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杨幂、郑爽主演)》 第1章 前言(《古剑奇谭》项目负责人、主企划、编剧:某树) 不知不觉间《古剑奇谭》上市将近两周年了,根据这款单机角色扮演游戏改编的剧情小说终于快要出版。 作为故事原作者,我被要求写一篇前言,说说心里的想法。其实这事还是让我挺茫然,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公司里的妹子说,之前《古剑奇谭》企划设定集里你也没有特别写创作这个故事的最源头的想法,不如这回就写一写吧。于是我继续茫然,要说整个故事的设定,大至世界观的脉络,小至一句对白、一个标点,都已经在心里、眼中过了无数遍,可以把每一个设计点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但是,关于为何会开始这样一个故事,大概是因为所有的想法已经分散为千言万语、数不清的方方面面,融入了游戏本身,因此一时间反而不能成言。 我试图回想当初,然后用最易为旁人所理解的语言去表述所谓“源头的想法”。 最初至最后,大概都是想创作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造出一个有着时间流动感的世界。 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你后续所创作的每一部作品,其实都只是第一部作品的延续。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不是对于所有设计者都通用,但是于我而言,至少《古剑奇谭》中确实有着想在以往作品中表达却因种种缘由而未能实现的一些想法。它们并不是某个具体的情节或人物,而是一种大概念上的构思。 我想去描述时间洪流中的一些碎片,它们是奔腾河水里的一朵浪花,也是流星划过天际的刹那光华。每一块碎片都是独立的存在,正因为只是大千世界里微小的一部分,只是近乎永恒的时光中的一个瞬间,才显得弥足珍贵。 于是有了《古剑奇谭》的世界观,有了天地人三界、大地上的众多部族、魂魄铸剑之法、星河与忘川里的命盘、天界乐师与不周山的龙、相隔数千年的因和果……即便所有这些,可能也仅仅是这个天地的一部分而已。 有人说是不是想要借此表现一个宏大的世界观? 是,也不是。 我未曾想过一直用广角镜头去讲述世界,即便用了,也是从大事件入手,随后转入小事件。这其中固然有外界客观条件对表现手法的制约,但也和我最初的设计思路相关。正如之前所说,每一块时间碎片都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故事,你不用想着门槛带着负担去看它。若是遇上更为有缘的人,那无论作为作者还是作为读者,我们彼此间的乐趣应该都会更多一点。或许你能够尝试着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逐渐看到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面貌与法则。 《古剑奇谭》的故事会在这样抽丝剥笋、逐步从小见大的方式中慢慢讲述下去。在它的世界观衍生小说《神渊古纪》中亦是如此。 而pc游戏《古剑奇谭》一代的剧情今次将由《九州志》的作者宁昼以小说的形式为读者们娓娓道来。 说起认识宁昼的过程,也是相当奇妙。我自己算得上是《九州志》的读者,虽然由于工作繁忙不免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嫌疑,但《九州志》中着实有几篇十分打动我的故事。《古剑奇谭》一代的研发工作结束后,我得知朋友伊吹五月在帮《九州志》做插画,于是兜兜转转就认识了那边的人。之后又听说杂志社内居然有人在玩《古剑奇谭》,而且还不止一个,尤其那位叫宁昼的北大才女是百里屠苏的铁杆粉丝,第一次同我聊天打招呼的叫法是“小红点的亲妈”……这大概就算缘分吧。 不管是做游戏研发还是写幻想故事,能够以作品打动其他人,本身就是搞创作最大的乐趣之一。衷心希望宁昼笔下的改编能够打动更多的人,令老玩家感到亲切,也让新读者拥有一扇推开《古剑奇谭》世界的大门。 2012年6月 第2章 序 这么些年,我离开了很久,而你还一直在 文江南 其实没有玩过《古剑奇谭》,因为我在两年前改用了mac系统,而古剑不能在mac上跑。我在手中翻着那张古剑的光盘,想起了很多年前宿舍兄弟买的那张正版《仙剑奇侠传》。 那是我生命中所见的第一张正版光盘,把它从光盘盒里拿出来的时候,那份慎重不亚于玉器藏家从锦盒中拿出新红山古玉。 那景象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一张樱花粉色的光盘套在你的手指上旋转,仿佛那是能够开启一个世界的钥匙,推开世界之门,剑气斩裂苍穹,少女拈花一笑。 那是1997年,我在北大读本科,盗版光碟卖30块钱一张,正版游戏卖大约200块。而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大约是300块,一个月的宿舍费好像是70块,攒一台能跑游戏的电脑要8000块。 不难想象在那个年代一份正版的游戏拷贝该是多么罕见,同宿舍的阿剑在某个下午出去买了它回来,珍重地收藏在他的衣箱里。他不是买来玩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已经通关七八遍了,修改存盘文件之后我们开局就能冲到满级,然后一路在迷宫中狂奔,最快两个半小时就能跑完游戏进度。但是停下来看每一段过场动画和那些青涩懵懂的对话,仿佛看一幕电影一本小说,反复无厌倦,只是遗憾不能改变那个结局。 阿剑尝试过改结局……他是个林月如粉,所以通过修改存盘文件强行把最后陪着李逍遥通关的阿奴和赵灵儿都改成林月如,其心昭昭,可感日月。多年之后我想,若是当初有条件,他会把结尾动画也给重制的,打造一个全新版本的“阿剑版仙剑”,贩卖给全中国的林月如粉。 我想阿剑买那盒正版的仙剑是为了他的林月如,当那块巨大的石头砸落在林月如的头顶上,阿剑的心里真有一个娇蛮的少女死去了。所以那张粉色的光盘静静地躺在阿剑的衣箱里,好似旧情人的墓碑……有时候阿剑在深夜里躺在床上读那份正版游戏说明书,好像在读旧情人的日记。 如今阿剑在遥远的北美,希望他跟一个像林月如那样娇蛮而深情的姑娘好好地生活着。 顺便说,我也是一条林月如粉。 年少的时候我们穿着大裤衩、裸着肋骨嶙峋的胸膛在宿舍的楼道中走来走去,但我们幻想自己长袖当风、手挽利剑,等待在我们面前的是斩魔的功业和美貌的少女,我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如果是为了世界的和平或者女孩的眼泪,在所不惜。 多年之后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匆匆忙忙,有时候庸庸碌碌,每天考虑买房换车的问题,每周看一集新番动画,每月领一次薪水,每年休一个短短的假期。我已经开始考虑给自己买一份比较舒服的商业保险用于养老了,考虑过要不要买一个带小院子的别墅。 斩魔或者命中注定相逢的少女不太记得起来了,至于牺牲自己更是绝对不能的,我还得对家里人和公司上下几十口子负责呐,我现在出去旅行会自觉地阅读酒店的逃生指南,以备在起火等意外状况下跳起来裹着睡衣就跑。 哦,生活里我除了是个作者,还是个主编和版权经纪人。 某一天版权经纪人的办公室被前任助理敲响,进来后她对我说她想写一个叫《古剑奇谭》的游戏的官方小说。 得首先介绍一下我的前任助理,这个人叫宁昼,北大毕业,是个标准的御姐,身高170公分,穿上高跟鞋180公分,威风凛凛,媚眼锋利,全公司上下的小姑娘们畏惧她胜于畏惧我。她升职之后在我们公司负责版权销售,每天要跟十几个作者谈购买版权,风风火火。 我很诧异。这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酒店大堂经理忽然要求去端盘子上菜一样。我记得我扶了扶眼镜说,你找个作者帮你写一下就好啦。宁昼同学说,那我给你讲讲这个故事吧。 她用了两个小时给我讲《古剑奇谭》。 从眉间有一颗红点的少年开始,到前世抚琴的仙人,然后是蓬莱的废墟,然后是那柄宿命不祥的剑……我如今已经很难得花两个小时来听一个故事了,通常我的编辑找我来谈一个大纲,我只需要听15分钟,就会做出判断,有时候说到5分钟我就会说停,不用说下去了。 但我听了两个小时的古剑,宁昼还没有把这个故事说完。它庞大如一个真实的世界,每个人物在这个世界里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它并没有那么刻意地区分主角和配角。那种感觉就像是当初我们一起玩仙剑的宿舍兄弟们穿越到了我们曾经梦想的世界,我们会聚在一起斩妖除魔,也会分开和宿命中的少女遭遇。 每个人都会是自己生命中的主角。 我想这个游戏的设计者一定很爱她笔下的世界吧,一如阿剑和我当年那么爱林月如。 宁昼说游戏的监制是原来上海软星的工长君,也是《仙剑奇侠传》第三代和第四代的监制,顿生敬仰。于是我们在一个下午去工长君发起的新公司上海烛龙访问,见到了工长君和《古剑奇谭》的总设计某树,漫谈了两个小时。 我曾经在九城和完美时空工作过,认识不少偏重游戏策划的制作人也懂得游戏美术工作的方式,但委实在某树那里,我能够感受到的不只是创意,而且是一个女孩对自己心目中的世界的憧憬。唯有你怀着这种憧憬,才会不遗余力地把游戏中的每个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便如雕塑家塑造自己心中的杰作,即便是衣褶的细节也务求完美。 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参加伦敦书展的时候我去参观大英博物馆,在帕提侬神庙的浮雕前站立了很长时间,那些乘着健马奔驰的男儿有着流畅的线条和极尽完美的细节,在那里站的时间越长你越是能够体会到其中奔腾的动感。《古剑奇谭》的设计给我类似的感觉,这部游戏里沿着每个线索走出去都能找到一个完美的结局,无论百里屠苏、风晴雪、方兰生或者红玉,甚至欧阳少恭,每个人生活在那个世界中都有着自己的理由和爱恨,所以活泼真实。 让我想起大学时候玩《仙剑奇侠传》,相比《轩辕剑》,它的世界观未必宏大,但胜在每个人物栩栩如生,能够让你在一个世界中反复行走不觉厌倦的,并不是瑰丽的设计,而是鲜活的人物。 我也得以理解为何宁昼那么期待自己亲自执笔这个游戏的小说版。她的工作其实已经相当繁忙了,有时候需要加班熬夜,公司文案部的同事和我也为这本书提供了想法和细节修改上的帮助,虽然未必能做到完美的呈现,但确实是怀着对旧日的怀念和对这部游戏的敬意。 感谢上海烛龙,在告别游戏世界的多年之后,我忽然发现有人依旧坚持着我们少年时的梦想。 你们仍旧站在那片浩瀚广大的世界中,手握古剑,仰望仙山,斩一切妖魔,与自己命中注定的人相逢,过着我们曾经羡慕不已的人生。 爱有千结,心度尘世 文陈少峰 有想象力的作品永远都会受到读者的欢迎,我经常这样想。 这么一个探究灵魂的故事,确乎有点玄;有点玄的故事加上主人公的灵与爱之旅,就显得有点小清新、有些创意、很有特点,而且还有不少引发玄思的要素与促动许愿的感觉。无论是风晴雪还是百里屠苏,无论是在尘世中的体验还是灵魂的交会,都是与情缘有关的。尽管“情缘”二字是一种老套的说法,但它已经老套得让人们不自觉地时空倒置,老套得在几千年当中都在和人性纠缠不休,有着谁也难以拒绝的今生来世愿意付出的纠结。或者,在读者看来,很多小说的作者都会以爱情做故事的主线,因为爱情是文学最具魅力的主题,也是最有艺术表现力的内涵。不过,这本小说中的故事里有着不一样表现和表达的爱情故事,也有足以打动读者的丝丝情愫。 一直在研究游戏产业,也一直在理性思考,但是我喜欢用心去感受。而我最喜欢的是用文字表达寓意或者浪漫情调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读小说,不管是言情的、心理的、侦探的、武侠的、穿越的、灵异的、玄幻的、科幻的、恐怖的,还是历史的、写实的、红色的、当下的,只要有想象力、剧情跌宕起伏的就好。但是,我好像也不太适合多阅读小说,因为经常受到感动或者引发遐想,哪怕是心理的、行为的、动作的、言语的某个片段,特别是爱心焕然的一句话,都会令我的感觉快速地植入进去,或者是勾惹起对主人公命运展开的关切与过后流连怀念的愁思——这本小说中的爱情故事,既令我心起波澜,也令我生出参与其中的冲动。 从《古剑奇谭》游戏改编而来的这部小说,自有不同于游戏作品的文学化表达的韵味,其中的人物刻画由五彩的屏幕转向了细腻的笔尖,故事的展开也多了些灵动的文字指引。相信读者还可以自己去再次构思不一样的故事结局,或者通过再想象来参与塑造其中的人物形象,发挥在阅读中容易耽于幻想的独特创造力。 无意间,我自己竟然也体验了一回灵魂移形换位的宛转情缘。 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文化部—北京大学国家文化产业创新与发展研究基地副主任 第3章 楔子 这已经不是太子长琴第一次离开洪涯境。 这个时代,众神仍居住在人间。 鸿蒙初开,三界未立,这世间的景致,还处在无人烦扰的绝美风貌。开天辟地后诞生的神祇们守护着这片大地上的生灵。 太子长琴并不是神,而是从凤来琴中化生的琴灵。 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制琴三把,名为凰来、鸾来、凤来。祝融对三琴爱惜有加,尤喜凤来,时常弹奏。凤来化灵,具人之形态,且能说人语。祝融大喜,请地皇女娲用牵引命魂之术将琴灵化为人身,以父子情谊相待,称之为太子长琴。 自太子长琴从琴中苏醒,便常常梦到一个地方,人间那个叫榣山的地方。 若说祝融是他的父亲,那么榣山,则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云海流转,时聚时散。云间层峦叠嶂,高大的榣木和红色花枝的若木顺山势渐次而生。山间有清泉流下,会聚成潭,山腰有一块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云之间。 饶是他性情平和淡然,看到这样美丽的所在,仍是心中一动。 一道白光掠过,修长的身影已来到那高台之巅。微风卷着水雾花香,扑面而来,清新沁人。 太子长琴席地而坐,手腕一转,凤来琴已摆在面前。 此情此景,只有乐声能述说一二。 他素白的指尖轻拨慢挑,一首新曲渐渐成形,乐声洗练,随风漾开,回荡在榣山的山水之间。 一朵若木花落在水中,茜红的花朵随潭水微微地旋转,令他的曲声中又染上几分明亮俏皮之色。 一曲终了,太子长琴悠悠地叹了口气,既觉得满足,又有些怅然若失。自化为人身以来,这是他所作的最心爱的一首曲子。 只可惜山水寂静,无人来和。 正微微出神间,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太子长琴没有在意。如今世间万物繁盛,人畜兴旺,山林之中多有走兽。他身具法力,便是遇到猛兽,也不必惧怕。 但那声音直冲他而来,鳞片摩擦着山石的微响,逐渐逼近。 他回身去看,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子。 是一只水虺。水湄旁多见这样的生灵,却没听过有金眸的。 太子长琴饶有兴致地望着水虺,水虺也望着太子长琴,不惧不怕,墨色的身体蛇行而来,像是被乐声感召,径直来到太子长琴的身边。 水虺打量了一会儿,竟然开口成言道:“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大大方方,像是一见投缘的朋友。 “太子长琴。”太子长琴忍不住笑了,真是只有意思的小水虺。 “我叫悭臾。太子长琴,你的曲子真好听,我喜欢。” 直到数千年后,太子长琴被夺去仙籍、毁去原身的那一刻,许多记忆于脑海中一一浮现,其中便有那一日在榣山,他对小小的水虺许诺道: “好,那我便常来弹给你听。” 第4章 序章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握成拳,骨节轻微作响:『想不到世间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药?』 昆仑 昆仑山,上覆白雪皑皑,下隐弱水三千。 昆仑八派之一的天墉城,夜如凝墨。 黑衣的少年痛苦地在床上翻滚挣扎,颈间青筋暴起。 他不知已经昏迷了多久,面色灰败,像是被无形的妖魔缠裹着,抽干了精神之力,注进阵阵死气。 小屋中,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面若冠玉,看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有一瀑银发长及腰间。 他眉宇微锁,暗下了什么决心,继而凝神布诀,自体内化出一道白光,直刺入少年的眉心,一闪便不见了。 所处之地,已是少年的梦境之中。 这世界比外面的夜更加漆黑幽深,时而有幻彩的光从四面掠过,却并不让人觉得美,只觉得妖异莫名,像是诱人的毒菇、幻彩的迷蝶。 紫胤真人以手捏诀,展出一环光晕,如不灭的明灯,照亮四野。 远方有一抹暗色,那是一个无尽深潭,潭内蜿蜒生长出一株巨木,树身枯槁,倒似濒死的猛兽做出最后的一搏。 紫胤真人心中明了,那便是魇魅的所在了。 他腰间古剑似已按捺不住要出鞘嘶鸣。 但这是在梦中,魇魅这类妖物,以无形之躯潜入人之梦境,吸食人的精神,防无可防,万难拔除。 周遭的晦暗和明媚,那墨黑潭水,抑或潭中巨树,皆是魇魅化生,它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 而如紫胤真人这般,以“魇镇之术”潜入昏迷之人的梦中,极易被魇魅迷惑吞噬。若是心智不坚,被寻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便会被吸食精神意念之力,和他打算施救的人一同成为魇魅的手下亡魂。 每个人都有弱点,而魇魅最擅长的,就是刺入人的弱点。 此行的凶险,他已有所准备。 紫胤真人心沉如水,接近了那潭中巨树,妖气也渐盛。他定睛凝看,只见那巨树之巅,竟埋着一个人。那人垂首不言,生机渺然,胸口以下的血肉似乎已经与树同化,融为一体。 而那人紧闭的双眸,刀削般的侧颜,正是那昏迷的少年,紫胤真人的二弟子百里屠苏。 巨树的枝丫弯曲延展,似有生命,不断缠上百里屠苏的身躯,每一枝都刺进他的血肉,吸食着他的精神之力,滋养巨树生长。 当巨树将人完全同化之时,便是他再无抵抗,自身的“神”和性命都成为魇魅囊中物的时候。 紫胤真人再不犹豫,长剑啸鸣一声,随意念而发,直刺巨树的根系。 潭水突然暴涨!激起数道红黑色的光带向他缠去,势头凶猛,煞气冲天。 紫胤真人身法灵动飘忽,左腾右挪,可那几道光带便如有生命一般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他冷冷一哼,脚下轻顿,长袍立时被飞腾而出的剑气高高吹起。他清修多年,一招一式皆属浩然正气,剑气所至之地,黑气立时消弭无踪。 黑气既消,剑气再无阻挡。只见紫胤真人右臂一展,千道光剑应运而生,随着他的手势,俱都刺入那深潭中的巨树,巨树的根系迅速枯萎衰败下去。 几乎就要成了。 “嘻嘻……唉……” 一阵叹息抚过耳际,好像又有妖异的乐声传来,仿佛风中的妖精在他的发间嬉戏吟唱,呻吟呵气。 紫胤真人心知这是魇魅外攻不成,又来破他心防。屏神凝气,不为所动。 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夹在那忽远忽近的乐声中而来…… “紫胤……紫……” 那声音不大,亦不刺耳,却直钻心肺而去。 紫胤真人清修多年,自问做到心中明净,不以外物为喜悲,此时却被这声呼唤引得杂念繁生,仿佛数百年间的前尘往事都一一掠过心间,难以克制情绪变幻。 这缝隙只是一瞬,但魇魅抓住了! “哈哈,饶是已入仙道的紫胤真人,也有一念未防啊……” 刺耳的声音扎入脑际,带着灼烧的痛楚,那棵被光剑刺伤的巨树,似乎又恢复了生机。 紫胤真人却不理睬魇魅的嘲弄。 他缓缓地调匀呼吸,凝视着即将被吞噬的徒儿,唇边轻吐出五个字——空明幻虚剑! 紫胤真人被称作天墉三百年御剑第一人,空明幻虚剑便是他的剑术之巅! 整个晦暗的世界都被刺目的蓝光穿透,那蓝光撕开了迷障,吞噬了煞气! 随着这绝世的剑气穿破一切,紫胤真人身形浮于空中,银发舞动,手心幻化出一柄蓝色光剑,剑随心动,刹那间将整株巨树平平斩断! 只听一声哀鸣,潭水下一股腥臭之气漫溢开来,巨树与树干上的人形皆瓦解星散。 成了。 天墉城,天光稍明。 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虚弱而安稳地睡去。 紫胤真人立在床边,亦是大汗淋漓。 魇魅已除,徒儿的性命得保。只是扪心自查,他心头仍是染上了一抹煞气,怕是拂也拂不去了。 修仙之路犹有两次天劫未渡,未臻圆满。犹记得天墉城上一代妙法长老曾替他卜算第二次天劫为何,最后只批了一个“煞”字。观今日之事,恐怕妙法长老一语成谶。 然而他看向那沉沉睡去的少年,只觉得,诸般皆是值得。 翻云寨 盛世,江南小镇琴川的东北近郊。 阴云聚集,却不是将雨之象,而是冲天的妖邪之气。 黑衣劲装的少年静倚在半枯的古树旁,双目微阖,似在休憩,眉心一抹朱砂,衬得肤色苍白。 仿佛不知杀机已现。 身披猩红皮毛的妖犬伺机接近猎物,猎物太过安静,像是泥塑的偶人,却散发着鲜活生命的甜味,令它馋涎欲滴。 妖犬喷着腥臭的鼻息,狰狞利爪踏地而起,跃得越高,这扑杀之力越凶猛,足以撕开猎物的筋骨。 倏忽间,黑衣少年睁开双眼,眼风如刀,迎上急扑而来的血盆巨口,表情未有一丝撼动,坚毅的唇线仿佛在宣判妖犬的死期已至。 右手轻翻,长剑斜指,恰好摆在妖犬的必经来路。 妖犬惊恐之余,避无可避。不可遏制的飞扑之力将它送到了剑锋之上,“噗——”它听到的最后一种声音,是金属破开血肉的钝响。 一切不过瞬息间。 少年岿然不动,妖犬却已身首异处,腔子的断口处汩汩流出绛紫色血液,淌到断草之上,竟有腐蚀之效,燎出刺鼻青烟。 阴云下掠过一道黑影,鹰啸声刺破天空,少年的目光随之看去,不远的山坳处,一座座木寨环环相连,灰紫色烟雾袅袅而起。 就是那儿了。翻云寨。 盗匪啸聚的翻云寨中回荡着妖魔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已是炼狱。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很脏,炼不出好药的!求求你!”男子凄厉地喊叫着,扑在地上拼命挣扎。 但铁链锁死了他的琵琶骨,令他无法挣脱,铁链另一端抓在一双惨绿色的手爪里。男子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嘶哑,嘴角溢出青色的苦汁。最终归于寂静,脚步声消失在地牢尽头,只留下一行腥臭的尿迹。 “今天的第三个人了!”少年书生狠狠地捶打牢门,“这些妖怪到底要炼多少药?人真能炼出药来?” “以活人精魄炼药是禁忌之术,犯者必遭天劫,这些妖魔却如此嚣张……”说话之人安然端坐,微微合眼,温润如玉的脸上波澜不惊。 不似被囚,却似参禅。 “少恭你倒好胆色,看这帮妖怪炼药的速度,没准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俩了。”书生摇头叹气,“要不是通灵佛珠被他们夺去了,我早就给他们好看!” 书生又急又恨,手中比画,虽然使不出力气,拳路倒也凌厉。 “轮到我们那也没办法,我是在想……”名为少恭的男子悠悠地说。 “想什么?”书生一愣。 “想这事的前因后果。据小兰你所说,翻云寨这伙盗匪平日里只是抢劫,却忽然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还不知从哪里学得了用人炼药的妖法。”少恭皱眉,“这事透着蹊跷。”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少恭扭头看去,牢房角落里蜷缩着的老妇正强自压制着身体颤抖。少恭起身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问道:“寂桐,你还好么?” 老妇脸上呈现病态的潮红:“喀喀……没什么,这里有些湿冷罢了。” “再撑一撑……我们总有办法出去。”少恭温言安抚。 寂桐所需的药物都在随身的包袱里,而所有人的包裹早已给那些妖怪夺去了。 地牢的洞口处突然传来妖怪的吼叫,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循路而来。牢房中的众人惊慌起来,一名衣袍富丽的年轻人闻声尖叫着抱头蹲下:“妖怪又来了!” “可恶!”书生扑过来挡在少恭和寂桐前面,愤愤然地说,“等我出去,非把这些妖怪碎尸万段不可!” 半晌,从洞口转出一个人来,并不是尖额青面的妖怪,而是一名提剑的少年,眉心一点朱砂,衬得脸色略显苍白。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神,冰冷、不可亲近,仿佛对整个世界怀有敌意。牢中众人死死盯着他剑尖上淌下的血珠,一时摸不清来的是救星还是阎王。 少年锋锐的眼风扫过洞内,凉凉开口:“你们可都是家住琴川之人?” 少恭上前答道:“正是,请问少侠是?” “受苏家所托,救你们出去。” 于必死之境突现生机,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那躲在角落的富家公子扶着墙挪起身子,猛扑到牢门上哭喊:“爹终于派人来救我了……快放我出去!这里的妖怪把活人丢到大锅里去煮!用来炼那些让人吃了力气变大、变妖怪的丹药!!” 黑衣少年见他这般歇斯底里,却并不接话,只是快速地将牢房深处查看一番,确定并无其他妖怪埋伏看守。 “少侠可是孤身前来救人?这山寨人兽俱已妖化,丧失人性。少侠不惜以身涉险,如此高义令人钦佩。”少恭敬道。 “寨中不过几只道行浅薄的小妖,不足挂齿。”少年所说之言好似傲慢,少恭却看得出,他只是直率说出心中所想。 书生闻言眼睛发亮:“都说江湖侠客仗义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我也要多离家走动走动,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少年似乎已经不耐烦这样对答下去,眉头微皱。 书生没有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少侠不必谦虚,我听说江湖侠客都是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浩浩深恩不求回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闭嘴,很吵。”对于书生排山倒海的赞美之词,黑衣少年用四个字表达了态度。 牢房内一时间寂静,这几个字音量不大,却好似抡圆了的巴掌打在面颊,书生眼睛瞪得鼓鼓,半晌,似乎终于意识到那四个字的意思,一下激动起来,恨不得冲出去踢他两脚:“你这人好没礼貌!‘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夸你那么多句,你好歹也该说句‘不敢当’吧?!居然还嫌我吵?” 黑衣少年再没有多看书生一眼,只是将剑缓缓推出鞘,准备将牢门破开。 “且慢。” 黑衣少年停下动作,看向出言的少恭以示询问。 “那些妖怪曾迫我们服下‘软筋散’,若行出百步开外,便会四肢绵软,倒地不起,无法逃脱。在下自幼习医,随身带有丹药可解,却被山贼搜走,不知少侠可否先将在下的包袱取回?我们继续在此候着,牢门也不必毁去,以免打草惊蛇。” 黑衣少年只思忖片刻,便点点头:“我速去速回。” “少侠留步。”少恭温言道,“在下欧阳少恭,旁边这位书生是方兰生,与在下乃是总角之交。适才忙于议论逃脱之计,尚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百里屠苏。”黑衣少年不甚情愿地答道,“今日之缘,明朝逝水。这种事情,无须在意。” “百里屠苏……倒是极其特别的姓名。”黑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洞穴尽头,欧阳少恭口中噙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哼,一副高不可攀的木头脸!”方兰生愤懑不平,“名字也够随便……他家里人一定是腊月里喝屠苏酒时给他取的吧?”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欧阳少恭似乎对那少年有着很深的兴趣,“贱名金身,内藏玄机,这位百里少侠不简单。” “他不简单,我也很强啊!拿回佛珠以后,我就要让那群妖怪尝尝方家的降魔大法!” 地牢之外。 一只白羽黑纹的大鸟见百里屠苏出来,欣喜地飞扑到他肩头,看身量约莫是海东青,却出奇肥硕,不似寻常隼类。 “阿翔,引我去那些匪徒聚集之地。”百里屠苏一声指令,阿翔便向翻云寨深处最大一座木寨飞去。 山寨主厅之中,喧哗嘈杂,一番酒肉声色之象。 这些匪徒说是妖怪,却也并不完全,心智与言语,都还是旧时人类面貌,有的还穿着衣物。只不过食了以人血精魄所炼的丹药之后,俱都肤色转青,生出鳞片和尖利的爪,浑身筋肉虬结,双颊骨骼外露。更有的长出了蜥蜴般的长尾,显得颇为可怖。 但仅仅化为半妖,便已力大无穷,远超常人。这些日子,他们劫夺财物,杀人炼药,过得何其潇洒。 为首的山寨大王,体型约有寻常四五人之巨,目色赤红,像是生啖血肉的猛兽人立于此。 “哈哈哈,兄弟们尽情喝,明日跟着我下山再掳一批来!”他身后,横着一柄两指厚的斩马刀,刀身饮多了人血,金属内都透露着猩红颜色。 倏地,一阵劲风穿透厅帘,接连几声惨叫打破了筵席的热烈,两柄明晃晃的长刀直直没入厅内半妖的身体。那刀柄上有山寨的刻印,可见门口看守的两人也已丧命。 “什么人!”妖寨主一声怒吼,手中的青铜酒盏,便如面做的一般被捏成铜饼。 左右匪众戒备地四散开来,不知何人来犯。 厅帘软绵绵地飘落,持剑入内的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冷面黑衣,唯一相伴的,只有肩上海东青。 妖寨主见来者不过百里屠苏一人,不禁有些愣怔,他使了个眼色,离门口最近的半妖匪徒蹿出去查看,比了个手势确认此人并无同伙。 妖寨主气极之余怪笑起来:“哈哈,俺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黄毛小子也敢闯寨!!” 周围半妖匪众也来附和:“细皮嫩肉正好拿来炼药,咱们大王很快便能长生不老!” “区区半妖,妄想飞升。既非人,亦非妖,不过一团腐臭烂肉。”百里屠苏语气平平道。 妖寨主哪里受得这般相激,拍案而起,呼令麾下:“小子狂妄,杀了他给我下酒!” 半妖匪徒早已提刀在手,须臾间三四道白光直刺向百里屠苏的要害。 百里屠苏长剑一挑一拨,轻松挡过这波毫无章法的攻击。半妖逞凶靠的是妖化后一身超常的蛮力,百里屠苏却并不忌惮,他以巧力相击,长剑多落于关节要害,轻松地将凶猛的攻势化于无形。他手下毫不留情,一招守,两招攻,每一剑刺出去,必取一条性命。 满以为杀掉这个少年如蹍死蝼蚁一般轻松,却眼见得手下兄弟迅速地倒下,妖寨主再不能坐视,一掌掀飞原木的长桌,携着钝风砸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一脚踏在身侧的妖匪腰际,飞身躲过长桌。人还未落地,妖寨主已冲到了眼前,青铜色的蒲掌直击面门,似一把便能捏碎人的头骨。 “小子拿命来!”怒吼声中,妖寨主没有如预料般捏住那令他生厌的清秀面孔。反倒是一道疾光刺过,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妖寨主面上剧痛不已。 下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左眼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咯咯……啊!” 是那海东青——阿翔在护卫主人,一爪撕烂了妖寨主半张脸。 百里屠苏更不犹豫,长剑催劲平带,横贯妖寨主腰间,那山峦般的身体还停滞在发狂扑杀的那一瞬,腰腿却已分离异处,轰然倾颓。 死亡的阴云笼罩了整座寨厅,催命的阎罗却是这清瘦的少年。 “大王!”群妖无首,顿感惊慌不已,但也不得不抱着背水一战的想法向百里屠苏汹涌扑来。 百里屠苏长剑微震,剑意更昂。看向群妖的冰冷眼神仿佛在说:愚昧。 其实不过须臾的工夫,但对被困在牢中命悬一线的众人而言,却如几个时辰般漫长。随着一声鹰啸,百里屠苏又出现在地牢之中,面不改色,看上去像是散步才回来,不过袍角沾染上几块暗红,渗出淡淡的腥气。 “百里少侠此行可有凶险?”欧阳少恭关切道。 “匪首已诛,山上半妖也所剩无几。但仍须尽快下山,以免夜长梦多。”百里屠苏将从主厅搜出来的几个包裹递入牢房,各人物品尽在其中。 “哈哈,我的紫檀佛珠!”方兰生大喜过望,“你们都退后,看我的!” 方兰生手持佛珠,凝神念出法诀:“唵班札巴聂吽——破!!” 青色光芒划过,牢锁微微一震,应声碎成齑粉。方兰生面有得色:“少恭你看,我厉害吧?” 欧阳少恭忙着为诸人分发解药,只是宽和地笑笑。不多会儿,所有被困的人都已行动自如,就连角落里一并被抓来的灰兔子和金毛小狐狸,也在寂桐的关照下恢复了力气。 出得地牢,乍见天光,空气中充斥着腥臭之气,满目疮痍,血渍斑斑。 翻云寨原本是个强盗窝,烧杀掳掠之事难免,可经此巨变,处处透着妖异。 地上有不少尸体,有的是误服了药渣的走兽,毛色血红,尖牙外露。更多的是寨中的半妖,有些身上有明显的剑伤,多是一剑致命,显然是死于百里屠苏剑下。还有不少面色狰狞痛苦,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躯体,恐怕是服下丹药后扛不过药力凶猛,妖化到半途,便神志失常,走火入魔而死。 连此地的植物都受了药力侵染,变得枯萎纠结,树木的枝丫像怪物的手臂一般伸展着,好似想抓住什么。 众人有的惊惧,有的作呕。方兰生目露不忍,停在几具尸体前,手缠佛珠,闭目轻念:“阿弥陀佛……但愿以身死净除业障,地狱之中不用经受刀山火海。” “方小公子倒是好心,这些妖怪可是险些把咱们都扔大锅里煮了……”旁边一位同乡提醒道。 方兰生露出一丝犹豫,却又很快摇头反驳,神情不忍:“可几天、十几天之前,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还是人啊……” “吼……” 房屋掩映的一蓬衰草之后,突然蹿出一只半妖,浑身血迹,半只眼睛迸出在外,满面凶残之色。它全力一爪抓向离它最近的寂桐。方兰生佛珠一甩,挡在寂桐身前:“桐姨别怕!我念咒禁制住他!” 可是咒语还未出口,挥舞在半空的尖利妖爪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那半妖已被长剑洞穿,再没了声息。 半妖身后,百里屠苏还剑入鞘,仿佛刚才只是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好快的剑……”周遭乡民叹道,“怪不得可以一人之力挑平翻云寨。” 方兰生愣忡后却不由得怒意横生:“你怎么这么狠?他已经受伤了!说不定他自己也不想变成妖怪!说不定他还有人的神志!” “如此这般,哪还算人?”百里屠苏面色冷然。 “明明是你杀心太重!连一个已经重伤的人都不放过!”方兰生只觉得面前此人,冷血无情,不可理喻。 “小兰——”欧阳少恭欲要劝阻,却突然见百里屠苏胸口出现一片亮光,同时周围几具半妖尸体身上慢慢溢出光点,像是被那亮光召唤一般。 百里屠苏一脸迷惑地由胸口摸出一片发热的玉石碎片,碎片光芒骤盛,周遭尸体溢出的光点被牵引而来,逐渐被吸收进那光芒中,而后暗淡息止,又沉寂下去。 “这是什么妖法!”方兰生看得最真切,指着百里屠苏大叫。 欧阳少恭微微阖眼,叹道:“果真有人在玉横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 “吸取魂魄?”百里屠苏脑中悚然一动,无数破碎的画面骤然浮现。遍地杀戮的故乡,邪恶密布的红光,痛苦死去的族人,数道光点飞出……这个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回忆伴随着剧痛直冲脑际,他紧咬牙关,才定住身形,吃力地开口:“这玉石碎片我从匪首身上寻来,欧阳先生莫非清楚事情缘由?” “略知一二。”欧阳少恭答道,“在下幼年之时即离开琴川,近日重返,正是为了寻找一件名叫‘玉横’的器物,百里少侠所持乃是它的碎片之一……” 他又揖道:“在下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少侠来相救前,那些半妖刚从此地带走一人作为炼丹之用,可否将他一并救出?之后再容我慢慢说来。” 百里屠苏引着众人寻到炼丹之所,只是丹炉浊气含毒,那被带走的外乡人已然浑身冰凉,没了气息。 “我们来得晚了……”方兰生缓缓阖上男子残留着惊恐之情的双眼。 欧阳少恭眉头微皱,从怀中取出一颗绛红色丹药,就着那人的唇推送进去:“他尸骨仍在,或许还有办法……” “少恭你给死人吃药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能起死回生?!” 欧阳少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方兰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炼丹之处安静下来,只闻炉火中余灰噼啪,垂死挣扎。 令人难耐的等待中,所有人慢慢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那尸身的指端微微颤动起来,原本已冰冷僵死的男子,竟然睫毛翕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除欧阳少恭外,其余众人俱是悚然一惊,几欲扑上去探他呼吸,但是就在这刹那间,生机转瞬即逝,那人张开的双眼无力地阖上,手指软软垂下,又过了半晌,终是再也没有动静了。 欧阳少恭眼角微垂,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果然……仍是功亏一篑,这还阳丹终究……” “他……刚才真的把眼睛睁开了!”方兰生难以置信,拼命晃着脑袋。 百里屠苏面上血色尽褪,难掩动容。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握成拳,骨节轻微作响:“想不到世间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药?” “功败垂成,便是离真正的起死回生尚有一步之遥,也正是这一步,耗费数年无法企及……”欧阳少恭回过身,看向百里屠苏,“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门下弟子。” 众人下山路上,欧阳少恭娓娓道来。 洞天福地,取天地钟灵,多为道家聚集所在。 青玉坛擅长丹药炼制之术,两百七十年前,一度金丹极盛。 然而,时任掌门厉初篁却是以人与牲畜魂魄之力入药,此法乃世间禁术,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青玉坛为世人所不齿,日渐衰败。 十几年前,欧阳少恭拜入青玉坛,因在药理一脉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位居丹芷长老,专修炼药之术。是时掌门亦励精图治,青玉坛方有中兴之态。 玉横此物,有门派宝物之名,看似玉质,据说以其力量炼出的丹药拥有常人不能想象之异能,由历代掌门保管相传。 数月之前,青玉坛突生变故,掌管武艺一脉的武肃长老雷严带领手下弟子作乱,将掌门与不屈从于他的其他长老毒害,自立为尊。雷严冀望制出各式修仙灵药,故将欧阳少恭囚禁,威逼利诱,想要为其所用。 雷严夺权自立后,不知何故,玉横竟由坛中失窃,施以邪法,且化为碎片。他带人出山找寻时,终被欧阳少恭寻机逃脱,携同家仆寂桐一同逃亡…… 欧阳少恭背向众人,回身看向翻云寨,此时已离得远了,仍能感觉到那冲天的邪气,众人看不到他唇边微含的笑意,只听得他语气忧心道:“在下逃出青玉坛后,担心有人以这些碎片随意炼药、酿成祸害,于是寻求占卜之道,于此地发现一些妖兽踪迹。却失之大意,贸然寻访,被半妖所擒。” 欧阳少恭握着百里屠苏交还的玉横碎片,面上忧色深深:“玉横碎片流落江湖,若不及时寻回,不仅是门派大祸,更会危害人间。” “少恭不要急,我帮你一起去找其他碎片!”方兰生拍拍胸脯。 “小兰莫要胡闹,你若不是偷偷跟我上山,怎会置自身于险地?若再纠缠,便修书一封予你二姐,请她多加管教。” “二姐”二字可见是方兰生的命门,一下子戳得他怕了起来,“别别别!不去就不去!你若写信给我二姐,难保她不会打断我的腿……” 百里屠苏自初见玉横碎片吸纳魂魄的景象,就一直若有所感,他向欧阳少恭比画了一个形状,问道:“欧阳先生,敢问玉横在碎裂之前,是否如此这般一个内凹的玉器?” 欧阳少恭微显惊诧:“百里少侠如何知道?” 百里屠苏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是那样的残破模糊,无法依赖。 可即使是浮光片羽的记忆,也比一无所得好得多。下山这段日子以来,他所追寻的事情都毫无进展,这一次,总算有了线索。 百里屠苏下定决心,抱拳对欧阳少恭行了个礼:“若蒙不弃,我想与欧阳先生一同去找寻其他玉横碎片。” “这……”欧阳少恭面上先喜后忧,“在下经年炼丹,于道法修为可谓稀疏至极,百里少侠武艺高绝,自是一大助力,只不过受此大恩怕是无以为报……” 百里屠苏摇摇头:“金银俗物非我所愿,但求欧阳先生赐予一颗起死回生之药。” 欧阳少恭眉梢一挑,露出一点讶异,继而坦言道:“少侠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尽心图报天经地义。只是适才少侠也亲眼见到了,此药尚未炼成。若要炼制,尚须一味奇异药材,传说远在海外,难以采摘,在下实在没有把握……” 百里屠苏并未因此而觉得失望,他深知所求之事极其不易,只是这一点点希望,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若是真的能求得仙芝,是不是母亲就能……他不敢再深想,一切都还只是个开始。 “药材我会尽力寻找。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最终炼不成起死回生药,我绝不强求。且此事与寻回玉横并无关联,无论如何,我愿陪欧阳先生走此一趟。” 欧阳少恭粲然一笑:“既是如此,在下多谢百里少侠这份古道热肠。待回了琴川稍作整饬之后,明日辰时在琴川门楼下会合可好?寻访玉横之事迫在眉睫,在下想尽快动身。” “听先生安排。” 雾灵山涧 琴川城外,雾灵山涧。 山间流水,潺潺而下,蓬蓬花树,如云如雾。 百里屠苏护送琴川众人下山由官道而行之后,便独自一人进了雾灵山涧。今日是朔月,他体内气血翻涌,焦躁不安,若不能寻个山野清净之处调顺气息,只怕又是一番折磨。 雾灵山涧之中,多有精怪灵兽的传说,道路又曲折难行,行商们都不喜欢,改拣笔直平坦的官道走。反而成就了此处的天然静谧之美。 雾灵山涧最美的又是水路,曲曲弯弯,层次分明。粉色的花雾下掩映着高低错落的溪流瀑布,花瓣缓缓跌在水波里,一旋儿就不见了。也有水流徐缓的水潭,清透如碧玉,一眼可以望见潭底细沙中的游虾。 草丛中窸窸窣窣,钻出一只金色的小动物,毛茸茸的身子,蓬松的尾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百里屠苏——正是翻云寨地牢里一道救出的那只小狐狸。 百里屠苏伸出手来,小狐狸眯着眼蹭了蹭他的手心,但看到一旁虎视眈眈的海东青,又有点惧怕,摆动着圆滚滚的尾巴,消失在茂密草丛之中。 阿翔颇有兴趣地叫了两声,百里屠苏比了个禁止的手势,心中若有所思。 儿时似乎也遇见过这样一只金色的小狐狸…… 童年的记忆,在那一场灾祸后丢失了大半。会反复出现在脑海的,更多的是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眼前比噩梦还惨烈的景象……乡人的骸骨,干涸的血迹,烧毁的屋舍……曾经的世外桃源,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 还有母亲。严厉得吝于微笑的母亲,竟然唇边带着笑意环抱着自己,只是她的脸那么冰冷,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一场灭族之灾,若不是那时被师尊偶然相救,带回天墉城,奄奄一息的他也会和族人一同去往阴间。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百里屠苏有太多的事想要做:找回当年记忆、找到变故的真相、为母亲和所有人报仇、让母亲醒过来……虽然每一个愿望听来都是不可能。可是如果不去做一点什么,他的心一生也不能平静。 他解下背上所负的剑囊,被布条包裹缠绕的隐约是一把残剑的形状,磨旧的布条间露出红铜色的繁复纹路。这并非他平日里所用的兵刃,他的手轻轻摩挲过去,有灼热的触感,仿佛那把剑也流淌着生命,与他体内翻涌的气息共鸣呼应着。 这就是焚寂之剑……从故乡的废墟中取出,他说不清它的来历,却知道它的凶煞……就是这样一把剑,却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难以分割。 师尊的嘱咐犹在耳边:“你体内煞气纵横,无形中便可令你杀心重重。昆仑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虽无法消弭你体内凶煞,却可减缓其将你蚕食之势……焚寂之剑乃上古邪物,似具吸煞之功,切勿受其牵引、失去本心,更不可让焚寂为他人所得……” 他凝神调息,让焚寂将他体内的凶煞之力吞噬掉了几分,继而深深呼了一口气,重新绑缚好焚寂,继续前行。 百里屠苏沿着水路前行,走得越深,心里那种堵塞的烦闷便减轻了几分,好像山间水流中,隐含着什么治愈的力量。 阿翔早就飞远了,不知又去捕玩什么猎物。前面大约有座瀑布,能听见奔流直下拍击在水面发出的隆隆声。直到离得足够近了,才能分辨出水流声中夹着悠远宁谧的歌声,像是林间精灵的吟唱,引着他靠近。 百里屠苏循着声音而去,转过一棵山壁旁的藤花树,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点缀着几块礁石。水潭正中心,歌声缥缈而来,调子悠长婉转,和着潺潺的节拍,分辨不出歌词,倒像是呓语。 一位女孩窈窕的背影笼罩在晨光水雾之中。她的长发如曜石雕成的瀑布,漆黑光亮,她的肤色是罕有的雪白无瑕,就算用整个昆仑山最好的玉石,也刻不出那样莹白的曲线。 女孩许是沐浴得开心,手臂一抬舒展在空中,撩起水花阵阵,指尖的水滴裹着日光坠下,沿着肩头圆润的弧度又滑入潭中。 百里屠苏大觉不妥,抽身欲走,女孩的歌声却忽而转为高亢,音色清越,摄人心魄。百里屠苏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师尊书阁里偶然看过的句子——“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真的有一种歌声可以让云都止步,让他也呆愣在原地。 这将迈未迈的一步惊动了那女孩,她止住歌声转身看来,晶亮的一双眼,睫毛还湿漉漉的。她确是美丽的,并不是艳丽的绝色,却带着温暖的光晕,让人看得越久,越觉心头舒泰,仿佛被她的柔美抚平心境。 百里屠苏顿时惊醒,慌忙退了一步,扭过头不看女孩,脸上已是一片羞赧之色,“在下唐突!无意到此,并非有心窥看!” 女孩听了百里屠苏的话,若有所思地说:“窥看?哦……你就是所谓的‘淫贼’吧?”她竟不惊不避,一手拢着身上单薄的轻纱,涉水而来。 百里屠苏阖上眼,只听得水花撩人,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那女孩显然已经走到了身边。 女孩并无寻常女子的羞赧矜持,反而饶有兴味地绕了百里屠苏一周,似乎要将他看个仔细。 她贴得太近,身上的水滴都坠在百里屠苏的脚面,只听她好奇道:“婆婆和我说过,人间有许多男子喜欢偷看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这番话语荒诞不经,百里屠苏听闻,急欲解释,便睁开了眼,“在下并非……” 女孩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白纱,被水浸湿后更加不能直视,他迅速地垂下视线,却又看到她一双白皙的赤足,和纤细的踝骨。 