快。” 且说花老一马跑至四望亭左边,将马收住,抬头一看:上边捉猴之人乃是余谦。只见他通身流汗,满口喘息,细看神情,极是勉强。花老对自家一众人说道:“看余大叔光景是拿不住这畜牲了。我们不到便罢,今既到此,何不看个明白,着个人上去代拿下来。”众人道:“使得,使得!但不知这猴子是谁家的?我们难道替他白拿不成!”花老道:“正是哩。待我问来!”遂大叫道:“谁是猴子的主人家?”连问两声,只见那街北两间空门面中,坐着两个少年,旁边站了十数个家人,内有一位少年站起身来,走到门首问道:“你问猴子的主人作甚?”花老道:“请问一声!还是有谢仪,还是白拿?”那少年道:“朝廷也不白使人,哪有白捉之理!有言在先:若能捉住,谢银十两。”花老道:“十两银子那里雇得上手,如肯加添,我们着个上手捉它。”那少年道:“只是十两,分文不添。”只见坐着的那位少年道:“也不一定,看你哪一个上去,因人加添。”花老道:“讲明谢仪,但凭尊驾叫哪一个上去!”那少年用手指着花碧莲道:“她上去捉时,谢仪加倍:足纹银二十两。余者是十两。”花老道:“只是我们牲口无处安放。”那少年道:“这个容易。”分付家人拿钥匙,将对过街南房子开了,叫他们歇息。家人闻命,不敢怠慢,遂将对过房子开了。花老一众即将牲口牵进。你说那两位少年却是何人?一位是西台御史栾守礼之子,名瑛,字镒万,年纪约有十四五。其人生性奸险,为人刻薄。因家内马帮中看马的猴子跑了,愿出十两银子令人捉拿;众人撮弄余谦上去,栾镒万也随来观看。西望亭左边相近的房子有许多关了,三间空门面站了十数个家人,一个帮闲坐在那里观看。你说那个帮闲是谁?姓华名多士,字三千,本城人。栾镒万喜他奉承,故收在家做个帮闲,正同栾镒万看余谦捉猴,忽听问猴子的主人?华三千忙出来相答。花老嫌银子少,还要加添,华三千不敢作主,只是不添。栾镒万早看见一众之内,有个少年女子生得俊俏,故出来启唇答话,指着花碧莲,如她上去,情愿加添银子十两。街南房子遂叫人开了,让他们暂歇。公子性格只图乐意畅怀,哪在乎十两银子。 且说花老一众将牲口牵进房来,包裹行囊卸下,房内桌椅板凳现成,众人坐下。花老向女儿道:“今日少不得上去代余大叔把猴子捉下,一则显显本事,二则落他二十两银子。”花碧莲听说叫他上去捉猴,心中暗暗想道:“爹爹好没正经,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叫我出乖露丑。那骆公子即住在城内,倘被他看见,谁知他欢喜我登高不欢喜我登高?这亲事不又难妥贴了。”意欲不去,又恐违了父命,只得勉强应道:“是了!”花奶奶看见女儿皱着眉头有些懒怠,却不晓得女儿心中惧怕骆公子不悦她登高之意,遂指着老头儿骂道:“老匹夫!老杀才!几十年未见银子了!女儿病体刚治好,又叫上去捉猴。”花老原本因一时高兴逞能,随口就应了,着碧莲上去。今被妈妈一场责骂,才想起女儿抱病刚愈,自悔道:“真个我粗率,不该应他;今若说换人去捉,反惹他笑我女儿无能。怎样去法才好?”坐在一旁想法。看官,你说花碧莲因何抱病?自在定兴县会见骆公子,议亲不谐,回家就得了大病。乃至父亲救了任正千,任正千受伤过重,只望养好了他的棒疮,代他作伐,谁料三月始痊。且任正千生于富贵之家,从未受过这宗冤气苦恼,棒伤痊后,又发起疾病来了。花碧莲见他病势长久,自己焦躁,又犯了病。任正千病才好些,花振芳料他不能回下扬州,便求了任正千一封书子,为碧莲作伐。花老夫妇同巴氏弟兄夫妇八人,带了花碧莲下扬州,一则议亲,二则慰女儿心怀。只因来至四望亭,见余谦捉拿猴子不下,山东人生性耿直,即代他焦躁起来,所以要着人帮他去捉。又被妈妈责备一番,又不好再换人,便坐在那里思想。想了一会,向妈妈说道:“我既出口叫女儿上去,又怎好换人!我去与那少年人商议,说女儿患病未痊,恐力不足,另外着人帮帮吧!”花奶奶道:“你去与他商议。” 花老遂走到街北,说道:“猴子的主人,我有一句话商议:非我更改前言,亦非我女儿不能捉拿;但我欲另外着一个人上去帮帮,不知使得否?”栾镒万未曾回言,华三千道:“若加帮手,还是谢银十两了!”栾镒万连忙拦住华三千,低低附耳说道:“原不过为要那女子上去,以畅我心,何必锱铢较量谢仪。”又说:“不管有帮手无帮手,只要那女子上去就罢,不短她的银子。”花老仍回街南向妈妈说道:“已与他商议定了,许我们着个帮手,不知那个上去帮帮哩?”花妈妈道:“还有哪个?就是我上去罢了!” 于是母女二人俱将大衣卸下,内着短袄,用汗巾束腰扎妥,买了几样点心,冲了壶茶吃了,随即上去捉猴。花碧莲向父亲说道:“爹爹,买几个水果来。”花振芳遂着巴龙买了些栗子、核桃、莱梨等物件,进房来交与碧莲。碧连揣在怀中,花奶奶也带了些。花老将牲口行李交与巴氏兄弟看守,向巴氏弟兄说道:“我等随去,在四望亭四面站立,好指示猴子方向,使他母子在上容易捉。”说罢,花老在前,花奶奶在后,碧莲在中,巴氏弟兄两边护卫,吆喝道:“诸位让路,我们上去捉猴哩!” 此刻,人比先前更多,听说他是捉猴之人,只得让开路来,由他上去。未知捉得着捉不着,且听下回分解。 第86章 四望亭上女捉猴 却说花振芳等行至四望亭边,看见余谦还在那里勉强捉拿。花振芳素知余谦爱褒奖,乃大声说道:“余大叔请了,这小小物事,怎劳大叔费此精神。休说一个,就是十个也不须大叔拿得。请大叔下来歇息片刻,谈讲谈讲,等我着娃子上去代大叔捉下来吧。”余谦在上边捉又捉不住,要下又不好下来,正在着急,闻得花振芳在下替他分解,将计就计,眼往下一望,叫道:“花老爹,你几时来的?”双脚一跳下得亭来,到花振芳跟前说道:“巴爷昆玉,奶奶姑娘都在此地哩!我献丑了!”花振芳道:“这小小孽畜,怎当得余大叔捉拿,正是割鸡用牛刀。在下久未与大叔相会,特请下来谈谈,着小女上去代大叔拿来吧!”又道:“俺的儿,上去吧!”只见花碧莲一纵,早蹿上了四望亭头一层。众家看的人齐声喝彩道:“这个上法千古罕有,难得难得!”花碧莲上得亭来,猴子正在里面,被花碧莲一惊,猴子跳上四望亭的二层。花碧莲稍停一停,将身一纵也上了二层。花奶奶看见女儿上了二层,随即一纵也上了四望亭的头层。众看的人又喝彩道:“恁大年纪的老人家,尚有如此气力,真是一个老强盗婆了!”花振芳见他母女二人俱各上去,遂同余谦等六人分在四面站立。 且说花碧莲在二层上,将怀中的果子取出一把,望猴子跟前掷去,坐在上面也不惊觉它。那猴子一见了果子,用手掌拾起,口内食嚼;嚼尽时,花碧莲又掷一把,猴子又在那里拾吃。花碧莲慢慢挨近,离得二三尺远近,猴子惊觉,躲南边去了。花碧莲为墙遮蔽,不知猴子的去向?巴龙站在南面,吆喝道:“猴子在南面了!”花碧莲转到南面,仍将果子掷了一把,猴子又在那里拾吃。花碧莲挨近身边,那猴子又惊跳到别处,看不见了。看官,那猴子若不是被余谦捉怕了的,此刻花碧莲这般拿法儿是易捉的。那花振芳同余谦站在下面,大叫道:“猴子跳到北边去了!”花碧莲转向北边,那猴子跳上头层,花碧莲亦上头层。幸喜上面无有墙壁遮眼,花碧莲心生一计,道:“须将这畜生挤在角上,叫它无处逃遁,方能擒住。”又在怀中取一把果子掷在东北角尖上。那猴子见有果子在上,遂往东北角上拾果子吃。花碧莲悄悄挨近猴子身边,待伸手去捉,猴子见有花碧莲挡住右边,无有空处逃走,那畜生发急,用力一跳,欲从花碧莲头上跳过。不料这四望亭多年未曾修理,木料朽烂,灰砖裂开,花碧莲同猴子俱坠下来。众人齐道:“不好了!掉下人来了!”花碧莲从上掉下,花振芳同余谦并巴氏弟兄俱皆惊惶无措。花碧莲自料性命难保,只见四五簇人之外,有一小年人叫一声:“还不救人,等待何时!”将身一纵过来,将花碧莲双手接住,抱在怀中,坐在尘埃。众人齐道:“难得这个英雄,不然要跌为肉泥!”花振芳同众人跑过来一看,接住花碧莲者,不是别人,正是骆宏勋大爷!花振芳谢道:“难报大爷救命之恩!”用手摸摸花碧莲,口已无气。花振芳大哭道:“我儿无气了!”骆大爷道:“莫惊慌,姑娘不过惊吓太甚,必无碍性命,倒不要惊动她,稍停片刻自然醒转。”花振芳又用手一摸,竟还有气,方才改忧作喜,道:“奶奶,不妨!不妨!骆大爷真乃救命的恩人了!”仰头朝花奶奶说道:“女儿还有气,你还不下来,在上头等什么?”那花奶奶见女儿上了顶层,他就在二层预备下来接着捉;及见亭角女儿坠地,早吓得皮麻骨酥,站立不住,坐在二层上发抖不止。只听得老头儿说道:“女儿有气。”方才魂魄入窍,跳下亭来,走至女儿跟前,见骆大爷抱在怀中,遂谢了又谢,叫声:“碧莲!骆大爷是你的恩人!”回头看那猴子已跌为肉饼。巴氏弟兄知此信,都来瞧看。有顿饭时节,花碧莲口中微微有气,花老夫妇齐声叫道:“碧莲!醒醒来!醒醒来!骆大爷抱住你了,不然与那猴子一样!”又道:“骆大爷抱了这半日,遍身流汗了,你速速醒来,醒来!好叫骆大爷歇息歇息!”此时花碧莲已醒了八九分,耳中听得爹娘俱说:多谢骆大爷相救,已经抱了这半日了;又说他遍身流汗,还只当爹娘宽他之心,哪里就有这宗相巧之事:我今坠下,偏偏骆公子在此救我!’此时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象在地上,似乎在人身上一般,遂暗暗将眼睁开一看,真是抱在骆公子怀中。故意将眼合上,只做不醒的神情,将身子向骆大爷身上又贴了两贴。正是: 虽然不曾同欢乐,暂卧怀中也动情。 骆宏勋同徐松朋二人,因见花碧莲母女二人上亭捉猴子,亦挨近前来观望。一见花碧莲坠下,出力救人要紧,那还顾得男女之别!从四五簇人后跳过来,用手拉住花碧莲,有顿饭之时,觉得花碧莲身子比先活动些,只是将身子贴靠。众目所视之他,不由得满面发赤,说道:“花老爹,令爱有几分醒转,快寻一张床来,抬至舍下,饮些姜汤,再为调养。”花奶奶见女儿颜色已变过来,亦看见女儿身子贴靠着骆大爷,也觉得不好意思,低低说道:“儿呀!此乃百眼闪眨之所,不要叫人看出。”花碧莲故作始醒之态,将身放开。花振芳早把绳床备妥,铺上行李,把碧莲抱上,着人先抬赴骆府。花奶奶同巴氏弟兄四人先随去了。花振芳走至街北门面,对那两位少年之人说道:“猴子的主人家,把银子来!” 且说栾镒万看见花碧莲坠下,猴子也跌死,心中说道:“因为二十两银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断送了,分厘不要少给她。”停了片时,见骆宏勋接住,花碧莲醒转,他就顿起不良之心,向华三千说道:“我原说他捉住猴子给银二十两,今将猴子跌为肉饼,岂肯还给银子与他?”华三千道:“待他来讨时,说与他听便了!”正在议论之间,花振芳进来要银子。二人同道:“先前讲过:捉住猴子谢银二十两。今猴子自坠跌死,非你等捉住,还要什么银子?”花振芳笑道:“此何言也?适才小女坠下,若非骆大爷接救,则有性命之忧;虽未捉住,非小女不能捉,奈亭角不坚,故一同坠下,不然我岂不拿住了!即令小娃子适才殒命,我也无别说,只要你二十两银子,难道叫偿命不成?这二十两银子是要把我的。”栾镒万道:“我那猴子原价一百两银子,我不寻你要就是万幸,今反来问我讨银子!也罢,除了二十两之外,净找我八十两好纹银。”华三千大叫道:“好痴人呀,你不晓得大爷的厉害哩!你不知者不算罪,今既对你说了,速速去吧!”花振芳道:“放你娘的狗臭驴子屁!就是朝中的太子许我的,也要把我!”伸开两手将栾镒万、华三千抓过来要打。栾府家人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伤我家主人!”一个个擦掌摩拳,齐奔前来。正是: 恶仆倚众欺敌寡,好汉只身捉二人。 毕竟不知花振芳可吃他众人之亏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87章 释女病登门投书再求婿 却说花振芳用手将栾镒万、华三千轻轻捉住,栾府众人一个个擦掌摩拳走上前动手。门外巴氏弟兄、余谦俱怒目竖眼,亦欲进门相助。那华三千生得嘴乖眼快,被花振芳一把捉过,已是痛苦难过,众管家上来相帮动手之时,早看见门外有四五条大汉,皆是丈余身躯,横眉竖眼,含怒欲进,料想这几个家人哪是他们的对手?连忙使个眼色与栾镒万,又开口道:“老爹莫动手,方才说的是玩话,老爹就认起真来了,哪有白使人不把银子之理。”栾镒万亦会其意,急忙喝住家人莫要动手。众家人听主人之命,就不上前,巴氏弟兄、余谦亦就不进来了。花振芳闻得他说给银,也就不大难为他二人,说道:“我原是要的银子;既把银子,我不犯着与你们淘气。”栾镒万道:“闻得你上边人生性耿直,故以此言戏之,你当真以为是了。”分付家人速速秤二十两银子给他。家人遂秤了二十两银子送与花振芳。花振芳接了,就同巴氏弟兄、余谦赴骆大爷家去了不提。 再表栾镒万被花振芳这一抓,疼痛自不待言,更兼又被这一番羞辱,其实难受。花振芳去后,遂与华三千商议道:“我们回家将合府之人齐集,谅这老儿不过在城外歇住,我着他们痛打他一番,方出我心中之恨。”华三千道:“方才门下因何使眼色与大爷?那门外还站了四五个丈余身材的大汉,俱皆怒气冲冠,欲要进来帮打。幸而我们回话得快,不然我二人哪个吃得住?门外四五个人之中,门下认得一个,其年二十上下的一人,乃骆游击之家人余谦也。想是这一众狠人在此与骆家有些认识,不然骆宏勋因何接救他女儿?余谦又因何来相助帮打?他们既然相会,骆宏勋必留他家去了,哪里还肯叫他们下店。大爷方才说,回家齐了合府之人与他厮打。动也动不得!这一伙人,门下不知他怎样就与骆家相熟?如今必到骆家,他家自然相留。那骆宏勋英雄不必言,只他家人余谦那个匹夫,门下是久知他的厉害,乃有名的‘多胳膊’。非是夸他人之英雄,灭大爷之锐气,即合府之人上去,也未必是余谦一个人之对手。”栾镒万道:“如此说来,难道我就白白受他一场羞辱罢了?”华三千道:“大爷要出气不难,门下还有个主意。俗语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英雄堆里拣英雄。天下大矣,岂一余谦而已!大爷不惜金帛,各外寻壮士英雄,请至家内,那时出气,方保万全。”栾镒万道:“那非一时之事,待我访着壮士,这老头儿岂不回去了?”华三千道:“这伙狠人虽去,但骆宏勋、余谦不能就去。就在他两个人身上出气,有何话讲!”栾镒万闻华三千之言,谅今日之气必不能出了,只得含羞忍辱回家,俟访着壮士再图出气。这且不表。 再说骆宏勋自放下花碧莲随同徐松朋回家中,分付家内预备酒饭等候;又径至内堂禀知骆太太,说花家母女同巴氏妯娌四人俱至扬州。又将捉猴子花碧莲受惊,现用床抬,不久即至我家,望母亲接迎。骆太太感花振芳相待厚意何尝刻忘,今闻得他母女同来,正应致谢,连忙出迎。花奶奶一众早至骆家门首。骆太太接进后堂,碧莲姑娘连床亦抬进后堂。花奶奶、巴氏妯娌俱与骆太太见过了礼。骆太太向花奶奶又谢了黄河北边的厚情。骆府侍妾早已捧上姜汤,巴氏妯娌将碧莲扶起,花奶奶接过姜汤与碧莲吃了几口,碧莲将眼睁开问道:“此是何所?”众人齐应道:“好了,好了!”花奶奶道:“你已到了骆大爷府上了。”骆太太道:“此乃舍下。姑娘心中妥定些了?”碧莲道:“此刻稍安。望太太恕奴家不能参拜!”骆太太道:“好说,姑娘保重身体要紧。”花奶奶向碧莲说道:“我儿,你尚不知,今日若非骆大爷援救,你身已为肉饼,稍停起来叫谢。”骆太太道:“既系相好,何敢言谢,但姑娘坠亭之时,恰值吾儿在彼,此天意也,俟姑娘起来谢神要紧。”仍将碧莲安卧在床上,大家过来坐下献茶。看官,那碧莲不过受了惊恐,一时昏迷,在四望亭坠下,落在骆大爷怀中已醒人事,只因花奶奶低低那几句言语,道着了心病。虽系母女,此事亦要避忌,故不好贸然就站起,只推不醒,及至骆府,方作初醒之态。这且不必提起。 却说花振芳讨了银子,心中惦着女儿,随即就同巴氏弟兄、余谦到骆府而来。及至骆府门首,骆宏勋、徐松朋俱在门前等候。花振芳进得门来,也不及问名通姓,就问道:“我儿在何处?”骆宏勋道:“抬进后堂了。舍下别无他人,家母与老爹已见过二次,请进内堂看令爱何妨!”花振芳道:“老拙亦要叩见老太太。”巴氏弟兄亦有甥舅之情,也要进内。徐松朋、骆宏勋相陪花老来至后堂,早见女儿已起来同坐在那里吃茶,花振芳心才放下。花振芳率众与骆大爷的母亲见礼,彼此相谢。花振芳问妈妈道:“女儿叩谢过骆大爷否?”花奶奶道:“才起来谢过太太了,待你回来再谢大爷。”花振芳让骆大爷进内,叫碧莲叩谢,骆宏勋哪里肯受礼。花振芳无奈,自家代女儿相谢。骆宏勋请至客厅,众人方与徐松朋见礼,分坐献茶。花振芳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大爷是谁?”骆宏勋道:“家表兄徐松朋。”花老又向徐松朋一拱手:“维扬有名人也!久仰,久仰!”徐松朋道:“岂敢,岂敢!常闻舍表弟道及老爹、姨舅英勇,并交友之义,每欲瞻识,奈何各生一方,今识台面,大慰平生!”花振芳道:“彼此,彼此!”骆宏勋分付摆酒。不多一时,前后酒席齐备,共是四席:后二席自然是花奶奶首坐,不必细言;前厅两席,花振芳首坐,巴龙二席,巴虎、巴彪、巴豹序次而坐;徐松朋、骆大爷两席分陪,骆宏勋正陪在花振芳席上。三杯之后,骆宏勋问道:“向蒙搭救任世兄,至今未得音信,不知世兄性命果何如也?”花振芳遂将那任正千赴王伦家捉奸,因失火回寓,次日进城,任正千被王伦诬为大盗,已下禁牢中,晚间进监劫出,到王伦家杀奸,西门挂头,后回山东,说了一遍;巴氏昆玉盗王伦之财,并自己相送、失信之事就没有提,恐骆宏勋惶恐,难于议这亲事。又将任大爷受伤重,三个月方好,现染瘟疾尚未痊愈,前后说了一遍。徐、骆二人齐声称道:“若非老爹英雄,他人如何能独劫禁牢,任世兄之性命实是老爹再造之恩!”花振芳道:“任大爷亦欲同来,冻何病久未痊。老拙来时,付书一封,命老拙面呈。”遂向褡包内取出,双手递奉。骆宏勋接过,同众人拆开一看,其书曰: 分袂之后,怀念至深,谅世弟近祉纳福,师母大人康健,并合府吉祥,不卜可知矣。兹者:向受奸淫蒙蔽,如卧瓮中,反诬弟为非,真有不贷之罪;而自缚受屈,不辞回府,皆隐恶之心,使兄自省之深意也。但弟素知兄芥偏塞络,不自悟省,与鬼为侣;又蒙驾由山东转邀花老先生俯救残喘,铭感私忱,嘱花老先生面达。再者:花老先生谆谆托兄代伊令爱作伐,若非贱恙未痊,负荆来府面恳。今特字奉达,又非停妻再娶,乃伊情愿为侧,此世弟宜为之事。昔者虞有娥皇女英,汉有甘、糜二妇,古之贤君尚有正有侧,何况今人。伏冀念数年相交,情同骨肉,望赏赐薄面,速求金诺,容日面谢。 世愚弟任正千具 骆大爷将书札看完,书后有议亲之事,怎好在花老儿当面言之,不觉难色形之于外。徐松朋看见骆宏勋观书之后有此神情,不知书中所云何事,至席前说道:“书札借我一观。”骆宏勋连忙递过。徐松朋接来一看,方知内有议亲之话,料此事非花、骆当面可定之事也。将书递与骆大爷收过。徐松朋道:“请饮酒用饭,此事饭后再议。” 众人酒饮足时,家人捧上饭来,大家吃饭已毕,起身散坐吃茶。值骆大爷后边照应预备晚酒之时,徐松朋道:“适观任兄书内,乃与令爱作伐,其事甚美。但舍表弟其性最怪,守孝而不行权。稍停待我妥言之。”花振芳大喜道:“赖徐大爷玉成!”不多一时,骆宏勋料理妥当,仍至前厅相陪谈笑。徐松朋边坐边说道:“表弟亦不必过执,众人不远千里而来,其心自诚,又兼任世兄走书作媒;且情愿作侧室,就应允了也无其非礼之处。”骆宏勋道:“正室尚未完姻,而预定侧室,他人则谈我为庸俗,一味在妻妾上讲究了。”徐松朋道:“千里投书,登门再求,花老爹之心甚切,亦爱表弟之深也!何必直性至此,还是允诺为是。”骆宏勋即刻说道:“若叫弟应允万不能,须待完过正室,再议此事可也。”徐松朋看事不谐,遂进客厅,低低回复花老儿道:“方才与舍表弟言之,伊云:正室未完姻,而预定其侧室,他人则议他无知。须待他完过正室,再议此事。先母舅服制已满,料舍表弟不久即赴杭州入赘,回扬之时,令爱之事自妥谐矣!”花振芳见事不妥,自然不乐,但他所言合理,也怪不得他;且闻他不久即去完娶,回来再议亦不为晚,道:“既骆大爷执此大理,老拙亦无他说。要是完姻之后,小女之事少不得拜烦玉成。”徐松朋道:“那时任兄贵恙自然亦痊,我等大家代令爱作伐,岂不甚好?”花振芳道:“多承,多承!” 天色将晚,骆府家人摆下晚酒,仍照日间叙坐。饮酒席中,讲些枪棒,论些剑戟,甚是相投。饮至更余,众人告止。徐松朋家内无人,告别回去,明早再来奉陪。骆宏勋分付四书房设床,与花老妻舅安歇。他们各有行李铺盖,搬来书房相陪。一夜晚景已过。第二日清晨,众人起身梳洗方毕,徐松朋早已来到。吃过点心,花老见亲事未妥,就不肯住了,欲告别回家。骆大爷哪里肯放,留住了四五日。后来徐松朋又请去,也玩了两日。花老儿等谆谆告别,徐、骆二人相留不住,骆宏勋又备酒饯行,又送程仪,花老儿却之不受,方才同花奶奶、姑娘、巴氏弟兄等起身回山东去了。 这且按下不提。书内又表一人,姓濮,名里云,字天鹏。但不知此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88章 受岳逼翻墙行刺始得妻 却说濮天鹏自幼父母皆亡,还有一个同胞弟,名行云,字天雕。弟兄二人游荡江湖,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纵跳等技,无所不通。原籍金陵建康人。后来游荡到镇江府龙潭镇上,给人家做了女婿,连弟天雕亦在那岳家住着。 那濮天鹏自幼在江湖上游荡惯了的,虽在岳家,总是游手好闲,不管正事。老岳恐他习惯,他日难又过活,遂对他说道:“为人在世,须习个长久生意,乃终生活命之资。你这等好闲惯了,在我家有现成饭吃有衣穿,倘他日自家过活,有何本事?我的女儿难道就跟着忍饥受饿。我今把话说在前头:须先挣得有百十两银子,替我女孩儿打些簪环首饰,做几件粗细衣服,我方将女儿成就;不然,哪怕女儿长至三十岁,也只好我老头儿代你养活罢了。”那濮天鹏其年已二十三四岁,淫欲之心早动,见他妻子已经长成人,明知老岳家哪里图他的百十两银子东西,是立逼他挣钱而已。濮天鹏自说道:“我也学了一身拳棒,今听得广陵扬州地方繁华富贵甚多,明日且上扬州走走,以拳为业,一年半载也落他几两银子。那时回来,叫老岳看看我濮天鹏也非无能之人,又成就了夫妻,岂不是一举而两得。”算计已定,遂将自己衣服铺盖打起一个包袱,次日辞了老岳,竟上扬州而来。到了扬州,在小东门觅了一个饭店,歇下住了一日。次日早饭之后,走到教军场中看了看,其地宽阔,遂在演武厅前摆下一个场子,在那里卖拳,四面围了许多人来瞧看,俱说道:“这拳玩得甚好,非那长街耍拳可比。”怎见得?有几句拳歌为证: 开门好打铁门闩,紧闭虎牢关,抬腿进步踢十怀,抹眉搏脸向阳势,金鸡独立华山拳,前出势,如蛟龙出水;后躲避,似饿虎下山。 濮天鹏在那里玩拳之时,恰值华三千与人说话回来,也在那里观看。只见濮天鹏丈余身躯,拳势步步有力,暗道:“此人可称为壮士了。”就急忙回至栾府,见栾镒万道:“大爷,适才门下回来路过教场,看见一个卖拳之人,丈余身躯,拳势力好,凛凛威风,看他拳棒不在余谦之下。大爷如欲雪四望亭之耻,必在此人身上。大爷可速叫人请来商议。”栾镒万自从四望亭捉猴回家,无处不寻访壮士,总未得其人。今知壮士就在咫尺,心中甚是欢喜,忙分付家人速到教场,将那卖拳大汉请来。家人领大爷之命,不多一刻,将濮天鹏请来,进得客厅,与栾镒万见礼;栾镒万也回了一礼,与濮天鹏坐下。栾镒万问道:“壮士上姓大名?哪方人氏?有何本事?”濮天鹏道:“在下姓濮,名里云,字天鹏,金陵建康人。今寄居镇江。马上马下纵蹿登跳,无一不晓。”栾镒万道:“我有一事与你相商,不知你可肯否?”濮天鹏道:“大爷,请道何事?”栾镒万道:“本城骆游击之家人余谦,其人凶恶异常,我等往往受他凌辱,竟不能与之为敌。今请你来,若能打他一拳,我就谢银一百二十两;打他两拳,我谢银二百四十两。不限拳脚,越多越好,记清数目,打过之后,到我府内来领银。”濮天鹏闻得此言,心内暗自欢喜:我弄他一拳,这个老婆就到手了。遂满心欢喜,即刻应承道:“非在下夸口,自己也玩了两年,从未落人之下。但不知其人住居何处?在下就去会他。只恐打得多了,大爷倘变前言,那时怎了?”栾镒万道:“放心,放心!你如打得他十拳,我足足谢你一千二百两,分厘不少。”华三千道:“今已过午,不必去了。明日早到教场,仍以卖拳为名。余谦是走惯那条路的,他见玩拳棒,再无不观看的。我亦在旁站立,他走来时指示与你,你用语一激,他即来与你比较;你如比他高强,即是你该发财了。”于是,整备酒饭款待濮天鹏。饮毕,天晚回寓。 第二日清早,濮天鹏来至栾府,相约了华三干同到教场,仍在昨日卖拳之所踏下场子,在那里玩耍。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不过是自家玩拳,走势空拳,央人凑钱;今日是要与余谦赌胜,他就不肯先用力气,不过在那里些微走两个势,出两个空架子。正在那里吆喝走势,余谦同两个朋友闲游来至教场。众看的人一见余谦,大声叫道:“余大叔,你来看看这位朋友的好拳棒!”余谦闻说那里有个玩拳的,岂有不看之理?遂走至场中观看。华三千使了个眼色与濮天鹏,那天鹏早已会意,知道余谦到了,乃站住说道:“我闻得扬城乃大地方,内有几位英雄,特来贵地会会他,看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今已来了三日,并无一人敢下来玩玩,竟是虚名,非实在也。”众人回余谦道:“余大叔,你看他轻视我们扬州,竟无人敢与他玩玩,余大叔何不下去,我们大家也沾光沾光。”余谦道:“江湖上玩拳棒者,皆是如此说法,倒莫怪他,由他去!”濮天鹏道:“我非那江湖上卖拳者可比,不是出口大言,诓人钱钞,先把丑话说在头里:有真本事者,请来玩玩;若假狠虚名之辈,我小的是不让人的。从来听得说:当场不让父,举手岂容情!那时弄得歪盔斜甲,枉损了他素日之虚名,莫要后悔!”余谦闻得此言,直是目中无人,遂下场来答道:“莫要轻人,小弟陪你玩玩。”濮天鹏道:“请问尊姓大名?”余谦道:“我叫余谦。”濮天鹏道:“有真实学问就来玩玩;若是虚名,请回去,莫伤和气!”余谦将衣一卸,交给熟悉之人收管,喝道:“少要胡言!”丢开架子,濮天鹏出势相迎。一来一往也走了十数个过挡,濮天鹏毫无空偏。濮天鹏见余谦势势皆奇,暗说道:“怪不得栾家说他凶狠异常。”一个过档,濮天鹏想银子的心重,也不管他有无空档,待余谦过去,他背后使了个“马上衣褶”,一个飞脚照余谦后心踢来。余谦虽是过档,却暗暗着个眼,背后见濮天鹏飞脚一来,将身一伏,从地脚下往近边一闪,早闪在濮天鹏身后,右脚一个扫腿,正打在濮天鹏右肋,只听“嗳哟”、“喀噗”一声,跌在圈子外来。余谦进前用脚踏住,将濮天鹏右腿提起,说道:“你这匹夫往哪里去!”举拳就打。濮天鹏大叫一声:“英雄且请息怒,不要动手!倘若打坏,叫我如何回南京见人?”余谦见他可怜,说道:“原来是个外路人,饶你性命。你过来,穿了衣服。”与众人一同俱散了。 却说这濮天鹏爬起身来收了场子,面带羞容,即穿上衣服败兴而回栾府。见了栾镒万道:“余谦实是个英雄,在下想来明敌非他对手,求大爷指示他的住处,夜晚至其家,连骆宏勋一并结果性命。一则雪大爷昔日之耻,二则报我今日之恨。”栾镒万道:“伊父系游击之职,亦是有余之家,高垣大厦,临晚关门闭户,你怎能进去?”濮天鹏道:“我会登高履险,哪怕他高墙深壁,岂能阻我!只求晚间着人领赴宅边,借利刃一口,必不误事。”栾镒万闻他能臀高,心中甚喜,说:“你若能将他主仆二人结果性命,我谢你足纹五百两。”又整备酒饭款待濮天鹏。及至更余时分,栾镒万差人领濮天鹏前去,外付快刀一把。濮天鹏同栾府家人来至骆府,栾府家人自回去了。濮天鹏抬头一看,见他左首厢房不大高,将脚一纵,上得房来,见骆宏勋在书房卷棚底下闲步,房内灯火甚明,暗喜道:“这厮合该命绝!”将身一跳,跳到骆宏勋背后立住,“乞喀”举刀就砍。且说骆宏勋正在那里闲步,忽见灯火之下一晃,似乎有人。一避光,也回首一看,早见一人手中不知提何物打来。骆宏勋好捷快,将身往旁边一闪,左脚一抬,踢在那人肋上,那人“咯冬”一声跌倒在地。骆宏勋一个箭步走上用脚踏住,喝声:“好强人!敢黑夜来伤吾。”余谦睡梦之中,听得骆大爷喊叫之声,连忙起身赶赴前来,见大爷踏一人在地。余谦忙将灯一照,认得是日间卖拳之人,大骂道:“匹夫!我与你何仇何恨?日间与我赌胜,夜间又来行刺,料你性命可能得活!”即将濮天鹏之刀拿过来,就要下手。那濮天鹏在地下叫:“英雄饶命!我也无仇恨,也非强盗,只因为人所逼图财而来。”骆宏勋止住余谦,道:“且叫他起来,料他也无甚能,叫他将实言说来,我便饶恕;若不实言,再处他未迟。”骆太太听得儿子这边捉住了刺客,带几个丫鬟点灯来到厅上相问。濮天鹏闻说是太太前来,遂上前叩拜,将他岳丈相逼他百十两银子的衣服首饰,方将女儿成就之事说了,道:“因此来扬城叫场卖拳,被栾府请去,烦我代他雪四望亭之耻,倘能打大叔一拳,则谢我银一百二十两。小人不识高低,妄想谢钱,日间与余大叔比试见输蒙饶。小人回至栾府,栾镒万又许我五百两谢仪,叫我来府行刺,又被获捉。总是小人该死,望英雄饶恕。”骆太太闻他因妻子不能成就,故前来行刺,想其情亦良苦矣!成婚助嫁,功德甚大,他才言百金足用,亦有限事也,乃说道:“你既因亲事求财,也该做正事,怎代人行刺,行此不长进之事!”又向骆宏勋道:“娘已六旬年纪,今日做件好事,助他白银一百二十两,叫他夫妻成就了,也替我积几年寿。”骆宏勋奉了母命,遂取一百二十两有零银子交付濮天鹏。濮天鹏接过,叩谢过太太,又向骆大爷叩谢,又与余谦谢了不杀之恩,说道:“自行非礼,不加责罚,反赠我银,以成夫妇之事,此恩此德,我濮天鹏就结草衔环难报大爷。他日倘至敝处,再为补报罢了。”说毕告辞。余谦开放大门送他出去了。骆太太向骆宏勋说道:“此事皆向日捉猴,花老索银之恨,如今都结在你身上了。今日幸喜知觉得早,免遭祸害;倘栾家其心不死,还要受其害!我心中欲要叫你赴他处,暂避一避才好。”只因这一去: 避奸恶命子赴赘,报恩义代婿留宾。 毕竟不知骆太太命大爷赴何处躲避,且听下回分解。 第89章 中计英雄龙潭逢杰士 却说骆太太赠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与濮天鹏,濮天鹏叩谢去了。骆太太向宏勋说道:“世上冤仇宜解不家结,今虽未遭毒手,恐彼心不死,受其暗害。你父亲服制已满,正是成就你的亲事之日,你可同余谦赴杭入赘,省得在家遇事与他斗气。”骆宏勋道:“明日再为商酌。”于是各归其房安歇。 次日起来,着人将徐大爷请来,把夜间濮天鹏行刺,被捉赠金之事诉说一遍。徐松朋道:“幸而表弟知觉,不然竟被所算。”骆宏勋又将母亲欲叫我赴杭躲避之话,也说了一遍。徐松朋道:“此举甚妥,一则完了婚姻大事;二则暂避其祸,两便之事。”骆宏勋道:“我去也罢,只是母亲在家无人照应。”徐松朋道:“表弟放心前去,舅母在家,愚表兄常来安慰就是了。”骆宏勋同徐松朋又与骆太太议了择时起行日期。骆太太又烦徐大爷开单:头面首饰、衣服等物,路远不便多带,此微见样开些,也有二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骆太太将银取出,单子亦交付余谦备办。余谦领命,三二日内俱皆办妥,打起十数个大小包袱。临行之日,骆大爷并余谦打两副行李。徐大爷又来送行,骆宏勋又谆谆拜托徐大爷照应家事,徐松朋一一应承,着十数个夫子挑起包袱。骆宏勋拜辞母亲,带了余谦同徐大爷,押着行李出南门而去。及至徐大爷门首,分付余谦押行李先出城雇船,就留骆宏勋至家内,又奉三杯饯行酒。立饮之后,二人同步出城,来至河边,余谦已雇瓜州划子,将行李搬上。 骆宏勋辞过表兄登船而上,徐松朋亦自回城,船家拨棹开船。扬州至瓜州江边只四十里路远近,早茶时候开船扬州,至日中到江边。船家将行李包袱搬至岸上,余谦开发船钱。早有脚夫来挑行李,骆大爷、余谦押赴江边,有过江船来搬行李。只见那边来了一只大船,说:“今日大风,你那小船如何过得江?莫搬行李,等我来摆那小船。”上得船来,回头一看,认得是龙潭镇上的船,满脸赔笑道:“这位大爷过江?”那大船上人下来搬行李物件,向着余谦道:“哪位大爷过江?”余谦道:“不论大船小船我都不管,只是就要过江的,莫要上船迟延。”船家道:“那个自然。” 不多一时,把包袱俱下在船内舱中,上面铺下船板,骆大爷同余谦进来坐下。天已过午,其风更觉大些。余谦道:“该开船了。”船家道:“是了。我等吃了中饭就开船了。”停了片刻,只见船家捧了一盆面水送来,道:“请大爷净净面,江路上好行!”骆宏勋道:“正好。”余谦接进舱来,骆宏勋将手脸净过,余谦也就便洗了洗手脸。船家又送进一大壶上好细茶来,两个精细茶杯。余谦接过,斟了一杯送与大爷。骆宏勋接过吃了一口,其味甚美,向余谦说道:“是的,大船壮观,即这一壶茶可知。”言犹未了,船家又捧了一方托盘,上面热烫烫九个大碗,乃是烧蹄、煨鸡、煎鱼、虾脯、甲鱼、面筋、三鲜汤、十丝菜、闷蛋之类,外有一人提了一个锡饭罐、两个汤碗,送进饭来,摆在船中一张小炕桌上,说道:“请大爷用中饭。外有六碗头是给大叔用的。”骆宏勋同余谦清早吃了许多点心,肚中并不饿,意欲过江之后再吃午饭,今见船家送了一席饭菜,又送一桌下席进来,对余谦道:“既他置办送来了,少不得领他的情,不过过江之后,把他几钱银子罢了。”船内无有别人,叫盛饭,用了两碗,余谦也吃了几碗饭。吃毕之后,船家进来收去,又送进一壶好茶。 吃茶之时,天色已晚。茶后,余谦道:“驾掌恐都用过饭了,该开船过江了。”驾掌答道:“大叔,不见风息,比前更大些,且是顶风。江面比不得河,顶风何能过得?待风一调,用不得一个时辰即过去了。大叔急他怎的嘎!”余谦看了一看,真正风色更大,也不敢再催他开船。 到日落时,那风不见停息,只见船家又是一大托盘捧进六碗饭菜,仍摆在小桌上,叫声:“请爷用晚饭。”骆宏勋道:“不用了,方才吃得中饭,心中纳闷,肚内不饿;蒙送来,再用些吧。”同余谦又些微用了些。船家仍又收去,又是一壶好茶来。余谦又叫:“船家,天已晚了,趁此时不过江,夜间如何开船?”船家道:“大叔放心,哪怕他半夜息风,我们也是要开船的。”不多一时,送进一枝烛台,上插一枝通宵红烛,用火点着放在桌上。跟手又是九大盘,乃是火肉、鸡胙、鲫鱼、爆虾、盐蛋、三鲜、瓜子、花生、蒲荠之类,一大壶木瓜酒,两个细瓷酒杯,摆在桌上,又叫声:“请用晚酒。”骆宏勋打算不过多给他两把银子,也不好推辞,同余谦二人坐饮。 余谦道:“谅今日不能过江,少不得船上歇宿。小的细想:过江之船,哪里有这些套数,恐非好船。大爷也少饮一杯,我们也不打开行李,就连衣而卧。又将兵器放在身边,若是好船呢,今日用他两顿饭,一顿酒,过江之后多秤两把银与他;果系不良之人,小的看他共有十数个骚人,我主仆亦不怕他。只是君子防人,不得不预为留神!”骆宏勋道:“此言有道理。”略饮几杯,叫船家收去。余谦又道:“看光景是明日过江了。”船家道:“待风一停,我等就开船。大叔同大爷若爱坐呢,就在船中坐待;倘若困倦,且请安卧。”余谦道:“但是风一停时,就过江要紧,莫误我们之事。”船家道:“晓得,晓得!”余谦揭起两块船板,将两副行李、两口宝剑、两柄板斧俱拿上来,仍将船板放下,拿一副行李放在里边,骆大爷倚靠。余谦把船门关闭,将自己行李靠船门铺放,自己也连衣倚靠。骆大爷身边两口宝剑,自家身边两把板斧。暗想道:“就是歹人也得从船门而入,我今倚门而卧,怕他怎的!”因此放心与骆大爷倚靠一起,不觉二人睡了。 次日天明,余谦睁眼一看,船内大亮。连忙起来唤醒大爷,开船门探望一会,不是昨日湾船所在,心想怎移在这里?船家笑道:“已过江了,大叔还不知么?”余谦得知已过江,遂走向船门仔细一看,却在江边这边,即进船对骆大爷道:“夜间已经过江,我等尚不知道。”骆大爷道:“既已过江,把驾掌叫来,问他船饭钱共该多少?秤付与他,我们好雇杭州长船。”余谦将船家唤进,问:“船饭钱共该多少?秤给你们,我好雇船长行。”那船家笑答道:“大叔给得多,我们也说少;要得少,大叔也说多。离此不远,有一船行主人,我同大叔到他那行内,说给多少,争不争自有安排;且大爷与大叔还要雇杭州长船,就便行内定他一只亦是便事。”骆宏勋闻他之言甚是合宜,说道:“我们的包裹行李无人挑提,如何是好?”船家道:“那个自然是我们船上人挑送,难道叫大叔挑不成!”骆宏勋见船家和气,说道:“如此甚好。”于是,起船板将包袱搬出,十数个船家扛起奔行而去。骆大爷身佩双剑。余谦想道:“船行自然开在江边,走了这半日还不见到?”心中狐疑,问那扛包袱的人,道:“走了这半日,怎还不见到?”那人道:“快了,快了,不久就到的。” 走过三二里路的光景,转过空山头,看见一座大庄院。及至门首,扛包袱之人一直走进去了。骆宏勋、余谦随后也至门首,抬头往内一张,心中打了一个寒噤,将脚步停住,道:“今到了强盗窝内了。”只见那正堂与大门并无间隔,就是这样一个大客厅,内中坐着七八十个大汉,尽是青红绿彩,五色面皮,都是长大身材。早看见门外二人,谈笑自若,全然不睬。骆宏勋对余谦道:“既系船行,则是生意人等,怎么有这恶面皮之人?必非好人,我等不可进去!”余谦道:“我们包袱行李已被他们挑进去,若不进去,岂不白送他了?事已到此,死活存亡也说不得了,少不得进去走走。” 主仆二人迈步进门。那门下坐的人只当看不见,由他二人走进了二门。见自己包袱在天井外,挑包袱之人一个也不见。抬头一看,只见大厅之上就有张花梨木桌子,两把椅子,并无摆设。余谦道:“大爷在厅上坐坐,等他行主。”骆宏勋走上厅来坐下,余谦门外站立。等了顿饭时候,从内里走出两个人来。余谦问道:“行主人怎还不出来?”那两人道:“我主人才起来哩。”竟往外边去了。 又等了顿饭之时,里边有一人走出来。余谦焦躁道:“好大行主!我等来了这半日,怎这等大模大样怠慢客人?”那个人道:“莫忙呀!我主人才在里面梳洗哩。”说了一句,也往前边去了。候了半日之后,里边又走出一个人来。余谦大怒道:“从来没见一个船行主人做这些身分!若不出来,我就搬行李走了。”那人道:“我主人吃点心,就出来了。”亦赴前边去了。骆宏勋意想欲走,但无人挑包袱。自天明时来到,直等到中饭时分,听得里边一人问道:“鱼舡上送鱼来否?”又听一人回道:“天未明时,他就送了三十担鱼到了。”那人道:“不足中饭菜用。分付厨下再宰九十只鸡,百十只鸭,添着用吧!”骆宏勋、余谦二人听得此言,暗晾道:“这是甚等人家?共有多少人口?三十担鱼尚不足用一顿饭菜,还宰鸡鸭添用!” 正在惊诧时,只见四五个人扛着物件:一个人肩扛一个大铜算盘,一个人手拿二尺余长一把琵琶戥子,两个人同抬一把六十斤的铁夹剪。算盘、戥子放在桌上,夹剪挂在壁上。一个人说道:“老爷出来了!”骆宏勋、余谦望外一看,只见一人有六十多岁年纪,脸似银盆,细嫩可爱,有一丈三尺长,身躯魁伟,头戴一个张邱毡帽,前面钉了一颗两许重一个珍珠,光明夺目;身上穿一件玫瑰紫的棉袄,外有一件深蓝杭绫面子、银红湖绉里子的大衣,也不穿在身上,肩披背后;腿上一双青缎袜,元缎鞋也不拔上,拖在脚上,一步一步走上厅来,也不与骆宏勋见礼,亦不答话,将身子斜靠在花梨桌上,一副骄傲气象。又见扛包袱的船家十数人进来,站在门旁。那行主骂道:“几时上得船,船上怎样款待,共几位客人?细细说来!”也不知船家与行主是何算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90章 酒醉佳人书房窥才郎 却说行主问船家:“共几位客人?”船家用手指着骆宏勋、余谦道:“客人只这两位,是昨日中饭时上的船,来时一盆净面热水。”那行主拿过算盘打上一子。船家又道:“中饭九碗。”那人又打上五个子。船家道:“饭后细茶一壶。”又打上一个子。“晚饭六碗。”又打了五个子。船家道:“饭后细茶一壶。”又打上一子。“晚酒九盘肴馔。”又打上三个子。船家说:“算盘上共打了一十二个,用三个一乘:共是三十六个子。”那主人道:“后来有多少酒、饭、菜、茶水,共该银三百六十四两,船脚奉送。” 骆宏勋只当取笑。那人将眼一瞪,说道:“哪个取笑?这还是看台驾分上。若他人,岂止这个价钱!”骆宏勋见他竟是真话,带怒道:“虽蒙两饭一酒,哪里就要这些银两?我俩盘川短少,何以偿还?”那人道:“这倒不怕的,如银子短少,就将行李照时价留下。”骆宏勋、余谦见说恶言,岂不是以势欺侮?哪里按捺得住,将身一纵,怒目而视,大喝道:“好匹夫!敢倚众欺寡。你看我主仆二人,岂是受欺之人?”那个六十多岁老儿就向自家人说道:“生人来家,你们也该预备兵器才是,难道空手净拳?如今他们发怒,叫老汉如今倒也无奈何,权以桌子作兵器。”遂下了一只桌子,轻轻拿起,在厅上上七下八,左插花右插花,使得风声入耳。使了一会,仍将桌子放在原处。又道:“再舞一回夹剪吧!”遂将六十多斤重的一把铁夹剪拿起,亦是上下左右前后舞了一会,仍放在原处。骆宏勋、余谦暗道:“桌子、夹剪约略都有六十余斤,这老儿舞得风声响亮,料我二人性命必丧于此!” 但见那老儿放下夹剪之后,走至卷棚之下,向骆宏勋、余谦秉着手道:“骆大爷、余大叔,莫要见笑,献丑献丑!”骆宏勋闻得呼姓而称,乃说道:“素未相会,如何知我贱姓?”那老儿道:“我虽未会台驾,而小婿实蒙大恩。”骆宏勋惊问道:“不知令婿果系何人?”那老儿道:“刺客濮天鹏也。”骆宏勋主仆闻说是濮天鹏之岳,心始放下,遂说道:“向虽与令婿相会,实是邂逅之交,未有深谊。请问尊姓大名?”那老儿道:“天井中岂是叙话之所,清进内厅坐下奉告。”骆宏勋终怀狐疑,哪里肯随他进内。那老儿早会其意,又道:“骆大爷放心!若有谋财害命之心,昨夜在船上时早已动手;虽你主仆英勇,怎能奈船漏之何也?”