一种像是恼怒,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冲向百里屠苏的脑际,他生硬地转过身去,“姑娘可否先将衣服穿上?” “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没什么不同嘛。”女孩似乎略有些失望地嘀咕了一句,语毕却忽然从地上摸起什么东西抛向百里屠苏,学着说书人口中江湖人士的腔调说:“看我的定云索!” 她的腔调虽然古怪,抛出的这条绳索却真的带有法力,百里屠苏猝不及防,睁眼时已被绳索捆缚结实,难以脱解,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女孩轻吸一口气:“真的定住了!那店里的人没骗我呢,可惜只买了一个,就这么浪费掉了……” 这女孩说话各种情理不通,百里屠苏又何曾中过这样暗算,怒气越炽:“我已说过绝非有意冒犯,姑娘为何还要用此手段?” 女孩披上衣服,歪头一笑:“婆婆说了,淫贼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的,我怎知要不要相信你呢?所以啊……怎么教训你一下比较好呢?” 她围着百里屠苏转来转去,眼光落在他背后的剑囊上。囊中焚寂虽有残缺,就连上面捆缚的布条都有些年久脏旧,翻出毛边了,但裸露出的部分剑身之上泛出猩红色的光芒,隐隐蕴涵着一股力量。女孩一时兴起,探手取走焚寂:“这个就归我吧!” “姑娘!”百里屠苏背上一空,不由大惊失色,“我的剑不可随便拿!快放下!” 焚寂之剑凶煞异常,兼之和自己血脉攸关,哪想到冒出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就这么拿走了它! “淫贼,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把它还给你!肚子饿了,我得去吃饭……”女孩说话间干净利索地收拾好了衣物,转身消失在林间。 百里屠苏情急之下,一声呼哨,唤来阿翔:“可曾见一女子往那边去了?追上她!” 阿翔点头,轻叫一声,向琴川方向飞去。 去往琴川的官道上。 欧阳少恭和寂桐走在人群的最后。 “少爷,你似乎很高兴。”说话的是寂桐,一缕银丝从微松的发髻中滑下,噙在她干瘪的嘴角。年龄使她的身材伛偻,动作也难免迟缓,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娴静优雅的气度。 她眼眸低垂,话语虽然平淡,却难掩关切之情。 “寂桐,谁能想到,我奔波多年苦苦追索,竟比不过一时机缘所得。” 欧阳少恭面带微笑,从宽袍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轻念几句符语,符纸便在指尖泛出金光,光球又化为一只金色的小鸟停在面前。 “去,找到他,他自会知道如何行事。”欧阳少恭右臂轻挥,小鸟展动双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微蓝的天空。 “那人是闲散惯了的,事情当真如此紧要,竟要迫他出手?”寂桐面有忧愁之色,许是话说得急了,掩口咳嗽起来。 欧阳少恭见状,忙扶住她身体,从怀中取出一小颗雪白的丹药,小心给她服下。过了半晌,见寂桐咳嗽止住了,才淡淡回答:“请他帮忙,并非为了玉横,而是另有要事相托。” 他显然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挽着寂桐向山下缓缓而行,语气和缓:“寂桐,你自从随我逃出青玉坛,一直未曾好好休息过。此去寻找玉横,前途未卜,我已在琴川租下一间小院,你安顿下来安心等我便是。” 寂桐一时沉默,眼中有枯槁之色浮起:“如今我已老迈,反倒要少爷来照顾我了……” “我自小便由你费心衣食起居,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养育之实,照顾你本是理所应当。”欧阳少恭眼中显出不同平日的温柔,“我知你喜爱花草,院中不如多买些种子种下,也好打发时日。” 寂桐有些急切地说:“我只担心……” 欧阳少恭面色一冷,挥手打断了她:“寂桐不必多虑,此去诸事,我已有计较。” 山风微凉,欧阳少恭的外袍随风鼓起,看上去竟是如此疏离。 寂桐嘴唇微启,一时间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心事,自己竟是再不能懂。 第5章 十里琴川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寻剑 琴川镇。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向水,河水琴弦似的穿城而过,所以有“琴川”之名。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着青瓦,游船穿越柳荫,满城人间烟火。风尘仆仆的南疆少年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时而目光微闪,扫过人群,旋即垂下眼帘。英挺的面目和额心点的一滴殷红朱砂令豆蔻少女心里暖流翻涌,偏偏眉眼之间那股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处,人群悄无声息地让开道路。这样一个人,锋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碰上便会伤手。 他是百里屠苏。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脚程,那个女孩应该就在这座小镇里游荡,但是他找了大半个镇子,一点踪迹也无。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体内那股霸道的煞气似火焰缓缓流淌,无声地烧灼骨骼,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放入了炭炉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红,“杀戮”之气正在缓慢地吞噬他的意志。众人的避让让他感觉好些,这时候他确实也该离活人远些。 河边人群涌动,挤得寸步难行,只怕有几百个人在那里围聚着看好戏。 今晚除了花灯盛会,还有桩大喜事,琴川镇的首富孙家有位小姐要抛绣球选亲。 也不知道这首富的独生女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举起绣球之际会悠悠地经过绣楼?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没有多想,这些事跟他无关。 心中的凶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头,肩上的阿翔低鸣了一声,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头,有起飞之势。百里屠苏眼角余光一转,扫见一个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闪入了深巷中。 大约是有人在跟着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绝不会认错那个幽蓝色的曼妙身影。 一个剑客,不会认不出自己的敌人。 百里屠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灼热之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话……他会不会把这座小镇变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他低声说,“我……先出镇子。” 也许真正适合他这种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里就算你疯了狂了,也不过是如野兽般咆哮着奔跑,把剑当做爪牙挥舞,最后疲惫地一个人倒在朔月之下。 满城烟柳和娇美的新嫁娘……与他本就无关。 阿翔感觉到主人声音中的焦急,箭般腾起,长鸣着扶摇而上,融入晦暗的夜色。 百里屠苏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个醉酒的人,红色从眼底蔓延入眼睛深处。能令他沉醉的东西不是酒,而是对血腥的渴求,没有焚寂,他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一声裂空的长鸣,白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长弧! 阿翔!它找到了! 纵然冷漠如百里屠苏,也不由得一阵喜悦。他循着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静深长,地上铺了一地落花,放眼却没有人迹。按说阿翔是不可能看错的,可为什么没有人?一阵剧痛从脑海中冲出,百里屠苏觉得双眼仿佛被无数根灼热的针刺穿,眼前所见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血色。 “嘻嘻,淫贼,怎么现在才追上来呀?”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话说得那么轻松,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里屠苏挣扎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足。 幽蓝色的纤细身影坐在高墙之上,星光之下,火红色的断剑被随手搁在一旁。 女孩歪着头,长辫垂在一旁,颊边一对浅浅梨涡,“这剑来头不小吧?你从哪里得来的?” “把剑还来!”百里屠苏低喝。 朔月隐藏在暗淡的云层里,正逐步引燃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把剑还我……然后……快……走开!”他身子晃了晃,单膝点地,说出这最后一句,牙齿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克制不住心头的杀意。 女孩跳下墙头,凑了过来:“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双盛满血与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变了一个人,缓缓起身,拔剑。黑气仿佛藤蔓滋生,笼罩了他周身。 “别这么生气啊,又没说不还你……”女孩话犹未尽,剑气已霹雳般刺至。 女孩震惊中腰肢顿挫,剑气堪堪擦着鼻尖掠过。 百里屠苏已然被煞气控制,剑势和步伐都凌乱不堪,剑上噬人的凶气却寸寸生长,每一击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惊且忧,一边躲闪一边问道:“我……我没有敌意……你怎么了?” 然而百里屠苏已无法唤醒。 女孩被凌厉的剑气逼到了墙边,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挡。焚寂和百里屠苏的剑交击,撞出黑红色的光焰,笼罩百里屠苏的煞气越发炽烈。 “淫贼!你醒醒啊……我打不过你……我错了还不行吗……”女孩觉察到剑的异状,不敢再格挡,只能不断跳跃闪躲。 两人错肩闪过,百里屠苏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杀,剑上煞气和空气交割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女孩只能凭直觉挥剑回挑,剑身相击,火花溅落如夜中烟火,双剑长吟如龙经天。 女孩再难支撑,跌坐在地。百里屠苏回身挺剑直指,女孩再也无力抵挡,闭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里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啊。” 原来所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剑锋临体的瞬间,缠绕在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猛地收缩,如千万妖魔正从地狱扑出,却忽然被极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没死……那就……好……”百里屠苏喃喃地说,不似自己的声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如银蛇般弹跳开。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臂,试他的脉搏。 “这个人……”她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双眼中,涌起隐隐的忧虑。 行舟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对着幽谷深潭抚琴,水中雾气蒸腾,雾气中龙影闪灭。 他奏春风徐来之曲、夏日篱荫之曲、秋山枫叶之曲、冬雪绵绵之曲,雾气中龙影翻转,以长吟相和。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没有学过弹琴,可这一刻指尖琴音流转,已浑然忘我。 多年来体内一股煞气一直伴着他,靠断剑焚寂来镇压,而焚寂本是凶物,他这从里向外寸裂的身躯就靠着煞与魔相持,以守内心一丝清明。折磨反复,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尽头。 偏偏这一次,琴声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围,无法降伏的煞气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记忆中罕见的一个好觉,嘴角含着一丝笑。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乌木房间。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房间随波晃动,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夺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 她的额发轻轻柔柔地垂下,虽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手。两人交握之处,蓝光盈盈,有真气流转之象——她,是在给自己传功治疗。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握过他的手。 百里屠苏望着对方,愣了半晌,之后僵硬地将手抽离。 女孩被他的动作惊动,揉着眼睛起身,见百里屠苏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这是何处?”他的语气有些警惕。 “你不记得了?”女孩歪着头看他,“之前我们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却忽然昏倒。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船上的人说认识你,我就带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啸一声,似是附和女孩的话。 “你可好些了?”女孩关切地问。 百里屠苏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不但没有受伤,之前被煞气折磨的种种痛楚反倒被安抚了,这个朔月之日,变得不那么难熬。 “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女孩眨了眨眼:“煞气?我不太明白……你杀气倒是挺重的呢。只是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有用吗?” 百里屠苏已觉察到此女言语处事不似常人,不断给他带来更多迷惑,他静静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转,沉思不语。 女孩指指放在一边的焚寂:“这把剑还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 百里屠苏接过焚寂,收回剑囊缚好:“并非生气,只是此剑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愿意回答。 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不知所措。 女孩当面被拒,却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回想起雾灵山涧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对哦,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女孩点着头,忽而一笑,“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听闻这话,得意地鸣叫几声,展翅跃起,临水盘旋了一圈,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威风凛凛。 百里屠苏却愣住了。威风……自从他步入这盛世红尘,男女老幼看见他的爱鸟阿翔,十个有九个会把它错认成一只肥胖的芦花鸡。 女孩的思路跳脱,举止古怪,似乎人世间的规矩她都是从书本中学来,只是笨手笨脚地照本宣科。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她说她叫……风晴雪吗? 他心中思绪盘旋,口中却只冷冷地问道:“你说船上的人认识我?是何人?” 风晴雪却答非所问地说:“人界的规矩我懂,打胜了才能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找你比试,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诉我那把剑的事情哦!” “勿要自作主张。” 风晴雪伸手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却被他躲开了,她也不介意,笑着皱皱鼻子:“苏苏,不早了,我约了新朋友一起放灯呢,你先休息吧。” “苏……”百里屠苏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红晕,“休要胡乱相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风晴雪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抱了抱拳,不伦不类地告辞,“嘻,这回铁定没念错。”莞尔一笑,便钻出了船舱。 “真是个好性格的姑娘。” 百里屠苏还在怔怔间,舱门口有人掀帘而入,声音如高山流水,悦人身心。 他举目看去,见来人宽袍广袖,发尾松松地束在胸前,面孔斯文秀雅,正是从翻云寨地牢中救出的欧阳少恭。 “原来是欧阳先生,多谢先生相助。”百里屠苏起身行礼。 欧阳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琴川灯会盛事,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观灯,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只叹在下学艺不精,切过脉后,并无办法缓解少侠体内煞气,幸而晴雪姑娘施为,情况方才有所好转。少侠若要感谢,还是当谢谢晴雪姑娘。” 想到刚才那位姑娘,百里屠苏心头思绪良多,只是沉默以答。 欧阳少恭一挥大袖,只见他袖底窸窸窣窣,一只浑身金毛的小狐狸钻了出来,一路爬到床脚,怯生生地看着百里屠苏。 “这儿还有个小东西,翻云寨里见过的。”欧阳少恭温和地笑道,“它似乎跟着百里少侠,一路过来琴川。” 阿翔一见金毛狐狸,激动地叫着,抓了两把窗框,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阿翔勿闹。”百里屠苏心下明了,在琴川镇内跟着自己的金色影子,多半就是这个小家伙。 小狐狸缩了缩,见那海东青当真不来扑它了,才放下了心,轻轻一跃,跳上床榻,蹲在百里屠苏身边。 此刻窗外虽无月光,却值灯会,满河灯火映入船舱,小狐狸的身体被灯光笼着,好像也发出金色的微光,这光渐渐膨胀数倍,将它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光芒散去后,小狐狸竟幻化成了人形,水润的杏核大眼,橘色的衣裙,手腕上还有只金色的铃铛,随着动作而叮当脆响,怎么看都是美丽的及笄少女——只是这少女长着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泄露了她的原身。 “屠苏哥哥……”少女跪在床上,痴痴地看着百里屠苏,透着说不出的崇拜和喜爱。 欧阳少恭笑道:“古往今来,多有狐妖报恩之说,莫非……” 少女猛点头:“襄铃是来报恩的!襄铃在山上玩,不小心被那些大块头抓去了……那时候在山洞里,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襄铃就被吃掉了!襄铃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呆了半晌,百里屠苏肃然合了嘴唇。 “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雾灵山涧中见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他说着背转过身,全然不看那可爱少女。 襄铃听了这话,大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连变人都变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会扑蝴蝶,还会抓虫子……少恭哥哥说了,你们要找什么玉横,我也能帮忙的!屠苏哥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耳朵尖尖都垂了下来。 欧阳少恭静立一旁,只看百里屠苏怎样处置,等了半天,见他双眼紧闭——原来只是“置之不理”四字,别无他法。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不如襄铃与在下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襄铃一听似有回旋余地,怎样都好,连连应和:“那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原地一个翻转,变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样,跟着欧阳少恭,乖乖地离开了舱房。 人皆走了,小动物也走了,百里屠苏的心绪却是久久难平。 今日险情,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犹疑与愧疚。当初不遵师命教导,一味自作主张离开了清修之地,进入这烟火凡俗,却不想,这条路果如师尊所说,并非自己能轻易走得的。若非及时寻回焚寂,若非遇到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热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风晴雪以真气相救,自己一夕凶煞发作,船舱外这派静好的人间繁华,说不定会被自己手中剑锋毁成何等模样。 他这般想着,心头越发郁郁,舱外却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像随风飘浮的丝线,缚住人的神魂。琴声清澈,似能治愈他胸中的这份窒闷,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不觉间,百里屠苏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 “百里少侠既已来了,何妨小坐一会儿。” 欧阳少恭并未回头,指尖轻轻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声未息。百里屠苏走到他身前坐下,见古琴木色沉腻,梅花断纹,龙池凤沼,音色澹远,纵使不通音律,也能断定这是一把绝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风之中,欧阳少恭才温温地开口:“少侠年纪轻轻,修为已是了得,但这一身煞气,凶险异常,若是不能寻得方法根除,假以时日,只怕……” “先生不必讳言,百里屠苏自知冷暖。” 欧阳少恭颔首:“霁月光风,超然洒脱。少侠武功品性皆属上乘,敢问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须臾方语,音色降了半分:“师门劣徒,无颜相告。” 话已至此,欧阳少恭也不多问,捻起琴边那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挑了挑其中的香饼,复又抚起琴来。炉内焚香清幽而不断绝,缠绕着琴音随水面延宕而去。 百里屠苏见这尊博山炉与常见的有所差别,山间雕有楼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别是那香炉的莲瓣上层暗淡,底层却蕴着幽幽光亮,不免多看了几眼。 “少侠可是好奇这莲瓣的光芒?”欧阳少恭手指轻轻点过,柔声解释道,“这炉唤做‘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在下深知,此愿达成不易,于是做了此炉,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百里屠苏点点头。 他初见欧阳少恭时,只觉得欧阳少恭温文如玉,翩然一身不沾烟火,好似谪居世间的仙人。却没有想到,欧阳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或许这世间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出身尊卑,皆逃不开牵绊。 欧阳少恭琴声如诉,声音也茫远:“在下寻访过三山五岳、洞天福地,多少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地方。所在青玉坛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山中浮岛,昼夜相对。但在我心中,蓬莱之美,无处可及。” “先生去过蓬莱?” “并没有。”琴声一滞,复又通旷起来,“只是心中幻境而已。不过,古今如梦,纵是人间仙境、风华佳人,俱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说不得幻境能够成真,而曾以为是真实在握的却成幻梦……” 话中颇有感慨,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这点杀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百里少侠勿怪。” 今夜的琴川当真热闹,河岸上绣球招亲的盛事刚刚散去,夜半灯会却又繁华起来。岸边来放灯的,有年轻的小夫妻,扶着老迈的父母,牵着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灯,期许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着裙角,找僻静处放一盏荷花灯,祈愿觅得佳偶。 河的对岸,有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是风晴雪,蓝衫雪颜,赤着一对足,手上却依旧戴着黑色织物的手套。她身边是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约就是她先前所说的“新结识的朋友”吧。三人有说有笑,身边放着几盏河灯。 风晴雪蹲下身子,探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河灯送入水中,河灯扎得虽然简陋,行得却稳,柔和的光芒顺水而下,不知载着怎样的心愿。 风晴雪大约是第一次放河灯,兴奋地拍手欢笑,她一抬眼,正瞧见船上二人,便向他们用力地挥挥手,喊了几句什么,笑靥如花。 欧阳少恭向风晴雪点点头致意,百里屠苏却想要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那怪姑娘。 但是,风晴雪的笑容比这满河的灯火更加璀璨夺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团温暖光亮。 彼岸浮灯,组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灯水相映,衬得两人的脸上也笼上光晕。这光景静好如画,但也像画一般,与两人之间隔着时空。他们并不属于画中,只是看客,若伸手去触的话,那些生动美好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百里屠苏怀着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实在可笑。余光却看到欧阳少恭脸上某个神情一掠而过——那种神情百里屠苏十分熟悉,每一次他临水濯面的时候,每一次他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神情。 大约是孤独。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琴音在水间流淌,百里屠苏想起一事,问道:“翻云寨中,亦曾听先生一席话,先生似对生死魂魄之事颇有所知所感……” 欧阳少恭停下琴音:“魂魄之事终究缥缈,人生在世,谁曾见阴间地府,幽冥忘川?翻云寨中所说轮回往生之妄言,少侠万勿放于心上。” “那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欧阳少恭忽不答话,指尖一撩,又是一首新曲。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欧阳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琴声送得更远,像是整个琴川便是欧阳少恭手中的一把琴。 百里屠苏似有讶异,又复沉思:“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少侠亦通音律?” 百里屠苏摇头:“师尊曾言,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不错,古来有‘琴心剑魄’一说,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百里少侠擅剑,而在下喜好琴艺,结伴同行,也算是一段缘分了。”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个男人各怀着各的心事,琴川之上,只余空茫琴音。 结伴 百里屠苏这一夜的梦,比以往更加清晰。 梦境之中,那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云海流转,时聚时散。云间层峦叠嶂,高大的榣木和红色花枝的若木顺山势渐次而生,山间有清泉流下,会聚成潭,山腰有一块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云之间。 石台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抚琴。琴声悠悠,一只黑色的水虺盘于琴侧。 男子一曲弹毕,待所有袅袅音韵均随风散尽了,才向身旁的水虺问道:“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被称为悭臾的水虺睁开赤金色的双眼,显然十分陶醉,懒懒地说:“你作的曲子总是好的。” “那我明日再来。”他收了琴,长身玉立,看天边云卷云舒,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连他也不记得。 “太子长琴,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小小水虺,却有气吞山河的架势。 太子长琴闻言微笑:“佳曲易得,知音难觅。山中不知岁月,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难得你日日都说喜欢,不嫌絮烦,又何来报答之说?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永远不变。” 这样的梦,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百里屠苏记忆中并未去过那样的地方,但梦境真实如同亲历……他在船舱醒来,望着乌木舱板静默了片刻,梦中的琴曲萦绕徘徊,一时间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走出船舱,却见天光大亮,船已靠在岸边码头牢牢地拴好。欧阳少恭正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托着剔透瓷盏,好整以暇:“百里少侠,昨晚休息得可好?” “欧阳先生的琴声颇有安神之效。” “寻访玉横之事迫在眉睫,在下在江都有一位旧友善于卜乩,我们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请她卜测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再做打算。百里少侠意下如何?” 百里屠苏没有什么行囊,不过一人一剑一鹰,对于玉横之事,心里更是只有个模糊的念头,并无太多规划,遂点头道:“但随欧阳先生安排。” 两人向船家还了船,向城西北门而行,尚未出城,却闻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屠苏哥哥、少恭哥哥……等等我!” 声音如银铃,还伴着发髻上金色铃铛的脆响,那娇小的身影一路跑来,如一朵橘色小花随风舞转,正是小狐狸襄铃。 百里屠苏眉头一拧,转开了身子。 一腔热情扑了个空,襄铃见状沮丧不已,揪着自己的衣角扭来扭去,不知如何是好。 欧阳少恭笑着摸摸襄铃头上的铃铛,“襄铃,此去绝非玩乐,一路上艰难险阻难以预料,你一个小姑娘……” 襄铃抬起头,大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不怕!襄铃知道你们有大事要办,我、我也能帮忙的!不信你看,今天就变得很好了,没露出耳朵和尾巴!” 她急慌慌地原地转了一圈,让欧阳少恭检验她变化的成果,今天没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类服饰外了,眼前是一个娇俏的人类少女,还有一把长命锁挂在胸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欧阳少恭苦笑摇头:“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既是要向百里少侠报恩,在下也不便多言,一切由你本心决定——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 襄铃大喜过望:“少恭哥哥你真好!” “不可。”百里屠苏一声沉沉的话语传来。 襄铃一腔热情又遭冷水,简直觉得有些委屈了:“为什么啊?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欧阳少恭,想说什么,却又合上了嘴唇。他微凝着眉,眼光灼灼,似有什么焦虑,却只是默然藏在心里。 “少侠……莫非有什么麻烦?”欧阳少恭敏锐过人,一语问出,直入百里屠苏心底。百里屠苏仍是未答话,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到百里屠苏的神色,欧阳少恭心下却已明白了些许,转而对襄铃言道:“想来百里少侠并非冷漠,却是怕有什么麻烦,连累不相干之人。”他这一说,襄铃脸色立时转晴。 欧阳少恭笑了一笑,又道:“这一路上,有些艰险自不必说的。襄铃并非凡人,料来身手也是不俗,就连区区在下,少侠亦愿同行,何必忧心多她一个。”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终究并未再多言反对,却只是凝眉说了一句:“麻烦,已经到了。”说罢转身便往城外行去。 三人出了城,步入虞山山道,琴川小镇秀雅的剪影渐渐消融在江南的氤氲水雾之中,而前路之上,草芳花茂的野趣随步而深。 虞山上有一处胜景,种着各色梅树,花色雅致秀丽,香气深远芬芳,唤做“芳梅林”。百里屠苏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时,正是花开灿烂时节,满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让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来。 几人一路行走,一路赏花,梅树夹道而立,许多品种都很罕见。亏得欧阳少恭博学广闻,一边闲行赏看,一边就为众人一一讲解:莲湖淡粉,银须朱砂,六瓣红,小玉蝶……非但花好看,就连名字叫出来也是各具雅趣。 百里屠苏虽素来严肃寡言,也不免被这等赏心悦目的见闻渐渐移了神思,时而专注地听着,怔怔地点头——这一瞬间的他,方才显出十七岁少年本应有的那等天真与懵懂,看起来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襄铃,其稚嫩单纯,竟是不相上下。欧阳少恭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禁唇边微翘,一缕笑意疏淡不明。 花香清幽,蜂蝶乱舞,这一路平静得很。襄铃苦于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身手,让屠苏哥哥看看她的本事。恰好有一只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过,襄铃才扑上去,猴精就吓得落荒而逃,大叫着:“救命啊!哪里来的九尾灵狐?!” 襄铃出师未捷,渐渐也忘了显露本领这回事。美景当前,恨不得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要仔细看一看、嗅一嗅,见到翩翩飞舞的蝴蝶,定然还要蜷身缩手,作势扑上一扑。她初化人形不久,一身小动物的习性其实全然未脱,平时只不过故作姿态掩盖,一旦走神忘情,便故态复萌。若是这样子走在大街上被哪个道士看见了,不必照妖镜,何须叫魂铃,只消眼睛不瞎,早提着桃木剑来斩她。 襄铃正玩耍间,忽然听到一个颤抖憋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恭、少恭……” 她往声音来处窥视,只听得枝丫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梅树上掉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埃。襄铃敏捷地向后跳开,险险闪过当头一砸,再睁眼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大活人从树梢繁密的枝叶中跌了下来,重重地栽在地上,手脚乱舞乱抓之间,弄掉了不知几多嫩枝与花朵。 泛着芳香的花瓣半空飞舞,过了片时方徐徐地落下,落了那人满身满脸。 “哎哟!疼、疼、疼!屁股要开花了!” 跌在梅树下的,是一个少年,一袭青衫,斜背着挎包,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样打扮,约莫应是狐妖一族的前辈常常传说的,人间所出产的一种糊涂可笑、痴情好色、榆木脑袋、纸片身子的绝品物种——“书生”。 但是这些,襄铃却并无所知。 她圆圆俏俏的眼睛里映出这少年狼狈的模样、呆滞的眼神——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 少年的眼神的确呆滞——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际,忽地瞧见了襄铃的眼睛。纯真到不谙世事,又不失俏皮和妩媚。 “千里姻缘一线牵……书中诚不我欺……”书生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起来,念着念着,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面部扭曲,已经不由得化为了一脸傻笑,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来意。 “小兰?怎么是你?”欧阳少恭慢慢踱到树下,低头问道。 百里屠苏只觉得头更疼了。 是的,这个被称做“小兰”的书生,就是曾经跟欧阳少恭等人一起被关在翻云寨地牢里的——方兰生。 他的啰唆聒噪,让百里屠苏记忆犹新。 “少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方兰生见了欧阳少恭,终于回过了神,如见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横!” “你又胡闹。”欧阳少恭肃声打断了他,“你如此离家,你二姐可知晓么?” “让她知晓,我哪还有活路!”方兰生抓狂般地叫了一声,转而一怔,扯出一个笑容遮掩,“我、我向来仰慕修仙门派,玉横又事关重大,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说真话。”欧阳少恭淡淡地说。 “好吧。”方兰生的嬉皮笑脸一时卸去,嗫嚅半晌,垂头丧气地言道,“少恭,我、我必须得逃,还得快一点……要不会死得很难看!我、我昨晚……唉!不知怎么的,路过孙家绣楼下,被个绣球砸到头,他们说那是孙小姐抛绣球招亲……我不快逃的话,就要被孙家绑走去做上门女婿了!” 欧阳少恭默了一瞬:“小兰是想逃婚?” “我根本没答应要娶啊!他们这是强买强卖!何况那孙家奶娘,有我四个那么壮,血盆大口、狮鼻鹰眼,还口口声声说她家小姐和她一样美貌……”方兰生手舞足蹈地比画,说到后来声调渐低,想到孙奶娘的时候仍然浑身打寒战。 “总……总之,我非走不可!”他攥紧双拳总结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欧阳少恭苦笑:“此事还须问过百里少侠。” “不可。”欧阳少恭话音才落,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里屠苏立即劈头扔下两字。 麻烦已经近在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还要一个一个地凑上来呢…… 他心里烦闷不已,恨不得将兰生滔滔不绝的嘴用剑柄堵住才好。 “喂!你这个木头脸!我跟你有仇吗?”方兰生听了一急,跳起来叫道。 “少侠想是又在担心,方才所说的‘麻烦’?”欧阳少恭挡下方兰生,笑而言道,“小兰也算有些功夫,麻烦来时,能助少侠一臂之力。他既要同行,以在下看,却也不妨。” 百里屠苏蹙眉不展,清冷言道:“欧阳先生既如此说,百里屠苏并无他言。麻烦来时,请自躲远些。” 他这话说得平淡,方兰生听在耳里却是气愤,不禁赶上去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才说一句,襄铃忽然蹿到眼前,对他叉腰喊道:“不许对屠苏哥哥这么凶!讨厌的矮冬瓜!” 方兰生复又见到襄铃,大张着嘴一字也未再说出,只怔怔地盯着她看。 百里屠苏不理睬他们的吵闹,背对着众人,向空中抬起了手臂。阿翔从高空中飞落,低低鸣叫几声,百里屠苏听了,若有所思,面上神色更见凝重。 “百里少侠,究竟何事?”欧阳少恭近前两步,低声问道。 百里屠苏只是摇了摇头,迈步继续前行。 麻烦 百里屠苏所说的麻烦,在夜幕笼下的时候终于降临。 一行四人行至山林僻静之处,预备就地露宿歇息时,几道紫影从天而降。 来者身法迅捷,瞬间包围了四人。这些人无论男女,皆身穿紫色道袍,看起来仪态飘逸有如仙家,表情却是凶狠冷漠。他们手握长剑,戾气森森,看来是敌非友。只有为首的一位娇俏女孩,流露出焦急关怀的神色。 冰冷的剑锋,已指出了他们此来的目标。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纵身而出,立在同行伙伴的身前,淡淡地望着来敌,目光冷凝,却并未亮出武器。 紫衣道者队伍中一名男子跨前一步,张口便骂:“百里屠苏你这混账!肇临师弟被你所害,尸骨未寒,你竟敢私逃下山!” “尸骨未寒”这四个字振聋发聩,方兰生毫不掩饰地叫了出来:“杀人?!” “肇其住口!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为首的女孩喝止了男子,转而于脸上浮起一层忧色,怯怯地言道,“屠苏师兄,跟我回山上好不好?” 百里屠苏面色微冷,垂首默然。 紫衣女孩仍是急切:“师兄,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是戒律长老年纪大了,加上陵端从中挑拨,才会怪罪于你。我去求师父,让他跟戒律长老说,不许把你关起来……等到执剑长老出关,定会替你洗刷冤屈!” 女孩说得这样焦急,情真意切,然而其他几名持剑的道者却显然并不是如此想—— “芙蕖师姐,如今真相未明,屠苏师兄这样跑下山来,岂不是心中有鬼?” “百里屠苏不过仗着自己师父紫胤真人是执剑长老,就敢恣意妄为!” 名唤“芙蕖”的女孩有些恼怒,不禁高声喝道:“你们住口!” 众人一时噤声不言,只有为首那男子仍然恶语相向:“天墉城门户森严,若非门中弟子,肇临怎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百里屠苏残害同门,罪无可恕!” “肇其!”芙蕖才要发怒,只见百里屠苏提剑上前,本就孤寒的脸上又蒙了一层冰霜。 肇其的气势瞬间矮了半头:“你、你待如何?!” 不待肇其有何反应,百里屠苏手中长剑已正中肇其胸口,剑仍在鞘中,却也将肇其逼退了四五步,跌坐在地上。 “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给我滚回昆仑山!”百里屠苏冷冷道。他看向芙蕖,语气平缓了许多:“你也回去吧。掌门师伯一向疼你,不会怪罪。” 芙蕖脸色忽而绯红:“师兄你怎知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人家还不是担心……” “百里屠苏欺人太甚!”肇其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惊又怒,不禁向着余下的几名男弟子呼喝一声,“抓了他,直接押回昆仑山认罪!” 众弟子仗着人多势众,一时血气上涌,不再顾及芙蕖的意思,利剑相向,猛然围攻上来。 百里屠苏的剑却仍未出鞘,人静静地立着,默如石碑,对四面八方刺来的剑影无动于衷。 肇其的剑最为当先,选了个刁钻的角度,自百里屠苏背后斜刺里袭来,眼看几乎要得手,却见百里屠苏微微侧头,比剑锋更犀利的目光,回眸一瞬。 肇其一惊——自己的攻势在这个人面前,根本洞若观火,毫无威胁可言。 百里屠苏好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等着缓慢的剑锋来到足够近的距离,再从容应对——而这一剑,却已是肇其多年修行的极致。 肇其惊恐之间,回剑已是来不及了,咬着牙将招数使老,却忽见一道光芒从天而降,继而铮一响,手中的剑被硬生生地格开,力道之大,震得肇其虎口一痛。 众人惊诧地看到,出手的并不是百里屠苏。 格开肇其那一剑的,是一柄凭空出现的巨大镰刀。 墨黑色的巨镰映着漫天星光,带起的风声中飘来淡淡香气。 一个幽蓝色的身影飘忽落下,挡在百里屠苏身前,纤细的身形衬得手中巨镰更显庞然。长兵器最善以一敌多,巨镰回旋一挥,便将四面围攻上来的数支长剑尽数格开。 一朵甜美的笑容,自利刃光影中回眸闪现。 百里屠苏眼角跳了一跳。 是她——风晴雪。 “苏苏已经说了不是他做的,怎么你们还这样凶巴巴的?”风晴雪横摆手中巨镰,一脸纳闷的表情,歪头问道。 “苏苏?”芙蕖姑娘看着眼前来人,愣了一下,“你是在说屠苏师兄吗?你是……” 风晴雪眨了眨眼,刚要回答,却被百里屠苏一把拽在了身后。 “你们走吧。”百里屠苏对着天墉城众人肃然言道,“我不想再对天墉城的人拔剑。此处外人甚多,勿要牵连他人。” 肇其冷哼一声:“这几个只怕与你是一伙的!大家摆阵,一并抓了!” 众人应和,脚下飘然移动,俨然已摆出一座剑阵,章法井然,将风晴雪、襄铃等人一同围住。 百里屠苏并未惊慌,他的目光反而投向剑阵之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动。 “天墉城这以多欺少的本事,倒是厉害得紧哪。”娇美的女子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在场众人皆是一怔,这声音渺远虚离,动听中带着一丝寒意,于双方人马而言却都是陌生的。 话音飘落之际,只见两道金光一闪,似乎是两把短剑倏忽而过,一片红影若云霞飘降,在暗夜中耀人眼目——竟是一个身着古式长裙、相貌艳丽异常的女子。 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战圈中央,方才出手之迅捷,竟似比百里屠苏犹有过之。双剑剑气犀利,周遭草木都被那尖锐的杀伐之气所克,明明是恬静蓬勃的春夜,竟一时现出些寒秋般的萧索之意。 而她的双剑一过,似乎划破了剑拔弩张的空间,将百里屠苏一行与紫色道袍的天墉城弟子们两相隔开,方才还团团包围的剑阵,就这样被拆解于无形。 “你又是何人!”肇其惊骇半晌,大声喝问,“百里屠苏!你私逃下山,结交了些什么妖鬼之人!” “我不过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红衣女子打断肇其的责骂,语含讥讽,“这少年已经说了,不会对你们拔剑,你们却还对他动武。此等事情传扬出去,不怕令天墉城蒙羞吗?”她说着一拂衣袖,红色的袖风中又荡出一股剑气,看似不经意,却竟逼得一干紫衣道者又退后了一步。 “妖女!结阵,结阵!”肇其目露畏惧,向左右大喊着,又向芙蕖叫道:“师姐!你怎么还不拔剑?!” “闭嘴!我才不会对师兄挥剑相向!”芙蕖反喝了一句。众天墉城弟子听了,一时目露赧意,未再贸然行动。 “师兄,你真的不和我回天墉城吗?”芙蕖缓缓上前一步,望着百里屠苏,忧郁言道,“那天我去找掌门师父,无意中听见长老们说,要派大师兄下山带你回去。大师兄若来,只恐情势便难以挽回了!我这才匆忙来找你……” 大师兄……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师妹,我有要事在身,你且回去吧。日后,若我与师兄交手……你不必多管。” “可是!你和大师兄……你们任何一个受伤,我都会难过的……”芙蕖说着,低下了头,“只怕执剑长老更会痛心。” 百里屠苏心下黯然,师妹的担忧,他心中明了。可此时若是放弃,所追寻的一切,怕是再也不会有答案,他只好转过身去,不再看芙蕖。 “我知道了……”芙蕖见状,臻首低垂,语带感伤,“师兄你多保重,早点回来。” 肇其兀自不甘:“师姐!怎能就这样放过他?!” “多说什么!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姐,现在就跟我回去!”女孩抛下这样一句,深深地看了百里屠苏一眼,便咬了咬唇,转身离开,带同一干弟子,隐入茫茫夜色。 “木头脸,快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当真杀了同门?天墉城又是什么地方?”天墉城众人身影刚消失,方兰生便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与你何干?”百里屠苏的心绪烦闷不宁,不愿和方兰生多说。麻烦算是过去了么?还是变得更加难以收拾?身边的这些人,迟早会被自己拖累吧…… “你这浑蛋!”方兰生每每被百里屠苏这种冷淡的态度激怒,“我看少恭和你同行太危险!你连同门都可以杀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小兰!怎可这样讲话!”欧阳少恭摇摇头。 “你胡说,屠苏哥哥才不会害人!”襄铃也跳出来吼他。 “我……”方兰生一时语滞,他望着百里屠苏瞬间僵直的背影,觉得自己似乎过分了些。 百里屠苏背对着众人,看不见表情,但语气如常,仍是淡淡微凉:“天墉城所要捉拿仅我一人,断不会连累他人性命。谁若怕我加害,自可早早离去。” “你……”这话又激得方兰生忍不住开口,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他干站半晌,不得已想要转换话题,转着眼睛,忽然一愣:“咦?那个红衣服的女妖怪呢?怎么不见了?!” “那些人一退,便消失了。”欧阳少恭淡淡言道,“去如飘风,就像来时一样不着痕迹。” 方兰生听了正发愣,欧阳少恭转而却向风晴雪微躬施礼,“姑娘仗义出手,令人感激。原本只见姑娘风采洒脱,却不想身手亦如此不凡,在下钦佩得紧。” 欧阳少恭用词温文,风晴雪听得半懂不懂,但总算明白是夸奖之意,连连摇手,笑道:“没什么的,我本来只是想躲起来吓苏苏一大跳!没想到正好碰到那些人,唉,这下没吓成人呢。” 百里屠苏微微侧耳听着风晴雪的说法,见她说出此等无聊的动机来,不禁嘴角抽动,又别开了头去。 风晴雪又笑道:“我可不算身手不凡,苏苏才厉害呢,我完全打不过他。刚才那位红衣服的姐姐也很厉害,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欧阳少恭微笑着听完,转向百里屠苏问道:“百里少侠可识得那位红衣女侠?” 百里屠苏笔直地站着,摇了摇头。 “照此说来……”欧阳少恭琢磨了片刻,“此人,却是敌我不明了。” “怎么这么说呢?”风晴雪眨了眨眼,转到百里屠苏身边,笑道,“红衣姐姐既然帮了我们,当然是朋友啊。是不是呢,苏苏?” 襄铃盯着风晴雪,嘟着嘴,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莫……”百里屠苏这半天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被风晴雪逗开了口,“莫要胡乱相称。” 说罢这一句,他便快步走开了。 这一晚的麻烦总算了结,可百里屠苏心中郁郁,只想一个人往山林深静处而行。 夜风凉爽,卷着春日梅花的幽香,他兀自走了一阵,觉得心中的烦闷略散去些,才站定了,胸口却仍然有些隐痛。 被同门围攻、被误解栽赃,真的是因为这些而觉得如此愤怒吗?他身带煞气,无亲寡友,别人怎么样看待他,并不是那么在乎吧?令人恼火的是,在刚才的某个瞬间,百里屠苏觉得体内的煞气几乎要控制了内心,把星火点点的怒意化为燎原…… 煞气,伴随他一生的煞气,难道真的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他的心吗? 当年在天墉城,他一时莽撞,动用焚寂之剑和大师兄陵越比试,焚寂之力与煞气相乘,威力远超想象,他根本把持不住。陷入狂乱之后,失手重伤了师兄,险些酿成大祸。 此番私自下山,师兄奉门派之命前来收拿他。倘若来日当真相见,针锋相对,以师兄性格,是非面前,断不会退让半步,自己却再不可伤害师兄分毫了。 然而……当长剑在手、凶煞在心……自己真的,还属于自己吗? 低空一阵鸟鸣,是阿翔追随到此,停在肩头,用喙子磨蹭他的脸颊。百里屠苏反手抚过阿翔水滑的羽毛,心绪稍平。 月光如水,映着一山芬芳,百里屠苏靠住一棵梅树,随手拈起一片树叶,含在唇间,吹起悠扬的曲调。这是他唯一会的“乐器”,音色简单清亮,调子正是梦境中太子长琴所奏的曲调,因为反复梦到,渐渐也就记住了。吹着这支曲子,仿佛回到梦中高山流水之间,那个叫做太子长琴的人,似乎很是孑然,唯一陪伴他的,只有那只水虺,便如自己,只有阿翔为友。 便如自己,便如自己…… 遐思之间,曲声突然停止。 百里屠苏低喝一声:“出来!” 白梅绿萼的花树后,露出风晴雪精灵般的面孔,“呃,还是被你发现啦……”她吐了吐舌头,大方地走过来,“刚才的曲子真好听,只是有些……悲伤。” 百里屠苏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个女孩的自来熟,他只是僵立在那里,并不搭话,仿佛自己也是一棵不言不语的梅树。 风晴雪走近一些,对着天空伸出了双臂,似乎想要拥抱仰着可见的那片星海:“苏苏,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出来之后我每夜每夜都看不够!” 说完,她自然地走了过来,也靠在那棵梅树上:“你知道吗?我离家是为了找我大哥,等找到了,就会回去,再也不出来了。可要是没找到,也得回去。所以我要抓紧时间,多看看星星。” 百里屠苏虽然还是没有接话,却听得认真了几分。 “我大哥叫风广陌,他是我们那里最厉害的人。” 风广陌?听到这几个字,百里屠苏额间的血管不规律地跳跃起来,带来头脑深处的隐痛:“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风晴雪闻言有些激动,转身抓住了百里屠苏的手臂:“真的吗?大哥好多年没有音信了,你要是知道他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百里屠苏轻轻地挣开风晴雪,摇头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你不是认识他么?” 百里屠苏阖上眼,平淡地说道:“以前的事情,我大都不记得了,是不是曾经认识他,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是说,想不起来了?”风晴雪一时怔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说过的话,都想不起来?” 百里屠苏微微点头。 “怎么会这样呢?”风晴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在设身处地地想象那种感觉:“一定很难过吧……” 百里屠苏想要说并没有,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风晴雪粉拳紧握,好像在给谁打气:“苏苏你真坚强,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自己去找大哥就好了,会找到的……”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对了苏苏,你背的剑,我以前好像见过。” 风晴雪跳上一棵较为粗壮的梅树,坐在枝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百里屠苏眉心微蹙,凝起了精神。 “我大哥的卷轴里画了好几把剑,其中之一和你这把很像,不过没有断。” “你……究竟从何而来?所习心法又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只觉得这女子身上处处是谜,且仿佛与自己有所牵绊,只是不知道,是否该探究下去。 风晴雪却露出为难之色:“从哪里来……这我不能说。心法是大哥教我的,是不是用这个心法就可以治你的病?那我可以……” 百里屠苏闻言,突然冷淡地打断她:“我乃不祥之人,结识无益。” “可谁都不理你的话,不会孤单吗?” “与你无关。”百里屠苏转身欲走。 风晴雪从梅树上跳下来,挡在百里屠苏面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自从苏苏做淫贼的那天起,我们俩的缘分就已经有了。婆婆说过,人和人只要遇上,无论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好,缘分也就抹不掉了。” 听到“淫贼”这个称呼,百里屠苏脸上漾起一层赧然的微怒:“休要再提‘淫贼’二字!” “所以呢,刚才那些人对你凶,我就在他们身上放了跳跳。琴川那个请我吃饭的哥哥教过我,好兄弟,要讲义气!”风晴雪忽然笑眯眯地说道。 百里屠苏闻之惊怒:“那是何物?有毒?!” “跳跳就是跳跳嘛。”风晴雪只是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解药拿来!”百里屠苏急得瞪大了眼睛。虽然那些人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在百里屠苏的心中,他们毕竟是同门,他绝不希望任何同门师兄弟受到伤害。 “解药?被跳蚤咬也有药治吗?苏苏放心,我见你挺喜欢那个辫子姑娘,所以在她身上撒了驱虫子的粉,她不会被咬的。” 百里屠苏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憋了许久才丢下八个字:“乱七八糟!多管闲事!” 这一夜,百里屠苏很晚才睡着。奇怪的,竟是一夜无梦;那种心头暖暖的感觉似乎又萦绕在心头,安抚了无限纷乱遐思的梦魂。 待他清晨醒来之时,风晴雪仍然酣睡在不远处。那呼吸之声,犹如昨夜睡梦中所闻的一般平缓,宁静。 风晴雪,就这样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然,也是丝毫不管百里屠苏那沉默的反对意见。按照欧阳少恭的指引,一行五人早早地起行,不及晌午,便赶到了长江渡口。搭上渡船,不多时便可过江,去到那个叫做江都的大城,也是这盛世之中天下第一的繁华富贵之乡。 第6章 盛世江都 走出去好远,百里屠苏仍觉得能闻到那一团酒气,身后隐约传来醉狂之句:『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运命之事 江都。 江南第一大城。 此地拥吴楚而连中原,濒东海而纳大川,商贾云集,货殖繁兴。 纵使众人心系追回玉横一事,也难免被这繁华的大城一时迷了双眼。 此时娇春,正当琼花盛开,叶茂花繁,烟雨蒙蒙。亭台楼阁藏在看不透、望不尽的阳春烟景里,让人留恋不忍离去。方兰生只恨两只眼睛太少,四下探看着,一边催问欧阳少恭:“少恭,你说的那个善卜的异人在哪里?待我们找过了他,可得在城里好好转转!” 欧阳少恭笑笑,领着众人往城西北走去。路边,一泓曲水穿城而过,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两堤花柳依水而植,颇有清瘦摇曳之姿。 走了不多时,湖畔渐渐热闹起来,只见三五岛屿曲折相连,如一串珠链延向湖心。湖心有一座高楼,极尽富丽堂皇,上面一块金字的牌匾,写着飘逸的三个字:花满楼。 “花满楼?听起来有好多花儿……”襄铃眨着眼睛。 “好漂亮的大房子!”风晴雪看到什么都雀跃兴奋,显然也是懵懂无知。 方兰生则好像醒悟了什么,张口结舌,指着欧阳少恭:“少恭,你你你……” “哟,几位公子怎么带了女人来找乐子?花满楼白天可不做生意。”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来,娇柔的声音酥到人骨子里。 欧阳少恭淡定自若,躬身一揖:“烦请这位姑娘通报一声,欧阳少恭特来拜会瑾娘。” 女人满眼都是暧昧不明的笑意:“这位俊哥哥认识我们老板呀?难怪……老板就爱你这样眉目清俊的俊哥哥,跟我来吧。” 方兰生再也忍不住了:“少恭……欧阳少恭!你怎么能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啊?!” 不错,花满楼,正是全江都,或许是全国最豪华的——青楼。 欧阳少恭笑道:“少安毋躁,进去便知。” 其他人都随着欧阳少恭前行,只有方兰生挨着步子,扭捏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踏入了雕饰繁复的楼内,便见一名盛装丽人款款走来,云鬓高耸,顾盼生姿,开腔便是高高的调门:“少恭来了啊!好久没见,我瞧着可像是瘦了些。” 那一身贵气逼人,一脸脂粉描画,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世外高人,只是一名颇具风韵的青楼鸨母。方兰生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恨不得夺门而出。 丽人热络地笑着,显然见到欧阳少恭格外高兴:“少恭此行可有收获?” 欧阳少恭施施然以礼:“多亏瑾娘指点,已在琴川附近寻得了一块玉横碎片。” “那便好,上回太匆忙,我知道你惦记此事,后来又再仔细为你推算过,该如何行事,均已写在上面,拿去便是。”瑾娘令身边丫鬟取出一个信封交予欧阳少恭。 “瑾娘恩情,欧阳少恭定会记在心里。” 瑾娘不爱拘礼,大方地挥挥手帕:“今天倒是热闹,还带了些朋友过来?”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望见停在百里屠苏肩上的阿翔,柳眉高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尖声叫起来:“阿宝!真的是阿宝!这只鸡……” 百里屠苏不善掩饰,已然露出不悦的神情。欧阳少恭轻咳一声,提醒道:“瑾娘,这是百里少侠驯养的海东青。” “海东青?鹰?不是母鸡?”瑾娘摇头不信,“怎么会呢?!明明和我以前养的那只芦花鸡阿宝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是阿宝再世!” 阿翔闻言颇为生气,不屑地叫了一声,扭头不看瑾娘。百里屠苏安抚地顺顺它的羽毛,对此话题也不想多言。 瑾娘却不在意,拍手笑道:“它一定是阿宝转世来的!连看不起人的那股劲儿都一个样子!”她越看阿翔越是亲切,双眼露出了热切的光芒,对百里屠苏深深一福身:“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望公子能将阿宝割爱予我。金银财物,若能换来阿宝,公子尽管开口,小女子定不吝啬。” 百里屠苏斩钉截铁:“万金不换,休要纠缠。” 瑾娘还要多说,欧阳少恭连忙笑了笑,将话扯了回来:“瑾娘,这只海东青百里少侠十分珍爱,你就莫要强人所难了。今日前来,除去玉横之事,尚有其他事想请你帮忙。” 瑾娘不甘地瞥一眼阿翔,微微叹息,道:“少恭的托付,瑾娘自是不会推辞。” 却见欧阳少恭敛容一拜,郑重言道:“敢请瑾娘一开天眼,替这位百里少侠算一算命数凶吉。” 此话一出,百里屠苏心下有些吃惊,立刻摇了摇头:“不必。” “百里少侠无须这样客气,你我虽然结识的时间不长,但在下深知少侠并非凡夫俗子,日后尚有许多重要之事必须去做。”欧阳少恭言道,“翻云寨中救命之恩无以报答,在下只好借花献佛,替少侠卜一卜前程。”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命运之事,他无心窥看,况且,他一直视自己为不祥之人,依他过去十七年的经历推算,他的前程,又能好到哪里? 欧阳少恭殷勤劝道:“百里少侠,命运之事虽不可尽信,但亦可趋吉避凶,多少有所补益。少侠若是并不反对,便与瑾娘去到内室。施展天眼秘术,不可有第三人在旁。” 百里屠苏自觉却之不恭,虽不太情愿,也只好抱拳应了:“如此便多谢两位厚意。” 这一去却是良久,众人捺着性子等过,总算见百里屠苏与瑾娘一前一后自内室走了出来,百里屠苏依旧只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悲。那瑾娘却是面色凝重,有灰败之相。 “大凶。”瑾娘看了看满心关注的众人,垂目说出了这两个字。“前所未见的凶命。” “啊……”风晴雪低低地叫了出来,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瑾娘此刻再不似风尘中人,而是肃穆端庄,神色俨然,满头的珠翠似乎也变得黯然,“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方兰生挠挠头:“死局逢生……按字面不是有否极泰来的意思?” 瑾娘苦笑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死局逢生,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欧阳少恭深深看了一眼百里屠苏,才问道:“可有办法化解?” 瑾娘看向百里屠苏:“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由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 “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百里屠苏淡然道。他并没有露出悲戚之色,在内室看到瑾娘的神情,他心中已经揣度到结果不堪。 只是“六亲缘薄”四个字,仍然像一柄尖刀,深深地扎进心里。 “公子胸襟令人钦佩……愿是瑾娘错看……”瑾娘转向众人,似已心力交瘁,“偶开天眼窥伺天机,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敢再妄动卜术。今日言尽于此,各位请稍坐,我与少恭还有几句话需单独分说。” “可是……”风晴雪等人一个个担心不已,还想再追问下去,但瑾娘拒客之意昭然,只得眼看欧阳少恭随瑾娘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瑾娘也不拘谨,劈头便说:“少恭,你是从哪里招来了那个煞星?此人命数诡异凶煞,千万不可和他过从甚密!” “瑾娘莫慌。”欧阳少恭笑如清风,不忧不惧。 瑾娘倚桌而立:“怎能不慌?你我相识已久,我一直将你当亲弟弟看待,你带着这个煞星到处走,实在太凶险了……” 欧阳少恭唇边笑意更浓,缓缓说道:“瑾娘,若说百里屠苏便是我多年寻找之人,如此历经千难万险,你仍要劝我放弃?” 瑾娘花容失色,惊叹道:“他竟然是……” 欧阳少恭语气坚定:“原本不甚确定,待你开天眼后,我已有九成把握。” 瑾娘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好吧,少恭,我虽不知你多年执著所为何事,但你看似温和,实则固执,也不必听我这些妇人之言……那天你临行之前,我心中忽有念头,这一次你定会遇到些什么,堪为一生转折。可如今看着你,我却什么也看不透了,只觉得……少恭会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瑾娘勿要胡思乱想,我自会一切小心,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其实,我颇为后悔替那位公子算命,我也不是心冷之人,若命途多舛,又何必早早说出令人感伤……” “你不是说,他尚有许多气运成谜?” 一声幽幽长叹,仿若哀歌:“唉……即便那些全是好运,又有什么用呢?命运、命运,命在前,运在后,孰重孰轻,已不用多说。可怜阿宝跟着他,怕也是要受苦……” 二人内室相谈,不知说些什么,其余几人只得在外厅等候。 瑾娘所说命运之事,大家固然并不尽信,但也有八分入心,面对着百里屠苏,一时难过,一时担忧,踌躇着字句。 襄铃踢着面前的一块砖:“算命什么的最讨厌了,早知道就不算了……” 方兰生清了清嗓子,对百里屠苏说:“那什么……木头脸,禅家云‘梦中说梦’……这事……这事就当它是做梦好了……是吧?” “无须在意此事。”百里屠苏轻轻摇头。 他并不是故作坚强。 只不过有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真的面对的时候,反而淡然了。 瑾娘所说的话,听起来残忍,却并非危言耸听。但是“死局逢生”四个字,他一时也参不透。 “怎么能不在意呢?”一向乐观的风晴雪都有些郁闷,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击掌道:“这样吧,从小到大婆婆都说我运气还不错,我把我的运气分一些给苏苏好了!” 这话说得天真,全然一片诚挚,却让百里屠苏一阵窘迫。 命运之说,岂容戏言?若是一语成谶,她为自己折损了气运,又该当如何? “此话休要再提。”百里屠苏别过脸去,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市坊之间 待欧阳少恭与瑾娘私谈完毕,已是临近晚饭的时辰。一行人出了花满楼,寻了一间客栈安顿投宿。方兰生张罗着几人在这江都名城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商量的话还未说完,却见百里屠苏独自望了望天色,转身便出门去。 方兰生见了,慌忙唤他:“喂,你去哪里?千万别想不开啊!虽然你这个人平时既阴险又凶暴,还总是喜欢装模作样,但……” 襄铃两只手一起捂住了方兰生的嘴,做出威吓的模样:“矮冬瓜住嘴!屠苏哥哥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唔嗯……唔之士素熬夜……安息他(我这是好意,担心他)……”方兰生被捂了嘴还是停不下来。 百里屠苏本心是不愿意回答的,他一直觉得方兰生好生聒噪。可是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聒噪,甚至于,从这种聒噪中听出了一点关心的味道。 既然是同伴了,也许,就需要多迁就一点吧?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买猪肉。” 阿翔一听这三个字,愉快地叫了一声,跟着飞走了。 余下几人,愕然站在原地。 “他……买猪肉?我没听错吧?!” 没错,百里屠苏真的是去买猪肉。阿翔最爱吃的,猪肉。 江都是商业繁荣之地,市集上琳琅满目,既有当地特产的通草、绒花、香粉、玉器,亦有西域番邦来的流华宝爵、金桃、轻绘。就连肉铺的猪肉也是格外的新鲜,阿翔见了,开心地跳来跳去。 站在猪肉摊前,百里屠苏却纠结起来。 “要不……瘦肉?”他转头看了看阿翔,“最近很多人说你胖。” 阿翔不屑地扒了两下百里屠苏的肩甲。 “考虑一下,再胖下去……” 阿翔却不耐烦,抗议地叫了一声。 “好吧,吃完这顿再考虑。”百里屠苏转向老板:“一块五花肉,要最好的。” 阿翔饱餐一顿后,身子又增添了几分分量,压在肩上沉沉的,一动不动开始假寐。百里屠苏带着它漫无目的地闲走——据他自己认为这是阿翔的餐后运动,虽然不知这只胖鸟到底运动了哪里。 江都城从表面上看去,最繁华的地方是市集,店铺的房檐挤挤挨挨,旗幡接连不断。可有一些楼宇之内,却要比市集还热闹。 比如到了晚上才开门营业的花满楼。 再比如,无论昼夜流水营业的,赌坊。 百里屠苏走过一家大赌坊门口时,真正的运动来了。 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来,百里屠苏本能地闪开,那物事“铛”的一声撞在地上摔得粉碎,依稀是个酒壶模样。 又一团黑影低空飞来,却比刚才大得多了,百里屠苏皱眉让过,竟是一个彪形大汉被人大力掼出,跌在街角,幸好是屁股先落了地,尚还有口气在,“哎哟喂呀”地叫着,眼泪鼻涕都喷出来,看样子是浑身皆痛,不知该先抱哪里才好。 赌坊门口转出一名高大落拓的男子,黑发披肩,宽袍的衣襟恣意地散开,粗布上淋淋沥沥的一片湿迹,大约是酒液。他每摇晃着迈出一步,就更倒向地面一些,眼睛半睁不睁,一看便是醉到了九成九。 男子一手拄着一把宽逾两尺的巨剑,一手持着酒壶,东倒西歪地向百里屠苏走过来,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在巨剑的攻击范围之外围着他,想要一拥而上,又唯恐男子身负蛮力,将自己打飞。 就这么僵持着,这个包围圈慢慢向百里屠苏移动,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 百里屠苏眉头微皱,打算折返原路,绕开这群人。 正及此时,男子又是随手将剑一挥,一个打手躲闪不及,被扫到腰间,号叫一声就坐在地上。而那高大男子醉得太厉害,这一挥之后,力道卸不掉,一个趔趄跌在百里屠苏的脚边,巨剑也甩在一旁。 百里屠苏拔腿要走,袍角却被男子拽住了,他略挣了一挣,居然没有挣得开。 男子仰起头,费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对百里屠苏扯出笑容,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好酒……再来一坛!” 下一秒,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百里屠苏的左腿,轰然倒地,醉成一摊烂泥。 百里屠苏抽了抽腿,又没抽动,男子虽然醉过去了,力道却还在,更把半个身子都倚在百里屠苏腿上,酒气熏然。 那些原本虚张声势的喽啰们见男子武器脱手,醉得不省人事,又纷纷试探着围了上来,为首一个尖脸的振臂一呼:“那醉鬼倒了!兄弟,咱们上!” 另一个一脸横肉的打手刚要靠近,见百里屠苏脸色颇黑,又负剑在身,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喂!你小子什么人?可是认识这个醉鬼?” 尖脸的声音也尖,在一旁帮腔:“这混账赌钱使诈!今日咱们兄弟非得取他一只手不可,劝你快快滚开!少管闲事!” 百里屠苏不耐烦和这些人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运力一抖,将左腿从男子双臂中抽出。 落拓男子怀中忽然空虚,眼色迷蒙,兀自伸手去抓百里屠苏的袍子,百里屠苏这次学乖了,身形一晃已到了一步之外,男子抱了个空,不满地哼哼:“喂,别走啊……嗝……” 一个接一个酒嗝漾上,男子虚晃着坐起来顺顺气,浑然不把围上来的人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走……嗝……” 分明是醉话,横肉男却当了真:“你小子果然和醉鬼是一伙儿的!” 百里屠苏不欲解释,转身便走。 麻烦,是他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尖脸男却以为百里屠苏是怕了,讥笑道:“一伙儿的也不怕,看他那张小白脸,娘儿们兮兮的,哪挡得了咱们兄弟?” 脚步顿住了。 横肉男也不比同伴精明多少,高声附和道:“还带了只这么胖的鸟,笑死人了!哈哈……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化为痛呼,是阿翔怒叫一声扑了下来,一口啄在他肩头,横肉男捂着见血的肩膀,慌不择路地往赌场里跑。 百里屠苏不发一语,只是转过身,眼如寒冰包裹着炭火。 尖脸男子被那眼神逼得不禁退了一步,声气大弱,憋了半天才壮着胆叫嚣了一句:“干什么?想找打?!” 百里屠苏用出鞘的利剑回答了这个问题。剑光闪过,恰恰划过尖脸男的喉头,尺寸拿捏得精准,只划破表皮,未伤血脉。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痛感。 可这一点点的痛击溃了尖脸男最后的强撑,他的恐惧爆发,大叫一声:“妈呀!我的脖子断啦……”捂着脖子滚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发现头还在项上,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跑,只是手脚发软,连爬起来几次都跌回到地上,狼狈不堪。 “快滚。”百里屠苏收剑回鞘。 身后的几个喽啰搀起尖脸男,头也不回地往后跑。 “多谢相救……”背后传来酒意浓浓的声音,落拓男子摇晃着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恩公好、好身手……养的鸟也忒威风……” 一场横生的是非终于烟消云散,百里屠苏并没有回应男子,看看天色,呼哨一声把追着横肉男而去的阿翔召回来,径自往市集方向去了。 这一场麻烦的源头,自顾自地对着百里屠苏的后背说话:“在下尹千觞,大恩……大德……嗝……有缘再报……” 走出去好远,百里屠苏仍觉得能闻到那一团酒气,身后隐约传来醉狂之句:“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两个男人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的相遇,也不知道会是何时。 赌坊门前,只留下残破的酒壶碎片,和干涸的酒液。 百里屠苏回到客栈,一桌丰盛温热的晚饭正在等着他。 这段时间里,大家分头去市集买回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却并没人先动一碗一筷,伙伴们只是摆好了筷箸,等着百里屠苏回来。 见到他回来,大家都凑到桌前预备开饭。 襄铃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坐到百里屠苏身边,给他看自己刚买的一对儿铃铛发饰:“屠苏哥哥,好看吗?”百里屠苏不置可否,方兰生凑过来搭话:“我帮你选的,自然好看,干吗非要问他!”襄铃只是看着百里屠苏,扭来扭去地不依,晃得满头叮当脆响,“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嗯。” “嘻嘻。”只是淡淡的一个字,也能让襄铃开心不已,叼起一只肉包子,开心地吃起来。 风晴雪也坐在了百里屠苏身边,她看见什么都新鲜,无疑是转得最开心的一个:“苏苏你去哪儿啦?这儿真热闹,这么明亮,卖的东西也好玩……不像我们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人很少,总是静静的。” “你的家乡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方兰生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情形?” 想起家乡,风晴雪的眼神有些落寞,仔细想了想,复又露出笑容:“嗯……我家那里,树和草会发出莹莹的光亮,有一条大河从天上经过,也、也还是很漂亮的!” “骗人的吧?!天底下哪会有这种地方?昼夜交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河又怎么可能跑到天上去?!”方兰生听了这话,夹到半截的菜都忘了送进嘴里。 “可是我的家乡就是那样啊!”风晴雪很认真地说。 “太荒谬了!书本典籍里可没有记录这样的地方!”方兰生大摇其头,分明不信。 “天下之大,非凡人思想所及,由生到死,不过如天地蜉蝣,穷极目力又能知晓几分?偏喜妄说荒谬。”百里屠苏凉凉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家伙平时寡言少语,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偶尔说出话来,却能噎死人。方兰生每每被这样的突然袭击搞得忘了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 而风晴雪看着百里屠苏冰块般的脸,须臾,静静地一笑。 桃花之谷 入夜,百里屠苏和衣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这几天的事。 真奇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那么多人同行。 就像一头习惯了独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难再加入任何一个狼群。百里屠苏曾经见过这种狼,只在远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击,也不嚎叫,然后默默地掉头离去。他跟着那头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经有三四个大狼群的腥风吹过荒原,但那头狼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色,相反,它警觉地藏在低凹里。 倒是没有避开百里屠苏这个人类。 他们在三天之后分别,狼继续去往北方,百里屠苏掉头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随那头孤狼三日,也不会发现什么别的,那头固执的狼,就是一直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跟狼一样,生来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头狼才没有刻意地避开他,也许是闻见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时候,昆仑山上下那么多子弟,他也始终独来独往,不与他人亲近。 可是忽然间就有了那么多同伴,居然有一点……温暖的感觉,虽然还没有适应这种温暖,但比风和冷的感觉……似乎是要好那么一点点。 门吱呀一声,仿佛风动。 “什么人!”瞬间,百里屠苏已经翻身下床,手握剑柄,剑气流转于鞘中。 屋里的蜡烛没有熄,是风晴雪推门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苏苏你那么紧张干吗?我看你屋里有亮光,以为你还没睡呢。” “有事明日再说。”百里屠苏神色不善,把剑放回床头。 风晴雪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他:“吵醒你啦?生气啦?” 百里屠苏摆手:“男女有别,不宜深夜共处一室。” “都是人,哪里不一样?我可是敲了门的!”风晴雪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会不经意地睁大眼睛,露出呆呆的神色。 这两日来,百里屠苏已经深知风晴雪不太懂世事,跟不懂世事的女孩说什么伦理和避讳呢?只好耐着性子问:“深夜来访,到底何事?” 风晴雪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反正你也醒了,不如……去看星星?” 百里屠苏皱眉:“在下并无此等闲情。” 一阵微风,烛火明暗,照着风晴雪脸侧一道柔软的弧线和一缕细细的鬓发。百里屠苏看了一眼,心里不由得软了一些,觉得这样生硬的拒绝似乎有些失礼。 “就是这样才更应该去呀,大哥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看星星,烦恼就全都丢开了。我还想起一个故事要和苏苏说呢,是有关七把古剑的……”风晴雪有些不依不饶。 百里屠苏心中的抗拒又生:“不是让你勿要再管此事吗?” “只是说个故事,也不行吗?”风晴雪小声嘟哝。 心里那股子柔软又升了上来,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夜色如水,风中暗香流动,月光照在静谧的山谷中,山色青青如黛,寒潭中水色湛碧。 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山之巅,星光垂落在他们身上。 “观星何必要跑这么远?”百里屠苏望着寒潭中反射的细碎星光。 这一路他走得没头没脑,全仗风晴雪领着他,感觉像是姐姐把一个走错路的小孩领回家似的。这让他有点不习惯。 “看!”风晴雪蹦了起来,指着头顶星空,又指向下方山谷,眉眼间满是得意,“上面是银河下面是山花,你坐在中间,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你还要什么别的吗?你什么都不想要!” 百里屠苏默默地想,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你自问自答就好了。 “苏苏不觉得这个山谷很美吗?这可是我最先发现的,我把它叫做……嗯!叫做‘苏苏谷’!”风晴雪转着眼睛。 百里屠苏的脸骤然涨红,突兀地站了起来:“胡闹!乱说什么?!” “好吧好吧,那叫……就叫‘桃花谷’好了!”风晴雪吐吐舌头,满脸捣蛋的神情,“别生气嘛,你大人有大量。” 百里屠苏有些无奈,大概风晴雪早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确实很美。 此刻银河如泼天的水,横贯长空,四野蛩鸣,山花和草木的香气恣意流淌,溪水潺潺流动。俯仰天地,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但是这样一个渺小的自己有个女孩陪着看星星,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在意你是不是开心…… 你还能要什么别的吗? 两个人一站一坐,默然良久,百里屠苏重新坐下:“此处并无桃花。” “我在这里洒了很多桃种哦!不过才种下,还没长出来呢。”风晴雪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小小山谷,“这里灵气很盛的,花草都会长得快很多……可惜不能带回去给婆婆看看。” 百里屠苏心里一动:“你和你婆婆很亲?” 风晴雪点点头:“爹和娘在我出生百日后就过世了……是婆婆一手把我和大哥带大的,大哥有大事要做,很少待在家里。我想念大哥的时候,婆婆就给我讲故事……七把剑的故事,就是那时听到的,想听么?” 百里屠苏点点头,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他心里是有点想听那个故事的。 风晴雪一笑:“其实,这个故事我们那儿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龙渊’的部族,他们在部族覆灭的灾劫中侥幸延续下来,代代传承,一直等待着向神复仇。他们聚于龙渊地下,建了七座巨大的铸剑炉,以禁法铸成七把凶剑。” 百里屠苏意识到她有所指,于是解下身后的焚寂,拂过仅剩的半截剑身:“七把凶剑可有名字?” “婆婆没提起过。”风晴雪盯着焚寂看了半晌,摇摇头,“龙渊部族不供奉任何神明,认为大地应该由人来统治,这种信念激怒了天神伏羲,他决意将龙渊部族彻底毁去。女娲娘娘却不忍心看着一个部族亡丧,她从龙渊人那里夺走了七把剑,分别封印在大地各处。这样一来伏羲就没有理由杀光龙渊部族的人了。” “封印……”百里屠苏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脑中纷乱芜杂,摸不清头绪,“或许确有渊源吧,师尊曾断言此剑乃上古邪物。此剑剑名‘焚寂’,是娘告诉我的,其他的,她没有来得及说,又或许她说过什么,我却记不得了。” “你娘……”风晴雪问。 “她死了。”百里屠苏轻声说。 “对不住,我不该问……” “问与不问,并无分别。”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夜空看似繁星点点,伸手探出去,却只有风从指缝中穿过。 “苏苏,晚上的事多谢你。” 不知过了多久,风晴雪开口说。 百里屠苏转头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她在说什么。 “谢谢你为我分辩啊。谢谢你相信我说的那些,我的故乡……也许和世上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风晴雪微微抿住嘴角。 百里屠苏摇摇头:“天地无涯,人身渺渺,规则常理不过世俗所约,若有不同便被视为异类,委实可笑。” 风晴雪粲然一笑:“苏苏……有时候你真的挺为别人想的,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理人啊,你该多笑笑才对!” 百里屠苏的脸忽然僵了,心中本能地想斩断这个话题。就像那头向着北方去的狼,他跟了它三天三夜,它没有对他投来哪怕一抹多余的目光。夜间狼和他相隔很远入睡,他始终扣着剑柄,狼始终磨着牙齿。 白首相知尤按剑。剑客相信人,不如相信自己的剑。 也别说那么多亲近的话,多年后想起来,会觉得那么蠢。 他霍然起身:“事已说完!回去吧!” 风晴雪仰起头,牵住百里屠苏的手,声音柔软地央求:“再陪我待一会儿好吗?难得看到这么漂亮的星星呀!” 风晴雪不论何时都戴着一双黑色的长手套,但此刻隔着那双质地怪异的手套,隐约可以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这令百里屠苏想起自己在船舱中醒来的一刻,那是他此一生,为数不多的温暖。 夜风钻入他的衣襟,胸口微凉,百里屠苏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星河中一道银芒闪灭,仿佛时间的刀刃短暂地划破夜空。 “苏苏你看!”风晴雪欢喜地喊了起来,“那是流星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真了不起!” 百里屠苏仰望星空。 “啊啊!真漂亮真漂亮啊!”风晴雪大喊着。 “可惜……那么短啊……就熄灭了。”她轻声地说着,对着流星逝去的天幕发呆,声音幽幽的,透着夜风般的寒意,“以前我很羡慕大哥,能够离开故乡,看到许多家乡没有的东西。如今我也看到了,跟哥哥说的一样,外面的世界真的非常漂亮……我都记住啦,即使以后看不到了,也能记起来,记起来……也会开心的!” “星空四季,亘古不变,若是想看,离家出来便是。”百里屠苏觉得她话中透着一丝隐约的悲伤,却想不透,只能这么蹩脚地安慰。 风晴雪摇摇头:“我家乡的人说,远游的日子,就像好梦一样珍贵。婆婆说,人一辈子做好多好多的梦,里面只有一百个是好的。做到了好梦,要牢牢地记住,一辈子都记住。” 百里屠苏心中凛然。 这一刻风晴雪的目光透过茫远的夜,仿佛看到了许久以后的时光。 可郁郁只是一刻,她立刻就恢复了满是朝气的样子,咧嘴一笑:“也是啊,我想那些干什么……苏苏,你看这山谷多美,除了桃花,我还想在这里种各种花草,还有大眼蛙、跳跳、噗哟噗哟蛇什么的……到时候一定会很热闹吧!” 百里屠苏眺望出去,漫漫地想着风晴雪描绘的将来,桃花盛开,生机盎然,只是风晴雪的癖好另类,乃至于她描绘的美景中有些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百里屠苏想着就不禁嘴角有些上扬。 “喂!”风晴雪忽然大声说。 百里屠苏被吓了一跳,原本能被压下去的那一丝笑意跳了出来。他呆呆地看着风晴雪。 风晴雪也呆呆地看着他:“喂!苏苏……你笑了……” 第7章 泉水深处 女子浅浅一笑:『不敢,小女子红玉,专爱管点闲事,也算与你们有缘。不过我只顾赶着救人,并没来得及问清其中情由。』 甘泉村 依着瑾娘推算,玉横的踪迹恰好在江都城郊。 欧阳少恭在翘头案上摊开一幅简略的地图,向江都城西北方向一点,“经城郊去西北,有一村落名唤‘甘泉村’,不如我们到那附近探查一番,再作打算。” 百里屠苏听了此话,只一点头,并未多言。看着地图上那被标为“甘泉村”的一个小小红点,他的心中幽幽一动,不知有什么会在那里发生。 但他一如既往,未将心事出口半点。 而命运,总在前方,微笑着等待。 出了江都城,向西走了不久,山势开始起伏,路也变得狭窄,有的地方仅容两人错身而过。渐渐能听闻泉水流动的声音,有时似在脚下不深处,有时又隐在身侧林间。 出行之前,大家已经打听清楚甘泉村的所在,遇到岔路,就沿着水声的方向走,总不会错。 百里屠苏一路默默走在前头,又遣阿翔在前探查,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动。日已过午,天空下起蒙蒙细雨,雨丝绵绵,接连不断,使得本就水汽氤氲的山间更加如梦如幻。 绕过一道山坳,前方顺水又见一条岔路,望去隐约可见高大的竹制牌坊,匾额上镌着竹般挺秀的三个字,正是“甘泉村”。 “便是这里了,”欧阳少恭道,“竹林清幽,地势向心愈低,有泉涌出,其水甘美,是以名甘泉村。”