骆宏勋细想:此言实无害我之心,如有歹心,这老儿英雄,进门之时那些豪杰早已将我主仆拿住,岂肯与我叙话?遂放开胆量随他进内。余谦恐主人落单,遂紧紧相随。又走进两重天井,方到内客厅。骆宏勋抬头一看,琴棋书画、古董玩器无所不备,较之前边又是一天下也。 进得厅内,二人行礼,礼毕分宾主而坐,早有家人献茶。茶毕,骆宏勋道:“请问老爹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鲍,单名一个福字,贱字自安。原系金陵建康人,今寄居在此。在下年已六十一岁,亡室已死数年,只有小女一人,名唤金花,年交十七岁,颇通武艺,舍不得出嫁人家,招了一个女婿濮天鹏。在下见他在外游手好闲,无有养身之技,故我要他百金聘礼方与之成亲。不料他前赴扬州卖拳,又被奸人栾镒万请去代伊雪耻。这个冤家不知高低,也不访问贤主仆是何等之人,便满口应承。日间曾在教场与余大叔比武,已经败兴,就该知道。总因爱财心重,夜间又到尊府行刺,又被大爷获住,不惟不加罪责,反赐重财以成婚姻大事,此恩无由得报。自小婿回来之日,在下即叫人在府上探信,听得大爷期于昨日起身赴杭招亲,必从此地经过,亲身向前叙留,谅大驾必不肯来相会,故此想法请至舍下,代小婿以报大恩。进门又不敢明言,故出大言相问,以观贤主仆之胆气如何?身居虎穴,并无惧色,尚欲争问,真名不愧矣!小女小婿已成亲数日,特请大爷来吃杯喜酒!”骆宏勋闻了这些言语,方释疑惑之心,问道:“濮姑爷现在哪里?”鲍自安道:“近闻北直新选了个嘉兴知府,不知是哪个奸臣之子?不日即至此地。不瞒大爷说:凡遇奸臣门下之人,或新赴,或官满回家,从未叫他过去一个。因恐此信不真,伤了忠臣义士,故叫小婿前去打探。已去了两日,大约明日也就回来了。” 鲍自安见余谦侍立骆宏勋之旁,不觉大笑道:“大叔真忠义之人,我将实言直说了一遍,他还寸步不离。好痴子,还不放心前边坐坐去。只管在此,岂不站坏了!”余谦道:“不妨的。”鲍自安分付人来,将余大叔留在前边坐去。又对余谦道:“余大叔,你到前边只可闲淡取笑,切莫讲枪论棒。你先进门时,也看见前面那些人的嘴脸了,其心都狠得紧哩!细话我慢慢的再告诉你。”不一时,即有人将余谦引到前边去了。骆宏勋又问道:“方才老爹出来之时说:三十担鱼尚不足一饭之用,敢问府上共有多少人口?”鲍自安才待奉告,见家人已捧早饭上来,鲍自安连忙起身让座:骆大爷坐的客位,鲍自安坐的主席。余谦前边自有人管待,不必深言。 且说鲍自安同骆宏勋饮酒之间,鲍自安道:“方才说三十担鱼不足一饮之菜,这倒也非妄言。实不瞒大爷说,在下自二十岁就在江边做这道生意,先也只是只把船,有十数人,小船上有三四人,折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人。你来我去不能全在家中,如全来家真不足一饭之用。舍下现在人口:我与小女两个,家内计有男女四十个,还有先前大爷进门看见的那一百听差之人,长吃饭者共一百四十二人,哪里能用这些鱼?不过是信口言语,以动大爷之心耳。”一问一答,鲍自安应答如流,真博古通今之士,无一不晓。骆宏勋暗想道:“此人惜乎生于乱世,若在朝中,真治世之能臣也。”用饭之后,骆宏勋欲告辞赴杭,鲍自安道:“大爷此话多说了,不到舍下便罢,既来舍下,岂肯叫你匆匆就去之理!就在舍下住得十日半月,也不误赘亲之事。待小婿回家,同小女出来拜谢。”骆宏勋道:“我若在府上久住不赴杭,只恐家母心悬。”鲍自安道:“这个容易,大爷写书一封,内云在舍留玩。在下差一人送至扬州府上,老太太见书自然放心了。”骆宏勋见他留意诚切,遂修书一封,又写一信与徐松朋,交付鲍自安。鲍自安接去,叫一听差人,明日早赴扬州投下。 鲍自安又整备晚饭款待,当晚又摆酒。饮酒之间,骆宏勋问道:“山东振芳花老爹认得否?”鲍自安道:“他乃旱地响马,我乃江河之寇。倘旱道生意赶下,他就通信让我;倘江河生意登了岸,我就通信让他。不独相识,且是最好弟兄。”骆宏勋遂将桃花坞相会,与王伦争斗,王、贺通奸;任世兄被害,花老爹劫救,下扬州说亲,四望亭捉猴,索银结恨,前后说了一遍。鲍自安道:“花振芳妻舅向来英勇遍闻,吾所素知。”鲍自安又敬骆宏勋酒,骆大爷酒已八分,遂告止。鲍自安道:“既大爷不肯大饮,亦不敢谆敬。”遂分付内书房张铺,将骆大爷包袱行李都封锁空房里边,另拿铺盖应用。家人秉烛,鲍自衰请骆宏勋进内,又走了两重院子,方到内书房。里边床帐早已现成,骆大爷请鲍老爹后边安歇。鲍自安遂辞了出来,问家人道:“余大叔床铺设于何处?”家人道:“就在这边厢房里,余大叔已醉,早已睡了。”鲍自安道:“他既安睡,我也不去惊动他。” 鲍自安走回后边,见女儿鲍金花在房独饮等候。金花一见爹爹回来,连忙起身,问道:“骆公子睡了么?”鲍自安道:“方才进房,尚未安睡,叫我进来,他好自便。”对金花道:“这骆宏勋不独武艺精通,而且才貌兼全,怪不得花振芳三番五次要将女儿嫁他。我见你若不定濮天鹏,今日相会亦不肯放他。”又道:“女儿,你可归房去吧!为父亦要睡了。”鲍自安说了,即便安睡。鲍金花领了父命,迈步出门。鲍自安将门关闭,上床安卧。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家卧房,因新婚数日,丈夫濮天鹏被父差去,今在父亲房中自饮了几杯闷酒,不觉多吃了几杯,有八九分醉意。细想父亲盛夸骆公子才貌武艺,又道花振芳三番五次要把女儿嫁他,自然是上等人物;但恨我是个女流,不便与他相会。又想道:“闻得他今赴杭赘亲,被父亲留下来,他岂肯久住于此?若他明日起身去了,我不得会他之面!似这般英雄,才貌兼全之人,岂可当面错过!”踌躇一番道:“有了,趁此刻合家安睡,我悄悄前去偷看,果是何如人也?如他知觉,我只说请教他的枪棒,有何不可!”这佳人算计已定,迈动金莲悄悄往前去了。正是: 醉佳人比武变脸,美男子守礼避身。 毕竟不知鲍金花潜至前面,可会得骆宏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91章 书房比武逐义士 却说鲍金花悄悄来至前边,到骆宏勋宿房以外。见房内灯火尚明,而房门已闭,怎能看见骆宏勋之面?欲待推门,男女之别,夤夜恐碍于礼;欲待转回,又恐他明日赴杭,则不能相见。因多饮了几杯酒,面皮老些,胆气大些,上前用手推门,竟是开着的。 且说骆宏勋自鲍老儿去后,在房中坐下,想起今日之事好险!若非赠金一举,今日落在他家,怎能保全性命?以后出门,勿论水陆,务要认人要紧。又想道:“这鲍老儿世上人情无一不通,及至谈论,且长人学问。”想了一会,起身将门闩上,坐在床边卸脱鞋袜。正脱下一只袜子,只听房门响亮,似有人推门,忙问道:“何人推门?”鲍金花答道:“是我。”骆宏勋闻得是妇女声音,心中惊疑,自道:“闻得鲍老家只有父女二人,其余者皆婢奴也。今夤夜到此,却是何人?”又问道:“我已将睡,来此何事?”鲍金花道:“奴乃鲍金花也。闻得骆大爷英雄盖世,武艺精奇,奴家特来领教!”宏勋闻得是鲍姑娘,不敢怠慢,连忙将脱下的那只袜子又穿上,起身将衣服整理整理,用手将门开放。鲍金花走进门来,将骆宏勋上下一看,见他真好个人品模样!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虎背熊腰丈二躯,尧眉舜目貌精奇; 今朝翩翩佳公子,他年凌阁定名题。 骆宏勋举目一观,见鲍金花生得不长不短,中等身材,生得相称。怎见得?亦有几句诗赞为证。诗曰: 淡扫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满脸堆着笑,一团浑是娇。 鲍金花进得门来,向骆宏勋说道:“拙夫蒙赠重金,我夫妻衷心不忘。今特屈驾草舍,以报些须,大爷请台坐,受奴家一拜!”宏勋道:“向与濮兄初会,不知鲍府乘龙,多有怠慢;毫末之助,怎敢言惠。今蒙老爹盛馔,于心实在不安,‘叩拜’二字何以克当。”宏勋正在谦逊,鲍金花早已拜下。宏勋顶礼相还。拜过之后,两边分坐。鲍金花道:“今大驾到舍,奴特前来,一则叩谢前情,二则欲求一教,不知大爷肯赐教否?”宏勋道:“尊府乃英雄领袖,姑娘武艺精通,怎敢班门弄斧!”鲍金花道:“久闻大名,何必推辞。”鲍金花举目看见书房门后,倚着两条齐眉短棍,站起身来用手拿过,递与骆宏勋一条,自持一条,谆谆求教。骆宏勋不好推辞。此时正是十月中旬,月明如昼,二人同至天井中比武:你来我去,你打我架。他二人此一番,正是: 英女却逢奇男子,才郎月下遇佳人。 正是男强女胜,你夸我爱。比较多时,骆宏勋暗道:“怪不得伊父称她颇通武艺。我若稍怠,必被这个丫头取笑。谅她必是瞒父而来,今日此戏何时为止?不免用棍轻轻点她一下,她自抱愧,自然回去了。”筹画已定,又比了片时,骆宏勋觑个空,用棍头照金花左手腕上一点。一则宏勋也多吃了几杯,心中原欲轻轻点她一下,不料收留不住,点得重了些;二则鲍金花亦在醉中,又兼比了一阵,酒越发涌上来了,二目昏花,不能躲闪。值骆宏勋棍来,不闪不躲,反往上迎,只听娇声嫩语,道声“娘哟!”手中之棍不能支持,掉落在地,满面通红,往后去了。骆宏勋连忙说道:“得罪!得罪!”见鲍金花往后去了,自悔道:“她女子家是好占便宜的,今不该点她一下。倘明日伊父知之,岂不道我鲁莽?”遂将鲍金花丢下之棍,拾起来拿进房,倚于门后,反手将门闭上,在床边自悔。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己房中,将手腕揉搓,手上疼痛不止。灯下看了一看,竟变了一片青紫红肿,心中发怒,道:“这个畜生好不识抬举!今不过比试玩耍,怎敢将姑娘打此一棍。明日他人闻知,岂不损了我之声名。”恨道:“不免乘此无人知觉,奔前边将这个畜生结果了性命,省得他传言。”遂拿了两口利刀,复奔前边而来。看官,这鲍金花自幼母亲去世,跟随父亲过活,七八岁上就投师读书,至十三四岁时,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因人大了,不便从师,就在家中习学女红针黹。她父亲鲍老乃系江湖中有名水寇,天下投奔他者多。凡来之人,不是打死人的凶手,即是大案逃脱的强盗。进门之时,鲍自安就问他会什么武艺?或云枪、云剑,都要当面舞弄一番。鲍金花在旁,父亲见有出奇者,即传她。那人知道她是老爹的爱女,谁不奉承?个个倾心吐胆相授,因此鲍金花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今日若非酒醉,骆宏勋怎能轻取她之胜!她心中不肯服输,特地前来。此一回来,非比前番是含羞偷行,此刻是带怒明走。骆宏勋尚在床边坐着,只听得脚步声音,又似妇女行走之态,非男子之脚步,心内猜疑,道:“难道是这个丫头不服输,又来比较高低不成?”正在猜疑,只听房门一声响亮,门闩两段,鲍金花手持两口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骂声:“匹夫!怎敢伤吾!”举刀分顶砍来。幸而骆宏勋日间所佩之剑临晚解放床头,一见来势凶恶,随手掣剑遮架。骆宏勋跳到天井,一来一往,斗够多时。骆宏勋想:“怎么我这等命苦,出门就有这些险阻!她今倘若伤我之命,则死非其所;我若伤她,明日怎见伊父?”只见鲍金花一刀紧似一刀,骆宏勋只架不还。自更余斗至三更天气,骆宏勋又想道:“倘若厢房里余谦惊起,必来助我。那个冤家一怒,只要杀人,哪有容纳之量!不免我往前院退之,或者女流不肯前去,也未可知。”且战且避,退出两重天井,到了日间饮酒内厅。鲍金花哪里肯舍,仍追来相斗。骆宏勋看见客厅西首有一风火墙头不高,不免登房躲避,谅她必不能上高。遂退至墙边,跳上屋上。鲍金花道:“匹夫!你会登高,难道姑娘不能登高!”也将金莲一纵,蹿上了房赌斗。骆宏勋跳在这厅房屋上,鲍金花随在这厅房屋上;骆宏勋纵到那个房屋上,鲍金花也随上那个屋上,计房屋也跳过了四五进,到了外边群房。真个好一场大斗,刀去剑来,互相隔架。有诗为证,诗曰: 刀剑寒风耀月光,二人赌斗逞刚强。 宏勋存心惟招架,鲍女怀嗔下不良。 骆宏勋且战且避,低头望下一观,看见房后竟是空山。只见山上茅草甚深,自想道:“待我窜在草内隐避,令她不见,她自然休歇。”遂将脚一纵,下得房来,且喜茅草虽深而稀,即隐于其中。鲍金花才待随下,心内想道:“他隐于内,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倘背后一剑砍来,岂不命丧他人之手?”说道:“暂饶你这匹夫一死!”见她从房上跳进里边去了,骆宏勋方步出草丛,道:“这是哪里说起!”欲待仍从原房上回去,又怕那个丫头其心不休。约略天已三更余,不若乘着这般月光,在此闲步,等至天明,速辞鲍老赴杭州为要。但不知此山是何名色,且听下回分解。 第92章 空山步月遇圣僧 却说骆宏勋在空山之上步来步去,只见四围并无一个人家居住,远远见黑暗里有几进房屋,月光之下也不甚分明,似乎一座庙宇?山右边有大松林,其右一片草茅。转身观山左边,就是鲍老住宅。前后仔细一看:共计前后一十七进。心内说道:“鲍老可称为巨富之家!我昨日走了他五六重天井,还只在前半截。昨日闻得他家长住者,也有一百四十二口,这些房屋已觉太多,正所谓‘富屋德深’了。” 正在观看之时,耳边听得呼呼风响,一阵腥膻,气味难闻。转身一望,只见一只斑毛吊睛大虫,直入松林去了。骆宏勋见了,毛骨悚然,说道:“此山哪里来此大虫?幸亏未看见我,若让它看见,虽不怎样,又费手脚。”未有片时,望见一人手持钢叉,大踏步飞奔前来。骆宏勋道:“贼窠哪有好人!此必剪径之人,今见我只身在此,前来劫我。”遂将两把宝剑恶狠狠的拿在手中等候。及至面前一看,不是剪径之人,却是一位长老,只见他问讯说道:“壮士何方而来?怎么夤夜在此?岂不闻此山之厉害?”宏勋举手还礼道:“长老从何而来?既知此山厉害,又因何夤夜至此?”那和尚道:“贫僧乃五台山僧人,家师红莲长老。愚师兄弟三人出来朝谒名山,过路于此。闻得此山有几只老虎,每每伤人。贫僧命二位师弟先去朝山,特留住于此,以除此恶物也。日日夜间在此寻除,总未见它。适才在三官殿庙以南,遇见一只大虫,已被贫僧伤了。那孽畜疼痛,急急跑来;贫僧随后追赶,不知牲畜去向?”骆宏勋方知他是捉虎圣僧,非歹人也,遂说道:“在下亦非此处人氏,乃扬州人,姓骆,名宾侯,字宏勋。”指着鲍自安的房屋道:“此乃敝友,在下权住他家,今因有故来此。”那长老道:“向年北直定兴县有一位骆游击将军骆老爷亦系广陵扬州人也,但不知系居士何人?”骆宏勋道:“那是先公。”和尚复又回道:“原来是骆公子,失敬!失敬!”宏勋道:“岂敢!岂敢!适才在下见那大虫奔入树林内去了,想是长老所赶之虎。”那和尚大笑道:“既在林中,待贫僧捉来!公子在此少待,贫僧回来再叙说。”持叉又奔林中而去。 骆宏勋想道:“素闻五台山红莲长老有三个好汉徒弟,不期今日得会一位,真意外之幸也。”正在那里得意,耳边又听得风声呼啸,原来只当先前之虎又被和尚追来,举目一看:又见两只大虫在前,一位行者在后,持了一把钢叉如飞赶来。那两只大虫急行,吼叫如雷,奔入先前宏勋躲身茅草之中。骆宏勋惊讶道:“幸我出来,若是仍在里边,必受这大虫之害。”只见那位行者追至茅草穴边,叉杆甚长,不便舞弄,将叉一抛,抖个碗口大小,认定虎肋下一下刺去,虎的前爪早早举起。他复将身一纵,让过虎的前爪,照虎肋下一拳,那虎“咯冬”卧倒,复又大吼一声,后爪蹬地,前爪高高竖起,望那行者一扑;又转身向左一扑,向右一扑,虎力渐萎。早已被那行者赶上,用脚踏住虎颈,又照肋下连击三五拳,虎已呜呼哀哉!那行者又向茅草穴边拾起钢又,照前刺去,只见那只大虫又呼的一声蹿出草穴,往南就跑。行者持叉追三五步,将叉掷去,正插入虎屁股之上。大虫呼的一声,带叉前跑,行者随后向南追赶去了。宏勋暗惊道:“力擒二虎,真为英雄!可见天下大矣!小小空山,一时就遇这二位圣僧,以后切不可自满自足,总要虚心谦让为上!惜乎未问这位圣僧一下。”正在赞美,只见先前那个和尚一手持叉,一手拉着一只大虫走将前来,道声:“骆公子,多谢指引,已将这孽畜获住了,骆公子请观一观。”宏勋近前一看,就象一只水牛一般,其形令人害怕,遂赞道:“若非长老佛力英雄,他人如何能捉!”和尚道:“阿弥陀佛!蒙菩萨暗佑,在此三月工夫,今始捉得一只。还有两只孽畜,不知几时才得撞见哩?”骆宏勋道:“适才长老奔树林之后,又有一位少年长老,手持钢叉追赶二虎至此,三五拳已打死一只。”用手一指,说道:“这个不是!那只腿上已经中了一叉,带叉而去,那长老追赶那边去了。惜乎未问他上下!”和尚大喜道:“好了!好了!他今也撞见那两个大虫,完我心愿。”骆宏勋道:“长老亦认得他?”和尚道:“他乃小徒也。” 正叙话之间,那行者用叉叉入虎腹,用叉杆担在肩,走了过来。和尚问道:“黄胖,捉住了么?”那行者道:“仗师父之威,今日遇见两只大虫,已被徒弟打死了。可惜那只未来,若三只齐来,一并结果,省得朝朝寻找。”和尚道:“那只我已打死,这不是么?”那行者道:“南无阿弥陀佛!虎的心事了了。”和尚道:“骆公子在此。”行者道:“哪个骆公子?”和尚道:“定兴县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行者忙与骆宏勋见礼。和尚道:“骆公子既与鲍居士为友,因何夤夜独步此山?”骆宏勋即将与鲍金花比武变脸,越房隐避之事说了一遍,道:“欲待翻房回去,又恐金花醉后其心不休,故暂步于此山,待天明告辞赴杭。不料幸逢令师徒,得遇尊颜。”和尚道:“三官殿离此不远,请至庙中,坐以待旦如何?”骆宏勋道:“使得!”和尚肩背一只大虫,这行者担着两只猛虎,骆宏勋随行。 不多一时,来至庙门,和尚将虎丢在地下,腰内取出钥匙开了门,请骆大爷到大殿坐下。黄胖将虎担进后院放下,又走出将门前一虎提进,仍将庙门关闭。和尚分付黄胖道:“煮上斗把米的饭,白菜萝卜多加上些作料,煮办两碗。我们出家人,骆大爷他也不怪无菜,胡乱用点。”宏勋一夜来肚中正有些饥饿,说道:“在下俗家,长老出家。在下尚未相助香灯,哪有先领盛情之理?”和尚道:“此米麦、柴薪亦是鲍居士所送,今虽食贫僧之斋,实扰鲍居士也!”骆宏勋又道:“既蒙盛情,在下亦不敢过却,此时只得我等三人,何必煮斗米之饭?”和尚道:“这不过当点心。早晚正饭时斗饭尚不足小徒一人自用哩。”骆宏勋道:“有此饭量,足见此人伏虎如狗也!”黄胖自去下米煮饭做菜。骆宏勋又问道:“长老贤师的法号?望乞示知。”和尚道:“贫僧法名消安,二师弟消计,三师弟消月。小徒尚未起名,因他身长胖大,又姓黄,遂以‘黄胖’呼之。”且不讲骆宏勋同消安二人谈叙。 且说余谦醉卧一觉,睡至三更天气方醒,自悔道:“该死,该死!今日初至鲍家,就吃得如此大醉,岂不以我为酒徒!不知大爷此刻进来否?我起来看看。”趴将起来,走出厢房。先进来时虽然有酒,却记得大爷床铺在于书房。房内灯火尚明,房门亦未关闭,遂迈步走进内室,却空无一人,还只当在前面饮酒未来;又走向内厅,灯火皆熄。惊讶道:“却往何处去了?”回到书房仔细一看,见床上有两个剑鞘,惊道:“不好了!想这鲍自安终非好人,自以好言抚慰,将我主仆调开,夜间来房相害;大爷知觉,拔剑相斗。但他家强人甚多,我的大爷一人如何拒敌?谅必凶多吉少。”遂大声吆喝,高声喊道:“鲍自安老匹夫!外貌假仁假义,内藏奸诈,将我主仆调开,夜间谋害,速速还我主人来便了;如不然,你敢出来与我斗三合!”他从书房外面吵到后边。有诗赞他为主,诗曰: 为主无踪动义胆,却忘身落在龙潭。 忠心耿直无私曲,气冲星月令光寒。 却说鲍自安正在梦中,猛然惊醒,不知何故有人喊叫,忙问道:“何人在外大惊小怪!”余谦道:“鲍自安老匹夫,起来!我与你弄几合,拼个你死我亡。”鲍自安闻得是余谦声音,心中大惊,自说道:“他有个邪病不成?我进来时他醉后已睡,此时因何吵骂?”连忙起身穿衣,问道:“余大叔已睡过,为何又起来?”余谦道:“不必假做不知!我主人遭你杀害,不会不知,快些出来拼几合。”鲍自安闻说骆大爷不知杀害何处,亦惊慌起来,忙把门开开,走出来相问。余谦见鲍自安出来,赶奔上前,举起双斧分顶就砍。正是: 因主作恨拼一命,闻友着惊失三魂。 毕竟鲍自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93章 鲍自安寻友三官庙 却说余谦一见鲍自安走出来,赶奔前来,举起双斧分顶就砍。自安手无寸铁,见来势凶猛,将身往旁边一纵,已离丈把来远。自安说道:“余大叔,且暂息雷霆,我实不知情由,请慢慢讲来。”余谦道:“我主仆二人落在你家里,我先醉卧,我主人同你饮酒,全无踪迹,自然是你谋害来!你只推不知。好匹夫哪里走!”迈步赶来。 只见鲍金花手持双刀,从房里跳将出来,喝道:“好畜生,怎敢撒野!你主人以棍伤我手腕,你今又以斧伤我父。莫要行凶,看我擒你!”金花、余谦二人乃在天井中刀斧交加,大杀一阵。鲍自安见女儿酒尚未醒,又听见她说:“以棍伤她手腕”,心想一定是女儿偷往前边,计较比试之时,被骆宏勋打了一下。素知女儿总不服输,变脸真斗;骆宏勋乃是精细之人,不肯与她相较,隐而避之。遂远远向着余谦打了一躬,说道:“我老头儿实在不知,乞看我之薄面,暂请息怒,待我寻大爷要紧。”又喝金花道:“好大胆的贱人,还敢放肆!”余谦见鲍老赔礼,又喝骂女儿,遂两下放下兵器。自安问女儿道:“你方才说骆大爷棍伤你手腕,你把情由慢慢讲来。”鲍金花含怒道:“女儿闻他英雄盖世,特去领教。他不识抬举,大胆一棍,照我手腕伤之,至今疼痛难禁,已成青紫。又被女儿持刀争斗,伊越房逃入空山去了。女儿之气方才得出,余谦这畜生反来撒野。待我先斩其仆,后斩其主。”说毕,又举刀要争斗。鲍老大喝道:“好贱人,还不回房,等待何时!骆大爷何等英雄,不肯与你计较,岂怕你而避。但空山之上有三只大虫,往往伤人,骆大爷如有些损伤,叫我怎见天下之义士!”金花被父斥责,含怒回房。 余谦闻说空山有三只大虫,大爷如避其山,必然性命难保。不由得大怒,骂道:“明明串同共害,做出这些圈套。我与你拚了这条性命罢了!”鲍自安道:“大叔错想了,我若有心相害,你先醉卧之时久已谋害了,还待你醒来?我们闲话少说,莫要耽误了时刻,速速着人上山技寻大爷要紧。倘有不测,大叔再骂不迟!”余谦道:“且容你去寻找,如有损伤,回来再与你讲。”余谦这一吵闹,后边所用四十个男女、前面听差的一百英雄,俱皆惊起问信。 鲍自安带了二十个听差之人,开放大门,往空山而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寻找了两个周圈,不见踪迹,心中甚是惊慌。又想道:“即被大虫之害,到底有点形迹;且骆大爷英明之人,即遇见大虫,也未必就遭其害?”寻来找去,天色已将发白,来到三官庙前。鲍自安道:“有了消息了,消安师徒夜夜在山捕虎;再者,他见人必然动问,或者知道骆大爷去向亦未可知!等我问他一问。”遂上前敲门。黄胖在厨煮饭,消安起身开门,见鲍自安一脸愁容,带领了二十余人。自安连忙问道:“老师父,今夜遇见一人否?”消安道:“莫非骆公子?”鲍自大喜道:“正是。”消安道:“现在殿上吃茶呢。”鲍自安一众人进内,消安将门关闭,来至大殿,骆宏勋早已迎出。鲍自安向宏勋谢罪:“小女无知,多有冒犯,几乎把老拙吓死!”骆宏勋道:“山中步月,幸遇长老师徒;又蒙赐斋,故未回府,使老爹受惊。有罪!有罪!”鲍自安道:“我所惧者非别,此山有几只大虫,恐惊大驾。”骆宏勋遂将消安师徒英勇,世上罕闻说之。消安道:“蒙菩萨暗中护佑,故而擒之,非愚师徒之能也!” 正说之间黄胖饭菜已熟,捧上大殿,鲍自安同食。须臾吃毕,鲍自安道:“恶虫已经令贤师徒除害,慈愿已遂,真喜事耳!舍下今备菲酌,请大驾过舍,一则与老师贺喜;二则与骆大爷相谈!”消安道:“愚师徒戒荤已久,恐席上不便。”鲍自安道:“晓得,晓得!自有素筵款待。”又道:“虎肉乞赐些须,令人庖制,奉敬骆大爷。”消安道:“有,有,有!后边现卧三只,愚师徒要它无用,居士令人剥下皮,尽皆取去。”鲍自安命随来之人,拿利刀刺剥后拿去。消安、骆宏勋先行。消安又分付黄胖:“等候大虫剥完,锁上殿门,再赴居士家领斋。”说罢,二人同鲍老出庙而行,直望鲍府而来。 骆宏勋在路暗想:“余谦这个匹夫,难道醉死了!鲍家许多人来寻找,反不见他。”及至鲍家庄上,天已早茶时候。过了护庄桥,只见余谦手持双斧,在大门外跳上跳下,在那里大骂。骆宏勋道:“这匹夫早晨又吃醉了,不知与何人争闹?”鲍自安道:“夜间若非老拙躲闪得快,早为他斧下之鬼!”即将夜间吵骂之事说了一遍,说:“他在我房外怒骂,我不知道,问其所以,方知小女得罪,大驾躲至空山。恐大虫惊吓大驾,哀告余大叔暂且饶恕,让我带人寻找;倘有不测,杀斩未迟,他老人家才放我出来。至今不见大爷回来,只当大爷受害,故又跳骂了。”骆宏勋道:“有罪!有罪!待我上前打这畜生。”鲍自安道:“我与大爷虽初会,实不啻久交,哪个还记怪不成!正是余大叔忠义过人,胆量出众。非老拙自赞,即有三头六臂之徒,若至我舍下,也少不得收心忍气。余大叔今毫无惧色,尚拼命报主,非忠义者能行么?且莫拦他,倘见大爷驾回,自不跳骂了。” 离庄不远,果见余谦。余谦看见骆大爷同二人回来,满心欢喜,住了跳骂,遂垂手侍立等待。三人走到门首,鲍自安向余谦道:“余大叔,你主人今日好好的在此,你可饶了我老头儿命吧!”余谦道:“该死,该死,得罪,得罪!”亦随了进来。三人到了内客厅,重又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吃茶之时,黄胖同了剥皮虎之人俱进屋来,担了许多少虎肉。鲍自安将黄胖师父请上客厅序坐,分付将虎肉挑进厨房烹调。又分付:另整备一桌洁净斋饭。分派已毕,陪人坐谈。骆宏勋道:“空山低小,且离江不远,人迹闲杂之所,如何存得三只大虎?”鲍自安道:“此虎来日不久,约计三个年头,乃柴舡上载来一只雌虎,至此卸柴躲避下来。哪知它腹内怀孕,后来生下两只小虎,因此成其三只。今被二位老师一同除此一方之害,功德无量矣!” 正叙谈之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老爷得知,远远来了六骑牲口,是花振芳老爷、娘子等五人,还有一位黑面红须,却不认得。现将近庄前,特禀老爷知道。”鲍自安大笑道:“来得正好,大家一会,亦可谓英雄聚会了。”便问消安师道:“山东花振芳,老师父可会过否?”消安道:“虽未会面,却闻名久矣!”鲍自安道:“那一位黑面红须,却是哪个?”骆宏勋道:“既与花老爹同来,必是世兄任正千了。”鲍自安道:“一定是任大爷无疑矣!消安师少坐,我同骆大爷出迎。”消安道:“既是二位出迎,我师徒岂有坐待之礼,大家同去走走。”于是四个人同至大门。 究竟不知会见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94章 花振芳觅婿龙潭庄 话说四人同至鲍府大门口,早见六骑牲口已过护庄桥,离庄不远。花老一众见鲍、骆同两个和尚出来,遂各下了牲口,手拉丝缰,步行至门口。任、骆相见,各各洒泪,互相揖让进至内厅,各自见礼,分坐献茶。花振芳向骆宏勋道:“昨日同任大爷至府间,老太太说,大驾前日赴杭,即欲就回家。老太太谆谆赐宴,又将徐大爷请来作陪。昨晚家报到府,方知大驾留于鲍府,今早奔赴前来一会。”骆宏勋道:“前日路过此地,蒙鲍老爷盛情,故尔在此。不知老爹至舍,失迎,失迎!”鲍自安、任正千、花振芳、消安师徒、巴氏弟兄,彼此通名道姓,各道了“闻名久仰”的言语。 叙谈已毕,家人禀告:“虎肉已熟,肴馔素斋俱已齐备,请老爹安席。”鲍自安分付拿酒,设了三席:两桌荤席,一桌素席。首坐花振芳,二坐任正千,三坐巴龙,四坐巴虎,五坐巴彪,六坐巴豹,七坐骆宏勋;主席是鲍自安相陪。消安师徒均在素席。酒过数巡,肴上几味,只见荤席上,家人捧了两大盘虎肉。花老问起来历,鲍自安将昨晚睡后,“小女与骆大爷比武,骆大爷躲上空山,相遇消安师徒,力擒三虎;今夜我至三官庙,相邀来舍”的情由,说了一遍。又道:“任大爷同巴氏贤昆仲,老拙相请还怕不至!只你这孽障眼光偏长,今日弄一稀珍之物,并不能偏你。”花老道:“这还算你孝顺我老人家!我未至,你就办此异味候我。”大家笑了一回。虎肉比牛肉更膻,任、骆二人不过些微动动,就不能吃了。他六位英雄吃了两盘,又添两盘,好不厉害。三只虎肉被鲍自安家中一顿食,早已完了。 酒饭已毕,大家起来散坐。花振芳同鲍自安走至这一边,遂将今来特为女儿姻事之语告诉一番,叩烦鲍自安同任正千作伐,鲍自安应允。遂与任正千约同做媒的话,邀骆宏勋至外言之。骆宏勋道:“我向日已经回过,待完过正室之后再议。今日怎又谆谆言之?”任正千道:“世弟不知,花小姐感你四望亭救命之恩,立誓终身许你。见你不允,一旦气闷于心中,又兼四望亭受了惊吓,回家即得了大病,无论寤寐之间,总言世弟大恩难报。花老夫妇见女儿终身决意许你,宽慰女儿道,得愚兄病好,央我作媒保亲必成!花小姐知愚兄与世弟不啻同胞,言无不听,以此稍开心怀,而病势痊可。今值愚兄贱恙痊可,携同巴氏造府,不辞千里而来,二议其亲,世弟从之为是!”鲍自安道:“任大爷之言甚是有理。今天下英士多多,花老父女之意在大驾身上,三番二次登门相求,此乃前缘天意,骆大爷当三思之!”骆宏勋道:“蒙情做媒,二公之意不薄我矣!但妻妾之事非我志也。烦二公说道老爹:要是桂家女儿今日死了,我则聘他女儿为妻;如今欲我应承,万万不能。”回言毕,复同进客厅。 鲍自安邀出花振芳,先将骆宏勋决绝之言相告。把个花振芳气得面黄唇白,说道:“这个小畜生,好不识抬举!你既不允,谅我女儿必是一死;我女既死,我岂肯叫你独生!我将十三省内,弄十三件大案在小畜生身上,看他知我的厉害!”鲍自安忙止道:“不可,不可!若此一举,令爱亦有性命之忧,既爱此人,又何忍杀他!小小年纪,又是公子性格,哪里比得你我经过大难。依我之见,此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把他摆布了,那时不怕他不登门求亲!两厢无亏,终成好事。据你看,使得使不得?”花振芳闻得鲍老之言,改忧为喜,说道:“此计可好!”二人复又来至客厅,与众谈论自若,一毫不形于脸。及至中饭时,仍是两席荤,一席素,一同饮酒。 饮酒之间,鲍自安向花振芳道:“你何日在定兴,怎样劫救任大爷?你可从头细细禀我知道,如若有功,自有重赏。”花振芳道:“我的儿,听我道来!”遂将二更相约捉奸,回庙看火失信;次日任正千大爷被诬,夜间劫救,及至西门复至王伦家杀奸,一时慌迫,竟错杀二人,西门挂头被人看见,急缒下城,雇夫子抬至山东,说了一遍。消安极口称赞,道:“难得!难得!”鲍自安冷笑道:“据你说得津津有味,一个人劫禁牢,今古罕有之事。依我评来,有头无尾,有始无终,判打一二百嘴掌!”花振芳道:“你说我怎么有头无尾,有始无终?”鲍自安道:“侍立一旁,听我老人家教训。若说杀奸错误,因时迫忙,这不怪你。只是既然知错,仍该将奸淫杀来!”花振芳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挂头之时,天已发白;若再复杀,王家人等岂不知觉了。我有何惧!只是任大爷身带重伤偃卧城脚,若被捉,岂不反害任大爷不?”鲍自安道:“放屁,胡言!想等到天明事重,而杀奸事轻!这半年光景,还是日迫时促?你就该仍到定兴,将奸淫杀了,任大爷之冤始出,这就算有始有终也。劫牢之后,定兴自然差人赶拿,因你胆小,不敢再到定兴县了。你且说,我说的是与不是?”花振芳自想道:“彼时之追,后来也该再去。怪不得今日这个老儿责备。”说道:“真正我未想得到此,不怪你责。”鲍自安笑道:“你既受教就罢了。任大爷与你相好,今日我既相会,也就不薄。前半截你既做了,后半截该是我办了。我明日到定兴走走,不独将奸夫淫妇杀了,还要将王伦家业尽皆盗来,以补任大爷之原业。”任正千道:“晚生何德,承二位老师父关切,晚生刻骨难忘!”花老儿道:“任大爷且莫谢他,只见他动口,未见他的手。待他一一照言做了,再谢他不迟!”鲍自安道:“我二人拍掌为赌:我能如言一一做来,你当众人之面,磕我四个头;若有一件不全,我亦当众人之面,磕你四个头。何如?”二老正要拍掌,只见外边又走进二位英雄,众人皆站起身来相让。鲍自安道:“不敢惊动,此乃小婿濮天鹏。”濮天鹏一见骆宏勋在座,连忙上前相谢赠金之恩。骆宏勋以礼相答。又问:“那位英雄是谁?”濮天鹏道:“此乃舍弟濮天雕也。”宏勋立见了礼。花老妻舅、消安师徒素日尽皆认得,不要通名道姓,不过说声“久违了!”任正千乃系初会,便见礼通名。弟兄二人与众分宾主坐下两席。 鲍自安问道:“探听果系何人?”濮天鹏道:“乃定兴县人氏,姓王名伦,表字金玉。父是现任吏部尚书,叔是现任礼部侍郎。因目前初得职,初任嘉兴府知府。眷属只带了一个爱妾贺氏,余者家奴十数人,家人倒有二十多丁。早饭时尚在扬州,大约今晚必至江边。故速速回家禀爷知道!”任正千听得“爱妾贺氏”四个字,不觉面上发赤起来。鲍自安得意道:“花振芳,你看我老人家的威力如何?正要打点杀他,不料他自投我手,岂不省我许多工夫!且先将奸淫捉获,后边再盗他家财!”又对濮天鹏道:“任大爷、骆大爷,乃是世兄弟,骆大爷又是你之恩人,一客不烦二主,吃饭之后,少不得还劳贤婿过江,将奸淫捉来!只对水手说,至江心不必动刀动枪,将漏子拨开,把一伙男女送入江中。要把奸夫淫妇活捉将来,叫任大爷处治,任大爷之怨气方才得伸,而骆大爷之恩,你亦报答了也!”濮天鹏满口应承。任、骆二人回道:“濮姑爷大驾方回,又烦再往,晚生心实不安,奈何?”鲍自安道:“当得,当得!”众人因有此事,都不肯大饮,连口用饭。吃饭之后,濮天鹏起身要往后边去,鲍自安叫回,道:“还有一句话对你讲:‘君子不羞当面’,你晓得昨晚金花前来与骆大爷比试吗?”便告诉濮天鹏一遍。“我此刻当面言明,不过要明骆大爷之教,并无他意,勿要日后夫妻争闹至门,此乃我们之短!”濮天鹏满面带红,往后去了。有诗为证,诗曰: 爱婿须同嫡子看,只因女过不糊含。 今朝说破胸襟事,免得夫妻后不安! 濮天鹏进了后边,夫妻相见。自古道,新婚燕尔,两相爱慕,自不必言。濮天鹏见天色将晚,恐误公差,虽然是难舍难分,但不敢久恋,遂连忙来至厅前,告别众人赶过江不言。且言鲍自安向众人道:“诸公请留于此,专等佳音!”又分付濮天鹏道:“千万莫逃脱奸淫!”濮天鹏答应“晓得”!独自出门过江去了。 得意老儿授计去,专候少刻佳音来。 毕竟王伦、贺氏被濮天鹏捉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95章 骆宏勋私地救孀妇 却说鲍自安遣濮天鹏去后,大家又叙谈了一会。将晚,又摆夜宴。众人皆因有此事,总不肯大饮,鲍自安亦不谆劝。消安师徒告别回庙,鲍自安分付列铺,尽皆此地宿歇。 次日起身,用了些点心。及至早饭时节,又摆早筵。饮酒之间,鲍自安得意道:“此时小婿也该回来了!”又叫花振芳道:“此刻小婿提了奸夫淫妇回来,任大爷之事也算完了一半;所缺者家业未来,你先给我老人家磕两个头,待复了任大爷家业,再磕那两个头。”花振芳道:“昨日原说在定兴做完这些事,我才算输;今他自来,就是捉擒,也非你之能,何该磕头!”鲍自安道:“该死,这牲口!事还在那里未来,今就改变了!”任大爷道:“二位老师所赌者,乃晚生之事,理该晚生叩谢!” 大家正谈论,只见濮天鹏走进门来。鲍自安忙问:“事体如何?”濮天鹏道:“昨晚过江,等至更余,总不见到。遂着人连夜到扬州打探。回来说:‘南京军门系他亲叔。昨日早饭后,自仪征到南京拜亲,从那一路往嘉兴去了。’故今早过江来,禀老爷知道!”鲍自安闻得此言,好不扫兴,紧皱眉头,不言不语,坐在一边思想。花振芳道:“幸而方才我未磕头,倘若磕了头,我老人家的债是惹不得的:一本三利,还未必是我心思。想你过于说满了!”鲍自安道:“你且莫要笑,我既然说出,一定要一应言。不过他二人阳寿未终,还该多活几日,终是我手中之物,还怕他飞上天去?为今之计,无有别说,贤弟还有昨日所言之事,请驾自便。任大爷、骆大爷同小婿兄弟二人,再带十个听差的,坐大船二只,伺候同到嘉兴走走。我素知嘉兴府衙左首,有个普济庵,甚是宽阔。你众人到嘉兴之时,将船湾在河口,你等十五人借庵宿歇,以便半夜捉住奸夫淫妇上船,将他细软物件,一并带着。屈指算来,往返也不过十日光景。”又道:“任大爷莫怪我说:你进城时候,将尊容略遮掩些,要紧!要紧!恐他人惊疑。” 说话之间,饭已捧来,众人用过。花老妻舅告辞,鲍自安也不留。花老儿向任正千说:“任大爷,嘉兴回来之日返回舍下,就说我等不日亦回!”又附耳说道:“到家只说那事已成,莫使我女儿挂怀!”任正千点头道:“是!”又向鲍自安耳边说道:“嘉兴回来,就叫任正千回山东去,省得在此漏信。”鲍自安答道:“晓得!”一拱而别。骆宏勋也只当他们各有私事,毫不猜疑。 回至厅上,商议去嘉兴之事。鲍自安叫了自家两只大船,米面柴薪,带足来回的食用,省得下船办买,被公人看出破绽。各人打起各人包裹,次日绝早上船,赶奔嘉兴去了。及至嘉兴北门外,将船湾下,带了几个行李,余者尽存船上。一直来至府衙左首,果有一座大庙,门额一个横匾,上有三个金字“普济庵”。众人进内一看:庙宇虽大,却无多少僧人。只有一个和尚,两个徒弟。徒弟俱皆小哩,不过二十上下,还有一个烧火的道人。濮天鹏秤了三两银子的香资,还赏了道人五钱银子,借了他后边三间厢楼住歇。吃食必都在外边馆内包送,又不起火,和尚道人甚是欢喜。濮天鹏故作不知,问和尚道:“府太爷是哪里人氏?”和尚道:“昨日晚上到的任。说姓王,闻是北直人,未曾细问是哪一县、那一镇。贫僧出家人,也不便谆谆打听他!”濮天鹏闻得王伦已进了衙门,心中甚喜。临晚之间,大家用了晚酒,各各上床睡卧,蓄养精神。谅王伦昨日到任,衙门中自然忙乱。一时不能安睡,专等三更时分,方才动手。众人虽睡,皆不过是连衣而卧,哪里睡得着! 骆宏勋之床正对着楼后空窗。时正十月二十边,起更之时,月明如昼。骆宏勋看见楼后一户人家,天井之中站着一条大汉,有丈余身躯,褡包紧系腰中,在那里东张西望,暗道:“此必是强盗,要打劫这个人家了。”停了一停,又见一女人走出来,向那个大汉耳边悄悄说话。骆宏勋道:“此不是强盗,定是奸情之事!无论奸情、强盗,管他做什么!”及至天交二鼓初点时候,只听得一妇人叫道:“杀了人了,快快救命!”骆宏勋将身坐起,说道:“诸位听见么?”家人道:“何事?”骆宏勋道:“方才在楼窗,看见下面那个人家,天井中站了一条大汉,东张西望,料他是个偷鸡摸狗之辈。后边又来了一个妇人,在那大汉身边说了几句言语,我又料是奸情,莫要管他。此刻下边喊叫‘救命’,非奸情即强盗也。可恨盗财可以,怎么伤起人来了?”濮天鹏道:“我们之事要紧,骆大爷莫要管他。”骆宏勋复又卧下。又听那妇人喊道:“天下哪有侄子奸婶娘的?求左邻右舍速速搭救,不然竟被这畜生害了性命!” 骆宏勋闻得此言,翻身而起,说道:“哪有见死不救之理!”濮天鹏拦阻不住。骆宏勋上了楼窗,将脚一跳,落在下边房上,复又一跳,跳在地下。听得喊叫之声,就从腰门边走至门首。其门却是半掩半开,门外悬有布帘,用手掀起,只见里面那大汉骑着一个妇人,在地下乱滚;乌云散乱,赤身无衣。宏勋一见大怒,右脚一起,照那大汉背脊上一脚。那汉“嗳哟”一声,从妇人头上跌过,睡卧地下。宏勋才待上前踏他,余谦早已跑过,骑在那大汉身上,举拳便打。任正千、濮天鹏等俱进房来,那妇人连忙爬起来,将衣服穿上,散发挽起,向骆大爷双膝跪下,说:“蒙救命之恩,杀身难报,愿留名姓,让小妇人以便刻牌供奉!”骆宏勋道:“不消。你且起来,将你情由诉与我听。”那妇人站起来,说道:“小妇人丈夫姓梅名高,自幼念书无成。小妇人娘家姓修,嫁夫三年,丈夫与我同年,皆二十二岁,不幸去岁十月间,丈夫一病身亡。”用手指着床上睡的二岁一个小娃子,说道:“就落了这点骨血!”又指着地下那个大汉,说道:“他系我嫡亲的侄子梅滔。今日陡起不良心肠,想来欺我。小妇人不从,他将我按在地下,即欲强奸。小妇人喊叫,得蒙恩人相救,无愧见丈夫于泉下矣!”余谦闻了他这些话,大骂道:“灭伦孽畜,留他何用!今日打死便了!”举起拳头雨点似打来。梅滔在地下哀告道:“望英雄拳下留命!小人实无心敢欺婶母。有一隐情奉告。”骆宏勋即叫余谦先别打,说:“且住了,听他说来。”余谦停拳。梅滔怎当得那拳头,被余谦打得浑身疼痛难禁,挣爬了半日,方才爬起身来,说道:“诸位爷!听小人禀告: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孤身过活,不敢相瞒,专好赌博,将家业飘零。前日又输下了数两之债,催逼甚急,实无法偿还。婶娘虽在孀居,手中素有蓄积,特来恳借,婶娘丝毫不拔,小人硬自搜寻,婶娘则大声喊叫,小人恐怕人来听见,故按在地下,以手按使她莫喊之意,哪有相欺灭伦之心!此皆婶娘诬我之言,望诸位爷莫信。” 骆宏勋等闻梅滔之言,似乎入情入理,说道:“你问她要,她既不与你,只好慢慢的哀求。你如此硬取,就是非礼,怎能将婶娘赤身按地!”修氏道:“恩爷莫要信他一面之辞。今日被爷将他痛责,结仇更深。恩爷去后,我母子料难得活之理!”遂将床上那个娃子一把抱起,哽咽痛哭。骆宏勋心内道:“若将这汉子放了,我等回寓,恐去后妇人母子遭害;若将他打死,天明岂不是个人命官司?”正在两难之际,听得外边有人打门问道:“半夜三更,因何事情大喊小叫?”但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96章 濮天鹏法堂闹问官 却说余谦听得有人打门,问道:“你等何人?”