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诸位是?”牌坊之内走出一位老人,须发皆白,长髯曳地,拄着一根少见的方竹拐杖,行止之间颇有威严。他看看欧阳少恭又看看百里屠苏,流露出一点戒备之意。 百里屠苏一向不擅与人打交道,这种寒暄应酬,自是欧阳少恭来做。欧阳少恭向前几步,温言道:“我等由琴川一路到此,旅途疲顿,少不得要盘桓几日,以作休整。敢问老丈,村中可有借宿之处?” 老人连连摆手道:“咱们村子地方小得很,不方便外人留宿,我看你们……” 正说着,众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老人的话:“裴公,远来即是客,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那里还有两间空房,让客人将就一下就是。” 说话的青年从百里屠苏等人身边经过,一身粗布衣衫,背后的草药篓子看上去分量十足,被雨水打湿的黝黑面庞上透着健康的红晕。 那被称做裴公的老人一阵急咳,脸色都呛得紫红:“云平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青年放下药篓,轻轻拍打着裴公的后背:“裴公您的风寒刚好,怎么就出来了呢?还是回屋多歇息歇息,客人们便由我招呼吧。” 裴公欲言又止,眉宇紧皱,过了半晌才道:“那你们慢聊,云平你……你莫要怠慢了人家啊。”说完拄着拐杖缓缓走回村中。 青年看向百里屠苏一行,“幸会。鄙人洛云平,是甘泉村的村长。” 他的热情带着农家特有的亲切,感染了众人,只有百里屠苏并未展颜,眼神沉沉追索。 方兰生惊讶道:“村长?我还以为村长什么的都只有老爷爷才能当上……” 洛云平哈哈一笑:“小哥说的倒也没错。只不过本村年轻人几乎都出外谋生去了,村中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大伙儿便推举了我照顾这些亲眷。”言及此他脸上掩不住一瞬凄凉之色,但紧接着便又恢复到热情洋溢,“看几位衣饰打扮,不像寻常人家,若要投宿,前后再行些路都有大城驿站可以落脚,怎么会绕到我们这个小村子?” 百里屠苏抱剑别立,惜言如金,方兰生却心直口快,将玉横为祸,众人四处寻访之事简略述说一遍,越说洛云平表情越发凝重,“这……几个月前,有位重伤之人倒在村口,我们试图施救,却回天乏术。临死前,他曾拿出一小块玉石给我,说正是为了这件宝物才被人所害……那东西莫不就是玉横碎片?” 欧阳少恭忙问道:“不知玉石现在何处?是与不是,一望便知。” “我不知此物是福是祸,就将它藏到了村中溶洞里,那处名唤‘藤仙洞’,白天为泉水所掩,晚上泉水退去才能进入。” “如此……能否劳烦洛兄取来予我?或是由我们亲自去取亦可。事后定会答谢。” “先生客气了,那东西本来就不属于甘泉村,自该还给你们,眼下天还早,随我在村子里逛逛好了,若要休息,我家就在竹桥那边,好认。”洛云平说话十分痛快,引着众人往村里走,边走边问道:“你们刚才说……用玉横碎片的力量炼药,会炼出邪物,人服下后是祸不是福,这种……这种离奇事,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所以在下急于将碎片寻回,以免贻害无穷。” 洛云平点头:“我明白了,入夜以后我就带你们进洞。” 入得村中,欧阳少恭转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百里屠苏:“少侠似乎有心事?” 百里屠苏望着洛云平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若真是玉横碎片,倒极其顺遂了。” 欧阳少恭深望了他一眼,坦然笑道:“不生波折自是好事,此处风光甚美,大家不妨四处走走看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竹,临池,似玉。悒露静,和烟绿。抢节宁改,贞心自束。”欧阳少恭倚风而立,口角吟翠,手中一把油纸伞,大半罩在亭亭玉立的风晴雪身上。 风晴雪透过雨幕,迷醉地看着一村碧竹。 甘泉村到处都是竹,挤挤挨挨地顺着地势长成一枚碧玉环,村落静卧环心,在浓郁的水汽浸润下,竹身与竹叶都透着莹润的浓绿,仿佛一拧就能滴下汁液。 竹子长得高了,渐渐撑不住重量,竹节延伸到两三人高的地方便开始向心倒伏,如同谦谦弓腰的青衫公子,和站在竹下的欧阳少恭有几分相仿。 更稀罕的是,水边有片疏松肥厚的沙壤土,生着一大丛方竹,绿意婆娑聚成塔形。 “这种竹子我从来没见过呢,刚才的老爷爷用的拐杖就是用这个做的吧?”风晴雪好奇地去抚那方直的竹管。 “小心。”欧阳少恭长袖一拂,掩去风晴雪的手,“都说竹中空外直,堪称君子,这杆型端方笔正的方竹更是君子中的君子,是竹中上品。可是大家却常常忘了,这种竹子节头生有利刺,轻易可以划开皮肉……”他望着风晴雪那听得过于认真而显得有点呆气的面孔,试探着问道,“这样锋锐于外,可也称得上君子?” “君子是好人的意思吗?好人也可以佩剑,可以习武,可以出刀保护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呀。这竹节上面的刺,就是它用来保护自己的佩剑,如果我们不去碰触它,它也不会来伤害我们,对吧?” 雨水打在油纸伞面,滴滴答答。 “以竹拟人,那大约也是个伤心人,竹子长寿却无情,六十年花开一次,开过后便枯萎死去。” “开过一次就很好呀,就算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可惜了。”风晴雪认真地说。 欧阳少恭定定地看了风晴雪很久,才接着说道:“晴雪喜欢竹子?” “喜欢呀,外面的世界什么都很好,我都喜欢。小草小虫,都不像我们那里枯燥。” 欧阳少恭又问道:“外面的世界这样好,晴雪还要回到家乡去吗?” “啊……”风晴雪脸色微黯,“虽然家里面没有这么多好玩的,但找到了大哥还是要回去的。” “若是你大哥不愿意回去呢?” 风晴雪显然并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景,一时语塞。 欧阳少恭哑然失笑:“在下只是随便说说,晴雪不必当真,他日你们兄妹重逢,自然可以回到家乡共叙天伦。” “嗯!我也希望是这样!” 欧阳少恭望着风晴雪又欢快起来的侧颜,笑得温柔。 地下溶洞 天际擦黑,红云染墨,雨势已歇。几人休息已足,都聚在了村长洛云平家门外。 这半天中襄铃和村里的老人们玩在一处,说是想爷爷了。这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外打拼生活,老人们久不得见,膝下空冷,见到襄铃这样活泼俏皮的女孩,都是喜爱得很,絮絮地拉着她讲了一下午话,方兰生也在一边陪着,有时听老人们讲掌故,有时也说一些自己家里的事,什么被二姐拧耳朵,被天仙肥婆逼婚之类的,逗得老人们和襄铃都大笑不止。 洛云平带着众人到了村子中心那泉涌之处,果然泉水干涸,露出一个六七尺宽的洞口。往里望去,只是黝黑冰凉,不知深浅。百里屠苏将阿翔留在了外面守望,众人点起火把,随着洛云平下洞。 下探了七八步之后,土石渐渐变得平滑光亮,地方也宽阔了起来,众人举起火把一照,面前出现一个遍布钟乳石的天然溶洞,仿佛一座敞亮的大厅。这小小的泉口之中,竟然别有洞天,造化之妙,令每个人都啧啧称叹。 洛云平走在前面,嘱咐道:“诸位小心脚下。这里与潮汐之力相反,白天涌水、晚上枯水,石头表面十分湿滑。我将那玉石碎片藏在洞中最深处,还要麻烦几位多费脚力了。” 洞中之路似乎只有一条,偶然有些深陷的石穴或者剑突的钟乳石,在火把的照耀下显现出不同的光泽与色彩。 越往内里去,水汽越浓,只是这水汽中还夹着一点腥臭之气,说不上是鱼腥还是腐败的水草,让人不太舒服。 走到一处略略狭窄的通道,洛云平忽然停住不走了。 方兰生挠挠头:“咦,不是说在最深处?前面还有路,不走了吗?” 可洛云平只是站着,不应答,宽厚的肩膀从背面看去,像一座坚实的石山。 欧阳少恭伸手碰了碰洛云平:“洛兄?” 石山岿然不动。 百里屠苏忽然抢上前,白光一晃,朝洛云平一剑劈下。洛云平闪也不闪,剑就直直地劈在那石山样的肩上。这场面看得襄铃一下子捂住了嘴,然后又小声地“呀”了一下。因为她看到百里屠苏的长剑未受到任何阻力,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划过虚空,不见一滴血肉,而原地的洛云平则在这一劈之后,淡淡化为烟雾散去了。 “这……” 身后百步开外,隐隐是洛云平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山壁上扣动了什么物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落在诸人身后,将整个洞口堵得严不透光,断去了他们的来路。 “喂!你干什么!放我们出去!”方兰生第一个冲到巨石旁,又是出拳又是施法,却丝毫没有撼动巨石。 “莫要轻举妄动,若强行击破巨石,只怕引发洞石崩塌。”百里屠苏一把扯住了方兰生,方兰生震怒中哪里管得了那许多,一边挣扎一边还在踢那巨石:“木头脸你不要拦我!那个卑鄙小人,居然在背后暗算我们!” 百里屠苏脸色微黯,“是我大意了,明知他是妖非人,竟未留心幻术。” 欧阳少恭问道:“百里少侠言下之意,早知洛兄并非常人?” 方兰生总算从百里屠苏手中挣脱,他可没有欧阳少恭的镇定,“少恭你别洛兄洛兄的了!那家伙分明是个浑蛋!把我们骗进来不知什么用心!” 百里屠苏沿着巨石四处摸索,巨石上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暗绿色的印记,时隐时现,像是什么符咒,“此门附有妖力,寻常法子也是无用。” “若是我们被困到早晨,泉水上涌……”方兰生更加暴躁了,“饿不死也会淹死!” 欧阳少恭按按方兰生的肩膀,说:“洛云平费心引我们来此,必有所图。既来之,则安之。已无退路,不如往里行进,看他究竟是何目的。” 风晴雪和襄铃一时帮不上什么忙,站得比较靠后,此时襄铃突然张起耳朵:“襄铃好像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众人听到她的话都安静了下来,一时却只听到钟乳石上凝结的水滴落下的声音,哒、哒、哒,在这境地下让人悚然不安。 就在这诡秘的寂静中,有什么东西从洞内破风而来,击破了静谧的空气,将最靠近洞内的襄铃一把卷走!襄铃尖叫一声,手中的火把跌落,火光闪耀之间,可以看到圈在她腰间的竟是一条半人粗的藤条,那藓绿色的触手显然是什么妖类,滴滴答答垂落几滴黏腻汁液,暗红的颜色竟仿佛是血。 藤条一卷一弹,掳着襄铃只一刹就消失在洞内深处的幽暗中,事情发生极快,众人均不及反应,只听见襄铃惊呼:“啊!屠苏哥哥!少恭哥哥……” “襄铃!!”方兰生第一个扑了出去。 百里屠苏带着诸人立时追赶,往前的路不再是钟乳林立,而是以淤泥为主,黑暗中不时地蹿出更纤细些的藤条触手攻击他们,它们是幽暗中的生物,没有眼睛却敏锐异常,躲避时柔软滑腻,攻击时却像生着锐刺的铁鞭。 “且慢。”百里屠苏剑起剑落,又削下几只藤怪的触手,他用剑尖拨弄了一下那触手的断面,这藤怪外表是藤,内里却是血肉一般的东西,散发出腥臭气味,“恐怕有毒。” “小兰一语成谶,藤仙洞恐怕是怪物巢穴,这些藤蔓都是藤怪的触手分身,我们被关进来……是作果腹之用。”欧阳少恭闻了闻那血腥之气,点点头,“而且这些触手的血气中确实有毒,若是吸入多了,可能昏迷甚至致残。” “那襄铃岂不是要被吃掉?!” 几人再不浪费时间多言,护着欧阳少恭一路杀向洞内。 一路上遭遇的攻击越来越频繁,那些神出鬼没的藤蔓看上去也愈发粗壮和强韧,可见是距离藤怪本体越来越近。诸人顾不得和触手多做纠缠,只是刀削斧砍地往前冲。 洞内狭小,风晴雪的巨镰施展不开。她一路手捏法决,结合洞内的水汽,释放冰雪之术将藤蔓大片大片地封冻起来,百里屠苏跟着一剑劈碎,倒也并没有耽搁。 前方道路豁然开朗,那种腐烂腥恶的味道也扑面而来,浓郁难当。 风晴雪走在最前面,她猛地收住了脚步,面露惊愕之色。 只见一只巨大的妖物盘踞在若干个溶洞连通起来的宽阔大厅正中,像是数棵倒伏腐烂的古树伴生在一起,中间结着一个蜂巢般的囊。那妖物说是藤妖,却又间或融着些人类的血肉在其中,扭曲虬结,无数粗粗细细的触手蠕动着伸向四面八方,说不出的恐怖和令人作呕。 “天哪,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兰生哪里见过这么凶险的家伙,可下一秒他连感慨也顾不上了,因为就在那最高的藤蔓触手上缠着,被毒雾所笼罩的,正是已经昏迷了的襄铃。 这藤妖发出了甚至算不上嘶吼的沉闷怪声,啪地甩动藤条,直朝方兰生的面门而来,它的每一只触手都像一条灵活凶猛的毒蛇,咝咝地吐着芯子。 几人与藤妖缠斗了片刻,都发觉形势并不乐观。 那些藤蔓此消彼长,腾挪往复,竟似是源源不断打不完了,且比方才路上遇上的那些还要坚韧难对付些,有时候一剑下去,只能在那触角表面留下一道伤痕,竟不能斩断。 百里屠苏临敌经验最为丰富,他将大家聚拢到一起,一边抵挡藤怪的攻势,一边部署道:“照着来时路上那般,你们施法冰冻,我用剑击碎。” “谁要听你的……”方兰生表面上还忍不住斗嘴,可为救襄铃,哪还顾得那么多意气之争,手捻佛珠,施起水系法术。 果然有效。 藤蔓被冰封住后,血肉凝固,失去韧性,一击便碎,百里屠苏剑落如雨,很快就将洞内的藤蔓除掉大半,只是藤妖本体仍然毫发无伤,扭动着不断生出新的触手来。 欧阳少恭手持一把短匕首,躲在一处岩壁掩护着自己,以免拖累同伴,目光却片刻都没有离开激战的众人。 未几,他发现了什么,招呼大家过来:“诸位,这么耗下去只怕襄铃要支持不住了。在下看了许久,那妖物本体中心的莹绿囊袋不断膨胀缩小,散发阵阵黑绿的毒雾——大约就是它的本源,若是能靠近那毒囊一举破之,或许会事半功倍。只是……” “我去。” “我去!”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几乎同时开口。 欧阳少恭摇摇头:“且慢,那怪物周身发散出的毒气已令人忌惮,若要刺破那毒囊取它性命,只怕它临死之时反扑,溢出的毒气更加凶猛。就算能除掉毒囊,自己安有命在?” 方兰生看着昏迷不醒的襄铃,急得抓耳挠腮:“那总不能一直杵在这儿吧?!” 百里屠苏听着二人对话,不断挥剑阻断攻来的藤蔓,心中计较着,若能在闭气时间内斩落毒囊,救回襄铃……风险虽大,但值得一试。 “让我去吧。”风晴雪站到了百里屠苏身畔。 方兰生大不以为然:“你去和我去有什么不同?!别告诉我你百毒不侵!” 风晴雪的表情却是轻松:“虽不至于,但我从小是不太怕毒的。” 百里屠苏略有些迟疑,但看着她笃定的神情,又很难不相信她。 风晴雪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拍了拍他的臂甲以示安心:“苏苏别担心,我的体质和别人不一样,肯定没事。” 一抹蓝衫飘然跃入藤妖切近之地,纤细的身影穿插交错,踏着较粗的藤蔓几个翻腾跳跃,靠近了那毒囊。藤蔓疯狂地扫、抽、刺、缠,方兰生和百里屠苏在外围亦是一刻不停地猛烈回击,吸引着藤妖的注意力。 离近了看,那毒囊像是油绿的一只大灯笼,又像是一只硕大的眼睛,散发着幽光。毒囊上面布满了气孔,一个收缩之间,呼出大量的黑雾。 风晴雪落稳脚跟,寻机一击,那藤怪似也发现了她的意图,两只比她腰肢还要粗的藤蔓从下方迅疾袭来。 “小心!”百里屠苏反手堪堪架在攻来的两只触手之上,触手力道奇大,止不住上攻之势,一下挑翻了他,露出一个空当,方兰生毫不犹豫地运气施法,两簇真气凝为冰箭,阻住了触手,百里屠苏这个时候恰好控制住身体自空中落下,长剑左右一挥,就将两只触手斩碎。 整个过程惊险却又默契,由两个对头做来,十分不易。 “事不宜迟,快!” 欧阳少恭一指,那毒囊正在吸气的样子,鼓鼓囊囊,很快又要开始一次新的喷射。 风晴雪单足一蹬,高高跃起,整个人都被幽蓝的水系法阵包裹着,像是冰雪中的精灵,她口中念念有词,释放出一个满月状的冰环,那冰环将毒囊牢牢套住后,展开了一层层冰雪羽翼,将毒囊包裹起来,生生封死了即将散发到空中的雾气。 “就是此刻!”在下方的三人心中都是一般念头,百里屠苏将手中长剑奋力抛出,风晴雪应力飞扑而上,整个人仿若一把冰雪的宝剑,刺向妖物的心脏。 法力裹着利器,轻松地破入已被封冻的毒囊。 “成了!”方兰生高喊一声。 看上去是成了,那藤怪发出状似痛苦的狰狞嘶吼,整个身体迅速地坍塌下去,那些刚刚还在凶猛鞭挞的触手,此刻一支支都委靡不振地落了下来,也丢下了昏迷不醒的襄铃。风晴雪一跃而下,接住了她,“襄铃……听得到吗?” 襄铃似乎想要睁开眼,又没有力气:“这……是哪儿?襄铃的头……晕乎乎的……” 百里屠苏也不恋战,赶紧过来扶住了风晴雪和襄铃:“我们撤。” “襄铃!”方兰生一把接过了襄铃,藤怪还未死透,大家一直往回撤到来路上的空地,才让欧阳少恭仔细地为襄铃查看起来。 “襄铃所中乃是尸毒,我已喂她服下解毒丸,应无大碍,只是大约还要昏迷一日。” 方兰生猛抽一口气:“尸毒……那怪物身上看到的血肉……” 欧阳少恭叹道:“非腐体聚集之地不能成尸毒,多半藤为皮囊,尸为脏腑。” 风晴雪摸摸襄铃的头发:“襄铃受苦了……呀,你们看!” 襄铃的齐刘海,在一阵略暗淡的光中,变成了金色的细毛,她整个身体都笼在那微弱的金光中,竟变成了一只金毛小狐狸。 风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襄铃:“咦,怎么变成了个毛团?!” 方兰生跌坐在地上,又猛扑在欧阳少恭身边:“少恭!她怎么变狐狸了?莫非这毒还能把人变畜生不成!” 百里屠苏拎住方兰生的衣襟把他揪开:“襄铃本是狐妖,化身狐狸有何不妥?” 这话仿若晴天霹雳,方兰生双手一时不知道该捂耳朵还是该捂脑袋才更能表达此刻的惊异:“什么!襄铃是狐妖?!” 方兰生看了看那蜷缩成一团的金毛小狐狸,仍然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她是只狐狸,可平时瞧着都是人样……怎么好端端又变回去了?” 欧阳少恭解释道:“妖类若受伤昏迷,十之八九会化为原形,任妖力游走体内,聚气不散,是为自行疗救。” “哦……”方兰生抓抓头,想着襄铃平素娇嗔可爱的模样,看着那金光在憨态可掬但气息微弱的小狐狸身上游走,起初的惊惧都被心疼的感觉冲淡了。一旦接受起这件事,也并不像第一瞬听到的时候那么不可思议了。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得想个办法出……”百里屠苏正说着,洞穴深处传来藤怪的嘶吼,那是兽类濒死前反扑的声音。 “苍天啊!又、又活过来了吗?!那恶心怪物会自己疗伤吗?!” 百里屠苏拔剑护住诸人:“带上襄铃!走!” 藤蔓复又蹿了上来,几人且战且退,很快已退回到了钟乳石溶洞。 藤怪濒死反击,堪称疯狂,藤鞭如暴风骤雨劈洒而下。百里屠苏与风晴雪、方兰生三人拼力而战,护着身后抱着襄铃的欧阳少恭,可藤蔓绵延不绝,如潮水退而复返,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洛云平 正焦急之时,巨石却突然松动,发出隆隆巨响。紧接着,巨石像一座大门般缓缓向上方开启,外间火把的光芒映照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袭红裙飘扬,竟是虞山相遇的神秘女子,她身后跟着初进村子时遇到的裴公,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快出来!”红衣女子指尖微弹,释出一道红光,正击中新一波攻上来的藤妖触手。 红光所及之地,触手像是遇到了克星,疯狂地退缩,红衣女子复又放出一个金色法诀,形成一道禁制模样的屏障,“这样应该能暂时制住它……你们还不出来?!” 裴公也在后面慌忙招呼道:“你们快、快出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百里屠苏定了一定,率先走出洞去:“即便有诈,也要出去一搏。”诸人点点头,跟着百里屠苏一路奔出。 匆匆站定,方兰生才发现自己已经四肢酸软,耗尽了力气。 裴公双手合十:“感谢老天,总算还赶得及!你们……都还好吧?” “半点也不好!”方兰生大叫一声。 “小兰……”欧阳少恭轻咳一声,对红衣女子和裴公行礼,“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只是这其中玄虚……” 女子浅浅一笑:“不敢,小女子红玉,专爱管点闲事,也算与你们有缘。不过我只顾赶着救人,并没来得及问清其中情由。” 虽然红玉来去无踪,十分神秘,但每一次都破解了他们所处的难局。百里屠苏已从心底相信她是友非敌,大约就是因为风晴雪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吧——“红衣姐姐既然帮了我们,当然是朋友啊”。 裴公面对众人疑问的目光,面色发苦,不住摇头:“唉,这要如何开口……” 这时,熟悉的爽朗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却带了十足的焦急:“裴公!你们怎么能……” 正是洛云平。 “洛云平你这浑蛋!差点把我们害死!”方兰生一把就要扑上去,被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一起拦下。 年迈的老婆婆扯住洛云平的袖子,语带哽咽:“云平,把那东西还给人家,让他们走吧……” 方兰生在村里已混得很熟,他小声解释给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听:“这是曲婆婆,她的儿女一个出去做工没再回来,一个远嫁了,十几年都不得音信,一直都是洛云平在照顾她。” 洛云平攥住曲婆婆干枯的手指,语带痛苦:“婆婆,我也不想啊!可是不找东西给他们吃的话,余公、元伯、周婆婆、蔡婆婆……不就要通通饿死?!” 裴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如今这样,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方兰生实在撑不住了,打断他们说:“你们能不能讲个明白?我们几个被那怪物又打又追,差点死在里面!总该让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裴公苍老的声音,讲述起整个甘泉村的遭遇。 “其实,你们要找的那块碎片,就在云平手里……几个月前,村里来了个修道的人……说是为了泽被苍生、广行善举,留下一件宝物……用那宝物炼药,就能炼出延年益寿的仙丹……” 欧阳少恭与百里屠苏目光相对,俱是有所了悟:“那位修道之人可是自称衡山青玉坛弟子?” “不错……原本,我们这些老家伙活得也够久了,不在乎能不能多磨个一年半载。可是人哪……要是那东西给你摆在眼前,难保不会起了贪念。云平自小就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他千方百计去找药材,用那所谓的宝物炼了几颗丹药,让平日里身体不好的几位老人先服了下去……谁料到……” 说到此,裴公哽咽不能成言,曲婆婆流下两行压抑许久的泪水,那泪水中有怨恨,有恐惧,更有无数的心酸:“谁料到那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把余公他们都变成了只食血肉的怪物啊……” 最痛的疮疤就这样揭开了,洛云平痛苦地闭上眼。 “一开始他们吃些生肉,后来就趁人不注意抓了村里的猪羊来吃……眼看着他们越来越可怕,盯着活物时,眼睛都冒绿光,云平只好将他们带到这洞里。到了这儿,本来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慢慢地却融在一起,越变越大,血肉还被这里原本深处长着的藤缠着……大概在洞里没了其他吃的,他们就、就互相吃起来……” “那以后,云平把村里的牛羊鸡鸭偷偷丢进来喂……可是牲畜要再少下去,其他人也会起疑。最后,云平想到了个法子,就是……把来村里投宿的人骗进洞做食物。甘泉村离江都近,往来借宿的人虽不算多,但余公他们……总不至于饿死……” 方兰生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也太狠毒了吧!那种恶心怪物养着它做什么?!” 洛云平大吼一声:“住口!不许说什么怪物!难道样子变了,余公就不是余公,元伯就不是元伯?!几十天前,他们还都是人啊!是我的亲人!” 方兰生被这番话震在原地,不由得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换到洛云平的位置,又会如何作为。而少恭亦在此时深深地看了洛云平一眼。 洞里又传来怪物的嘶吼声,那声音越来越盛,竟像要突破禁制离洞而出的样子。 果不其然,藤怪的几只触手从洞里狰狞地钻出,向着最近的曲婆婆袭去。正及此时,几柄亮银光剑破风而来,刺入藤怪飞扑而出的触手,法力灼烧下,藤蔓剧烈地扭动枯萎下去,散发出焦臭之气。 “空明剑……”百里屠苏心中一震,随着光剑来势看去,果然,是那人来了。 洛云平见藤怪被伤,不无愤怒,大喝一声:“什么人?!” 洞穴之外走来几个紫袍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人清隽凌厉,头发高高地用发冠束起,额角两缕碎发,衬着淡淡一弯美人尖。 “在下陵越,昆仑山天墉城门下。” 红玉看向来人,目光充满打量。其余几人见又是天墉城弟子,心中都有些戒备。 百里屠苏深施一礼:“师兄。” 陵越只淡淡扫了百里屠苏一眼,道:“且待片刻,自会与你分说。” “昆仑山?”洛云平又惊又怒,语中带刺,“昆仑山与此地相隔万里,众位道长就算一心除妖,何苦特地跑来我们这小村子?” 陵越冷哼一声:“本不为此怪而来,如今亲眼目睹,亦不会任其逞凶伤人。你身为妖类,混迹人群,安分度日便罢,却要纵怪行凶,如此恶行,按理当诛……” 洛云平心中不忿,却又不知从何辩驳,只紧紧咬着下唇。 裴公颤巍巍地赶上前来求道:“这位道长!云平他都是为了我们才会……他虽然是妖,可从不曾有心害人……道长您高抬贵手,就饶过他吧……老朽给您跪下了……” 老人的膝盖重重撞在泥地里,枯萎的脸庞上满是斑驳的泪水,洛云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慌忙挽住裴公,扶他起来:“裴公快起来!您别这样……” 裴公竹枝般的手拂过洛云平的脸庞:“你啊,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孩子,要说有错,我们几个老骨头就没错吗?总不能看着你……” 听闻此言,陵越微微动容:“老丈爱惜之心,自可体谅。然而天道承负,善恶之报,非陵越擅自可决。陵卫、陵孝,即刻将那藤缠怪物斩除,妖孽带回天墉城问罪!” 他身后的两个天墉弟子抱拳应道:“是!” “等等!”洛云平大喊一声。 “怎么,还要顽辩?”陵越剑眉微皱。 洛云平阖住双眼,语声艰涩:“害人……便是害人了,没什么好辩解。是我咎由自取……只求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村子里其他人全无关系。” 裴公吃了一惊:“云平,你要做什么?” 洛云平看看裴公,又看看曲婆婆,一声长叹,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欧阳少恭,说道:“欧阳公子,之前多有欺瞒坑害,实在对不住。我自诩为了村中长者,却已然踏上邪路……这碎片还给你。”他半是恼恨半是心痛地望了山洞一眼,“此物凶煞,一场横祸皆因此而起,但愿欧阳公子能早些找回玉横,不让这东西再加害别人……” 欧阳少恭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当尽力。” 洛云平抖抖身上布衫,缓步走向石门。 那个名叫陵卫的天墉弟子长剑一指:“停下!你这妖怪,是不是想使什么诡计?!” 陵越却示意陵卫噤声。 “大师兄!” “罢了……”陵越只是轻轻摆手。他已猜到了洛云平的用意,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洛云平蹲下身去,抚过那藤妖枯萎的残肢:“最后一次,就由我来做余公他们的食物吧。” 曲婆婆的手杖都在哆嗦:“云平你、你疯了?!” “我不忍他们挨饿,我也对不起死掉的那些人……就让我用这身血肉来赎罪吧……”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阻道:“事已至此,死有何用?” 欧阳少恭也温言劝说:“洛兄勿要情急,若有心弥补,总有他法。此事由青玉坛而起,亦不能全怪洛兄。” 洛云平坚定地摇摇头:“我心意已定。事到如今,我再也撑不下去……害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夜夜噩梦,永没个尽头……等上七七四十九日,我早就被吃了,余公他们……也饿死了,到时麻烦裴公打开石门,收了我们骸骨,葬在甘泉村吧……” 方兰生急慌慌地说:“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好妖……但也别这样想不开……” 洛云平在洞口转过身来,说道:“你们都说藤妖是怪物,可对我来说,那是余公、元伯、周婆婆、蔡婆婆……都是养育我二十六年的恩人啊……明明发现捡到的这个小孩是妖怪,还是把我养大。我想要尽孝,到最后反而……养育之恩,终归是回报不了了。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求仁得仁’的道理,至少,将这身血肉偿还……” 裴公已是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云平,你这又是何苦!” 洛云平惨然一笑:“要是有人来村里寻找亲友,就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的错,诅恨咒骂别找错了人……云平不孝,以后不能再给你们端茶送水……保重。” 不知他在哪里一按,石门轰然落下,洞里洞外,隔成两个世界。 曲婆婆扑在石门上:“门,门怎么就掉下来了?!裴公你知道怎么开门,快、快打开!” 方兰生也想起来:“对!不是还有机关么?” 裴公急忙跑到机关旁边,上下摆弄,又捶又按,石门却纹丝不动:“打不开!打不开了!怎么会?!” 红玉面露哀伤:“没用的……洛云平的妖力平平,却似乎十分擅长禁锢之术,之前若不是有裴公相帮,我亦打不开这石门。这门上附有他的法力,他心意已决,只怕期限到来之前,再难开启。” 欧阳少恭也叹息道:“村中长者不因洛云平是妖而稍有嫌恶,反而关爱抚养,而洛云平也不因老人们神形皆散化为妖物而恐惧躲避,依然不离不弃,尽心尽孝……世间无论妖还是人,都难免趋利避害,排斥异己,能够做到如此的恐怕寥寥无几……” 话已至此,众人心下都怅然,裴公的手杖刺入泥土中,老泪纵横。 陵越望着紧闭的石门,轻声道:“求仁得仁……以此了结,可谓用心良苦。想不到妖亦有如此性情。陵隐,你去将三位老人先送回村中,令其安睡,以免一时伤心过度,承受不起。” 陵隐领命,扶着颤抖的老人们离开这伤心之地。 藤仙洞外,余下的人马仍对峙着。 陵越手负长剑,诸位弟子待命而发,颇有师门风范。 陵越道:“与我回去。未有师命便私自下山,成何体统?!” 百里屠苏长拜:“师兄见谅,百里屠苏如今身负要事,不能回山。” 陵越眉间微皱:“仍是心有不满?肇临之死尚未彻查,戒律长老便将你禁于思过崖,确有不妥,但身为晚辈,怎可与长辈动气?!” 旁人听来这话难免苛责,但百里屠苏心知这已经是陵越最大限度地为他开解,“师兄,我并非为一时之气,只待重要事情了结,自会回山向师尊请罪。” 众天墉弟子见百里屠苏如此固执,都脸露不虞,有些骚动起来。 陵越语气转厉:“胡闹!何事重要?比你清白、比师尊声名更甚?你可知这般妄为,只会越发惹人生疑!有此孽徒,师尊颜面置于何地?!” 风晴雪眉毛一扬:“你好凶……苏苏不是说了吗,把事情办完就回去,也不差这些时候吧?”她其实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护着百里屠苏,对她来说是纯属习惯。 她横里插嘴,天墉城门下一个个按捺不住了,陵卫最为敬重大师兄陵越,哪里容得别人指点,第一个站出来呵斥道:“你是何人?外人凭甚过问天墉城之事?大师兄因他这不肖师弟受人奚落,你们又能体会?” 百里屠苏对陵越摇头:“师兄,对不起,但我心意已决。” “好你个百里屠苏!大师兄亲自下山,辛苦寻人,你偏如此不识好歹!” 陵越抬手阻止陵卫多说,仍是捺着性子:“师弟年幼,是非曲直尚且不明,亦是我这个师兄的过错,带回昆仑山后自当从旁劝导。” 一个娇美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哟,我素闻天墉城执剑长老乃是得道高人,座下大弟子颇得其师风范,今日一见,原来仅是得了紫胤的骨,未得紫胤的神,动辄搬出长幼辈分、声名颜面之说,实在是无趣呢。” 瑰色裙摆一晃,站出来的是红玉。 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乃是一代道家高人,早已修成仙身,长生不老,鹤发童颜。紫胤真人剑术奇绝,被称为“天下御剑第一人”。因他三百年前接掌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天墉城才有今日道法剑术两相争鸣的兴盛景象。 整个天墉城上下,都对紫胤真人尊崇有加,年轻的弟子更是崇拜至极,只可惜紫胤真人不喜收徒,掌剑三百年,只在最近十几年,才收了陵越和百里屠苏两个弟子。 红玉语涉紫胤,虽然是意在贬陵越,也难免激起众人怒火。 天墉城众弟子都变了脸色。 陵孝、陵卫一同上前:“你说什么?!” 陵越身为紫胤亲传弟子,又是这一代天墉城弟子之首,处世有道,远比师弟们沉得住气,上前行礼:“敢问姑娘何方高人?尊姓大名?” 红玉耸肩:“哎哟,高人可不敢当,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看不顺眼的事儿,随便说上两句。” 陵越点点头:“既是如此,天墉城内务,还望他人勿要插手。” 欧阳少恭看这情形剑拔弩张,上前劝解道:“这位道长有礼。在下欧阳少恭,乃青玉坛门下弟子,百里少侠受在下所托,寻找门中一件失物。此物流落江湖,祸害百姓,故少侠亦是存着仁义之心,方才为此耽搁。” 陵阳通闻江湖掌故,故而有所耳闻:“青玉坛……不就是数月前掌门易位那个?” 欧阳少恭点头:“门派不幸,令诸位见笑。” 陵越朗声应道:“道友有难,我等理应倾力相帮,待我回去禀明掌门,应可遣人助你门中。然而师弟既犯门规,不便滞于山下,须得由我领回,待师尊出关后再作定夺。” “先生不必说了。”百里屠苏示意旁人都不必多言,他转向陵越,“师兄,你若执意,请恕师弟无礼。” 陵卫、陵孝闻言立刻拱卫在陵越两侧:“大胆百里屠苏!想以下犯上?!” “那么……拔你的剑。”陵越看了百里屠苏半晌,手按剑鞘,语气低沉,“五载光阴转瞬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师弟试剑,实乃心头大憾,若要一战,求之不得!” 五年前,二人俱是少年心性。陵越醉心剑术兼一时气盛,不顾师命私自与师弟比剑,结果百里屠苏为焚寂之中的煞气所引,重伤陵越,令他几乎生死一线。此时提及旧事,百里屠苏心中一沉,这剑,却不知当拔还是不当拔。 二人各怀心思,双方一时僵持不动,方兰生却突然惊叫一声:“少恭?!” 众人循声看去。欧阳少恭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淡淡的光带,如绳索般环环相绕,禁锢得他不能动弹。 欧阳少恭身后,走出两名青衣道者,一左一右,呈合围之势。身后跟着一位白发的老妇,竟然是寂桐。 欧阳少恭挣脱不得,默默看向寂桐。 左边那名道者故作礼敬的模样,躬身行礼:“有请丹芷长老速回青玉坛!” 欧阳少恭看也不看,只盯着寂桐:“是你将我行踪通报雷严?” 寂桐面带伤感,看着他,并不回答。 欧阳少恭自嘲般叹息道:“瑾娘曾嘱我此行有变数……却不料应在你身上。” “桐姨,这两个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方兰生赶上前来想护住欧阳少恭。 右边道者宽袍一挥,“若要叙旧,来日方长,长老先与我们走吧!”一阵刺眼光芒笼罩在二人和欧阳少恭、寂桐身上,众人援救不及,再睁眼时已经失去了那四个人的踪影。 方兰生四下张望:“少恭去了哪里?!” “这是青玉坛的闪行之术,障眼法罢了,走得不远,我们速速去追!”红玉答道。 方兰生动如脱兔,沿路追去。 但此刻陵越横剑立于路前,把百里屠苏拦了下来,风晴雪怀抱化做金狐的襄铃,本也不便追击,又担心百里屠苏有事,只得在他身侧翼护。 红玉略微踌躇,不知该顾哪一头才好。 百里屠苏缓缓地说:“去追先生!” “那你?” “去追先生!”百里屠苏声如斩铁。 红玉再不迟疑,催动身法,瞬息不见。 百里屠苏转身面对同门师兄,却见陵越竟已经收了剑,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警觉地四顾,才发现其他三名天墉城弟子不知何时已站立三方,做合围之势,同时举剑念咒,一圈白光向上腾起,源源不断围住百里屠苏、风晴雪二人。 糟了! 风晴雪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这白光压制住了:“苏苏……这是什么?” “灵虚三才阵。” 陵越摇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一日不盼着再度与你交手,但此行将你带走才是最重要的事。身为大师兄,不能因一己的喜恶而违背师门之命。” “可恶!”百里屠苏深知灵虚三才阵的威力,伤害虽然不强,却是极好的禁制法术,可以困人手脚、压制力量、令人昏迷。这是戒律长老的得意手段。 三名天墉城弟子念咒已到紧要关头,法阵忽然白光大盛! 百里屠苏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风晴雪,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第8章 镇妖铁柱 他还是那个人,但眼已不是那双眼,那眼中尽是血红,冒着森然杀气,这双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 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墙壁,高逾两人,经过百年岁月洗礼,冰冷不动如山。生铁铸成三指粗细的铁栏,密密地树立,上面附着淡紫色的光纹,仿佛会呼吸的图腾,光芒起伏不定,一看便知是某种精妙的法阵。 “唔……”百里屠苏醒来的时刻,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便从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迅速察觉到,身上的法力如同被抽干的深井,空洞干涸。 昏迷前的记忆迅速涌入脑海,甘泉村、藤妖、师兄、三才阵……风晴雪她们?! “苏苏,可有哪里受伤?”风晴雪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 还好…… 他摇摇头,一手抵墙站了起来,打量了风晴雪气色如常,想是没有被为难,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间牢房不大,除了他和风晴雪二人,还有受创后未能恢复人形的襄铃,以金毛狐狸的样子蜷在角落。少恭说过襄铃要睡上一天,既然她还是本体样子,那就是一天还没到吧。 “没事就好,我醒过来就在这儿了,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百里屠苏还未开口,就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看你百里屠苏平日那么嚣张,如今不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做我们的阶下囚,哈哈哈。” 墙角里转过一个人来,负手而立,面带讥诮。那人身着天墉道袍,和其他弟子的款制相仿,但坠着的玉饰更显华贵一些。 “陵端,不要无礼。” 随着那肃正的声音,陵越的身影走下石阶。 他见百里屠苏醒了,眉头一松,但仍是严肃道:“师弟,我奉掌门之命有要事与铁柱观观主相商,随后便带你回天墉城,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你此次私自下山,违抗师命拒不回门,掌门和戒律长老十分震怒,我也不能袒护于你,你且在这铁柱观的牢里静心自省,切不可再行差错。” 听及此言,身后跟随的那叫做陵端的天墉城弟子,忍不住高声开口:“你小子最好老实一点,别动什么逃跑的念头,牢门上的结界你可看到了,那是大师兄亲自布下,任何人事物皆不能穿过。如今这铁柱观内,有我们师兄弟与道友一同看着,若是想以卵击石,休怪我们不念同门情谊!”说到最后,他轻蔑地甩甩头,和别的天墉弟子干练整齐的束发大有不同,他留着长及左腮的斜刘海,大约是用来遮掩额头上若隐若现的几颗红色面疮。 百里屠苏并不理睬陵端,只不卑不亢地对陵越道:“师兄既要将我带回门派,和其他两人无干,请放了她们。” 陵端挑了挑下垂的眼角:“不是两‘人’,是一人一妖!笑话,没把那小狐妖一剑宰掉已是它上辈子积了德!还想放了她们,少做白日梦!” 陵越用手势制止了陵端,转头对百里屠苏解释道:“师弟,待我们回了天墉城,自会放她们自由,为求周全,还请体谅。” “大师兄何必要对这小子这么客气,他平日里仗着执剑长老的宠爱,倨傲无礼……” “陵端,随我去见观主。” 陵端分明还想留下来羞辱百里屠苏一番,但碍于大师兄威严,只得一甩额发,悻悻然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勒令另一名师弟秉悟留下来严加看管。 看着师兄消失的背影,百里屠苏没有说话。生铁栏杆上闪动着清冷的紫色光芒,映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风晴雪轻轻碰了碰他,说:“苏苏,你还好吧?你的师兄师弟都好凶。” “师兄只是恪守门规……”百里屠苏摇摇头,“他身为这一代弟子的表率,不能徇私逾矩。” “若你跟他们回去,他们会把你一直关着,直到你师父出来?” “嗯,可师尊这次闭关疗伤,少则数月,多则年余,待他出关,不知何日。” “那样……”风晴雪的话说到半截,百里屠苏已知其意,点点头,道:“不能回去。” 风晴雪瞧了瞧不远处坐着看守的两人,低声嘀咕:“我们得赶紧寻个法子溜出去呢……” 百里屠苏俯下身子探了探襄铃的气息,又回到墙边坐下,抱剑在怀,“灵虚三才阵令人短时内功力受制,襄铃也未苏醒,先勿要妄动,静待时机。” 牢中无光,不知日月,但应是数天过去。襄铃早已醒来,每日里无精打采,就想着何时能够出去。 这天,秉悟溜达过来,对百里屠苏放话:“天亮后我们便起程回昆仑山!哼,回去有你受的!” 百里屠苏闭着眼养神,仿佛睡着了听不进去,秉悟讨了个没趣,走回去和铁柱观的道士絮絮说话,内容不外是诋毁,百里屠苏只是阖眼不理。 风晴雪却有些担忧的样子,见秉悟走得远些了,才轻声开口问:“你哪里不舒服吗,苏苏?从下午开始就不太对劲的样子……” 百里屠苏缓缓睁眼:“今夜,朔月。” “啊……你怎么知道呢?这里看不见月亮呀,怎么了?” 百里屠苏没有过多解释,“去叫醒襄铃。”他站起身来,走近牢门,抬手欲做什么。 秉悟余光瞟见,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喝道:“你做什么?!” 有陵越的结界罩着牢房栏杆,那看似微冷的光芒却比铜墙铁壁还要难以穿越,秉悟倒也不怕百里屠苏会逃跑,只是不想在回昆仑山之前生出什么事端,右手已经隐隐握住了剑柄。 百里屠苏毫不理睬,抬起右手慢慢地靠近牢门,手势轻柔得像是要抚摸什么心爱之物。 即将触到结界那紫色光芒的瞬间,他的身上突然暴起黑色的煞气,那煞气如雾型的妖兽,一口吞噬掉结界的紫光,使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铁栏间的缝隙,手指如妖兽的尖牙,精准地扼住秉悟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秉悟全没防备,瞬间被制,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点力气。百里屠苏的双眼透着妖异的红光,手臂青筋毕现,轻松地将秉悟举在空中,只听得秉悟喉咙中挤出几声“呃呃咯咯”,接着就没了动静。另一名看守的道士见情形不对,原本冲了过来,然而此刻见秉悟被制、生死不明,百里屠苏出手凶煞,骇得连退两步,后背结结实实撞在牢房对面的墙壁上,心中一时欲走为上策,又欲高声呼喊求援,竟没了主意。 可他既没有走成,亦没能呼喊出声,大睁的双目一时间被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夺去了全部的神采,像是被倒空的米袋子,竟就擦着墙上的青苔慢慢滑下,昏软在地。 此刻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渐渐淡去,眼睛也恢复原本的漆黑颜色,他松开了昏迷的秉悟,让其和那道士跌作一团。 风晴雪虽然目睹这一切,却全然没有头绪,只觉得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竟就都被制伏,“这、这个人怎么也倒了……” 襄铃杏核大眼中的金光已收,兴奋道:“他、他中了我的昏魅术呢……襄铃头一次用,居然成功了耶!” 百里屠苏探手从秉悟身上取下钥匙开了牢门,道:“很好,速速趁此机会离开!” 三个人沿着铁板铸的台阶一路向上,也幸而地牢只关了他们,并无他人把守。只见地牢外夜色晦暗,无光无影,确是朔月之日。眼前一方开阔之地,隐隐看到正中立着一根擎天铁柱,黑幽幽的,足要六七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柱身八面锁有手臂粗的铁链,与地面四方相连。 “屠苏哥哥,襄铃不喜欢这个地方,阴冷冷的,让人害怕,我们赶紧逃吧。”襄铃轻声道。 铁柱观乃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道观,这铁柱约莫是在地势最高处,明显的大路只有一条,沿着石阶往下,前面有不知几进院子,透着光亮。 百里屠苏皱眉道:“若是由此下山,必会惊动旁人,需得另寻他路脱身。” 他们小心地围着柱子绕了一大圈,四下无人,草丛疯长得半人高。百里屠苏细心探查,竟发现草丛中有条山路,是向山谷中去的。 “便从这里走吧,想办法翻过山去。” 襄铃望了望前路漆黑一片,难掩惧意,往百里屠苏身后缩了缩,说:“这路通向哪儿啊……看着也好可怕。” 百里屠苏揉了揉眉心,脸色又苍白几分,风晴雪忧心不已,问道:“苏苏你没事吧?刚才你身上冒出黑色气息,正像那天在琴川……” 百里屠苏淡淡摇头,强打精神说:“无妨,自行催动煞气罢了。” “原来是屠苏哥哥的法术……吓到襄铃了,那个黑黑的东西感觉好可怕……不过也好厉害,一下就把人打倒了。” 百里屠苏道:“容后再说,先离开此处!” 前路晦暗,三人沿着被荒草掩盖、几乎难以分辨的山道向前走了大约一刻钟,才发觉再往前走,三面皆是厚实的山壁。 百里屠苏说:“回头想想,一路上并无岔路,这条路竟是死路,怪不得荒草丛生,不见人迹。”侧身回望,远处山下隐约可见丛丛火把之光跳跃而上,可见是有人发现他们逃跑了,正在四处追查,此时退回去,正面相交不可避免。 百里屠苏上前,伸手碰触石壁:“师尊曾言,遇咒术障眼,所见皆虚。适才来路之上,铁柱铭文应是记述后山情状,虽未及细看,料想既在山峦之间开辟此路,尽头不会仅是磊磊山石。” 风晴雪点点头:“苏苏说得有道理,那么是说,前面的路被遮起来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它出现呢?” 百里屠苏剑眉紧锁,“若是知道咒眼在何处,我倒可以试着一破,但此处顽石累累,山壁高耸,不知到底出口布在哪里,难以下手,若是一点一点探查过去,只怕追兵已至。” 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小铜匣子。铜匣像是有生命力一般,溢出明亮的光芒,在百里屠苏手中抖动了几下,竟浮向空中,紧接着一阵机簧变化之声。 光芒大盛,如日当空。 无形光芒之中,似有一团光核,充满能量。 襄铃被那突如其来的明亮光芒吓得捂住眼睛往后缩了缩,风晴雪则眨眨眼好奇地往前探看。百里屠苏大喝一声:“映虚,吾知汝名,速来相就!” 那富有生命里的光芒像是感应到了百里屠苏的召唤,在空中翻转几下,映照着周遭石壁,几乎变成透明,襄铃从指缝中偷偷看去,见到右侧山壁之上,竟然隐约能看到一个洞口形状,她欢快地叫道:“这里有个洞,襄铃看到了!” 那团光芒慢慢地收敛缩小,显露出中心是一只小小的鸟状的灵兽,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凝聚成型,呈现金黄的蛋形,头顶一簇碧绿的翎毛,看起来无比可爱,只有一双金光璀璨的眼透露出灵兽的神秘威力。 “这是什么?好可爱!”襄铃和风晴雪二人一个幼稚,一个天真,俱是玩心甚重,难得一致地发出了呼喊,扑上来想要抚摸映虚。映虚在空中啾啾叫了两声,轻巧躲开,一眨眼间,就隐在百里屠苏胸口不见了。 “啊……”两个姑娘扑了个空,不禁失望。 “此乃师尊所赠灵兽,不可戏玩,速离此地要紧。” 风晴雪吐吐舌头,说道:“既然知道山洞在这后面,直接把这一大块石头打破就能进去了吧?” 百里屠苏摇摇头:“此咒并非简单的障眼之法,须得以咒破咒。我自幼专注剑技,于咒术只得师尊皮毛,唯有尽力一试。” 风晴雪和襄铃后退让开给他施咒的空间,百里屠苏四下看看,朝虚空行个道家正礼:“此地应为铁柱观秘境,不知通往何处,如今为躲追奔,方出下策,观内列位有灵,请恕百里屠苏大不敬之罪。若有降责,皆由我一人承担,与襄铃、风晴雪二人无甚干系。” “苏苏……”听闻此言,风晴雪眉头轻蹙。 百里屠苏手中捏诀,口中咒法由徐至急:“吾为天地师,驱逐如风雨,妙法似浮云,变动上应天!含天地炁咒,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既得神咒,不得相违……”他双眼暴睁,双手蓄力前推,“急急如律令!” 一圈金色光芒旋转着飞向石壁,在接触到石壁的一瞬间迅速向外扩散,厚重坚实的石壁在金光隐去后,出现一个洞口,“速进山洞,入口不久之后便会闭合。” 风晴雪随着百里屠苏走到洞口,脚步却迟疑了,她伸手拉住百里屠苏的胳膊,嗫嚅道:“要是……要是进去了,苏苏不就会被那些看不见的人怪罪?你刚刚在和他们说话吗?” 百里屠苏摇头:“不必担心。” “可是……”风晴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大不了他们要打苏苏,我就帮苏苏打他们!” 襄铃在一边听着,半懂不懂,但也接着道:“襄铃也不会让屠苏哥哥被欺负啊。” 百里屠苏尴尬不言,只是率先进洞去了,三人身形隐入洞中不久,那洞口便渐渐隐去,石壁恢复如初,再没有半点痕迹。 也恰是这时,火光循路而上,三名天墉弟子追及此处。见是绝路,就分散开借着火光四处查看。 为首一名叫陵云的说:“这儿确定已经没路了,看样子不是往这边来的,岩壁如此之高,滑不留手,除非他们几个长了翅膀……记得大师兄说过,百里屠苏不懂御剑而飞。” 陵隐摇摇头,道:“难保和他一起的那一人一妖不会……” 正说着,百里屠苏的大师兄陵越带着几个弟子也追了过来。 陵越将火把交给旁人,自己仔细检视着山壁。 陵云在一旁行礼,道:“大师兄,此为绝路,我们未能找到百里屠苏,往其他方向去的师兄弟或有所得。” 陵隐补充说:“我看未必,一来他们一行中有妖,难保不会飞离此地,二来听说此路通往铁柱观禁地,恐怕石壁之后另有隐秘。” 陵云摇摇头:“那小妖修行尚浅,否则哪儿会轻易回了原形,至于禁地一说,我听铁柱观弟子讲,此处施有咒术,料想他们也弄不明白其中关窍,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再细细搜查为是。” 陵越一直沉默听着师弟们谈论,检查到右侧那块石壁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变,“陵阳,你速禀观主!我那不肖师弟逃入铁柱观禁地!得观主允许,我们方可进去寻人。” 其他几人大吃一惊。 “大师兄你是说……百里屠苏找到了去禁地的路?!这怎可能!” 陵云更是不相信:“是啊,大师兄!勿怪陵云直言,你又没亲眼所见,怎会知道……” 陵越手抵石壁,像是在对身后的师弟们解释,又像是在对石壁那一侧的人说:“咒术虽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心智果决,远超常人……即便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解不了这禁地门户之咒,我那师弟也办得到!” 禁地 山洞内的另一侧,无月无光,三个黑影依着山石而立,朦胧难辨。 百里屠苏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脸色一暗,对坐在一旁的风晴雪和襄铃说:“师兄猜到我们躲进来了,起来,往里走。” 他以剑鞘探地,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周遭像是一片平缓的石台。他回身招呼二女小心,才发觉只有风晴雪跟上了,仔细去瞧,襄铃还立在原地踌躇。 “襄铃?” 襄铃抵着山壁,嘟着嘴小声说:“屠苏哥哥,里面又黑又冷,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虽然山洞内另有出路之机十分渺茫,却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此处……”百里屠苏摇摇头。 “嘻嘻,有了这个便好些……”风晴雪左手手心向上,嘭的一声,一丛蓝色的阴火出现在她手中,火光虽然阴冷不盛,但也足以照亮周围,“这是大哥教我玩儿的举火之术,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 襄铃往前看了看,她的本体乃是小狐狸,耳目都比常人更灵敏些,“前面有条路哎,还能听得见水声,襄铃不喜欢水……” 风晴雪举火,随百里屠苏走在前面,二人将襄铃护在身后,百里屠苏说:“外面那些弟子提及此为禁地,洞中不知会有何物,务必警醒,呼吸放轻。” 往前走了不远,洞中景物渐渐清晰,黑铁与深潭映出寒光,竟是另一番天地。 在约四人多高的山门之后,是一条长逾数百米悬于深潭上空的铁索桥,向地渊而行。铁桥的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大殿,而整座大殿,竟然是建造在巨大铁柱之上,堪堪露出潭水,大殿平台四角皆锁有一人粗的铁链,绵延向下,直直浸入水中,似乎能深连到那看不见的幽冥之地。 三人探察一番,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这座铁索桥,并无他路,只得沿路而行,到平台处再想办法。沿路两侧桥柱上虽有灯台,但皆是不曾启用的样子。 “这地方不是冷冰冰的铁,就是冷冰冰的水,有种阴煞煞的感觉……”越接近那水中大殿,襄铃越是害怕,一种来自本能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她话音才落,就见百里屠苏一个踉跄,扶住铁索才稳住身形,眉目紧锁,鬓发间有滴滴冷汗,显是十分痛苦。 “屠苏哥哥!你怎么了!?” “苏苏……是不是又头疼了?” “急速前进,勿做停留。” “明明这样难受,就别逞强了。” 百里屠苏只是摇摇头:“并非逞强,此刻若停,恐怕再无力前行。” ……苏苏自己都这样说了,恐怕已经是勉力支撑到了极限。风晴雪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一阵酸楚:“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百里屠苏睁开双眼,眼底可见血色,解释道:“每逢朔月,我体内凶煞之力大盛,今次兵行诡道,借此方破师兄结界。然而本已快要发作,加之刻意催动,脑中经络如摧折寸裂,将渐漫全身,失神昏迷亦有可能。到时师兄他们追上,不单我要被囚禁昆仑山,只怕他们也要为难襄铃。” “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反复运了几次真气,“为今之计,只有一鼓作气到达此路尽头,看看可有其他出口。” 几个眨眼的静默,风晴雪点点头,坚定地说:“我知道了,苏苏……跟我来。”她毫不犹豫地牵起百里屠苏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二人掌心之间流转,渡进百里屠苏的经脉,那种明亮的力量一下子冲淡了他血脉之间贲张咆哮的凶厉痛楚。 风晴雪的左手上是幽蓝的阴火跳跃,右手拉着百里屠苏透出莹白光芒,恍如一片柔和月色浇熄了血黑色的火焰。 百里屠苏跟随着身边的脚步,眼光由交握的双手转向她侧脸柔和的弧线,心中说不出的惊讶、温暖…… 水中平台已在眼前,他们围绕大殿四周探查,竟然是一条绝路,想来除非原路返回,也只有进殿一探了,否则这里四下空旷,连个藏身之所也无。 风晴雪轻轻推了一下并没有上闩的殿门,殿门吱吱呀呀地应力而开,落下不知积了多少个年月的尘灰,呛得她连咳好几声。 大殿里面如外面索道一样,四面铁铸的灯台没有半分使用痕迹,黑压压的一片,风晴雪阖上门,以举火之术四处探查,大殿内空空如也,就像她家乡的房子一般,不见其他的出口。 百里屠苏却觉出了异样,这间大殿之内只有一个类似祭坛样貌的水池,却并未祭奉任何神祇。整个大殿四处都垂着重重布幔,上面书写着奇形文字,围绕着水坛周遭更是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符纸,靠近了才能看到,池中之水根本不是普通的潭水,而是血红色的……这样的阵仗,百里屠苏从未见过,脸色愈发凝重。 正思量间,她余光瞧见襄铃伸手想要触动房子周围的布幔,立刻出口喝住:“勿动!” 这一声吓得襄铃往后一跌,忙缩回手,瞧瞧那布,心有余悸的样子,“不、不能碰吗,会变活的咬人?” 百里屠苏掩着襄铃和风晴雪往殿门退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们莽撞了……所有咒文均是禁制之意,此地恐为铁柱观封印某物之处,切勿随意触……”话音未落,一阵低沉轰鸣之声携力而来,打断了他。襄铃也“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襄铃你怎么了?”风晴雪伸手去扶。 “咦……” 这时整个宫殿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祭坛中的血红之水开始翻腾,轰鸣声再次从深不可测的地底传来,仿佛兽类的低吼。 风晴雪疑道:“这是地动吧,我家乡那里时常有这种事的……” 襄铃捂着耳朵,紧紧盯着那沸腾般的血水,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屠苏哥哥……水底下、水底下有什么……襄铃感觉得到,是好可怕的东西!” 百里屠苏正要带二女离开此地,忽听闻殿外一个清朗但夹杂着焦急的声音高喊:“师弟!若有举火,速速灭去!” 百里屠苏立刻看向风晴雪掌心阴火,对她点点头,火光遂灭。 推开殿门,殿外已经乱作一团,铁柱观的道士个个张皇失措,面如死灰,为首一名老者大约就是铁柱观的观主明羲子,面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每一道都述说着难言的忧虑。 “你居然还敢跑……”陵端眼睛最尖,见殿门开了,一甩额发冲上来便要搡百里屠苏,冲到半路肩膀却被一只手搭住,晃了几下都甩不开,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刚要恼怒,回身一看是陵越,硬把即将冲出口的大骂咽了回去,“大师兄!快让我教训教训他……” “进入此地,可曾举火?!”陵越示意众人安静,赶忙问道。 百里屠苏心知不好,老实地点点头:“以阴火照明。” 明羲子面皮抖动了几下,似有说不出的苦楚哽在喉头,半晌才发出一阵悲鸣:“终是晚了!终是晚了啊!天意何以如此不仁?!”他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百里屠苏,眼中混浊湿漉,欲有泪垂,“你……冤孽啊!” 陵越的面色愈发凝重,“观主,算来他们进殿不久,此刻将火灭去了也无法挽回?” 明羲子将雪白鬓发都摇得散乱,“事到如今,于事无补啊!数个时辰之后那妖兽便会破水而出!” “水下妖力之可怖,在此处亦有所感,只是不知究竟是何方妖孽,烦请观主细说,我们也好尽力寻求破解之法。” 明羲子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道:“这禁地平台四周为咒水,咒水以下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恶之妖。妖类囚于咒水之下,力量受制,轻易不得再出,经年累月,妖气亦趋微弱,化尽戾气。咒水与铁柱、法阵相辅相成,加以历代掌门加持,法力强大,故此水下虽有众妖,但实不足为惧。 “直至三百五十年前,江西一带有狼妖作祟,身披烈火,号噬月玄帝,妖力之盛难以镇抚,折了不少道门中人。敝观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领一干同门费尽心力将之降伏,囚于水底,但仅凭禁地之力,亦难保此妖不能破水而出,因此道渊真人与之立下契约……狼妖如见水面灯火,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神形俱灭!自那天起,入禁地不得举火……那狼妖目力极敏,几百年来盼得今日,只怕水面微有光亮即能觉察,适才山石震动,便是它力量施放所致。” 回想一路上那些未曾使用的灯台,大殿里遍布的禁制,此时全都有了解答,百里屠苏看到风晴雪眼眸低垂,脸色难看,知道她为举火之事内疚,轻而不察地低语:“因我而起,错不在你。” 陵越又问:“请教观主,到得陆上,可有办法将狼妖制住?” “若其出水,贫道与徒儿布下法阵,加上此间禁咒,或可阻挡一时,却非长久之计。”明羲子眼光望向铁柱尽头,话语间已有决绝之意,“狼妖凶煞残忍,若能于此修身养性,将其放出亦是无妨,可惜它乖僻嗜杀,经年未改,二十年前贫道师尊洛水真人为防万一,以寒铁锁链将其缚于铁柱旁,恐更令其心生怨憎,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听及此处,天墉城众弟子脸色俱是一变,陵端更是眼眉扭曲,再难抑制:“好个百里屠苏!你惹出来的大祸事!你当年害得大师兄差点殒命,如今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百里屠苏面色不见波澜,眼中一片冰冷。 “陵端住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陵越转向明羲子,一揖到底,“陵越愿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恳请观主和诸位道兄于陆上掠阵。” “师兄!”百里屠苏喝道。 “万万不可!”明羲子也连连摆手。 “大师兄,不要啊!”惨叫的是陵端。 “师弟不肖,无心酿下如此大祸……”陵越看了百里屠苏一眼,眼中却无责备之意,“此事皆因天墉城而起,请观主予陵越一个将功补过之机!” “贤侄莫要以身试险,狼妖邪力无穷,此去大凶!” “凶亦或吉,何妨亲身一试?陵越相信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 明羲子看了陵越半晌,才道:“心志果敢,颇有乃师风范。唉,罢了,素闻天墉城道剑惊绝天下,贤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兴许能够启得转机……” 陵越点头:“弟子不敢诳言,但会竭尽全力,以保百姓平安。” 明羲子点点头:“既是如此,贫道亦不再多言,若准备停当,便由我替诸位施以避水之术,进入咒水下囚禁妖类之地。” “多谢观主。”陵越转身看众师弟,“陵阳、陵云、陵端,与我下水斩妖!陵孝、陵隐,随观主布阵!” “是!” “这、这分明是浑蛋百里屠苏闯出的祸事,为什么要我们替他送死啊!”陵端颤声大叫。 “师兄,我与你同去。”百里屠苏紧握剑鞘。 陵越摇摇头。 “祸因我起,怎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我要下水!” 陵越拂袖薄怒:“胡闹至极!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便是如此,也该我去……” “不必再说。”陵越定定地看着百里屠苏,眉峰聚拢,似颇有不悦,“我这不肖师弟,素来被视为离经叛道、行止逆乱,便听师兄一回又如何?” 说罢,陵越再不理百里屠苏,“陵阳、陵云、陵端,与我来。” 陵端明显向后退了一步,“大师兄……” “陵端,在诸位师弟当中,你的法术修行最好,届时与狼妖交手时,还需你掠阵。再则你身为戒律长老的弟子,亦当为师弟们表率。” 陵端本想分辩些什么,听到陵越这一番话,不由得傲气上涌,嗓音也比素日更尖利几分,高声道:“天墉城这一代弟子,若我陵端自称法术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叫那狼妖瞧瞧天墉道术的厉害!”他一撩额发,轻蔑地斜一眼百里屠苏,便随陵越走了。 百里屠苏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陵端说了什么,他耳边隆隆巨响,俱是陵越师兄走过他身边时轻声丢下的八个字: 如遇危急,自行保命。 陵越等人入水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明羲子一边派出十名弟子遣散周边百姓,一边带领余下弟子布下结界法阵,以策万全。 百里屠苏倚墙而立,好似在闭目养神,但从睫毛的微微翕动便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 “苏苏……你很担心你师兄吧?”风晴雪不知何时也倚在一旁。 “师兄他……”百里屠苏依旧闭着眼,声音有些低哑,正要答话,却被明羲子打断。 “不好!”随着明羲子一声高喊,大地又开始震动,这次比以往的几次还要强烈,禁地四角的铁链亦随之颤抖,牵着水下铁柱,金铁交鸣之声刺人耳膜。咒水汹涌翻腾,竟兴起浪头来。水下妖力暴涨,红光冲天,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水而出…… 又是一声狼吼,那声音不再沉闷低回,而是如携着利齿般撕破金铁和咒水而来,其中夹杂的怨愤之气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百里屠苏冲到水边观望,只见就连禁地下的那根铁柱,都隐隐出现细碎裂纹,只怕亦不能支撑多久。 陵孝一把揪住百里屠苏:“做什么?想趁乱逃走?!” 百里屠苏不理陵孝,甩开他走到明羲子面前,抱拳行礼:“烦请观主予我避水之术。” 陵孝和陵隐跟着跑过来:“你不可下水!你若有闪失,我二人如何向大师兄交代?还不如我们下去!” 百里屠苏:“不怕我‘逃走’?” 陵孝脸色红白难堪。 百里屠苏冷冷道:“我只会战,不会逃!师兄既然命你二人届时掠阵,自有道理,奉劝勿要擅离。” 形势混乱堪忧,陵隐二人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唉!” 明羲子恳切地说:“这位……贤侄,你虽私闯本门禁地,招致大祸,然而一切阴差阳错,冥冥之中,又何尝没有天意使然……勿要因愧疚逞一时之勇啊。” 百里屠苏躬身道:“观主大量,但百里屠苏自非逞勇,唯愿亲身而为,略尽绵力。” “但你只身一人……” “仗手中利剑,并无可惧。” 紫胤真人的弟子啊……明羲子心中感喟,劝阻不能,“也罢,能破我门中禁地之咒,亦非等闲。你此去若是……若是情势不妙,还望早早回头,上岸再作计较。我亦会竭尽全观之力,守住此地。” 百里屠苏身后传来风晴雪声音:“苏苏。” 他没有转身,“心意已决,勿要阻我。” 风晴雪转到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说:“不拦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我点的火,要是不去,我不能安心!” 这个女孩每一次都会说出让他意外的话,亦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边。 风晴雪歪头粲然一笑:“我也是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用的。” 原本一直捂着耳朵瑟缩在一旁的襄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襄铃……襄铃也跟你们去……” 风晴雪摸摸襄铃的头:“你不是害怕吗?留在岸上……” 襄铃急急地说:“我是好怕好怕,可如果只剩襄铃一个人在这儿,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们不要把襄铃丢下……” “那就来吧,大家一起,才好相互照应。苏苏你说呢?” 望着未知的咒水之下,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咒水之下 避水之术只是能庇护他们通过咒水,吐纳自如,不受伤害,但水下情形,自明羲子的师父那一代之后铁柱观中便再没有人下去探看过。其间情形难以言说。 下到水中,他们才发觉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糟些。 水下铁柱原有两根,一方一圆,方柱乃是铁柱观建观伊始便铸于此地,禁有不少妖魔,但因当年镇锁狼妖噬月玄帝不成,已有碎裂之相,此时又被其释放的能量所震慑,几乎就要分崩离析,彻底倾覆了,而那些被囚锁的妖物,有的已经修道化去戾气,还有的则受妖力感召,一个个癫狂了起来,甚至有不少妖物已脱离铁柱禁制,想要飞到咒水之下,寻求可乘之机,借势逃出生天。 而另一根圆形铁柱,围抱竟有数百尺。乃是道渊真人为禁锢狼妖而重铸的,据说他当年踏遍千山万水,募得百万铜钱。一枚铜钱即是一缕意念,无数人的心念汇成无上禁制,其力直可禁锢仙神。这些铜钱被烧熔后浇入铁水,才镇住噬月玄帝的千年妖法、万缕怨愤。而此刻,这根铜铁之柱也已出现道道裂痕,可见柱底的狼妖已经快要破水而出了。 狼妖妖气渐盛,陵越生死不明,百里屠苏他们一路上已经顾不得对付那些闲杂妖物,只求速速通过此地,除去大患。 愈往柱底深处去,反而愈不见那些碍事的小妖,妖类亦有强烈的趋利避害之本能,可见噬月威慑之悍,众妖辟易。 百里屠苏回身去看襄铃,已经是脸色煞白,抖得如风中落叶。再看风晴雪,并没见害怕的样子,遇到攻击上来的小妖,便一镰挥开,却不收割性命。 地底就在眼前,铁柱也到了尽头,只见地上几个人衣衫染血,正是陵越、陵端他们几个。 “师兄!”百里屠苏唤道。 百里屠苏几步跑过去。 “啊!狼……狼!”襄铃突然尖叫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风晴雪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狼,那的确是一头狼,但她就算是在梦中,也没见过这样一头可怖的巨狼。它的身体恍如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间都能带来浓烈腥臭的风,口中利齿便有半人长,黑色的皮毛上似有血红火光灼灼燃烧,赤金的双眼散发出逼人的凶戾之气。 风晴雪有一种错觉,这头巨狼只需要抬起爪子轻轻一拍,就能把他们所有人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约它已经煎熬了太久,等不及重获自由,此刻瞪着一双赤金色的眼睛,望着这几个新的入侵者,不断地挣扎嘶吼,宣泄它的恨意。它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锁着泛着寒光的铁链,向后连接在铁柱之上,能活动的地方不过一步之地,但它每一次前爪踏地,都会引起一阵地动山摇。它用力地甩着脖颈,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锁链的束缚,那强横之力扯得锁链抖动狂舞,看上去残破不堪,左前爪的链子已经脱了环扣,余下的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陵越勉力拄剑站起,见是百里屠苏一行人,不由得恼怒失措:“你来做什么!速速扶陵端他们一同走!趁这妖怪还未完全挣脱锁链!” 百里屠苏不置可否地想了想,然后转头说:“晴雪、襄铃,将师兄和其他人带走!” “我们走?那苏苏你呢?” 百里屠苏将手中的剑丢在一旁,开始解他身后那被布层层缠绕的焚寂之剑,“我要催动体内所有煞力,与狼妖一战!” 风晴雪大惊失声:“苏苏!” 陵越勃然大怒:“狂妄!你以为能赢?!我四人合力,本想一举将其灭去,反被重伤至此,你只得一人,如何行事?!” 这时原本昏在一旁的陵端苏醒过来,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大约只是遭受法术反噬之力,一时晕厥而已,长长的额发也被冷汗粘在额上,全没了随风舞动的倜傥样子。他才历生死一线,此刻见到百里屠苏,可算逮到了罪魁祸首,心中万般恼恨涌上心头,大吼道:“你这浑蛋惹下祸事,现在倒来邀功!” “陵端!大敌当前,岂容内乱!” 陵越不再理睬陵端,只是傲然挺立,唇边血色触目惊心,“百里屠苏,若还当我是师兄,便听我一言,与它不可硬拼!上岸后让所有人逃离,再谋后计!” 百里屠苏摇头道:“师兄你在此处不觉,水面之上已是妖气冲天,若无人牵制,噬月很快便可挣脱。破水而出不过须臾间事,届时所有人都来不及逃,都不过一死!” 陵越气极反笑:“所以你就想舍身绊住它?为我们争得苟延残喘之机?!好,真是我的好师弟!你以为我会感激?!” 百里屠苏昂首相对:“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求胜?!不自量力!你有万一,叫我如何向师尊交代?!” 百里屠苏摇摇头,说道:“师兄若死,师尊亦会难过,芙蕖师妹更要伤心。” “什么?” “师兄,你说过,你我至少活下一人,那么——你走,我留。”余音未落,百里屠苏右拳已落在陵越腹部,这一击来得突然而准确,陵越全无防备,齿间迸出“混……账……”二字,便软倒在地。 陵端在旁大骇:“你……你要干什么?!” 狼妖见这些人在眼前,愤懑更盛,自肺腑之间泄出怒号,柱底的温度都被这一吼之力掀高。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狼妖又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将铁柱拉倾…… 百里屠苏招呼襄铃和风晴雪扶起陵越等人,“带他们走。” 风晴雪眼底焦灼,“那苏苏怎么办?!用了那煞气你自己会痛死吧?!” 百里屠苏手握焚寂:“走!” “我……”风晴雪还欲说什么,但看着百里屠苏坚毅的眼神,慢慢有了勇气,“好,我、我会相信苏苏,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屠苏哥哥……一起走好不好……襄铃真的好怕……你也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襄铃唇齿微颤,揪着百里屠苏的衣角,百里屠苏只是径自向狼妖走去。 “襄铃,我们走,在这里帮不上忙,只会妨碍苏苏,他激发煞气时谁也不认的……” “可是……”襄铃圆圆的脸庞整个被打湿,泪眼模糊中,是百里屠苏手持焚寂的背影,下一个瞬间,黑气暴起,就如另一只愤怒的妖兽。那股强横凶煞的力量,令狼妖都安静了下来,紧接着,爆发出一阵长嚎……水面上的人听着这毛骨悚然的长嚎,竟似能从其中听出带着杀意的兴奋…… 百里屠苏心知这是一场恶战,从明羲子口中得知狼妖法术高强,属于土系一脉,五行之说,恰恰火生土,自己的火系法术对其奈何不得,反而有所助益。唯有以天墉剑术辅以煞气,方有一搏的可能。只是焚寂之力本为禁术,煞气之凶,反噬人心,若不能早早结束这一战,不但自己可能失魂癫狂,一朝噬月玄帝脱离了锁链束缚,再想困住它亦是不能。 因此他提剑近身而上,仗着身形敏捷,招招直逼狼妖要害,也不给狼妖以施放法术的空间。这噬月玄帝身形巨大,又为寒铁锁链束缚,腾挪不便,免不了结实挨了百里屠苏几招。 百里屠苏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心中忧虑却有增无减,狼妖之力并无衰减之相,可见所受之伤都只是皮毛。而自己身上的煞气蔓延,令百骸经络都如遭撕扯啃噬,痛到皮肤都欲爆裂绽开,他的眼睛被煞气催动,染成一对血色琉璃,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被浓黑煞气包裹着的自己,与对面那身披烈火的黑狼并无不同…… “摒除杂念,在此一击!”百里屠苏又一次将煞气催动到极限,一跃而起,趁狼妖俯身欲攻击之时露出的破绽,使出一招毁殇,这是他每月为煞气反噬所苦之时想到的招数,将体内凶戾之气融入天墉剑术,最后一击贴近敌人时,将煞气之力灌注其中,但对自身损耗极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凶煞之法,却没有想到真有一天用得上。 黑雾暴涨,剑光都为之暗淡,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嚎,剑锋深深地刺入噬月玄帝脖颈和左肩相连之处,一蓬暗黑色的妖血飞起,那霸道的煞气之力像是有生命的鬼怪,啃噬着狼妖的血肉,更加倍了痛楚。 “成了?”百里屠苏觉得自己所受的反噬之力亦难承受,握着焚寂的那只手的力量也要被消耗殆尽,只盼这一击堪毕全功。 狼妖被这一剑伤得狂性大发,猛地一甩,百里屠苏支持不住,连人带剑被甩到十几米的高空,空中无处借力,被狼尾横地里一扫,直跌在地上,跌的力量只是皮外伤,但经脉肺腑早已不堪强行催动煞气所受到的损耗,仍是重重咳出一摊血来。 “哈哈哈哈哈哈……”狼妖竟然狂笑起来。那笑声蕴涵着内力妖法,激得百里屠苏又是一口心血涌上,顺着齿缝泌出嘴角…… 噬月玄帝原本是妖兽,奔扑龇牙、挣扎嚎叫都是动物本态,然而此刻,对着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它前肢微提,脸色倨傲,颇有帝者之风,喉咙翕动,吐出的竟是人言:“有趣有趣!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本座有兴趣交谈的活物!小子!明明身体里充满黑暗之力,居然为救同伴留下送死。” 一瞬的惊讶之后,百里屠苏蹭了蹭嘴角,一点一点地拄着焚寂站起身来,“你若应允不杀他们,我便罢手!” 噬月玄帝又是一阵狂笑:“可笑,为何不杀?!本座来了此处方才悟到,杀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阴险狡诈,胆小又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俩,将他们开膛破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那些虚伪之言,岂非好玩至极?” 百里屠苏淡然提剑:“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噬月玄帝却似乎有再聊下去的兴致,眼光灼灼打量,说道:“小子,替别人死值得吗?你心里深埋的阴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百里屠苏心知噬月玄帝施的是攻心之术,可他心中的煞气却被这样的话语牵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们岂非再相似不过?你却要杀本座?”噬月玄帝说着,赤红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它身上的烈火颜色,映得百里屠苏的眼瞳亦是赤红一片。 “我们……再相似不过?”又是一阵眩晕,百里屠苏退了一步,扶住剧痛的眉心,适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它和自己,又有什么不同…… 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忽盛忽衰,显然已经失去了控制。 噬月玄帝又向前踏了一步,语带蛊惑:“你感受到我心中的怨愤了?这种怨恨你不会陌生吧?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遭人冤谤,被欺骗、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翻弄得遍体鳞伤……” “哈哈!本座落得今日田地只因信了道渊那臭道士!当初他是如何说的?说要与本座做朋友,千年来他是独一个……可是呢?最后却将本座骗来此地,囚于禁水之下,天光不见!日日煎熬,何况百年?!他的徒子徒孙更是卑鄙怯懦,企图用这锁链限我于方寸之地,看看本座如今的样子!辱我至此,怎能不恨!!”噬月玄帝越说越怒不可遏,随着“铮铮”几声刺耳的巨响,捆缚前肢的几根铁链被完全扯下铁柱。 百里屠苏的眼中一片火光,那已经不是映出的颜色,而是燃烧的凶煞,盘结的戾气,他喃喃道:“恨……我也恨……为什么……都要死掉……为什么……肇临并非……我害……” 噬月玄帝柔声道:“不如与本座一同出去,杀尽那些丑陋之人!岂不痛快?!” “杀、杀了他们……!”百里屠苏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提剑前指,“我……我要……” 即将陷入墨色之中的那一瞬,好像有一道白光闪现,听见一个人在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谁?”是谁在唤他回去?百里屠苏脑中一片混沌沸腾,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手,“有什么……不对……我……我还有事要做……” 另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耳际回响:“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所以呢?自己似乎说了什么:“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又是那个温暖的调子:“好,我、我会相信苏苏……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不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百里屠苏揪紧了胸前衣襟,仿佛那颗心就要这么生生炸裂:“我得回去……不会输……我不会输……” 还有一个苍老忧愁的声音在说:“若他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不要再死人了……不要死了……我、我不能输!” 仿佛云开日现,那些缠绕疯癫的黑气一下子收回了触角,百里屠苏的眼神也不再涣散迷茫。破除心魔,只在生死一线。 “哼哼,一身妖异还能维持如此心智,倒是稀罕。”噬月玄帝一阵冷笑,掩饰不住惊奇之意。 百里屠苏横剑于前:“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来一决生死!” “迷惑?哈哈,小子,你活过多久?自以为清醒度日,怎知那些时候不是正在糊涂?!既然想不通透,留你也无用!今日甚幸,不知哪个蠢货于水上燃灯!本座将脱牢笼,便让你作为重返人间的第一口生祭!食肉饮血!”噬月玄帝血口大张,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腥残屠戮一番,“不过,小子可要撑得久些,别那么快死,好叫那群杂碎多活一刻。至你一死,本座便会出去,杀你同伴,杀千千万万之人!哈哈!好不快活!” “会死的是你!” “说大话的小子,看你模样,恐怕还不能将体内凶煞之力控制自如吧?就不怕遭其反噬,经脉爆裂而亡?” 百里屠苏看着狼妖,并不动摇,只缓缓催动煞气,以待再战。 噬月玄帝后退几步,紧接着蓄力前冲,浑身一抖,一阵山崩地陷撕云裂海之音,只见全部的寒铁锁链叮叮当当碎了一地,有些被其踏于足下的更是化成了齑粉,“有意思!那便来战!本座若败,命就予你,死个干净!待得去了阴间地府,轮回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处,本座还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剑光如一道流虹划过,百里屠苏人比剑光还快,他深知噬月玄帝方才虽然受了些皮肉之伤,但必定留有余力,现下挣脱了锁链,更加难以掣肘,唯有靠灵敏与速度,在对方攻势之中寻找机会。 “小子,莫要小看了本座!”噬月玄帝尖吻一挑,便将百里屠苏从攻势生生逼成守势,随即它仰天长笑,鬃毛倒竖,气势大涨,身形一摇,又巨大了许多,“八荒啸月!” 这里分明是铁柱观水底,但“八荒啸月”四个字携裹着一阵血腥肃杀之气袭来,百里屠苏犹如整个人身至荒野崖壁,八方群狼引颈向月,狼嗥声声,响彻山谷,其悲其切,却又充满战意。 随即,那些狼嚎从无形之声化为有形之刃,八面凭空攒聚而来,虽然明明是妖力凝聚而成,但从那利刃之光便可想见,若是触及血肉,必定刀刀见骨。 “去死吧,都去死吧!!!” 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啸。 铁柱观 “这、这是怎么了?” 水下突然翻涌喧嚣,像是要沸腾起来,风晴雪守在岸边,不免更加忧心忡忡,襄铃又怕又忧,躲在角落里默默祈祷。 陵越受伤太重,出水后便晕了过去,此刻伤药渐渐发挥了效力,伤口也包扎妥当,才完全清醒过来,他也发现了水下有异状,看了几秒,对身边几位没有下水的天墉弟子说:“你们几个护送其他人离开!我下水去找师弟。”说着就束起衣冠,提剑欲走。 “不可以啊!” 明羲子也拦住他:“贤侄不可!” 陵孝一把拽住陵越的左臂:“大师兄!方才你服下伤药才缓过气来,万万不能再去涉险!” 陵端也大声喊道:“师兄别去了。那狼妖如此厉害,怕是百里屠苏那小子已经……” “住口!一派胡言!” 水面的震动传到了岸上,整个禁地都为之摇晃。 大家脸色都是不太好看,明羲子却静静地感受了一下,接着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这……狼妖的气息似有减弱之势啊!”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似的震动,但是几乎水面上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曾经冲天的怨怒之气竟然大减。 铁柱观的弟子又惊又喜,问道:“师父……水下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了?” 明羲子却摇摇头:“除非……这不可能啊,除非狼妖伤重……” 陵越更加按捺不住了:“师弟生死未卜,我要去水下!” “贤侄三思!水底恐是发生你我料想不及之事,事态未明前勿要莽撞……” “贤侄!” 僵持之下,水面突又生变,涌起一人多高的血浪,随着这一涌,整个山洞也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不断有碎石落下,殿上的瓦片纷纷掉落,殿柱也出现了越来越深的裂纹。 襄铃惊惧地抱住头,风晴雪却站在禁水旁动也不动,像是呆住了,只是焦急地望向那不断涌出的血水。又一阵碎石落下,陵越一把将风晴雪拽回了较为安全的地方,远离水边。此刻震动却渐渐止息了,血水的中央,渐渐浮上一个人来。 黑色的袍子已经残破不堪,肩胛处已经被撕烂了,露出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他地方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每一丝布纹都被血色覆盖浸润,分不清是他的伤口涌出,还是从别处沾染的。 如果一个人流这么多的血,一定是已经死了。 可他还活着。 眉心中间殷红一点,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合起的双眼像是疲倦得受不住了,却突然暴睁……他还是那个人,但眼已不是那双眼,那眼中尽是血红,冒着森然杀气,这双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可他是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往前踏了一步,黑色的煞气像火焰一般在身周沸腾,每一个会拔剑的人都读得懂他身上的气息,那是浓浓的嗜血的杀意,他,已杀成狂! 百里屠苏又迈一步。他像携带着一个布满刀锋的结界,将除了风晴雪之外的所有人都向后逼退了一步。 襄铃兽类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退后,她好害怕,好想马上跑掉,离开这个地方,躲这个人远远的。她心里知道,这是她的屠苏哥哥啊!可她为什么这么恐惧,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一切都只是在一瞬间,风晴雪踏着刀锋而上,由慢而快,迎着百里屠苏而去,百里屠苏身后的黑气暴涨暴灭,他的眼神也随之明灭,煞气虽强,这样的折磨却已让他的肉体支撑不住,脚步更缓,虚浮不能自持。 “苏苏!” 风晴雪在百里屠苏摇摇欲坠之时,将他揽入怀中,百里屠苏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向前倒在风晴雪温暖的臂弯,双目阖上,陷入了最深的昏迷之中。 “师弟!”陵越第一个清醒过来,不顾牵动伤口,冲上去探百里屠苏的气息。 “没事,他还活着……” 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 却听得一阵巨响,是禁地的岩砖地面裂开一条二尺的缝隙,大殿的房梁传出吱呀之声,怕是马上就要倾倒。 “快!先出山洞!此处承受不住狼妖与人相杀之力!即要崩塌!” 铁柱观。 一个时辰前还是巍峨坐落山间,此时却满目疮痍,像是一片天崩地裂后的世界,破败不堪。 但明羲子此刻也顾不得心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人命关天,死里逃生,他只觉得万幸,不仅方圆百里的百姓免遭一劫,就连铁柱观和天墉城的诸位弟子也全数保住了性命。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难免心有余悸,此刻铁柱观外月朗星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那味道中又混着一点腥气。 明羲子一边照看陵越的伤势,一边说道:“贫道适才又去禁地附近探查一番,狼妖气息已然全无,竟像是……像是死透了一般……”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样的猜测,但是这寂静四野,平和沉睡,哪里又还有狼妖的气息。 陵越合着的眼缓缓睁开,笃定地叹道:“是我师弟……将它杀了。” “这……令师弟究竟何方高人?那一身凶煞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凭一己之力将狼妖斩于剑下,实在……匪夷所思!” 顺着明羲子的视线,能看到昏迷在风晴雪怀里的百里屠苏,风晴雪握着百里屠苏的手,眼珠一丝不错地望着他。而襄铃蜷缩在一旁,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像是难过不已。 陵越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走向风晴雪,陵孝等人连忙跟上……来到近前,陵越看到风晴雪握着百里屠苏的手上蓝光浮动,似是在渡气,不禁微微蹙眉。 “你在作甚?将师弟交予我。” 却不料风晴雪看上去那么温柔的一个姑娘,只是坚决摇头:“苏苏说过,不想跟你们回去。” 陵孝怒道:“由不得他!本已是私逃下山,此番还闯下大祸,即便救了众人又如何?身为天墉弟子,理当回门派领罪!” 陵越抬手阻止陵孝,平心静气地讲:“师弟伤重,应回昆仑静养。” 风晴雪摇摇头:“苏苏是因为用了煞气才会……我、我帮他治。” “煞气?他那身超乎寻常的悍横之力?”陵越又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如你眼下这般,便是替他疗伤?” 风晴雪点点头,蓝光柔润不绝,看起来百里屠苏的面色确实比刚从水上出现时恢复了许多。 “大师兄,和她多说什么!直接将百里屠苏带走就是!” 一声鹰啸由远而近传来,还有清脆的语声和一阵纷杂脚步声伴随,“凶什么凶?!欺负女孩子啊!” 果然是阿翔落在百里屠苏身边,低头啄啄闻闻,查看主人的伤势。 “兰生、大鸟!还有……红玉姐?”风晴雪见到朋友出现,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 陵越听到风晴雪称呼,略现疑惑神色,看着红玉:“红、玉?!” “哟,几日不见,妹妹你们怎么落到如此狼狈?”红玉假装没瞧见陵越的眼神,只上下检视二人的情况。 方兰生也紧张地跑过来,“木头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应该暂时醒不过来……” “哇,什么人能把木头脸伤成这样?!襄铃也没精打采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 襄铃忍住委屈摇摇头:“没……” “红玉姐、兰生,别让他们把苏苏带走。” 陵孝一听这话更是不着调:“百里屠苏回天墉城受罚乃是依循门规!何况,他从水中现身时满身凶煞,分明入了邪道!我天墉城可没教过这样的功夫!此等大逆,应当交由掌门亲自发落!” “哎,瞧你这副穷凶极恶的小模样,说不得是歹人,我可不放心百里公子跟着你们走。”红玉长袖一摆,语气虽然调侃,架势却隐隐含威。 “你!” 明羲子忙领着几位徒儿走上前来:“禁地之事虽凶险异常,不料最后竟绝处逢生。陵越贤侄,过往因由本门亦不愿多作计较,如今只替芸芸众生谢过令师弟除此大患,感念恩义,我等自是不便再过问他与天墉城之事。” 这话,表面上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其实不过是含蓄表明不支持陵越等人带走百里屠苏,更不会相帮。 陵孝也听出这层意思,有些急眼了:“观主,怎可如此?” 陵越听了此话,却淡然颔首:“观主之意当能体会,陵越不至强求。” 明羲子见陵越已然了悟,安心道:“禁地崩塌,尚有诸多事情须料理,观中人丁本不兴旺,其他弟子俱在外云游,贫道与几位徒儿先返回观内,作些计较。” 陵越行礼:“是陵越思虑不周,祸及铁柱观,待我回山禀报,天墉城定会派人前来相助。” “贫道先行谢过。贤侄与令师弟若有所需,皆可来观内歇息,我等定然尽心关照。”话音落,明羲子便带几个弟子离开了。 陵孝犹不死心:“观主……” 陵越伸手止住他多余的话:“陵隐、陵孝,准备返程。” “返程?那百里屠苏如何处置?!” “陵端几人须尽快休养,不可再多作逗留。回山之后,我自会禀明此间种种,交由掌门定夺。” “大师兄!即便观主不愿插手,凭我三人,又何须退让?!” 陵越怒道:“还不明白?莽撞行事,终要害人害己。今次我险些令几位师弟白白舍身,亦是教训,待返门派,定会自请责罚!” 红玉审视地看着陵越的应对,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一日三省,作为紫胤徒儿,总还不算太糟。” 听到“紫胤”二字,陵越欲言又止地看着红玉:“你……” 红玉歪头浅笑:“有何指教?” 陵越最终还是摇摇头,转向风晴雪:“这位姑娘,请照顾师弟。” 风晴雪有点愣,点头应道:“你放心。” 纵使余下弟子再不忿,也不敢违逆大师兄的号令,于是恨恨地随着走了。 断壁残垣之中,只剩下五个人一只鹰。 方兰生困扰不已地开口:“我、我都糊涂了!快给我说说,从藤仙洞分开,你们都遇上些什么事?木头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风晴雪见欧阳少恭并没一起回来,也不由得问道:“那你们呢?找到少恭了吗?” “少恭他……” 红玉指指昏迷不醒的百里屠苏和愁云满面的襄铃,又戳戳方兰生的脑袋,“傻猴儿,这哪里是说话的地方?莫说百里公子须得静养,我看小铃儿亦是神色委靡,先离开这儿,寻一处安顿下来才是。” 阿翔也鸣叫一声,仿佛点头附和。 第9章 安陆闲居 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 安陆,夜 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 襄铃在窗外的大树下抱膝坐着,望着那奇异的光亮,暗夜之中松了心防,一双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现出头顶。