外边应道:“我等本坊乡保。因新太爷下车,恐误更鼓,在街上催更。闻梅家喊叫,故来查问。”骆宏勋道:“既系乡保,正好将梅滔交与他,修氏母子自然得命了!”余谦将门开了,走进四五个人。骆宏勋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乡保说道:“这个灭伦的畜生!交与我们,等天明送到嘉兴县,凭县主老爷处治!”众人将梅滔带往那边去了。宏勋等俱要回庙,修氏又跪谢道:“恳求恩公姓名!”骆宏勋见她谆谆相求,遂道:“我乃扬州人氏,姓骆,名宏勋是也。自前门庙内而来,及至楼上而下,来此救你。”正说话间,听得已交五更。濮天鹏道:“我们走吧!”众人辞别修氏,从前门由曲巷回庙。回至庙内,濮天鹏道:“此时已是五鼓,人皆睡醒,今日莫要下手了。只要事情做得停当,多住一日不妨!”大家尽皆睡了。 且讲修氏自众人去后,坐在床上悲叹,即把丫头叫起。这丫头名叫老梅,起来烧些清水,将身上沐浴一番,天已五鼓,哪里还能睡觉。走至家堂神前,焚了一炉高香,祝告道:“愿家神保佑骆恩人朱衣万代,寿禄永昌。”又在丈夫灵前洒泪道:“你妻子若非恩人搭救,必被畜生强污。我观骆恩人非庸俗之流,他年必要荣耀。你妻子女流之辈,怎能酬他大恩?你在阴曹,诸事暗佑他要紧!”正在祝告之间,不觉腹中疼痛,心中说道:“一定是那畜生将我赤身按地,冒了寒气了。”连忙走至床边,和衣卧下,叫老梅来代他揉搓。一阵一阵,疼了三五阵,只听下边一阵响,浆包开破,满床尽是浆水。修氏不解其意,又疼了一阵,昏迷之间,竟产下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小娃子。别无他人,只有一个丫头老梅在旁代为收拾。修氏自醒转来,心中惊异道:“此胎从何得来?”幸亏没有别人在此。即速速收拾,叫老梅将死娃子放入净桶中端出。赏了老梅二百文钱,叫她莫要说出,自家睡在床上惊异。 却说丫头老梅,其年二十岁,与梅滔私通一年,甚是情厚。虽是修氏房中之人,而心专向梅滔,二人每每商议:今虽情爱,终是私情,倘二娘知道,那时怎了?谅二娘亦是青年,岂有不爱风月?你可硬行强奸,倘若相从,你我他皆一道之人,省得提心吊胆。且二娘手中素有蓄积,弄几两用用也好。故骆宏勋看梅滔在天井之中,有一女人向他耳边说话,正是老梅!及至众人按打梅滔,并交与乡保,老梅暗自悲伤,不能解救。今见修氏生下私娃,满心欢喜。安放修氏卧床,偷走出了门,来寻梅滔商议私娃之事。 且说梅滔哪里真系乡保带去,乃是他几个朋友日间约定:今晚要向他婶娘借钱钞,吵闹起来,叫他们进去解劝。众人闻得里面喊叫,故假充乡保,将梅滔拖去弄酒替他解闷,天明谢别回家。去自家门首不远,正撞着老梅慌慌张张而来,看见梅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梅滔将日间约朋友之语告知老梅一番。老梅道:“你这冤家,该先告诉我。我只当真是乡保带去,叫我坐卧不宁。今特前来寻你!”在梅滔耳边说道:“你去之后,二娘腹内疼痛,三两阵后,生下一个五六个月的小娃子,叫我丢在净桶之内;又赏了我二百文钱,叫我不要说出。二娘现在床上安睡,我手里今有此事报你知道!”梅滔听了,心中大喜道:“这个贱人,今日也落在我的手里!我指报昨日打我那个人做奸夫,现有私娃为证。埋在何处?只可惜不知那人姓名。”老梅道:“自你去后,二娘谆谆求他留名,他说是扬州骆宏勋。私娃现在净桶中,特来与你商议。”梅滔大喜道:“你速速回去,莫要惊动他人!我即赴县衙报告。”老梅暗暗回家。 梅滔迈步如飞,跑到县衙,不及写状,走进大堂,将鼓击几下。里边之人忙问道:“因何击鼓?”梅滔道:“小人婶母修氏,寡居一年,昨晚产下五六个月私娃。小人与她争论,不料奸夫扬州骆宏勋,寓居府衙左首普济庵后边庙楼居住,闻得事体败露,自楼上跳下,反将小人痛打。看看身毙,小人苦苦哀求,方才饶恕。似此败风伤化,倚凶殴人之事,望大老爷速速差人拿获,以正风化;迟则奸夫脱逃。”内宅门忙将此事禀过嘉兴县吴老爷。吴老爷向签筒取了四根板签,用朱笔标过,差捕快二名,速至普济庵,将骆宏勋并本庙住持和尚、修氏、老梅,并私娃一案拘齐听审,将老梅、梅滔押在外边伺候。 不多一时,众人齐上衙前,余谦早将原差两个巴掌打回。骆宏勋劝道:“今日若不到案,反被他说我畏罪不前,不分皂白了。从来说,‘是虚是实,不得欺人’,不走是真才实料,怕他怎的!”故同原差至县。原差进内,通知人犯俱齐,内宅门禀过老爷。不多时,听得里面云板一响,几声吆喝,吴老爷坐在大堂上,分付将骆宏勋奸夫带上。骆宏勋不慌不忙,走至大堂,谨遵法堂规矩朝上跪下。吴老爷问道:“怎样与修氏通奸?从头说来!”骆宏勋道:“小人扬州人氏,修氏乃嘉兴人,相隔几百里,怎能与她通奸。昨日方至嘉兴,借寓普济庵中,昨夜间闻得修氏喊叫‘救命’,世上哪有见死不救之理!遂至其家,走进房门,见一条大汉骑在妇人身上。那妇人赤身露体,卧于地上乱滚。小人用脚将那大汉踢倒,问其由头,方知是她嫡侄欲欺婶母。后被本坊乡保叫门,将梅滔领去,小人即回庙中安歇。他事非我所知。”吴老爷道:“带梅滔上来!”问道:“你这奴才!自灭人伦,反怪别人为奸。”梅滔道:“他被小人捉住,与婶母约定此言,但只私娃可知了!”吴老爷又唤和尚问道:“你是个出家人,怎么与他牵马?骆宏勋给你多少银子?在你庙中住了多少日子?从实说来!”和尚道:“僧人乃出家人,岂肯做这造孽之事!姓骆的一众人有十数个,昨日午后才到僧人庙中,通奸之事僧人实不知情。”吴老爷又唤修氏问道:“你与骆宏勋几时通奸的?从实说来,免受刑法。”修氏道:“小妇人一更天气已经脱衣安睡,梅滔这个畜生推门进来欲行灭伦之事;小妇人不从,他将小妇人按捺在地强而为之。小妇人喊叫,幸亏骆恩人相救。素日亦无会面,哪有奸情之事!”吴老爷又唤丫头老梅问道:“你主母与何人往来,自然不能瞒你,从实说来。”老梅道:“家爷在世是有名气的,家业颇有,亲戚朋友往来甚多,婢子哪能多记。”吴老爷道:“我不问你那些人。我问你家主母与何人情厚,常常进主母房中走动?”老梅道:“并无他人情厚。”用手一指骆宏勋,“就是见他常常走动。他说是主母姑表弟兄。别事婢子不知。”吴老爷又问修氏道:“你还有何说?”修氏道:“此必梅滔相教之言,老梅依他假话,老爷不要屈人!”吴老爷道:“你丈夫死去一年,此胎从何得的?还敢强辩!”修氏道:“此胎连小妇人亦在惊疑,不知因何而得?”吴老爷大怒道:“哪有无夫而孕?若不动刑,料你不招!”分付将修氏拶起来。一呼百应,一时拶起。修氏道:“便将双手断去,也不肯恩将仇报!”一连三拶,未有口供。又问骆宏勋道:“你到底几时通奸?一一说来。”骆宏勋又将前词说了一遍。吴老爷说:“把乡保唤来!”问道:“你等昨夜如何将梅滔领来?彼时他如何吵闹的?”乡保道:“小人并不知道,何有领梅滔这话?”骆宏勋在旁,回道:“昨夜不是这人领去的,老少不等,有五六个人,称是乡保。小人亦不认得。彼等打门相问。闻得嫡侄欺奸婶母,特带了去,今早来禀老爷处治。”吴老爷大怒道:“即此虚言,可知奸情是真了。若不动刑,谅你必不肯招!”分付两边抬夹棍上来。下边连声答应,把夹棍抬上堂。 正待上前来拉骆宏勋动刑,只见一人跑上堂前,将用刑之人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遂将夹棍一分三下,手持一根在堂上乱打。又听见一人大叫道:“诬陷好人为奸,这种瘟官要他何用?代百姓除此一害吧!”只听众人答应:“晓得!”满堂上不知多少好汉,也有拿板子的,也有拿夹棍的,还有将桌子踢倒,持桌腿乱打一番的: 欲将酷刑追口供,惹得狠棒伤身来。 毕竟不知何人在堂乱打,亦不知吴老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97章 为义气哄堂空回龙潭镇 却说嘉兴县吴老爷,正分付人抬夹棍夹骆宏勋,余谦跑上堂来,把用刑之人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又将夹棍劈开,手持一棍,在堂上乱打。濮天鹏大喝一声:“尔等还不动手,等待何时!”任正千、骆宏勋,并带来的十几个英雄,各持棍棒乱打一番。濮天鹏兄弟只奔暖阁来追。吴老爷见事不好,抽身跑进宅门,将宅门关闭。众书办、衙役人等见势凶恶,预先跑脱。恃强者还在堂上吆喝禁止,余者尽被余谦等五位英雄打得卧地而哼。濮天鹏恐再迟延,城门一闭,守城兵丁来捉,则不能安然回去,到家必受老岳的闷气,便说道:“还不出城,等待何时!”大家听了,各持棍棒打出头门,照北门大道而行。行至普济庵,将行李取出,棍棒抛弃,各持着自用的器械,奔北门行走。这些英雄皆怒气冲天,似天神模样,哪个还敢上前拦阻?一直出了北门,来到自己船上,同水手拔锚开船,上龙潭去了。 且说嘉兴县衙门中,待众人去了半日,有那躲在班房中之人,听得堂上清静,只有一片哼声,方一一大胆走出房来。见众人已去,便走至后堂,开了暖阁门,禀知:凶人已去,请老爷出堂。吴老爷重整衣冠,复坐大堂,道:“这些强徒往哪里去了?”有人禀道:“方才出北门上船去了。”吴老爷道:“骆宏勋是扬州人,自然是仍回扬州,本县随后差人行文,赴扬州捉他未迟。其余人犯,现在何处?速速齐抓来问供。”众衙役领命,往衙外齐人。堂上受伤之人过来禀道:“小的头已打破。”那个说:“小的肋骨踢折了。”吴老爷道:“每人赏银二两,回去调理。” 发放受伤人毕,奸情人犯拘齐。吴老爷唤上修氏,问道:“你若实说与骆宏勋几时通好,本县自然开脱你;你若隐而不言,这番比不得先前了!你可速速招认,本县把罪归于骆宏勋一人,好行文书去拿他,毫不难为你。”修氏道:“实与骆宏勋无私,叫小妇人怎肯相害!”吴老爷分付:“着实拶这奴才!”又是一拶三收,修氏昏而复醒,到底无有口供。吴老爷自道:“若不审出口供,怎样行文拿人?修氏连拶九次,毫无招供,这便怎了?”又想道:“总在和尚身上追个口供罢了!”遂唤和尚问道:“你庙中所寓一班恶人,其情事不小。据本县看来,真是一伙大盗。既在庙中歇息,你必知情,或奸情,或强盗,你说出一件,本县即开脱与你;若不实说,仔细你两只狗腿。”和尚道:“实系昨日来庙,别事僧人不知。”吴老爷大怒:“若不夹这秃囚,谅你不肯招出。”正是: 可怜佛家子,无故受非刑。 一收一问,和尚不改前供。吴老爷也无可奈何,只得写了监帖,将和尚下监,修氏交官媒人管押;老梅令梅滔领去;私娃子用竹简盛住寄了库,待行文捉拿骆宏勋再审。发放已毕,既今日哄堂之事难瞒府台太爷,命外班伺候,亲自上府面禀。来至府前头门之外,下轿步行,宅内家丁投递手本,里边传出“面见”。吴老爷来至二堂,王伦问道:“何县禀见?”家丁回道:“嘉兴县在外伺候。”“传他进来。”吴老爷参见已毕,王伦命坐,问道:“贵县今来有何事讲?”吴老爷道:“卑职今日审一件奸情。奸夫骆宏勋,他一党有十数余人大闹卑职法堂,将投书人等打得脸青眼肿,卑职若不速避,亦被打坏。特禀公祖大人知道。”王伦一听到“骆宏勋”三字,即打了一个寒噤,假作不知,问道:“骆宏勋哪里人氏?”吴老爷道:“他是扬州人氏。”王伦道:“扬州离此不远,速行文书捉拿要紧。有了骆宏勋,余众则不难了。”吴老爷领命,一躬回衙,连忙差人赴扬州。这且不提。 却说鲍自安在家同女儿闲谈,道:“嘉兴去的人今晚明早也该回来了。”金花道:“等贺氏来时,女儿也看看她是何等人品?王伦因她就费了若干精神。”鲍自安道:“临行,我叫他们活捉回来,我还要审问审问,叫他二人零零受些罪儿。如一刀诛之,便宜了这奸夫淫妇!”正谈之间,家人禀道:“濮姑爷一众回来了。”鲍自安道:“我想他们也该回来了。”鲍金花兴致勃勃随父前来观看贺氏,闪在屏门后站立。鲍自安走出厅,向任、骆二位道:“辛苦!辛苦!”又问濮天鹏。濮天鹏遂将嘉兴北门湾船,借寓普济庵,原意三更时分动手,不料左边人家姓梅嫡侄强奸婶娘,骆大爷下去搭救,次日拘讯,便证骆大爷为奸夫,欲加重刑,我等哄堂回来,未及捉奸夫淫妇等,说了一遍。鲍自安道:“这才算做好汉!若叫骆大爷受他一下刑法,令山东花老他日知道,岂不笑杀!似此等事,你多做几件,老夫总不贬你。只是有此‘哄堂’一案,嘉兴诸事防护严了,一时难以再去。待宁静宁静,你再多带几个人同去走走罢了!”鲍金花在屏门后“喇”的一笑,说道:“自家怕事,倒会说旁人。”鲍自安道:“我怎么怕事?”金花道:“山东花叔叔不能二下定兴,捉杀奸淫,你笑他胆小;今日你因何不敢复下嘉兴?又说什么稍迟叫旁人再去。只你值钱,别人都是该死的!”鲍自安道:“这是连日劳碌了姑老爷的大驾了,姑奶奶心中就不喜欢,连你都笑起来了!明日花振芳又要笑话。拼着这老性命,明日就下嘉兴走走何妨!”任、骆二位见他父女二人上气,忙解劝道:“日月甚长,何在一时?俟宁静几日再去,方保万全。”鲍自安道:“二位大爷不知,我这姑奶奶自幼惯成的。今日这就算得罪她了,有十日半月的咒骂,还不肯饶我哩!我在家中也难过,趁此下嘉兴走走:一则代任大爷报仇,二则躲躲姑奶奶!还少不得请二位大驾,并余大叔同去玩玩。今番多带十来个听差的,连‘私娃子’一案人都带了来,我要审他的真情,那修氏到底有没有奸夫?”任、骆二人并濮天鹏兄弟齐说道:“修氏连受三拶,总无口供,看这光景真无奸夫。”鲍自安笑道:“骆大爷同濮天雕尚未完婚,小婿虽然成亲而未久,任大爷亦未经生育,故不深明此中之理。老夫一生生了十数余胎,只存小女一人,哪有不夫可成孕者?我说众位不信,待把一众盗来,当面审与诸位看看!”即对濮天鹏道:“烦姑爷到后边,多多拜上姑奶奶:将我出门应用之物,与我打起一个包裹,我明日就辞他去了。家内之事,拜托贤昆仲二位料理。我想嘉兴县既知骆大爷是扬州人,‘哄堂’之后,必定要到扬州捕捉,你到江边嘱咐摆江船上:凡遇嘉兴下文书者,一个莫要放过才好;倘若过去,扬州江都县必差人赶至骆大爷家,将人惊吓了。惊吓了老太太则我之过!”濮天鹏兄弟一一领命。鲍自安就叫两只大船装载米面柴薪带足。听差百十人中拣选了二十人前往,各打包裹。第二日清晨,大家上船又往嘉兴。下文书之人,真个一个不能过去。凡衙门之人出门,就带二人势利气象,船家不问他,他自家就添在脸上,自称道:“下文书的!”使船家不敢问他讨船钱。那些船家听濮天鹏分付之后,逢有下书之人,连忙单摆他,过江心船漏,一抽翻入江心。嘉兴县见去人久不回来,又差人接催,及到江边,仍然照前一样。嘉兴离扬州虽无多远,其信不能过江。也不必多言。 再说鲍自安两只大船又到嘉兴,前日湾船北门,今日在西门湾下。临晚,鲍自安将夜行衣服换上,应用之物俱揣入怀中,亦不过火闷子,并鸡鸣夺魂香、解药等类,两口顺刀插入裹腿中,那二十位英雄亦各自装扮停当。起更之后,鲍自安告辞任、骆两人,带领众人趁此城门未闭,欲进府前来捉王伦、贺氏。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98章 因激言离家二闹嘉兴城 话说鲍自安告别众人,趁城门未关就便而入。进城之后,鲍自安分付众人:“我们大家一同而行,恐怕人看出破绽,总约在普济庵后边楼上取齐。”大家分散而行。鲍自安走至普济庵门口,见门尚未闭,自向里随步进去。只见庙内甚是冷清,绝无一人,直至后厨房中,方见两个小和尚同一个道人在里面吃晚饭。见鲍自安穿着怪异,连忙上前问道:“台驾是哪里来的?到此何干?”鲍自安道:“金陵建康来的。素常与此庙住持相识,特来一望。”习随人云:“老和尚昨日因官司受了夹棍,现在禁中。”鲍自安道:“我特来望他,不料不能相会。”怀中取出三两一锭银子,递与小和尚道:“你且收起,明日买些酒肴送与你师父食用,也是与我相交一场!”小和尚同道人相谢,斟了一杯便茶送与鲍自安。鲍自安接茶在手,问道:“老师父因何官司受此酷刑?”道人回道:“老爹,你不知。”遂将前事说了一遍。鲍自安道:“其余人犯现在何处?”道人云:“修氏交官媒管押在他家,老梅交梅滔办领在家,私娃用竹桶盛住寄了库;就是我家老和尚入禁在监,待等扬州府拿到‘哄堂’人犯一齐再审。”鲍自安问得明明白白,遂辞了小和尚、道人,退步出门。小和尚相送,一拱而别。 鲍自安转过后边僻静之处,将脚一纵,蹿上了小房子,复身又一纵,上了厢楼,一看那二十位英雄早已在楼上。见老爹进来,俱各起身。鲍自安道:“天气尚早,我们且歇息片时再做事方妥。”大家俱在楼上坐下。坐了一会,听得已交二鼓三点,外边人声已定。鲍自安道:“你们莫要全去,只要五六个人随我下去,捉一个,提上一个,都放在楼上,等人犯齐全,我自有道理!”众人领命。随去的五六个人,俱在房上等候。 鲍自安到了梅家天井之中,听了一听,有那妇人在房中啼哭,知是修氏。闻得那间房内两个妇人说道:“天已二鼓,老娘娘你睡吧!我们也不知犯了什么罪,白日里一守一天,夜晚间还不叫人睡觉哩!”鲍自安道:“此必是官媒了。”取出香来点着,自穿眼透进。耳边听得两个喷嚏,则无怨恨之声,但听这边房内呱呱哭泣。遂又从这边窗眼透进香火,不一时听得连连两声喷嚏,亦无哭声了。拔出顺刀将门拨开,火闷一照,见桌上银灯现成,用火点着一看:床上睡着两个妇人。本待要伤她性命,也不怪他,也是奉官差遣,由她罢了。走至这边房内一看,见一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床杆上挂着一条青布裙子,并几件衣服。揭起被一看,那妇人竟是连小衣而睡。看那修氏自梅滔强奸之后,皆是连小衣而卧。鲍自安将木杆上所挂衣裙尽皆取下,连被褥一并卷起,挟至小房边。房上之人看见老爹回来,将绳兜放下,鲍自安将修氏母子放入兜中,上边人提在房上,楼上人又提上楼,打开被褥代他母子穿衣。凡强盗之家规矩甚严,哪怕就是月宫仙子也不敢妄生邪念。 不讲床上穿衣服。且说鲍自安又往后边,走到后院,又听一人说道:“再待扬州拿了骆宏勋,到日少不得还审二堂。似此败丧门风之妇,留她做甚!将她改嫁,这份家私尽是我执管了。待她临出门之时,只叫她穿去随身衣服,其余者尽是我的,给你穿用,也省得再做。”一妇人道:“二娘待我甚好!只因你这个冤家,生生将她嫁出家门,我心中有些不忍。”鲍自安听得明白,此是梅滔与老梅了。随即取出香来,亦从窗眼透进。不一时连听两声喷嚏,即无声息了。乃将门拨开,走近床边,用火闷一照,见两个一头同睡。鲍自安随将她衣服取下,连被一并卷起,又挟至前边小房间,仍用绳兜提上楼去。鲍自安亦随上来,也着人代她穿了衣服,捆做四捆,同听差十人先至船上。 鲍自安带了十人直奔嘉兴县,来到了库房之上,将瓦揭去五路,开了一个大大的天窗。鲍自安坐在绳兜之中,着人吊下,将火闷一照:见东北墙角倚靠着一个竹桶。料必是私娃子,用手拿过,走至绳兜边,仍坐其中,将绳一扯,上边人即知事已做妥,连忙提将上来,仍回庵内歇息。歇息片时,鲍自安道:“你们将此竹桶先带回去,我独进府衙捉拿奸夫淫妇。如得手,我自将二人捉上船去;倘若惊动人时,我亦有法脱身,你们莫要进来催我,人多反不干净。”众人领命,拿了竹桶俱回船不提。 且说鲍自安独走到府衙房上,走过大堂到了宅门之上,看了看天井之中,灯火辉煌。仔细望下一看,见两廊下有十余张方桌,桌上人多少不一。细看有四五十人在那里斗牌的、下棋的、饮酒的、闲谈的,厅柱上挂着弓箭,墙壁上倚着铁棒。鲍自安坐在房上,想道:“显然王伦晓得我来,特令这些人在此防备。倘有一些知觉,这些人大惊小怪,虽不怎样,但又不能捉拿奸淫了!须将这些人先打发了才好。”遂将怀中带来之香尽皆取出,约略有二三十支,两头点着,坐在上风头,虽不能尽皆迷上香,熏倒几个人少几个人。算计已定,取出火闷来,暗暗点着香头。又恐火闷子火大,被人看见,想又收起,用那点着之香来点那未着者,用口底上吹去。看官,你说那些人因何至此?自骆宏勋哄堂之后,嘉兴县禀过王伦。王伦回太守府与贺氏商议:“今骆宏勋同一班恶人至此,皆为你我而来,不意昨夜竟做此事,未及下手,以后不可不防!”遂即分付三班衙役,每晚要三十人轮流守夜;又向嘉兴县每晚要二十个人,共是五十个。王伦亦不难为他们,每晚一人赏大钱一百文,酒肉各一斤。叫爱赌者赌,好酒者吃酒,只是不许睡觉。那晚仍设饭酒。一人起身小便,走至墙脚下,未解裤子,猛听得房子上有人吹气,抬头定睛一看,黑影影有一人在那里吹。这人也不声张,回至廊下,拿了一支鸟枪,将药放妥,火引藏在身后,仍走至小便之所,枪头对准房上之人,将火绳拿过,药门一点,一声响亮,廊上之人俱立起身来相问。拿枪之人说道:“方才一人在房上吹火,被我一枪,不见动静,快拿火来看一看!” 却说鲍自安在房上吹火,不料下边有人看见,只见火光一亮。鲍自安在江湖上是经过大敌的,就怕的是鸟枪,将身一伏,睡在房子上,那枪子在身上飞过。鲍自安吓得浑身是汗,自说道:“幸喜躲得快,不然竟有性命之忧。”又听众人要执灯火来瞧,自思:只怕下边还有鸟枪。不敢起身,遂暗暗抬头一看,见众人各执兵器,在天井之中慌乱。又见一人扛了一把扶梯,正要上房子来看。鲍自安用手揭了十数片瓦,那人正要上梯子之中,用手打去,“咯冬”一声,翻身落地,哪个还敢上来?齐声喧喝道:“好大胆强盗!还敢在房上揭瓦打人!” 不多一时,府衙前后人家尽皆起来,听说府衙上有贼,各执器械前来捉获,越聚越多。鲍自安约估有五更天气,心想:“还不早些出城,等待何时!”又揭了一二十片瓦在手,大喝一声:“照打!”撇将下去,又打倒四五个人。鲍自安自在房子上奔西门而去。看看东方发白,满城之人,家家起来观看。鲍自安走到这边房上,这家吆喝道:“强盗在这里了!”行到了那里,那里喊叫道:“强盗在这里了!”白日里比不得夜间容易躲藏,在房子上走多远人都看见。鲍自安想了想:倒不如在地下行走,还有墙垣遮蔽。即将腿上两把顺刀拔出在手,跳下来从街旁跨走。正行之间,城守营领兵在后追来。鲍自安无奈,见街旁有一小巷,遂进小巷内。那兵役人等截住巷口,鲍自安往巷内行了半箭之地,竟是一条实巷,前无出路,两旁墙垣又高,又不能蹿跳上去,心中焦躁,恶狠狠持着两把顺刀,大叫道:“哪个敢来!”众兵役虽多,奈巷子偏小,不能容下多人,鲍自安持刀恶杀,竟无一人敢进巷中。站了半刻,外边一人道:“他怎的拿瓦打人!我们何不拿梯子上屋来,亦揭瓦打他。”众人应道:“此法甚好!”鲍自安听得此言,自道:“我命必丧此地了!”正是: 他人欲效揭瓦技,自己先无脱身计。 不知鲍自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99章 长江行舟认义女 却说鲍自安在巷内闻得要揭瓦打来,甚是焦躁。忽见墙脚边有乱砖一堆,堆了二尺余高,用脚一点,使尽平生之力纵上高房。向下一望,见各街上人皆站满,无处奔走,回头一看:房后就是通水关的城河,所站之房即是人家的河房。鲍自安大悦道:“吾得生矣!”照河内一跳,自水底行走直奔水关而去。众人道:“强盗投大河,拿挠勾抓捞。” 且说鲍自安自水底行至水关门,闸板阻路,不能过去,心中想道:“但不知闸板上塞否?倘若空一块,我则容易过去了。”又不敢出水来瞧看,恐怕岸上人用勾抓住。在水内摸着板窍用力一掀,竟未上全,还有一板之空,慢慢侧身而过。出了水闸门便是城外了,鲍自安方才放心。意欲出水登岸行走,头乃冒出水来,恰恰河边是个粪坑,有一人在那里捞粪。一见水响,只当是条大鱼,用粪勺一打,正打在鲍自安左额之上,砍去一块油皮。鲍自安本待出水结果他性命,又恐城内人赶来,忍痛仍从水底行走,约离西门不远方才登岸。城河离官河不远,行至河边仍下河内,行至自家坐船,脚着力一蹬而上。众水手说道:“老爹为何从水内而来?”鲍自安摇手禁止声道:“莫要说起!莫使任、骆二位知之,见此光景取笑。”使个眼色与水手,速速扳棹开船,自己暗暗入船,将湿衣脱去,换了一身干衣。十月天气在水中倒也罢了,出水之后反觉寒噤起来了。令人烧了一盆炭烤烘了寒衣,取出手镜一照,见左额上砍了一寸余长的血口。连忙取出刀伤药敷上,以风帽盖着。收拾停妥,方走过这边船来。进了官舱,任、骆二人连忙相迎,问道:“老爹几时回来?”鲍自安将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把毡帽一揭道:“时运不通,又遇见这个瘟骚母,照在下额上打了一粪勺,方才敷上药。”任正千谢道:“为晚生之事,使先生有性命之忧;又受此伤,虽肝胆涂地,亦不能报!”鲍自安道:“我前日原说宁静宁静再来,方才妥贴。不料小女相激愤怒而来,又成徒劳!我料王伦终不出吾之手,迟早不等,后边少不得三个嘉兴吧!”船家知老爹今日受惊,办了几个盘子,暖了一壶好酒,送入船来与老爹压惊。鲍自安同任、骆二位谈饮。 却说嘉兴城中,将四门关闭,谅强盗不过是在河内,多叫挠勾抓捞。天明时,嘉兴县吴老爷来见。王伦道:“本府衙内捉了一夜强盗,难为贵县此刻才来相见!”吴老爷一躬到地,说道:“卑职衙门亦有强盗,库房上揭了一大片瓦,将私娃子竹桶盗去,别物一些未动。卑职亲令人修补完了,来参见时已是迟迟。”王伦道:“别物不失,而盗私娃,此人必是哄堂一党人了。”话犹未了,官媒婆来告道:“今夜将老梅、梅滔并修氏母子盗去!”王伦道:“亦是这大盗。贵县速速行文到扬州,捉这骆宏勋要紧!”吴老爷道:“卑职已差几次人去,总未见回来,不知是何缘故?”王伦道:“再拣能干者差几个前去!”吴老爷领命回衙,修文赴扬州。且说那城河内抓捞到午间,毫无踪迹,少不得开放城门令人出入。王伦曰:“今后要更加防备!”不提。 且说鲍自安同任、骆二位饮了一会,大家又用了早饭,鲍自安卧却片时,起来说道:“行船无事,审问奸情玩玩吧!”任、骆二位齐道:“使得。”鲍自安道:“二位大爷,哪位做问官?”任正千、骆宏勋道:“怎敢僭老爹!”鲍自安道:“如此老拙有僭了。”分付传二十位英雄来船内两旁站了。鲍自安居中坐下,任、骆列坐于后。鲍自安分付将修氏带过来,外边答应一声,揭起舱板,将修氏提出。修氏哀告道:“英雄饶命!”那人道:“莫要喊叫,我家老爷今要审问奸情哩!”修氏自受闷香之后,被人抬进船来,及醒时也不知身在何处。今被提进船中,见一位六十岁年纪的老人家端坐那里,也不知做的是什么官职?又见他后边坐着二人:一个是前番救命的骆恩人,一个也是骆恩人一党,不解是个什么缘故?只得双膝跪在船中,磕了个头,道:“孀妇修氏叩见大老爷!”鲍自安道:“此虽非法堂,更比官法严些。你与骆大爷通奸是梅滔诬你,我已悉知,不必再问。只是你丈夫已死一年,而怀中之胎从何而有?你实实说出。我又不是问官,管你什么,只明白明白就罢了!”修氏道:“小妇人生长虽非官家,而颇晓三从四德,虽非名门,而丈夫忝在上庠。既知为夫守节好,反不知失身为耻?此胎之有,连小妇人亦莫其知也!”鲍自安道:“我已六旬年纪,地方也游过几省,从未见不夫而成胎者。善意问你,你不实说!”分付拶起来。两旁答应。任、骆二人低低说道:“他也有夹棍、拶子不成?”降目一观,只见旁边走过二人,一人将修氏两手拿住,一人将修氏双手合在一处,把面杖粗的五个指头夹住修氏十指,用力一拶,修氏喊叫不绝。鲍自安又问道:“奸夫是谁?从实招来!”修氏道:“实在没有,望老爷饶命!”鲍自安分付再拶!那人又用力一拶,修氏昏倒船中。鲍自安分付松刑。那人把五个指头放松。修氏醒了片时,哭诉道:“实无奸夫,叫小妇人怎么说法?”鲍自安分付将修氏暂送那只坐船,待审过梅滔再问。修氏道:“乞老爷天恩,小妇人儿子年方两周岁,乞付小妇人喂养。”鲍自安分付把她儿子付她。下边走过几个人来,说:“莫要饿坏了。”遂将她母子送上那只坐船。 鲍自安分付带过梅滔、老梅上来。下边又将舱板揭起,将二人提进船中。梅滔一见骆宏勋在座,谅今日难保性命,只得跪下哀告道:“望老爷饶命!”鲍自安道:“嫡侄何异母子,怎敢起不良之心!”梅滔道:“只因借贷不给,强取是实,无灭伦之意。”鲍自安分付夹起来!下边走过几人,把梅滔按伏船中,一人合起碗大两个拳头,向梅滔孤拐上一夹。梅滔大喊道:“望老爷松刑,容小人细诉。”鲍自安道:“松刑,叫他说来。”梅滔道:“丫头老梅是婶母房中之人,小人与她私通一年,恐婶娘知之见罪,二人商议:谅婶娘幼年孀居,亦必爱风月之事。约定那日婶娘脱衣睡时,老梅暗开房门,小人进逼行奸。不料婶娘不从,大声喊叫,惊动骆宏勋大爷解救。”鲍自安道:“彼时不伤你性命,就该感激骆大爷之恩,次日怎反诬骆大爷为奸夫,又是因何?”梅滔道:“天明时老梅前来说,我婶娘夜间产下一娃。小人欲报夜间相打之恨,故至县报告。总是小人该死,望老爷饶恕一二!”鲍自安向丫头老梅骂道:“坏贱人!我昨夜在你房外听得你自道,二娘待你甚好。就该以德报德,怎反唆人行奸,以仇报之。”分付拶起来,亦照修氏一般拶了三拶,老梅喊叫不绝。鲍自安将二人仍下舱板下,亦赏点稀粥与他度命。 及到晚饭时候,大家用了饭。鲍自安道:“倘若前日寓远些,也不听见此事,修氏之命实骆大爷再造之恩。而修氏在嘉兴县堂上受刑,总不肯玷辱骆大爷,亦还有良心之人矣!我观她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倒也干净,我今作媒与骆大爷做一个侧室。”即向任正千道:“大爷,你说使得么?”任大爷道:“实好,实好!”骆宏勋不觉满面发赤道:“今若做此事,将前日相救之情置之东流也!他人必说:我晚生非正人也!”鲍自安道:“既骆大爷不愿收她为侧室,今令修氏陪宿,以报救命之恩,非为过也!”说罢,将骆大爷硬推过那只船上,而入官舱与修氏同宿。不知修氏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00章 龙潭后生哭假娘 话说鲍自安将骆大爷送过船来,送入官舱,回手带过船门,以锁锁之。不表。 且说修氏怀抱其子,正在那里悲凄,忽见骆大爷进船,连忙站起身来,问道:“恩爷来此有何话说?”骆大爷听得修氏相问,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实告道:“鲍老爷作媒,叫我收你为妾,我不肯。他又说,既不肯收你为侧室,叫你今日陪宿,以报我前日之恩,生生将我送进船来。”修氏听得此言,双膝跪下,吓得魂飞天外,二目垂泪,哀告道:“我梅氏乃良善之家,丈夫念书之子,永诀之时,执妾手相告道:‘妇人以贞节为重,如念我三年夫妻之情,我死之后,望贤妻抚养孤儿。我虽在九泉之下,感恩无尽矣!’言犹在耳,何曾刻忘。今爷有救命之恩,若不相从,是为忘德。背夫不仁,忘恩负义。此不仁不义,天地岂肯覆载我乎?今在恩爷台前,解下腰带自尽船中,使无愧妇德,敢见丈夫于泉下矣!”又抱过那两岁娃子,向骆大爷磕了一个头,道:“妾死之后,望恩爷将此子带至府中,以犬马养之,妾夫妻衔结相报!”说罢站起,解下系腰汗巾正待寻死,骆宏勋急忙上前解救。修氏只当骆大爷真有邪念,前来拉扯,大怒道:“方才叩谢,已算报过大恩;你尚不知耻,还要前来相戏!”用手向骆大爷脸上一把,抓了四五个血口。只听船外鲍自安称赞道:“这才算得一个节妇!”遂开了船门,同任正千走进。见骆宏勋面带血迹,说道:“得罪,得罪!”又向那修氏道:“骆大爷是个坐怀不乱的奇男子!花振芳将女儿登门三次求婚尚且不允,今日岂有邪念?是我料骆大爷青年俊雅,又兼有恩于你,故试你贞节。我同任大爷在外听得明白,先以理善求之,后以手恶拒之,以死报夫,哪有私情之理!奈我等才疏学浅,不明此理。我今年近六旬,只有小女一人,意欲认你为义女,同到我家过活,将你儿子抚养成人,再立事业。不知你意下如何?”修氏闻得此言,连忙叩谢,在船中拜了四拜,认为义父。鲍自安分付众人:俱以大姑娘呼之。又分付:将私娃桶存好,后来遇见那才高学广、博古通今之士,方能明白此案。这且不表。 再说鲍自安分付开船。在路非止一日,那日到了龙潭,鲍自安同任、骆二位先至庄上,令人抬轿一乘。将修氏母子抬到家中,把前后事情告诉金花小姐一番。鲍金花见修氏生得聪俊,甚是可爱,且修氏小字素娘,家人奴辈皆以“素姑娘”呼之。鲍自安分付将老梅、梅滔俱下在后园地窖之中,每日以稀粥两餐食他度命,以待明日审问。鲍自安走至大门,问门上人道:“家内可有甚人来否?”门上人禀道:“昨日山东花老爹从早过来,分付小的:等老爹回来,避着任、骆二位知道,说杭州之事已做过了。老爹自然明白,因老爹与任、骆二位爷同来,故未禀知。”鲍自安想道:“杭州之事既做,这老儿必上扬州,也不过几日就有信来。生法即叫任正千回山东去才好。”临晚吃酒之时,鲍自安道:“本意代任大爷捉奸雪恨,不料二下嘉兴,俱是劳而无功。我料今后嘉兴防护更是加紧,一时不可再往,须待两三个月才可前去。”任正千道:“虽非成功,而老先生之意已待晚生不浅矣!事原不可太急,前蒙花老先生所嘱,晚生也要回山东,暂为告别!”鲍自安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敢相留了。大驾不在此,得便我即将奸夫淫妇捉来,请大驾至此处治便了!”骆宏勋道:“晚生在府坐扰一月,明日亦要告辞,动身赴杭。”鲍自安道:“你也要赴杭?只是二位一时都要起身,奈老拙寂寂寞寞;待任大爷先起行之后,骆大爷再定起行日期吧!”一夜提过不表。次日清早,任正千告别起身回山东。鲍自安留骆大爷再住三两日,许他赴杭。骆宏勋亦不好一意别去,只得又住了两日。 那日晚饭时候,那鲍自安陪着骆大爷正在用晚饭,门上人进来说道:“启上老爹:门外来了一人,口称是骆大爷家人,名唤骆发,有紧急事情要见骆大爷。小的不敢擅自叫他进来,特禀老爹知道!”鲍自安已知是花振芳又做了那一件事,故此今骆府差人来通知。遂向骆宏勋问道:“君家府中可有此人否?”骆大爷道:“原有这个小厮。”分付余谦:“你出去看来,果是骆发,令他进来见我。”余谦领命。去不多时,同了骆发大哭而进。骆大爷急忙问道:“何事?”骆发走上前来,磕了一个头,站立一旁,说道:“昨日午时,接得宁波桂太太书信一封,云:于二十日前半夜之间,来了一伙强盗,并无偷盗财帛,只把小姐杀死,将头割去。桂老爷见小姐被杀哀恸。过了五日,桂老爷亦因思小姐吐血身亡;我家太太闻知,悲痛不已,意欲今早着人来此通知大爷,不料今夜太太所住堂楼之上,忽然火起,及救熄火时,太太已焚为炭!现有徐大爷书信一封。”即双手递过。骆宏勋先闻桂府父女相继而亡,已伤恸难禁;及听母亲被火烧死,大叫一声:“疼死我也!”向后边便倒,昏迷不醒。余谦、骆发连忙上前扶住呼唤,过了半日醒转过来。哭道:“养儿的亲娘呀!怎知你被火焚死!养我一场,受了千辛万苦,临终之时,未得见面,要我这种不孝之人有何用处?”哭了又哭。鲍自安劝道:“骆大爷,莫要过哀,还当问老太太骨骸现在何处?徐大爷既有字来,亦当拆看。只是哭,也是无益!”骆大爷收泪,又问骆发道:“太太尸首现在何处?”骆发道:“火起未有多时,南门徐大爷前来相救,及见太太烧死,说:大爷又不在家,恐其火熄之后,有人来看,太太的骨灰铺地,不好意思。徐大爷遂买了一个瓷坛,将太太骨灰收起。因我家堂楼已被烧去,无有住房去放,徐大爷自抱太太骨坛,送至平山堂观音阁中安放。又不知大爷还在龙潭,还是赴杭去了?意欲回家速速修书差人通禀。不料平山堂之下,栾家设了一个擂台,见徐大爷由台边走过,台上指名大骂。徐大爷大怒,纵上擂台比试,半日未见胜败。谁知徐大爷一脚蹬空,竟自跌下来,将右腿跌折,昏迷在地。小的等同他家人拿棕榻抬至家中。徐大爷不能修书,请了旁边学堂中一个先生,才写了这封字儿!中饭时,小的在家中起身,故此刻才到。”骆宏勋将信拆开一看,与骆发所言无差。这骆宏勋就要告别奔丧。鲍自安道:“老太太灵坛已由徐大爷安放庙中,大爷今日回府也是明日做事,明日到家也是明日做事。今日已晚,过江不是玩的,明日清早起身为是。”骆宏勋虽然奔丧急如火焚,怎奈天晚难以过江,无奈只得又住一晚。思想母亲劬劳之恩,不住哀哀恸哭。鲍自安也不回后安睡,在前相陪,解劝道:“骆大爷,你不必过哀。我有一个朋友不久即来,他得异人传授,炮制得好灵丹妙药,就是老太太骨灰、桂小姐无头,点上皆可还阳。若来时,我叫他搭救老太太、桂小姐便了!”骆大爷满口称谢。余谦在旁道:“他既有起死回生之术,何不连桂老爷一并救活?”鲍自安道:“他是吐血而死,血气伤损,怎能搭救!”余谦暗道:“砍去头者岂不伤血?烧成灰岂不损伤血?偏说可救!而吐血死者,尸首又全,反说不能救,我真不解是何道理也?”又不好与他争辩,只自家孤疑罢了。鲍自安又对濮天鹏道:“你明日同骆大爷过江走走,亲到老太太灵前哭奠一番,谢谢太太之恩!”濮天鹏道:“我正要前去。”次日天明,鲍自安分付拿钥匙开门,将骆大爷包袱行李一一交明,着人搬运上船。骆宏勋谢别,鲍自安送出大门,骆、濮等赴江边去了。 正走之间,只见后边一个人如飞跑来,大叫:“濮姑爷,请慢行!老爹有话相商酌。”正是: 惧友伤情说假计,独悲感怀道真情。 毕竟不知鲍自安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101章 鲍家翁婿授秘计 却说骆宏勋同濮天鹏正行之间,只见后边一个人飞跑前来,请濮姑老爷回去,老爹有要紧话相嘱。濮天鹏向骆宏勋道:“大驾先行一步,弟随即就来的。”将手一拱,抽身回庄。进了内庄,鲍自安见濮天鹏回来,说道:“我有句话告诉你。”遂将花振芳因求亲不谐,欲丢案在骆宏勋身上,谋之于我。我恐骆大爷幼年公子,哪里担得住?是我叫他将桂小姐、骆太太都盗上山东去,不怕口后骆大爷不登门相求!今日杀头火焚者俱是假的。虽如此,而骆大爷不知其假,母子之情自然伤痛。我故着你陪去,将此真情对你说知,你只以言语解劝,使他莫要过悲,切不可对骆大爷说出此言,以败花老爹之谋计也。又拿银二十两,交付与濮天鹏带去,备办祭礼。濮天鹏一一领命,又复出门赶奔江边,与骆大爷一同上了过江船。骆宏勋问道:“适才老爷相呼,有何分付?”濮天鹏道:“因起身慌速,忘带办祭之资,故唤我回去,交银二十两与弟带来。”骆宏勋道:“大驾幸临,已感激不尽,何必拘于办祭礼否!鲍老爹可谓精细周全之人。” 未到下午时候,已至扬州。骆宏勋向余谦道:“这太太灵坛安放平山,我们也不回家去了,进南门先到徐大爷家。一者叩谢收骨之恩,二者看问徐大爷腿伤如何,三者将包袱寄在他家,我好上平山堂奔丧。”余谦闻命,同骆发二人照应人夫,将包袱担往徐大爷家。进城之时,来往行走之人,一见这余谦回来,欢喜道:“‘多胳膊’回来了,明日我们早些吃点饭,上平山堂去看打擂台去。”又一个人道:“他家主母被火烧死,今日回来赶着料理丧事,哪有工夫去打擂台!”这人道:“你哪里知他的性格其烈如火。他家主灵坛现安放平山堂观音阁中,自然要随主人往观音阁去。设擂台之处乃必由之路。经过观音阁,他若看见此擂台,忙里偷闲,也要上去玩玩!我打算三日不做生意,明日我家表嫂生日,我也不去拜寿,后日再补不迟。”那人说道:“明日是我姨妈家满月,也不去恭喜了,陪你去看看余老大打擂台吧!”不讲众人筹计偷工夫看打擂台。 且说余谦等押着行李过了南门,不多一时来至徐大爷家门首。进门到了内书房,看见徐大爷仰卧在棕榻上。徐松朋见余谦押着许多行李进来,知表弟骆宏勋来了。忙问道:“你大爷现在何处?”余谦走上前来请过安,道:“小的同骆发押行李,大爷同濮大爷在后,少刻即到。”徐松朋道:“哪个濮大爷?”余谦低头说道:“就是向日刺客濮天鹏,乃是鲍自安之女婿。因感赠金之恩,闻老太太身亡,特地前来上祭!”徐松朋道:“既有客来,分付厨下快备酒席。”又分付挪张大椅子,拿两条轿杠,自己坐在椅上,二人抬至客厅去。 正分付间,只见骆大爷同濮大爷已走进来。骆宏勋一见徐松朋,不觉放声大哭,跪下双膝叩谢。徐松朋因腿疼不能搀扶,忙令家人扶起,说道:“你我姑表兄弟,理该如此,何谢之有!”濮天鹏道:“在下濮天鹏,久仰大名,未得相会,今特造府进谒!”徐松朋道:“恕我不能行礼,请入坐吧!”濮天鹏道:“不敢惊动了。”濮天鹏转道:“骆大爷请坐。”骆宏勋正在热孝,不敢高坐,余谦早拿了个垫子放在地下。骆宏勋说要奔丧,徐大爷道:“这等服色怎样去法?倘若亲家知你已到,随去上祭,如何是好?今日赶做两件孝衣,明日我同你前去。”骆宏勋闻得此言有理,分付余谦速办白布。徐松朋道:“何必又买,我家现成有白布。”分付家人到后边向大娘说:将白布拿出来。又差一个人,多叫几个成衣来赶做。拿布的拿布,叫成衣的叫成衣,各自分办,不必细说。 不多一时,酒席完备。因骆宏勋不便高坐,令人拿了一张短腿满洲桌子来,大家同桌而食。骆宏勋细问打擂台之由。徐松朋道:“愚兄将舅母灵坛安放观音阁,回来正从栾家擂台前过,闻得台上朱龙吆喝道:‘闻得扬州有三个人,骆宏勋、徐松朋并余谦,英雄盖世,万人莫敌。据我兄弟看来,不过虚名之徒!今见那姓徐的来往,自台边经过,只抱头敛尾而行,哪里还敢正眼视我兄弟。’老表弟你想:就十分有涵养之人,指名辱骂,可能容纳否?我遂上台比试,不料蹬空,将腿跌伤。回家请了医生医治,连日搽的敷的,十分见效,故虽不能行走,却坐得起来,也不十分大痛。愚兄细想:栾镒万设此擂台,必是四方邀请来。知你我是亲戚,故指名相激!”余谦在旁闻了这些言语,气得眼竖眉直,说道:“爷们在此用饭,待小的到平山堂将他擂台扫平,代徐大爷出气!”骆宏勋惊喝道:“胡说,做事哪里这等急,须慢慢商酌!”徐松朋道:“此言有理!我前日亦非输与他,不过蹬空自坠。现今太太丧事要紧,待太太丧事毕后,我的腿伤也好时,再会他不迟!”余谦方才气平。临晚,徐大爷分付:“多点些蜡烛,叫成衣连夜赶做孝衣两件,明日就要穿的。”大家饮了几杯晚酒,书房列辅,濮天鹏、骆宏勋安歇,徐松朋仍然用椅子抬进内堂。 次日起来,吃过早饭,裁缝送进孝衣:骆宏勋穿了一件,余谦穿了一件,濮天鹏将一件白衣翻个套里。奠丧不便乘轿坐马,濮天鹏相陪步行,出西门至平山堂而去。徐松朋实不能步行,便坐了轿子随后起身。又着人挑担祭礼奠盒,办了两桌小酒席,往平山堂而来。骆宏勋同濮天鹏步出西门口,见来往之人一路上不脱,及至平山堂那个擂台,那看的人有无干上万。一见骆宏勋等行来,人人惊喜,个个心乐,道:“来了!来了!”即拥挤前来,不能行走。余谦大怒,走向前来,喝道:“看擂台是看擂台,到底要让条大路,人好行走!”众人见他动怒,皆怀恐惧,随即让条路。余谦在前,濮天鹏、骆宏勋二人随后,来到了观音阁。 徐大爷早打发人把信,和尚已经伺候。骆大爷到了老太太灵坛面前,双膝跪下,双手抱住灵坛哭道:“苦命亲娘!你一生惯做好事,怎么临终如此!怎的叫你孩儿单身独自,倚靠何人?”余谦亦跪下哭道:“老太太呵!出去时节还怜我小的是无父无母之人!”主仆二人跪地,哀哀恸哭。那个陪祭的濮天鹏也掉下泪来。他虽是作假的,而他主仆却是真哭。濮天鹏暗想道:“怪不得花振芳与老岳这两个老孽障都无儿子,好好的人家,叫他二人设谋定计,弄得披麻戴孝,主哭仆嚎。欲将真话说出,恐被俺那个绝子绝孙的老岳知道,又要受他的闷气!”只得硬着心肠,上前来劝道:“骆大爷不必过哀,老太太已死不能复生,保重大驾身子要紧!”正劝之间,徐松朋轿子到了,叫人将祭礼盒设在灵前,亦劝道:“表弟莫哭,闻得亲朋知你回来,都办香纸来上祭。后边就到了,速速预备。” 未有片刻,果来了几位亲朋灵前行祭。骆大爷一旁跪下陪拜。徐松朋早已分付灵旁没了两桌酒席,凡来上祭之人,俱请在旁款待。共来了有七八位客人,拜罢,天已中午。徐松朋道:“别的亲友尚未知表弟回来,请入席吧!”濮天鹏想道:“我来原是上祭,今徐大爷催着上席,世上哪有先领席后上祭之理?还是先行礼方是。但不知是谁家的个死乞婆,今日也要我濮天鹏磕头!”心巾有些不忿,欲想不行礼又无此理,心中沉吟不定,进退两难。不知行礼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02章 骆府主仆打擂台 话说濮天鹏行祭礼义不服气,欲要不祭又无此理,只得耐着气,走向骆太太灵前行礼。骆大爷道:“隔江渡水,濮兄驾到,即感盛情之至,怎敢又劳行此大礼!”徐松朋道:“正是呢!远客不敢过劳,只行常礼吧!”濮天鹏趁机说道:“既蒙分付,遵命了!”向上作了三揖,就到那边行礼坐席去了。骆宏勋心中暗怒道:“这个匹夫,怎么这般自大法若不看鲍自安老爹份上,将他推出席去,连金子也不收他的!”余谦发恨道:“我家太太赠你一百二十两银子,方成全你夫妻。今日你在我太太灵前哭奠一番才是道理,就连头也不磕一个,只作三个揖就走了?众客在此不好意思,临晚,众客散后,找件事儿打他两个巴掌,方解我心头之恨!”这边坐席自有别人伺候。 余谦怒气冲冲的走到东厅之内坐下。有个小和尚捧了一杯茶来,道声:“余施主请茶。”余谦接过吃了,小和尚接过杯子。余谦问道:“我家太太灵坛放在你庙中三日,可有人来行祭否?”小和尚道:“未有人来。”余谦道:“就是徐大爷一家,也未有别处?”小和尚想了一想,道:“徐大爷那日送太太回去之后,有一顿饭光景,来了四五个人,都笑嘻嘻的道:‘这是骆太太之灵,我们也祭一祭。’并无金银冥锭、香烛纸钱,就是袋中草纸几张,烧了烧。”余谦道:“那人多大年纪?怎样穿着?”小和尚道:“五人之中,年老者有六十年纪,俱是山东人打扮。”余谦道:“烧纸之时,可听他说些什么话来?”小和尚道:“他只说了两句,道:‘能令乞婆充命妇,致使亲儿哭假娘。’”余谦闻了此言语,心中暗想道:“这五个人必是花振芳妻舅了。拿草纸行祭,又说什么‘乞婆充命妇,亲儿哭假娘’之话,坛内必非太太骨灰。想前日龙潭临行之时,那鲍自安说他有一个朋友,可以起死回生;今日濮天鹏行祭之时,仅作三个揖而不跪拜,种种可疑,其中必有缘故!待我走到那边,将灵坛推倒,追问濮天鹏便了。”遂走到灵案之前,将灵坛子抬起往地下一掼,跌得粉碎。骆大爷一见余谦掼碎母亲骨坛,大喝一声:“该死畜生!了不得!”上前抓住,举拳照面上就打。徐松朋亦怒道:“好大胆的匹夫!该打!该打!” 濮天鹏心下明白,知道余谦识破机关,故把骨坛掼碎,连忙上前架住骆宏勋之手,说道:“骆大爷,你见余谦掼坛,为何不怒?但是,莫要屈打余大叔,我有隐情相告。”骆大爷道:“现将我母亲骨坛掼碎,怎说屈打了他?”濮天鹏道:“此非老太太的骨灰,乃是假的!”徐、骆二人惊异道:“怎知是假的?”濮天鹏遂将鲍、花二老所定之计说了一遍,道:“特叫小的相陪前来,恐大驾过哀,有伤贵体,令我解劝。如若是真的,我先前祭奠之时,为何只揖而不拜?”徐松朋又问余谦:“你何以知之?”余谦又将小和尚之话说了一遍。骆宏勋方知母亲现在山东,遂改忧为喜。徐松朋亦自欢乐,分付家人多炖些美酒,大家畅饮一回。骆大爷更换衣巾,与众人同饮。大家谈论花振芳爱女太过,因婚事不谐,真费了一些手脚。亲邻们席罢,俱告别而回。 徐松朋乃在庙中检点物件,半日不见余谦。骆宏勋连忙呼之,不应,着人出庙寻找。家人回来回道:“已上擂台了!”徐松朋皱眉道:“濮兄同我表弟前去看看余谦,或赢或输,切不可上台。待回家商议一个现成主意,再与他赌胜败。”骆大爷与余谦虽分系主仆,实在情同骨肉。闻他上了擂台,早有些提心吊胆,遂同濮天鹏来至擂台右手站立,只见余谦正与朱龙比试。怎见得?有歌一首为证: 行者出洞头一冲,二郎双锏要成功。 叱高咤下之勾势,下扑英雄埋龙凤。 入水走脱沙和尚,六路擒拿怪魔熊。 两人会合冲云去,个个犹如行雨龙。 比斗多时,余谦使个“双耳灌风”,朱龙忙用“二三分架”。不料余谦左腿一起,照朱龙右肋一脚,只听得“咕冬”一声,朱龙跌下擂台,正跌在濮天鹏前面。濮天鹏又就势一脚,那朱龙虽然英雄,怎当得他二人两脚,只落得仰卧尘埃,哼哼而已!那台下众人看的齐声喝彩道:“还是我们余大叔不差!”余谦满腔得意,才待下台,只见台内又走出一个人,大喝道:“匹夫休走!待二爷与你见个高下!”余谦道:“我就同你玩玩!”二人又丢开了架子。只见: 迎面只一拳,蹦对不可停。 进步撩腿踢,还手十字撑。 虎膝伏身击,鹰爪快如风。 白鹅双亮翅,野鸡上山登。 比较多时,余谦使个“仙人摘桃”,朱虎用了个“两耳灌风”,这乃是余谦之熟着,好不捷快!用手一分,这右脚一起,正踢着朱虎小腹,“哎呀”一声,跌下台来,正跌在骆大爷面前。骆大爷便照大腿上,也是一脚踢去,朱虎喊声不绝。栾家着人将朱龙、朱虎尽抬回去了。众人又喝彩道:“还是余大爷替我们扬州人争光!”余谦实在得意,又道:“还有人否?如还有人,请出来一并玩玩!”只见台内又走出一个人,也有一丈身躯,却骨瘦如柴,面黄无血,就象害了几个月的伤寒病才好的光景,不紧不慢的说道:“好的都去了,落我个不济事的,少不得也要同你玩玩。”骆大爷暗道:“打败两个,已保全脸面,就该下来,他还争气逞强!”众目所视之地,又不好叫他下来,只得由他。徐松朋虽在庙中等候,而心却在擂台之下,不时着人探信。闻得打败两个,说道:“余谦已有脸面了。”又听说余谦仍在台上,恋恋不舍。徐松朋道:“终久弄个没趣才罢了!多着几个人探信,不时与我知道。”且说余谦见朱彪是个痨病鬼的样子,哪里放在心上,打算着三五个回合,再一巴掌就打下台去!谁知那朱彪虽生得瘦弱,兄弟四个人之中,惟他英雄,自幼练就的手脚,若被他着一下,便筋断骨折。余谦拳脚来时,他不躲闪,反迎着隔架。比了五六个回合,余谦仍照前次用脚来踢,被朱彪用手掌照余谦膝盖上一斩,余谦喊叫一声,跌在台上,复又滚下台来。骆宏勋同濮天鹏、徐府探信之人,连忙上前扶架。哪里扶得住?可怜余谦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二目圆睁,喊叫如雷,在地上滚了有一间房的地面,众人急忙抬进了观音阁。 且说栾镒万、华三千二人俱在台内观看,只见朱彪已将余谦打下擂台,向朱彪道:“台底下站的那个方面大耳者,即是骆宏勋;那旁站的大汉,即是向日拐我的宝刀之濮天鹏,何不激他上来比试?”朱彪听得骆大爷亦在台下,大叫道:“姓骆的,你家打坏我家两个人,我尚且不惧;我今打败了你家一个人,你就不敢上来了?非好汉也!”骆大爷本欲同濮天鹏回观音阁看余谦之腿,同徐大爷相商一个主意,再来复今日之脸面。忽听台上指名而辱,哪里还容忍得住?遂将大衣脱下,用带将腰束了一束。濮天鹏见骆大爷要上台,连忙前来劝解。骆大爷大叫一声:“好匹夫!莫要逞强,待爷会你!”双脚一纵,早已蹿上台来,与朱彪比试。正是: 英雄被激将台上,意欲代仆抱不平。 毕竟不知骆大爷同朱彪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3章 怜友伤披星龙潭取妙药 却说骆宏勋跳上擂台来,与朱彪走势出架。走了有二十个回合,不分胜负,你强我胜,台下众看的人无不喝彩。怎见得二人赌斗,有《西江月》为证。词云: 二雄台上比试,各欲强胜不输。你来我架如风呼,谁肯毫丝差处。我欲代兄复脸,他想替仆雪辱。倘有些儿懈怠虚,霎时性命难顾! 二人斗了多时,朱彪故意丢了一空。骆宏勋一脚踢来,朱彪仍照膝下一斩,骆宏勋大叫一声,也跌下台来,亦同余谦一样在地下滚了一间房子大的地面。濮天鹏同徐松朋家探信之人,连忙抬起赴观音阁。朱彪见濮天鹏亦随众人而去,在台上吆喝道:“姓濮的,何不也上来玩玩!”濮天鹏道:“今日免斗。”回到阁中,听得骆大爷同余谦二人喊叫不绝。天已下午,徐松朋道:“在此诸事不便。”借和尚两扇门,雇了八个夫子,将他主仆二人抬起。原来自掼坛之后,徐松朋早已令人回家备马前来,以作回城骑坐。濮天鹏骑了一匹马,徐松朋仍坐轿,从西门进城,来至徐松朋家,分付速备姜汤并调山羊血,与他主仆二人吃下,尽皆吐出。徐松朋道:“参汤可以止疼,速煎参汤拿来!”吃下去亦皆吐出。骆宏勋主仆二人疼得面似金纸,二目紧闭,口中只说:“没有命了!”徐松朋又叫人脱他的靴子,腿已发肿,哪里还能脱得下来!徐松朋分付:拿小刀子划开靴袜,一看:二人皆是伤在右腿膝盖以上,有半寸阔的一条伤痕,其色青黑,就象半个铁圈砍在腿上一般。 徐松朋着人去请方医科来,方先生来到一看,道:“此乃铁器所伤。”遂抓了两剂止疼药,煎好服下,仍然吐出。二人只是喊叫:“难熬!”徐松朋见如此光景,汤水不入,性命难保,想起表兄弟情份,一阵伤心,不由得落下泪来。濮天鹏见骆宏勋主仆不能复活,心中甚为不忍,怨恨老岳道:“都是这老东西所害,弄得这般光景。若无假母之丧,骆家主仆今日不回,哪有此祸!”遂向徐松朋道:“家岳处有极好跌打损伤之药,且是妙药,待我速回龙潭取来,并叫老岳前来复打擂台。我知他素日英雄,今虽老迈,谅想朱彪这厮必不能居他之上!”徐松朋道:“如此甚好,但太阳已落,只好明早劳驾前去。”濮天鹏道:“大爷,救人如救火。骆大爷主仆性命只在呼吸之间,我等岂忍坐视?在下就要告别!”徐大爷道:“龙潭在江南,夜间哪有摆江船只?”濮天鹏道:“放心,放心!容易,容易!即无船只,在下颇识水性,可以浮水而过。”徐松朋道:“濮兄交友之义,千古罕有。”分付速速摆酒饭。濮天鹏即欲起行,说道:“在下是八十年之饿鬼,即龙肝凤心,玉液金波,也难下咽矣!”说罢,将手一拱,道声“请了”,迈步出门,奔到江边。瓜州划子天晚尽皆收缆,哪里还有船行?濮天鹏恐呼唤船只耽搁工夫,迈开虎步旱路奔行。心急马行迟,日落之时在徐府起身,至起更时节,就到了江边,心中还嫌走得迟慢。在江边大声喊叫:“此去可有龙潭船只么?”船家听得岸上有人喊叫,似濮姑爷的声音,遂问:“哪个?”濮天鹏应道:“是我。”即跳下了船。船家尚未穿齐衣服,濮天鹏自家拔篙解脱了缆,口中道:“快快开船!”船家见姑爷如此慌速,必有紧急公务,不敢问他,只得用篙撑开船。幸喜微微东北风来,有顿饭时候,已过长江。濮天鹏分付道:“船停在此,等候少刻,还要过江哩。”遂登岸如飞的奔庄去了。来到护庄桥,桥板已经抽去,濮天鹏双足一纵蹿过桥,到了北门首。连叩几声,里边问道:“是哪个敲门?”濮天鹏道:“是我。”门上人听得是姑爷声音,连忙起来开了大门。濮天鹏一溜烟的往后去了。门上人暗笑道:“昨日才出门的,就象几年未见婆娘的样子,就这等急法!”仍又将门关上。 且说濮天鹏往后走着,心内想道:“此刻直入老岳之房要药是有的,若叫他去复打擂台,恐不能济事。须先到自己房中与妻子商议商议,叫她同去走走。这老儿有些宠爱女儿,叫她帮着些才妥。”算计已定,来至自己房门,用手打门。鲍金花虽已睡了,却未睡着,听得打门,忙问道:“是谁?”濮天鹏道:“是我。”鲍金花听得丈夫回来,忙忙唤醒了丫鬟,开了房门,取火点起灯来。鲍金花一见丈夫面带忧容,问道:“你同骆宏勋上扬州,怎么半夜三更隔江渡水而回?”濮天鹏坐在床边上,长叹一声,不由得眼中流泪。鲍金花见丈夫落泪,心中惊异,连忙披衣而起,问道:“你因何伤悲如此?”濮天鹏道:“我倒无有什事。只是你才提起‘骆宏勋’三字,我想他主仆去时皆雄赳赳的汉子,此刻汤水不入,命系风烛,好伤悲也!”鲍金花问其所以,濮天鹏将他主仆打擂受伤,汤水不下,喊叫不绝,命在垂危之事讲了,然后说:“我念他向日赠金,你我夫妻方得团圆,此恩未报,特地前来取药;又许他代请你家老爹赴扬州擂台,争复脸面。我要自请老爹,老爹必不肯去,故先来同你商议。你速起来去见老爹,帮助一二。”金花道:“你来取药罢了,又因何许他请老爹上扬州。你吃过饭否?”濮天鹏道:“余、骆二人要死不活,哪有心肠吃饭。徐松朋却已备了酒席,是我辞了,急忙回来。”金花道:“痴子!只顾别人,自家就不惜了么?饿出病来,哪个顾得你!桌上茶桶内有暖茶,果合内现有茶食,还不连忙吃点,再办饭你吃。”濮天鹏道:“救人如救火,你快点起来,我自己吃吧!”鲍金花也念骆宏勋赠金之恩,遂穿衣而起。濮天鹏些须吃了八块茶食,同着妻子到鲍老房内来。濮天鹏执灯在前,鲍金花相随于后。走到房门,连叩几下,鲍自安问道:“是哪个?”濮天鹏道:“是我。”鲍自安道:“天鹏回来了么?”濮天鹏道:“方才回来。”鲍金花道:“爹爹,开门。”鲍自安问道:“女儿还未睡么?”金花道:“睡了,才起来的。”鲍自安遂起身开了门,濮天鹏将拿要来的烛台放在桌上。鲍自安问道:“什么要紧事情,半夜三更回来?”濮天鹏将余谦识破机关,掼碎灵坛,上擂台打败朱龙、朱虎二人,又同痨病鬼朱彪比试,被他将右腿膝盖下打了一下,跌下擂台;又指名辱激骆宏勋,骆宏勋忿怒上台,亦被他照右腿膝盖下打了一下,其色青黑。现两人滴水不入,看看待死。闻得我家有极效损伤药,要我回来取讨。徐松朋叫我转致老爹,骆宏勋与老爹莫逆之交,欲请老爹到扬州替骆大爷复个脸面,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鲍自安冷笑道:“烦你回来取药,这个或者有个商量。我素闻徐松朋乃文武兼全之人,怎好对你说:‘到家将令岳请来,代打擂台复脸面。’朱彪将骆宏勋主仆打坏,心中不忿,定是你在徐松朋面前说:你回来取药,并叫我赴扬州打擂台。你想骆家主仆皆当世之英雄,尚且输与他,似我这等年老血囊,如何斗得过他?我与你何仇何隙,想将我这副老骨头送葬扬州?这万万不能!快些出去,要药拿些去;叫我上扬州,休提!让我睡觉。”两人虽系翁婿,其情若父子,濮天鹏又被其岳说着至病,一言不敢强辩。闻得催他出门,让他睡觉,真个低着头,灰心丧气向外就走。正走到门外,鲍金花说:“丈夫过来。”至房内,见父亲责备丈夫,丈夫一言不敢强辩,心中早有三分不满。又闻丈夫被催赶出门,丈夫真个低着头望外便走。心中大怒,一把将丈夫后衣抓住,往里一扯。不知有什么正经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104章 受女激戴月维扬复擂台 话说鲍金花见丈夫被赶出来,心中大怒,将丈夫后领一把抓住,往里一拉,抱怨道:“我说不来好,你偏要来,惹得黄瓜茄子说了一大篇。骆宏勋是你家的亲兄乃弟,姑表两姨么?人家好好的赴杭州完姻,偏要留住人家;设谋定计,什么亲娘假母,哄得人家回去奔丧,弄得不死不活受罪哩!倘若死了,到阎罗王面前你也不是知情人,还怕他攀你不成!何苦受这些没趣。明日连药也不必送,各人吃各人的饭,管他呢!这正是,弄出来夹脑伤寒,值多少哩!”鲍金花里打外敲,抱怨丈夫。鲍自安听了,道:“我又得罪姑老爷了,惹得姑奶奶动气。怕姑老爷恼出伤寒病来,是我的罪。我老头儿狗命连分文不值。我想既得罪姑奶奶,家中又是难过,拼着这条老命上扬州走走罢了!等我到扬州被朱彪打下擂台跌死之后,姑奶奶,我与你父女一场,弄口棺材收收尸,莫要使暴露,惹人笑话!方才听姑老爷说:救人如救火,连夜赶去才好。只是夜间哪里有船只过江?”濮天鹏道:“我已分付留下一只船在江边等候。”鲍自安叹道:“你看,夫妻两个做就圈套,拿稳叫我老头儿去的;不然怎么船都预备现成。”鲍金花连忙代老爹取拿应用物件,濮天鹏连忙代老爹打起行李,并多包些损伤药。收拾齐备,鲍自安将听差之人点了二十名,跟随前去。分付道:“待我上擂台之时,你们分列擂台两边,倘朱彪打我下台,你们接我一接,莫要跌坏了腿脚,老年弄了残疾。”众人笑道:“据老爹之英勇,断不至此!”鲍自安道:“圣人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把濮天雕请来,嘱咐道:“我上扬州,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即回家中。小事你同嫂嫂自主,倘有大事,差人去通知我。”濮天雕领命。诸事分派已毕,点起两个大灯光,同濮天鹏并二十个听差之人,直奔江边而来。 来至江边,上了先前之船。船家见老爹过江,哪个敢怠慢,起锚的起锚,扳棹的扳棹,将船撑开。总是骆宏勋主仆灾星该退,濮天鹏来时是东北风,此刻又转了西南风,往返皆是顺风,江中无甚耽搁。到了江北岸,船家正到河边湾了。瓜州划子都是认得。遂又叫了四只船,许他几钱银子,每船四个抬夫,连老爹二十二个人,转坐四船,奔扬州而来。 五更三点已至扬州南门,看城门未开,遂将船脚秤付。在船上静坐了片时,听得城里发擂放炮,开放城门,鲍自安等开门而进。濮天鹏认得路,走在前引路。来到徐府门首,用手敲门。徐松朋家因骆宏勋主仆病危,众人一夜俱皆未睡。看门人相问,濮天鹏道:“是我。龙潭取药回来了!”家人急报徐大爷。徐大爷大喜,道:“这才算做个患难扶持之友!”忙发钥匙将大门开了。 濮天鹏一众人等走进来,徐松朋见了二卜多人之中有一年老者,有一丈二尺身躯,谅必是鲍自安了,连忙说道:“恕我腿疼,不能起迎!”鲍自安慌忙走进,说道:“不敢!不敢!不知大驾受伤。前日即欲同骆大爷前来看望,奈舍下俗事匆匆,不能脱身,故着小婿前来候安。昨晚又闻骆大爷主仆受伤甚重,舍下有配制之药,每每见效,今特送药前来,并候贵体!”徐松朋道:“赐药足矣,又劳大驾披星戴月而来,使愚表兄弟何以克当!”彼此说了几句套话。 鲍自安听得那边两只棕榻上哼声不绝,问道:“此即骆大爷卧榻么?”徐松朋道:“正是。”鲍自安走进东边,将骆宏勋一看,只见二目紧闭,面似金瓜,连叫几声,骆宏勋只哼不应;转脸又见余谦亦然。鲍自安道:“快拿麻油来。”亲自将药包打开,将药调好,掀开二人之被,敷于伤处,仍又将被盖好,令他出汗。仍与徐松朋说道:“此药屡次见效,轻者至顿饭光景即可痊愈。骆大爷主仆受伤过重,大约早饭时节,包管止痛,就可以起来;中饭时节,复旧如初,与好人一般。徐大爷伤痛如何?”徐松朋道:“疼也不大疼了,起也起得来,就是不敢行走。”鲍自安道:“有药在此,何不也敷上些?亦请安睡安睡,出一身汗就好了。”徐松朋道:“今贵翁婿在此,无人相陪,待舍表弟伤好后,我再上药吧!”鲍自安道:“若拘此礼,又非相好了!但愿列位伤痛速好,好商议复打擂合。大驾只管敷药去睡,有酒有肴,贵价拿来,我们自家会吃会饮,何必要你陪客。”徐松朋见鲍自安说话爽快,且是欢喜,道:“既蒙原谅,遵命!遵命!”分付再拿一张棕榻铺设于此,又分付预备上一下四共五桌酒席。诸事分付已毕,徐松朋才敷药上床而睡。鲍自安翁婿一席,带来的二十位英雄在对厅四桌自饮。未有半个时辰,徐松朋已醒,觉得腿上毫不疼痛,起身行走如旧,极口称赞道:“鲍老爹此药真仙方也!” 骆宏勋、余谦正在熟睡,耳边猛听得徐松朋口中呼叫“鲍老爹”,掀起被来坐于床上,睁眼一看,正是徐松朋同鲍自安翁婿一起谈心。徐、鲍、濮三人见他主仆坐起,连忙走近身边相问。骆宏勋道:“鲍老爹几时至此?”徐松朋将濮天鹏夜回龙潭取药,并请鲍老爹戴月披星而来医治我等,我已行走如初,因你二人伤重,是以不能行走之事说了。骆宏勋谢道:“晚生何能,致老爹夤夜奔忙,何异重生父母!”余谦亦谢道:“待小的起来与老爹磕几个头吧!”鲍自安道:“疾病扶持,朋友之道,何谢之有!”余谦道:“小的腿已不疼了,待小的到平山堂与那痨病鬼拼个死活。”骆宏勋抱怨道:“你这冤家,还不知戒!只因你性急,弄得我主仆命在旦夕。若非濮兄见爱,鲍老爹相怜,此刻命归那世矣!”鲍自安道:“余大叔,你莫性急,岂肯白白罢了!大家商议一个主意。我既到此,拼着一条老命,也少不得要同他一会。我料他擂台上今日必无人了。栾家设此擂台原是为四望亭之恨,今既将你主仆打伤,又知徐大爷前已跌坏,料无人与他比较了。我们即便复脸,也不是暗暗前去,必须晓谕众人得知,使台下众人观看观看才好哩!明日是要去的。再停一停,等余大叔起来,奔教场辕门口,转到西关便了。一路游玩,再从栾家门前经过,使众人知道你的腿已好,要复打擂台,明日好来观看。”徐松朋深服其言,令人拿汤水点心放在他主仆床上食用。二人食了些须,仍然安睡。 这边桌上已摆早茶,徐松朋相陪鲍自安翁婿二人。徐松朋道:“请问老爹:舍表弟主仆到底是何伤?”鲍自安道:“此非器械所伤,仍手伤也。用缸桶盛铁沙三斗,幼年间以手在沙内擂、插,久则成功。人碰一下,筋麻骨酥,此手名为‘沙手’。”徐松朋问道:“老爹幼亦曾练过否?”鲍自安道:“练是练过,今已年迈,但不知还能用不能用?”饭毕之后,天已正午,余谦早已起身,穿了鞋袜,向鲍自安谢过。说道:“小的要游玩去了。”鲍自安道:“方才医好了腿,当要小心行走要紧!”余谦答道:“晓得。”说罢,出门去了。 且说朱彪将骆家主仆打下台来,栾镒万甚是欢喜,知骆家并无他人,便同了朱彪、朱豹、华三千等亦回家,请医调治朱龙、朱虎之伤。分付设筵为朱彪贺功。朱彪甚为得意,说道:“非在下夸口:骆家主仆今受我一掌,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方能行动?”栾镒万道:“我所恨者是这两个匹夫,今被打伤,已出我心头大气。明日也不必上台去了,大家在家,着医治两兄之伤,并唤名班做戏,贺三壮士之功。”华三千道:“大爷且莫得意,骆家主仆从不受人之气,岂肯白白受我们之辱么?他们相识的英雄甚多,自然搬兵取救,几日内还要复脸的。”朱彪道:“哪怕他搬那三头六臂之人来,我何惧乎!”栾镒万闻他言语强硬,甚是相敬。及至次日中饭以后,门上人来禀道:“小的方才见余谦雄赳赳的过去,恶狠狠的向我家望了几眼。”栾镒万道:“胡说,昨日打下台去,疼痛难禁,在地下滚了间把房子地面,亲见众人抬去,为何今日就好了?”朱彪道:“莫非今夜疼死了,来此显魂?”门上人道:“青天白日,满街人行走,鬼岂敢出来?他方才过去,大爷与三壮士如不信,何不出去,等他回来看一看?”栾镒万道:“也说得有理。”遂同朱彪兄弟来走到大门。未出屏门,余谦行走转来,众人一看:正是余谦,行走如旧。栾镒万冷笑道:“昨日三壮士说,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方能行走。今一夜即愈,是多则半日,少则三时了。”朱彪满面发赤,恨道:“明日再上擂台,必要送他残生。” 且说余谦晚间回来,鲍自安问道:“都走到了么?”余谦道:“都走过了。栾家门口我走了两三个来回。”众人大喜道:“摆宴!”大家用过,各自安歇。次日众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点心,稍停,又摆早饭。吃饭之后,鲍自安令人到街坊探望,看可有往平山堂看打擂台之人?去人回来禀道:“上平山去者滔滔不绝。”鲍自安道:“我们也该去了。”徐松朋备了四骑牲口,鲍老翁婿、徐、骆弟兄四个骑坐,那二十个英雄和余谦一众相随。大家仍出西门,直奔平山堂而来。离平山尚有一里之遥,鲍自安抬头一看,见东南大路上来了两骑牲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鲍自安仔细一看,大叫一声:“不好!”正是: 知女平素好逞胜,惊父今朝喊叫声。 毕竟不知鲍自安所见何人,大惊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105章 父女擂台双取胜 却说鲍自安同徐、骆、濮三人行到平山堂不远,抬头见东南大路上来了两骑牲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女儿金花同濮天雕。鲍自安暗想道:“我的女儿是个最好胜的人,她今到此,我若胜了朱彪则无甚说;倘若输时,她怎肯服气?必定也要上台。她是女儿家,倘有差池,岂不见笑于大方!”所以大叫一声:“不好!女儿同濮天雕都来了,家中何人照应?” 濮天雕未曾回言,濮天鹏早已看见,心中怨道:“你来做甚?”徐松朋、骆宏勋齐说道:“姑娘来扬走走,甚是。老爹何必埋怨。”说说行行,两边马匹俱行到总路口,各各跳下牲口。徐松朋与骆宏勋上前见礼,又与濮天雕见过。徐松朋道:“请姑娘到舍下去吧!”鲍金花道:“我今特来观看擂台,俟看过之后,再造府渴见大娘吧!”濮天鹏埋怨濮天雕道:“你今真不该同她前来。”濮天雕道:“嫂嫂要来,我怎拦得她住!”鲍自安道:“既来了,说也无益。”低低的又向濮天雕道:“我将她交与你,她有些好胜,千万莫叫她动手动脚。”濮天雕答应。到了擂台,徐家的家人将牲口俱送观音阁寄下,跟老爹来的二十个英雄,遵老爹之命,分列两旁站立。濮天雕同嫂嫂站立擂台之右,徐、骆因有男女之别,同鲍自安俱在擂台之左。濮天鹏本欲与妻、弟站立一处,恐徐、骆取笑,也同在左边站下。 这时只见朱彪在台上说道:“打不死的匹夫,再上来陪咱玩玩。”鲍自安脚尖一踮,早上了擂台,慢慢说道:“只是我年老了,拳棒多时不玩,恐不记得套数,手脚直来直去。壮士让我三分老,我就陪你胡乱玩玩。”朱彪将鲍自安上下一看:身长体大,甚是魁伟,约有六十来岁年纪。答道:“既上台来,自然武艺精奇,何必过谦!”鲍自安道:“我今日与你商议:我想白打没有什么趣,必须赌个东道,方显得有精神。”朱彪道:“要赌个什么东道?”鲍自安道:“也不可大赌,赌五百两银子吧!”朱彪听说五百银子,就不敢应承,口中只是打嗦。栾镒万在台内早已听见,心想:若不应承,恐下边人取笑。于是应道:“就赌五百两银!”随即拿出十大封银来放在桌上。鲍自安在当中取了二封,看了一看,却是足纹,说道:“我自路远,未带得这些银子,拿件东西质当,晚间不赎,就算抵值东道。”朱彪道:“你是何物质当?”鲍自安将头上带的一顶毡帽取下,道:“就是它质当,如何?”朱彪笑道:“是真玩,还是取笑?”鲍自安道:“谁与你取笑!谁不真玩!”朱彪正色道:“既不取笑,你那个毡帽能值几何,就当五百两银子?”鲍自安将帽前钉的那颗珍珠指着道:“不值五百银子么?”朱彪不识真假,还在那里讲究。台内栾镒万早已望见那颗珍珠有莲子大,光明夺目。论时价真值足纹千金,今当五百有何不可!遂着人出台道:“三壮士,就是那帽子当五百两!”银子、帽子俱搁在一张琴桌之上。 讲究完了,鲍自安方才解下大衣,系紧束腰带。二人丢开架子,在台上比武。朱彪欺他年老,意欲三五步抢上,就要打发他下台。正怀这个主意,朱彪一拳紧似一拳;鲍自安只是招架而不还手,口中唧唧哝哝的道:“先说过让‘老’,动了手就不是那话了!五百银子眼看着是输了。”徐、骆二人并余谦在下低低说道:“你看鲍老爹只是招架拦挡,莫不真要败输?”濮天鹏道:“诸公不知家岳,此诱敌之法!待朱彪力乏之时,才对他动手脚哩!”真个,未有一个时辰,朱彪使了瞎气力,丝毫未伤鲍老爹,拳势渐渐松了下来。鲍自安见朱彪些须力尽光景,遂抖擞精神,使起拳势;朱彪力尽。哪里招架得住?鲍自安迎面一个冲手,朱彪用手招架。谁知鲍自安冲手是假引,朱彪来架时,他即将身一伏,用手向朱彪裆中两手一挤,朱彪“嗳呀”一声,跌下台去。可怜朱彪在地下滚了有两间房子大的地面。鲍自安道:“也抵得过前日滚的地面了。”方走到琴桌边,将毡帽戴上,又将衣服并十封银子抱起,跳下台来。徐、骆二人迎上,称赞道:“恭喜!恭喜!”鲍自安道:“托庇!托庇!侥幸!侥幸!” 徐松朋令人将银子接过,才待要穿大衣,又听得台上有人喊叫道:“那老儿莫要穿衣,待四爷与你玩玩输赢!”鲍自安听得有人喊叫,向台上一望,见一人长一丈三尺余的身躯,体大腰圆,豹头环眼,就象一个肉宝塔。鲍自安道:“我就玩玩,再赢你五百两,一总好买东西吃。”大衣交与自家人收了,正要复上擂台,只见女儿金花已蹿上台去了。鲍自安道:“不好了!我原怕她好胜,今已上去,如何是好?”抱怨濮天雕道:“我将女儿交给与你,你怎么还让上去!”濮天雕道:“嫂嫂并无言语,一蹿即上,如何拦得住。”且不说鲍自安抱怨濮天雕。 且说鲍金花站立在台上,启朱唇,露银牙,娇声嫩语喝骂道:“夯物肉货,怎敢欺吾老父!待姑娘与你比较个输赢。”朱豹听她称“老父”,知她定是老头女儿,心中想道:“我今不打她下台,只在台上摔倒她,虽不能怎样,岂不把她父亲羞一羞?”算计已定,说道:“你乃女流之辈,若打下台去,跌散衣衫,岂不羞死!早早下去,还是你那该死的父亲上来见个高低。”鲍金花道:“休得胡言,看我擒你!”二人动手比试。金花乃众明师所授之技,拳拳入妙,势势精准;但朱豹身大精夯,金花十拳只打得他八拳。怎奈金花乃娇弱女子,身小力薄,拳头打到朱豹身上,就如蚊虫叮了一口,如何打得开?越打越朝前进,鲍姑娘反朝后退。鲍自安见光景不好,叫道:“女儿下来吧!还是我上去。”鲍金花乃好胜之人,众目所观之地,怎肯白白下来!只见朱豹渐渐将金花挤至西北角上,身后只落得一二尺地面。濮天鹏虽然未说出来,心中却捏着两把汗。鲍自安躁得头上汗珠乱滚。 且说鲍金花见自家身后无有地步,少时难站,前有朱豹,心中甚为焦躁,若不与他强挡,必被他挤下台去!将身一伏,假作跌倒之势,朱豹认以为真,弯腰用手来按,不料金花就地一蹿,意欲从他身上蹿过。鲍金花在家内就打算来打擂台的,脚下穿了一双铁跟铁尖之鞋,恰恰朱豹按空,从头上过去。鲍金花纵起,他亦站起身来拦截,鲍金花两只鞋尖正正踢在朱豹两眼之内,铁尖将眼珠勾了出来。朱豹疼痛难禁,心中昏乱,回身便倒跌下台来。鲍金花金莲一纵,也随下台来,意欲再踢他两脚。鲍自安连忙禁止道:“何必赶尽杀绝。”鲍金花方才止住。两旁人个个伸舌,称赞道:“真女中之英雄也!”栾镒万共请了四个壮士,两次打坏了二双,好不灰心丧气;金银花费多少,羞辱未消丝毫,还要代他医治伤痕。乃分付家人:将朱彪、朱豹抬回家去。 徐松朋满腔得意,分付家人将牲口牵来,请濮天雕、鲍金花一同进城。余谦满面光辉,陪着那二十位英雄步行回家: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众人来至门首,徐大娘将金花留进后堂款待,徐、骆前厅相陪。这且不表。 且说那栾镒万回至家中,听得朱氏弟兄不是这个哼,就是那个喊,哼喊声不绝,心中好不烦闷,向华三千说道:“速速叫人将擂台拆去,小材大料搬回家来,小件东西布施平山堂那个庙里吧!”华三千答道:“不拆留他何用?”朱龙、朱虎前日受伤,虽然还疼痛,到底还好些。耳中听得栾镒万同华三千打算拆去擂台,朱龙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栾大爷何必灰心如此?”栾镒万说道:“贤昆仲俱已受伤,一时怎能行动?故欲拆了擂台。”朱龙道:“骆家主仆前日也曾受伤来,怎又请人复擂?难道我弟兄就无处请人么?”栾镒万道:“但愿你贤昆仲有处勾兵,前来复此擂台,以雪我弟兄之恨。大家在众人面前,亦有脸面。但不知你欲请何人至此,亦不知此所请之人,今住居何处?”栾镒万因心中受此羞辱,恨不得即时有人前来雪此擂台之恨,听得朱龙、朱虎所言,故即时动问。正是: 欲思报复前仇恨,故特追寻请真人。 只见那朱龙不慌不忙说出这个人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06章 师徒下山抱不平 话说栾镒万问朱龙所请何人?朱龙道:“我欲请的,乃吾师也。他姓雷,名胜远,在峨眉山出家。”栾镒万冷笑道:“峨眉山在四川地方,离此有几千里远,往返要得半年工夫。”朱龙道:“目下却不在峨眉山,现在南京灵谷寺内做方丈。大爷备办礼物四色,愚弟兄写一封书,恳求大爷差两个能干之人,连夜赶到南京。吾师若见愚兄弟之书,自然前来,不过五六日光景。吾师一到,必然可出大爷之气,并复愚兄弟之脸。”栾镒万因此擂台已花费了无数银子,发狠道:“再用一万银子罢了!”说道:“壮士作速修书。”又分付备了四色礼物,都是出家人所用之物。朱龙叫华三千代笔,朱龙说一句,华三千写一句,亦不过是连激带哀之词。不多一时,书札俱已办齐。栾镒万道:“我方才见那打擂之男女,皆非扬州人氏,倘得雷道长请来,这老儿已动身回去,岂不徒劳!”即向华三千道:“老华,你先到徐家通个信,使他莫要回去才好!”华三干本不敢去,今奉东家之命,暗想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怎好推辞!若去呢,别人犹可,就是余谦这厮有些难见。倘若见面,就吃他一个下马威,莫说一拳一脚,即一弹指,我吃饭不成!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应道:“使得,使得!”遂穿了衣服往徐家而去。 来至徐府门首,向门上人说道:“烦大爷通禀一声,就说栾府门客华三千求见。”门上人听说,只得进内通报。徐大爷正陪着众人饮酒,忽见门上人进内,问道:“有何事情?”门上人禀道:“栾家门客华三千特来求见!”徐大爷眉头一皱,说道:“他有何事?”余谦在旁侍立,听得华三千在外,说道:“这孽障专会搬弄是非,他来必无好事。爷们不必叫他进来,待小的出去,两个巴掌打他回去!”鲍自安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既来,必有话说。且叫他进来,看他说些什么?”徐松朋道:“有理,有理!”分付门上叫他进来。门上人领命出去。骆宏勋恐余谦粗鲁,嘱咐道:“人来我家,虽非好人,亦不可得罪。你自出去,不必在此,亦不可在外多事!”余谦见主人如此分付,只得出去站在二门,怒形于色。 门上人领华三千进来,行至二门,见余谦那个神情,华三千早已战战兢兢。行至跟前,拱手赔笑,道:“余贤叔在此么?”余谦也不相还,大声道:“我今日不耐烦说话。”华三千满脸赔笑,走过去了。进得客厅,见三人共坐而食。濮天鹏因同在栾家会过,少不得同徐松朋微欠其身,道声:“你来了么?请坐!”华三千意欲上前行礼,徐大爷道:“不消了。华兄日伴贵客,出入豪门,今至寒门,有何见教?”华三千道:“敝东着门下造大爷贵府,有一句话奉禀:今日擂台上,令友老先生父女武艺超群,令人爱慕,但恨相见之晚。本欲请驾过去一谈,谅令友同大爷必不肯下降。今虽打伤朱氏弟兄,扫了敝东擂台,不惟不怨,反而起敬重之心!敝东还有一个朋友颇通武艺,五七日间即到,意欲还要讨教令友,又恐令友回府,特令门下前来请问:不知令友可能容留几日否?”徐松朋闻得此言,甚为烦难,暗想道:“若不应允,他必取笑我有惧怕之心;若应,鲍自安今日已代我们复脸,尽了朋友之道,难道只管在此,替我们保护不成?”口中只是含糊答应,不能决定。鲍自安早已会意,遂说道:“我已知其意也。令东见今日扫了他的擂台,心中不服,又要请高明,要得几日工夫。犹恐请了人来,那时恐我回去,故先差你来邀住我,然后才去请人。哪怕是临潼斗宝,伍子胥过关,闹海李哪吒,我舍着老性命也要陪他玩玩。这也不妨,但我只许你十日工夫,十日内请了人来便罢,若十日之外,我即起行,那时莫说我躲而避之!”华三千道:“如此说,我就回复敝东便了。”徐松朋道:“我不送。你回去就将此话回复令东。”华三千起身出来,看见余谦还在那二门站立,华三千远远的笑嘻嘻叫道:“余大叔,因何不里边坐坐?只管在此,岂不站坏了!”余谦道:“各人所好不同,与你何干。我先就对你说过:我不耐烦说话,你苦苦缠我怎的。”华三千连声道:“是!”即忙走了过去,暗念一声:“阿弥陀佛!闯过鬼门关了!”方才放开胆,大步走出徐家之门回家。栾镒万正在厅上候信,一见华三千进来,问道:“事体可曾说明?”华三千捏造一片虚词,做作自家身份,答道:“门下一到徐家门首,徐松朋闻得我到,同骆宏勋连忙迎出大门,揖让而进,余谦捧盘献茶。门下将大爷之言说过,那老儿亦在其坐,当面说明:他在此等候十日;若十日外,他就回家去了。门下料南京往返,十日工夫绰绰有余,遂与定妥。大爷可速速着人赴南京要紧!”栾镒万遂差栾勤、栾干两个家人,将书札礼物下船动身。按下不言。 且说鲍自安在徐府用过晚饭,意欲叫女儿连夜回家。徐大爷哪里肯放,说道:“姑娘今日至扬州,明日叫贱内相陪,琼花观、天宁寺各处游玩两天,再回府不迟。哪有今来今去之理?”鲍自安道:“虽如此说,舍下无人,骆大爷深知。”骆宏勋道:“虽然如此,天已晚了。”鲍自安亦不敢叫女儿当晚起行,也就暂罢。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早饭后,鲍金花辞谢徐大娘,又辞别父亲。鲍自安道:“还是你叔、嫂先回去,到家小心火烛,要紧!要紧!若有大事,着人来此告我知道。我在此十日后,就回来了。”濮天鹏亦分付妻、弟二人。濮天雕与鲍金花一一领命。又辞过徐、骆二人,出门上马回龙潭去了。 鲍自安在徐府一住六日,华三千通信约定明日赴平山堂比试。徐松朋报与鲍自安,鲍自安就许他明日上平山堂。徐松朋又差人打探栾家所请何人?去的人回来禀道:“今日才到,外人还不知他的姓名,就看见一老三少,三个道士。”鲍自安道:“不用说,此必南京灵谷寺的雷胜远。”徐、骆问道:“老爹素昔认识么?”鲍自安道:“从未会面,我却闻名,倒也算把好手!”徐、骆又问道:“天下好汉甚多,老爹素知道,到底算哪人为最?”鲍自安道:“能人多得紧,就我所知者,山东花老妻舅,还有胡家活阎罗胡理、金鞭胡琏,并骆大爷空山所会者消安师徒。”并把力擒三虎之事说了一遍,徐松朋甚为惊异。鲍自安道:“他还有两个师弟:一名消计,一名消月,比消安还觉英雄,惜乎我未会过。闻得他三师弟消月,能将大碗粗的木料,手指一捏即为粉碎。我每想会他一会,却无此缘。”众人谈了一日。 次日早饭后,徐、骆、鲍、濮四人各骑牲口,余谦陪那二十个人仍是步行来至平山堂。牲口扣在观音阁中,众人步行来至擂台边,只听得旁边看打擂的众人道:“来了!来了!还有一位女将怎不见来?”鲍自安举目向上一观,只见一位老道士,六旬以上年纪,丈二身躯,截眉暴眼,雄赳赳的坐在一张椅上。闻得下边人说:“来了!来了!”知是徐家到来,遂立起身来,将手一拱,道:“哪一位是前日扫擂台的英雄?请上台来一谈。”鲍自安闻得台上招呼,将脚一纵,上得台来,答道:“不敢!就是在下,前日侥幸。”道士道:“请问檀越上姓大名?”鲍自安道:“在下姓鲍,名福,贱字自安。”道士道:“道友莫非龙潭鲍檀越么?”鲍自安道:“在下便是。”道士暗想道:“果然名不虚传,怪道朱龙徒儿非他对手。”鲍自安道:“仙长尊姓何名?”道士道:“贫道姓雷,名胜远。”鲍自安道:“莫非南京灵谷寺雷仙长么?”道士道:“贫道正是。”鲍自安道:“久仰!久仰!”雷胜远道:“四个小徒不识高低,妄自与檀越比较,无怪受伤。又着人请我前来领教,不知肯赐教否?”鲍自安道:“既不见谅,自然相陪。”于是二人各解大衣,紧束腰绦,让了上下,方才出对。 看官,但有实学并经过大敌者,专以谦和为上,不比那无术之辈,见面以粗语相伤,何为英雄?有诗为证: 实学从来尚用谦,不敢丝毫轻英贤。 举手方显真本事,高低自分无恶言。 雷、鲍二人素皆闻名,谁肯懈怠!俱使平生真实武艺,你拳我掌,我脚你足,真正令人可爱。有诗为证: 一来一往不相饶,各欲人前逞英豪。 若非江湖脱尘客,堪称擎天架海梁。 二人自早饭时候斗至中饭时候,彼此精神倍增,毫无空漏。正斗得浓处,猛听得台下一人大叫:“二位英雄莫要动手!我两人来也。”正是: 台上儒道正浓斗,台下释子来解围。 不知台下何人喊叫,且听下回分解。 第107章 离家避奸劝契友 却说鲍、雷二人正斗得热闹之时,台下一人大叫:“二人且莫动手,我师徒二人来了!”鲍自安、雷胜远虽都听得台下喊叫,但你防我的拳,我防你的手,哪个正眼向下观望?消安连叫两声,见他二人都不歇手,心中大怒,喝道:“如不歇手,看我乱打一番!”将脚一纵,蹿上台来,将身站在台中,把他二人一分。鲍自安一见是消安,又仗了三分胆气。雷胜远亦认得是五台山消安,乃说道:“师兄从何而来?”消安道:“法弟现在江南空山之上,三官殿居住。昨日闻得鲍居士在扬州扫了擂台,栾家人请人复擂,恐鲍居士有用力,特同小徒前来帮助。不意是道兄,都是一家,叫我助谁?故上台来解围。”雷胜远、鲍自安二人棋逢敌手,各怀恐惧之心,又尽知消安师徒之厉害,乐得将计就计,问道:“既蒙师兄见爱,敢不如命!”各人穿起大衣。鲍自安邀消安同下擂台,雷胜远亦要邀栾家去叙谈。消安素知栾家乃系奸佞之徒,怎肯轻造其门,遂辞道:“法弟还有别话与鲍居士相商,欲回龙潭,不能如命。”雷胜远料他与鲍自安契厚,亦不强留。消安同鲍老下了擂台,骆宏勋、徐松朋、濮天鹏三人迎上,各自见礼。鲍自安又谢他师徒相关之情。消安师徒出家人,从不骑牲口,故此大家步行进城,奔徐松朋家而来。 到了客厅,重新见礼。徐松朋分付:预备一桌洁净斋饭。不多一时,荤素筵席齐备,客厅上摆设二桌:消安师徒一桌,鲍、徐、濮、骆一桌;对厅上仍是四席,那二十个英雄分坐,余谦相陪。