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却笼着一层摆脱不去的黯然。 已经整整两天两夜,对面那个小小的客栈房间中的蓝光,一直在这样闪动着。光色已经渐渐变得暗淡,显见那施放出这份幽蓝的宁静力量的人,已经由于过度劳累,渐趋虚弱不支。 是风晴雪在为昏迷的百里屠苏渡气。这两天来,她似乎成了屠苏哥哥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成了屠苏哥哥身边最重要的人。而襄铃自己,却连屠苏哥哥昏睡着的那间客房都未敢迈进——只要稍稍接近一点,就会被他身上笼罩的煞气吓得浑身发抖,只想幻化出原形,冲着不管什么方向逃窜而去。 就是、就是这样的害怕。 天似乎又快亮了,襄铃打了两个寒噤,甩甩头,藏起狐耳。站起来拖着脚步,心里空落落的,一不小心,竟在树根上绊了个趔趄。 “哎呀!小心!”一个压低的声音惊慌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有人大步奔过来。襄铃灵巧地一跳,站稳了脚,下一瞬间,却瞧见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嘭”的一声,直挺挺地摔趴在她眼前。 方兰生趴在地上,一时连脸也不想转一转。叫别人小心自己反而绊倒摔了个结实,这种糗事非得要在她面前展示一下吗?他不觉恨恨地握拳,捶了下地。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我……都没觉出来呢。”襄铃将双手抱在胸前,低头喁喁地言道。 “哈,没、没有啦!”襄铃发愣之际,笨小子已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哈哈地拍打自己的衣衫,“我就半夜睡不着嘛,到木头脸这边来看看——我可没有很担心木头脸的意思!只是过来随便逛逛……没想到看见你也在这儿坐着。我看你晚饭好像也没吃什么,所以就去厨房……”方兰生说到这里,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直直地捧到襄铃面前,“肉包子,还热着呢……你、你要不要吃两个?” 喷喷香的气息隔着油纸散发出来,似乎带着几丝暖意。襄铃眨了眨眼,吸了一下小鼻子,慢慢双手抓过了油纸包,靠着树根又坐了下来。 果然是好香呢,雪白的肉包子,很圆很小,十二道面褶捏得又匀又细,严实可爱。却不像是街摊上或客栈里卖的,倒像是什么人刚刚亲手包好,一个个上锅蒸熟的。 襄铃扁嘴看了方兰生一眼,拿起一个包子咬住。 见襄铃只顾咬着包子默默地不说话,方兰生小心翼翼蹭过身子,见襄铃并没反对,也没皱眉头,这才“咕嘟”地咽了下唾沫,靠着她的身边也坐下来,与她并肩抱着膝盖。 “啊,那个……”发了一会儿呆,他终于出声,“这两天你都在这里转悠,这么闷闷的样子,都好久没看见你笑了。我家二姐说过,心中有事要直来直去地说出来,自己才能过得舒坦,自己舒坦了,亲人、家人……还有朋友,才能放心哪。你是怎么了,可愿同我说说?” 又是一阵子沉默,只闻襄铃嚼着肉包子。方兰生心下一阵打鼓,不禁反复琢磨起方才自己的话语来,想想是否有哪里唐突说错。正紧张间,却听见小姑娘那幽幽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 说罢这一句,襄铃眨了眨眼睛,长长卷翘的睫毛上下忽闪,似乎有些水色沾染上来,那表情看起来当真消沉极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喜欢屠苏哥哥的人,要好好地陪在他身边。”襄铃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可是这一次,屠苏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方兰生仔细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短短时间里,眉眼间的表情不知起了多少番参差复杂的变化,心中也是一时酸,一时又疼,可听完了姑娘的话,还是嘴一咧,挂上一脸微笑。 “别这么想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一路上遇到那么多危险,大家都一起闯过来,襄铃可是没有一点逊色,还立了很多功呢!有些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办法的啦,像木头脸现在这种状况,红玉那个女妖怪都说了,大致只有靠晴雪的法力才能帮到他。你看,我也没办法帮忙,那我不是也像你说的一样,成了没用的人了?”他笑着开解道,“其实,事情是不必这样去想的呀。我们都是好朋友,都会关心木头脸,所以咱们才会跑来这里看他的状况,不是吗?虽然做不了什么,这份关心,不会是假的呀。” 通常说到百里屠苏的事,他一向是故作高傲冷漠,就算强词夺理也不肯承认自己对那个人有一分关心的,更不会扯上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话。可此时,二人独处,面对着兀自落寞的襄铃,他竟不自觉地将这番心迹坦然流露,连平日自己的脾气一时竟也忘了。 姑娘吃完了一整个肉包,似乎更有了些力气,咬了咬嘴唇,还是摇了一下头:“可是我……我是在害怕啊。连靠近他、在身边陪着他都不敢,有时候一想起屠苏哥哥在铁柱观里的那个样子……都会怕得发抖。我、我怎么会怕他呢,他是屠苏哥哥,最好、最厉害、最保护我的屠苏哥哥啊!我真的好没用……不,不仅是没用,我……我觉得我好坏。” 说到这里,姑娘竟不禁哽咽了一下,委屈得就要哭了。 方兰生方一见她的泪意,吓得一时忘形,双手一下子握住了襄铃双肩,忙不迭地高声劝慰了起来:“怎么可能!襄铃是最好的姑娘啊,最温婉、最娇俏、最可爱、最……最漂亮,呃呃,最最善良了,一点都不坏,一点都不,真的!!”他瞪着双眼这样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弄得襄铃不禁一阵惊愕,呆呆地睁大一双妩媚的眼睛,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被心上姑娘这双要命的眼睛一望,方兰生只觉得两边脸颊上忽的烧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僵住,好像从生下来到这个世上,就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连“阿弥陀佛”四个字怎么念都忘了个干净。 这个时候,菩萨自是不会来拯救他的,总是絮絮叨叨的圣人也不见了踪影。蓦地,将他从前所未有的困厄中救出来的,却是一瞬低低的笑声。 襄铃就在他的眼前,扑哧笑了出来。那是真正的破涕为笑,两只眼睛里盈盈的水光还没褪尽,却看得出她是真的轻松了下来。 “笨冬瓜。”襄铃笑着,跳了起来,“这肉包子挺好吃的,以后……还能吃到吗?” “能!随时都能!什么时候想吃,跟我说一声,说一声就好!”方兰生如蒙大赦地跳起来,一下子又激动兴奋,只觉得那姑娘一笑一垂首间,天地大开,光明顿降,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起来。 “这就是情……情之所至的神奇吗……”他陶醉得一时痴了,自己心里乱七八糟地遐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眼前所见原来并非幻象,更不是什么情动引起的奇迹。 是天真的亮了。 安陆县这座宁静而美妙的小城,太阳就这么静悄悄地跳出来,好像跟人们藏猫猫似的,慵闲却调皮。 天亮之际,百里屠苏下榻的客房中,幽蓝色的光芒突然灭了。这光亮连续两天两夜映照着那扇窗,一刻也不曾断绝,此时骤然熄灭,方兰生与襄铃两人饶是刚刚还在言笑之中,却也不禁双双一怔,同时将目光向着那客房转了过去。 担忧之色才上眉梢,却见那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推了开来,身材高挑、一身红裙的红玉,搀扶着风晴雪慢慢地走出来。风晴雪似乎很累很累,一手搭着红玉的肩膀,深深垂着头,都看不见她的脸孔;才勉强地走了两步,她却身子一个下沉,整个人好像昏软了似的倒了下去。方兰生和襄铃都不禁一惊,叫着奔上前来,幸而红玉好像对风晴雪的状况早有预料似的,一下抄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稳稳地横抱起来。 “怎么了!”方兰生奔到近前,“别是一个还没醒,这个又昏了!” “放心,晴雪并无大碍,只是这两日两夜以来,劳累太过,这会儿禁不住,睡过去了。”红玉淡定地言道,“这么多个时辰连续运功渡气,就算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她无意提到仙人二字,忽地顿了顿,转而接着言道:“也难免要伤损精神。晴雪妹子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虽是自小修为,但毕竟功力不深,竟能如此坚持,倒真叫人感叹她是个奇人,更佩服她的意志,尤其是对百里公子的这份用心呢。” 这番话说下来,方才刚刚宽解了些的襄铃,淡淡愁色却又不禁笼上了眉梢。红玉那双清澈洞察的眼睛扫见了她微微变化的表情,心下似有所思,却未说破。倒是方兰生焦急的话语,紧跟着打破了这一瞬的沉默:“那木头脸呢?到底怎么样了?”这只平日最爱找碴儿较劲的猴儿这时不禁向房中张望着,口中不觉问道。 红玉轻轻摇头,转又微微一笑:“幸得晴雪妹子这两日的工夫。百里公子他体内煞气虽难以驱散,却已暂时平复,料来短时之间不会再侵蚀他心智,伤他身体。此刻人犹在昏迷着,唉,猴儿……”她忽地唤了方兰生一声,“下厨你不是很拿手吗?不如趁此时去借用一下客栈的厨房。百里公子已昏迷两日,稍后醒转,必定饥饿,你去弄些什么好物来,正好填他肚腹。” “什……什么!我、我才不给他做呢!”方兰生听得这话,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在红玉面前跳起脚来。 红玉却只笑笑,绕开他,抱着熟睡的风晴雪,往百里屠苏隔壁的客房而去。 “喂!你……”方兰生还想说什么,却已无言,蓦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去,却见方才还静静站在大树下的襄铃,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没了踪影。他一个人站了片刻,搓了搓手,嘟囔两句,忽的四下里寻摸,口中叫道:“周大厨,周、周大厨!你在哪儿?小生……小生还要再借一下贵店的厨房啊!” 安陆,晨 似还在梦中,血雾弥漫,不见天日,那个邪煞却透着解脱的声音响在耳边。 “战得痛快!本座输了!小子,那些杂碎值得你拼到这个地步?!你可莫要后悔!” “我的朋友……你要杀他们,我只有杀你。” “真是情深义重!但愿他们永远别背叛你,永远把你当朋友,而不是一个怪物!不然你可要落得和本座一样,日日夜夜饮恨无边!小子,本座命不久矣,只等这口气散了……最后便送你件宝贝,接好!” 一个紫黑色的光球飞至百里屠苏额前消散,“唔!!何物妖邪?!” “妖邪?不识好歹!本座内丹,多少修行之人求而不得!此物不但助你功力长进,日后修炼更是事半功倍!还不谢过本座?!” “收走!我无须这东西!” “融进去了,再取不出来,还要告诉你,它也会令你体内煞力增长,越发难以控制!可惜本座无法亲眼见你发狂而死、众叛亲离的那一天,可惜!小子,死前就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哈哈哈哈……” 那声音渐渐消逝,可自己身上升腾的紫黑火焰却越燃越盛——“啊!!!” 静默之中,耳边传来悠远宁谧的歌声,像是林间精灵的吟唱,像是清风流水温柔拂过,像是坠入无间地狱的途中,半空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将人轻轻地托起。 像是漆黑永夜中,残存的一点光。 “歌……声……是谁……” “晴雪……在唱歌……” “我不会输……” “狼妖,无论生死……休想我会输你!” “百里公子,你终于醒了啊。”女子低柔的声音,温然问候,仿若隔世一般遥远,在黑暗退去、光明入眼的那一霎,直入耳边。 百里屠苏失神的双眼直望着半空,仍是茫然了好一刻,忽而意识一醒。 是红玉?他动了动手腕,撑起自己的身子,身体荡过一波如同碎裂般的剧烈酸痛。他未曾多顾,径直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床边坐着的红衣女子。 一声明亮的鸣叫,身材肥壮的海东青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落到他的身边,开心地跳了两跳。 “阿……翔?”百里屠苏张开干裂的唇,说出一番生死梦魇之后的第一句话。海东青给予了欢快的回复,又是两声表示亲昵的低鸣。 “公子这一梦,很长、很辛苦吧。”红玉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带微笑,语声柔和,“直到方才一刻,公子仍在梦呓,始终不停地说着‘休想’、‘我绝不会输你’……想来与那狼妖移入公子体内的邪物对抗,必是无法想见之艰难困苦。” 听得此言,百里屠苏一怔,眼神中闪出警惕之色,同时一只酸痛的手,不禁立时抚上了自己胸口。 “妖气似已融入经络。”红玉言道,眉梢不禁一丝悲戚,“公子凭一己意念克制于它,不惜一身伤痛,着实令人敬佩。但那邪物也确实厉害,只恐日后公子身上之不明煞气,更会为它所激引,将来的日子,苦痛尚多。” 百里屠苏闻得此话,默默不语,将抚住胸间的手放下。细细体察,来自噬月玄帝的内丹之力确实已潜伏在自己体内,不知为何,竟暂时收敛了魔性烈焰,变得较为安静。饶是如此,经络间犹能感觉到阵阵灼烧,隐隐发作;仿佛那颗历经恨火烧炼的狼心,随时都会冲破这具本已被煞气缠磨的身体,烧尽整个世界,也烧尽他百里屠苏的灵魂。 正邪之界,存乎一心,凶险万丈。这条路,当真是越走越艰难。 “那狼妖……”好半晌的沉默,百里屠苏艰涩地开口问道。 红玉不待他说完,已自会意地答道:“公子放心,那狼妖确已死了。诸人均安然无恙。” 这句“安然无恙”,当真是百里屠苏未尝问出口,却在心里最牵挂的答案。听得此语,他苍白的脸上,神色似也一时轻松了许多。 “眼下,我们安身在铁柱观北面的安陆,此处是客栈。常言‘大隐隐于市’,料想天墉城的人若要寻你晦气,于闹市中也须有所顾忌。”红玉接着言道,提起天墉城,特意放慢了一点语速。 百里屠苏抬起眼睛:“师兄他们……” “走了,走得一干二净。不过,可没说不再来。”红玉微笑。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我记得,从水底出来,意识全无……后来,发生何事?” 红玉言道:“我与猴儿……便是兰生,赶到那会儿,铁柱观禁地已是塌了。天墉城的人想将你带走,我们自然不让。观主感激你斩杀狼妖,除去大患,也不肯相帮天墉城,那些人只得走了。说起来,还多亏你这海东青聪明。当初在甘泉村,它见你们几人被带走,大概便偷偷跟着,到铁柱观后竟又回头来寻我与猴儿。好在我俩仍在村子附近,未去得太远,便一同赶去铁柱观里,接应上了你们一行。” 百里屠苏闻听,不禁又起了一层忧色:“未去得太远?那么你们二位……可有救回欧阳先生?” 红玉摇了摇头:“追丢了。倒是小瞧了青玉坛的弟子,他们在村外还埋伏有接应之人,身法均是诡秘莫测。我们追去没多久,便失了他们的踪影,只好暂时放下欧阳公子,先来顾及百里公子你们的安危。” 百里屠苏的眉不禁蹙了起来,满面忧色道:“这却糟糕。” “百里公子莫要焦急。关于玉横与青玉坛一事,我已听猴儿说过了。想那雷严既是要威逼少恭为其所用,那么纵使少恭落入他手,他也定不会轻易伤他。” “那要寻回先生,岂非全无线索?”百里屠苏哪里能不焦急,又欠身问道。 “公子静养为先,切莫过于担心,料想少恭暂无性命之忧。过几日我们便起程去衡山,寻一寻青玉坛所在,这修仙门派多半有些隐蔽之法,说不得得费些工夫。”红玉出言宽慰,一边已有了主意。 听得这样明白的话,百里屠苏也心下稍定了些,只是垂首思忖,一双长眉凝了起来,“红玉姑娘屡次仗义出手,不知……” 红玉嫣然一笑:“一再碰上,也算有缘分了。猴儿已盘问了我许久,只是我的来处,并不便与大家知会。若是几位信我,我便与大家同行,若能找回玉横,也算功德一件,若是不信……” 百里屠苏摇摇头,他从初见红玉之时,便觉得此女并非妖邪,反倒带着一缕熟悉的凛然剑意。若她不愿说,那便罢了吧。百里屠苏刚欲说些什么,客房的门却忽然开了。 “哈?木头脸醒了!”方兰生的声音当先飞入,人也快步奔进来,身后跟着默然垂首的襄铃。 “猴儿才来,怎么要你办个事儿慢慢吞吞,半点也不见利落?”红玉笑而言道。 “你这女妖,干吗总叫我猴儿?把本少爷当跑腿的使唤,还嫌这嫌那!古人说得太对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兰生一边口舌不让于人,一边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碗热粥,妥当地轻放在客房的桌上。 红玉一指那粥:“我估摸着百里公子也该醒了,便让猴儿去弄些米粥来,公子好歹要进食一点。” 百里屠苏见了,却只哑哑地说了四个字:“并无胃口。” “什么?!”方兰生喊道,“死木头脸,本少爷辛辛苦苦熬的粥,你敢不喝?!” 这话一落下,就连一向确实脸如木雕的百里屠苏,都露出了一瞬惊讶的表情。那双冷冷而锐利的目光直望向方兰生,此刻却全无锋锐,只是一片茫然。 “哟,原来是贤惠猴儿亲自熬的,我说呢,老远就闻着香味,客栈里的厨子可不一定做得出这好东西。”红玉打趣道。 “我、我……我不过看他被狼妖打得可怜,才随便做做,没特别花心思!”方兰生在那里支吾了半晌,总算说出辩解之词,“那什么……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我这叫心胸宽广,不计较他以前那些恶行!” 屋里一阵更为尴尬的静默,片刻,却闻得那病榻上传来一声低哑的话语:“多谢。” “什么?”方兰生愣了一会儿,突然夸张地瞪大眼睛,跳了起来,“你……对我说?”他指着坐在榻上的百里屠苏,不敢置信地大声追问,“谢我?!” 这时候再追问,百里屠苏那里是不会再有一言答复了。 “完了完了!木头脸被狼妖打坏脑袋了!”方兰生径自得出了一个结论,像是一时崩溃了般在屋里惊慌地转起圈来,“看着我!再说一遍!”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方兰生停住脚步,呆问。 “好话不说两遍。”百里屠苏忽然撂下这么一句。 “你!气死我也!死木头就是死木头,别指望开出花来!”方兰生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 看到房里的氛围活络了起来,一直窝在角落里不曾说话的襄铃,这时方才好像大着胆子,悄悄靠前了两步,“屠苏哥哥,我……”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双眼看一看百里屠苏的脸,仍是禁不住一阵一阵隐隐畏缩。 百里屠苏望着她,只是点了点头。 “平安便好。”他转而问道,“为何,独不见晴雪?” “公子也晓得妹妹那性子,来了安陆瞧着什么都新鲜,一个没留意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红玉顺口便答了一句。方兰生听了不禁一怔,转头去看红玉,刚想要说什么,却心头一动,戛然止住。 百里屠苏却看出了端倪,蹙了眉道:“勿要相瞒。她……受了伤?”他问话的声气似是十分小心,仿佛对这个答案万般地在意。 看着他那样子,红玉摇头叹息:“唉,就知道骗不过的。”继而坦然言道,“实不相瞒,在客栈住下后,公子忽然发热不止,药石罔效,把我们都吓坏了。后来是妹妹一直渡气给你,将你体内那股煞气暂且压制,方才慢慢好转。她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两夜,实在太倦,今晨刚刚睡下。” “哼,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不然说不准小命已经没了。”亲眼见到风晴雪劳累昏睡的方兰生,此时忍不住出言主持正义。 “人在何处?”百里屠苏略略沉默,问道。 “公子想去见晴雪妹妹?”红玉眉梢轻扬。 百里屠苏不言,只一点头。 红玉也点了点头,唇边却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在邻着的房间,去便去吧,不过总要把粥喝了才是,空着肚子乱跑却是不行。”她说着,端起方兰生煮好的粥,递到百里屠苏面前。 百里屠苏望着那微泛热气的清粥,默默点了点头。 百里屠苏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果然觉得身子松泛了许多,有了些力气;也未与几位伙伴多言,便有些忙忙地放下了粥碗,推门直出屋来。出来的时候急切,谁想站在风晴雪的客房门前,却反而一时迟疑了,不知怎地,就是无法迈步进去,抬起手想要敲门,那手却又空悬着,落不上那块薄薄的门板。 “不必敲了,多半还睡着呢。”红玉不知何时竟已欺近了他身后,低声一语,却说得他一怔。“想进去望一眼求个安心,便去呗。”那仿佛能看透许多人情世故的红衣女子轻轻说着,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百里屠苏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房门,一向冰冷严肃的脸颊上竟泛了一片微红,也不知被那站在身后鼓劲的女人看去了没有。他又这般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一如往昔坚定地,点了点头。 进入客房内,见这间房还是一派整洁,仿佛根本没人住过,显然是风晴雪两日两夜都未曾踏入过这属于自己的房间。此刻唯见姑娘那纤瘦委婉的身影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呼吸匀净,背影之中也可看出疲态,但也有种别样的安详。 百里屠苏未敢惊动,只尽量放轻了脚步,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默默看着那女孩。 这般望了不知多久,那熟睡的女孩却似梦中有什么感应似的,忽地慢慢睁开了眼睛。 “是苏苏?”她喃喃地一问,语声中犹然睡意未散,却有几分惊喜。 “嗯。”百里屠苏见她终是醒了,只木讷地应了一声,再说不出更多的话。 风晴雪一下子坐了起来,上下望了百里屠苏一遍,放心地笑道:“你醒过来了,太好了。” “是你救我。”须臾,那少年只是讷讷地道了一句。 “啊?什么救不救的,要没有苏苏,我和其他人早被那头大狼‘啊呜’一口吞了,是苏苏救了大家才对呀。”风晴雪笑了起来,语声轻快,全不像刚刚辛苦了两昼夜的疲惫之人。 百里屠苏言道:“你若疲累,还是躺下歇息,我先走了。”说着便要起身。 风晴雪摇头挽留道:“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睡一觉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她说笑着,脸上转而现出一丝温柔,语音略低了些,“倒是苏苏你,应该多休息一下。” 百里屠苏一时竟然语塞。望着这关切之意,听着这暖人之声,他自愣了一会儿,不禁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还头疼吗?”风晴雪见他脸色黯然,不禁担忧地问道。 “仍是连累他人。”那闭着眼睛的少年严谨地合着嘴唇,半晌,却是说出这样一句,沉沉的嗓音中,满是自责。 风晴雪全然不解:“你说……什么?” 铁柱观中,陵端的指责句句都落在百里屠苏心中,百里屠苏虽不齿他为人,却难以回避那些话——死去的族人和母亲、师尊和师兄都因自己而伤,下山后又与同伴屡遭险境…… 百里屠苏睁开双眼,黯然言道:“本以为我与门派之事,不会牵连如此之多。结果却令诸人身处险地、危及性命……是我太过自负,不知进退。又或者我身负煞气,只会给别人带来灾厄……” “苏苏!你再这样说自己,我要生气啰。”风晴雪听了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已经发生的事没办法再变了,可后来你不是一直努力挽回吗?我想,那种煞气在身体里翻腾的感觉一定很痛苦……是别人根本想不到的,苏苏连命都不要了在救大家,这样,总比出了事情却没法弥补要好吧?” 百里屠苏只是摇头:“那又如何?诸事因我而起。” 风晴雪不禁凑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叹道:“哎,苏苏你太死脑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啊。再说,火是我点的,我不也犯了大错?” 百里屠苏听了,立即摇着头,凝眉言道:“怎能相提并论?” 风晴雪却拦了他的话头:“我还没说完。我……我还偏心,我做不到完全不偏袒朋友,眼下才会和你讲这些话。假如那一天,真的有人被大狼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心说出这些……”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讶然的神情,不觉间变得柔和下来。这似乎是许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吧,一个人,如斯的稚拙与真诚,却让他这个挥剑成痴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觉她是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温暖。虽然此刻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只是柔柔地挂在心头,就连自己也还未曾明晰。 风晴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没事,都好好地活着,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结果,不对吗?苏苏,你不能只看到坏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应该高兴起来。” 百里屠苏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想别的什么,须臾之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屠苏听劝了,风晴雪脸上不禁流露出简单而明快的笑来,“别闷闷不乐了,红玉姐说你是杀死铁柱观大狼的英雄,哥哥讲过,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开心地讲道。 百里屠苏却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欢英雄?” “只是佩服那些很厉害的人呀。”风晴雪笑道,“嘻,不过——只要是我的朋友,不管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喜欢。 这两个字的尾音似乎在静静的小房间中徘徊了片时。百里屠苏听清了它时,禁不住地,轻轻又一点头。 说出那两个字来的女孩,脸上却忽而露出少见的惊讶。 “咦?苏苏,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她盯着百里屠苏的脸,惊讶地问道。 那寡言的少年笔直地坐着,哪里还会回话。 “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轻巧地追问一句。 静静的小房间中,仍是安静得连窗外鸟鸣都听得真切。 百里屠苏突然觉得一阵难得的困意袭来,很想好好地睡一场,没有噩梦和残碎的过往,只有这暖暖的、轻幽的香。 安陆,忆 百里屠苏带着一身伤痛与疲累,连续在这安静的小客栈中休息了几日,凭着根骨清奇,已是渐渐好转。不知是安陆县这幽静干爽的空气,还是那一丝缭绕不绝的暖意的力量,几乎拆断了筋骨般的疼痛竟也似乎逐渐消弭,就连可怕的狼妖内丹之力,也平复得更加安分了些。 这一日,百里屠苏早早便起了身,心中挂虑着许多事,预备去请几位伙伴前来一叙。却不想人还未出门,几个人竟先到了,小小的房间,一时热闹敞亮得很。 “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几个为什么要闷在屋子里,不去外面走走?”方兰生一进门,就左顾右盼道。 “猴儿真会顾左右而言他,之前不知是谁先说要来探望百里公子,到了这儿又装做一副不相干的样子。”红玉的打趣接踵而至,果不其然又逼得方公子面红耳赤起来:“我哪有装做不相关!不,我是说,那人是谁?!这么找没趣,要来瞧张木头脸,反正不是我!” 红玉连连失笑,方兰生无奈,也只得自己瞪两下眼,暂时不再作声。 襄铃凑上前来,低低地问了一句:“屠苏哥哥……你好些了吗?”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今日再稍作休息,明天一早便起程去衡山。”红玉说出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衡山离这儿好像挺远,这么多天,也不知少恭怎么样了!”方兰生似乎忘了自己对红玉还远没盘问清楚,已经习惯性地接纳了她为同伴,听进她的每一次建议。 特别是说起衡山,他忍不住就担忧起来,又急又恼地言道:“唉!桐姨她……她又为什么会帮着那些人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什么浑蛋雷严要是敢害少恭,本少爷一定不饶他!” 风晴雪安慰他道:“少恭一定会没事的,那些人不是还想请他帮忙?” 方兰生怒道:“什么帮忙?就是炼些伤天害理的破烂丹药,少恭才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今日便往衡山亦可。”百里屠苏的一句话忽然迸出。方兰生、风晴雪与襄铃听了,都不禁看着他,略略有些惊讶。显然是方才担忧欧阳少恭的那些话,又激起了百里屠苏心中焦虑——这个人,念起伙伴的事来,总是有奋不顾身之态,虽说嘴上未必言明。 还是红玉摇头否决道:“我看还是莫要托大。百里公子的凶煞之气发作起来委实吓人,多休息一天也稳妥一点。若此时上路,我们却是放心不下。” 方兰生连忙接茬儿,话一说,却又跑了偏:“对啊,我一直想问,那铁柱观的狼妖什么来头?该不会是木头脸你太弱了吧?随随便便就被打趴。” “猴儿不懂莫要乱讲。”红玉不禁神色一正,“铁柱观在诸修仙门派中虽声名不盛,却也并非默默无闻,尤其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乃众所皆知的道术天才,既是由他亲自出马禁于水底,定非等闲妖物。百里公子独身一人将其除去,已是不可想象的惊人之举。” 方兰生做了个“哦”的口型,点了点头:“木头脸是因为所谓的‘煞气’才这么强?听你们一直说,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百里屠苏身上煞气之说,方兰生确实还未曾见过。此刻他这一问,房中却一时静了下来,亲历了百里屠苏昏迷治疗过程的风晴雪、红玉二人自是沉思,被那煞气几乎吓坏了的襄铃更是双肩微微一缩,抬眼看着百里屠苏,不敢出言。而百里屠苏,此时更是沉静,他肃然地深思着什么,端然坐着,良久良久未曾开言。 “公子若有顾虑,不说亦是无妨。”过了片刻,红玉发话,提点了一句。 百里屠苏却摇摇头,终究开口言道:“我与师门之事,已将诸位牵连进来……自当讲个明白。” “哈,木头脸你早该开窍了,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呃,我是说那什么,同舟共济。”方兰生一拍双手,“哪儿还有遮遮掩掩的道理?!” 百里屠苏微扬起头,看着窗外,心中一时无限茫然。那些破碎的往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缭绕着自己一身,甚至自己一生的,又何止是这一团来历不明的煞气? 须臾,他轻吐了口气,用简而又简的话语,勾勒出那段破碎的往事—— 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南疆的小村落,族中供奉女娲大神。我们的村落有结界保护,外人不得入内,族人也不得随意外出,世世代代隐居在此,为的是守护……可到底守护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样的日子,虽然乏味,却也平静安逸。 我的母亲是族中的大巫祝,背负着神赐下的使命,也担负着全族人的命运,而我不过是个顽童,每日总想着外面的世界该有多好,有没有机会溜出去玩。 就是那一年,村里突生变故。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法术高强的恶徒,竟欲将整个村子屠尽! 等我醒来的时候,恶徒已经离去,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母亲也死了……满地都是血……只有我活了下来。 虽说是活了下来,可我脑中的记忆遗失了大半,所有的过往——包括那一场变故,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画面,就连杀死母亲的那些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我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什么差错,总像是处于烈焰之中,灼灼不停,痛苦难当。 来处尽毁,一片模糊。 而去处……不知在何方。 这时师尊出现了,他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云游四方,途经南疆时感受到血光之气突生,料到此地必有大灾。他赶来之时,只看见我浑身浴血,躺在遍地尸骸之中,身上煞气纵横,身边的地上丢着这把焚寂断剑,红光莹莹,似有生命。 师尊收我为徒,带我来到了天墉城,但我体内那莫名的煞气,每到朔月便会发作,痛苦不堪,更会令人凶狠嗜杀。便是平日,若是受人相激,也难免失控。师尊便不让我与其他师兄共同练剑,以免行之差错。 我身负血海深仇,岂能不报,每日只是闭门苦苦练剑,少与他人来往,何况我怀有凶煞之力,又遭遇遽变,记忆混乱……那一年,大师兄私下找我比剑,我一时失控,神志为煞气所侵,险些失手将他杀了…… 自那以后,师尊对我看管越发严格……却不料,几个月前,我被魇魅入梦,生死一线。 师尊爱徒心切,魂体相离入我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而就在他闭关之时,我被指派与师弟肇临一同抄录典籍,肇临师弟突然暴毙室内,天墉城上下指我为凶手,百口莫辩……我私自下山,为门规所不允,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灭族的凶手、遗失的记忆、煞气的来源……还有,抱着一点微茫的希望,想令母亲能够…… 说到最后,百里屠苏唇角露出一点苦涩之意。 几个伙伴一时都陷入默然,他们明白,百里屠苏所经历的苦难,又岂是短短一段话所能道尽的。 良久,还是方兰生最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向少恭求起死回生药,就是为了救活你母亲……” 百里屠苏点点头:“过去的那个我,随母亲的姓,叫韩云溪,而从那一天开始,我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随父姓,叫百里屠苏。”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他想要苏醒的,不仅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亲族,他的故土,还有……他自己的回忆吧。方兰生想起在翻云寨时初见百里屠苏,还曾取笑过他的名字,却不料今日……不由得心生赧意。 襄铃问道:“屠苏哥哥一点都不记得,是谁害了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残存印象,不甚清晰。” 红玉却是一震,追问道:“百里公子曾见村人死后被吸走魂魄?” 百里屠苏似乎在努力串联着碎片般的场景,幽幽言道:“脑中模糊记忆……与玉横吸魂情形十分相似,应是无疑。” “公子幼时可曾见过玉横?” “似有熟悉之感,其他的,却也想不起来。”百里屠苏说着,略有落寞之色,“欧阳先生说过,吸魂之术古来被目为禁法,我不希望此法再祸及他人,故执意与先生踏上找寻玉横之途。何况……即便没有吸魂,仍是飞来横祸,便如甘泉村中……” 方兰生又愤怒了起来:“全是青玉坛那群叛徒搞的鬼,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想来,无非觊觎魂魄之力。” 众人忧心百里屠苏所背负的太多,回想起江都瑾娘所说,更觉沉重,试图开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什么,木头脸,劳生惜死,哀悲何益,你……”方兰生挠着头,奇奇怪怪的话又开始冒出嘴边。 却不想百里屠苏点头应道:“须行之事尚且许多,必不会耽于过去。” 众人顿觉安了心,便说散了去,令百里屠苏再多加休息。风晴雪走在了最后,待众人都离去后,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百里屠苏笑了一笑。 “苏苏,说出来了会不会好受一些呢?”女孩微笑着说道,“天大的事情,只要有人愿意分担,也就没那么难过了。我知道苏苏是个坚强的人。刚认识那会儿我就在想,这个人明明得了怪病,可一点不像别的病人那样总是一副痛苦模样。可是,再坚强的人,偶尔接受一下别人的关心,偶尔软弱一下,也没有关系吧。苏苏你说呢?”风晴雪丢下这句,转身笑着走出去了。 房中又只剩下百里屠苏一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却又好似,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百里屠苏兀自静了一会儿,转目望向窗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上,已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安陆,城 安陆这座小城,如秋叶之静美。 这座城被一条曲曲折折的主街贯穿,满城栽植着枫树,历经千年洗礼,每株都已长得一人合围不得。 秋日经霜,层林尽染,金黄枫叶摇曳翻飞,如群蝶飞舞,落在百里屠苏的黑衣上,像一只纤细的手掌,轻抚他的心事。 百里屠苏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铺路的石板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头,就连坑洼也都磨得光滑,踏上去,是岁月沉沉醇醇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走过一处很是热闹的所在——这是安陆县内唯一的一座戏台,平日里大小戏码轮流上演,是城中人一项重要的娱乐。 此刻,戏班子里的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台前大声吆喝着:“我石家班初来贵地,半个时辰后便要在此上演一出《富贵青天》的好戏!届时请诸位父老乡亲多加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多谢!”已经有几个安陆县民聚集过来,有老人,也有孩子,大家开心地讨论着一会儿过来看戏,细碎的话语洒满了戏台前阳光璀璨的空地。 百里屠苏听了这热闹声响,不禁一时停了脚步,神思被这演戏场吸引住了。恍惚间,似有十分久远的场景浮上心间,那是他的记忆断裂之前,犹然存在他心中的仅有的一些童年片段,谙熟,带着微微的喜悦和伤感。 记忆中是个小小的姑娘,在幽静小村的黄昏中,一个小小的背影。 小男孩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百般想要哄她开心。 “小蝉,别生气嘛……下次我再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男孩笑着说道。 “小蝉再也不信云溪哥哥了!大骗子!”女孩却还是一味地生气。 “不骗你、不骗你!”男孩急着摆手,“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过节和我们不一样,会在河面上放花灯,漂亮得不得了!” 小女孩转过身来,眨着稚拙的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男孩受了鼓舞,说得更是起劲,“有时候还请戏班子进城唱戏,穿得花花绿绿,演故事给你看!” 女孩子听了,眼睛中放着光亮:“小蝉喜欢。云溪哥哥怎么知道这么多好玩的事儿?” “是大哥哥告诉我的……” “谁?”小女孩有些疑惑。 “什么谁?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反正你也不认识。”小男孩一怔,想起村里的规定,是不允许与外人往来的,连忙敷衍道。 “村里的人小蝉都认识!”女孩不服气。 男孩一时有些默然,摇了摇手,只劝道:“好啦,总之以后再和你出去玩儿!” 女孩子乖乖地点了头:“嗯,说好了。云溪哥哥可不许赖皮,赖皮是小狗!” 遥远的小女孩身影渐渐消弭,戏台周围却依旧热闹。百里屠苏出神地看着,忽然间,残碎记忆中的影像被另一张浮现眼前的笑颜所取代。 “晴雪……想也不曾看过戏吧。这时候若让她也来看看,却是很好……” 他这样想着转身,谁知才一转过脸来,那心中所想之人,竟真的出现在眼前。 “是苏苏?”出现在戏台左近的风晴雪略略地惊讶,转而却换上一张笑颜,向着百里屠苏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戏吗?”她微笑道,“不晓得好不好看,我还没看过呢。” 百里屠苏微微垂头,想说什么,却未曾张得口。正静默间,却闻风晴雪好像想起了什么,忽而言道:“对了,有、有个东西……想要送给苏苏。”她说着,不觉竟有些微红了脸,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来,踌躇一瞬,放在百里屠苏的掌心。看那样子,却并非是刚刚想起此物,竟像是有意来赠送礼物,只是有些羞涩。 百里屠苏微微有些意外,仔细看去,发觉掌中之物是个小小的泥人。细细看来,可以看出,那小泥人的穿衣打扮,竟酷似他自己的模样,只是捏制手工有些……奇怪,歪七扭八的——倒正是风晴雪一贯的独特风格。 百里屠苏看着出神,半晌问道:“这是……” 风晴雪脸上泛着浅红:“我……让捏泥人的老伯教我做的……像不像呢?” “我……”百里屠苏心中情绪明昧不定,终于开口,然而话未说出,却被戏台旁边发出的一声愤怒的暴喝打断。 “有贼偷酒!”那个石家戏班中的一个男人大声喝道。 百里屠苏与风晴雪闻声看去,原来戏班存了十几坛的陈酿好酒,就堆放在戏台旁边,这时候那酒坛边上竟有人吵起架来,两名石家戏班的汉子正指着一个模样落拓至极的男子,斥责不停。 “光天化日下做贼!你好大胆子!”石家汉子怒吼道。 “‘贼’啊、‘偷’啊多难听,酒放着不就是给人喝的?”那落拓男子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你们台子边堆这么多坛,引人闻着香味,又不让碰,这哪里忍得住哟!” “你!你这无赖!” 男子听着别人的指鼻斥骂,只是轻轻摆手:“小事嘛,是男人就别斤斤计较,才喝没几口,又没什么酒味,还不够润润喉咙!走了走了。”他说着就要走,却被石家班人一把拽住:“不许走!先把酒钱留下!” 这一拉一扯间,那男子转过身来,风晴雪与百里屠苏方才看到他的正脸。不想一看之下,风晴雪却是大惊,不禁脱口叫了出来:“啊!大……大哥?!” 百里屠苏听她这一叫,也跟着吃惊,转而盯着那男子。 却见男子也正盯着自己,醉意蒙眬的眼中,须臾却是一亮:“哟,这不是恩公吗?”落拓男子并未理会风晴雪的呼叫,却是笑呵呵地奔过来打着招呼,跟百里屠苏搭上了话,“哈哈,果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百里屠苏这时也认了出来,这人便是当日江都城中他遇上的那个醉汉,一番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认他做了“恩公”,满口叫个不停。只是万万想不到,江湖竟然如此狭小,一番生死之后,竟在这宁静的小城中,再次与他相遇。 风晴雪却急急往前奔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那男子的脸,又叫道:“大哥?”这次却是未再造次,倒有些不敢相信的探问之意。看来方才风晴雪真的是在叫这男子做“大哥”,百里屠苏确认了这一点,不觉间蹙起了眉头。 那醉鬼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禁左右望了两眼:“‘大哥’……说我?” 风晴雪切切地点了点头:“对啊,你……”话到口边却又迟疑。 男子却挠了挠头:“我可不记得有这般年纪的妹子。”他说罢,转而又一打量风晴雪,歪着嘴角一笑,“不过,小姑娘生得水灵,若要认我做个干哥哥,哈,倒也不是不可以。” 风晴雪一时百般疑惑:“甘……哥哥?甜的?” 一旁的百里屠苏却是起了一分怒意,冷峻神色又上双眉,不禁挺身挡在了风晴雪前面,直盯着那浪荡的男子不语。 “说笑而已,恩公莫要当真。” 男子看出了些许端倪,赶紧挠着头解释。 “你们认识这无赖?!那正好,替他把酒钱赔了!”一旁石家班的人冲上来插嘴。 “不认识。”百里屠苏冷冷地答道。 “恩公怎么见外了?江都城赌坊外,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男子可不认生。 “我替他赔吧,要多少钱?”风晴雪忽然说道,在场几人都是一怔。 “妹子心善!哈哈,以后定会有好报,嫁个好人家!” 男子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又堆了上来。 百里屠苏却是无语,那石家班的人见有人出头,已连忙与风晴雪点算起酒账来。 风晴雪并不还价,也无质疑,只是看着那男子说了声:“我去给钱,你先别走哦,要等我回来。”便真的跑去与石家班结账去了。 落拓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又看着百里屠苏,言道:“恩公大概是我贵人,每次遇你都有好事。” 百里屠苏面色仍是不悦,却忽闻一旁有人喊道:“可找到这你醉道士了!” 话音未落,有两个轻装的男子跑了过来,一时挤开了百里屠苏,围着那男子急急地说起话来。 “城外这阵子出了大事,你收拾收拾,明日去捉鬼!”这两人听口音就是安陆本地人,口气急得很。 “捉鬼?”醉鬼却懒散地摆了摆手,“不去,这阵子只想喝酒,不想管事。” “你这德行,哪天不想喝酒!”那两个男人愤怒地说道,“平日顶着道门俗家弟子的名号,十天半月来安陆做些小法事混酒钱,如今有多些钱赚,竟还不要?” “多些钱?多多少?” 男子听见钱却来了兴趣。 “够你买上三十坛好酒了!” “那说来听听?” 男子哈哈笑道。 “安陆附近有个自闲山庄你是听过的吧?”那人讲道,“几十年前庄子里的人一日之内被仇家杀了,怨气不散,鬼气冲天,连带着山庄所在的碧山也成了一个乱葬岗。后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觉察怨魂霸道,就给自闲山庄施了个封印,困住那些厉鬼。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另一人接着言道:“可最近邪乎了,有些人途经碧山被鬼伤着,还有丢掉性命的,大伙儿怀疑那封印是不是没用了。