酒饭毕,鲍自安告辞。徐松朋道:“今日天晚,明日回府吧!”于是睡下。临晚,大家设筵,众人又畅饮一回。饮酒之间,鲍自安向骆宏勋道:“栾家这厮,今又破题儿失脸,结怨益深。”骆宏勋道:“正是。”鲍自安道:“你骆大爷还有包涵之量,余大叔丝毫难容,互相争斗必有一伤。据我愚见,不可在此久住,暂往他处游玩游玩,省了多少闲气。且老太太并桂小姐俱在山东,大驾何不往花振芳家走走。母子相逢,妻妾联姻,三美之事也!成亲之后,大驾再回扬州,妻必随行;花振芳只有此一女,岂忍割舍,必随之而来维扬住家。花振芳离了山东,巴氏兄弟不能撑持,亦必连家而来矣。花老妻舅皆当今之雄豪,骆大爷既不孤单,又何惧奸佞之谋害也!”骆宏勋道:“老爹此方,甚为有理,但晚生一去,彼必迁怒于众及表兄,叫表兄一人何以御之?”徐松朋答道:“表弟放心前去,愚兄有一善处之法:表弟起身之后,我则赴庄收租,在庄多住几日,栾家请来之人自然散去。非惧彼,实无有与奸佞结怨之意耳!”鲍自安大喜,道:“徐大爷真可谓文武全才!即此一言,诚为立身待人之鉴也!”遂议定,鲍老爹翁婿、消安师徒明日回龙潭,骆大爷主仆后日往山东,徐大爷后日赴庄收租。饮足席散,各自安歇。 次日早饭后,鲍自安、消安告辞。徐大爷令人将十封银子交与鲍自安。鲍自安大笑道:“前日与朱彪打赌时,原说买东道吃的。我侥幸赢了,该买东道,我等共食。今已在府坐扰数日,还算不得么?”徐大爷道:“如此说,老爹轻晚生作不起地主了。即使买东道,也用不了这些,还是老爹收去。”鲍自安道:“如此说来,哪有带回之理,只当用不完,余者算我一分赆仪,送与骆大爷主仆一路盘费,何如?”消安道:“此银谅鲍居士必不肯收。徐、骆二位檀越恭敬不如从命吧。”骆、徐又谢过。鲍自安等四人,带领二十位英雄回龙潭去了。 众人去后,骆宏勋置了几色土仪,收拾行李。徐松朋又将鲍老五百银子捧出,叫骆大爷打入包裹,以做路费。骆宏勋道:“弟身边赴宁盘费一毫尚未动着,要这何用!”徐大爷道:“此是鲍老爹赆仪,表弟应该收用。”骆宏勋道:“如此说,就拿一封。”打入包裹。余谦仍将余银送入徐大爷后边。过了一宿,次日早起,骆大爷主仆奔山东一路而去。徐大爷亦交代账目、日后家务事毕,带了两个家人上庄去了。 且说骆大爷主仆二人,在路非止一日。那日行至苦水铺。向日灵榇回南所宿花老之店,余谦还识得,一直走进店门。柜上人及跑堂的亦都认得,连忙迎接说道:“骆姑爷来了,快些打扫上房,安放骆姑爷行李!”牵马拿行李,好不热闹。骆宏勋进了上房坐下,早有人捧了净面水来,又是一壶茶。厨房杀鸡宰鹅,煨肉煎鱼,不多一时,九碗席面摆上。余谦是六碗荤素,另外一席。骆宏勋道:“一人能吃多少?何必办这许多!”柜上人亲来照应,说道:“不知姑爷驾到,未预备得齐全,望姑爷海涵。”骆宏勋道:“好说。”又问道:“老爹可在家么?”那人道:“前日在此过去的,已下江南,亲请姑爷去了。难道姑爷不曾会见么?”骆宏勋道:“水路上面船行迟慢。我自家中起早骑了自家牲口,从西路而来。”那人道:“是了,老爹前说从东路下扬州,故未遇见。”骆宏勋道:“老爹自去,还是有同伴吗?”那人道:“同任大爷、巴家四位舅爷,六个人同行。”骆宏勋道:“此地离寨还有多远?”那人道:“八十里。此刻天短,日出时起身,日落方到。”骆宏勋道:“是大路,还是小路?”那人道:“难走,难走,名为百里酸枣林,认得的只得八十里;不认得的,走了去又转来,就走三天还不能到哩。明日着一路熟之人送姑爷去。”骆宏勋道:“如此甚好!”吃饭之后,又用了几杯浓茶,店小二掌灯进房,余谦打开行李,骆宏勋安睡。 次日起身梳洗,用了些早点起身。店内着一人骑了一头黑驴子在前面引路。走了二十里之外,方入枣林地面。无数枣树却不成行,或路东一棵,或路西一棵,栽得乱杂杂。都是些弯弯曲曲的小路,骆宏勋同余谦未有三五个转弯,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骆宏勋问那引路之人道:“此非山谷,其路怎么这样崎岖?”那人道:“治就的路,生人不能出入,且有至死亦不能进庄的。”余谦惊讶道:“怎样分别?”那人道:“余大叔同姑爷系自家人,小的不妨直告:枣林周围一百里远近,故名之曰酸枣林。只看无上梢之树,向小路奔走,便是生路;逢着有上梢,并路径大者,即是死路。”余谦又问道:“怎么小路倒生,大路倒死呢?”那人道:“小路是实,大路却有埋伏,乃上实而下虚。下掘几丈深坑,上用秫秸铺摊,以土在上盖之,生人不知,奔走大路,即坠坑中。 说说行行,前边到了一个寨子。骆宏勋举目一看,有数亩大的一片楼房,皆青石砌面的墙壁。来到护庄桥边,那引路之人跳下驴子问道:“姑爷,是越庄走,还是穿庄走?”骆宏勋道:“越庄怎样?”那人道:“此寨乃巴九爷的住宅。越庄走,从寨后外走到老寨,有五十里路程;穿庄走,后寨门进去,穿过九爷寨,不远就是七爷寨了。过了七爷寨,又到了二爷寨;过了二爷寨,就是老寨,只有三十里路。不知姑爷爱走近走远?”骆宏勋恨不得两胁生翅,飞到母亲跟前,遂说道:“谁肯舍近而求远,但恐穿庄惊动九爷,未免缠绕,耽误工夫。”那人道:“姑爷不知,进了寨子,在群房之中夹巷里行走,九爷哪里知道!”骆宏勋道:“既如此,绕庄耽搁,穿庄走吧!”那人道:“请姑爷、余大叔下来歇息,待小的进去拿钥匙,开了寨门,让姑爷好行!”骆宏勋道:“使得,以速为妙;且不可说我从此经过!”那人道:“晓得,晓得!”将驴子拴在路旁树干上,从路左首旁边走进去了。 骆大爷、余谦俱在此地下马,也将马拴在树上。余谦又把坐褥拿下一床,放在护庄桥石块之上,请大爷坐下等候。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巳时到庄,未时不见来开寨门。他主仆二人俱是早起吃的东西,此时俱肚中微微有些饿意。骆宏勋道:“我观此人说话甚是怪异,此时尚不见来,怎么这等懈怠,一去就不见回来?”余谦道:“想是他的腹中饿了,至相熟的家中寻饭吃去了。”正说话之间,猛听寨门一声响亮,骆大爷抬头一看,寨门两扇大开,走出了三四十个大汉,长长大大,各执长棍,分列寨门之外,按队而来。骆宏勋心中暗想道:“此事甚是诧异,不晓何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8章 惹祸逃灾遇世兄 话说骆大爷见寨门大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大汉,又带了三四十个庄汉,各持长棍分列左右,众人各执兵器呆立。骆宏勋不知何故?遂令余谦各掣出兵器在手。又停片时,里边又走出一人,有二丈身躯,黑面红发,年纪约有十六七岁,手拿一条熟铜大棍,大声叫道:“骆宏勋我的儿!你来了么?小爷等你多时了。”走过护庄桥,举棍照骆大爷就打。骆大爷将身往旁一闪,那棍落在地下,打了有三尺余深。那大汉见棍落空,反起棍来又分顶一棍。骆大爷往后一退,棍又落在地上,亦打有三尺多深。骆宏勋暗想道:“倘躲不及撞在棍上,即为齑粉!还不下手,等待何时?”那大汉见两棍落空,躁得暴跳如雷,分顶打下,他又躲闪。这一棍向腰上打去,看他往何处躲?遂将棍平打去,照腰打去。骆大爷见他平腰打来,想道:“两旁无处躲避;后棍,棍长又退不出,不如向他怀中而进,即打在身上,亦不太狠!”遂一个箭步蹿进大汉怀中,手中之剑照心一刺,那大汉“嗳唷”一声,便倒卧尘埃,全然不动弹。只听寨门两旁那些大汉大叫一声:“不好了!小爷被骆宏勋刺死,快报与九爷知道!”骆宏勋知是巴九之子,自悔道:“早知是巴家之子,他夫妻知道,岂肯甘休!强龙不压地头蛇。”余谦道:“既刺死了,速速商议。我主仆二人,怎能敌住一庄之众?速上马奔花家寨要紧!花老爹虽不在家,花奶奶自然在家。”骆宏勋道:“此言有理!”各解缰绳,急登上马,加鞭而行。 看官,巴九之子巴结,素日并未与骆宏勋会面,有何仇恨?今日举棍伤他是何原故?他与花碧莲同年,一十六岁。生来身大腰粗,黑面红发,有千斤膂力,就是其性有些痴呆。巴氏九雄只有此一子,因新年往姑娘家拜节,见表妹花碧莲,回家告诉父母,欲聘花碧莲为妻。巴氏夫妻亦爱甥女生得人品俊俏,武艺精湛。巴九邀八位哥哥对花振芳面讲;其母马金定约八位嫂嫂,在花奶奶面前恳求亲事。花振芳看妻弟之情,花奶奶亦看弟妇之面,皆不可一时间绝,心中有三分应允之意。惟有花碧莲立誓不嫁这呆货,是以未谐亲事。花老见女儿成人,该当婚配,若在寨内选一英雄招赘,又恐呆货看见吃醋,故带着女儿远方择婿。及盗了骆太太、桂小姐来,料亲事必妥。巴九夫妻在家谈论道:“骆宏勋不日即来。”谁知被这呆货听去,瞒着父母要暗将骆宏勋弄死,遂将寨内之人拣选大汉三四十个,着二十个立在庄路上,着二十个立在穿庄路上,日日等候。今日这呆子正在大门河旁,忽见苦水铺店内之人来,问道:“来此何干?”那人不知就里,说道:“骆姑爷昨晚至店,今日欲进老寨。小的领路,前来讨钥匙开寨门。”这呆子好不厉害,恐那人走漏消息,照耳门一掌,那人呜呼哀哉!遂着人到越庄路上唤回那二十个人来,半日工夫才开寨门。从来说:“大汉必呆。”他所拣选之人四十个人都有些呆;若有一个伶俐者,骆宏勋刺死巴结之时,只着一个人入寨内报信,余者前来围住,骆宏勋主仆怎能得脱?幸亏是些呆子,四十个人同进寨内报信,他主仆无有拦阻,所以逃脱。巴九夫妇听得儿子被骆宏勋刺死,大哭一声:“痛死我也!”哭了一场,说道:“这厮不能远走,分付鸣锣,速齐喽罗,四路分进,拿住碎尸万段,代吾儿报仇!” 且说骆宏勋、余谦二人奔逃,忽听得锣声响亮。余谦道:“大爷速走吧!听锣声响亮,必是巴九齐人追赶我等!”骆大爷道:“路甚崎岖,且不知南北东西,向何处而走?”余谦道:“先曾听得那引路之人说道:无上梢树,即是生路,我们只看无梢之树行走,自然脱身。”余谦在前,骆大爷在后,道:“谅必是的。”渐渐不闻锣声响亮,骆大爷道:“就此走远了!”两人方才放心。 那巴九夫妻各执枪刀,率领众人,分作四队,料骆宏勋仍往苦水铺逃走,四队向南追赶。骆大爷主仆不认得路径往北奔,奔入花家寨,所以听得锣声渐渐远了。 却说骆大爷虽然听得锣声渐远,而实在不知向西北走才是花家寨正路。他主仆早不分东西南北,走一阵又向西行一程,自未时在巴家寨起身,坐在马上不住加鞭,走至日落时,约略走了有五十里,总不见到老寨。明知又走错了路径,二人腹中又饿,余谦道:“我们已离巴家有五七十里之遥,谅他一时也赶不上我们。看前边可有卖饭之所,吃点再走。”骆大爷道:“我肚中也甚是饥饿。”二人加鞭奔驰,行到黑影已上,总未看见一个人来往。正行之间,对面来了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人,后随一人步行,至对面已经过去,那人转过马头,问道:“前面骑马者,莫非余谦么?”骆宏勋同余谦听此一声,又惊又喜,喜的是呼名而问,必是平日相识!惊的是离巴家不远,恐是巴家人追赶前来,遂问道:“台驾何人?”那个人细看,叫道:“这一位好象世弟骆世勋?”骆宏勋闻他以世弟相称,答道:“正是骆宏勋!”那人遂跳下马来。骆宏勋主仆亦下了马。骆宏勋忙问道:“大哥埠谁?”那人道:“吾乃胡琏也。向在扬州从师学艺,在府一住三年,世弟尚小,轻易不往前来,所会甚少。余谦到厅提茶送水,认得甚熟,彼时甚小,而体态面目终未大变,我还有些认得。”骆宏勋、余谦彼时七八岁,诸事记得,仔细一看:分毫不差,正是世兄胡琏!抢步上前见礼。胡琏道:“近闻世弟与花振芳联姻,不久即来招赘。愚兄蓄意至花家寨相会,不料途中相逢。但不知你主仆奔驰,欲往何处?”骆宏勋将花老设谋,将母妻盗至山东,扬州奔丧与栾家打擂台,蒙鲍自安相劝,恐小弟在家内与栾家结仇,叫我再往山东花家老寨拜见母亲,并议招赘之事,说了一遍。胡琏道:“不知师母大人驾已来此,有失迎接!今世弟走错路径了,花家寨在正南,你今走向西北了。”骆大爷道:“路本不熟,又因路上惹下一祸,忙迫之中,错而又错!”胡琏忙问道:“世弟惹下什么祸来?”骆宏勋就将路过巴家寨,刺死巴九之子,前后说了一遍。胡琏大惊道:“此祸真非小!巴氏九人,只此一子,今被你刺死,岂肯甘休!且巴家九弟妇马金定,武艺精通无比。作速同我回家,商议一个主意要紧!”骆宏勋主仆犹如孤鸟无栖,一见世兄如见父母一般,连声道:“是!”遂上了牲口同行。 走了有二里之遥,到了一个庄院,下了牲口,走进门来,至客厅见礼献茶。胡琏说道:“苦水铺至此,一路并无饭店,想世弟腹中饥饿。”分付道:“速备酒饭。”骆宏勋道:“多谢世兄费心!”不一时,酒饭捧出,胡琏相陪,入座对饮。余谦别房另有酒饭款待。饮了数杯之后,骆宏勋告止。胡琏道:“也罢!世弟途路辛苦,亦不敢劝你多饮。”骆宏勋才吃了一碗饭,将才动箸,胡琏大叫一声:“不好了!”说道:“你有万世不孝之骂名!”骆宏勋放下碗箸,连忙站起身来,问道:“世兄怎样讲?”胡琏愁眉皱额,跌脚捶胸。只因: 素日授业恩情重,今朝关心皱两眉。 不知胡琏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09章 胡金鞭开岭送世弟 却说骆宏勋正在用饭之际,胡琏大叫一声:“不好了!”遂放下碗筷,忙问:“何也?”胡琏蹙额皱眉、顿足捶胸说道:“你主仆今日逃脱,巴九夫妻追赶不上,师母同世弟妇在花家寨难免知道,必率人奔花家寨捉拿,师父并桂小姐还有性命吗?”骆宏勋听说拿母亲,不由嚎啕恸哭,哀求世兄:“差一个路熟之人,相引愚弟直奔花家寨前去,情愿与他偿命,不叫他难为母亲!” 胡琏见骆宏勋哀恸,又解劝道:“此乃过虑。巴家夫妇正在痛子之时,意不及此,亦未可知。若有此想,此刻师母早捉去矣!此地离花家寨还有五十里,即世弟赶去,已是迟了。你且放心,待愚兄差一个人前去讨信,不过三更天便知虚实。”骆宏勋道:“往返百里之遥,三更怎能有信?”胡琏道:“世弟不知,我有一个同胞兄弟,名理,生得不满八尺身躯,若论气力,千斤之外;如讲英雄,万夫难敌。今年二十七岁了,人多劝他求取功名,他说:‘奸党当道,非忠良吐志之时。为人臣必当致身于君,倘做一官半职,反倒受他们管辖,何如我游荡江湖,无拘无束!’与花振芳、巴氏九雄有一拜之盟。三年以前,他在胡家凹开一个歇店,正直商贾并忠良仁官,歇住店中,恭恭敬敬,丝毫不敢相欺;若是奸佞门中之人,入他店中,莫想一个得活,财帛货物留下,将人宰杀,剐下肉来切成馅子包馒首。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活阎罗’。还有一件赢人处,十月天气,两头见日,能行四百里路程。此刻差人到店叫来,世弟以礼待之,他即前去,不过三更天即可以回来。”骆宏勋道:“常听鲍老爹道及大名,却不知就是世兄之令弟。”胡琏道:“莫是龙潭之鲍自安么?”骆宏勋道:“正是!”胡琏道:“我亦知他的名,实未会面。”遂向一个家人分付道:“有我方才骑来之马,想未卸鞍,速速骑往胡二爷店中,就说我有要事,请二爷来商量。”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说道:“二爷已到庄前。” 话犹未了,胡二爷已走进门来。骆宏勋连忙起身见礼,礼毕,分宾主坐下。胡理道:“此位仁兄是谁?”胡琏道:“即我家师骆老爷公子骆宏勋。”胡理复又一躬道:“久仰,久仰!”又问道:“哥哥呼唤,有何话说?”胡琏将骆宏勋路过巴家寨,刺死巴九之子,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胡理摇头道:“巴氏九人,只此一子,巴九嫂马金定甚是了得!”胡琏道:“因惧他厉害,故请贤弟来商议。”胡理道:“巴氏有结盟之义,骆兄有世交之谊,我兄弟均不相助就是了。”胡琏道:“不是叫你助我、助他,现今骆师母借居花家寨花振芳处,今日巴家夫妻赶不着世弟,他们必奔花家寨生捉师母。别人去,一时不得其信,骆世弟意欲烦你走一遭。”骆宏勋欠身道:“闻得世兄有神行之能,意欲拜烦打探虚实。弟无他报,一总磕头相谢罢了。”胡理本不欲去,因奉兄之命,又兼骆宏勋其情可怜,遂答:“效劳无妨!”胡琏分付拿酒来与二爷,劝二爷速去。胡理道:“吃酒事小,骆兄事大!大哥,你且同骆世兄饮酒,待去来再饮何妨!”约略天有初更,胡理说声“去也”,即迈步出门。骆宏勋连忙起身相送,及至门外,早不知胡理去向,暗道:“真奇人也!” 复走进房,胡琏道:“我同世弟慢慢而饮。”一壶酒尚未饮完,只听得房上“咕冬”一声,胡琏问道:“什么响?”外边答道:“是我。”走进门来,竟是胡理回进寨内,正打三更。骆宏勋连忙起身迎接。胡理道:“骆世兄放心,老太太并桂小姐安然无事。巴九哥夫妻至老寨难为老太太、桂小姐,令岳母苦劝,九哥夫妻丝毫不容,多亏碧莲动怒,要赌斗。巴九哥无奈回家,要遍处追寻世兄报仇!”又道:“骆兄,莫怪我说,令老太太、桂小姐安然无事,皆碧莲之力也。他日完娶,切不可轻她。”又向胡琏道:“大哥,方才巴氏姐姐相嘱说:花振芳已下江南,骆兄不可入寨,恐巴哥复去寻闹,无人分解,叫我兄弟二人代骆兄生法。弟思想一路,并无万全之策,大哥有什主意否?”胡琏想了一想,说:“别无良策,骆世弟还是回南为妥。我寨环绕巴家寨,相隔不远,来往不断人行。我料明日巴家必有人来此路追寻;若来时作难,对他怎讲?说世弟在此,自然不可;若回答不在,日后知道必迁怒于我。难道怕他不成?只是好好寨邻,又有一盟之义,岂不恶杀了!如恶杀他,有益于世弟,倒也不妨,实无益也!世弟回南,快相约鲍自安至此,我兄弟同去与他们弟兄一讲,此仇方能解释。只是一件:回南之路,飞不过他巴家寨,如何是好?”胡理道:“这个不难,叫骆兄走长叶岭可也。”胡琏道:“此路好,奈多日无人行走,恐内中有毒虫。”胡理道:“有法,有法,拿一根竹子,将竹劈破,骆兄主仆各持一根,分草而行,此名为‘打草惊蛇’。”骆宏勋道:“素知长叶岭乃是通衢大路,二兄怎说多日不行?”胡理道:“骆兄不知,当初长叶岭原是通衢大路,只因苦水铺花振芳开了店口,把我胡家凹生意做了去。是咱不忿,用石块将长叶岭砌起,说那条路出了大虫,不容人行走。近来客商官员,先从我店过去,然后才到他那边。如今令人用铁锄撬杠,将岭口打开,亦不过三四里路,就出岭口。前边有一碑,字是石刻。奔东南,行八里即黄花铺,铺上皆是官店,并非黑店。黄花铺,乃恩县、历县两县交界。住一宿,问人回南路,依他指引。不可到界碑西北去,那是通苦水铺去的大路。”骆宏勋恐记不清楚,叫余谦细细听着。胡琏道:“并非我催逼世弟,要走趁夜行,方免人之耳目!”骆宏勋一一领教。胡琏又拿出些干面,做了些锅饼,装在褡包之内,以作这八十里之路饭。骆宏勋告辞起身,胡琏兄弟二人相送,带了三四十喽兵,送到长叶岭口,令人将路口石块搬开。骆宏勋重又相谢上马,持竹分路而行。天已五鼓时分,可怜二人深草高膝,撞脸搠腮,真个是路上舍命,一直前行。骆宏勋去后,胡琏仍令喽兵将岭口砌上,回去不提。 且说骆家主仆二人走至日出时,方出山口,举目一观,真有一个界字石碑。记得胡理说:向东南走去,方才是生路。定了定神,方奔东南大路而行。虽然还是有草,较之山口矮了许多,易于行走了。行至中饭时候,路上渐渐有人行走。余谦跳下牲口,向人拱手借问:“黄花铺还有多远?”走路人答道:“三十里就是。”骆宏勋道:“也走过一半多了。”二人下马,将牲口歇息,取出锅饼吃了几个,方才又上马。走到了日落时候,方到了黄花铺,举目一看,真个好地方。怎见得?有词为证: 来往行人不断,滔滔商贾相连。许多扛银并挑钱,想必是,贩巧货,赚大利,满载万倍钱。油盐店说秤准,早饭店言碗满。名槽坊报条写大字,歇店挂灯笼,酒铺戏馆紧望。 骆宏勋主仆听胡家兄弟说过,此地皆是官店,遂放心大胆进了宿店,况天又晚了,二人只得走入店门。正是: 两眼不知生死路,一身又入是非门! 他主仆二人辛苦一夜无眠,不便办买别物,店中随便菜饭食用些须,二人打开行李,解衣而睡,以便次日赶早奔路。事不凑巧,半夜之间,天降大雨。天明时,主仆起来,见雨甚大,不便起行,又兼昨夜辛苦,身子甚是疲倦。命余谦秤几钱银子,叫店小二割一方肉,买二只鸡鸭,煎些汤水吃吃。余谦遂秤了一块银子有六钱重,叫店小二割一方肉,买两只鸡鸭,沽子三斤陈木瓜酒、作料等物。北方鸡鸭鱼肉甚贱,只用了四钱多银,余者交还。余谦道:“不要了,你拿去买酒吃吧!只要你烹调有味,明日起行,还有赏赐呢。”店小二深感之至,满心欢喜,用心用意择菜办弄。 骆宏勋因昨日进店天晚,未曾看明黄花铺的街道,趁菜未好,走至门面中间向小街观看。合当有事,对过是公馆,骆宏勋在店门时,恰值公馆中官府出来送客,骆大爷不以为意,看了一会,仍回房内来。你说对过公馆中官员是谁?乃定兴县贺氏之兄,贺世赖也。自花振芳劫任正千,西门挂头之后,王伦放了嘉兴府,留下一封信字叫他进京见父亲王怀仁。怀仁见他儿子信内云:家中收过他足纹一千两,又系他的妾兄,叫大小给他一个前程。王怀仁查山东历城县少了一个主簿,将贺世赖名字补上。贺世赖遂赴任历城县做主簿。做了三日,历城县尹病故,军门大人委贺世赖暂署县印,以主簿代行县事,住在黄花铺公馆。这日,有临界恩县唐建宗来拜,他送出门,看见骆宏勋在对面店门站立。回来叫过班头,分付说:“对过店中一位少年,本县有些认得,好似扬州骆宏勋模样。你暗暗过去私问店主人,如果是扬州骆宏勋,必然还有一个家人,名叫余谦。若店主人说果是此人,可分付店主人莫要放他去了,本县有话与他说。若是走漏消息,走脱二人,本县只向店内要人!”班头领命,过去一问,正是扬州骆宏勋带一家人余谦。是昨日日落之时入店,原是今早起身,因降大雨,是以未行。班头暗对店家说道:我家老爷认得此人,有话对他说。叫你莫要放他起身,倘走漏消息,走了此人,只在你店中追究。”说罢,竟回公馆去了。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毕竟不知此去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0章 贺世赖歇店捉盟兄 却说班头说罢,即回公馆。店家捏着一把汗,祝告道:“但愿老天爷多降几天大雨,令他们不能起身,我之福也!”不表店家祝告天地。且说值日班头回至公馆,见了本官,将话告复。贺世赖分付外班侍候坐轿,回拜恩县唐老爷。唐老爷出迎,见礼分坐。献茶之后,贺世赖道:“晚生今来谒见堂翁,还有一件紧急大事相商。”唐建宗道:“寅兄有何事情,请道其详。”贺世赖道:“黄花铺乃晚生与堂翁两县分界,今来两个大盗,现在廖家富店内歇住。晚生公馆中衙役稀少,不敢动手,恐惊他逃走。特来相告堂翁,协同两县人役前去,方保万全!”唐建宗道:“寅兄访得的确,方可动手;若是诬良,干系你我考成。”贺世赖道:“定兴县劫牢,抢出大盗任正千;嘉兴府哄堂,盗去梅姓私娃,都是此人。晚生认得最切,怎得错误!”唐建宗见他说得真实,地方内来了大盗,怎好推辞不拿!遂差马快三四十个人,协同贺世赖十数个衙役,各执槐杖、铁尺、挠勾、长杆,一哄到了饭店中来。 且说店小二将鸡鸭鱼肉都做停当,一盘捧进房来,余谦摆列桌上。骆宏勋面朝里背朝外坐下食用,亦叫余谦过来同吃。余谦说道:“这黄花铺乃来往大道,士人君子极多,倘看见主仆共桌而食,暗地必定取笑。大爷用过,小的再用。”余谦见外边雨稍住,遂至后园出大恭去了。 且说两县人役皆进店门,便丢了一个眼色与店家。店家会意,指骆宏勋住房。众人走至门外,看见强盗在里面食用,暗暗将挠勾伸进,照骆宏勋腿肚一勾,用力一拧。可怜骆宏勋无意提防,连桌椅尽皆拉倒。又跑进十数人,按住身子,槐杖、铁尺雨点打来,未有几时,遍身皆伤。骆宏勋只当巴家赶来,不料被官兵捉住!先还撑持,后来只落了个哼哼而已。众人见他不能动手,即刻将手铐脚镣套上。却说余谦出完了恭,才待回房,只见店小二躲躲藏藏,一脸惊慌之粤,迎上前来,低低道:“大叔不可前去!你家骆大爷已被官兵捉去了!”余谦惊问道:“何处官兵,因何事件?”店小二道:“是历县贺世赖老爷拿去的。所来之人,皆是马快,各持长杆、挠勾,说是你大爷是大案强盗,不一刻就来拿你大叔了。小的先承送酒菜,故才冒险前来通信,倘被看见,受罪非小!”说罢,抽身而去。余谦想道:“大爷已经被捉,落我一人,怎挡他两县之众?今若回去是自投罗网了。不如逃走,再生别法搭救主人。”不觉眼中落下泪来,道:“我主仆今朝正是:破屋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大爷呵,莫道余谦忘恩负义、畏刀避剑,背主而逃呀!叫小的一人无法救你,速回江南通知徐、鲍,好来搭救。”将脚一纵,跳过群墙,放开虎步,如飞向东西奔去不提。 且说众马快将骆大爷上了手铐脚镣,找寻余谦不见,就知走脱,只得将骆宏勋解赴恩县衙门。贺世赖随后坐轿,亦到恩县,与唐建宗会审。坐了二堂,分付将骆宏勋带上来。马快将骆大爷抬至堂上,卧在地下,还不知因何缘故?唐建宗是主,不好相僭,让贺世赖先问骆宏勋道:“狗强人!恃强逞勇,无法无天,今日怎也犯在我手里,可能得活哩?”唐建宗听了这样问词,明知是借公报私声口,并非审问强盗了,就有几分疑惑?心想,且听强盗回说什么,再作道理。骆宏勋虽被衙役打昏,此刻也有几分苏醒。闻得上边声音相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定兴贺世赖。不禁雄心大怒,用手一指,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乌龟忘八旦!”贺世赖大怒道:“好大胆的强人,敢骂本县!”分付掌嘴。衙役才待上前,唐建宗禁止道:“莫要动手,待我问来。”大喝一声道:“你今既被捉获,就该敛气服罪,也少受些刑法,怎敢大胆辱骂问官!”骆宏勋道:“我无犯法之条,不知因何捉拿,亦又不知此官为谁?”唐建宗道:“本县是恩县,贺老爷是历城县,黄花铺乃两县分界,故我二人会审。你一伙共有多少人,怎样劫定兴监牢?从实说来,本县不动大刑难为你了。”骆宏勋道:“老爷不知,小人父亲在定兴县做游击,在任九年,一病身亡。城内有一个富户任正千,幼从先父习学枪棒,感父授业之恩,款留我母子在家居住。”手指贺世赖道:“他的妹子贺氏,原是江陵院中一个妓女,他亦随妹在院捧茶送酒。我世兄任正千在江陵院中会见他妹子,爱其体态妖娆,不惜三百金代她赎身,接至家中为妻。贺世赖亦随至世兄处管事。后因赌钱输下债,无钱偿还,将世兄客厅中铜火盆盗去,被世兄遇见,逐出门庭,永不许上门。他流落在城隍庙中抄写诗签,适值王伦求签,他代讲签诗;王伦中意,唤至家中,做个帮闲朋友。后因西门解围,我四人结拜,岂知这畜生有代妹牵马之心,将我二人灌醉,令王伦进内与贺氏通奸;又被我家人余谦撞见,因此结仇。我随父柩回南后,又闻王伦被盗,硬诬任正千为匪,后来不知何人劫狱救出去了,王伦竟把贺氏接去为妾。想必是王伦用了手脚,代他干办了这个前程。今日相遇,又想谋害小的。老爷细思此事,便知真伪。”贺世赖听他将自己半世丑态尽皆说出,只气得暴跳如雷,将惊堂一拍,分付:“抬夹棍来!这个狗强盗自然招出真情。”下边衙役连声答应。唐建宗禁止道:“不可乱动!”便叫声:“贺寅兄,骆宏勋今日破了案,又无赃证,何能就动得大刑!暂且收禁,俟拿住余谦,再一同审问。”即写监票,抬骆宏勋送入监中。又分付禁役,不要上大刑具。 唐建宗分付将饭店家廖大带上来,问道:“此二人何时到店中来的?可还有作伴人否?”廖大禀道:“昨日日落时进我店中的。只此二人,并无别的形迹。”唐建宗即分付店家:“无你大事,回去吧!以后留人,务须留心查诘来历,不可混留。”廖大磕了个头,应声“是”,感激大恩而去。 唐老爷又令将口供单拿来看,与骆宏勋口说无异。贺世赖也要看看,唐老爷恐他看见上面皆是辱耻于他之言,怕他扯碎,故不与他看,遂放入袖中,说道:“寅兄,看他怎的?弟这边收存一样。但今日之事,将来必干碍考成。寅兄作速通知令妹丈王大爷,代你我做个手脚为要。骆宏勋既系游击之子,自有三亲六眷,怎肯受此屈气!”贺世赖被唐建宗说着他的病根,闭口无言,遂告辞带愧而回。看官,唐建宗因何以口供单为至宝,不给贺世赖看?因他是个进士官,对律例甚通,诬赖平人为盗,妄动大刑,则该削职;若误拿而不动刑,不过罚俸,所以他不叫动刑。又料骆宏勋必不服气,倘若告了上司状子,他有口供单为凭,其罪皆归贺世赖了。这且不提。 却说余谦跳过墙来,一溜烟向东南跑去,脚不停留。跑至中饭时候,约略有三十里路程,来到一个大松林。余谦走入里面,在那石香炉上坐下,肚中还是昨日晚间进店之时吃的东西,今日天降大雨,地有泥污,不住脚的跑到中饭时候,肚中饥饿,脚又疼痛,身上分文未带。正是: 无论英雄豪杰客,也怕遭逢落难时。 此刻余谦真无可奈何,欲回江南通信与徐、鲍二处,因相隔路有千里,身边未带分文;欲回黄花铺打探主人信息,又恐被贺世赖捉去,主仆二人尽死于无辜。左右思想两难,不如解下腰带,自缢死林中,省得受这苦处。才解带,心中又想:“我若死于此地,主人哪里知道?还只说我忘恩负义,背主而逃。罢,罢,罢!不如我返回黄花铺,自投囹圄,死于主人之侧,以见我余谦非是无情人也!”主意已定,遂迈步出了松林,仍望黄花铺而来。日落时,离黄花铺不远,后边来了一匹牲口,上坐一个和尚。人迟马快,不多一时,赶过余谦,回首将余谦一望,勒住马头,回身叫道:“你不是余谦么?”余谦虽然行路,却低头思想主意,并未看见,忽听有人呼他之名,且疑官差捕捉人等,心中打了一寒噤。正是: 飞鸟经枪双舞翅,又闻弦响惧弹来。 毕竟不知呼唤余谦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11章 军门府余谦告状 却说余谦将到历城县,后边来了一骑牲口,人又走得迟,马又行得快,赶过余谦。余谦见马上坐着一个和尚,将余谦一望,转过马来叫道:“这不是余谦么?”余谦闻叫,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骆宏勋之嫡堂兄,名宾王。向年做过翰林院庶吉士,因则天娘娘淫乱,重用奸佞,他就弃职,隐在九华山削发为僧。素与狄仁杰王爷甚是契厚,他今日五台山进香时回来。狄仁杰现任山东节度使。宾王路过历城县,将欲一拜。在路巧遇余谦,故呼名相问。 余谦认得是宾王和尚,即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不好了。大爷今在历城县,被人诬良为盗。”骆宾王道:“何人相诬?”余谦将定兴县王伦、贸氏通奸,并花振芳盗老太太,路中刺死巴九之子;胡琏开路送行;昨晚进店,天雨阻隔;贺氏之兄贺世赖现为历城县主,看见我主仆在店,差人以强盗名捉去;小的我翻墙而逃,已至三十里之外,复转去自投,意欲同死,前后之事,细细述了一遍。骆宾王道:“余谦,你果有真心救我之弟,随我同进狄千岁衙门,即便禀明,自然有救。”余谦满心欢喜。骆宾王叫道:“须要改装。”便将衣服与余谦扮做道人。包袱内现有干粮,余谦吃了些,同了宾王进城。 宾王来至节度衙门,下了牲口,命外班通报道:“九华山骆和尚禀见!”外班禀了宅门,宅门又禀狄仁杰。狄仁杰听说宾王和尚至此,连忙分付:“请见!”宅门上传于外班,外班来至大门,说声:“请进!”骆宾王在前,余谦在后,进了宅门。狄千岁早在堂上,二人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各叙寒温。仁杰道:“一别日久,甚为渴想,今晤尊颜,大快愚怀!”骆宾王道:“贫僧隐居荒山,千岁位居三台,每欲进谒,未得其便。今五台山进香回来,闻得千岁荣任山东,特来叩贺。”仁杰道:“岂敢,岂敢!”谈论一会,进内书房摆斋,狄仁杰相陪用斋。那跟来的道人,亦有家人相邀,另有斋饭管待。吃饭之后,又安排夜宴,余谦门外侍立。 狄公饮酒之间,问宾王道:“先生抱济世之才,藏隐山林,真为可惜!常闻治极生乱,乱极生治,当今之世,已乱极矣,而治将生焉!先生若肯离却佛门,仍归俗世,下官代为启奏,同朝共扶社稷,以乐晚年,何如?”宾王道:“千岁美意,铭之于心。但是贫僧已脱红尘,久无心于富贵。”狄公又道:“素知先生道及尊府乃系独门,而人丁甚少。先生今日出家,尊府又少一个贤子孙,怎能昌盛也!”宾王听说“人丁”二字,不觉眼中流出泪来。狄公忙问道:“先生因何落泪?”宾王道:“适闻千岁言及舍下人丁,贫僧心惨。舍下历代单传,惟先祖、先父、先叔三人。先父又生贫僧,先叔生一舍弟名宾侯。贫僧出家,所有奉祀先人香烟者,只有舍弟宾侯。不料今日途中相遇家人余谦,言及今日早饭后,被历城县县官硬诬为盗,拿入缧绁。贫僧叹家门不幸,人口伶仃,何至于此也?是以坠泪。”狄公道:“历城县县官前日已故,尚未题补;现今委主簿贺世赖代行,他怎无故硬诬平人为盗?”宾王道:“今随贫僧来者,即是舍弟家人余谦也。因主被诬,他无依无栖,走投无路,贫僧见之不忍,故带他同行。前后之事,他尽知之。”又叫余谦过来,说:“快将大爷之事,细细禀上千岁。” 余谦走进门来,双膝跪下,恸哭不止。狄公道:“你莫哭!且起来,将前后事情说我知道!”余谦磕了个头,爬起身来,立在旁边,将任正千留住,往桃花坞游春;王伦与贺氏通奸,主人不辞回南;花振芳求亲不谐,怒及主母;鲍自安劝主避祸;山西招赘,路过巴家寨,刺杀巴九之子;夜宿黄花铺,遇了贺贼诬良,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狄公道:“骆先生莫怪我说,令弟既系宦门之子,应当习学正业,好求取功名,怎与这水、旱二寇来往?我每欲捉拿这两个强人,未得有便。”余谦又跪下告道:“小的主人原是习文讲武,求取功名的,因父丧未满,在家守制。与花、鲍二人相交,亦是好意。”又将桃花坞游春时相遇花振芳,始结王、贺之恨;捉刺客赠金之举,方交鲍自安,故有哄堂之行。且花、鲍二人,皆当世之英雄,非江湖之真强盗也,所劫者,皆是奸佞;所敬者,咸系忠良;每恨生于无道之秋,不能吐志,常为之吁嗟长叹。狄公闻余谦称花、鲍有忠义之心,触起迎主还朝之念,素知这二人手下有无数英雄,欲得他归顺,以作除奸斩佞之用。又向骆宾王道:“余谦适言嘉兴哄堂案内,有梅修氏不夫而成胎之故,此何说也?”宾王道:“古亦有斯事也。或目触形而成胎,或梦饮而有孕,所生之子,非英才盖世,即成佛作仙,名曰‘仙胎’。只是古今不多有此事,人见之不得不疑耳!”狄公道:“下官学浅,不知古来哪个是不夫而孕者,望先生为有证之。”宾王道:“王禅,鬼谷成孕;甘罗,饮露成胎,皆其验也!”狄公又道:“有夫无夫,何以知之?”宾王道:“如真无夫之胎,其子生下,虽有筋骨,但软而不硬,五七岁时方能行走。”狄公满口称赞道:“真可谓博古通今之士,不愧翰林之职也。下官意欲叫余谦明日回江南,差一旗牌,持我令箭,随他偕去将水寇鲍福并私娃一案,一并提来下官面审。令弟之事,叫余谦写一状子,我明日升堂放告,叫他外喊,我准他状子,自有道理。”余谦道:“小的回南,倘贺世赖谋害主人,如何是好?”狄公道:“我收你状子,批准后,鲍福一并讯究。贺世赖诬良,已为犯官,我亦差人管押。本藩亲提之事,哪个敢害你主人!”余谦方才放心。 天色已晚,狄公回后,骆宾王写了一张状子,交给余谦,叫他明日赶早出府,莫使他人知觉,衙外伺侯。余谦一一领命。心中焦躁,思念主人,一夜何曾合眼。天明时,看见宅门开了,余谦走出,赶奔宾王寓所,将衣帽换过,同至衙前。宾王独自报名进去了,余谦独自在外伺侯。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不多一时,狄千岁升堂放告。余谦即大叫“冤枉”,求千岁爷作主。话犹未了,只听得两旁一声吆喝,四个旗牌官如狼似虎,跑至余谦跟前,一把抓住,提到堂上,绳捆索绑,要打一百例棒。才待举棒,狄公将头一低,向余谦道:“你免打。”下边答应一声,就不打了。狄公问道:“你是哪方人氏?何不在地方官衙门伸告,反到本藩衙门乱喊。可有状子么?”余谦道:“小的有状在怀。”狄公分付放绑,下面将余谦放了。余谦跪下,将怀中状子取出,顶在头上。堂吏接着,放在公案,狄公举目一看,其略曰: 具告状人余谦,二十三岁,江南扬州府江都县人。为赃官诬民,借公报私,叩求宪台提讯事:仆主人骆宏勋,老主人系原任定兴县游击之职,在任九年身故。在任之日,有任正千,从主习学多年。因老爷去世,任大爷因素有师生情谊,留主母与小主人在彼家居住,与伊妻兄贺世赖相认。恨伊人面兽心,见财忘义,贪图王姓之财帛,不顾兄妹之伦理,代妹拉马,与王姓私通,被仆主撞见,于是起隙。仆主避嫌,告辞南归,制满赘亲。路宿黄花铺,不意贺世赖莅任历城主簿代行县事,仗倚目前威势,以报他年私恨,协同领界县唐县令率领虎狼之众,执捉离乡弱民,硬诬以定兴反狱,抢去大盗之罪;嘉兴劫库,盗去私娃之罪。夫反狱事件,仆主丝毫不知。私娃案件,原晓其情:因路过嘉兴,借宿普济庵中,夜闻梅修氏喊叫“救命”。仆主搭救情实。而盗私娃,乃龙潭之鲍福,因狐疑不去之因,盗来以追其实,不意修氏真无夫而有孕。鲍福现今收为义女,养活在家,以待明公而为之剖断焉!仆主亦实未之同事奸恶。以实有之事,而硬罪未作之人,酷刑严拷。因系出于离乡弱民,怎抗邑严之势!藩王畿内,又岂容奸恶横行。情急冒死具禀,伏望藩王千岁驾前恩准提讯,庶邪恶知警,而弱民超生矣。冒死上禀。 狄公看完状子,问了几句口供,遂拔令箭一枝,命旗牌董超。董超听见点差,答应一声,当堂跪下。狄公道:“与你令箭一枝,速到镇江府丹徒县,提捉水寇鲍福,当堂回话。并提私娃家梅修氏、梅滔等人犯,一同候讯。” 董超先还当个美差,好不欢喜;及听见叫他下江南提水寇鲍福,痴呆在地,半日不应。狄公道:“本藩差你,你怎半日不应?欲违本藩之差?”董超道:“旗牌怎敢违差!但那龙潭鲍福,乃多年有名水寇。屡次有官兵前去捉拿,只见去而不见回来。旗牌无兄无弟,只此一人,可怜现有八十二岁老母在堂,旗牌今日去了,何人侍奉晚年?望千岁爷施格外之恩,饶恕残喘,合家顶感。”狄公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本藩将你交与一个人保护。”遂唤余谦。余谦朝上爬了几步。狄公道:“你既要代主伸冤,必要鲍福到来,方能明白。今将董超交你同去,至龙潭将鲍福提来。董超好生回来,你主人的冤仇自伸;董超有伤,你也莫想得活。”余谦道:“谦安敢!差官但放在小人身上,包管无事!”董超虽闻此言,终有些胆寒,但奉千岁差遣,怎敢推诿?恐触本官之怒,少不得领下令箭,即同余谦回家收拾行李。狄公又拔令箭一枝,去把贺世赖拿下,交恩县唐建宗管接,候本藩提审。分付毕,退堂,仍与骆宾王相谈不提。 单言那恩县唐建宗接了军门令箭,连忙带人役至贺世赖公馆,将贺世赖拿下,亦看押在狱神堂中。又分付放了骆宏勋的刑具,不可缺了他的茶饭,恐误大人提审。骆宏勋方知余谦告了军门状子,稍放心怀。 且说董超同余谦至家收拾,家中妻妾、儿女并八十老母俱皆痛哭,同出来托余谦。余谦道:“请太太并大娘放心,包管无事。诸事决在我身上,不要耽心。”董超无奈,只得收拾行李,辞别母、妻,同余谦向江南而去。未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2章 龙潭庄董超提人 却说董超辞别母妻,同余谦奔江南而去。在路非止一日,那日来到龙潭,余谦乃是熟路,引董超直奔龙潭庄。来到护庄桥,董超立住身道:“余大叔,你先进去,咱家在此等候大叔,问他说明:你亲自出来唤我,我才进庄;若别人相唤,就是强盗了!我就溜去逃命!”余谦道:“你也说得是,待我先进去说吧。”迈步过桥,行至大门,门上人道:“余大叔,你回来了。”余谦道:“回来了。”即问道:“老爹可在家么?”门上人道:“山东花老爹同任大爷、扬州徐松朋大爷,都在这里客厅内谈论。”余谦不用通禀,一直进门,心中想道:“我因事急,先来通知鲍老爹,打探明白,到扬州通报徐大爷,不料徐大爷也在此地,两得其便。”来到内客厅,众人一见余谦回来,尽皆失惊,连忙问道:“你怎么回来?这等急切?你大爷今在何处?”余谦听罢,不禁放声大哭,说道:“在路上又惹出祸来了。”花振芳有翁婿之亲,最是惊慌,忙问道:“惹出什么祸来了?”余谦将路过巴九爷寨,误伤少爷之事,说了一遍。巴九弟兄四人,闻说伤了侄儿,尽皆怒目竖眉,大怒道:“我们弟兄九人只此一子,今被伤死,岂肯甘休?先杀其仆,而后寻其主。”欲奔余谦。鲍自安道:“诸位贤弟且莫动怒。事要论轻重,评是非,不是一味动狠的。且在我舍下,如何动得粗?即要代侄报仇,到别处再讲,今日暂停。”巴氏弟兄见鲍自安有护卫余谦神情,在他一亩地几分内,竟不能行粗,遂含怒而坐。鲍自安道:“方才不听见余大叔说,是令侄无故率领多人举棍相害。曾听说当场不让父,举手不容情。骆大爷若不动手,竟候着令侄打死吗!他的命竟一个钱也不值吗!我也素闻令侄不过长了一个蠢汉,比不得骆大爷那一块,近来大爷又是令甥婿。今既误伤令侄,叫骆大爷日后孝敬贤昆仲就是了。”巴氏弟兄素亦甚爱骆宏勋,今被鲍自安一番话说得近理,各皆下气。 花振芳因有翁婿之情,干碍开口,一言不发。现见鲍自安劝解巴氏弟兄,气已稍平,遂问道:“误伤巴氏之后怎样了?”余谦道:“主仆恐寨内人追赶,遂奔老寨。酸枣林路径曲折,错向胡家寨走去;幸遇先老爷门生、金鞭胡琏大爷,留至家中商议,叫我主人速回江南,相请鲍老爹赶山东,与巴九爷商议;又请了胡理二爷来,开长叶岭口,令我主仆奔逃。日落方至黄花铺,住了歇店;半夜天降大雨,次日不能行走,只得在店内住。店门对面是历城县的公馆,那县官就是贺世赖。他看见我主仆在,暗暗约同恩县唐老爷,率领两县人役,将大爷硬诬为盗,打得筋骨寸伤;彼时,小的在后园出恭,多亏店小二通信,越墙逃脱。本欲回江南,送信徐大爷、鲍老爹,生法救主。已行三十里,在林内歇息,想投江南,相隔千里,身边分文全无,如何能行?意欲林中寻死,又料大爷不知,反道我忘恩负义,不知逃奔何处去了!实在无奈,仍回历城自投,与主人同死。将到历城,路遇大爷堂兄宾王和尚,他要去拜见狄仁杰千岁。问明来由,将小的带进衙门,面禀狄千岁。狄千岁发了一枝令箭,差旗牌官董超与我同来,相请鲍老爹,并提私娃一案提审。董超不敢进来,今在庄外候信。” 花振芳、徐、任三人闻得骆宏勋被难,俱各坠泪。惟鲍自发听得狄公差人前来捉他并私娃一案,不觉雄心大怒,忙传前面听差之人,速将差官捉来,扒出心来下酒。花振芳闻余谦说鲍自安一到,骆宏勋之冤即伸,乃劝道:“你这老奴才,方才劝人不要动怒,临到自家头上,就不能三思了。不过叫你去做一个见证,有何人难为你处?你一到案,骆大爷之冤即伸,他主仆岂不感你之恩?何必如此动怒!”鲍自安道:“贤弟不如,自二十年前我就在此居住,从无官差敢进我庄。今若容留此人,岂不坏了例了?又被他人笑我年老无能,受人节制了!”余谦见鲍自安不容董超,遂又跪下说道:“临来之时,狄千岁谆谆嘱咐,董超无事回,主人亦自无事;若董超有伤,我主仆们亦莫想得活。今老爹若杀董超,就杀小的主仆了。望老爹杀了小的,留下董超性命回去,以抵我主人之罪。”说罢,大哭起来。在此众人,无不下泪。 鲍自安是个有情有义、心慈面软之人,见余谦愿死保留董超,一团忠义之心,连忙扶起余谦道:“你既能为主尽忠,我岂不能为友全义!拼着老性命走一遭去罢了!余大叔出去,请那差官进来。”余谦欢天喜地,走至护庄桥,请董超进内。董超心怀鬼胎,提心吊胆随着余谦进来。到了客厅,众人相见,分宾主坐下,董超道:“奉上人之命,特请老先生大驾,并提私娃一案,敝上人讯问。”鲍自安道:“久闻狄千岁保国忠良,每欲谒见,无奈因故不便。今有来令,正合我意。私娃案中梅修氏,现为我义女,亦欲代她辩明。狄千岁久历朝纲,经见自多,今蒙提讯,亦我义女见天之日也。去是要去,只是无有定期。在下有一心事,今日做了,明日就起身;明日做了,后日就动身;一年做了,就要一年才起身。少不得屈大驾在舍下等候等候!”董超道:“请问老爹,有何贵干?倘一时不能做,何不回来再做?”鲍自安道:“我存心离此已久,意欲连家眷一同移居山东。”指着花振芳道:“与这花兄一处同居,离长安路近。就便到京中,将那螳擅专国政的奸佞宰杀,替国家除害。这件事一并做了,省得又回来!”董超不敢询问何事,又说道:“小人在府坐扰,倒也甚好,只是家中有八十二岁老母堂食无出,如何是好?董超求老爹作主!”鲍自安道:“差官不要心焦,我这事已差人打探去了。如早做就罢了,如要日子长了,每月在下差人送二十两足纹到府,与老太太使用,如何?”董超因见水、旱两个老儿皆在此地,本不愿在此留住。但得保全性命,即是万幸,哪里还敢推托?鲍老分付摆酒。正在欢饮,只见濮天鹏兄弟自外而来,走到鲍自安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言语。只见鲍自安听了大喜。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话?正是: 猎人正欲布罗网,飞乌舞翅自来投。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3章 花振芳两铺卖药酒 话说众人正在饮酒,濮天鹏弟兄进来,与众人见礼之后,在鲍自安耳边说道:“打探明白,王伦升的是金陵建康道。不敢走水路,惧怕我等,抄旱路而来。明日即到龙潭,从浦口过江。” 鲍自安闻听此言,不觉大喜,向董超道:“差官,不要着急了,此人明日即至此地;再住一宿,就可同行。”董超问道:“此系何人?”鲍自安道:“此即吏部尚书的公子王伦也。原是嘉兴府知府,今升建康道,明日从此路过。”又将王伦与贺氏通奸,并同闹嘉兴之事,再说了一遍,“我原许任正千活捉奸淫,故欲践前言,而不失于朋友也。”董超方才明白。鲍自安又分付濮天鹏,多差几人远近打探,不时来报,莫要让他过来了。濮天鹏领命,将听差之人,差出十个前去打听。这边席上,因有此事,大家都不大饮酒,连忙用饭。吃完之后,鲍自安自去分付差人等。余谦上前问道:“徐大爷几时来此?”徐松朋长叹一口气道:“自你主仆去后,我上庄收租。过了十八九日回来,栾冤家擂台也拆了,并无个动静。家中过了两日。那日早饭之后,县内听事吏持了张老爷的名帖进来请我。我问请我何事?听事便道:张老爷有一个公子,欲弃文就武,请我为师。我想在家与栾镒万这厮斗气,且往县内躲一躲是非。遂骑了一匹牲口,同听事进了衙门。二堂之上,站立有百十多人,我亦当是书役站班,不以为意。孰知众人见我一到,即把宅门一关,背后跑出数人,将我捉倒,上了手铐脚镣,吆喝一声,将我带过,问我:‘怎的相留大盗熊铁头、方郎等数人,打劫甘泉山下吴仁铺家?采其妾之花?’我道:‘武生丝毫不知,老父母何出此言问我也?’老张道:‘你同伙之人已被捉获,说与你是结拜过的同盟兄弟。因路过,至你家看望,被你留住,晚间方动得手。连你与他交拜庚书名帖,皆呈在此,你为何推作不知?’我说道:‘老父母将强盗提出,武生与他对面口供。’老张遂发监票,提出八九个强盗。熊铁头、方郎那两个狗头好生厉害,未曾到堂,就大叫道:‘老大你休快活,我们扳你出来,只是恨你狠心情薄。所劫财帛,你是双份;淫奸女娘,是你受用。我等被捉多日,你毫不相顾,亦不来看望。昨日受刑不过,说出你来,与我共受受此苦!’我与他分辩,他一口咬定不饶,老张信以为实。因我是个武生,未曾详去前程,不能妄动大刑,即把我收禁牢中,通报详革,方才严审。我人监之后,有个禁子,他平日受过我的恩惠,各事照应,及无人之时,低低的告我道:‘栾镒万家门客华三千,用二百两银子暗地买通马快头役马金,分付强盗熊铁头相攀;又恐本官不信,华三千暗开你的庚帖与他为凭,到今日有此祸也。’我方知道是栾镒万买盗扳害,大为焦躁。不料我大娘叫徐一到龙潭通信与鲍老爹,鲍老爹前日到扬州反监劫狱救出我来。料扬州不能居住,将细软物件打起包裹,家人奴仆各把几两银子,令各归其家,我携同大娘连夜奔此。”余谦方知徐大爷来此之故。又问花老爹、任大爷是几时到此?花振芳道:“前日将老太太并桂小姐请至山东,恐怕你大爷认以为真,有伤身体。住了七八日,携同任大爷自东路来扬州,相请你大爷。因在路阴雨阻隔,昨夜才到扬州。到徐大爷府上一看,大门上朱笔封条,锁着铁锁。访问邻人,方知被人诬害,今反了狱,连家眷都逃去了。我料必是鲍老相救,今日才过江来。”你谈一阵,我称一番,天已夜暮,大家安卧。 次日,俱各起来。探事的人不时报信。一个说:王伦已到某山;一个说:王伦已至某镇。鲍自安令濮天鹏在江中预备下大船八只,将家中细软物件,着人运到。凡值钱的桌椅条台缸瓮各物。尽皆上船,带到山东住家好用。又说道:“但愿他临晚至此,省得我多少手脚。”又着三十个听差之人,各持鸟枪长叉,抢作打猎人模样;又令四人拿了四面铜锣,等王伦来时鸣锣吆喝道:“此去有三只大虫伤人,夜间不可行走!”逼住他以便动手。遂向花振芳道:“此地没有歇店,又无人家,王伦必借三官殿做公馆。他今现任之官,自然轰轰烈烈,建康自有长班,嘉兴定有送役,连他家奴仆等人,我谅他有百十余人。动手时虽不怎样,到底人多碍手。我今与你分作两路去成事,令人在三官庙不远山岗之上,搭起两个茅篷,把好酒抬去五七坛,那话儿药带过两包;你领徐大爷夫妻并小女小婿四个人,分作两铺。女将掌柜,轻轻的价钱,大大的盘子。那跟随王伦来的人,走得饥饿,自然来买,在店饮下药酒,发作后提进庙来,弄倒几个是几个。我同巴家四位贤弟、任大爷、余大叔、董差官、濮天雕,在三官殿专捉王伦、贺氏,方得妥当!”众人起身道:“好!”鲍自安叫人在三官庙北首三官岗上,搭起两个茅篷,又叫女儿、徐大娘各自收拾,诸事齐备。天将下午时候,打探人来禀道:“王伦离此只得三十余里了。”鲍自安道:“候他至此,天已日落,正在住宿时候!”连忙捧出酒坛,众人饱食一顿,夜间好动手。比及日落,个个暗藏兵器在身,出了庄门,各行各事。 且说鲍自安领众进了三官庙,消安师徒相迎,分宾主坐下献茶。消安问道:“诸位檀越从何而来?”鲍自安道:“长者亦知,两闹嘉兴,未得其人,今日王伦升任建康道,自旱道而来,少刻即至。特来此地等候!”消安闻听此言,道声:“阿弥陀佛!冤仇可解而不可结。论王伦其心奸恶,今应捉拿。但任檀越既然巨富,何愁无佳偶,而反赎妓女为妻?不慎于始,故有此侮。于今诸事,只悔当初。诸檀越不来,贫僧不知,贫僧也不敢深管;今既告诉贫僧,贫僧出家人以好生为念,在诸檀越前,乞化此二人,放他过去吧!”任正千道:“此乃在下倾家杀身之仇,既相逢,岂敢轻放!别事无不遵命,此事断乎不能!”消安闻他不从,就有几分怒色。鲍自安极其捷便,乃道:“消安长老从不轻易乞化。今既乞化,任大爷亦不必着急,就放他过去罢了!”消安见鲍自安应允,谅任正千无能为也!乃曰:“谢诸位檀越莫大布施,贫僧无以为报。”命黄胖献茶相敬。不讲众人在庙伺候。 且说王伦一众行至龙潭,天色日落多时,意欲赶浦口住宿。正行之间,只见三个一班,五个一班,有二十多人,各持鸟枪长叉,似乎打猎之人,不以为意,仍令人夫前行。忽听得锣声响,又听吆喝之言,说道:“行路客商听见:此地有三只大虫,夜夜出来,伤了无数行人。早些歇住,不可前行。倘若见你,性命休矣!”众人听得有三只大虫,尽皆惊慌,一个个将脚停住。王伦也听见,道:“我有百十余人行走,就有大虫亦早避去,怎敢前来相伤?”贺氏在轿内道:“凡事谨慎,方无差错。既说有虎,虎虽不能相伤,遇见他也怕人了!”王伦听了此言,怕吓着她,问道:“此地可有什么宿店可住?”内中有一个脚夫对此地甚熟,他已走得困了,恨不得一时住下,闻得老爷相问,连忙应道:“此地有一个三官庙,房屋甚多,尽可做公馆。”王伦道:“如此甚好。”令班头先至庙中,说那主持知道预备。班头领命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4章 鲍自安三次捉奸淫 话说班头领命,王伦催动人夫随后。且说班头来到山门,用手敲门,里边黄胖问道:“哪一个?”班头道:“建康道王大老爷路过此地,天晚无处歇,要来庙中做公馆,叫你们伺候。”黄胖暗道:“该死的孽障,凶神五道爷正要寻你,被我师父化下,你今自投而来。”又不好直言相告,回道:“此庙房屋颓坏,不可居住,去别处再换公馆吧!”班头道:“别无落地,惟你庙中宽阔,速速开门,王大老爷后边即到。”黄胖道:“好厌人!我说没有房子,还在这里歪缠。”班头见不开门,只得回来。 王伦也到,人夫已离不远。班头上前禀道:“小的才到三官庙叫门,和尚只是不肯开门,回说庙中房屋倾坏,往别处再寻公馆。小的又道大老爷就到,叫他速速开门。他反说小的惹厌,与他歪缠哩!”王伦道:“或者真是房屋坏了。怎奈别无可住之处,这便怎处?”贺氏在轿内淡笑一声道:“好个三品道爷,连一个破庙也不能借,又不是长远住,不过暂住一宵;且又是晴明天气,管他漏与不漏,就是不肯借罢了。也未见这种和尚,一发可恶,又不顶了你的屋去!”王伦被贺氏几句言语激得心头火起,分付人夫直奔三官庙,看他敢不容留。且说黄胖打发班头去后,进来对师爷说知。消安眉头一皱,想道:“虽已推去,必还要来。这些英雄若是看见,哪里还顾得化过未化过!我将他众人请至旁院两开净院中奉茶,使他们不见面,或者可以饶过。”遂道:“诸位檀越俱已布施过此二人,但贫僧心中终有些狐疑。如真心施舍贫僧,檀越今日俱莫回去。此庙旁有一小院,是两开净室,乃贫僧师徒下榻之所。请诸檀越进内,贫僧奉茶一壶,备几样粗点心,同谈一宵,让他过去,方才放心!贫僧所化者,是兑他今日之死;后来他处杀斩存留,贫僧莫敢他问。不知诸檀越意下何如?”鲍自安道:“既已出口,哪有改悔!今若不信,我大家就领厚情。”于是起身,俱到旁院净室来坐下。 不多一时,外边敲门甚急,消安师徒知是王伦等来了。随辞了各人,走出小门,回手将门带上,用锁锁上,才到山门,问道:“何人敲门?”外边道:“大老爷驾到,还不速速开门!”消安即刻开了门。人夫马轿,俱各进内。三官殿舍本是两层院落。王伦同贺氏进了后殿,人夫俱在山门以外。王伦、贺氏拜过三官大帝之后,来至殿上坐下,分付唤本庙的住持来。消安走进,谨遵法规,双膝跪下。王伦道:“好大胆的和尚!本道到此天晚,差人前来借宿,你怎么闭门相拒?天下官能管天下民,轻我建康道不能管镇江之民么!”消安道:“先前差人来,僧人不知。在后厢回话者,乃僧人一个徒弟。殿宇虽然倾坏,岂不可暂住一宵?差人去后,僧人方知,故前来伺候。”王伦见消安说得在理,先乃是徒弟无知,就气平了,说道:“你既不知,不罪你。下去罢!”消安又磕了个头出来,又开锁,进穿院而来。 且说任正千等见消安师出去,向鲍自安道:“老爹费了多少心思,欲捉奸淫,今轻轻就布施了和尚,岂不枉费其心?”鲍自安道:“诸公不知,消安师徒有万夫不当之勇,且性如烈火。先任大爷不肯应允,他们有怒色,我故随口应允;若不允他,他师徒必然护他,再通知信息与王伦,岂不是劳而无功!”众人道:“他今出入俱用锁,我等如何得出去?”鲍自安道:“墙高万丈,怎能禁你我?三更天气自有法。”又叫过濮天鹏来附耳如此如此!濮天鹏听得含笑点头。消安已走进来相陪,命黄胖烹茶,做了点心。这且不表。 王伦一众人在路上已吃过晚饭,住了公馆,不过用点心茶酒。点心是有随行厨役做成,预备茶酒,又是他驮子上自带铜锅、木炭、风炉,毫不惊动和尚。下边人役,一路疲倦,饿是不饿,都想吃酒解解倦乏。就有那个好吃酒的,未曾到那里,他就先看看糟坊酒店。进庙之时,早已望见庙北岗子上两个酒字灯笼。诸事完备,拣契厚的约几个走去打酒吃。原要打到庙中吃,及到酒店中,见两个铺中俱是女人在此,况且又生得妖娆可爱,即不肯回庙,要在铺中吃酒看女人。一盅下肚,皆直眉竖眼,麻瘫在地下。铺后有留得的人便叫拖出,丢在涧沟内。有的人打酒到庙中吃,花老等发的却是好酒,回庙说:酒铺中两个俊俏女人掌柜。个个将酒拿回铺中,以借杯为由。三月天气,哪有吃冷酒之理?要在店中煨暖,花里寻春。花老等放药下去吃了,亦照前拖入涧沟。正是秃子头上打苍蝇,来一个打一个。人夫、书役,书役、人夫,但凡衙门中人,哪一个不好眠花宿柳!未到一更天气,百十人,已迷倒八九十;未迷者,是那不吃酒老成人,并王伦不时唤呼者,不过十数人。 天有二更时分,鲍自安听外边没有喧哗之声,已料是花老摆弄的了。见消安师徒不离左右相陪,鲍自安故作瞌睡之状。消安见鲍自安是年老之人,遂道:“何不在贫僧床上安睡安睡。”鲍自安道:“却是有此倦意。诸公在此,我怎好独睡!”众人都会意,齐道:“我等明日都要起身,亦不能坐谈一夜。美茶点心俱已领过,却都要睡睡才好!”消安暗道:“叫他们屋内安睡,我师徒门外坐防,必得碍事。”遂道:“既诸位欲卧,何妨草榻?只恐有屈大驾。”众人道:“我等不过连衣睡睡,谁还脱衣?”于是,各位英雄俱在他师徒两张床上而卧。消安将灯吹熄,同黄胖走出房门,回手带过,搬了两条凳子,各坐一条。各人身旁,倚一根生铁禅杖,在外面防备。 却说鲍自安睡未多时,轻轻起身,悄悄的走至房门首望外观看。此时正是三月十五日,西边亮月如昼。又见消安不过带上房门,却未带合。上有一孔,鲍自安看明白,怀中取出香来,暗暗点着,放在空中口一吹,不多时,消安师徒两个喷嚏,皆倚壁而卧。鲍自安唤众人开了房门,仍自照前带过,走至小门,又将闩拨开。众人出来带过,将锁扭掉挂上,各持兵器,看了看角门关闭,众人一纵,俱蹿过去,将角门开了,令董超走进。董超见他八人一纵即过丈余墙垣,早已吓得胆战心惊。既入虎穴之中,少不得放了胆随他进去。谅后边没有多人,也不用香了,怕误工夫。打开后门,将丫鬟妇娘尽皆杀之。王伦、贺氏虽已上榻,却未睡着,一见众人进来,只当是强盗行劫。及见任正千进来,方知性命难活。任正千一见主伦、贺氏,哪里还能容忍?举起钢刀就砍,鲍自安用力挡住,说道:“大爷莫要就杀,我还要审问他哩。”任正千听了,只得停留。鲍自安令他二人穿起衣服,用绳绑了。两廊车下,还有七个家丁,听得殿上一片声响,即来救护,俱被杀死。鲍自安将王伦、贺氏行囊,各色细软物件,金银财宝,打起六个大包袱。余谦、任正千、巴氏弟兄四人,各背一个,鲍自安两胁夹着王伦、贺氏。董超腿已唬软了,空身尚跟随不上。大家出了山门,奔茅篷中来。及至茅篷中,余谦道:“濮二兄尚未来到。”鲍自安道:“余大叔,你莫管他,他后边自来。”又道:“我等速速上船,奔路要紧!”大家奔至江边,上了船。濮天雕背了一个小包袱亦到。鲍自安点过人头,分付拔锚开船而行。 且说天已发白,消安师徒醒转,自道:“今夜这等倦乏,一觉睡到天明。”起身走出外面,欲到小门照应王伦人众,一看门竟开着,说声:“不好!”回身进房,哪里还有一人?越过墙走向后边一看:只见尸横满地,一路血迹,东一个尸首,西一个尸首,并无一个生人。消安不看犹可,看了时,有诗为证。诗云: 禅心陡发怒,气极锉钢牙。 只说蒙一诺,岂此变虚言。 交朋原在信,始不乱心田。 今遭奸伪骗,前语不如先。 话说消安心中发恨道:“我今着你这班匹夫所骗,与你岂肯甘休!”回至房中,束腰勒带,欲赶众人。转头一看:床头板箱张开,用手一摸,大叫一声:“好匹夫!连我他都打劫去了。”正是: 费尽善言将人化;代人解结反被偷! 毕竟消安追众人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5章 鲍自安携眷北迁 却说消安师徒正在装束,欲奔鲍自安家争斗,抬头一看,床头上一个板箱张开,用手一摸,衣钵度牒俱不见了。大叫一声:“好匹夫!连我都打劫了去!”随同黄胖,各持铁禅杖,奔鲍自安家而来。及至门前,大门两开,并无一人。他师徒是来过的,直走进内,到七八层院中,也未看见一人。看了看桌椅条台,好的俱皆不见了,所存者,皆破坏之物,看光景是搬去了!心中还不信实,直走进十七层房内,仍绝无一人,这才信为真实,想道:“此人带许多东西,必自水路而去;昨同巴氏同伙,定是搬赶山东。我师徒且沿江边向上追赶!”于是二人又走出鲍家庄,奔江边往上追来。 追了有三四里路程,看见前边有号大船在江行走,幸未扯篷;又见末尾那只船头上坐了十数个人,谈笑畅饮,仔细看之,竟是鲍老一众!消安大喝一声:“鲍自安,好生无理!你与王、贺有仇,贫僧不过代你们解冤;不允便罢,因何将俺的衣钵度牒一并盗去?”鲍自安等由他喊叫,只当不曾听见,仍谈笑自若,分付水手扯起三道篷来,正是顺风,那船如飞去了,把他师徒抛下约略有五六里远近。鲍自安又叫落下篷来,慢慢而行。消安师徒在岸舍命追赶,叫道:“鲍自安,你好恶也!俺与你相交多日,如何目中无人,呼之不应?日后相逢,岂肯甘休!”鲍自安又分付扯起三道篷,船又如飞的去了。看官,僧家衣钵度牒,犹如俗家做官凭印一般,如何不赶!又行了四五里路,鲍自安又叫将篷落下,消安师徒又赶上;赶上又扯篷,落篷又赶上。如此三五个扯起落下,将消安师徒暴性已过去八分了,又叫:“鲍居士老檀越,我今知你手脚了,望你看素日交好,还我衣钵,我即回去了!” 鲍自安见他气有平意,分付掌舵的把舵一转,扯过船头,拱手说道:“原来是贤弟师徒么?昨晚在下原是从命,别人不肯,务必拿捉。料回龙潭不可居住,故连夜迁移。在下原要回庙告别,天已发白,恐惊人耳目,打算日后五台山谢罪吧!今日是顺风,船不拢岸,得罪,得罪!”消安道:“老檀越将衣钵还俺,俺自去了。”鲍自安假作吃惊道:“什么衣钵?难道昨夜捆王伦之物,拿错了包在里面,亦未可知!待我住下地方,取包裹时,如在里边,在下亲送至五台山!”消安道:“老檀越船向北行,贫僧回五台山,亦是北去,何不携带携带!”鲍自安还怕他火性不息,上船施威,分付濮天鹏如此如此。濮天鹏领计。鲍自安说道:“既如此,命濮天鹏架一小驳船拢岸。”消安师徒跳上,濮天鹏用篙一指,船入江心。将离大船不远,濮天鹏故意将橹一提,一声响亮,濮天鹏连橹俱坠江心去了。那只小船在江心滴溜溜的乱转。消安师徒俱唬得魂不在体,叫道:“鲍居士速速救人!”鲍自安假作惊慌之状:“长江之中,这可怎了?”消安师徒在小船上东一倒西一歪,又大声叫道:“我已知你的厉害,何必谆谆唬我?”鲍自安见他服输,咳嗽了一声,濮天鹏在小船底下冒出,两手托送小船至大船边来。消安师徒方登大船,濮天鹏亦上大船。鲍自安向消安师徒说道:“惊恐,惊恐!”抱怨濮天鹏因何不小心,致令长老受惊!忙令斟暖茶来与他师徒压惊。 喝茶之后,消安问道:“鲍居士欲迁移何处?”鲍自安将骆宏勋山东赘亲,路过巴家寨,误伤巴结,差送到巴寨,转到胡家凹,金鞭胡琏兄弟开长叶岭相送,黄花铺歇店,贺世赖诬良,余谦告状,董超提人,今欲赶赴山东之事,说了一遍。消安方才明白,笑问道:“居士今夜怎样出房?又因何拿我衣钵?”鲍自安道:“实不相瞒,昨见老师求化王、贺,彼时不允,就有些不悦之色,恐惊动奸淫,难以擒捉,故我随口应之。贤师徒门外防备,是我用香熏迷,方才捉得王、贺,又杀死他家人、奴仆。恐贤师徒仍居于庙,必受连累。我等先行,留下濮天鹏盗你衣钵,谅你必愤怒赶来,好一同赴北,以脱连累。贤师徒在岸喊叫,而我不应,船至江心而坠橹者,以磨贤师徒之怒耳!若一呼即应,就请上船,贤师徒安肯随我同往;又安肯轻轻罢休?”濮天鹏将昨晚背来的小包袱拿出,双手捧过,众人才明白昨日鲍自安在濮天鹏耳边所授之计,故濮天鹏带笑而应之。消安又问道:“今见殿后所杀者,只有数十男女,而昨晚来时约有百人,余者何处去了?”鲍自安又将花振芳在庙北岗上开酒铺之事相告。消安如梦初醒,暗道:“怪不得天下闻他二人之名,乃水、旱之巨魁也!”少不得随他的船北上。 到了扬州江口,过了扬子江,入了运河,过淮安,奔山东,到济南码头湾了船。余谦向众人说道:“官船上水甚迟,计旱道至历城要快两日。小的自旱道先至历城,以观家爷动静,并通知诸位爷后边即至,使家父稍宽心怀。诸位爷坐船后面来吧!”众人答道:“亦使得!”惟董超不大愿意,乃说道:“余大叔,向日来时,敝上当面说过,包管骆大爷无事。你急他怎的?还是坐船同行好。”鲍自安早知其意,笑道:“董差官之意我明白了,余大叔是你保驾之人,恐他去后,我不敢见狄千岁,起谋害足下之心。这就差了!若我怕这件官司,今日不连家眷都来了。董差官莫怪我说:前日我不来,你又其奈我何?今既来,我是不怕的。你若不放心,不妨同余大叔自旱道先行,到历城等俺。”董超暗想道:“此话一毫不差,他前回不来,我又能奈他怎样?他今既来,就不怕了。”遂道:“老爹英名素著,岂是畏刀避剑之人!既如此,晚生陪余大叔先行甚好!”鲍自安闻董超愿意先去,叫女儿取出四大锭银子,一个大红封套,说道:“既差官先行,这分薄仪带回府上,买点东西,孝敬老太太。他也是提心吊胆为我这件官司。”董超道:“请得驾来,已赐恩不小,哪里还敢受此大礼!”自安道:“差官放心,我从不倒赃的。只有一事奉托,贵衙门中上下代俺打点打点。我到时俱把俺个脸面,莫道俺‘水寇’二字,我要大大相谢哩!”董超满口应承。又道:“恭敬不如从命!”将二百两银子打入行囊之中。鲍自安又拿出二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余谦,叫他二人一路盘费。余谦接过,放入褡包。二人拜辞登岸,望历城而去。 不两日,到了历城,董超留余谦至家款待。余谦道:“方才路上用的早饭,此刻丝毫不饿,又吃甚的?你回家安慰老太太,我且到县监中打探主人的信息。约定在贵衙门齐集,问他下落便了。”董超道:“也罢!舍下预备午饭,等候缴过令箭,再同大叔回来食用。”余谦道:“这个使得。”行至岔路口,二人一拱而别。余谦奔恩县监牢。来至恩县衙门,一个熟人没有,如何能得其信?走过来,行过去,过了半刻工夫,心内一想:“监牢非比别地,若无熟人引进,如何能入?不如还至军门衙前,等候董旗牌,央他同来,方能得见主人。”迈步向军门衙前。衙门左首有一茶馆,走进筘去,拣了一副朝外的座头坐下来。望着街上行人,以吃茶为由,实候董超。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来,只得又换一壶茶,又添两盘点心吃着等他。 且说董超出门之后,妻子儿女日日在家啼哭,谅必不能回来。邻舍亲友不料今日董超回来,合家欢喜,以为大幸。亲友来瞧看时,前后问一遍,邻舍都来恭喜。董超把这始末之由说一番,抱了儿子玩玩,一时不能分身上衙门。 再说余谦在茶馆,左一壶右一壶,总不见董超到来,正在那里焦躁,忽见街上一班人有五六十个,各持枪刀棍棒,护着两辆囚车,车后又有一位官员骑马随行,满街上观看的人说道:“诬良一案起身了。”余谦也立起身来,手扶栏杆观望。及至跟前,仔细一看:两辆囚车之中一辆乃是主人。余谦不知解赴何处,故问同坐之人道:“此案解赴何处?”那人道:“狄千岁前日奉旨进京,一时不能回来,分付恩县唐老爷将此案押至京中,因候旗牌董超提拿鲍福,一并起身,所以迟了。这几日想是董超到了,今日起解呢。”余谦方知狄千岁已经进京了,心想道:“贺世赖被捉之后,自然有信进京通知王怀仁兄弟。这两个奸党,其心奸险异常,倘差人带信给恩县唐建宗,于路谋死,报个病故呈子。死人口内无供,贺世赖则无事了。我余谦今既来到,得在后边远远相随,保护主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6章 骆宏勋起解遇仇 却说余谦远远相随,暗地保护主人,方才放心。算计已定,打发了茶钱,随后而行。凡到镇吃饭时节,让他们在大店吃,余谦在小馆吃。临晚宿店时,余谦不歇,不是在对门,即在左右。囚车早走,他亦早走;囚车晚住,他亦晚住。只因人多行迟,一日只走得四五十里。在路行了两日。 那一日晚饭时候,到了一个败落集镇,名为双官镇,人家虽有许多,而开张饭店者也少。有一个饭店,解差人等并押官唐老爷俱住下用饭。余谦躲在庄外坐候,候众人吃饭起身之后,余谦也走进店来坐下,叫店家随便取点东西来吃。店家满口答应:“有,有,有!”余谦坐下,一会催道:“快拿来我吃,还要赶路呢!”店家又应道:“晓得!”又停一时,余谦焦躁道:“怎么满口应有:不见取来,却是为何?”店家笑道:“实不相瞒,我们这块是条僻路,不敢多做茶饭。先来了五六十个解差之人,将已做成茶饭尽皆吃去,现尚不足。如今又重下米,饭将熟了,我故应‘有’!”余谦想道:“如不吃饭,此路却生,不知前边还有饭店否?他说就熟,少不得候着点,脚放快些赶他便了!”又停了半刻,店家方捧馒首、包子、饭菜来,余谦连忙吃点,付过饭钱,走出店门,迈开大步,如飞赶上。赶了四五里路,路上总看不见前边之人。余谦疑惑道:“难道赶错了路子?不然怎看不见人行?”又走了有半里地,有一松林阻隔。转过松林,见大路上尸横卧倒,囚车两开。余谦道:“不好了!定是巴九闻知解京之信,赶来相害。”又转想道:“巴九赶来,也只伤害主人,不至连官府一并杀害。”遂大哭道:“大爷,你好时衰运促!无故被诬,受了多少棍棒,待毙囹圄;小人舍死告状,稍有生机,不料今日又被人杀害。而小人往返千里之路,又置于无益之地。你死得不明不白,叫小的如何报仇?”哭了一场,说道:“我褡包中二十两银子,未盘费多少,且将主人尸首抬回双官镇,买口棺木盛殓起来,埋葬此地,再回去迎见他们商议。”遂在尸首中找寻半日,并无主人尸首;又细细查点一遍,仍是没有,连贺世赖亦不在内。五六十人,怎么独少他们两个?真令人不解。心中又喜又疑,喜的是主人不在内,犹可有望;疑的是贺世赖亦不在内,恐又被强人所劫?并无一个行人相问,好不焦躁。抬头往正北一望,看见一个大村庄,有许多人家,相离此地有二里之遥,不免到庄上打探一番。 离庄一箭之地,有一小小草庵。余谦道:“待我进庵访问,此地是什么地名?”走至庵门外,见一张两只腿的破桌子,半边倚在墙上,桌上搁了一个粗瓷缸,缸内盛了满满一缸凉茶。缸边有三个黑窑碗,内盛三碗凉茶。余谦看光景是施茶庵子。才待进门,里边走出一个和尚来,那个和尚将余谦上下看了一看,也不言语,走至破桌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三碗凉茶吃在腹中,一手托着桌面,一手提着茶缸,轻轻托进庵门,仍倚在墙上放下。余谦暗惊道:“此一缸茶何止数百斤?他丝毫不费气力,单手提进,其力可知!”又见那和尚转身出来,问道:“天已将黑,居士还不赶路,在此何为?此处非好福地也!”余谦道:“在下游方路过,不知此地何名,特来拜问,望乞指示。”和尚道:“此山东有名之地:四杰村也!” 余谦听说“四杰村”三字,真魂从顶门上冒出,大哭一声道:“主人又落在仇人之手了,万不能活!”和尚道:“令主人是谁?与谁为仇?尊驾为何哭泣?”余谦将四望亭捉猴,与栾贼结恨,伊请四杰村朱氏弟兄设立擂台,怎样打败伊,又请伊师雷胜远复擂,龙潭鲍自安正与他比较,幸亏五台山消安师徒解围,“我主人骆宏勋避难上山东,历城遭诬良之害,今日军门提解赴京,路过此地,官役尽被杀死,贺、骆俱不见,特来问访其细;今落入贼人之手,料主人之命必亡,蒙主大恩大德,故而两泪牺惶。”和尚听了这些言语,赞道:“此人倒是一个义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弟子今日要开杀戒了。”余谦闻了此言,纵了数步之远,掣出双斧相待。和尚大笑:“余谦,你莫要惊慌!你方才说擂台解围之消安,乃贫僧之师兄。师兄既与贤主相交,今日遭难,岂有知而不救之理!”余谦方才放心,上前施礼道:“是二师父,还是三师父?”和尚道:“贫僧法名消计。三师弟消月上潼关游方去了。”余谦素知他是英雄,闻他愿救主人,即改忧作喜,道:“但不知此刻主人性命如何?既蒙慈悲相救,当速为妙,迟则主人无望矣!”消计道:“那个自然。”二人回进庵门。消计脱去直裰,换了一件千针衲,持了两口戒刀,将自己的衣钵行囊埋在房后,恐被窃盗。余谦想起濮天鹏盗消安衣钵,深服消计之细,只不肯说出。 二人出了庵门,回手带上锁,迈步奔四杰村而来。入村之时,消计道:“他村中有埋伏:有树之路只管走,无树之路不可行。俺在前引路,你可记着路径要紧!”余谦应声:“晓得!”消计在前,余谦在后,不多一时,来至护庄桥,板桥已抽。消计道:“你躲在桥洞之下,待俺自去打探一回,再来叫你。”余谦遵命。消计一纵,过了吊桥,将桥板推上,以预作回来之便。走至庄上看了看,房屋也高,蹿纵不上,甚为发躁。只见靠东墙,有一株大柳树,消计爬在树上,复一纵,方上了群房。消计是往他家来过的,晓得客厅。自房上行至书房,将身伏下看了一看:客厅中一桌坐了五个人,朱家兄弟尽都认得,那一个料是贺世赖了。又听得厢房廊下,有一人哼声不绝,不知是谁?忽听朱龙问道:“厨房中油滚了否?”那边一个答应道:“才烧哩,还未滚。”朱龙道:“待烧滚时来禀我,我好动手,取出心来就入滚油内炸酥方才有味。若取早了,迟了时刻,不鲜了。”那人答道:“晓得!”即往后看油锅去了。 消计听得此言,知骆宏勋尚未死,但已烧油锅,岂能久待?料想下边哼声不绝之人定是宏勋了。欲下去解救,又恐惊动他弟兄,反送骆宏勋性命,须调开他们方保万全。回首往那边一看,有三间大大的马棚,槽头上拴扣了十几匹马。又见那个墙壁上挂了一盏竹灯,尚点在那里。棚旁堆着三大堆草料,四下却无一个人在内。消计一见,心内大喜道:“不免下去,用灯上之火点着草堆,他们弟兄一见火起,自然来此救火,我好趁此下去搭救骆宏勋,岂不为妙!”想定主意,遂悄悄跳下房子,走至马棚内,将灯取下,拿到草堆,把草点着。消计心中想:“恐一处火起,不红不旺!”遂将那三个大草料堆于四围尽皆点着,又兼不大不小的东南风,古人说得好: 风仗火势,火仗风威;祝融施猛,顷刻为灰。 霎时间,火光冲天,只听得一派人声吆喝,喊道:“马棚内火起!”合家慌慌张张忙乱。消计复又纵上房顶,恐其火光明亮,被人看见,即将身伏在这边。看了看客厅,还坐着两个人。心中着急道:“这便怎了?”不知消计果下来相救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17章 施茶庵消计放火援兄友 话说列位看官,前一回说的又疑有妄。这样一个人家,马棚内岂无一个人?而消计放火这等容易,并未惊觉一个人?只因朱氏弟兄痛恨骆宏勋,要油煎心肝下酒,人生罕见之事,故马夫急将草料下足,也到厨下看烧油锅、煎心肝去了,所以马棚内无人;况且骆宏勋日后有迎王回国之功勋,位列总镇,亦天使之。若不然,日间解官有五六十人,而且他在囚车之内,就是几十个也杀了,哪在乎他一人?偏要带至家中,慢慢处治,以待消计、余谦来也。 闲话休提,且说消计放火之后,跳上房子来看了一看,客厅内还坐着两个人,不敢下来。定睛细看:不是别人,一个是朱豹,在扬州擂台上被鲍金花踢瞎双目,不能救火;一个是今日劫来的贺世赖,因路生不能前去,皆是两个无能之人。消计看得明白,怕他怎的?轻轻下得屋来,走至廊下一看:悬吊一人,哼声不绝。消计问道:“你可是扬州骆宏勋么?”骆宏勋听得呼名相问,低低答道:“正是。足下是谁?”消计道:“我是消安师弟,消计是也。你家人余谦到我庵中送信,特来救你。你要忍痛,莫要出声。”遂一手托住骆宏勋,一手持刀,将绳索割断了,也不与他解手,仍是绑着,驮在自己脊背上。见天井中有砌就的一座花台,将脚一垫,跳上了屋。 古人说:“无目之人心最静。”眼虽未看见,却比有目之人要伶俐几分。朱豹听得失火,心中一躁,无奈眼看不见,不能前去,坐在厅上听声音。闻得厅下有唧唧哝哝说话,只当看着骆宏勋之人。至消计纵身跳上,怎能无脚步之声?又听见瓦片响,叫声:“贺老爷,什么响?”那三间客厅隔扇,因四月天气渐渐热了,俱是敞开,房中灯光照得对厅上边甚是光明。贺世赖听得朱豹相问,抬头一看,见对厅上有一个和尚驮一人上屋而去,便道:“四爷,对过厅上有个和尚驮一人行走!”朱豹就知盗去骆宏勋了,连叫几声。那边救火,吵吵闹闹,哪里听得见?并无一人答应。朱豹焦躁,走到天井之中,大声喊叫。朱龙等方才听得,连忙问朱豹。朱豹道:“贺老爷见有一个和尚,身背一人,自屋上逃去。”朱龙掌灯火来一照,只见梁上半截空绳挂着。说道:“难道又是消安、黄胖来了?”弟兄三人各持朴刀,率领几十个庄汉,飞赶前来。 且说消计上得对厅,朱豹早已吆喝,连忙走至群房,跳落地下,飞奔来到护庄板桥,至桥上走过,忙叫余谦,余谦跑出。消计道:“你速速背主人前去,我敌追兵。”余谦将骆宏勋两只胳膊套在颈项上,手持两只板斧,照原路奔逃。未曾出村,朱龙等赶至桥边,看见消计手持戒刀,大叫道:“骆宏勋乃贫僧师兄之友,今特救之。蒙三位檀越施好生之德,令他去吧!”朱氏三人一看,竟是自家庵内的和尚。大怒道:“我每每送柴送米,供养于你,你不以恩报,反来劫我仇人。你师兄是谁?怎与骆宏勋相交?”消计笑道:“我实对三位檀越说罢,我乃五台山红莲长老二徒弟,消计是也。擂台上解围的,那是我师兄消安也。”朱氏三人方知他前日所言皆假话,又是假名。朱氏三人道:“你既是消安师弟,就是我的仇人了。”大喝一声:“好秃驴,莫要走,看我擒你!”弟兄三人并庄汉众人一齐上来。消计全无惧色,抡起戒刀,迎敌众人。朱虎往南一看,只见一人背着一人,向南奔逃。火光之中,却看不分明,谅来必是劫骆宏勋的。遂叫:“大哥、三弟捉住这只秃驴,俺要赶拿骆宏勋去也。”带了十数个庄户,赶奔前来。及至赶上一看,乃是余谦背主而逃。朱虎想起扬州一腿之仇,大骂一声:“好匹夫!今日至俺庄上,还想得活么?”余谦也不答话,举斧就砍,战了十数合,余谦遍身流汗,想道:“若恋战,必定被擒,不如奔到施茶庵之中,将大爷歇下,再作道理。”于是且战且走,走至离施茶庵不远,虚砍一斧,迈开大步,飞跑到施茶庵的门首,将锁扭下,走进门来关上。余谦两手扶住茶桌,吁喘不绝,一阵心翻,吐出几口血来。骆宏勋看见,叫道:“贤弟,你且将我丢下,你好敌斗强人,倘若难敌,你好脱逃,通信与徐表兄、鲍老爹,代我报仇。若恋恋顾我,主仆尽丧于此,连通信之人也没有了。”余谦血朝上一涌,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骆宏勋见他要死,心中不忍,二目中扑漱漱泪下。且说朱虎正斗余谦,见余谦逃脱,领众从后赶来;及到施茶庵,却不见了,用手推庵门,门竟关着。知他躲在里面,大叫道:“与我点火烧这狗头,省得敌斗。”余谦闻得取火来烧,抖抖精神,走至门边,轻轻将门闩拔开,把门一开,大叫一声,跳将出来。朱虎赶上前来,重新敌斗。这且不言。 且说鲍自安打发余谦、董超起岸之后,吃过饭,竟欲开船。忽然西北风起,船大难行,遂湾住不开,不料西北风刮了一天一夜,总不停息。众人皆因有余谦前去通信,骆宏勋又是军门投机之人,谅无异事,就是迟到两日,谅不妨事。唯有花振芳坐船如坐针毡,恁大年纪,江南往返三五次,方才寻得这个好女婿。闻得身陷缧绁,恨不得两胁生翅,到历城以观女婿之动静。昨日起风时,还望少刻而息,不料睡了一夜,翻来覆去,何曾成眠?天明起来,梳洗已毕,捧进早茶、点心众人食用。花振芳面带愁容坐在那里思想赶路。鲍自安取笑道:“哪个得罪大相公,心中不悦?对我说,与你出气。”花振芳道:“我生平好走旱路,从未在这棺材中过这些日子。你这老奴才,既为朋友打这场官司,就该速速赶到,方才使那受难之人不致引颈而望。怕起旱要用脚走,苦恋在这只棺材里过时刻么?此地乃济宁的大码头,骡轿车马都有,我替你垫脚钱,起旱罢了。你若不肯,我竟告辞先去。”鲍自安平日爱骆宏勋,今日阻风也是无奈,被花振芳提醒,乃答道:“我坐船行走之意,待到历城,船湾河内,家眷物件尽在船上,候问过官司之后,寻着地方再搬。今若起旱,除非到历城上,岸宿店了!”花振芳道:“你愿意起旱,我则有法。历城与敝地乃相接之地,且离苦水铺,离黄花铺有十里之遥。自此起旱到双官镇,还有条近路,到苦水铺约略五日路程。在小店将家眷行李歇下,我陪你上历城去见狄军门,岂不是好!”鲍自安大喜道:“如此行法正好。”雇了十辆骡轿、二十辆驴车,将衣箱包裹要紧之物搬于车上,阔大之物仍放船上湾着,待有了落脚地,再来搬运。闷桶里提出梅滔、老梅、王伦、贺氏四人,拿了四条布口袋装起,放在骡车之上。临吃饭之时,倒出来令他食用,食用之后仍又装起。花、鲍、消安师徒一众人等从旱路奔行。花振芳心急赶路真快,每日要行到二更天气才宿店。 这一日来到双官镇松林之间,见大路尸骸横起。花振芳道:“朱家兄弟今日又有大财气,伤了许多人夫。”众人正在惊异,只听得四杰村一片吆喝之声,灯笼火把齐明。鲍自安道:“好似交仗一般,不知是哪方客商,入庄与人争斗也?也算大胆的英雄!”正说之间,离庄不远火光如日,看见一个和尚,被十数个人围在当中,东挡西遮,好令人不解,因何围着和尚赌斗?且说消安、黄胖,看见一个和尚被十几个围住,心中就有几分不平之意,正是: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8章 四杰村余谦舍命救主人 却说黄胖、消安遂道:“众位檀越,慢行一步,待俺师徒前去观望观望。”巴氏弟兄四人道:“俺们也去走走。”只见六人下了驴车,奔上前来,及到跟前一看:竟是消计。”黄胖大怒,大叫一声:“师叔放心,俺黄胖来也!”朱彪见黄胖,丢了消计,来敌黄胖。黄胖举起禅杖,分顶打下来,朱彪合起双刀,向上迎架。黄胖那一禅杖有千斤气力,朱彪哪里架得住?“喀喇”一声,打卧尘埃。朱龙虽战消计,见三弟被害,虚砍一刀,抽身就走。消计也不追赶,过来与师兄说话。 且说消安师徒、巴氏弟兄去后,鲍自安等又见施茶庵边也有一起人在那里敌斗。徐松朋暗道:“怪不得人说山东路上难走,真个果然!”仔细观看,一人身上背着一个在围中冲杀。徐松朋惊异,说道:“好象余谦?”不免前去观看。众人道:“将车暂住,你我大家一同去看他一番!相离不远,看见他所背何人?”余谦正被朱虎同几个庄客围住在中间厮杀。那徐松朋紧走几步,拧拧枪杆,大喝:“朱虎休要撒野!俺爷爷来也。”朱虎一见徐松朋到来,知余谦的救兵来了,脱身就跑。徐松朋托枪追赶前来。花、鲍、任、濮俱到其间,余谦慌慌张张,还在那里东一斧西一斧的乱砍。任正千连忙走至跟前,叫道:“余谦,我等到了!”余谦的眼都杀红了,认定任正千就是一斧,任正千唬得倒退几步。花振芳又走上前来,叫声道:“余大叔,我花振芳来了!”余谦哪里还认得人,也是一斧。花振芳也躲过,说道:“他已杀疯了,怎么近前?”鲍自安道:“他虽然杀疯,骆大爷自然明白,叫骆大爷要紧!”于是花振芳叫道:“骆大爷,我花振芳同鲍自安、任大爷等俱在此。望对余大叔说声:莫要动手,朱家弟兄去了。” 骆宏勋在黄花铺被捉之时,所受铁木之伤尚未大好;今被朱家捉去,又打得寸骨寸伤。余谦驮在背上,东遮西挡,颠来晃去,亦昏过去了,二目紧闭,何曾看见花、鲍前来?亦料想来不及。虽然昏迷,却未伤两耳,心中明白,忽听得“花、鲍、任、徐俱到”,勉强将眼一睁,来人正在面前,余谦仍持斧乱砍。骆宏勋大哭,叫道:“余谦贤弟,花、鲍二位老爹和任、徐、濮各位爷俱到,朱虎也不知去向,你不要使力了!”余谦耳边听得大爷说众人已到,把眼珠一定,将众人一看,叫了一声,倒卧尘埃。众人连忙上前,将骆宏勋两手松开,看了一看,骆宏勋微微有气,余谦全不动了。花振芳扶起骆宏勋,任正千扶起余谦。花振芳叫道:“宏勋!宏勋!醒醒!”停了片时,一口气出来,眼一睁,道声:“余谦贤弟在哪里?”正千道:“世弟,余谦在这里!”骆宏勋一见余谦面似黄纸,丝毫不动,大哭道:“贤弟呵,历城我遭难,督衙你伸冤,不惮千里路,江南把信传!暗地相保护,随后不敢前。来日遇贼党,扒心下油煎;央求禅师救,背我到茶庵。几番叫丢下,贤弟只摇头。顾我劳碌死,我命亦难全。要下黄泉路上稍停步,主仆同赴鬼门关!”众人听得骆宏勋诉哭余谦之忠,无不垂泪。花振芳道:“骆宏勋,你保重,莫要过伤自己。余谦乃用力太过,心血涌上来,故而昏去。稍刻吐出瘀血,自然苏醒,必无伤于命。”