前些日子,我二舅还看到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个发光的东西,周围有鬼魂被吸了进去,可是看那几人形貌,又不像是来除害的,倒有些鬼鬼祟祟。” 这话一入耳,百里屠苏不禁悚然一惊。玉横的碎片难道又出现了?! “这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邻里间就合计着凑了些钱,想请醉道士你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愁容满面地说。 那落拓男子听了,垂头思索片刻,“麻烦啊,和厉鬼相关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办?好歹得加个十坛酒的钱吧……” 百里屠苏打断他的话,径自问道:“发光之物,确有其事?” 两个安陆人一怔,看了看这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问道:“你是醉道士的朋友?看打扮像江湖人,若能一起帮个忙是最好。”说着,他们也是面现恐惧之色,“发光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我二舅年纪大,眼神却好着呢!” “由此地如何去自闲山庄?”百里屠苏又问。 “从西北面出城,就是碧山了,沿路一直走,肯定能看到!”见这少年竟大有出手帮忙之意,两个人有点喜出望外。 “恩公,你不会是想着多管闲事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旁的落拓男子说。 百里屠苏哪里理他,只对面前两名男子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前往一探。” 这一语落下便是定论,饶是一旁的落拓男子吃惊,却再没有半点转圜。两个愁眉不展的安陆人此刻分外惊喜:“这么说是答应下来了?好好好!报酬先给你,乡亲们的心意,可一定得收着。” “喂喂!刚刚不说那是我的酒钱吗?怎么随便就给别人?!”落拓男子却再也忍不住了。 “你俩不是认识的吗?”那男子掏出一个钱袋,却是一怔,“好好好,给你就是,八成都要拿去换了黄汤,小心哪天淹死在酒缸里……拿了钱,可别只顾买醉,大伙儿还等着消息呢!”说着将钱袋往男子的怀里一塞,两个人嘀嘀咕咕地便走开了。 “我又没说要去……”那男子掂着手里的钱袋,嘟囔着,却又是一笑,“算了,有钱买酒心情好!明天去瞧瞧也成,辰时三刻与恩公在山庄门口相见。”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毫无醉意的笃定之语,转身便要离去。 “慢!”百里屠苏一下叫住了他,“我尚有事,要问阁下。” 男子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只静静地听着。 “你……可是姓风?”百里屠苏踌躇一瞬,问道。 “风?不是啊,哪儿来的这个姓!” 男子仿佛仰天一笑,“在下尹千觞啊,‘醉饮千觞不知愁’,这名字岂不好记得很,恩公这次可要记得了!” 百里屠苏闻之,不禁默然:“这么说,你并非方才那位姑娘的兄长?” “干妹妹恩公又不让认,想做人家兄长,也当真没这个福气了。”尹千觞没正经地笑说一句,挥挥手道,“明日见吧,恩公。”说着便再不停留,径自摇摇晃晃地离去。 百里屠苏望着他的身影,心中一丝怅然,又不知几多深思。 衡山,青玉坛 青玉坛,丹阁。 烟雾缭绕之中,欧阳少恭站在顶天立地的丹鼎旁,手中把玩着那座小巧的博山炉“蓬莱”。 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位魁梧长髯的男子,一袭道袍,果敢干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近日寻得一处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将玉横碎片带去,取回之时想必吸魂无数,加之其余数块,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将其重塑!这些碎片皆饱含魂魄,玉横重塑后定是力量充盈无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是炼出神仙之药,又有何难!” 欧阳少恭面色依旧淡然,语意却带了讥诮:“玉横之力,并非如此轻易驾驭……其实掌门行事,何须与我直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门,合该做这阶下之囚……如今困于此地,不过朝夕炼药,再无他想……” 雷严目中微怒:“好一个再无他想!少恭视长老之位为阶下之囚,竟还比不过亡命江湖?!” 欧阳少恭悉心料理着鼎中丹药:“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雷严逼上一步:“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坛繁华再起,自可助你完成!而今逢本门复兴之机,坐拥玉横之力,何愁诸事不成!” 欧阳少恭笑着摇摇头:“掌门想的是千秋霸业,少恭却只求一方天地,自然无话可说。” “少恭!当年是谁令我看到从未想象之力?如今却道无话可说,你不觉得太晚?那些修仙门派当年借讨伐之名屠我弟子、毁我典籍,青玉坛两百年来忍辱偷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少恭身有绝世天赋,炼丹之技众所不及,却为何自甘无为,视门派耻辱于无物?!” “青玉坛是否能再荣华极盛,少恭全无兴趣。只怕掌门眼中所见亦仅仅金丹之术,我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广大,何愁寻不得替代之人?” 雷严一掌拍在丹室的木案之上,案子应声而碎:“冥顽不灵!” 欧阳少恭眉梢微挑:“近日心中仅存一事疑惑,望掌门不吝赐教,敢问究竟如何说服寂桐背叛于我?” 雷严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色:“凭少恭心思深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无可奉告。” 欧阳少恭点点头:“也罢,自不强求。” 雷严一时语塞,转而问道:“此炉洗髓丹何时可成?” “尚需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我领人前来试药!” 雷严命麾下弟子严加看管,继而拂袖离开。 欧阳少恭看着雷严远去的背影,神色冷然,继而捻起那尊博山炉,指尖轻点,那炉上的莲瓣,又亮起了一层。 第10章 碧山幽魂 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碧山小径 次日,众人计议已定,先往自闲山庄,看有没有玉横的线索,若是能夺到玉横,又或者查到青玉坛踪迹,再去衡山要人,便简单得多。 他们离开安陆,往那座被唤做“碧山”的小山进发。出城不远便望见青色的山峦画影,这点脚程对他们几个来说实在堪称近便,眼看快要到山路之前,却迎面看见两个人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主一仆,看着是商旅模样。 “你们要走碧山这条道?!”那商人仿佛见了鬼还是遭了劫般的惊慌失措,看见几个年轻人,不禁大呼小叫起来。 百里屠苏点点头。 “千万别过去!有鬼要害人的!”商人的仆人摇着双手叫道。 “我才去外地几个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以前明明不是……”那商人自顾自念叨,说到一半,却又像怕被谁听了去似的,住了嘴。 方兰生拍了拍胸脯:“不怕!我们就是要去捉鬼。” “捉鬼?就凭你们这么点人?”商人眼睛一瞪,“都是些不要命的!”说着招呼了他的仆人,埋头就往县城方向走,偷眼瞥着百里屠苏几个人,那眼神,就仿佛在看已经死掉的人。 “看样子碧山与自闲山庄确是出了些什么事情。”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红玉肃然言道。 “走走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兰生却是豪情万丈,“敢小瞧我?本少爷偏要捉住几只厉鬼给他们瞧瞧!” 方兰生说着,当先往那鬼气森森的山里大步走去,百里屠苏也无二话,淡然迈步前行,几个人都跟在后面,一起登上了入山的小道。 进入山中,只见山道两旁时而出现破败的屋舍,仿佛这山中亦曾多有人迹居住,却不知是毁于何年兵火灾祸,早已空废。不知是不是山中湿幽的空气造成的错觉,耳边似乎总有凄凄然的声响在回荡,忽近忽远,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处行走,便觉得山气愈加寒冷,那种寒冷与外间气候变化带来的凉意并不相同,更似是一种发自地底深处的、隔绝人世的幽凄阴郁之气。 方兰生起初志气昂扬地打头前进,走着走着就不禁脚步迟疑,再过一会儿却是已闪到了队伍末尾,趁人不察,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近来一番历险,论恐怖的所在也见过几处,但偏是这鬼气森森的荒山,虽然并未见到什么妖魔厉鬼冒出头来,却不知不觉间让他感到寒意渗入肌骨深处,饶是再好强嘴硬,这份从内心生出来的惊悸不安,令他那股带着三分傻气的无畏一时彷徨消散。 总有些什么好像遥远缥缈,却又缭绕不绝的东西在撩动着他,令他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他一边走着,嘴唇不禁翕动,碎碎地念叨起来——是一篇佛家经典《大悲咒》,念着它,似乎尚可让心境稍稍安定。 襄铃娇嗔的催促声传来,方兰生忙忙地应了一句,拔腿去追同伴们。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林间微风拂过他腰间的坠子,那枚自幼就与他贴身不离的“青玉司南佩”,发出了一瞬闪亮的清光。 方兰生退了下去,队伍打头的就变成了百里屠苏。背剑的少年却是丝毫不为这山中诡异的氛围所动,一脸冷峻,只默默而坚定地前行,脚步踏处,眼神过处,竟是比鬼山中的空气更为肃杀。 百里屠苏身上这种特有的气息,平时并不明显,每当面对敌人或危险的时候却会如犀利的剑气一般瞬间升腾,甚至笼罩住周身的一切,令与他同行的人都不禁慨然有感,心中一阵肃穆与凄然。 又行了一两里路,空气变得更加污浊,山中诡异的阴气笼罩在四周,遮天蔽日,竟比初入山时更为厉害。这大概便是已经接近鬼物聚集之处的征兆,百里屠苏起了警惕,握紧佩剑,带领伙伴们步步谨慎地向山道最高处前进。 众人这般在鬼雾中迷茫行走,不经意间,猛然见一座形制庞大的破败庄院已出现在眼前,仿佛隔世蜃楼,就这么突破迷雾地降临,或是从幽冥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几个人都有些惊讶,不禁谨慎地住了脚步。还是襄铃的眼睛最好使,立时便瞧见那门楣上破烂的牌匾,上面几个字依稀倾斜,读出来是:“自闲……” 自闲山庄,安陆人人闻之变色的传说中的鬼宅,已经到了。 “哇!还以为就是几间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方兰生瞧见这鬼屋,却不禁感叹了一声,继而挠了挠头,“这大门……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 他这句嗫嚅似的无聊话语,却引得襄铃小耳朵动了一动,听了方兰生那句没来由的碎语,却不知怎么,那股深深的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如同阴雾一般浓浓地笼上了心头。 百里屠苏四面查看一番,说道:“封印已几不可见,厉鬼尚不能脱出。但凶厉阴气由门内溢流,祸患无穷。”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沉默了一时,就连方兰生都不禁闭上了嘴,咕嘟咽了口唾沫。 “恩公可来了!叫我好等!”这一声糙汉醉醺醺的热情招呼好似晴天霹雳,惊得深沉思考的众人皆是一个愣怔。 那个人……来了。百里屠苏依然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方兰生回头看着那大大咧咧走过来的一身破衣服的醉汉,想起昨日从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口中听得的事情,“这……就是长得像风晴雪大哥的那人?怎么是个酒气冲天的酒鬼?”方兰生抽了抽鼻子。 尹千觞听得此言,不禁大摇其手:“此言差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几杯美酒下肚,就什么烦恼全没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方兰生撇嘴道:“切,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赌徒赌到倾家荡产还整天想赢钱嘞,一回事。” “小兄弟厉害哟!”谁知尹千觞更来了劲头,“你怎么知道我也时常去摸两把,稳赚不赔,嘿嘿,那些输钱的人都是手法太拙劣!” 方兰生直直地望着眼前之人,第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人,他张口结舌,愣是没说出话来。 百里屠苏有些冷冷的言语,打断了他们的拌嘴:“可有道士打扮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 尹千觞见恩公有问,连忙笑脸相迎,却是摇了摇头:“门边蹲半天,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唉,不说这个了。”他一挥手,忽而转了话题,“恩公呀,昨夜我苦思一晚,该怎么报答你在江都的大恩,终于被我想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塞进百里屠苏手里。 百里屠苏问道:“何物?” “一位高人赠与我的卷轴,如今我转送给恩公,上面可是记载着不传之秘……”尹千觞笑得神秘,“譬如如何倏忽千里,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某些地方……嘿嘿,恩公明白人,一看便知。”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掌中那个极破烂的卷轴,只是蹙眉无语。 尹千觞道:“讲个正经事儿吧,我瞅了下,自闲山庄的封印眼看快没了,说不准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一把……里面的鬼暂时出不来,可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话未说完,却忽地被方兰生的声音打断:“声音……有声音……” 方兰生不知在叨咕什么,这话语却已是在远处,众人听了不禁看去,只见他一个人站在自闲山庄的大门前,眼看就要走进去。 方才众人只顾着跟尹千觞混缠,却不知方兰生什么时候已独自走了那么远。红玉不禁一惊:“猴儿做什么?” 方兰生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仍是念叨着:“喊我……进去……”说罢这一句,竟不由分说一步迈进去了,瞬间身影便消失在鬼雾之中。 “回来!”百里屠苏大叫。追上去时,却被山庄大门内雾气所阻,全不见方兰生踪迹。 “我们去追兰生!”风晴雪急道。 “慢!”尹千觞忽然一声大喝,止住众人脚步,“那位小兄弟说不定是给鬼怪的声音迷住了,身不由己走进自闲山庄……唉,这……”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说,鬼怪故意引人,冒冒失失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施个法,给我们几人来个避鬼咒!大鬼防不了,小鬼倒是会远远避开。” “要施法就快啊!”襄铃却是急了,叫了一句,“讲来讲去,呆瓜不就更危险了?!” “来了、来了!”尹千觞应着,便手舞足蹈念起咒来,“看我纵横江湖、独门道法——我左青龙,右白虎,胸前有朱雀,背上有玄武,头上有仙人,足下有玉女,手中三将军,十指为司马……”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襄铃急着问道:“好了吗?” 却见尹千觞双手一捂肚子:“忽然、忽然肚子痛,哎哟!昨晚下酒菜不该买便宜的猪头肉……” 众人全然无语。 尹千觞急急言道:“我我我、我得去林子里……一下!这法术施不施其实也还好!你们要寻人就先走!我可不是拿了钱不办事,实在是……拉完了我就追上来!” 说着,人已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阵萧瑟的风吹过,地上树叶被纷纷扬扬吹起。 “他……和大哥一点儿都不像……”半晌,唯有风晴雪还说得出一句评价。 百里屠苏眉心微蹙:“速进自闲山庄。” 梦境如真 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他的眼神凝滞,早已沉沉陷入梦中。 梦境里,他坐于一座华丽大宅之中,一对中年夫妇居于上座,正笑着对他说:“这可是叶家这些年来头等喜事,我叶问闲的泼辣女儿居然也有嫁出去的一天。” 旁边闪出一个娇俏的女子来,撒娇道:“爹!你又说我坏话!”又转对他,拧着身子不依道,“晋郎,爹和娘欺负我,你都不帮我……” 方兰生心下迷茫,却听闻自己开口说话,声音沉稳,带着一点温柔:“沉香只是性子直爽了些,晋磊便是喜爱她这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本不必如寻常闺秀般矫揉造作。” 上座的叶问闲哈哈大笑道:“磊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夫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以后这自闲山庄的家业还得交到你的手上!” 而自己躬身道:“小侄一定会好好照顾沉香,此生绝不负她。” 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心。 场景忽变,他已坐在一间竹林小屋之中,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却不是刚才那叶沉香。 女子身子单薄如柳,面带病色,却难掩清丽,恳切劝道:“师兄,你当真不能放下仇恨?为了报仇,竟去欺骗女儿家的感情……” 他的声音却激越不忿:“叶问闲残杀师父、师娘,自然要他血债血偿!杀他一人不难,但如何消我心头之恨!我定要让他尝尽痛苦而死!” “师兄,爹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的人!”女子情急之下,心口绞痛,加之咳嗽不已,其状令人心生怜惜。 她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回答:“我已没有回头路!文君,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好好养病才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他决绝地起身离去,袖脚被那女子牵住。 “师兄……当初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吗?” 他僵了一瞬,声线变得低柔,却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过一眼,百般决心都将化为飞灰幻影:“记得,到死都不会忘掉。” 画面飞闪,依稀便是自闲山庄的模样,只是四处火焰缭绕,夹杂着人的凄厉呼救声。 他手持一把唐刀,袍角血迹密布,面前尽是穿着家丁服饰的尸体。 而那名为沉香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嘶喊着:“晋郎,你疯了吗?!为何杀戮家人!” 他狂笑道:“家人?我的家人里没有姓叶的,仇人里倒有姓叶的!当年你爹心狠手辣,仅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就杀死我恩师!贺家老小十一口人,尽死于你爹掌下!只除了我师妹贺文君,那时由我陪着在外求医,方才逃过一劫!” 叶沉香闻言惊慌失措:“你、你一定是错怪爹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复又想起了什么,声音骤然低沉,“晋郎与我……与我恩爱几年,难道全是假的?!” “你在我心中,不过是个复仇的棋子,何来恩爱?苍天有眼!明年此时便是你叶家满门祭日!” 手起刀落,扬起一泼滚烫的鲜血,他未有犹豫,任那腔血尽数淋在自己面上、身上。那是复仇的快意,还他师父一家的血债。 沉香的身子软软倒在烧红的木板上,目眦尽裂,眼中流下血泪来,“晋郎!我那么喜欢你……你好狠的心,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竹林小院,萧瑟不堪,他坐于石碑前,抚着那上面冰冷的名字,“文君,贺家终于大仇得报,我很开心……小时候,我就说过一定会娶你……成亲以后我们永远住在山上,不理凡尘琐事,养一群鸡鸭,生两个孩子……如今,我来迎娶你了,文君。” 小院内跑进来一个青年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晋磊!当初我们说好只杀叶问闲那个老匹夫,他多行不义,活该有此下场!你怎么能带了其他江湖恶徒,屠尽叶家满门!” 他扯开男子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抱着石碑,道:“滚开!别来烦我!我要筹备与文君成亲之事!” “成什么亲!她当初病得快死,怎不见你娶她?!那时你在做什么?只忙着和叶家小姐的婚事!” 病得快死?他忽然觉得目涩口干:“文君病了?你说清楚……” “你疯了吧?贺姑娘早已过世,她是你成亲前两日亲手葬下的!” “重病……死了?” 男子再不愿与他多言,丢下恶狠狠的话便走了:“晋磊!你好好看看身后!写的什么!” 他的手指僵硬,抚过墓碑上的字迹,花了好大力气才辨认清楚:“贺文君之墓……” 前尘往事尽显,他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颈,喘息不能,“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扔下她一个人……”他提起丢在一边的刀,贴上颈间,“文君,这就来陪你!” 倏忽间,他腰上青玉司南佩一闪,唐刀落地,他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自闲山庄 这一边,百里屠苏等人已踏入自闲山庄鬼雾弥漫的大门,往内深入,走不几步,便已全然看不清一丈开外的前路。百里屠苏对众人道:“此地鬼气甚重,雾气必是常年不退,须得谨慎。”一边呼唤阿翔寻找方兰生踪迹。 众人在雾气弥漫的残败庄园中辗转绕了几个弯,似乎已经深入到山庄内部,百里屠苏的脚步忽的慢了下来,一同放慢了脚步的,还有红玉。 “百里公子,是否也觉察到了?”她凑近百里屠苏身边,谨慎地低声说道。 百里屠苏不言,只点了下头,犀利的眸光中充满了警惕。 “觉察?觉察到什么?”风晴雪见他二人的样子,不禁低声问道。 “有鬼作怪。”红玉仍是若无其事地慢慢走着,口中却说出惊人之言,“从进入山庄到现在,我们一直在相似的房舍之间原地转圈,并未真的前进。” “什么东西?好吓人啊……”襄铃也是一惊。 红玉言道:“只是这鬼物的幻术竟能将我们几人困住。并非一般阴魂不散的小鬼能做到,恐怕是红衣厉鬼。” “红衣厉鬼?”风晴雪眨了眨眼,“厉鬼大概就是很厉害的鬼?却为什么要穿红衣呢?” 红玉神色有些黯然道:“有的鬼魂生前含了极大的怨气,特别是受冤而死之人,死后若是怨气极盛,便会化做红衣厉鬼,属于鬼物中极难缠的一种——而他们本身,细细想来,却也是十分可怜的。若是这类鬼物作祟,纵使是我们这样有些身手的人,也当小心。” 话才说到这里,忽见百里屠苏纵身一步,挡在了三个女孩子身前。一瞬静默之后,他突然拔剑斜指,犀利剑气一时荡开了面前围拢的浓雾。便在此刻,只见金光一纵,红玉双剑已经出鞘,剑中所含利金之气与百里屠苏的火焰之力交相配合,一招雷霆惊梦,剑光如雷电贯下,四面幽暗一时亮起。 只闻一声凄厉的惨叫,昏暗中似有一个女人遭受了重创。须臾过后,雷光之下,一个周身破烂衣袍的红色身影逐渐显现眼前,飘飘忽忽,有身无足,面目青紫可怖,竟当真是一只现了形的女鬼。 百里屠苏纵身而前,口念降魔咒诀,使出天墉城镇鬼驱邪的剑术,将那本已受红玉一剑之威、失去反击之力的厉鬼牢牢辖制在自己剑锋之下。 女鬼尖叫了两声,转而变成沉哑的低喘,一双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盯着眼前的四个人,还欲挣扎。 “鬼物!方兰生可是中了你的迷咒?”百里屠苏上前逼问,女鬼并不答话,只是吐着鲜红的舌头,愤怒地示威。 “说!为何作怪困住我们?”红玉冷静至极,问道,“兰生一个外乡之客,能与你们有何仇怨,你们要将他迷去?” 那厉鬼安静了下来,静默良久,一开言,凄厉刺耳,吐出满腔天大的怨恨:“那个臭小子,害死自闲山庄满门,活该遭此报应!” “你说什么?”襄铃听了女鬼的话,气得一跺脚,“呆瓜从来没到过这里吧,怎么可能害死这里的人?再说,几十年前呆瓜还没生出来,怎么可能在这里害人!” 厉鬼并不理睬,只是时而畅快时而痛苦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怨毒。 百里屠苏不禁眉梢一挑:“难道……你说的是前生之事?” 襄铃等人听闻此言,都是一惊。那红衣厉鬼却笑了两声,又哑着嗓子言道:“那个狠毒至极的人,为报私仇,杀死叶家上下几十口人,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也都不曾放过。我们在这里为怨气所缠,他却自去投胎转世,又过起快活日子。我恨,我们都恨!!今日总算等到他来,我们定要了他的命,报仇!” 襄铃听了这厉鬼的话,不禁连连摇头道:“不会的。兰生那么善良,才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襄铃不信!” “什么兰生,他叫晋磊,几十年前自闲山庄叶庄主的女婿,晋磊!”红衣厉鬼大叫道,“他将叶庄主一人的过错,报复在我们所有人的头上!他卑鄙至极,假意欺骗我家沉香小姐的感情,只因为小姐是叶庄主唯一的女儿!呵呵,他假意与沉香小姐相好,与她结亲,然后趁着庄主不备,一夜间杀光叶家上下所有的人,还一把火烧了这自闲山庄!我们这里所有的鬼,都是被他一柄刀冤杀而死!!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报仇,报仇!” 红衣厉鬼好像疯了,尖叫不止,狂乱挣扎间,不慎碰上了百里屠苏的剑刃,突然厉声高叫,转而不见了踪影。四周的迷雾幻象也一时散去,一条荒败的道路显现在四人眼前,虽然残破,却是一条真正能通往山庄深处的道路。 厉鬼方才的话,使得百里屠苏等四人心中震撼,都是一时默然。难道方兰生真的便是他们前世的仇人?然而据女鬼方才所言,数十年前那个名叫“晋磊”的人于此间复仇的方式,未免过于惨烈狠决,听来令人欷歔,却怎么也无法与他们所认识的那个碎嘴唠叨、活泼单纯的方兰生联系在一起。此事令人心寒,不容多想。 百里屠苏默了片时,只是说了句:“找人要紧。”便又带领几个伙伴,一同往山庄深处而去。 百里屠苏等人又前行了几进院落,路上偶尔遇到几只怨鬼,轻松便扫去了。他们来到一座阁楼左近,远远似乎可见阁上破旧的牌匾,题着“香雪阁”三个尘封的字。附近并不见人踪影,也无鬼物出现。正犹疑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是阿翔报来的信号。 “找到了!”百里屠苏领着几人冲进这破败的阁楼庭院,远远便见方兰生站在院中。众人欣喜,刚要叫他,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从未见过的长刀,兀自在那里疯狂地挥舞,仿佛是在砍杀着什么,双眼失神,已经全然没有了理智。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一边挥刀一边嘶喊着,声音都已变得沙哑。 “兰生!”襄铃急得叫了一声,便要上前。 红玉一把拦住:“小铃儿先别去!猴儿不对劲!” 话未落,却见方兰生忽然将头转了过来,发红的双眼盯着四个朋友,突然爆喝了一声:“杀!!”便手舞长刀冲杀过来。 “小心!”百里屠苏喝了一声,剑已出鞘,众人尚未醒转过来,两人的刀剑便硬生生碰在了一起。 方兰生是真的中邪了。看到他手握长刀对百里屠苏刀刀逼命的情境,红玉等三人总算实实在在地看清了这一点。 “猴儿醒醒!” “兰生,别打了,是我们啊!” 几人一边大喊着劝诫,一边也各自亮出武器,上去为百里屠苏助阵。 然而无论如何叫喊,双眼充血的方兰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砍杀。他的力气与杀意似乎都一下子比平时暴涨了几倍,不顾生死地胡杀乱砍。 面对自己的同伴,百里屠苏却不敢使尽全力,以免伤到方兰生,只能在守势中寻找机会,不免被动。好在方兰生处于邪魔之间,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招数凌乱,身法也是漏洞百出,百里屠苏等人密切配合,以四围一,总算控制了局面。 百里屠苏侧转长剑,用并无锋锐的剑身击中方兰生颈侧要害,将他放倒在了地上。 “兰生!”混战告一段落,襄铃气呼呼地大叫一声,冲上前来,对着发狂的少年瞪大了双眼。 方兰生正在呆呆地喘息,看到有人在面前,霍地又站了起来,手持长刀,双目赤红地看着襄铃,样子仿佛要生吞了她。 “小铃儿?!”红玉见这情势危险,不禁高叫。 襄铃却并无畏惧,只是怒喊道:“呆瓜!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鬼魅术也能把你弄得晕乎乎!” 方兰生全不知面前人在说什么,只闻他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眼中的红光变得更盛。 襄铃双眼直视着方兰生,须臾,一双明媚的眸子中,忽地泛出金光:“还不快醒过来!” 她命令似的叫了一声,眼中金光骤然一闪。似乎就在这同一刻,众人都看见方兰生腰间常戴的那枚玉佩之上,一道青光亮起,转而便又消失。 方兰生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柄奇怪的刀,就这样忽然凭空碎掉了。长刀脱手,他眼中的红光消失,狂乱的脸变得呆滞,又愣了须臾,一种迷惑的表情浮现出来——人,是醒过来了。 “我……”方兰生嗫嚅地说着,声音已不复沙哑,“我怎么会在这儿……文君……”他说出一个令人不解的名字来,忽地,却摇了摇头,“不对……我不是晋磊,我是……” “笨蛋!”襄铃骂了一句,却将金光闪闪的双眼望向方兰生身后,小手一指,怒叫道,“搞鬼的讨厌怪物!你出来!” 方兰生的背后,一团黑影渐渐浮现,瞬间显出一个人形——一身血迹,骨瘦如柴,发髻凌乱,指爪如刀,活脱脱一个厉鬼的样子,可是看她那一身残破的衣裙装扮,依稀可以辨出,生前是位世家千金。 “哪里来的死丫头……坏我大事!”显形的厉鬼沉哑的嗓子,阴冷瘆人。 襄铃一撅嘴:“襄铃才没死,死的明明是你!”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喝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害人?!” “无缘无故……你说我无缘无故?!”厉鬼双眼一瞪,转头指着一旁犹在发愣的方兰生,“就是这个人……上辈子虚情假意骗我!害死叶家满门!我杀他报仇有什么不对?!” “上辈子骗你?”风晴雪听了这话,不禁睁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那叶家小姐,沉香小姐?” “不错!我就是叶沉香,被晋磊害得死不瞑目的叶沉香!!”厉鬼怒喊了一句,震彻整个破败的庭院,她的怨气和鬼气远胜一路上遇到的种种鬼怪,似乎整个自闲山庄的怨气之源便在此处。 “我恨!我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他!” 她吼了两句,愤恨地喘息,仿佛一腔深不见底的仇怨无法发泄,直要将她自己都蹍得粉碎。 “只可惜……他身上带着佛珠,我不能靠近,要不然、要不然……”叶沉香的声音阴沉已极,“还有那该死的青玉司南佩!我本可以用鬼魅术惑他自尽,几乎成功了……却三番五次被捣乱!”说着她怨毒地指着襄铃,“又来了,你这死丫头!破我法术!” 襄铃瞥了她一眼:“什么破烂法术,比起九尾天狐的魅术差远了,不知羞……还敢骂我!” “这位……这位姑娘,有话……那个好好说。”方兰生此时已全然醒转过来,看见眼前情景,不禁有些呆滞,“我们俩,认识?” “晋郎……你问我吗?”叶沉香声音似泣似笑,语意微乱,“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哼哼……你居然问我们认识吗?!” 方兰生被她说得更是茫然,不知如何对答。 “一日夫妻百日恩……”叶沉香幽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庭院,“可叶家……爹、娘……整个庄子都毁了!你把叶家害得这么惨!自己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你甚至不记得……亲手杀了我吗?如今还作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站在我面前!你怎么能?!” “晋郎……晋磊……夫妻?”方兰生茫然地重复着叶沉香话语中的字词,呆若木鸡。 “哼!你不就是晋磊,晋磊不就是你?!”叶沉香怒吼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错认!” 方兰生摇头道:“可是……我明明是方兰生啊。” “还敢骗我?!”叶沉香大吼一声,“我问你,方才你发疯之际,看见的可都是晋磊的平生?如若你不是晋磊,为何中了鬼魅术后,却能看见他过去的事?那可不是我法术所致!” 听得此言,方兰生瞠目结舌,呆在那里。 叶沉香寒入骨髓的话语,喁喁道来:“我说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可是,你却自己疯了……死了……自闲山庄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把我们困在里面!我只有慢慢等、一直等……那臭道士的封印总有一天会没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去寻你的转世,亲手杀了你!结果呢?哈哈,结果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你都是鬼了,怎么一直想着这些事?”方兰生愣了好半晌,勉强说道,“我爹说,做了鬼,不去投胎总是不好的……” “哈哈哈!投胎?!”叶沉香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我想都没想过!我只要你死!!” 方兰生不禁退了一步:“我……” “叶家老小!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叶沉香不容他再多言,只呼喝一声,却见男男女女无数形态各异的红衣厉鬼纷纷显形出来,聚在叶沉香周围,一齐怨毒地向着方兰生嘶吼。 “杀了他!杀了晋磊!!” 无数厉鬼一拥而上,也并无什么成形的招数或法术,纯是一派凄厉的怨毒与疯狂的撕咬,向着方兰生和他的几个伙伴围攻上来。 方兰生刚刚自鬼魅术中醒来,身体尚有些虚弱,百里屠苏几人挺身上前相护,五个人,数十的鬼,如同一团黑云血雾般缠斗在一起。 这些厉鬼,也当真算是鬼物之中顶顶厉害的了,若是一般人在此处,恐怕早已被索命。然而与百里屠苏等人相比,毕竟他们只是寻常冤魂,纵使戾气再重,却也难敌杀神斩魔的剑气镰风。只见一阵刀光扇影,叶沉香所率领的鬼魂之阵迅速地溃败,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方兰生身边,被百里屠苏等人彻底地击溃打散。 似乎是惊疑了一阵,转而,怨恨入骨的叶沉香发出切齿的恨意,直冲空中低沉的阴云:“晋磊,你逃不掉的……我一定……”她说着,忽地拼力,瞬间从地底招出更多的大小鬼魂,一时阴风四盛,“一定要、你、死!!”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红玉冷冷地言道,“姑娘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前世恩怨,今生纠缠。” “我偏要执迷不悟又如何?!”叶沉香近乎凄惨地喊着,“活着的时候有多爱他……死去之时就有多恨他!!同是女人……你不会不明白吧!” 红玉听此一言,一时竟默然无语。 “姑娘,你、你先冷静一下……”方兰生伸着双手,还欲劝慰,谁知话未说完,却闻得香雪阁外,有陌生人生硬的话语,突然飞了进来:“痴男怨女,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也该散场了!” 众人闻言转身,只见一块白色的玉石碎片凌空漂浮,百里屠苏见之大惊——是玉横! “糟糕!”百里屠苏不禁喊了一声,未尝来得及阻止,便见那碎玉上顿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啊!!”叶沉香的鬼魂,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满院鬼哭,阴风骤卷。不过一瞬间,所有厉鬼的魂魄,连同叶沉香的阴魂一起,都被吸进了玉横之中,一隐就不见了。 “青玉坛?!”方兰生见状,不禁冲出来大喝一声,“又是你们这帮害人的浑蛋!” “莫非小兄弟也听过我派大名?”一个轻佻的声音响在空中,却辨不出来自哪个方向。 “这不就是丹芷长老身边那些杂碎?先前在藤仙洞见过。”另一个声音接道。 “原来便是他们……还真多亏了他们,这女鬼才招来如此之多怨魂!” “是啊,本想慢慢坏了山庄封印,厉鬼倾巢而出,届时不光有陈年鬼魂,还会有新鲜的死人魂魄!这一回却省了不少事!也不用我等在这山庄内外四处奔波!说来玉横就是这点美中不足,离得远些的便无法吸纳魂魄。” 百里屠苏集中全部精神搜寻说话之人的踪影,不知几人用的是什么法术,声音忽远忽近,而身形隐藏得极好,完全察觉不出他们的所在。贸然出手,只会搅乱局势。但这几个道士若无其事的对话,将方兰生彻底激怒。 “你们简直丧心病狂!收了死人的魂,还想着害活人!”他手捻佛珠,轰向庭院几个角落,“把碎片留下!” “白日做梦吧!”玉横在空中一闪便不见了。 “几个无能之辈!”那个轻佻的声音带着笑意,“收了这许多魂魄,应该可以向掌门复命了,接下来便只剩以明月珠重塑玉横。” “师弟!不要多言!”另一人急忙喝止。 “明月珠?”红玉却是耳尖,幽幽地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 “我……”说走嘴的道士也是一怔,转而却又傲慢起来,“哼!难道凭这几个杂碎还能兴起什么风浪?!我们走吧,去安陆的那些师兄弟料想也该将事情办妥了。” 此言一落,只见光雾一闪,百里屠苏等人再追出去,却四处不见踪影,不由得心中恼怒。 “安陆?你们又在搞什么鬼?!”方兰生冲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大喊,却只闻自己的声音在荒败的山庄中空荡地回响。 “同上次一般的身法,只怕追赶不及。”红玉蹙眉言道。 “那怎么办?!”方兰生急得什么似的,“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啊!” 百里屠苏言道:“先离开山庄!” 五人一齐向着自闲山庄之外急奔而去,鬼物尽去,山庄中的道路变得清晰了许多。到得碧山道上,四下张望,仍是全然不见青玉坛弟子的影子。 “果然不见踪影!可恨!!”方兰生急切地捶着自己手掌。 红玉在一旁低头思忖,忽而言道:“我在想,青玉坛弟子提及的明月珠……” 百里屠苏心头一动,转问道:“莫非,是古书中所记……” “不错。”红玉点头言道,“‘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正是记述秦始皇所得稀世珍宝。曾经听闻,秦陵地宫中的明月珠除去世人所知的晶莹似月,另有重塑之能……同样的名字,想必并非巧合。” “那又怎样?”方兰生言道,“反正那什么明月珠已经归青玉坛所有了吧?我们要寻玉横、救少恭,就得去衡山和他们拼了……” “猴儿急什么?你可知道,秦始皇死后,那些宝物都被带入陵墓陪葬,千百年来,虽遭无数人觊觎,宝物却无一流落于外,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令凡是妄动此念的人均未如愿,反落得悲惨下场。” 方兰生眨了眨眼:“你是说……明月珠还在那座陵墓里?!” 红玉点头:“多半如此。少恭曾言,玉横碎裂乃是青玉坛所为,如今重塑也必有所图,他们要去始皇陵内,我们便去那儿抢回玉横就是。” 百里屠苏闻言,自是同意,却思忖道:“始皇陵所在,历来众说纷纭,只不知往何处去寻。” “这却不难,此去西北山中,便有一处偏殿入口,不过路途颇为遥远。”红玉道。 “红玉姐好厉害,什么都晓得。”自初见以来,红玉帮助大家良多,兼又通晓古今,风晴雪简直有些崇拜她了。 红玉却只是淡淡答道:“活得久了,也就这点好处。” 众人看她不过二十许的样子,言语间却总是历经沧桑的模样,难免疑惑。只是红玉不愿提及,他们也没再多问。 “真要去始皇陵……挖死人坟?”方兰生却起了犹豫,“这、这可是大不敬啊,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猴儿也是心善,这惊扰死者之事实属人之大忌,如今只怕要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当存敬畏。”红玉在旁言道。 这话,却说得方兰生挠起了头:“心善……我也算不上心善,上辈子的我……那个叫晋磊的好像是个很坏的人,骗了那位姑娘,还害死她全家……” 说到这里,他自己愣了一愣,突然抓住自己头发,不知所措地大喊起来:“难道晋磊真是我的前世?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坏人啊!!” “什么嘛,明明只是呆瓜一个……”襄铃撅着小嘴说了一句。 “方兰生便是方兰生,晋磊便是晋磊。”百里屠苏语气微沉。 方兰生的心,却似乎并未因这几句宽慰之言而放下,“那个女鬼……”他欲言又止,“不管怎样,我还想再见她一面,虽然没想好要说什么……假如把玉横夺回来,还能见到吗?” 红玉摇头道:“可要试过才知。” “那……那快走吧!”方兰生跺了跺脚,“反正玉横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始皇陵离此甚远,待我们赶去,兴许已经迟了。”红玉却忧心道,“须得想个法子……” 方兰生道:“我们回安陆去,买几匹最快的马!” “傻猴儿,青玉坛那些人的身法,即便是天下名驹也望尘莫及吧?”红玉叹道。 众人正无计可施时,百里屠苏却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尹千觞所给的破烂卷轴,展开看了起来。 “我说木头脸,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别的东西?难不成这破破烂烂的玩意儿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百里屠苏并不理睬,只继续看了那卷轴一会儿,转而看着红玉:“腾翔之术可有用处?” 红玉不禁一惊:“百里公子是说这卷轴上记载了腾翔之术?!”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尹千觞曾言此卷轴教人如何倏忽千里,我亦是心存侥幸,展开一阅。除此以外,另记有一些法术,大多……无甚用处。” 红玉却很是惊喜:“那些东西不理也罢,只需有这一项腾翔之术,若能学会,当可速速赶到始皇陵入口!” “这、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吗?”方兰生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百里屠苏并不多言,只向着红玉递出了卷轴:“速将卷轴传看一遍。” 红玉却推开了他的手,转而让他递给风晴雪:“你们看,我不必了。腾翔之术我本是略知一二,只不过所习心法较为特别,难以传授,先前要与你们一同进退,故从未施为。” 百里屠苏看着红玉,若有所思,却未多言。 当下几个人将那破烂的卷轴传阅了一遍,各自将腾翔之术的心法牢记心中;这几人也当真是天资过人,才只不多的工夫,各自试着施展心法,竟都觉得身体轻盈,翩翩可飞——这腾翔之术,竟是一蹴而就。 众人都学会了这法术,风晴雪却有所思,忽而言道:“所以说,那个人……像大哥的那个,其实挺厉害?他之前喊肚子疼,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红玉却是一笑:“妹妹莫担心,那人只怕机灵得很,姐姐给你担保,他绝对没事,说不定已经跑去哪里喝酒了吧。” 风晴雪听了,缓缓点头,心中却仍是不大放得下。 正犹疑间,却闻山道上有人喊了过来:“喂!那里的人!” 百里屠苏等人看去,竟是安陆城中出面托付捉鬼的那两位男子,他们冒着危 险入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醉道士呢?”那两人到得近前,上来就问,“你们不是跟他一起的?” 百里屠苏不答,只是问道:“何事慌张?” 来人急切言道:“有道士模样的人把在城外玩耍的四个孩子抓走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难怪……”方兰生惊道,“难怪他们在自闲山庄时提到安陆!” “那些道士好像说要把孩子带去做什么魂魄仪式的祭品!”来人说着,急得直跺脚。 “魂魄仪式……”百里屠苏思忖道,“莫非与重塑玉横有关?” “八成是这样!”方兰生一拍手。 红玉道:“或许青玉坛重塑玉横时,想以活人为祭……那孩子们多半也被带去了始皇陵……” “这、这到底该怎么办呀?!”安陆来的人已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百里屠苏言道:“切莫慌张,我们正要去寻那些道士!” “这……能把孩子们救回来吗?”那两人听了,稍稍宽心,却又疑虑。 百里屠苏不语,只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在那辽阔的三秦大地,一座亘古无双的神秘皇陵,以及隐藏其中、不可预知的危险与命运,正在等着他们。 秦始皇陵 几人念起法诀,施用腾翔之术,足下风云骤起! 高空气流纷乱,他们以数百倍于飞鸟的速度穿云越岭,眼见着一道山麓割开了大地,那便是秦岭,传说中,秦始皇陵便掩藏在这道横亘华夏土地的山脉一角。 两个女孩子和方兰生都不禁发出惊叹的叫声,就连百里屠苏也深深地呼了口气,仰面望了望蔚蓝高远的天空,不知此时光景,能否和师尊御剑而飞之时相提一二。 只有红玉的脸上淡漠如昔,像是唯有躯壳在此,神魂却落在天外云端,不知所踪。 说来也怪,红玉容姿艳丽,远胜于风晴雪的清丽和襄铃的可爱,但她身上丝毫没有脂粉烟火之色,反倒时时透着一股庄重。她虽然时常牙尖齿利,戏谑他人,但又思维缜密,事事周全体谅——这样的一个人,集着极热闹的生气,又带着满身的清冷,当真奇妙。 众人随着红玉,落在一座矮山的谷地里。这里草木青葱,但并不巍峨险绝,不似什么名山大川,亦不是传说中秦始皇陵所在的骊山。方兰生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里便埋藏着万陵之陵的秦始皇陵。 