鲍自安道:“骆大爷,方才那禅师搭救,哪里去了?”骆宏勋道:“他乃消安师父的师弟,消计师也!”将自己被吊在廊下,蒙他相救,驮我上屋而逃,奔至桥边,才交余谦;又遇朱家数十人围住,蒙诸位相救之事说了,问道:“但不知此刻消计师胜败如何?” 正说之间,消安、消计、黄胖、巴氏兄弟俱皆来到,徐松朋见朱虎逃走,也不追他,亦自己回来。看见骆宏勋主仆如此情形,好不凄惨。过了一刻时辰,只听得“咯咯”一声,余谦吐出两块血饼,只是叫“暧嗳”之声,不知为何?鲍自安道:“抬上骡轿,煨暖酒,刺山羊血和酒。”众人将他主仆抬上骡轿,刺了山羊血,各服之后,才与消计见礼。大家相谢。消计道:“均系朋友,何必为谢?”鲍自安问道:“骆大爷在恩县监中,怎至于此?”消计将余谦状告狄公,狄公进京,令恩县唐老爷押赴京都听审,被朱家兄弟杀了官兵,劫去骆大爷并贺世赖;余谦到庵中送信,故至他家放火,诓了朱家兄弟,惟剩了朱豹、贺世赖两个无用之人,方才解救之事,说了一遍。鲍自安大喜道:“任大爷案内只缺此人。既在咫尺,何不顺便带去!”又道:“任大爷,跟我来。”任正千道:“领命!”鲍自安带两口刀,任正千带两口朴刀,告别众人。消计道:“二位檀越,你们俱要记着:有树者正路,无树者是埋伏。”任正千、鲍自安二人多谢指引。 二人遂奔庄上而来,只拣有树者走。离护庄桥不远,早见二人在桥上站立。鲍自安认得朱豹,但还有一个少年人却不相识。任正千指着那人道:“正是贺世赖。”鲍自安道:“任大爷稍候,待俺去捉来,你再拿他回去,切不可伤他性命,终久是你手中之物。贺世赖还要细细审问。”说罢,由护庄桥东边,轻轻的走过河来,看见大门首站了许多堂客,火光如昼,不敢上岸行走,恐被堂客看见,惊走了贺世赖,遂在河坡下弯腰而行走到桥边。朱豹同贺世赖二人,见三个弟兄追那和尚,至此不回,正在发呆,一手扶着贺世赖,同立桥边观看。朱豹叫道:“贺老爷,凡事不可自满,若杀骆宏勋,先前不知杀了多少?大家兄偏要吊起来,说什么先打一番杀他不迟,叫他零受零受,又要煎他心肝下酒,以至被和尚盗去。谅一个和尚,哪里走得脱?还是要捉回的,只是多了这一番事情。”贺世赖道:“正是!”二人正在谈论,鲍自安用手在朱豹肩上一拍。朱豹道:“是谁?”鲍自安道:“做捷快事的到了!”说犹未了,头已割下。贺世赖正待脱逃,鲍自安道:“我的儿,哪里走!”伸手抓下来,叫声:“任大爷,捉去放在车上,也与他一裹衣穿穿,好与他妹妹、妹夫相会。”贺世赖方知王伦、贺氏先已被捉。任正千捉了前行,鲍自安也随车而来。 且说在门口站的堂客,乃是朱家妯娌四人,闻得一个野和尚盗去骆宏勋,丈夫等率领众人赶去,亦都出来观看。忽见河内冒出一人上了岸,将朱豹割了首级,挟了贺世赖而去,俱皆大惊!朱豹之妻刘氏素娥有身好枪棒,一见瞎丈夫被人杀坏,大哭一声:“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提了两口宝剑,飞奔前来。朱龙、朱虎、朱彪三人之妻,俱各些微晓得点棍棒,见婶婶赶去,亦各持棍棒,随后赶来。却说任、鲍杀了朱豹,捉了贺世赖,还未出庄,花、徐、濮、巴氏弟兄走上前来,鲍自安道:“你等又来做什么?”花振芳道:“我等静坐无味,留令婿的兄弟陪消安师徒防守车辆。我们前来,一发将朱家男女杀尽,平了这个地方,怎再让他暗地伤人!”鲍自安道:“也好。”又道:“任大爷,你将贺贼送上车去,我同花振芳玩玩。”正说之间,一派火光之中,只见四个堂客各持枪刀赶来。正是: 方才朋友杀进去,谁知妯娌杀出来。 毕竟不知花、鲍一众同朱氏妯娌谁胜谁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119章 巴家寨胡理怒解隙 却说花、鲍一众正走进来,只见前面来了四个女人,各执枪棍。刘素娥大骂道:“好强人,杀我丈夫,哪里走?看我捉你!”花振芳正待迎敌,巴龙早已跳过去敌住刘素娥,巴虎斗住朱龙之妻,巴彪战住朱虎之妻,巴豹对住朱彪之妻。兄弟四人,妯娌四人,一场大战。花振芳道:“我等三人,不可都在此一处,何不竟去搜他的老穴?”于是,花、鲍、徐三人奔入庄来。他家大门已是开着的,三人各执兵器进内,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不多一时,杀得干干净净。将他家箱柜打开,拣值钱之物,打起六七个包袱,提出庄门,放了两把火,将房屋尽皆烧毁!巴氏弟兄四人将朱家妯娌杀了,也奔到庄上来,会了花、鲍、徐三人,一家一个包裹,扛回车前,命车夫开车,直奔苦水铺而来。 不表众人上车,且说朱龙、朱虎兄弟二人躲在庄外,又见庄上火起,只当是先前余草又烧着,心中十分焦躁,但又不敢前去搭救,怕众人前来找寻。又闻得车声响亮,知道他们起身去了,方出来一看,但见沿途: 东西路上滚人头,南北道前流血水。 折枪断棍尽如麻,破瓦乱砖铺满地。 只见庄里房屋尽皆烧毁,妻子家人半个无存。思想道:“房屋烧去,金银必不能烧。”他二人等至天明,拿了挠钩挖开一看,一点俱无。二人哭了一场,逃奔深山削发为僧去了。 且说花振芳等人,一直不停走至次日早饭之时,早到苦水铺自己店中,将东西放下。众人入店,把骆宏勋主仆安放好了,花老自在那一间房中调养。住了五七日,骆宏勋主仆皆可以行动了,鲍自安道:“主仆已渐痊了,我们大家商议,把他的事情分解分解。如今苦苦的住在此处,亦非长法!”便向花老儿道:“骆大爷说,前在胡家凹起身之时,胡家兄弟原说等大家到时,叫人通个信与他,他兄弟二人亦来相帮。你可速差一人先到胡家凹去,请他兄弟来就是了。”即便差人去了。至次日早饭时候,见二人一同至此,与众相见。众人见胡理七尺余长,瘦弱身躯,竞有如此武艺,所谓人不可貌相也。二人见骆宏勋主仆两个瘦弱面貌,焦黄异常,问其所以?方知在历城遭诬,四杰村遇仇,甚是惨叹。花振芳即忙备下酒饭,款待众人。 饮酒之间,鲍自安先开口说道:“解祸分忧,扶难帮危,乃朋友之道也。我等既与骆宏勋为至交,又与巴九弟为莫逆,但巴、骆二人之仇已成,我等当想一法,代他们解释。”众人听说,一齐说道:先生年高见广,念书知礼,我等无不随从。”鲍自安道:“古人有言:有智不在年高,无志空生百岁。又云:一人不如二人智。还是大家酌量。”众人又道:“请老先生想一计策,我们大家商议。”鲍自安道:“据在下的愚见,叫骆宏勋备一祭礼,明日我等先至巴九弟寨中。他虽有丧子之痛,大家竭力言之,说:骆大爷实系不知,乃无意而误伤其命,今日情愿灵前叩奠服礼。杀人不过头点地,巴九弟或者赏一个脸面。只是还有一件——”向巴九兄弟四人道:“四位贤弟,莫怪我说,闻九弟妇甚是怪气,九弟每每唯命是听。我等虽系相好,到底有男女之别,如何谆谆言之,要烦诸位善言大娘们去劝她才好。我意中实无其人,是以思想踌躇未决;且徐松朋家内与九奶奶素不相识,且非至戚,出口不好尽言。这须得与九奶奶情投意合之人方妙!”胡理是直性子人,答道:“容易,家嫂与巴九嫂结拜过姐妹,舍侄女乃是她的女儿,叫她母女前去解劝,何如?”胡琏是一个精细之人,何尝不知他妻与她相好?但他是今日杀子之仇,恐怕说不下来,岂不被众人所笑!故未说出,不料他兄弟已经满口应允,他怎好推托?乃说道:“世弟之事,怎敢不允!恐怕说不下来,反惹诸公见笑。”那鲍自安说道:“见允是人情,不允是本份,我们尽了朋友之道就罢了!明日,徐大嫂子就陪胡大嫂子一同去走走。”众人道:“甚好,甚好!”商议已定:花振芳办下酒礼,定于后日赴巴家寨讲和。胡琏用饭之后告别回家,后日来巴家寨聚齐。 及至后日早起,鲍自安道:“猪羊祭礼在后,我等并男女先行,说妥时,再叫骆大爷进庄;若不妥,就不进庄了。他主仆身子软弱,恐受惊唬。”又唤濮天鹏之弟扮作家人,护着骆大爷行走。分派停当,鲍自安站起身来,同消安师徒等仍坐三辆驴车,徐大娘、鲍金花一路,皆奔巴家寨而来。骆、濮四人坐了一辆骡车并祭礼,在后面慢慢而行。修素娘仍在店内等候。约中饭后到了巴家寨外,只见后边三骑马飞奔而来,正是胡琏妻女三人。大家相见,一齐下马下车轿。鲍自安道:“凡事轻则败,莫要十分大意。倘我等到庄门首,着人通信与巴九弟;九弟知我等众人因此事而来,推个不在家,这才叫做有兴而来,败兴而归!”前向巴龙道:“你们可先进去通说通说,允与不允在他,莫叫俺们在此守门。”巴氏兄弟道:“也罢!等我们先进去好预备。” 四人便走进去。哥哥到弟弟家,不用通报,直入中堂,只见桌上供着巴结的灵柩。叔侄之情,不由得大哭一阵。巴九夫妻也来陪哭,道:“我儿,你伯父等在此,你可知否?”哭了一刻之后,巴龙劝道:“贤弟与弟妇不必过痛。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益。如今江南鲍自安、胡家凹胡氏弟兄男女等人俱在庄外,快去迎接!”巴信夫妻听说,乃道:“此等众人前来必是解围的,我不见他。大哥出去,就说我前日已出门去了。”巴龙四人齐道:“鲍自安是结交之人,我们愚弟兄往日到人家,一住十日半月,并不怠慢;他今千里而来,拒之不见,觉得没情!又有胡家兄弟,乃系相好邻里,且有胡大娘前至,若不见,遂不知礼了!”巴信夫妻闻得胡理这个冤家既来,怎不出去?遂同四个哥哥出来将众人请进;且又有胡家姐姐并干女儿全都来了,不得不出去。遂同了四个哥哥出来,将众人请进。男前女后,各叙寒温。 巴信一见花振芳,怒目而视。花振芳此刻只当不看见。巴信问道:“鲍兄与胡兄,今日怎得俱约齐到敝舍,有何见谕?”鲍自安遂将骆宏勋黄花铺被诬,余谦喊冤,军门差提愚兄,今已移居山东,知令郎被骆宏勋误伤,特约胡家贤弟等一同前来造府相恕;今令骆宏勋办了祭礼,在令郎灵前磕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他既知罪,伏望贤弟看在众人之面,饶恕了则个。叫骆宏勋他日后父母事之等话,一一说了。巴信听了,道:“诸公光降,本当遵命。但杀子之仇,非他事可比,弟意欲捉住他,在儿子灵前点灯祭之,方出我夫妻二人心中之恨。今日既蒙诸公到舍下为他分解,只捉住他杀祭吾儿罢了。”胡琏说道:“灯祭杀祭,同是一死,有何轻重?还望开一大恩。”巴信又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则一理也!今日之事,若在列位身上,也不能白白的罢了。此事不必再提,我们还是说些闲话。方才听得鲍兄近移山东,不知尊府在何处?明日好去恭喜!”花振芳答道:“还未择地,目下尚在苦水铺店内哩。” 巴信早要寻他不是,因他不开口,无人撩拨,只是怒目而视;今闻他答言,大骂道:“老匹夫!我儿生生送在你手,今日你约众人前来解说,我不理你已是你万幸。尚敢前来接言么?拼了这个性命吧!”遂站起身来,竟奔花振芳。胡琏忙起身拦住。看官,你道这胡琏不过止劝,却撞了一个歪斜。因巴信力大,把胡琏撞了一个歪斜,几乎跌倒。鲍自安等人连忙阻住,方才解开。花振芳乃山东有名之人,从来未受人欺负,见巴信前来相斗,就有些动怒;若一与他较量,今日之事必不能成!只得又忍了,坐在一边,不言不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0章 花老庄鲍福笑审奸 却说花老坐在一旁气闷。那胡理见他将哥哥撞了一个歪斜,哪里容得住!便叫一声:“巴九倚仗家门势力,相压吾兄么?你与骆宏勋有仇,我等不过是为朋友之情,代你两家分解,不允就罢了,怎么将家兄撞一个歪斜?待我胡二与你敌个高低。”说罢,就要动手。自安劝道:“胡二弟,莫要错怪九弟,九弟乃无意冲撞令兄。但此乃总怪花振芳这奴才,就该打他几个巴掌。骆宏勋在江南,你三番五次要叫他往山东赘亲。若无此事,他怎与巴相公相遇?若不误杀巴相公,而骆大爷怎得又遇着贺世赖?据我评来,骆宏勋之罪皆花老奴才起的!巴九兄弟,你还看他是个姐夫,饶恕这老奴才吧!谅死的不能再活了,况骆大爷是你甥婿,叫他孝敬你就是了。”巴信道:“我弟兄九人,只有一子。今日一死,绝我巴门之后!”鲍自安道:“九弟尚在壮年,还怕不生么?我还有个法,日后骆大爷生子之时,桂小姐生子为骆门之后,花小姐生子为巴氏之后,可好?”巴信见胡琏等在座,若不允情,也是不能够的,便说道:“若丢开手,太便宜这畜生了!”众人见巴信活了口,立起身说道:“九爷见允,大家打恭相谢。”巴信少不得还礼。 再说后边胡大娘、鲍金花、胡赛花,亦苦苦的哀告马金定。金定实却不过情,说道:“蒙诸位见爱,不惮千里而来,我虽遵命,恐拙夫不允,勿怪我反悔。”鲍金花道:“九姐姐放心,九老爷不允,亦不等于你老人家失信。”俱都起身拜过。 前后皆允了情,鲍自安丢个眼色,花振芳早会其意,差人去请骆姑爷过来行祭。不多时,骆宏勋在前,濮、余二人随后俱到。座上众人分付把祭礼摆设灵前,骆宏勋行祭已毕。巴信、金定大哭道:“屈死的娇儿啊!父母不能代你报仇了。今蒙诸位伯伯、叔叔、大娘、婶婶前来解围,却不过情面,已饶了仇人。但愿你早去升天,莫要在九泉怨你父母无能!”鲍自安叫骆大爷过来叩谢九舅爷并九舅母,巴信夫妻哪里肯受!被众人将二人架住,让骆大爷向上磕了四个头。自安道:“这就是了!”即时男客前厅,女客后边,巴信分付厨下办酒。不多时,酒席齐备,大家饮过,便告辞起身。花老道:“我有一言奉告,不知诸公听从否?”众人道:“请道其详。”花振芳道:“此地离小寨不过三十里,诸位可同至舍下住一夜,明日我同鲍兄至苦水铺搬运物件,我借处空房暂住。”鲍自安道:“便是甚便,奈店内还有一女素娘,奈何?”花振芳道:“小店与家中一般,自有人款待,但请放心!”胡琏道:“我正要谒拜师母,一同去甚好。”胡理道:“小弟不能奉陪,家兄嫂皆去,舍下无人。且小弟来了四五日,不知小弟店内可有生意否?我要回去看看。倘有用处,一呼即至。”花振芳道:“胡二弟倒是真话,我不留你,你竟回去吧!”消安、消计亦要告辞。花振芳道:“骆大爷迭蒙大恩,毫厘未报。请到舍下,相聚几日再回去。”于是大家辞别巴信,众等仍坐轿车,竟奔老寨而来。 早有人通报花奶奶,说骆姑爷之事已妥,同众人不时就到。碧莲听了,心才放下。花奶奶转达骆太太、桂小姐,婆媳亦才放心。花奶奶分付备办酒席,等候众人。未上灯时,大众方才到了客厅,大家坐下。吃罢之后,骆宏勋夜半后要来见母亲。花振芳道:“自家人,有何躲避?”相陪进内,桂凤箫、花碧莲陪坐在骆太太之侧。碧莲是认得宏勋的,桂小姐却未会过。碧莲一见父亲陪了丈夫进来,便向桂小姐道:“姐姐,他进来了!”桂小姐方知丈夫进内,遂同碧莲躲入房中去了。骆宏勋到后堂,走至太太跟前,双膝跪下,哭道:“不孝孩儿拜见母亲!”太太亦哭道:“自闻你伤了巴相公之后,为娘的时刻提心吊胆,今日方知你在巴家寨内讲和。几时得到江南,何时相请众位至此的?”宏勋乃哭禀道:“孩儿何尝到江南?”又将黄花铺被贺世赖诬害,余谦告状,解送京中,在四杰村受朱氏之劫,余谦舍命相救,始遇鲍老爹等前来帮助,细细说了一遍。太太闻此番言语,大哭道:“苦命的儿呀!你为娘的哪里知道又受了这些苦楚!”叫声:“余谦我儿在哪里?”余谦在门外闻唤走进,双膝跪下,哭道:“小的得见太太,两世人也!”骆太太以手挽扶起来,道:“吾儿之命,是你救活,以后总是兄弟相称,莫以主仆分之。”又见余谦瘦了大半,太太珠泪不绝。前面酒席已摆停当,有人来邀骆大爷前边去用酒饭。用过之后,大家又谈笑了一会,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吃过早饭,巴氏弟兄作东相陪,花、鲍同赴苦水铺,雇车辆搬运物件到花家寨。修素娘坐了一乘骡轿,花、鲍二人相随,来至寨中。花奶奶母女相迎,进内款待。花老爹又着人将巴仁、巴义、巴智、巴信、巴礼五个舅子、九个舅母等都请来聚会。大家畅饮了五日,消安师徒告辞。鲍自安道:“老师且慢,等我把件心事完了再走。”消安惊问:“有何心事未完?”自安道:“这件奸情事尚未审。”消安道:“此事于我和尚何干?”鲍老爹道:“内有虚实不一,故相挽留。”呼花振芳:“明日大设筵宴,我要坐堂审事。”花振芳道:“这个老奸徒奴才,又做身份了。”只得由他。 次日,厅上挂灯铺设,分男左女右,摆了十数余席;女席垂帘,以分内外。又将寨内的好汉,拣选了二三十名,站班伺候。客厅当中设了一张公座,诸事齐备。到时,任、徐、巴、骆、濮、消安师徒,叙齿坐在东边;骆太太、胡、巴二家女眷分坐西边。鲍自安道:“有僭了!”即走入公座,分付将两起人犯带齐听审。下边答应一声。到窖内将两个口袋提来,放在天井中间,俱皆倒出。自安叫先带贺世赖。贺世赖见如此光景,谅今日难保性命,直立而不跪,便大骂道:“狗强盗,擅捉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自安大笑道:“你今已死在目前,尚敢发狂,还不跪下么?”贺世赖回说道:“吾受朝廷七品之职,焉肯屈膝于强盗!”鲍自安说道:“我看你有多大的官!”分付拿杠子与我打他跪下。下边答应一声:得令!”拿了一根棍子,照定贺世赖的腿弯之下一敲。正是: 饶你心似铁,管教也筋酥。 贺世赖“嗳哟”一声,就扑通跪在尘埃,哀告饶命。鲍自安道:“你那个七品的命官往哪里去了?今反向我哀告也是无益了。有你对头在此,他若肯饶你,你就好了。任大爷过来问他。”正是: 悔却当初一念差,勾奸嫡妹结冤家。 今朝运败遭擒捉,大快人心义伸张。 话说任正千大怒,手执钢刀,走至贺世赖面前,大喝一声,说道:“贺贼!我那块亏你,你弄得我家破人亡,我的性命被你害得死了又活。你今日也落在我爷的手里!你还想我释放?我且将你那狠心取了出来,看一看是么样子?”遂举刀照心一刺。正是: 惯行诡计玲珑肺,落得刀剜与众看。 毕竟任正千果挖他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1章 宏勋花老寨日联双妻妾 却说任正千手拿钢刀。将贺世赖的心挖出,放入口内,咬了两口,方才丢地,仍入席而坐。鲍自安命将尸首拖出。又分付带贺氏、王伦,将二人提至厅上。两人已见贺世赖之苦,不敢不跪,哀告饶命。 任正千看见,心中大怒,又要动手。鲍自安道:“任大爷莫乱,你坐坐去。待我问过口供再讲。”遂问道:“贺氏,你多亏任大爷不惜重价赎出,你就该改邪归正,代夫持家。况任大爷万贯家财,哪点不如你意?又私通王伦,谋害其夫。快实实说来。”贺氏想道:“性命谅必不能活也,让我将前后事同众说明,死亦甘心。”向任正千道:“向日代我赎身时,我就说过: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子,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随我在院中吃一碗现成茶饭,他是要随我去的。你说我家事务正多,就叫他随去管份闲事。及到你家一年,虽他不是,偷盗你火盆,也不该骤然赶他出门!后来他在王家做门客,你又不该与他二人结义,引贼入门。先是一次,他谢我哥哥千金,又被余谦拿住。我不伤你,你必伤我,故而谋害。我虽有不是,你岂无罪?”一番话说得正千闭口无言,心中大怒,持刀赶奔前来就砍。鲍自安正色道:“先就说过:莫乱堂规。任大爷何轻视吾也!在定兴时因何不杀?在嘉兴县府时又为何不杀?而今我捉的现成之人,你赶来杀他!”任正千说道:“晚生怎敢轻视老爹!杀身仇人,见了实不能容。”鲍自安道:“你且入座,我自有道理。”任正千无奈,只得坐下。鲍自安道:“我本来还要细细审王伦,任大爷不容我也,不敢再问了。”向消安道:“此二人向蒙老师所化,今日杀斩存留,唯老师之命是听!”消安、消计先见任正千吃心之时,早已合眼在那里念佛哩!闻鲍自安呼名相问,将眼一睁,说道:“贫僧向所化者,不过彼一时耳!今日之事,贫僧不敢多言。”仍合眼念佛。鲍自安又向王、贺道:“论你二人之罪,该千刀万剐,尚不趁心;但因有消安老师之化,减等吧!”分付将二人活埋,与个全尸首罢了。下边上来二人,将王、贺挟去。鲍自安道:“梅滔、老梅前已盘过口供,不须再问。”分付领去绑在树上,乱箭射之。下边答应,亦将二人挟去。鲍自安退室,众人相还。鲍自安道声:“有僭!”入席相饮。席散之后,消安师徒告别回五台山去了。 且说花振芳将后边宅子分作三院。自安同女儿、女婿住后层,徐松朋夫妻住前层,花振芳同骆太太母子住中层,任正千、濮天雕住书房。虽各分房住,而堂食仍是花老备办。诸事分派已毕。胡琏同妻女亦告辞回家。过了月余,骆宏勋伤痕复旧如初,余谦痨伤亦痊愈。正值七月七夕之日,晚间备酒夜饮,论了一会牛郎,谈了一番织女,鲍自安想起骆大爷婚姻一事,乃道:“骆大爷伤已痊愈,我有一句话奉告诸位:去岁十月间,骆大爷原是下杭州赘亲,遇见我这老混帐留他玩耍,以至弄出这些事来,在下每每抱怨。因骆大爷伤势未痊,我故不好出口。今既痊可,当择吉日完姻,方完我心中之事!”任、徐齐道:“正当如此!”花振芳更为欢喜,遂拿历书一看:七月二十四日上好吉日,于二十四日吉期成亲。花老好不慌忙,备办妆奁,俱是见样两副,丝毫不错,恐他人议论。骆太太亦自欢喜。桂小姐、花姑娘心中暗喜,自不必言。光阴似箭,不觉到了七月二十日,花振芳差人赴胡家,迎请胡家兄弟并胡大娘母女;又差人请九个舅子并九位舅母,都期于二十三日聚齐。众人闻言,二十三日聚全前来,花振芳备酒款待,临晚各自安歇。 次日早起,铺毡结彩,大吹大擂,胡大娘、胡姑娘搀扶桂小姐;巴大娘、巴二娘搀扶花姑娘;徐松朋、徐大娘领亲。骆宏勋换了一身新衣居中,桂小姐在左,、花姑娘在右,叩拜天地,谒拜母亲,拜谢岳父、岳母,骆太太并花老夫妇好不畅快。拜罢之后,送入洞房,吃交杯酒,坐罗帐,诸般套数做完。骆宏勋复到前厅相谢冰人鲍、徐、任等,大家亦皆恭喜,畅饮喜筵。临晚,同送骆宏勋入洞房。骆宏勋虽死里逃生,一旦而得两佳人,不由得满脸堆笑。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三日分过长幼,花老又大设筵席款待诸亲。饮酒中间,鲍自安向众人言道:“我流落江湖为盗,非真乐其事也。老拙同花兄弟已经年老,不足为惜,而诸公正在壮年,岂可久留林下?庐陵王现居房州,因奸谗弄权,不敢回朝。我等何不前去相投,保驾回朝,大小弄个官职,亦蒙皇家封赠。若在江湖上,就有巨万之富,他日子孙难脱强盗后人之名。”众人道:“幼学壮行,原是正理;但生于无道之秋,不得不然耳!老师适言投奔庐陵王,亦是上策也;但毫无点功,突然前去,岂肯收留?”鲍自安道:“我亦因此踌躇不定。”向花振芳道:“我在江南时,一日几次通报。虽居家中,而天下异事无不尽知。从到山东,如在瓮中,一般外事,一点不闻。难道你寨子内,就不着几个人在外探听缓急之事?”花振芳道:“那一日没有报?因诸公是客,不敢向众而报。皆候我至僻静处,方才通报。你若不信,听我分付。”遂对伺候之人道:“凡有报来,不许停留,直至厅上禀我。”那人答应一声,出去分付门上,仍回来伺候。未有半刻,只见一人长行打扮,走进厅上,向花老打了一个千,回说道:“小人在长安,探听得武三思到海外去采选药草,得了一宗异种奇花,花名谓之‘绿牡丹’。目今花开茂盛,女皇帝同张天佐等商议,言此花中华自古未有,今忽得来,亦为国家祥瑞事也!出了道皇榜,令天下人民,不论有职无职,士庶白衣人家,凡有文才武技女子,于八月十五日,赴逍遥宫赏玩,并考文武奇才女子,皇帝封官赏爵。以为花属女,既有奇花,而天下必有奇才之女,恐埋没闺阁,故考取封诰,以彰国家之淳化。目今道路上进京男女滔滔不绝。故报老爹知道!”花振芳道:“知道了。”分付赏他酒饭,报子退下。鲍自安听了,大喜道:“我有了主意了!”不知自安说出什么主意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22章 自安张公会夜宿三姑儿 却说鲍自安大喜道:“有个主意。”众人道:“有何主意?”鲍自安道:“既挂皇榜考取天下才女,而天下进京者自然不少,我等进京亦无查考了。以应考为名,得便将奸佞杀他几个,以为进见之功;况狄公现在京中,叫他作个引进,我等出头则不难了!”众人道:“我等一去,家眷物件怎样安排?”鲍自安道:“口说无凭,拿一张红全简,骆大爷执笔。我等相好者,尽皆在此,愿去之人,书名于简,亦立出一个首领来,听他调遣。同心合意,方可前去;若不同心,则其事不行,皆因不一耳!”看官,这些人皆当世之英雄,生于荒淫之朝,不敢出头,无奈埋没于林下,岂昔真是图财之辈!今日一举,各自显姓扬名。正是有诗为证: 埋没英雄在绿林,只因朝政不相平。 今朝一旦扬名姓,管教竹帛显威名。 却说骆宏勋执笔在手,铺下红简,尊鲍自安为首,写道:鲍福、花振芳、胡琏、胡理、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任正千、徐苓、骆宾侯、濮里云、濮行石。 骆宏勋将在坐之人写完。鲍自安道:“还有一位忠义之人余大叔同行,不书名简上么?”众人道:“正是!”骆宏勋又写上“余谦”,简上共十九位英雄。书毕之后,鲍自安道:“凡书名于纸上的,皆是忠义之人!逢有患难,俱要同心解救,勿要畏缩不前!”众人道:“那个自然。”鲍自安道:“刚才花振芳的报子道:皇榜于八月十五日考试。我等初间即到,方不慌迫!此刻已是七月二十五日了,各自回家,将细软物件打起包裹,桌椅条台并不值钱的粗物,仍封锁家中。家眷一并进京。各寨喽罗,但愿随去而慕想功名者,跟随前去;不愿去者,每人与百金,各去为农商,也是跟随一场。”又道:“此去,潼关必得一人先为把守方妥。”众人道:“老师,潼关防备正是须得一英雄先去,望老师量材点用。差哪个,哪个就前去!”鲍自安道:“此任非胡二弟不可!我等尽赴长安。女眷中有武艺者进京,无武艺者不可前去,都交付胡二弟带赴潼关等候。包裹行李连寨内愿随喽兵,亦先赴潼关。胡大弟亦在潼关等候,俟我等进京得手反出来时,你可上前抵挡一阵,我们等候稍歇。”胡琏兄弟二人一一领命。鲍自安道:“再烦骆宏勋大爷将进京并留潼关女将,亦要开出名来。” 骆宏勋又提笔书名,写道:花奶奶、胡大娘、巴大娘、巴二娘、巴三娘、巴四娘、巴五娘、巴六娘、巴七娘、巴八娘、巴九娘、鲍姑娘、花姑娘、胡姑娘。进京者共十四位。又举笔开写留潼关者:骆太太、徐大娘、修素娘、桂小姐。一共四位。 商议已定。次日,各自回家收拾物件,开发寨内喽兵。鲍自安亦着人自济南码头上,将所带的百人唤来,公用调遣。未有五六日,各寨之人俱至老寨聚齐,计胡家凹带喽兵六百人,巴氏九寨共带两千一百余人,花家寨愿随去的七百余人,共计喽兵三千四百余人。定于八月初三日起身。鲍自安道:“我等许多人口,许多车辆,不可同日起身。喽兵中拣选干办者数人,跟我们进京,赶车喂马,余者各把盘费,令他分开行走,在潼关聚齐,莫要路上令人犯疑。”众人深服其言。及至初三日前后,顺序起身,奔京的奔京,赴潼关的赴潼关,一行人众,纷纷不一。这正是: 各寨英雄离虎穴,一群好汉出龙潭。 鲍自安等在路非止一日。那日到了长安,进了城,只见长安城内人烟辐辏,好不热闹,天下也不知来了多少男女!众人行到皇城,才待举步进城,门兵拦住道:“什么人望里乱走?”鲍自安道:“我等是送女儿来考的,欲寻歇店。”门兵道:“寻歇店在城外寻,此乃内皇城也,岂有歇店?你既来应考,有现成的公会,房屋又大,又有米食,不要你备办,岂不省你盘费!反要自寻饭店,真是个痴子!”鲍自安道:“我等外地人不晓得,望从中指教。”门兵用手一指道:“那两头两个过街牌楼当中,那个大门不是公会么!你到门前,说是来应考的,就有人照应。”鲍自安道声:“多谢指教。”领了众人倒回来至牌楼,举目一看:大门上悬了一个金字大匾,上写“公会”二字。鲍自安道:“你们门外站立,待我进去。”将入大门,只见门里立一张大条桌,上放着一本号簿,靠里边坐着两个人,见鲍自安走进,忙问道:“寻谁?”鲍自安道:“借问一声,这是公会么?我们是送女儿来应考的。”那二人道:“你既是送考人,还有同伴来否?”鲍自安道:“却还有人,亦系亲戚,只算得一起。”那人道:“报名上来。”鲍自安自想道:“我两人之名无人不晓,若说真名姓,不大稳便,须要混他娘的头!”乃答道:“我姓包名裹,字万象,金陵建康人氏;那个系我妻弟,姓化名善,字劝恶,山东济南府人氏。那个系我一同相随到此。”那两个人写了个“孔曹严华”的个“华”字。鲍自安道:“不是这个字,他是化三千的‘化’字。”那人连忙改过。花振芳在外暗骂道:“老奴才最会捣鬼,他自己弄出半个,将我弄掉半截。”那个人又问道:“几位应考的姑儿?”鲍自安道:“三个。”那人道:“多少送考的男女?”鲍自安道:“男连车夫共二十三个,女除应考三个外,还有十一个。”那人道:“三个应考姑儿,怎么就来了这些送考的男女?”鲍自安道:“长安乃建都盛京,外省人多有未至者;今乘考试,至亲内戚一则送考,二则看景致,故多来几个。”那人道:“不是怕你人多,只是堂食米粮,恐人犯疑。三人应考,就打三人的口粮,岂有打三四十人的米粮,难于报名!”鲍自安道:“只是有了下榻之所,米粮俺们自办罢了!”那人道:“且将人口点进,再为商议。”鲍自安道:“你们都进来,大叔要点名哩!”鲍金花在前,花碧莲居中,胡赛花随后。鲍自安指着道:“这三个亲身应考的!”上号的二人一见三位应考的姑儿,皆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位之中,头一位姑儿尤觉出色。上号人道:“这三位姑儿芳名亦要上号!”鲍自安道:“头一个是小女包金花,第二个是化碧莲,第三个是胡赛花。”上号之人欢天喜地上了号簿,将众人男女点进,拣了一处大大房屋,叫他们住下。 看官,你说那上号人因何见了三位姑娘就欢天喜地?只因张天佐兄弟二人,惟天佐生了一子,名唤三聘,定了武三思之女为妻,今岁已打算完娶,不料,武三思之女暴病而亡。那武小姐生得极其俊俏,张三聘素曾见过,因此思想得病。张天佐自道:“我身居相位,岂不能代子寻一佳妇?”因启奏武后:做赛花教场,考试天下女子进京;又建一所公会,凡应考者,上号入内歇住,要拣选与武三思之女一样人品与儿子为妻。着了两个心腹家人:一名张得,一名张兴,专管上号。倘得其人,速来禀报,重重有赏!二人一见鲍金花生得身材人品,与武小姐仿佛,故此大喜。将众人点进之后,张得对张兴道:“你在此照应,我进府通报,并请公子亲自前来观看。”笑嘻嘻的竟自去了。正是: 欲获婵娟医人病,谁料佳人丧儿身。 毕竟不知张三聘果来点看鲍金花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3章 张公会假允亲事 却说张得离了公会,一直来到相府。正值张天佐在书房劝子道:“你必将怀放开,莫要思虑,难道天下应试之女,就无一个似武小姐之貌者?”张三聘道:“倘有其貌,而先定其夫,奈何?”张天佐笑道:“虽已受聘之女,今日至此,说我与她做亲,还怕她不应允?”看官,似此等对答,即陇亩农夫父子之间,亦说不出口;而堂堂宰相应答如常,其无礼无法,乃至无忌之情已尽露矣!不表内里言论。 且说张得走进门来,张天佐看见问道:“你不在公会上号,来府做什么?”张得上前禀道:“今于初十日午间,来一起应考之人,虽居两处,皆系至戚,都算一起,共有三位姑娘前来应考,俱生得:面貌妖娆样,体态弱轻盈。单言三位姑娘之中:建康包裹之女包金花更觉出色。小的是往武皇亲家常来往的,武小姐每每见过,此女体态面貌,恍若武小姐复生。特地前来通禀,请公子亲往观验!”张天佐大喜道:“我说万中拣选,必不无人,今果然矣!”向儿子张三聘道:“若你不信,亲去看看;如果中意,回来对我讲,我即差人说亲。”张三聘亦自欢喜,分付张得:“先回公会伺候,我后边就去点名。”张得仍回公会,告诉张兴。张兴道:“须将此话通知包老儿,还怕他不愿意做宰相的亲家翁?叫他女儿换两个色衣,重新叫她梳妆梳妆。古人说:人穿衣服佛金装,马衬新鞍长雄壮。亲事定妥,相爷、公子自然另眼看我二人。这新娘知是我二人玉成,内里也抬举抬举我大嫂嫂并你弟媳妇,外边我二人行得动步,内里是他两个也盼得开榜。纪录加级在此一举也!”张得闻得此言,心花都开了。遂走到鲍自安的那进房子,叩开门。鲍老正在那里打算男住那里几间,女住那里几间,忽闻叩门之声,问道:“是谁?”张得答道:“是我,请包老丈至前边说句话。”鲍自安看是上号之人,忽以“老丈”相称,想是必有缘故,便答道:“原来是上号大叔!”跟至前边,张得、张兴二人连忙拿了一张椅子,叫包老丈坐下。鲍自安道:“二位大叔呼唤,有何见教?”二人道:“有句话奉告你老人家,知考场因何而设,公会何人所造?”鲍自安道:“设考场以取天下奇才,建公会以彰爱士之意,别有何说?”张得笑道:“大概自是这等话,其实皆非也。实不相瞒,我家二位相爷,只有我家公子一人,年方十八岁,习得一身好弓马武艺,不大肥胖,瘦弱身躯,人呼他为‘瘦才郎张三聘’。自幼聘定白马银枪武皇亲小姐为妻,那小姐生得体态妖娆,原定今年完娶,不料武小姐暴病身亡。我家公子是看见过的,舍不得俊俏之容,日日思想,自此得病。我家相爷无奈,启奏皇上,设此考场取天下英女;又不惜千金兴建这个公会。凡来应考,俱入公会宿住,日发堂食柴米,来时总要上号点名。叫我二人见有仿佛武小姐之体态者,即刻报相爷,与他做亲。此事一妥,考时自然夺魁。适见令爱姑娘体态、面貌与小姐无二,我方才进府报过相爷。我家公子不信,要亲自来公会,以点名为由,自家亲看一看。亲事有成,你老人家下半世不愁什么呢!故我二人请你老人家出来,将令爱姑娘重新梳妆梳妆,换上几件色衣,公子来一看,必定中意!” 鲍自安闻得此言,计上心来,暗骂道:“奸贼!奸贼!我特来寻你,正无门而入。今你来寻我,此其机也。”遂答道:“我女儿生下时,算命打卦,都说她日后必嫁贵人。我还不信,据二位大叔说来,倒有八九分了。只是我庶民人家,怎能与宰相攀亲?”张得二人答道:“俗语说得好,会作亲来拣男女,不善作者爱银钱。这是他来寻你,非是你去攀他。你老人家速速进去,叫姑娘收拾要紧。我家公子不一刻即到!” 鲍自安辞别二人,走进门来,将门关上。众男女先见张得来唤,恐有别的异事,今见转回,齐来相问,鲍自安将张得之言说了一遍。鲍金花忙问道:“爹爹怎样回他?”鲍自安道:“我说你生来算命打卦,都说该嫁贵人。只得应承他来,叫你收拾好,待他来看。”鲍自安说罢,鲍金花见丈夫濮天鹏在旁,不觉满面通红,说道:“这是什么话?爹爹真是糊涂了。好好的堂客,都叫人家验看起来了。”鲍自安道:“我儿,不是这样讲。我等千里而来,所为者何人?要杀奸佞,以作进见之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欲借此机会,好杀奸贼也。那张三聘今以点名为由,你不允他,他也是要见你们的,我故应之。你们只管梳妆见他,我只管随口应承。临期之时,如此如此。”鲍金花方改笑容,同花碧莲、胡赛花各去打扮得齐齐整整。金花打扮得比她二人更风流三分。 不言三姑娘打扮。只听得外边又来叩门,鲍自安道:“想必张三聘来也,你等房内避避,待我出去答话。”遂将门开了,正是张得。张得道:“公子已在厅中坐等,叫三位姑儿速去点名!”鲍自安道:“还没有告诉大叔,小女自幼丧母,娇慵之性过人,在路上行了几日,受了些风霜。我刚才对她们讲,叫她们点名,她们因鞋弓足小,难以行走,请公子进来点名吧!”张得回至公子前,禀道:“小的才去唤她们应考女子点名,她们说鞋弓足小,难以行走。请公子进内点名!”张三聘若是真来点名,唤不出来就要动怒;今不过借点名之由,看金花之容貌,闻说“鞋弓足小”四个字,不但不动怒,反生怜爱之心。说道:“也罢!我进内点名。”张得引路来至天井中,放了一张交椅,张三聘坐下。张得手拿册簿,叫:“包金花。”鲍金花轻移莲步,从张三聘面前走过,用眼角望了张三聘一望。正合着: 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得倾国倾城貌! 那张三聘一见金花竞与武氏无异,早已中意;又见她眼角传情,骨软皮酥,神魂飘荡。张得又呼:“化碧莲、胡赛花。”二人也自面前走过。张得才待呼过考的男女之名,张三聘将头一摇。张得道:“过考人等免点。”张三聘笑嘻嘻起身走出,坐轿回府。张天佐问道:“验过了么?”张三聘笑而不言。张天佐见儿子神情,就知中意,遂将张得唤过,分付道:“你回公会,殷勤款待这起人,我随后差媒议亲。”张得领命,回至公会,请出鲍自安来,叫他打堂食米。鲍自安道:“我等人多,恐大叔难以报账,我自办吧!”张得笑嘻嘻的答道:“你姑娘已中了我家公子之意,相爷后边就遣媒来议亲了,不日就是我家相爷的亲家翁了,哪在乎这点堂食的食用!只管着人来取,要多少就拿多少去用,也不必拘数目了!”鲍自安暗暗笑道:“人不可一日无米粮。虽值钱有限,却有现成,得着人去办。”于是说:“少刻着人来取。”不多少时候,两个人笑嘻嘻的走将回来。这一回有分教: 一朝好事成虚话,错把丧门当喜门。 毕竟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24章 狄王府真诉苦情 却说张天佐见儿子中了意,着了两个堂候官儿作媒。张得又将鲍白安请出,两个官儿道了相爷之命,鲍自安一一都应承了。那两个官儿回来禀告张天佐。张天佐好生欢喜,说:“今已初十日期,候于十三日下礼,十五日应考,十六日上好吉日,花烛喜期。”张得又来通知,鲍自安道:“十六日完姻罢了!只是礼可以不下,我系客中,毫无回复,奈何?”张得道:“老丈何必拘这些礼数!相爷也无什么,说他图你家一个好姑娘。相爷来的礼,只管收受!”鲍自安道:“相烦大叔说声,我带来的盘费甚少,连送礼押礼的喜钱也是没有。这便怎了?”张得道:“你老人家放心,搁在俺兄弟二人身上。不赏他,哪个敢要?再不然,先禀相爷,赏加厚些就是了!”鲍自安道:“拜托!拜托!”又问道:“先进城时,那时城门上都有兵丁,却是为何?”张得道:“近来天下惶惶不安,强盗甚多。江南镇江府前有报来,劫了吏部尚书公子,杀了十数人,活捉去建康道并妾贺氏。你老人家贵府建康,自然亦闻此事!山东济南府亦有报来,劫去诬良一案,杀死解差五六十人,并杀死解官恩县知县唐建宗。你家舅老丈贵处是济南,谅必知道。现今各处行文访拿未获,我家相爷恐考场人乱,强盗混入京都,故各门差人防护,许进不许出。在京民人都有腰牌,不禁他们出入。若应考者出城,必在这里说明,我把个腰牌与他,方能出城哩!”用手一指道:“那边不堆着好几堆么,老丈之人要出城容易,或我着人到城门上照应一声,或多拿几个牌子去。”鲍自安道:“多承二位大叔照应,我丝毫无以相酬,只好对小女说,等过门之后,在公子面前举荐罢了!”这一句话儿正打在张得、张兴心窝,好不欢喜,更加十分殷勤,要一奉十,临晚多送几张床帐,并多送灯油蜡烛。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早起,不待去打米粮,张得早已着人送来,好不及时!正是: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众人吃过早饭之后,鲍自安道:“今是十一日,无甚事,我与任、骆二位大爷同余大叔、濮天鹏、濮天雕六人,皆私娃案中之人,更令一人将私娃桶拿着,到狄公寓所,将此案代我女儿素娘清白清白,就让狄公算作你我的一个引进,明日好候张家下礼。”众人齐道:“使得!使得!”任、骆、余、濮同鲍自安告别家人,外着一个人扛着竹桶,临出门对花振芳道:“倘若张公有人来说什么,你只管一一应承。”花振芳领命,让众人出走,仍将门闩上。 鲍自安走到门前,张得、张兴即忙起身问道:“老丈欲往何处去?”鲍自安道:“一则从来未到此地,欲观观盛景;一则吉期已近,虽无大妆奁,琐碎物件也须置办置办。”张得道:“老丈京中不熟,我着一人领路何如?”鲍自安道:“不消!不消!”同众人离了公会。走未多远,借问来往行人:“狄千岁寓所何处?”那人答道:“狄千岁乃封王之人,有他的王府,在东门大街。山东做军门,不过一时钦差耳。”众人闻言,直奔东门大街而来。不一时,来到狄千岁府门,八字墙,挡军柱,甚是威严,门上悬了一匾,上有“钦王府”三字。但不知可是狄王府,又借问行人,正是狄公之府。鲍自安向众人说道:“你等且在街旁站立,待我自己上前通说。如进内无事,自然有人传你们进去;倘有不测,不说你们同来,杀斩存留有我当之!”又想道:“余大叔乃奉差抓我之人,不可落后,倒要同我前去。”于是任、骆、濮并拿竹桶者五人,立在衙前等候。余、鲍二人行至王府大门,问道:“哪位老爷在此?”王府乃封锁衙门,虽有看门者,却封在里面,听得外边有人相问,门里问道:“何方来者?”余谦答道:“我乃诬良案原告余谦,奉千岁差同旗牌董超,赶江南提拿鲍福,今日才到。望老爷通禀:鲍福现在府门伺候。”那人道:“诬良人犯被贼劫!董超已来两月,说你们后边即到,怎么此刻才来?在外等候,待俺禀报。”不一时,只听得“咯通”一声响亮,府门大开,旗牌董超走出,向余、鲍二人见礼。说道:“老爹今日才到,余大叔怎又用老爹送行?晚生自那日同余大叔到历城,与余大叔约定缴令箭相会。及至进了衙门,见堂官大爷说,千岁已经进京。又发一支令箭,分付我等到此,一同进京。晚生出来找寻余大叔不见,回家等候,总不见余大叔驾到。过得三五日后,闻听得唐老爷路上被杀,内中独少骆大爷、贺世赖尸首,又平毁了四杰村一村人家。晚生不解是何人所杀?又候老爹十日,亦不见到。恐误限期,急速赶进京见千岁。千岁分付晚生在此等候,已经两月余。千岁无日不问,今来甚好,千岁已在大堂传见!” 鲍自安、余谦跟董超进内,来至大堂,只见两边列了几十个内监。二人向上磕头。狄公问道:“余谦,你与董超同去,怎么不与他同来?你主被谁劫,杀死解官、解役,你必知情了!”