他面上的疑惑难以掩藏,红玉瞧见了,笑道:“秦始皇陵确实从骊山开掘,只是始皇帝下锢三泉,上崇山坟,筑了无数随葬墓室,光是外围的宫墙和流沙,就足以挡住历代的盗墓之人。反倒是这骊山支脉,渭水之畔的无名小山,是进入秦陵的最佳入口。” 古来不知有多少人曾试图寻找秦始皇陵地宫的入口,但能得其门而入者,百中无一。可众人随着红玉的引领细细寻觅,只见草木遮掩的土山坳里,两方古老的石门微微洞开——石门上的纹样充满战国遗风,显见是千年古物。 红玉解释道:“此处乃是修陵尾声时,覆土工人进出之地,本该封死,却因为其时陈胜吴广起义,大军逼近骊山,秦二世逼不得已调修陵队伍对敌,留下了一些未完的遗迹。虽是通道,却未必是坦途。秦始皇陵内机关重重,还会随天地之力运转,时有不同,我们需得格外小心。” 百里屠苏左右打量了一下,却不禁蹙眉。入口左近的土坡已被人为地破坏,而且翻出来的都是新土,显然是最近才有人进出。“此地坟冢遭破坏……青玉坛门人或许已经到了。” 风晴雪道:“别担心,我们速速进去寻找就是。” 几人矮身钻进那洞开的石门,打起精神往地宫深处探去。 始皇陵寝果然名不虚传,一入其内,别有洞天。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了一小段曲折下行的台阶,便忽地进入豁然开朗的地界。偌大的地宫,墓道宽阔整洁,两侧连接着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墓室,堆放着各类见所未见的随葬器物,稍有一个不慎,便会走岔道路。 道路两旁宫人造型的灯台上,油灯明灭地跳跃着,虽然不是烛火通明,却也能辨清道路,可是仔细想想,秦始皇陵修建之时,距今已有千年了,哪里存着大量的灯油能够支持着燃烧了这么多年? 随葬的珠宝玉器看得多了,也不过就是凡俗的器物。反而越是这般看上去寻常之处,细细体会起来,越是令人备感惊异不解,更加敬畏秦陵的宏大神秘。 走过不知多少个转弯,一直十分顺利平静。几人难免渐渐放松了警惕。前方出现一条笔直的甬道,斜而向上,比方才经过的墓道更加宽敞,沿途的宫灯也不再是纯铜颜色,而是镀上了金衣,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堂皇。 方兰生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光亮叫道:“前面好像有座大厅,是不是就是寝宫了?!” 他才往里冲了几步,忽然后襟被百里屠苏一把扯住,百里屠苏身形瞬移,抓着他迅速退出了甬道,并警示道:“大家快躲开!” 远处的灯火被什么暗影遮住了,只听得几声闷响,前面好似有巨象踱着脚步奔来,那声音沿着甬道由远至近,几次呼吸间便到了眼前。 “死木头脸!你不要仗势欺人!”方兰生最大的心病便是自己的个子长得不高,所以每每忌讳这样被别人当做小孩子拎起来。百里屠苏分明比他小一岁,却比方兰生高了半头不止,简直就是高得碍眼。 他使劲挣扎着,抱怨声刚出口,一团黑影便擦着鼻尖高速而过,令他呼吸一滞。 “那是什么!?”方兰生定睛一看,只见那团黑影,分明是一块千斤巨石,足和甬道一般宽窄,自上而下滚落而来,毫无闪躲的空间。若是他们已走到甬道中,那必然会被这巨石碾成肉泥。 方兰生一时有点后怕,也忘了继续挣扎。 百里屠苏把方兰生放在地上,转而对大家道:“少安毋躁,须得看看这落石机关如何破解。” 众人闪在甬道洞口两侧,又静静待了一刻,果然,又有巨石滚来。奇的是,他们俱是习武之人,在接近甬道之前,也并未听闻巨石下坠之声,可见是机关捕捉到有侵入者后才触发的。也许是声音,也许是光影,千年前匠人之巧思,令人惊异又敬佩。 算算两次落石之间的间隔和甬道的长度,寻常人是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穿过幽深甬道的。便是眼下几人,也只能说拼尽全力一试。 计议已定,在又一次落石刚刚离开甬道洞口之时,百里屠苏领着众人飞身而入。众人屏息提气,施出最快的身法,眼看时间充裕,还差几丈便要离开甬道了,却见一块黑岩轰然从天而降! 落石之间的间隔缩短了!难道是机关察觉到甬道内有人经过,便会加速落石?! 情势危急,来不及细想,百里屠苏冲在最前面,他一边命令道:“运气护住自身!”一边锐利的剑气已挥出,直直撞向巨石! 其余几人和巨石之间隔着百里屠苏,没有援手之力,便谨遵他的指令,运起真气护体,只听得一声“砰”的巨响在甬道内炸开,耳膜几乎都要被击穿。 那下落的巨石,乃是含有赤铁矿的石英岩,最是坚硬无比,被百里屠苏霸道的剑气所击碎,化为千百块尖利的碎石狂啸着四散飞去。 甬道内避无可避,百里屠苏也来不及施法自护,只是用左臂遮挡住双眼,任那些锐物扑面而来。 碎石上虽不含法力,但威力亦是远超众人想象,它们飞击如刀,冰冷无情,便是撞在甬道岩壁上弹射回来的石块,也带着风声锐响。许多燃烧千年的烛火,俱被这一击之力打灭。 百里屠苏却没有遭遇到意料中暴风骤雨般的击打——因为一道蓝色的屏障护住了他。 是风晴雪。 她镇定地倚在他身侧,双手撑起光的屏障,这屏障像一张柔软的网,兜住了四面飞来的巨石,不仅二人安然无恙,就连后面的三个人,也被护得周全。 百里屠苏心中一软,再不迟疑,招呼同伴迅速冲过了甬道最后几丈。 总算有惊无险,大家定下神看了看所在之地,周围空间突然变得极为开阔,就连墓道中一直缭绕着的浓重的古墓腐朽之气,似乎也一下子消散了。 这是一座较之前的随葬墓室都宽大得多的巨大墓室。乍看上去,似乎就是陵墓的主寝宫了。周遭俱是箱匣堆砌,其中不知藏着多少稀世珍宝。 在墓室中央,高高的石台之上,放置着一具异常华丽而庞大的棺材。 风晴雪仰面看着,问道:“这又大又漂亮的箱子,就是书上说的‘棺椁’吧……听说人死了以后要躺在里面?我们那儿,过世的人都会被抬到祭坛上火葬,不用这种东西。” “一路过来,眼都看花了……”方兰生愣了片刻,不禁叹道,“这哪是死人住的地方,简直穷奢极侈,比活人住的奢华多了!书上说‘……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可一点儿没有骗人!” 百里屠苏四面打量,驻足思考一番,摇了摇头:“帝王之陵万不可能如此设置,此间与方才所经过的陪葬墓室恐怕皆为虚墓。师尊曾言,帝王诸侯多设疑冢迷惑世人,棺中并非墓主真正尸骸,以防盗贼窃取陪葬珍品。” 风晴雪听了,慢慢点头:“哦,苏苏的师父和红玉姐一样,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红玉听闻此言,半隐在棺椁的阴影中,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百里屠苏言道:“据闻师尊未成仙身前,也曾四海游历,故所知甚杂。可这路到这里就断了,若照红玉所言,这里必有匠师们设置的机关,打开方是进一步往前的隐秘通路。” 众人在这宽大墓室中四处仔细寻找,却也不敢随意触碰翻弄。 “看这里。”百里屠苏在放置棺椁的石台四面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痕迹,浅浅的曲折图案刻印,好似异族文字。 “这是什么鬼画符啊?”方兰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 “这像是道家符咒。”百里屠苏反复看了几遍,心中有了些打算,他又打量起空旷墓室的地砖,在墓室四角的地砖上,也发现了相对应的图案。 “百里公子可是有了眉目?”红玉问道。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一试,万一所行谬误,难免触发什么伤人的机关,大家小心。”众人点点头,任百里屠苏在石台与地砖间组成的机关上一番挪移。 但这并不是无序的尝试,而是循着什么法度,他每行一步,幽深处都传来轻微的机括触动之声。 只剩下最后一块地砖了,百里屠苏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屏息扣了下去。忽闻得一阵激烈的机括咬合转动之声,山石巨响,墓室轰然作响,棺椁高台背后的石墙缓缓挪动起来,不多时,竟真的露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成了。 百里屠苏额上也不禁浮出一层薄汗,道:“只怕由此而入才算真正的始皇陵内部,前方会有更多的机括陷阱,须得小心行进。” 风晴雪想起铁柱观旧事,不由得连连点头道:“嗯,我再也不点火了,也不会随便用其他法术。” 这秘藏的通道,内无灯火,漆黑幽深,比之前的墓道更为神秘,简直如蛛网般复杂曲折。众人不敢举火,亦不敢随意触摸甬道的岩壁,只能张开灵力的触角去刺探前路。 辗转不知走过多少岔路与转弯,幽暗之间,百里屠苏忽地警觉,不禁手握剑柄,高声喝了一句:“何物鬼鬼祟祟?!出来!” 众人闻之都是一惊,正要戒备,却见一个黑影从密道拐角后面转了出来,来者手上“嘭”地打亮火石,照出一张懒懒散散、却满是喜悦的脸。 “恩公!”一身酒气的邋遢道士凑上前来笑道,“恩公啊,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 竟然是尹千觞,那个十分像大哥的尹千觞。风晴雪看见此人的脸,不禁张了张嘴,一身戒备都松弛下来。 百里屠苏却依然警惕得如冷厉剑锋:“你怎会在此?” 尹千觞抓了抓头:“说来很话长啊……我在碧山树林里……嗯……那个完了,正要进自闲山庄去找你们,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跑了出来,其中一个说要找掌门复命,让其余的先去始皇陵。我想恩公那么厉害,在山庄里肯定没事,就偷偷跟着那些道士来了这儿……” 百里屠苏听了,略略思忖:“看来重塑玉横果然是在此处。”转而却又眉梢一挑,“你又来此作甚?” 尹千觞笑道:“嘿嘿,恩公明白人,就是那个嘛……” “哪个?”襄铃插话。 尹千觞坦言道:“那个啊……酒钱又花光了,听说始皇陵宝贝多,我想着跟进来随手摸上几件,不就发了?” 百里屠苏闻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晴雪上前两步,问道:“这么远,你怎么跟来的呀?而且我们在路上也没遇见你……” 尹千觞道:“我……我跟着那几个道士转转转,不知从哪里进了这地方,后来跟丢了,不过也没关系,正好挑挑拣拣有什么东西可以揣着走……就是太危险啊,又是滚石又是流矢的,还差点被埋在一屋子水银里面!幸好我福大命大,逃过一死!可还是绕在这迷宫里了,终于遇见恩公你们啊!” 百里屠苏听他话说得夸张又含糊,不禁蹙眉。 方兰生可捺不住性子了:“先别说这些了,我们一定得抢回玉横,把孩子救出来!” “玉横?孩子?什么事儿?”尹千觞迷迷糊糊地问道。 方兰生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玉横……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至于孩子……青玉坛那些浑蛋掳了几个安陆的孩子过来做祭品……” “祭品?!”尹千觞大叫了一声,一向嬉皮笑脸的脸上,竟显出愤怒的神色,“可恶!那伙鸟人!竟对小孩子下毒手?!好!就算不为摸点东西走,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救人!” 这蛛网般繁杂的密道,正如一座迷宫。 是迷宫,就会有一条真正正确的路。百里屠苏心中这样想着,不禁念起昔日在昆仑山上,与几位同门师兄妹一同经历的试炼。那一次,他与芙蕖也曾陷入一个迷宫一般的地洞,幸得陵越大师兄引路,才带领他们顺利脱险。 百里屠苏回忆着陵越辨认方位之法,以心为眼,以灵识为触觉,用气息断凶吉。 一干伙伴只见他合眼凝神,在每个岔路口处冷静地略作判断,便笃定地选择了方向前行;众人跟随其后顺利地行走,竟然并未再遇到任何机关的阻挠,不多时,便到达了通道的尽头——一座极其宏大空旷的殿宇。 “这个地方好大啊……”襄铃叹道,声音在屋内应出阵阵回音,“可是为什么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周遭墙壁皆是由铜汁浇铸,嵌着夜明珠以供光亮,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盘龙抱柱,也没有棺椁或者器物,堪称辽阔的空间内只有一片空空荡荡,最远处有一道铜门,应该就是通路。 “这里不像一般的宫宇设置,倒像是一个地下广场。”百里屠苏蹙眉道。 红玉点点头,也露出忧色:“我看……这像是个……演武场。” 话音才落,只听刺耳的金铁机括运转之声传来,身后的甬道上坠下一道铜门,将洞口轰然封闭。而前方大厅的地下,正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出。 众人刀剑出鞘,严阵以待,只见面前偌大广场的地砖纷纷掀起,密密麻麻地升起大批的人俑来! “这是!”方兰生讶异地看去,近千个人俑身披铠甲,面目栩栩如生,或手执弓、箭、弩,或手持青铜戈、矛、戟,或负弩前驱,或御车策马,俨然便是一支军队! “兵马俑!”红玉惊道,“秦王扫六合,事死如事生。相传他命人造了数万兵马俑随葬。这是一支阴兵!” 这时众人已经顾不得赞叹这壮阔手笔,因为千余兵俑像是有机括咒法操纵,刷地展开阵形,向六人步步紧逼而来。 百里屠苏当先而立,长剑平扫,一招纯正的天墉城玄真剑气呼啸而去。列队最前的乃是一些步兵陶俑,脆不堪击,立刻被剑锋荡为碎片。 尹千觞也第一次亮出了身手,这让其他几人都不禁有些惊讶。原来他使用的是一柄断山破岳的巨剑,也不知这醉道士平日是用什么法术将巨剑隐去随身携带,此刻赫然亮了出来,手中硕大的重剑挥起千钧之力,将又一排陶俑击碎。 可这两排陶俑不过是后续人俑的肉盾,第三排步兵已是铜俑,手持方盾,像是有指挥一般齐刷刷地前跨一步,将盾牌立于身前,迅速半跪下掩护起背后持弓矢的箭俑。 这不是一般的俑人,这是一支严整的军队! 下一瞬,百道青铜箭矢破空而来! 风晴雪张开蓝色的屏障,那铜矢上却不知附了什么法术,竟有许多刺穿了风晴雪的守护之力。襄铃眼力最尖,羽扇一展,如花朵纷纷开放,将那些漏网的箭矢都乒乒乓乓挡了开来。 便乘此机,百里屠苏和红玉已经欺身而上,贴近那些铜俑。 铜俑毕竟非人,虽有阵法之威,却乏应变之力,青铜坚硬,但总有关节弱处,二人剑光如虹,飞快地斩落一批箭俑。 手持戈矛的铜俑开始迅速散开,将二人团团围住,尖矛如林,纷纷刺来。 风晴雪飞身而入阵心,巨镰横扫,抵开了第一波来势。 红玉清啸一声,一式剑舞流光,以极致的淬金之力去对抗上古铜兵。 金铁之击激鸣,空气中都被这交锋震出音浪,渐渐地,红玉的金气压倒了百名矛俑的青铜之力,这一式柔中带刚,竟将层层围绕的人俑全部荡开。 尹千觞和方兰生此刻借着阵法空隙,直冲向最后方的冲车和骑兵,重剑横扫千军,佛珠制衡咒法之力,这些铜俑笨重不堪,根本逃脱不了二人惊涛般的攻势。 一刻钟后,广场内恢复了寂静,遍地铜俑残骸,像是烽火衰败的战场。 “哈哈!”方兰生喘着粗气,仍然禁不住有点得意地笑道,“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们也打得过!” 百里屠苏却安静地望着广场远处的铜门出口,他有种预感:他们已经接近了地宫的真正核心,而比千年古陵更加危险的人物,就在不远处了。 穿过演武大殿,前方又是一条甬道,这条甬道与之前见过的别有不同,是以白玉铺就台阶,雕出扶手。甬道两侧有昆仑玉雕琢成的宫装丽人,肤色宛如真人,她们的手中捧起硕大的夜明珠,照得眼前如同白昼。岩壁也不是寻常的石壁,而是由巧手工匠雕凿出的精致壁画,展现的均是始皇帝的惊世功绩——扫平六国,统一天下,修筑长城,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 此处已经不再煞费心机地设置什么机括,因为这条甬道便通往这座陵寝最高贵的深处。 神州大地上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安寝之地。 台阶忽低忽高,两侧珍奇雕饰令人目不暇接,可是众人都没有心思赏玩,因为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巨大的铜门,上面龙纹凤影,嵌着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珠玉宝石。 六人交换了一下神色,屏息不言,连脚步也放到最轻。 因为隔着面前两扇虚掩的铜门,已经可以隐隐听到那地宫内,有人在说话。 “丹芷长老,该谢谢你曾透露与我,始皇陵内的明月珠有重塑之功。不然青玉坛也不敢将玉横打碎,以碎片吸魂再重聚,如此多的魂魄,让玉横力量达到极盛!”一个中年男人志得意满的声音,在庞大的地宫中激起回响。 丹芷长老,那是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中的道职。 听到这样的话,方兰生不由得手心生汗,紧张起来。 大门内却并未传来欧阳少恭的答话,只是仍听见先前说话的中年人继续说道:“今日便将童男童女的鲜活魂魄注入新生玉横!慰我青玉坛霸业将成!” 似有几个听令的人,齐齐答了一声:“是!” 百里屠苏立时长眉一拧,喝了一声:“住手!!”一脚蹬开沉重的地宫大门,当先冲了进去。 地宫之战 一进此门,偌大的幽深玄宫尽皆展现,眼前的一切,令百里屠苏等人皆是一惊。 眼前玄宫奢华到刺眼的地步,而玄宫中央,真正的秦始皇棺椁高高摆放。一位身着青玉坛道袍、满脸飞扬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棺椁旁,看他服色品级比其余弟子皆高,自是青玉坛当今掌门人雷严。 始皇棺椁之上,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凌空悬浮,正是玉横。那些碎片已经恢复成一枚形状奇异的玉器,看不见拼接的缝隙,完美得浑然天成——玉横,已经被彻底重塑。在这一刻,孩童们的鲜血理应要祭洒在始皇的棺椁之下了,却被百里屠苏冷肃的断喝打断。 雷严听到百里屠苏的喝止,不由得一惊,几名弟子也一时停下了手,一起往大门处看去。 拔剑断喝的百里屠苏,却也停住了脚步,“玉……横……我一定见过它……”每当记忆挣扎着要从混沌之中脱出,他的头就会撕裂般疼漏起来。 “少恭!”方兰生眼尖,望见了孤身凝立在玄宫一角的欧阳少恭,“还有桐姨!”欧阳少恭被雷严的咒术控制,寂桐陪伴在他的身侧,却并未遭到任何禁锢。 “丹芷长老,这就是你那些所谓的‘朋友’?”雷严冷笑一声,“几只跳梁小丑?” 欧阳少恭淡淡言道:“朋友便是朋友,并无他名。” 百里屠苏放下脑中混乱,上前两步,冷喝道:“擅金丹之术却行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胜诛!” 雷严傲然昂首:“庸碌蝼蚁,岂明鸿鹄之志!便叫你们见识一下青玉坛金丹妙术的真意!辛合、柳牟、乌己!” 他一声呼喝,围拱在棺椁石台前的三名青玉坛道士齐声应和:“弟子在!” 雷严冷冷道:“取其魂魄!献祭玉横!!” “谨遵掌门之命!”三名道士喊了一声,摆开架势。 欧阳少恭喊道:“小心!”话音刚落,便见那三名道士一齐挥手,不知服下了什么东西入口。眨眼间,三人身上竟已发生奇异的变化,肌肉骨骼瞬间膨胀,面目也变得狰狞如怪兽,人形全然不见,俨然化成了三只野蛮可怖的妖物。 妖道士龇出锋锐的牙齿,看向几人的眼神,就像鬣狗看到了尸体,口角垂涎。 百里屠苏面色一凛——又是妖物,但远比翻云寨的半妖匪徒妖化得更加彻底,也更加强大。 “恶心的妖怪,变成这样我们便怕了不成!”方兰生狠狠地骂道。 雷严狂妄地大笑起来:“妖怪?强大的力量又怎能为世俗皮囊所缚!能葬身在这种力量下,你们这些蝼蚁应无怨言!” 雷严一语落下,三名如妖似魔的道士已张牙舞爪攻了上来。百里屠苏再不多言,纵身飞跃,一剑当先,与敌人战起来。 五名同伴见了,也都使出各自手段,与这些妖道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巨镰、双剑光影横飞。襄铃的羽扇翩翩起落,方兰生的拳风则带着狮吼之力,频频遮护在她的身前。尹千觞的巨剑横扫,气势惊人,纵使那些服了异药变成妖魔的青玉坛弟子怪力无穷,在这柄威武之兵面前,竟也好似落了下风。 然而,行过百招之后,双方仍是僵持的局面,百里屠苏六人却渐渐力不从心。 这一次的对手,堪称是百里屠苏下山以来所遇最强的敌人,利斩云霄的剑气始终难以重创面前的敌人。以六敌三,他们竟又苦战了多时,方才堪堪将那三个妖魔压制。那三人虽败下阵来,却未伤及性命,一时退守到雷严身前,摆起剑阵来戒备,百里屠苏一方也未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 百里屠苏心中焦急不已。雷严只是动用几名手下弟子,己方已经战得如此吃力,若雷严亲自参战,真不知会是如何光景。如若只是他一人在此,倒也无须畏惧,但如今朋友们都在身边,欧阳少恭亦身陷敌手,还有风晴雪……他的心绪有些纷乱,不禁闭紧了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掌门,这几个人不简单……”那为首的妖道士谨慎地提醒着始终在观战的雷严。 雷严甩袖言道:“垂死挣扎的蝼蚁,令人不快!” “哼,还不晓得到底是谁垂死挣扎!”方兰生气都喘不匀了,嘴上却还不肯让人。 “狂妄鼠辈!”雷严冷冷一笑,迈步走下了祭坛。他凭借作乱得到了掌门之位,若没有一颗熊熊燃烧的野心,也不会走到今天。他稳稳行来,如山般逼近,身上的气势令众人都为之一震。 雷严一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摊开右手手心,一道红光闪过,手心中静静躺着几粒丹药,仿佛耐心十足地讲解道:“此乃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洗髓’,服下它,便可获得肉身最极致的力量。” 他转身对欧阳少恭冷冷道:“丹芷长老,我便以你所制的灵药,成全你这些‘朋友’!” 一言甫毕,雷严便自服一颗洗髓丹,随后又掌力一挥,灵药落入其余青玉坛弟子手中,那些弟子急忙吞服。 只闻一阵筋骨抽搐和衣物爆裂之声,方才曾呈现眼前的活人变妖一幕又一次重演。 整整十只妖物,站在几人面前。 为首的妖魔手中化出金光犀利的巨型宝剑。妖化之后的青玉坛掌门雷严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 “便叫尔等领教吾手中巨剑之威!”妖魔雷严怒吼一声,如同雷霆,挥舞手中巨大的剑刃,如横扫山岳般冲过来。 除了打败他们,百里屠苏没有别的选择。 此战,却并非轻易可以应对。以百里屠苏为首,所有人都已拼上了全身力气,使出了最强的手段,意图与眼前的怪物死命相抗。然而不过三个回合,百里屠苏的长剑一声锐响,崩离掌心,所有还在抵抗的人都被雷严的雷霆一击重创。 几个年轻人的身体受到重击,横飞离地,继而重重地摔落。方兰生简直是以脸着地,趴着完全动弹不得。 百里屠苏等人虽勉强咬牙意图站起,却实在无法支撑了。 “厉害……打、打不过……”方兰生趴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百里屠苏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紧蹙眉头望着雷严,却是再不能挥出一剑。他还有力气,也还想拼命,但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拼命也没有用。他从地上跳起再高,也不能触碰到天际;他的剑再迅疾如风,也快不过光。 雷严与他们的力量差别太大,就像天与地,光与风。 真的要输了? 怎么办? “不会就在这儿交待了吧……”方兰生勉强撑起身子,不知说起了什么胡话,“二姐要想帮我收尸,连地方都找不到……” 襄铃哭道:“大坏蛋……襄铃、襄铃才不要被他……” “掌门力量所向披靡!弟子拜服!”变做妖魔的道士们向着雷严齐声道贺。 雷严的神态,如同方才只是饮了杯茶,惬意地睥睨脚下残敌:“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了吗?弱小不堪,竟还妄想螳臂当车!”他又转向欧阳少恭,挑衅道:“丹芷长老,你这些所谓的‘朋友’,实在令人失望!你何不奉劝他们速速滚开!也好苟全几条贱命!” “混账!不许你这么讲!”方兰生心头一怒,看了看欧阳少恭脸色,又嘴硬起来,“我们一定会救少恭……” 欧阳少恭身负禁锢,只是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雷严,并不说话。 “救?凭那可笑的微末之力?”雷严冷笑,“为少恭一人,葬送所有人性命,成全尔等所谓的仁义,当真毫无悔憾?丹芷长老,还不想发话吗?” 众人都在僵持,生与死,似乎只悬在一线间。风晴雪、襄铃都在看着百里屠苏,而百里屠苏坚韧如剑锋的眼神,即便到了此刻,仍是未见丝毫闪烁与动摇。 然而凭他重伤之躯,却又能如何作为? 就在此刻,久已沉默的欧阳少恭忽然发出了声音。 “百里少侠、小兰,莫要轻言放弃!” 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便是雷严亦稍有惊讶:“果然……少恭,你便是如此对待所谓朋友?” 欧阳少恭神色冰冷,他虽然身陷困境,却丝毫不见颓色,看向雷严的眼神,竟像在看一个死人,冰凉而充满轻蔑之意。 雷严愣了片刻,却是笑了:“不错!不错!为了脱身竟把朋友推上死路!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 陪侍在欧阳少恭身边的寂桐不禁满脸凄色地劝道:“少爷……这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只是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远处,红玉将目光自欧阳少恭身上移开,转向百里屠苏:“百里公子……”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唯有等待百里屠苏作最后的决断。 百里屠苏合上眼,站了起来,缓缓从背后抽出那断剑焚寂。须臾睁开,目光之中,却已是清明如水的坚定:“我相信先生。再战!!” 雷严妖魔般的面孔上,是清晰可辨的嘲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吼罢一句,他横举巨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再次席卷而来。 长剑崩坏,只有焚寂可以帮助百里屠苏了,他的身体中已经全无力量,方才所承受的重击,似乎已将一口真气打垮,此刻每做一个动作,疼痛都在周身蔓延。 即便如此,也要站在战线的最前面。 就算是最后的一瞬,也用这一死,挡在伙伴们的前边吧。 百里屠苏睁大了双眼,几乎已是全然不计后果地挥剑抵挡。 眼前似乎黑了一瞬,良久,方慢慢恢复光明。沉重的呼吸声纵横交错,死一般的气息溢满四周。 然而心跳还在,是自己的。 自己还活着?那么,敌人呢? 百里屠苏抬眼看去,眼前景象,却令他怔住。在他身旁的伙伴们,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好半晌,玄宫中并无一人发出言语。 雷严等一干妖化的道士,此刻竟纷纷跪倒在地上! 最早服下药物的三人,身上狰狞的肌肉与皮肤块块碎裂,有的已经如枯萎的树皮一般剥落;后服药的几人,方才还壮硕得如同怪兽的身体,转眼间也已衰朽得瘦弱了好几圈,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被抽干。 甚至连他们的法术都一并失效,欧阳少恭与几名孩童身上的咒缚消失,欧阳少恭轻轻扫了扫衣襟,孩子们则软倒在地上,虽然昏迷,但气息均匀,并无大碍。 “赢了!我们居然赢了!不是做梦吧?!”半晌,方兰生一声惊呼,打破了寂静。 “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严沉哑得如同衰朽老人的嗓音,艰难地响起。 “掌门……毒……”一名弟子垂死言道。 雷严恍然一惊,转看欧阳少恭,一双恐怖凸起的眼睛,瞪得几欲流出血来:“少恭你竟骗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分敌我,都是一惊。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欧阳少恭慢慢走到雷严身前,语气淡然。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雷严颤抖着问,“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数年以前,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 “熏香……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雷严思及以往之事,语气低了下来。 “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除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 雷严闻之,不禁一震:“你是说……” “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你亦明医理,当知药、毒本不分家。”欧阳少恭平静言道,“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最终……难逃一死。” “少恭……”听了这些话,方兰生脸上惊喜的神色顿时敛去,不禁有些失神。 欧阳少恭却一直保持着模糊的笑容:“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 像是印证他的话,先是第一名青玉坛弟子倒下,口中发出哀哀叫声。随即其他人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有的甚至七窍爆血,瞬息死亡。 如此这般,短短一会儿,雷严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已全没了生息。 “少恭!你!”雷严嘶吼道,“我敬你才华!只望二人共振青玉坛,你若不愿……” “掌门不也一样使得雷霆手段?”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反问。 “但我从未想过取你性命!”雷严喊道,“不比你心机深沉,下此毒手!” 欧阳少恭轻轻摇头:“我又何尝愿意?你打碎玉横,四处散播,吸纳魂魄,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一味追求强大力量,吞服丹药只为杀戮,实是咎由自取!雷严,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雷严怒极反笑,“罢了!我心思才智样样皆不如你!借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说到这里,唇边掠过一丝阴冷诡谲的笑意,“少恭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 他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电光石火般移形到了欧阳少恭的身边。众人见状皆是大惊,却不及阻止。 “你做什么!还想害人?!”方兰生急得大叫,待要出手。 “小兰,无妨。”欧阳少恭却是淡然。 雷严果然只是撑着已然衰朽不堪的身子,贴近欧阳少恭的耳边,低声言道:“少恭,你可知……” 后边语声更低,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全然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忽而,欧阳少恭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闪现出一瞬惊讶至极的表情。 “你说什么?”欧阳少恭转身看向雷严,不禁追问道。 “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雷严已然气力不支,合身瘫倒在欧阳少恭的脚下,笑得却更加得意,“后悔吗?少恭,你此刻想救,也救不了我了……哈哈哈哈!” “雷严,你说清楚!”欧阳少恭急切逼问。 雷严报复般狂笑不止:“哈哈哈……我诅咒你!永远找不到……永远孤独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 欧阳少恭垂首看着雷严,神色冷如凝冰。 然而在另一边,百里屠苏却现出震撼已极的表情。 “这个笑声……”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雷严,口中低语,“我、我听过!” “苏苏?”风晴雪闻言看向百里屠苏,见他脸色已瞬间变得苍白,汗滴落下,分明是头疼宿疾又犯了。 百里屠苏瞪大眼睛愣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倏然如风一般纵身上前去,冲到雷严的身旁:“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 雷严的神思似已模糊:“南疆?” “乌蒙灵谷!你可到过那里?”百里屠苏大声喝问。 雷严怔了一瞬,转头去看百里屠苏,忽然,脸上一片惊异:“你、你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混乱地说些无意义的词句,却并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话。 百里屠苏还欲再问,却见雷严双眼已经翻白,只是将脸转向欧阳少恭,口中喃喃,只剩下残破的话语:“绝无可能……少恭……” 欧阳少恭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冷得可以穿透跳动的心脏。终究,雷严只是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断了气息,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 “雷严!” “他已无气息……”一旁,是寂桐低低地说了句。 百里屠苏愣了片刻,只得用力地闭上了眼,心中万千波涛,一时难以平静。 欧阳少恭却转过了双眼,看着寂桐:“他说的那些……” 寂桐摇了摇头:“少爷以为,雷严会透露与我?” 欧阳少恭从寂桐苍凉的双眼中读不出想要的讯息,脸色转而一冷:“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不用说了。”欧阳少恭生硬地打断了她,转过身,不再与她相对,“寂桐若愿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便走吧。” 寂桐满面哀伤,默默地看了欧阳少恭一会儿,终究,也只是说上一句:“少爷保重,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言罢,缓缓拖着苍老的脚步离开了。 “桐姨!你……”方兰生有些惊讶,叫了一声,寂桐并无滞留之意,径自去了。 方兰生很是不解,大声问道:“少恭,就这么让桐姨走了?!” “她心有所决,强留何用?”欧阳少恭淡淡道。 方兰生却是一时语塞,须臾,方言道:“少恭你……脸色好苍白……雷严那浑蛋说的那些……” 欧阳少恭默然,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此时,红玉走到百里屠苏身边,试探着问道:“百里公子,你适才所言……莫非雷严与你故乡之事有所关联?” 百里屠苏仍闭着眼睛,似乎心中苦痛难以言说,“我记得那个笑声。狂妄,刺人心肺,我的族人就是在这声音中一一死去……” “那他就是你的仇人?”风晴雪听了也是一惊,上前问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也许。” 风晴雪思忖道:“他刚才说‘绝无可能’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方兰生愤怒地一挥衣袖,“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丧尽天良的坏事!木头脸这一回算亲手报仇了!大快人心!” “想不到,还有这些往事牵扯……”欧阳少恭幽幽的言语响起,“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尽可自由来去,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亦是极为可能。”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风晴雪只是看着他,渐渐地,似乎百里屠苏心中沁染的悲伤,也都沁进她的心里。 “但愿真是手刃仇人!”最终,少年只是茫茫然地说出这样一句,“以慰我……全族之灵……” 这时,眼尖的襄铃却忽地喊了一声:“呀,快看!” 众人循声看去,那始皇棺椁之上悬浮着的玉横,竟星星点点发出光来。满地横斜的青玉坛弟子尸体,连同雷严的尸身之中,闪光的魂魄纷纷飞了出来,全被吸入玉横之中。 “以玉横害人,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自在?”须臾,红玉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众人闻之,无不欷歔。 “对了!自闲山庄那位姑娘!”方兰生急切地奔出,直跑到了高高的始皇棺椁之下。吸罢魂魄,玉横的光芒消失,缓缓落在了棺椁上面。 方兰生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不禁挠头:“怎么办?魂魄被吸进去了还能出来吗?”他望着那石头念念叨叨,好像有些痴傻的模样,不停地叫着,“姑娘……姑娘……” 不知叫了几声,玉横上忽然现出了一点黑气。 “猴儿小心!”远观的红玉不禁叫了一声。 方兰生却并未听见,此刻的他,只是仰首望着玉横之上的半空。他看见叶沉香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那副熟悉的怨毒厉鬼的模样,近在眼前。 “晋磊……果然是你!”她的灵魂显然仍被玉横束缚,移动不得,甫一见到仇人虽然万般愤恨,却只能张牙舞爪地怒骂,“晋磊!你还不死!” 方兰生丝毫没有闪躲,只是看着眼前的女鬼,神色满是哀伤与悲悯。 “姑娘……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不能去投胎了……”他说着,语意凄然。 “哼,投胎算得了什么?”叶沉香的怨毒深不见底,“我只要取你的命!” 方兰生眉梢低垂,轻轻地摇头:“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吗?!”叶沉香怒吼。 “也许,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了你,还有其他许多人……”方兰生说着,有些出神,“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那厉鬼却一时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挥舞利爪,而是垂首望着方兰生,充血的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 须臾,方兰生继续言道:“但是这一世,我是方兰生,不是晋磊,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姑娘,就让我试着超度你,突破玉横之力,送你前去轮回往生……” “给我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叶沉香吼了起来。 方兰生仰头:“姑娘,请让我超度你吧。否则,你将永远被束缚其中,那和在自闲山庄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叶沉香一时无语,仿佛有些发呆。 方兰生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悲悯众生的往生经文自双唇之间喁喁念出,仿若西天梵唱,竟一时荡涤了这埋葬死人的阴冷墓穴。 “滚开!滚开!”叶沉香的鬼魂开始狂躁地尖叫,“晋磊,我不用你来施恩!你滚!” 她的声音凄然变调,虽则凌厉,却并无之前阴郁可怖的怨毒,就仿佛一个阳间的伤心女子,面对着令自己既爱且恨的某个冤家发火、嘶喊,不知所措。她是鬼魂,并无清晰的面目,然而此刻若有人能定睛看透她的心底,或许会看见,她在无助地哭泣。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大悲咒。愿世间一切痴怨解脱,慈悲众生,心得平和。 方兰生不停地念着,自从朋友们认识他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一般认真。虽然知道要凭咒文之力对抗玉横,解脱被束缚的灵魂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但此刻,所有人都在为方兰生祈祷,希望他心诚则灵,做成眼前这一件功德。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方兰生幽幽的经文,收束在一句清虚的梵语。 禁锢在玉横中的鬼魂,忽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 众目睽睽之下,奇迹竟然真的发生。只见黑气散去,叶沉香一缕芳魂,显现出一位青春芳华的女子,左右观望,恍然新生。 “这是……”沉香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轻幽开言,那声音也如寻常少女般明丽,并无怨毒烧灼。 “可以了。”方兰生放下合十的双手,仰面望着新生的鬼魂,轻轻说道。 叶沉香听了,望了方兰生一眼。 那少年此刻脸色苍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姑娘,快走吧,你暂时不会被玉横的力量所缚。” 叶沉香默了片刻,仍是冷冷笑了几声:“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修佛法……休想我会领你的情!” 方兰生摇了摇头:“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许久,鬼魂幽幽言道:“晋磊……你真的把我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问,方兰生却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那个……” “别说了!”叶沉香断然道,“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让我深深眷恋、爱逾性命的晋磊……令我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你都不是、你都不是……” “姑娘,我……”方兰生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叶沉香举目远望着虚空,喃喃念叨,“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这个玉佩是他的?”方兰生听到这里,却是一惊,“二姐说,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又吵又闹,再也不肯走了,娘只好买下来给我……” 叶沉香也愣了一愣,不禁苦涩一笑:“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 “谁?”方兰生惊疑地问。 “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玉横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叶沉香忽然说出令人惊异的话语,“可是又不太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 方兰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的……究竟是谁?” 叶沉香神色黯然,须臾,终究是一叹:“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她似乎忆着往事,幽幽言道,“那时,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方兰生听得此语,在自闲山庄时脑中出现过的画面断续重现,令他一时失神,如坠深雾。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她也是个傻女人……”叶沉香忧伤地说道,“我不恨贺文君……我们……只是晋磊命里两个痛苦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方兰生闻言一怔:“找她?要去哪里找?” 这一次,叶沉香却并未回答,“我走了……”她只是喃喃地说,“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晋郎。” 她说着,迎着方兰生走去,就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如烟雾般消失了。 “姑娘……”方兰生还欲呼唤,却被红玉在身后一拍,惊醒了过来。 “她去轮回了……”红玉言道,“猴儿的往生咒当真厉害,竟能从玉横之中释放魂魄。” 忽地,方兰生一脱力,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兰生!”襄铃急道。 “不是我厉害……是那位姑娘对晋磊执念太深,一时由玉横中挣脱出来,我才能将她超度……”方兰生低喘着言道,“就算这样,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玉横里其他魂魄,凭我根本救不了……” “小兰已经做得很好了。”欧阳少恭淡淡地言道,他走近棺椁,举袖收起了上面的玉横。 方兰生问道:“青玉坛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肯定要再来抢。”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此。跟随雷严来始皇陵的,均是其心腹弟子,青玉坛其他人在之前那场叛乱中,多遭雷严蒙蔽,时日一久,早已有所觉察,门派中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奉其为掌门。青玉坛人丁不甚兴旺,雷严身死,遭此动荡,必要休养生息,只怕就此沉寂下去。” “那少恭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方兰生问道。 “以后之事,犹未可知。”欧阳少恭言道,“好在如今已将玉横收回,有劳诸位辛苦奔波。” 百里屠苏摇摇头。 “我们也没做什么吧,”方兰生挠了挠头,“要不是少恭那个药,我们大概已经趴在雷严剑下了……” 欧阳少恭笑道:“少恭所长,仅是锦上添花,何况洗髓丹一事有失磊落,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盼勿要再提。” 方兰生听了,一时闭了嘴,乖乖地点头。 玉横夺回,灾祸得以消弭,救回了欧阳少恭和孩子们,匪首业已伏诛,几位同伴这些日子以来历尽险境,此刻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百里屠苏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安陆为上。” 众人抱起了犹在昏睡的四个孩子,相扶相携,一起往陵寝地宫之外走去。数百里外的安陆,尚有许多焦急的百姓,在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的好消息。