余谦将茶馆等候董超,适遇唐老爷押解主人进京,小的不及通知董超,随后暗护,四杰村遇仇人朱氏之劫,央求五台山和尚消计放火相救,越房而出;小的舍命救主,偶遇鲍祖搭救,小的同主人受伤过重,至今方好,特同鲍祖前来叩见千岁等等;说了一遍。狄公方知唐建宗被害之故,又深幸骆宏勋不死,无愧见伊兄骆宾王也。又向鲍福问道:“本藩久闻你的恶名,你在江湖上共做了多少年的大盗?杀害了多少客商!从实说来!”鲍自安道:“小人自二十岁上起手,今已六十二岁,在江湖上做了四十二年。前后杀害客商、过路官员不少,哪里还记得数目!”狄公又问道:“闻得有官兵官役前去捉你,你怎敢大胆前来?莫非轻本藩之刀不利乎!”鲍自安道:“小的流落江湖,亦非乐意为盗。处于奸佞得志之时,不敢出头,无奈埋没耳!千岁干国之名,素著天下,非鲍福一人知之也!久欲谒见,吐小人不得已之愚衷!实无引进。今蒙拘提,冒死前来见驾,乞赐诛杀,死得其所,又何惧焉?”狄公道:“有道则仕,无道则隐,此系圣贤之高志也!你既不肯出,则由于无道之秋,亦当务田园、埋名姓,因何截劫江湖,杀之无厌,而为强盗乎?”鲍自安道:“小人虽截劫江湖,杀人无厌,亦非不分贤愚,而尽图其财杀之也!凡遇公平商贾,忠良仕宦,从未敢丝毫惊恐;而小人断杀者,皆张、栾、王、薛等门中之人耳!”狄公听他说出张、栾、王、薛等党中这些人的名姓,将惊堂一拍,“呀”了一声,便起身来,分付左右:“将他二人带进二堂,待本藩细加鞫问。”说罢,往后去了。鲍自安心中暗想道:“此必是大堂不便于捉我,恐有处逃脱,待进二堂闭上宅门,方拿个稳当的哩!”两人闻得催促,正是: 法令已催难久立,欲从再诉苦衷情。 话说狄千岁在后堂专候复问,鲍自安、余谦被催促进去,只得随进二堂,真个好不威风赫赫。正是: 提出卖法奸佞臣,打动干国忠良心。 毕竟鲍自安进了二堂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5章 忠臣为主礼隐士 话说狄公因何闻他道出奸贼姓名,连忙退堂?看官不知,那则天娘娘极有才干,虽然淫乱宫闱,而心中虑事甚明,看见张、栾、王、薛等一班臣僚擅持国柄,肆行无忌,恐日后社稷有倾国之患,这一班人皆与他有私慝之情,又不好谆谆禁止。自己年近六十,亦无精神料理朝事,意欲召庐陵王还朝禅位,这班人必不能容太子回国。细思臣子之中,惟狄仁杰忠心耿耿,故召他进京,以便殿私授手诏,命他至房州迎请太子回朝。不料又被这班奸贼看破,各门严加防护,不许狄公出京。况往房州必由潼关,镇守总兵又系武三思次侄武卯。无人保护,如何能过得去?前余谦盛称花、鲍二人素怀忠义之心,不得已流落江湖,所以差董超前来,以官司为名,实欲收伏此二人,以作保护之将,故在京等候。今闻已到,其心甚喜;又恐他野性未退,特坐大堂讯问,以探他们之心。哪知鲍自安直指张、栾、王、薛之名以对。狄公恐外人听见,走漏风声,以败己谋,假动愤怒之状,带进二堂,好吐衷肠。 且说鲍自安、余谦进了宅门内,即放进,外班不许一个走人,遂将宅门关闭。鲍自安道:“一毫不差!闭了宅门,拿老实的哩。”宅门以里,便是二堂,亦不见狄老爷坐于其间,又不知是何缘故?正在狐疑,内里走出一人,向余、鲍二人笑嘻嘻的说道:“千岁在书房中,请你二人讲话哩。”鲍自安思道:“书房非问事之所,又加一‘请’字,就知有吉无凶了!”即放心随来人进书房。只见一个和尚同狄公在那里坐谈,见鲍自安来,俱立起来见礼,鲍自安连称:“不敢!”狄公道:“请坐!我有大事相商。”鲍自安谦让片时,只得坐下。余谦走至宾王前,请过安。宾王道:“适闻狄公进来说,你大爷未伤性命,我方才放心!”余谦又将四杰村舍命救主,鲍老爹路过相救,前后说了一遍。骆宾王向鲍自安谢道:“舍弟每逢搭救,何以克报?”鲍自安道:“朋友之交,应当如此,何以称谢!”狄公将武后投书,并二张等防备森严之事,告诉一遍。又道:“我年老之人,孑身无能,实不能胜此大任。隐士尚有妙策,迎请太子还朝,其功不小!”鲍自安遂将同众来京,杀奸斩佞,以作进见之功,正思无有引进之事,说了一遍,道:“今千岁出京之事,尽放在小人身上,潼关已先着金鞭胡琏抢夺。”又将张天佐作亲之事也说了一遍:“期于十六日完娶,亦期于那日杀贼;干岁大驾十四日先出城,小人差人护送。”狄公大喜道:“我在府中候你之信,第一要秘密,莫使奸佞看出破绽方好!”鲍自安道:“千岁放心,小人自有道理!”又将私娃之事,请问狄公。狄公将不夫见胎者骨软之验说了。鲍自安道:“私娃桶现在府外。”狄公道:“不必再验,恐惊人耳目,隐士自验罢了!”鲍自安深服其论,遂告辞。骆宾王向余谦道:“回寓对你大爷说:迎王之事大,我也不便会他了。”狄公又谆谆叮嘱鲍自安,鲍自安满口应承。狄公送至宅门。 余、鲍来至街上,相会众人,将问答之话说了一遍,些须买点物件、好肴送张得二人,恐怕犯疑。回至公会,见了自家一众人等,将狄公之话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他愿作引进,我已许他十四日着人送他出城,先赴潼关。”众人听见有了引进之人,无不欢喜。遂将私娃桶倒出一看,皆是些秽水,并无筋骨,方知素娘为真正节妇。狄公打发余、鲍二人去后,遂上表推病不朝。 且说次日,张家来了三四十人,端大盒无数,两个大红礼单上写:彩缎百匹、明珠十串、人参百斤、聘仪千两,余者皆是珊瑚、玛瑙、金银首饰、绸缎绫罗、冬夏衣裳。鲍自安爽快之极,只用两个字:“全收!”又不好空着盒子,回了些枝圆栗枣,喜钱丝毫未把,昨日已经说过了,早有张得、张兴二人支持去了。十三日,鲍自安令女儿金花:照人数每人预备干粮口袋一个,将自带人参,并昨日收得张家人参照人分开,临期各人带一口袋,预备路上充饥。长安至潼关,有二百一十里路程,我等动身,这一路连做生意的都没有。金花遵父之命,照人数缝办口袋。到十四日日落之时,鲍自安命余谦、濮天鹏二人至狄王府:“请他驾至东门以内等候,我后边就到。送你们出城之后,你二人就保他先赴潼关。外有一个小纸包,带与狄公,叫他照此行事。”余、濮二人接了纸包,赴狄王府去了。鲍自安又向众人道:“预先将马匹运出才好!明日反出城时,我等可以步行,而女眷不能行走,将跟来赶车的六个人先行吧!牲口运出十五匹,离城二十里有一大松林,在林内等候。狄公到时,与他一匹骑坐,余者等候女客。”分派已毕。鲍自安又至门口,与张得、张兴二人道:“小女有个奶公,亦随来看考,不料害起疮来,难保性命。今欲着人送他回去,特讨几个腰牌用用!”张得道:“有,有,有!用多少,老丈自拿。”鲍自安拿了十个。共是十六个,连车夫在内,牵了十五骑牲口,俱奔东门而来。及至东门,狄公早卧在街旁一块大石上,哼声不绝,左右两鬓上贴着两张大膏药。鲍自安走至跟前,发怒道:“不叫你来,你偏要来,弄得这个形像,又要着人送你哩!”狄公只是哼而不应。鲍自安道:“令人焦躁!还不起来出城,等待何时?”狄公爬了半日,才爬起来。走至门兵跟前,将十个腰牌与他一看,门兵见有腰牌为证,也就不细细查问,放他出去。到得城外,拉过一匹马来给狄公骑坐。余、濮二人步行随后,慢慢赴潼关而行。鲍自安仍进城而来,回到公会。 看官,狄公前日好好之人,今日因何面上贴着膏药,哼声不绝?他乃三朝元勋,京中连三尺儿童,无一个不认得狄千岁!奸党既然早已防备,狄公岂能私自出城?故鲍自安包一个纸包,叫余谦带去,就是这两张膏药,贴在脸上,装成害疮之形,又兼日落时候,令人看不清楚,易于混出城去。鲍自安回到公寓,天已夜暮,大家早些安睡,预备次日下教场。 却说次日五鼓三点,女主登殿。八月十五日中秋大节,满朝文武朝驾已毕。武后道:“今日考选天下武士,擢拔才勇双全。命兵部尚书罗洪主考。”罗洪领旨,辞主出朝。武后回宫,群臣各散。张天佐早领人持帖至兵部府拜托:今科状元务取江南建康包金花。罗洪应允。 且说鲍自安天明起早,忙备早饭,大家用过。备了三匹骏马,鲍、胡、花三位姑娘打扮得齐齐整整;任、骆、徐、花、鲍、濮二十人,皆扮作牵马之夫,齐奔逍遥宫。及至武举场上,见宫门口五彩绸扎了一架牌楼,三个大金字:“武举场”。马路前边,尽是奇花异草,陪伴着绿牡丹,外有朱漆栏杆;当中一个演武厅,皆是五色绿绸扎就飞禽走兽、人物山水,内摆了许多古玩玉器。正是:要得真富贵,除是帝王家。正在观望,听得开道之声,主考罗洪骑马而来。三声大炮,罗洪到了演武厅,居中坐下,两旁分坐许多陪考官员。人役献茶之后,罗洪分付考本京才子。那长安也有几个应考之人,莫说“箭中天球”,连马都跑不全,不是跌下马来,就是半路歇马。及考到建康地方,鲍金花一马当先,左手持弓,右手取箭,三箭俱中天球。报喜连响不绝,满场无不喝彩。鲍金花正欲下马,到演武厅上报名,只听得又有女子声喊。正是: 素常演就文武艺,一朝货与帝王家。 不知喊叫是何女子,所喊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26章 奸臣代子娶煞星 话说鲍金花一看,只见花碧莲大叫道:“姐姐且莫报名,待妹子一同报名。”上马也是一箭,连中三箭。胡赛花亦叫道:“二位姐姐莫忙报名,等妹妹来也!”花、鲍二位姑娘勒马一边观看,胡赛花也是一马三箭,俱中天球。罗洪暗叹道:“女子中尚有如此弓马,不知江湖上屈没了多少英雄?”分付将三名女子传上厅来。三人下马,任、骆、濮接过三人的马。三人上厅参见主考。罗洪道:“免参。”外场三人,一般骑射,难辨优劣。演武厅旁,亦是五彩绸扎就一个官篷,摆设着文房四宝。当时命三人各作绿牡丹诗一首,以定次序。三人领命,遂入官篷,各做诗一首。不多一时,三人呈诗来至演武厅上缴卷。罗洪将三人之诗接过一看,章章锦绣,句句精神。可称为文武全才。三诗之中,胡赛花略次一分,而花、鲍难分上下。因有张天佐之托,不好更命,遂将取中之名,开列于后: 第一名包金花,第二名化碧莲,第三名胡赛花。 罗洪回朝奏主加封,科场已散。花、鲍等人,领了三位姑娘,仍回公会。且说罗洪回朝启奏武后已毕,等龙虎日发榜。这且不言。 却说张天佐早已着人在教场打探,说今日主考所取者三位,皆是包老一起之人。张天佐大喜,打点次日娶亲,一夜何曾安眠!北方同西方与南方规矩不同,娶亲之日,女家多少男女送亲,男家俱要设席款待。张天佐弟兄欢喜,自不必言!又拿帖拣选朝中契厚之人前来陪亲,你道所请之人是谁?开列于后:吏部尚书王怀仁、刑部侍郎王怀义、西台御史栾守礼、礼部兵马司薛敖曹、国舅武三思、兵马大元帅武寅。薛敖曹抱病辞回;武三思叔侄因自家女儿亡过,今日至张家,恐触目伤心,亦不肯来。不言张府打算娶亲。 且说鲍自安商议送女儿。鲍老等同众人用过饭,临晚吃酒时,男女设席于一房内。鲍自安道:“送至京后慌忙,这几日未做一件正事,即今教场夺魁,皆冗事耳!事成则成,败则败,成败只在明日一天。明日张家来娶亲时,我们送亲男人一十二位,送亲女客亦一十二位。小女做新人,胡赛花姑娘做陪嫁的丫鬟。胡姑娘怀中揣信炮一个,等张三聘入房来,小女得了手之时,胡姑娘点放信炮。我们听得信炮一响,一齐动手。我料他必请王、栾、薛、武一班奸贼来。王、栾、薛俱不足为念,只是武家叔侄英名素著,须要防他。可记着:动手时,多着人围着他二人。要紧!要紧!他来娶不是辰时,就是巳时,我等切不可早发新人,只推山东有此规矩:要开门钱。看他来时,即将大门关闭,向他要大大的开门钱;听凭多少,只叫他左添右添,三次四次,只管向他添钱。到下午时候,我等再慢慢的发人。及到他家,正是日落之时,叩天地,拜公婆,做这些事体及进房吃交杯酒等事后,天就黑了,这正是动手之时,我好脱逃!”向任、骆、徐三人道:“你们虽会登高,也会履险,到底未曾经过大敌,恐临时失机,反为不美!我有一差,相烦三位!”三人齐道:“愿听号令。”鲍自安道:“我们决定出东门。京城之中,比别处州县不同,防护人甚多。我等动手,他城门不关闭便罢,若关闭了门,三位可拦阻他,我等好出城。”三人领命,深服其分派有法。算计已定,大家安睡。 次日起来,先将干粮口袋派散,另给众人人参之外,又派些牛肉脯子,分付务要小心收好:“若有变起,那时忍饿莫怪我!”众人答应。 将到辰时,听得外边鼓乐喧天,炮声连连,谅必是娶亲的来了。鲍老道:“速关大门,我好做里边事。”花振芳真个将大门关上,拿了一张椅子,当门坐下。张家娶亲人来至门首,见门关闭,张得、张兴二人连忙赶至前来打门:“包老爹开门!”花振芳道:“打怎的!咱家山东有此规矩:凡新轿来时,将门关上,名为‘关财门’。大大与个喜钱,若少了还要加添,如此叫做‘添财’。今日行的山东礼。”张得二人道:“是舅老爹么?”花振芳道:“不是咱家,你当谁?”张得道:“容易,容易!先却不知,明日带来吧!”花振芳道:“明日再来抬人。”张得见如此说,速着人去取。一人跑到相府禀告如此。张天佐道:“少了拿不出来,须要四封二百两。”交与来人,来人跑到公会门首,交与张得。张得道:“舅老爹开门吧!”花振芳起身,将四封银子接了,仍又关上,说道:“还要大大加添!”张得无奈,又着人回相府,又取了二百两银子。花振芳接过,又将门关上,还叫加添。如此四次,添了八百两银子。 天色下午已过,花振芳将门开放,众人走进。张得向鲍老道:“包老爹!请新人速速妆束,莫误良时!”鲍自安道:“自老妻去世,小女随我成人,从未离我半步。今嫁相府,舍不得我,只是啼哭,至今未起,我请母舅劝他。”张得道:“既新贵人离不得老爹,过门之后,老爹也在相府过活,难道侍奉不起么?婚姻终身大事,莫要错了吉时。”鲍老道:“什么吉时!新人到就是吉时了。”张得道:“如此说,快快为妙。”鲍老道:“是,是,是!”一催一促,日已西坠。金花内里扎束停当,外边罩上喜衣。鲍老自家抱她上轿时,故作难舍之状。张得使人放炮起身,鼓乐喧天,好不热闹。轿子起身后,鲍老等连忙扎束,各自暗带兵器,二十四位男女送亲,先已预备二十乘轿子,女人乘坐,男人步行,一直奔张府而来;新轿到时,送亲亦到。 张家请了二位搀亲的夫人,乃是两王之妻。新人下轿,搀扶至天井香案桌前,同张三聘叩拜天地。外有男女陪客迎接男女送亲等人,皆各分坐,女客进后。 且说新人参过天地,拜过公婆之后,搀进洞房,天已更余。回房吃过交杯酒,坐床撒帐。张三聘自初十日在公会中看见过鲍金花,回来后恨不得一时搂在怀中,延挨这五六日,真是茶思饭想,今二人坐床撒帐,哪里能按得住欲火?一见垂下帐来,温温存存用右手向鲍金花背后一搂。新人素亦知张三聘弓马纯熟,颇有英名,不稳当,也不敢下手。虽然坐帐,却暗暗观他,眼观帐外之人伸手从背后来摸,袖中顺刀早已顺出,直当他转身之时,照右肋下使尽生平力气一刺,张三聘“嗳哟”一声,跌在床下。搀扶女客还在帐外伺候,一见张三聘跌下床来,就知是金花动手。胡姑娘怀中取出信炮,走出房来,用火点着,一声响,前边佳人各执兵器,一场大杀。金花将罗帐一揭,王家妯娌几个堂客还在那里面,被金花一刀一个,杀出房来。大厅上陪客王、栾、张天佐弟兄,皆是文官,哪里还能支持,尽被杀死。虽有些家人,怎当得众英雄前后狠杀一阵,将张家并陪客之人,杀了七八十。那张家家人忙报大元帅武寅。武寅道:“京中强盗杀人,有关自己性命!”掌号齐人。鲍老正在杀人,忽听号声,说道:“速走!速走!武家齐人!”于是俱纵上房,向外一看,街上早已站了无数兵马。正是: 才将奸佞斩杀尽,又有奸党下兵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7章 闹长安鲍福分兵敌追将 却说鲍自安等上得房来,见街上站了许多兵丁,皆弓上弦,刀出鞘,又是火光如同白日,无处奔逃。鲍自安道:“还不揭瓦打这些狗头,等待何时!”众人闻听,俱各揭瓦,打出一条大街,望东门而走。且说武寅一边齐人,一边差兵丁速关城门,莫要放走强盗,城门关闭,不必细说。 且说东门门兵,闻得相府传有大元帅军令拿贼,叫关城门。任、徐、骆三人骑马而立,门兵道:“你等进城,速速进去,我要关门哩!”任正千道:“方才起更,怎么就关城门?我还要等个朋友,一同进城。”门兵焦急道:“相府有贼杀人,大元帅军令,叫关城门,莫要放走强人。你进又不进,出又不出,是何缘故?”任正千道:“相府有贼无贼,关你甚事?若是贼从此出门,叫你关了门,他们从何处出去?”门兵道:“难道是你一伙人么?”任正千道:“你既明白,就不该关了。”门兵听得此言,“嗳哟”一声,跑的跑,逃的逃。任、骆、徐三人各执兵器,倚门而待。只听得城中锣声齐鸣,人声吆喝,喊叫不绝。不一时,又听得瓦片响亮,知他们揭瓦打路前来。话犹未了,众人自房上跳下,任、骆、徐迎上前来。鲍自安问道:“城门口关否?”三人应道:“开着哩!”鲍自安道:“快快出城要紧!”离城已出多远,只听得炮响、阵鼓连天,知是元帅武寅率领人马追来。鲍自安忙问道:“马在何处?”六人应道:“俱各现成!”鲍自安道:“我等分作两班对敌,男将前行,女将抵挡追兵。男一班,女一班,行得一二十里,再换女将。大家都有个喘息之空,且战且走,方能到得潼关!”于是,女将各人上马,抵挡追兵。鲍自安、花振芳率领众人依前法赶路。 行了一日两夜,到第二日早饭时候,正是男班对敌,女将趱行。离潼关五十里之遥,只见前边有六个人,三对厮杀,不知何事?走得相离不远,仔细一看,竟是余谦、濮天鹏同一个和尚与三个道士相敌。花碧莲大叫:“余谦莫要惊慌,俺来也!”鲍金花也随后叫道:“叔叔稍歇,待我擒贼。”不讲两员女将战住了两个小道士。且说那和尚斗了十数个回合,心中火起,禅杖一举,将老道士打死。余谦满心欢喜,同濮天鹏上前拜问:“和尚上下!”和尚道:“贫僧乃五台山红莲长老三徒弟,消月便是!”余、濮二人拜谢相救之恩,又将前时会得消安、消计之事说了一遍。消月道:“贫僧游方于此,闻奸佞结党,捉拿狄公。贫僧知他素抱干国之忠,故前来相救。不料开了杀戒,罪过,罪过!”狄公上前拜谢,与消月席地而谈。余谦道:“这雷胜远至今尚在栾家,复招了兵马,此来有谋杀之心,他与我等有仇。此必栾家有人指引!”展目一望:路旁松林之内,有人探望。见了人连忙转身。余谦说:“林内林外必有栾家之人!”提着板斧入林中一看,栾家人等俱在其中。余谦大怒,提斧砍来,一个不留,尽皆杀死。心中想道:“华三千是他得意门客,难道不同他进京?便宜了这狗娘养的!”向林中一观,只见向北半箭之路,有一人出大恭,才站起身来,向林中而来,正是华三千。余谦切齿,待等华三千。华三千低着头嘀咕暗想:“余谦这厮,今日必遭毒害,谅他不能逃命了。他二人如何是王家师徒三人的对手?”走到余谦面前,尚未看见。余谦叫道:“我的儿,你来了么?”华三千见是余谦,真魂早从顶门飞出,见他倚树而立,手持双斧,似凶神一般,便双膝跪下,道:“余大叔饶命!”余谦道:“我不杀你,你将今日因何来此拦我情由,说个明白!我再放你入林。快讲来!”三千道:“晚生同栾大爷进京皆过此地,想必大叔同狄千岁亦必过,故欲相害。”余谦又问:“三个道士何来?”华三千道:“解围之后,栾大爷因此就留他师徒在府保家。他师徒三人,一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修金。今日进京,恐北方路上难行,故随同前来保护。”余谦道:“奸邪无暴著之期,讵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既自投罗网,尚思求免乎?”提起双斧,将华三千的头割下,又将舌头割下,余谦说道:“总因你多舌之故。”华三千二目仍然望着余谦。余谦道:“你一双贼眼,善观气色,见人喜怒。”用斧尖将眼一剜,两股清水流出。余谦走到狄公面前,将杀除奸臣之子栾镒万、华三千之事告诉一遍。 说话之间,鲍自安领众亦到。花碧莲见骆宏勋等俱到,心中想道:“自成亲之后,丈夫还未见我之武艺,何不趁此以逞我勇!”眼看一破绽,一刀斩之。鲍金花暗想:“她既斩了一个,我若再战不胜,必令人轻视了我!”亦抖擞精神,一刀诛之。众人问其所以。余谦将华三千所供之言说了一遍,众人无不畅快。又问:“那长老是谁?”余谦道:“即老爹所渴慕的消月师也!”鲍自安等连忙上前拜谢,并邀同赴潼关。消月道:“此乃无意相遇,贫僧已入佛门,不便又开杀戒。潼关防护虽严,有众位英雄,何愁不破!贫僧就此告别。”众人苦留不住,消月用禅杖挑起行囊,回五台山去了。看官,余谦保狄公前行不两日,因何又叫众人赶上?奈狄公年近六旬之人,在往日,每日行五六十里就撑不住,歇店歇得早,起身起得迟。鲍自安等虽说分挡追兵,都是昼夜不停前行,故此赶上。 闲话休说,消月起身之后,鲍自安向余谦、濮天鹏道:“你二人仍保狄千岁前行,到了潼关,对胡大爷说,叫他快速前来抵挡抵挡,我等实在撑持不住了。再对胡二爷说:令他务将潼关夺下,勿使我等到时,前有关隘阻路,后有兵将追来,进退两难,将前功尽弃!” 狄公起身后,又听号炮之声相近。花妈妈道:“你们前行,待我等抵挡一阵!”于是鲍自安领众前行,且战且走。日将落时,离关只有十五里之遥,又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一共五六百人。鲍自安道:“不好了,此必潼关武卯带兵前来,如何是好?”骆宏勋年轻眼亮,早已看见,向自安道:“老爹莫要惊慌,前边来者,乃金鞭胡世兄也。”鲍自安道:“既是他来,哪有这许多人马跟随,难道带喽兵前来么?”话犹未了,行至街前,正是金鞭胡琏。胡琏跳下马相见,鲍自安见所带喽兵俱各持长棍,遂说道:“他们都会棍法么?但不知阵法可知?”胡琏道:“老爹不知,自到潼关,拣了五百喽兵,离关十里有一空庙,地方甚阔,朝夕操演,排江涉水而去,哪怕数万人,吾何惧乎?诸公请赴潼关,俺对敌追兵去也!”胡琏领兵前去,鲍自安等奔关而来。正是: 英雄并力擒奸党,豪杰同心获佞臣。 不知众人可能进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8章 夺潼关胡理受箭建大功 且说余谦、濮天鹏二人保护狄公,遇见胡琏,将鲍老所教之言说明。胡琏领兵去后,他二人跟随狄公到了潼关。胡理迎出,问众人动静。余谦道:“今晚至此,不然夜间即到了。请二爷速奔潼关,莫使前后受敌,反为不美!”胡理道:“容易,容易!”将狄公引进山窝。那胡理好能,总共带了三千五六百人,哥哥带去五百,还有三千多人马,俱屯在山窝里,而做饭连烟头都无,故能使潼关镇守之人毫不知觉。狄公见他分派有条,甚是敬重。胡理延至更余天气,分付喽兵,并向余谦道:“我今自去单夺潼关,你们在关外候信,闻我喊叫你们,你们就喊号向前,护住王爷;若不听见声音,切不可喊叫,使敌知觉,反难取关。”众人领命。胡理扎束停当,前后挂了两把朴刀,出了山窝,夺潼关去了。 且说守潼关之将武卯,闻报马连报,道有强人反出京城,奔关而来,哥哥武寅刻下追赶前来,就要点兵丁。副将王隐说道:“就是几百强盗,还怕帅爷捉拿不住?且必须过此地,关险路阻,强人插翅难飞!”武卯道:“此言有理!”整齐军马,上关防护,以观强人举动。于是,令两员副将、千百把总、守备,至关上观望。却说胡理来至关前,抬头一看,见关上灯球火把齐明,就知是武卯闻报,领了人马守关。潼关四围皆山,当中一个门,乃南北通衢。大道设一关隘,非由关上过,别无出路。胡理又想:“前曾看下一块地方,关左首有一棵大树。”即行到水边爬上树,从树上一纵,又上了山峰。那山峰生得象狼牙一般,若跌下真个碎尸万段。胡理上了三五个山峰。潼关原是无垛口的,胡理上了山峰,遍身是汗。山上茅草甚深,恐人看见,将身躲在墓穴中歇息。暗想道:“上是上来了!他有许多人在关上防守,一见我是生人,必要盘诘,岂容我自去关上。”正在无法,只听得坟墓那边一人问道:“你也出恭么?”胡理知他月光之下看不分明,只当自家人,遂答道:“出恭。”那人真当成自家人,毫不猜疑。胡理从他面前经过,一刀杀死,将他衣服剥下,自己穿上,又将腰刀取下,挂在自己身上。打扮成个兵丁模样,一步一步,投进帅府,来到武卯背后。武卯同二副将只向关外张望,关内皆是自家人,却不提防。胡理将两口朴刀抽出,一刀对准武卯头顶,一刀用力砍向副将,砍二头落地!另一个副将说声:“有贼!”胡理分过刀来,亦将其砍倒在地。千百把总、守备见事不好,俱抢路下关去,胡理也随下来。关上有几百兵丁,竟无一个杀上前,怕不敌胡理,也不敢杀。众人直奔关门。那个守备叫过问道:“关已开了,还不放箭,等待何时?”话犹未了,箭如飞蝗射来。胡理背后倚定关门,面向众人,用两口朴刀上下左右相遮,两旁箭堆一二尺深,竟不能射他一箭。射有顿饭时候,兵丁所带之箭都已射完,只听得守备分付:“速开库房,搬箭来用!” 胡理暗道:“还不趁此无箭之时斩关,更待何时?”转身将门锁斩断,左膀上已中了一箭,胡理疼痛难禁,不能打开关门,只得微开其空,大喊一声:“关门已开,还不速进,等待何时?”鲍自安等已经到来,余谦将胡理分付之言相告,众人早已来关外等候。闻胡理喊叫,即速奔至关下,一拥而进,将千百把总、守备、兵丁人等,十杀七八,余者逃去。回转关下,见胡理卧倒尘埃,哼声不绝。众人见了他两膀中了三箭,无不叹息。鲍自安道:“关既得了,有安身之地,速着几人前至总镇府搜寻,好将胡二爷抬进调养。”巴氏九人入总镇府,将武氏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杀个干干净净。 任正千驮着胡理到了总镇府,安放床上,将箭拔出,看箭已入肉二寸,胡理忽昏忽醒。狄公、余谦、濮天鹏等,带领众兵丁,将骆太太等俱保送入总镇府。狄公一见胡理如此形容,不觉泪下,赞道:“勇力忠心,胡二将军!”将至半夜,胡琏同众女将先至。鲍自安见人口齐至,分付掩闭关门。胡琏夫妻同女儿赛花,一见胡理看看待死,好不凄惨!鲍自安命女儿金花速取刀伤药敷上,及至五更,呜呼哀哉!亡年二十七岁。后人有诗赞叹。诗曰: 壮士胡二将,英雄实堪扬。 不满八尺躯,胆气比众强。 只身斩关锁,迎王正唐纲。 身虽受箭死,名并日月长。 胡琏见兄弟身亡,哀痛不已,众人无不下泪。狄公道:“速置棺木,将二将军高搁,待迎王还朝之后,再为封赠殡送。”胡琏感谢。遂备棺木成殓,安放庙中。 次日,鲍自安道:“元帅武寅虽被合力打散,必仍要夺关。我等兵少将微,不可力敌,只宜谨守关口。歇息两日,好赴房州迎王。”众人遵命,不提。 却说元帅武寅,京中共有十万御林军,那夜虽未齐全,也带了有三万余人。赶出京时,先与鲍自安两班男女对敌,已折万余;后与胡琏对抗一阵,又折了万余,只落了一万余人相随。欲带回京,重调人马,又恐皇上责备:你做了元帅,带了三四万人马,折去一大半,连一个强盗也捉不住。自家难以回奏,只得重整残兵剩将,赶奔潼关,还望兄弟领兵来迎。及到潼关,闻兄弟已被杀死,关口已失,好不苦楚!便在潼关外扎下营盘,修本进京求救。 且说鲍自安等众人歇息了两日,商议道:“今下房州,男将前去,女将在此等候。男将中也要留下一二人在此防护。我等中不知谁愿在此?”众人都千辛万苦,俱要迎王显功,都不答应。余谦道:“我不去罢!”鲍自安道:“余大叔有保狄千岁大功,岂有不去之理!”余谦道:“我家大爷前去就是了。”狄公道:“余谦不去也罢,我到房州,在驾前保奏,功犹在焉!”鲍自安道:“既如此说,濮天鹏也不去罢!你两个人俱是保千岁出京之人,要不去,都不去。”濮天鹏遵命。鲍自安道:“你二人在此,不可大意。武卯虽死,他家将尚有,倘暗地将关门开放,又是劳而无功。你二人分开班,一家一日巡关,凭武寅怎样叫战,总莫与他对敌。待等我们到日再作商量!”二人一一领命。各人收拾行李,次日同狄公赶房州去了。 余谦、濮天鹏遵鲍自安之命,一家一日巡关。武寅关外扎了营,他也不来攻打。那晚,余谦巡关,忽听武寅营中炮响连天,余谦大惊,上关一看:见武营灯火明亮,又添了数万人马。正是: 折枪折箭拨残兵,添兵益将长威风。 不知武寅营中又添何处人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129章 狄钦王率众迎幼主 却说余谦看见武寅营中添兵益将,自家同濮天鹏防备甚严。 且说武寅本章进京,武后览表,也道当真是强盗作乱,不得不发兵剿除。遂发羽林军五万,差镇殿将军刘自成前去救援。一万人马,行营加添五万,共成六万大兵,自然壮观。次日,刘自成上马提枪,关前讨战。余、濮二人只是坚守不出。刘自成连讨了几日战,百般辱骂,并无敌将出关,只得回营,同武寅商议破关之策。武寅道:“彼坚守不出,别无近路可上,似此如此是好?”刘自成即说道:“除非元帅再行修表进京,请数架红衣大炮。此关左右有座高山,将炮架在山顶,以炮轰关。一炮不开,两炮;两炮不开,三炮。潼关虽固,谅数炮亦开!”武寅大喜,遂又修表进京请炮。数日之后,炮已请到,差人上山砌垒炮台。 余、濮二人闻听此言,甚是惊慌,倘被人打破潼关,叫我二人如何拒之?正在愁闷,报马报道:“太子大驾同薛元帅率领十万大兵,离此有百里之遥,特报二位爷知道。”二人闻报,好不欢喜,谅他砌起炮台并架炮时,我大兵亦到。真个炮台未了,庐陵王大驾已到,相离潼关只二十里之遥。二人率领众男女接出十里之外。只见花、鲍、任、骆,皆是全副披挂,盔甲光明,好不威武。迎至辇前,报名跪接。狄公马前启奏:“此皆镇守潼关男女将。闻主上驾到,特来接驾!”庐陵王展龙目向下一观,见十数男女跪于道旁,皆有擒龙伏虎之气象。龙心大悦,问狄公道:“此二人即卿所奏,保卿出京之余谦、濮天鹏么?”狄公道:“正是此二人!”王道:“暂赐行营总兵,待孤登宝之时,另行封赏。女卿尽随夫品,勿再另封。”狄公走到余谦、濮天鹏跟前道:“旨下:余谦、濮天鹏二人,有保大臣迎驾之功,暂赐行营总兵之职,回朝再加封赐;赐封女将随夫品级,勿再另封。谢恩!”众男女齐呼:“千岁,千岁,千千岁!”站起身来,让龙辇过去,各上骑行,随驾至关,放炮安营。余谦、濮天鹏亦到公馆,参见元帅薛刚。薛刚道:“二位将军镇守潼关,武贼营中消息如何?”余、濮二人禀道:“数日以前,伊营添了六万人马,屡屡讨战,末将只坚守不出。三日前,又请了数架红衣大炮,现今砌垒炮台,尚未架炮。末将等正待通禀,元帅大兵已到,今特禀知。”薛刚大惊道:“此炮共有二十四架,乃镇国之宝,从不擅动。内盛一担二斗药料,其力能打四十里之远。潼关虽固,岂能受得数炮?趁此未架,明日差将拒敌,要紧要紧!”于是各营埋锅造饭,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清晨,用过早饭,薛刚奏道:“昨闻余谦、濮天鹏二人说:潼关外现有贼屯兵。须先捉此贼,再保驾进京。”王道:“卿自主之。”薛刚领旨,即升大帐,问道:“哪个前去捉拿武贼?”一言未了,副先锋薛魁应道:“孩儿愿往!”披挂整齐,上马提锤,三声大炮,开放城门,二膝一催,早到武营,勒马讨战。武营中刘自成出马拒敌,来至营前一看,见是雷公嘴的薛魁,早已吓得盔歪甲斜;既到阵上,哪有个不战的,身躯抖颤,问道:“闻小将军贤父子在房州保太子之驾,今何顺贼而拒皇上天兵?”薛魁道:“奸党肆行无忌,坏乱朝纲!前杀贼者,乃我狄千岁收服江湖上好汉,特杀奸贼以作进见之礼,保护狄千岁到房州迎王驾,已至关中。你如识天时,即解甲卸盔,进关见驾,少免助奸之罪。尚敢驾前耀武扬威么?”刘自成乃奉旨前来,并非有意助奸,今闻太子驾到关中;且又知薛魁素日之厉害,乃答道:“下官系奉旨前来,并非助奸为恶。既然王驾在此,下官怎敢抗违?”遂下马丢枪,奔关中见主请罪。 薛魁仍提锤在营门骂阵,早有旗牌报与武寅,说刘自成投关去了。武寅好不惊慌,只得自己上马提枪,出营对敌。二马相交,武寅大骂道:“不知死活的反贼,向日脱钩,是你父子之万幸!近在房州皇土,闲置不问,就该顶戴圣恩!今又助贼夺关,前来对敌,岂非自投罗网?”薛魁道:“你既是皇亲,腰金勒玉,食禄万钟,就该替国家出力,报效圣恩才是,为何与那些奸佞羽党同卖国法?不要走,看吾擒你!”一锤打中武寅前心,坠马而亡。薛魁一马当先进营,吆喝道:“我诛者是奸贼,尔等兵丁无罪。太子现在关中,还不归顺,等待何时?”众军齐齐跪下,道:“愿归麾下。”薛魁分付:仍屯原营。令随营千总将各队兵册呈进关来。 次日,合兵一处,大元帅薛刚,分差各将去领各队,副先锋薛魁领本部人马,先到长安攻城;二队正先锋薛勇领本部人马接应,并捉拿奸贼的家眷;副元帅薛强领本部人马在前;庐陵王率领新收男女各将居中,自领大兵断后。次日,放炮起营。潼关乃系要地,不可一日无主,即将任正千实授潼关总兵为镇守。惟有鲍自安知任正千手中分文没有,即将三官殿所劫那王伦的五六个包裹原包送出,给任正千使用,以应向日与花振芳赌胜复他家业之语。花振芳向日同巴氏弟兄所劫王伦十五个包裹,与了任正千十个,留下五个,速着人至定兴,去把放火烧的庙重修一座,以复当日在林中所许之愿。任正千勉强受封,而不得与众人日聚,不免有些难舍之意。骆宏勋慰道:“世兄有大任,不能远离了,逢有机会来相会!”大家洒泪而别。 且说头队先锋薛魁催促人马快行。行至次日午时,部下兵脚不停步,薛魁还嫌走得迟慢。众头目齐禀道:“你老爷所骑,一日能行千里,小的们如何随得上?”薛魁道:“你们也说得是,不若我自前走,你们随后赶来,省得惯坏了我的坐骑。”说罢,催马就行。先赶到长安,有二更之时,到了长安东门。薛魁哪里还等得人马到时再攻城池?自骑马提枪叫门道:“城上听着!庐陵王千岁驾已回朝,速速开放城门,免你之罪!”看官,京城不比别的州县,城楼上一夜不断人行。守更之人,闻得下边有人喊叫“庐陵王驾已回朝”,忙问道:“你系何人?”薛魁道:“我乃副先锋薛魁!”门兵听说是薛魁,打了一个寒噤,众道:“这位爷爷,反唐时节,他在京城杀了一日一夜,无一人敢近他前。多亏众百姓哀告道,以生民为念,求少爷出城吧!他才去了。今日至此,若不速速开门,打进来,莫想得活!”又一人道:“必须先禀皇亲,再请下令箭来,我们才敢开门。”众人道:“此言有理。”遂派一人速赴皇亲府内通禀。 却说薛魁见城上嘿然无声,也不开门,也不回答,焦躁道:“该死的狗头,怎不言语了?若不开门,俺就用锤击门了。”众门喝道:“少爷,钥匙在皇亲武爷那里,已有人去请了;就来,请少爷少停片刻!”薛魁听了门兵这一番话,心中暗暗想道:“皇亲是武三思这个贼,我想这个狗娘养的,他若是听得我来叫门,不但不开城门,兴许还要暗算我?虽然不能把我怎样,到底枉费了我的气力,耽误些工夫。我今且不要管他开与不开,待俺将此双锤击门而进便了。”算计已定,跳下征骑,举起双锤,照着城门就是一下,只听得“噗冬”一声响亮,城门两扇,分开左右。薛魁复上征骑,将锤一举,冲进了城门。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0章 圣天子登位封功臣 却说薛魁用锤击开城门,那些守门兵丁,齐声喝道:“不好了,打进城来了,快走,性命要紧!”一哄而散。 再言薛魁正往前进,遇武三思过来。薛魁迎上前去,亦不答话,举锤就打。且说薛魁部下人马四散,赶来已误了时。来到东门,城虽开着,但不知主将何往,只得扎下营盘。不多一时,二队正先锋的人马也到了,问薛魁部的人道:“你主将在哪里?”众人禀道:“我主将因我们行慢,先奔前来。小人等到时,城门已开,想是先进城去了。”薛勇大惊道:“今乃奉诏进京,不过诛奸戮佞;忠良之辈不可伤害。薛魁有粗,如他不分青白皂红,禁城之中,倘惊圣驾,其罪不小。况武三思英名素著,天下第一人,恐受其困。”连忙催动人马进城,及至大街之上,只见薛魁提锤找人厮杀。薛勇连忙吆喝道:“禁城不可乱动!”薛魁见薛勇来到,亦勒马而待。薛勇问其所以,薛魁道:“武三思这老儿,已被兄弟一锤打死。”薛勇道:“武三思既除,不可妄杀一人,速速领人马去围住奸贼府第,擒捉人口。”于是将王、栾、薛、武人口,尽皆拿下。京城内不敢屯外镇之兵,恐惊圣驾,于是将众人家口,俱押出城外。 天明时,大兵已到,满京臣庶俱知太子驾临,皆朝服而迎。庐陵王道:“孤今进城朝母,众卿在营等候。钦王狄仁杰、大元帅薛刚二卿,随孤进朝。”众人领旨。 王乘龙辇,行到午门,黄门启奏武后,武后召见。王到金殿,山呼已毕,哭道:“儿臣久离膝下,今日得见皇娘,真万幸也!”武后道:“早因儿幼,为娘代你理国。今已成立,我又年老,故诏皇儿回朝禅位。”庐陵王谢恩。武后又宣狄仁杰至殿。武后道:“迎王还国,皆卿之力也。命卿酌议,立我儿日期。”狄公遵旨。是日乃九月二十八日,太史议定十月初二日上吉。复奏武后,武后准奏:十月初二日禅位。令翰林院编修召太子进宫宿歇,母子酌议朝事,诸卿退朝。 及至十月初二日,合朝文武早朝侍候,王登大宝。众臣朝贺,山呼已毕,改元大唐神龙元年,为中宗皇帝,大赦天下。大元帅薛刚奏道:“张、栾、王、薛、武众家口,请皆发落!”天子道:“尽皆听卿。”正在议论,只见内宫一个太监,慌慌张张,驾前奏道:“太后娘娘自缢驾崩!”天子大哭,京中群臣挂孝。次日,先颁喜诏,后颁哀诏。太后丧事已毕,安乐宫摆宴,大宴群臣。天子因有太后之丧,不便赴宴,敕大梁王狄仁杰主席。众臣正欢饮之间,只见一内监手捧皇诏前来,众人跪接。那内官居中站立,开读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臣无君,如衣无领;君无臣,如体乏手。我先皇帝驾崩,朕躬尚幼,先太后代执朝事。而我先太后幽娴贞静,里闻有余,外事岂所深知耶!不意被奸佞蒙蔽,逐朕外镇,不容还朝,几乎有失先帝之业。今除奸戮佞,迎朕回朝,复得基业者,皆卿等之力也。不正典刑,无以警戒奸谗;不行赏封,何以鼓舞忠义!张天佐、王怀仁、王怀义,先已被杀,家口正典,余党姑置不究。尔等诸臣,论功封赏:狄仁杰,原封钦王,无以加封,恩袭公爵,加禄万钟。薛刚,进封平西王,兼兵马大元帅。薛强,进封平国公,兼兵马副元帅。薛勇,进封无量大将军,兼正先锋。薛魁,进封无敌大将军,兼副先锋。福鲍,封安国公。花萼,封定国公。胡琏、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徐苓、骆宾侯、濮万里,俱封总兵。濮行云,封总兵,有保朕迎大臣大功,加封卫武将军。余谦,封总兵,有保朕迎大臣大功,加封卫武将军。众女卿各随夫品。鲍金花,虽系闺女,有迎朕大功,恩赐一品夫人。花碧莲,虽系副位,有迎朕大功,恩赐一品夫人。胡赛花,有迎朕大功,照武探花之职,恩赐二品夫人。修素娘,宁死不失节烈,又有迎朕大功,恩赐节义夫人;其子成立,另行封赏。胡理,只身夺关,以死报国,敕赐忠武侯,以礼安葬。在京诸臣,各安原职。既封之后,各安本职。钦哉。 宣读已毕,众人谢恩。宴罢,各归寓所。 次日早朝,狄仁杰奏道:“五台山上消安、消计、消月,并徒黄胖四个和尚,皆有忠义之心,潼关解臣之危,原许陛下回朝之后,奏明加封。今陛下已登大宝,乞赐封赠,以彰圣恩!”天子准奏,差官至五台山宣诏消安等四众。四众接旨谢恩毕,款待天使,少不得备酒,留住一宵。次日天明,消安四众随了天使,一同进京,非止一日。那日早到,差官来至午门缴旨,黄门官启奏,皇上传旨宣消安等上殿。消安听宣,师徒四众来至金阶,山呼万岁已毕。主开金口问道:“闻尔等师徒素有禅规,更兼英勇,向日狄卿迎朕遇奸,若非圣僧解危,朕不知何日还朝?”消安等奏道:“贫僧向日路遇狄千岁遇奸,托万岁洪福齐天,天意除奸,非僧人之能为也!今蒙圣恩过奖,实僧人之罪也。”皇上道:“尔等不必谦逊,听朕封来:消安,封文英武勇护国大禅师,赐紫金盂一,赐锡杖一,大红袈裟一。消计,封神威义勇佑国副禅师,赐锡杖一、袈裟一。消月,封与佛静坛禅师,赐袈裟一、僧鞋袜一。黄胖,封半痴长老,兼僧纲掌教之职。”皇上封过四僧,四僧口称:“臣僧等谢恩,愿吾王万寿无疆,圣寿无疆!”山呼已毕,皇上回宫,众臣朝散。 再讲消安等少不得至狄千岁王府拜谢。王府留斋。师徒人朝谢恩,辞驾回山,天子准奏。师徒又谢过狄干岁,狄千岁少不得有礼物相送,送至郊外而别。 不讲消安等回山。再言大唐君明臣良,纲纪复,朝政整。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 且不讲大唐天子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再言骆宏勋荣任狼山总兵,差人到杭州府,将桂太太请来侍奉,家内有桂小姐、花姑娘朝欢暮乐。后来花、桂二位夫人皆生贵子。桂氏生二子,取名文龙、文虎;花氏生三子,取名文凤、文鸾、文鳌。骆宏勋将文虎继与桂府为嗣;将文鸾继与花氏为嗣;将文鳌继与巴府为嗣,因向日误伤巴结之命。故三氏皆有后人。后来五子俱系皇家栋梁,至今昌盛。 再讲任正千久镇潼关,后来在任娶妻方氏,生一子、一女,子名应龙,女唤素英,后与骆宏勋为媳,文龙为妻。至此,骆、任世代相好,至今如始。 余谦后来官到兵马大元帅,娶妻秦氏,系世袭国公秦公爷之女,生四子二女。长女嫁与骆宏勋次子文凤为妻,次女嫁与任公之子应龙为妻。四子长成,俱是文武,在朝伴君。后来之人,看了余谦之事,赞其忠直曰: 自幼心中直,平生胆气豪。 切齿恨王贺,救主不辞劳。 四杰威名重,义志贯九霄。 天佑忠义士,高官位列朝。 再者,花振芳夫妇有骆宏勋常常侍奉。鲍自安有婿送终,寿至耄耋之外。后人看到鲍自安与花振芳之事,有诗为证。诗曰: 艰难江湖客,忠肝直胆心。 忘身唯救友,立志保圣门。 杀奸兼救难,除佞恤孤怜。 今朝留竹帛,千古显芳名。 后来花、鲍二老一笑而终,巴氏弟兄各各荣任总兵之职。其节妇修素娘之子,长大成立,读书上进,圣恩御赐,荣显门庭,娶妻生子,续传梅氏宗支,真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至此,已完成《反唐后传》一本故事。 诗云: 江湖有义终非盗,衣冠无良岂是人? 王贺好淫终有报,佞贼擅权枉费心。 世赖逆贼今何在?梅滔奸险也丧身。 余谦舍命存忠义,至今千古标美名。 《狄公案》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